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听说当时他想尿尿,然后就倒霉了。”岩洞大婶说。

时隔许久再去废品店,发现店面比以前大了许多。我说看来生意兴隆呀,大婶则说真正生意兴隆的商店才不会有这么多库存呢。可她的肤色显然比当初我们相识时好多了,人看上去也精神了许多,所以可以推测她的生意多多少少有利可图。“有一个那么勤勤恳恳干活儿的员工,能不赚钱吗?”风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这样说。“人永远会丢弃一些什么。买了新东西,以前不用的就会丢掉。现在又流行‘断舍离’,永远有东西要处理。”

第一个发现女孩遗体的人是垃圾回收工,所以我觉得岩洞大婶或许了解一些消息,于是就来了,没想到收获远大于预期。她说那个人曾在这里干过,后来自己出去单干了。更巧的是,他们才刚通过电话。

“他说能听他诉苦的人只有我,那我也没办法。”岩洞大婶苦笑道。

那人清早开着货车出门回收垃圾,顺着广濑川旁边的马路行驶。可能因为前一夜喝了酒,尿急,就停车在路旁小便。他站在河岸边的马路牙子上,无精打采地望着下方风景,看见一个好像巨大人偶般的物体,结果发现是小学生的遗体。

他出于一名善良市民的使命感,打算履行自身义务,成为重要线索的发现者。跟警察说明情况时,他甚至还想象着会受到嘉奖和表彰。警察问得很具体,同一个问题翻来覆去问了很多次,到最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怀疑了。

第一发现人其实就是凶手的案子究竟有多少我也不知道,可能那就是查案的常规思维吧。

“其实并不是那人干的吧?”

“只有随地小便是他干的。他也很后悔,早知这样被怀疑,还不如当初别发现了。”

我对他表示同情。不过站在警察的角度上,恐怕也不能轻易放过任何细节。

“不过,其实好像挺惨的。”岩洞大婶用抹布擦着手上的旧扬声器,轻声说道。

“优我,这事儿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风我从里屋走了出来,放下手中抱着的一个纸壳箱。

“严重得多?”小学生失踪,被发现时已是遗体,这本就够严重的了。就算告诉我比这还严重,我也难以想象。“感觉好像在说,有些东西比黑色还黑。”

“就是有啊。”风我立刻接话。

“就是有。”岩洞大婶几乎同时说道,“不过还没公开。”

岩洞大婶估计已经从第一发现人那里听到了消息,也就是说,严重到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很愤怒,说那简直是不把人当人。”岩洞大婶表情痛苦,咬牙切齿。

可以想象,遗体必然有惨遭虐待的痕迹。我实在不想再询问细节。

“以前也有过啊。”我说,“那还是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吧,优我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忘记?

“什么记不记得!它就一直在脑子里。你明明也一样。”

“那时候的凶手是个高中生,”风我回忆着,“比我们大一点,肇事逃逸……”

“那根本不是肇事逃逸,是恶性犯罪,谋杀。”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流传的关于那件事的小道消息也是岩洞大婶告诉我们的,“那个凶手搞不好已经回归社会了。”

我看了看风我,我们四目相对。我想起风我提过的律师。如果那消息是真的,凶手必然已经回归社会了,而且根本没受多大惩罚。只不过我不愿意面对,才用了推测的语气。

风我必然也是同样的想法,他说:“可能早就过上普普通通的生活了吧。”

“在杀死一个孩子之后?而且是用那样残酷的手法?怎么可能过上……”

“可能。”风我当即说道。

“净说些不好的话。”岩洞大婶叹道。可能她觉得那是风我的黑色幽默吧。

“那些先放一边,接下来会怎么样?”我说。

“什么怎么样?”岩洞大婶问我。风我并没有问。我在想什么,风我基本都明白。

“就两种可能吧,要么凶手落网,要么……”

“要么什么?”

