9

小玉的家,准确来说,是小玉寄宿的叔叔家的宅子,在夜晚的黑暗中显露出如傲慢君王般的威严。它的外形复杂,甚至让人很难弄清楚其究竟有几层,大门附近还装了摄像头。奥山并未使用专为来客准备的可视门铃,而是按下隐藏在摄像头附近的一个小凸点,通过那里的通话器跟里面对话。

奥山向我招了招手,我站到了他身旁。

里面的人应该正通过摄像头观察着我们。

奥山已经事先跟他说过要带我来。

这可不是一场来者不拒的聚会,不是谁都可以成为会员的。他事先向奥山详细地询问了我是怎样的人,值不值得纳入俱乐部。

奥山对我们言听计从,他深信我们的话,以为只要能带我们观看表演,以前的事就能一笔勾销,我们绝不会再找他麻烦;如果不成功,我们就会把他的人生毁个稀烂。所以,奥山拼命解释说我们值得邀请。

为了让身为主办人的叔叔相信,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强调这个申请人,也就是我,既有充裕的金钱,还有施虐的嗜好,绝不会向警察泄密。我高中生的身份是可以隐瞒的,但年龄小一事很快就会被发现,伪装成一个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并不现实。没办法,只能说我是某个富豪家的大少爷,再围绕这一人物设定,准备了相应证据。我们从市内的富豪里选取了符合条件的,伪造了户口本和驾驶证。把这些东西交给了岩洞大婶介绍来的专业人士去做,最终达到了使对方误以为我是有钱人家的公子的目的,也花光了我仅有的一点积蓄。我们甚至还捏造了一些事实,说我有暴力倾向,又无法控制欲望,曾经好几次对女性犯罪,最终都在家长的疏通下不了了之。

如果对方是政府机关的人,这点谎言当然很快就会被拆穿,但小玉的叔叔没有查明真相的实力。再加上我还暗示将支付比一般观众更高的费用,对方轻易就上钩了。

“财迷心窍死翘翘。”风我自言自语地玩起了文字游戏。

“钱怎么办?”听说观赏费——当然实际上并不是这么称呼的——需要当日预付,而且要现金,这样不留线索。“得先让人家看钱,人家才让你看秀。”

“总会有办法的嘛。大不了用彩色复印呗。”

“彩色复印?钱?”

我当然知道那违法。我之所以反问他,是因为我担心那点小花招一下子就被识破了。钱放在袋子里交出去,人家只要一查马上就知道是假的了。

“确实风险太大。”

“那只有借了。”

如果是现如今,还有私人借贷呀、信用卡贷款之类的,可当时那个年代,这些手段都很难用上。

我没再问风我有没有什么能借钱的人,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能够依靠的大人仅有一位。

“其实我不想借钱给你们。”大婶说。

她觉得人与人之间只要掺和了钱的事儿,关系也就断了。“找熟人借钱,是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用的法子,而且还要先做好跟对方断绝关系的心理准备。”

被说得这样严重,我俩不知所措。我们这才意识到,岩洞大婶是风我的雇主,更是我们所珍惜的忘年交,我们虽没找她商量过什么事情,工作时间以外也不怎么见面,但她对我们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存在。断绝关系?一想到这个,我们一下子就心虚起来,仿佛背后一直靠着的那棵树忽然消失不见了。

所以,我打算放弃。我觉得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大婶,那也得请你帮忙。”风我却不这样想。他一想到小玉,可能也没心思再考虑该不该跟大婶断绝关系了吧。

“只借一天,然后就还你。一定还。这钱我必须要。”

就是那个时候,岩洞大婶的表情严肃了起来。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没见过大婶那般严肃。“风我,不要说什么一定,一定这种事没办法保证。顶多也就人有一死这种事能用一定,所以不要动不动就挂在嘴上。哪怕我信任你,但当你说出一定守约这种话的时候,我也就不信了。”

风我看似很受打击,不过还是语气倔强地说:“那也行,大婶,绝对的,我绝对还你,所以请你借我。”

大婶十分悲伤地点了下头,又稍稍抬起脸来。我看见她勉强笑了笑,仿佛是在鼓励自己。

风我竖起右手大拇指,朝我晃了晃。这是我俩从过去到现在一直使用的手势,意思是“拜托了”“接下来就靠你了”。

没办法,我也配合风我鞠躬道:“大婶,请借给我们吧。”

大婶缓缓转过头来,深深叹了口气:“优我,你脑子好使,肯定也知道借钱本身根本不是问题。我想说的是,谈钱需要相应的觉悟,它有可能破坏我跟你们之间的关系。你们明白这一点,却还是想找我借钱,这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呀。借钱倒是没什么。”

我和风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再多辩解和歉意都没有意义了。

或许我们和大婶的关系会因此生隙,但总有一天裂痕会修复,我们会弥补她的。

我这样认为,风我肯定也一样。

最终借了两百万日元。

摞起来也没有多厚,甚至有些叫人失望。

这些钱能否让小玉的叔叔认可我是富有的,其实我们心里也没底。不过为了参加一晚的活动而面不改色地一下砸出两百万日元,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事。

“参加一回的话,我估计那些钱就够了。”奥山这样说,“不过只能一个人去。”

谁去呢?最终决定还是我去。风我点头道:“如果我去,一见到她叔叔就会失去冷静。”

过了玄关,第一件事就是被搜身。这里毕竟是普通民宅,当然不会有穿着黑衣裳板着脸的老外堵门,只有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单手攥着警棍一样的橡胶软棍做出各种指示:“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转过去”。

其实哪怕最终被人知道了底细,对我来说也没多大影响,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地不暴露真实身份。我的头发剪得非常短,还戴了眼镜,跟平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一开始我也考虑过戴假发来改变发型,不过看来没用这个方法是正确的,否则在这搜身环节必然要露馅。

搜身结束后,他还问了我几个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可以确定这人就是小玉的叔叔。

可能我太过年轻吧,毕竟只有十几岁,他神情讶异地打量了我好多次。

我适当地装出胆怯的样子,又适当地表现出倔强。我在心里暗示自己,我是富豪家的公子,缺乏伦理观念,是个只想着自己的年轻人,然后以此来表现。

事前他就要求我带学生证来,现在我就装模作样地顺势掏出假证件来给他看。

又来了一个参加者,我这才得以解放。“进去吧。”他对我说。奥山点了点头。

好像这里是他常去的健身房一样,奥山轻车熟路地顺着台阶下到地下室。

这栋宅子本就够豪华了,居然还有地下室。

我想到自家廉价的公寓楼房,因二者之间的差距而苦笑。不过,羡慕旁人这种事我们早在孩提时代就不干了。对于生活在深渊底部的我们来说,一旦开始羡慕上面的人,那就意味着会嫉妒他所拥有的一切。

“地下室?”高杉在这里插嘴道。

“就在一栋普通的独门独户的小楼里。有钱人的想法就是多,可能是怕出头的椽子先烂,所以就藏到地下室里了。”

我的话是很无聊,高杉似乎也没听进去。他问道:“在哪条街?”

“怎么你还想做一期节目,专讲盖了地下室的富豪家吗?我觉得那也不算很稀奇。”

的确,有一些人就在自家地下建卡拉OK室或者健身房。

“还记得地下室什么样吗?”

我讲到现在,讲了我自己从儿童开始到十几岁的故事,可对方竟然只对地下室感兴趣,这真叫人不开心,我有些生气。

地下室什么样,我接下来会讲。

楼梯尽头是一个宽敞的房间。

“这里是隔音的。”奥山解释道。

他并未意识到绑架胁迫他的人就是我。可能他也想不到高中生会干那种事。我和风我只要求他带人去看演出,估计他也觉得当初动手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我们曾在仙台车站见过一面,不过奥山似乎已经不记得了。

我不作声,观察着房间。

我看过几次几乎免费的业余乐队的现场,这里就相当于把那些室内演出场馆缩小了很多。

天花板上有几盏照明灯,墙壁雪白。地板是有些弹性的材质,表面好像有涂层处理,显得很光滑。

大放异彩的是房间正中那个巨大的玻璃箱,它让人感觉这里仿佛是魔术表演的现场,至于高度,可能有两米。

玻璃水箱架在一个台子上。

它的下部有管子,从那里延伸出的橡胶管道一直通往房间深处,应该是用来注水的。

我身后陆续有人进来。

除了我和奥山,还有四个观众。或许他们都是熟客了,互相之间并未交谈,只是四散站开,仿佛那里一直就是他们的指定席位。

我无所事事地站在奥山旁边。

没有背景音乐,四周一片寂静。这里并不让人觉得舒服,或者正是这种不舒服使得违背道德的负罪感更为强烈。

我的心跳加快。

我意识到自己的腿在发抖。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可怕又令人痛苦,令人不快,而我则要观看它。

一想到这些,身体里仿佛有蠕虫爬过,阵阵恶心的感觉袭来。并且,我发现那恶心的感觉里竟还包含了一种近似期待的、近乎兴奋的东西,让我想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表演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开始了。

灯光熄灭,我们置身黑暗中,只有水箱附近有光亮。房间深处的一扇门打开,西装笔挺的叔叔带着小玉走了出来。

我不能背过脸去。

幸亏我这样告诫自己,才得以忍住。但见到小玉双手双脚都被锁着,我的视线想从她的身体上逃开。而且,她此时是全裸的,见到弟弟的恋人的裸体令我愧疚。

但我必须扮演一个狂热于背弃道德的富豪公子,要表现得对这种令人不忍直视的场面神魂颠倒,所以我也刻意舔起嘴唇来,紧盯着锁链中的全裸少女。

观众也不鼓掌。这种静谧让人觉得更加残酷。

小玉的叔叔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几乎难以听见。或许因为我的头脑已一片混沌,所以没听见。

小玉站在水箱旁边,行礼。她脸上没有表情。没有因为全裸而羞耻,也没有恐惧。她怎么可能习惯呢?她是放弃了。她的人生里,这样的事情,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太多次了。

小玉的叔叔站到了我的正前方。我以为自己暴露了,吓得一怔,他却似乎并没在意,而是说了一句“请”,然后递过来一个好似照明灯具开关遥控一样的东西。那是黑色的,大约能放在手里捏住般大小,上面有三个按钮。

这是干什么的?我有意无意地观察四周,发现其他人也都拿着。

一阵轻微的声响,然后小玉惨叫了一声,颤抖着身体倒在地上。又是一声响,小玉发出强忍痛苦的呻吟声。

这个遥控器是用来遥控电击的?每个人随自己喜好按下按钮,将痛苦强加给小玉。那是痛苦,更是恐惧。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小玉赤裸的身体上贴了几条肉色胶带。产生电流的装置就那样被贴在了她身上,愤怒和恶心几乎令我眩晕。

谁在何时按下按钮并没有规定。小玉就像一个真人玩偶,时不时地抖动着。

无规律的、无防备的、遥控的暴力,带给承受者恐惧,也给施暴者带来无法形容的快感。

我感受到的只有不快。可是在那漆黑的房间里,在仅有的亮光下,那呻吟声,那张翻着白眼的脸,还有女孩痉挛的身体,竟给人一丝若有若无的刺激。面对下意识地几欲兴奋的自己,我感到恐惧。

我想扔掉遥控器,但那样做将被怀疑。或许小玉的叔叔还有办法知道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按下了按钮。我第一次参加,有所顾忌当然更显真实,若表现得厌恶,则有可能遭到怀疑,所以我也按了几次。每按一次,小玉应该会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但我没去看。我的视线还朝着那个方向,但大脑已经放弃了对眼前画面的接收。

还不行。

我这样告诉自己。这应该也是风我此时所想的吧。

遥控电击的游戏结束后,终于到了水箱助兴的节目。不过从活动参与者们的严肃程度来看,眼前上演的绝非一场轻松的演艺节目。总之,小玉进入水箱的时刻到了。水箱很深,大概有两米吧,得借助架在一旁的梯子爬上去。

小玉的叔叔几乎没有发号施令。可能因为小玉已经放弃了抵抗,彻底服从,没必要再去警戒和强制什么了。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今年夏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海边时的情景。在菖蒲田海水浴场宽阔的海岸边,全是坐垫和遮阳伞,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空地,风我马上就像脱缰的狗一般冲向了大海。我动作太慢,没跟上他。

“风我好喜欢海呀,”小玉道,“你们小时候常来?”

她问归她问,在我们常盘家的历史里,全家从来没有来海边游玩过,就连全家一起出门游玩也没有过。

我摇了摇头之后老实地回答:“他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

“大海。”

“今天?”

在岩洞大婶的店里做帮手时,我们也来过沿海区域,有好几次从副驾或车斗眺望过海面。可是,跟大海如此近距离接触这还是第一次,我有些兴奋。有首儿歌里唱道:“大海真宽呀、真大呀。”我觉得它唱得真是贴切。

“风我……第一次来看大海呀。”小玉似乎很开心,立刻脱起衣服来,似乎是想去追风我。她的泳衣早在里面穿好了,此时正随意摆动着手臂问我:“这衣服,会不会有点太露啦?”

我对泳衣并不熟悉,感觉她的泳衣只不过比在学校穿的那些衣服更时尚一些而已,也不算露,但她看起来很害羞。随后,她高喊了一声“风我—”就一溜烟儿地踢着沙子奔海边去了。

当时的小玉和眼前的小玉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她毫不在意全裸的身体,面无表情地顺着台阶往上而去,仿佛一个被抽去了灵魂的人偶。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小玉呢?我想。

在我看来,总在风我身旁笑嘻嘻地打闹的小玉才是真实的。可是,她人生中应该有大半时间都在这个家中度过。如此一想,眼前的这个女孩才是真正的小玉。她和风我在一起时,只不过是为了风我和自己才强颜欢笑的,是在扮演快乐的自己而已。

我忽然感到很孤独,视野仿佛模糊了。而真正孤独的是小玉自己。

“闲话休提”—我想起这么一个词。

与人闲聊时,这个词常常表示接下来要“书归正传”了。小玉也好,我们也罢,每个人的人生都很难用“幸运”来形容。可不可以突然来一句“闲话休提”,然后向我们展示真正的生活、更为正常的生活呢?我不禁在心中祈求。

一阵水花声响起。

小玉沉入了水箱。也不知她叔叔是怎样操纵的,水箱的盖子开始闭合。水箱里几乎灌满了水,小玉因为手脚上的锁链而下沉。那并不算长的头发如无数细小的手,无力地伸展开来。刚才勉强吸进体内的空气,现在化作生命的气泡被吐了出来,剩下的只有面部痛苦的表情。

没有声音,雪白的身体如水母般摇晃,散发出虚幻的美。可是这份美丽的尽头——她的脸上却是凄惨、狰狞,令人矛盾。

周围那些熟客一动不动地站着,安静得让人难以察觉他们是否还在。我听见了旁边的奥山咽口水的声音。

我几乎没有观看。我看不下去。水里赤裸的小玉表情狰狞地忍受着痛苦,这种事本身就超脱了现实。这样下去不就死了吗?我的大脑放弃了思考。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如打包的行李一般死去,这种事情不应该存在。所以,这是一件并不存在的事情。

水箱里的水位慢慢降了下去。这应该也是由她叔叔控制的。我观察过,发现他手上有形似控制器的东西。也不知水箱的出水口在什么地方,里面的水正在缓慢地往外排。小玉似乎还有意识,她将脸伸向水面。恐惧使她开始丑陋地挣扎,仿佛一只将要饿死的动物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面前的食物。

水箱里的水维持在一半的高度,小玉呜咽着浮在里面。她正拼命地划动着雪白的双脚,稍有懈怠就会因锁链的重量再次下沉。

然后,水又开始上涨了,小玉痛苦不已。我明明看在眼里,可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我是在做梦吧?我希望这是梦。带着这样的想法,我体内红黑的岩浆几近沸腾。

得想想办法。我想着。要把这些全都毁掉——这个念头让我继续停留在现场。

我装出不经意的模样看了看手表,实际上是在确认距离那个还有多长时间。

“你等一下。”

高杉正好在我希望他提问的地方插嘴打断了我,我也明白他要问什么。“没错,”我抢在他提问前道,“那天正好是我们的生日。”

“这么巧?”他很惊讶,这样也合理。

这种可怕的场面并非经常上演,顶多也就一个月一次的样子。小玉能活下来,在一定程度上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那样难得的表演日,居然跟我们的生日是同一天,这也太过巧合了。高杉应该是这样想的。

“那不是偶然,”我说,“正好相反—”

“怎么相反了?”

“之所以在那天上演,是因为那天是我们的生日。”

从奥山那里接到电话,得知下一场表演的日期时,我们面面相觑,觉得这是偶然。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对方开始解释,“据说那天其实是那个女孩的男朋友的生日。”

他又怎么会想到,此时跟他说话的正是那个女孩的男朋友呢?

“她不但不能去帮男朋友庆祝生日,连个面也见不到,还被逼来进行水箱表演。”

奥山的声音不自觉地激动起来。说完刚才那些话,他非但没有表现出“真可怜”之类的同情,反而来了句“这让我更加兴奋”。这句话正表现出他的嗜虐主义和支配他人时的喜悦之情。

小玉的叔叔已经知道小玉有了男朋友,或许小玉没注意透露了关于生日那天的安排。

“可能她被要求所有事情都要向他报告吧。”风我是这么说的。

“报告男朋友的生日?”

“报告一切,生活的全部。跟谁见面,跟谁做了什么,还有生理周期。”

“怎么可能?”我坚决否定,其实我也没有否定的根据。

“那种生活小玉可能已经过了十多年了,那种受人控制的生活。”

“你能察觉到?”

“我有时候觉得她跟我们相似。”风我语气平淡地说道,“家就是地狱,在外面的时候才能活着。可是,在外面的自己又不是真正的自己。这种感觉,小玉身上也有。”

过了十五岁之后,我们的身体发育得更健壮了,尤其是风我。干体力活儿的同时,他还用岩洞大婶从外面回收来的健身器具锻炼肌肉,臂力是有的。跟小时候相比,我们对那个人,也就是父亲的恐惧可以说有所减少了,但在同一个空间相处时,我们依然会紧张得胃痛。那个人似乎也对我们有所警惕,常常趁我们没有防备时开始施暴,而且手段更狡猾。家对我们来说仍然是地狱。

总之,奥山话里的意思就是,正因为那一天是小玉男朋友的生日,也就是风我的生日,所以她才得去跳水箱。

“生日那天,我们本来准备去海洋馆,”和奥山打完电话后,风我告诉我,“我那天也请假了。”

“哦,你说过。”

每一年的生日当天,我们都必须详细地共享彼此的计划。从十点到深夜,我们将每两个小时对换一次位置,有时候还要根据情况彻底伪装成对方。有些时间段的对换,可能会让风我约会时最快乐的体验被我抢占,所以必须事先确认彼此的安排。

“小玉暂时还没跟我提更改日期的事。”

“奥山带来的消息可能是假的呀。”

风我并不同意我这句话。“估计她会等到当天再告诉我去不了,用身体不适之类的理由。那样才显得更自然。”“不过,当初怎么偏偏就选了去海洋馆呢?”

—风我最后还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结果她非但看不到水箱里的鱼,连自己都得进水箱里了。

生日当天起床后,我发现风我正站在洗脸池前,手里攥着手机咬牙切齿,表情痛苦。

“怎么了?”我压低声音问他。在家的时候,我们说话一向小心。他递过手机让我看邮件。

邮件的大致意思是:突然发高烧,今天去不了了。还有一句:本来很期待的,真可惜。

“她一定真的感到非常可惜。”我想象着小玉写这封邮件时的心情,胸口仿佛被箭射穿般疼痛。

风我没有回应,紧握着我递回去的手机,表情狰狞。

“别这样。”如果我没拦着,可能他就会一时冲动把手机给砸了。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如果只因为一时冲动,一部智能手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哦,对。”

我看了看手表。

我看着小玉在水箱里痛苦不堪,确认了时间,快到晚上八点十分了。我觉得还是我们运气好,一个小时前的话太早,一个小时后又太晚了。

你问如果当天不是生日的话,会怎么样?

应该也没多大差别吧。

我们只是想破坏这场表演。我们只是想攻击那些置身安全地带而去摆布、蹂躏小玉的人。必然会想办法让两个人都参加活动,然后大闹一场。因为入口处需要搜身而无法将武器带进去,但如果我俩拼尽全力,像火力全开的汽车那样大闹一场的话,也会让小玉的叔叔无从招架。既然选在了对我们来说那么重要的一天,那么我们也想要特别一些。

所以,我们决定干一票。这算是一种恶作剧,也是一种无聊的自我满足。

我跟风我之前已经对过手表,精确到秒。当剩余时间快到一分钟的时候,我就在心里默默倒计时。之前我练习过好多次,已经可以较为准确地读秒了。

还剩一分钟时,我开始行动。

水箱里,小玉正忍受着痛苦。

“到此为止!”我大喊着,举起手。我的声音在那样安静的室内回响着,众人应当都受到了惊吓。我走到水箱前,大喊道:“你们以为干出这种事还能跑得了吗?!”

小玉的叔叔反应还是很快的,这点不得不佩服他。他忽然不见了,再现身时手里已经攥着一个长长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不过这也是好事,如果我看清楚那是猎枪,可能当场就动弹不得了。

“这种事情不能原谅。奴役他人的行为不能原谅!”

我能讲完这种话而不笑,全是因为愤怒。就在这个过程中,小玉仍然浸泡在水箱里。我甚至有些担心了。如果小玉的叔叔没有操作,水箱里的水位是不是就不会下降,那不就真的要了命了?不过已经没有时间了。

距离对调位置只剩下一丁点时间了。

我必须做完该做的事。

不管这事多无聊,那也是我跟风我的约定。

“我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厉害。你们可能以为会变身的超级英雄根本不存在—”

我环视四周,一群人正傻站着。

我真想问他们,凭什么你们这样的人可以道貌岸然地活着?我简直恶心得要吐了。

“其实,是有的,”我说,“这就让你们瞧瞧。”

我动了起来,动作之前已经和风我练习了好几遍。双腿分开,迅速挥动手臂,然后转身。

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那个女孩子。那个和母亲拌嘴、背着书包负气出走、最后却被未成年男孩撞死的女孩子。

她怀抱着玩偶,被迎面而来的车子撞死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我慌忙将其挥散。

我也好,风我也罢,可能都觉得这至少算是对那时候的一种补偿。

小玉,她并不是那个小女孩。这不是从头来过,也不是为败者办的复活赛。只是我们想帮助别人,这样多少能够填补心中阴郁的空洞。

我喊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词,可能人生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变身!”

同一时间,我的身体发麻,感觉被薄膜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