“还会有人成为受害者。这种案子,估计都是这样的吧。”

“清早随地小便时可得多注意了。”

岩洞大婶表情不悦地说道。

“给你看个好玩儿的。”这种试图让别人开心的话,根本不像是我会说的。我对小晴田这样说,是因为我想让担惊受怕的他能够多少开朗一些。

其实并不只是小晴田,因为这件悲惨的凶杀案,可怕又未能解决的凶杀案,使这里的街头巷尾乃至整个仙台市的人都陷入了极度紧张的状态。每个人头顶仿佛都覆盖着黑色云层,畏畏缩缩,在服丧的同时,害怕下一个灾祸会降临。行走的路人,并不熟悉的邻居,哪怕人们并不愿相互怀疑,但照面时仍不禁猜想彼此会不会就是凶手。实际上,像我这样一个租房生活、每天阴着脸往返于大学和住所之间的人,作息又不规律,大白天老在外晃悠,在周围邻居来看,既怪异又可疑。所以,如今大家见到我时都偷偷摸摸地打量我,或者躲避我。

小晴田的学校里情况更严重,在校生成为受害人,这让师生们的震惊和恐慌的程度更为严重。

我通过网络上的新闻得知,有些孩子已经无法正常外出,需要接受心理辅导。我听晴子说,小晴田虽然还在上学,可跟朋友们外出玩耍的次数变少了,放学时也央求妈妈赶快来接他。

晴子因为要工作不可能总在他放学时赶过去,所以当我觉得有必要时,就主动提出我去接他,不过我也痛彻地领悟到自己根本无法代替一位亲生母亲。

小晴田总会向我表示感谢,但他的情绪一直难以平复。如今回过头来想,或许当时我也被怀疑过是凶手。确实如此。人就是这样,虽然表面上会和你玩卡牌游戏,但背地里会干什么谁也不知道,所以不该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

“陌生人跟你讲话时,不可以随便跟人家走哦。”

“我怎么可能跟人家走呢?”

类似的对话我们进行过几次。小晴田很懂事,关于这一点不用担心。但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如此懂事,这事情本身就令人非常痛苦。现实就是,对熟悉的人也不得不抱有戒备之心。

或许我想让小晴田换换心情吧,哪怕只有一点点,所以我才脱口而出“给你看个好玩儿的”这句话。

“什么呀?”小晴田嘴上这样问,表情依然阴沉。晴子也是一副你不用勉强自己的表情。

“你跟他说要让他看什么?”风我不耐烦地问我。不过,我知道他还是会帮我。

“我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个。”

小玉回来了,她去饮品吧接了一杯乌龙茶。“商量什么呀?”她爽朗地问道。

“生日。”风我说,“优我说要跟那个晴子约会。”

“不是约会。小晴田也一起,而且他才是主要人物。”

“好好好。”风我故意激我,此时生气可不是上策,反而会让他更得意。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肯定也会高兴。

“优我的生日,那也就是风我的生日。”小玉笑了,“今年我俩去哪儿玩呢?”

我和风我对视一眼。

生日对我们来说,由于一些和普通人不一样的理由,成了一个特别的日子。毕竟每两个小时就对换一次位置,那一天并不只属于自己。当天和别人在一起有风险,我们也明白尽可能不在那一天安排活动,这样才更轻松。

所以今年的生日,我早早就找风我商议,告诉他我想跟晴子和小晴田一起过。我告诉小晴田要给他看个好玩儿的,风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自己也将参与其中。风我对小玉说:“哎,当天我们可能有别的安排。”然后看向我,“是吧,优我?”

“对不起。”我双手合十赔礼道。

小玉看起来十分落寞,她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碰着了坏天气,虽然不愿意,但也没办法。

“那,你打算怎么办?”风我看了一眼面前的餐盘,拿起一块比萨放进嘴里。

“想给孩子惊喜,其实能做的事情也有限。”

“那就还是变身喽?”

“你也这么觉得?”

“什么变身?”小玉插话道。

“我和优我打算来一场变身表演,给那个,嗯……”

“小晴田。”

“对,给小晴田看。”

“能行吗?”

“差不多吧。”

这方案我们以前也用过一次。那时候需要潜入小玉家中,情况是严重的,但通过位置互换来重现漫画英雄的变身场面,这创意本身无疑是非常妙的。

“哦,那,说不定可以用上那个吧?”小玉当然不知道我和风我正打算通过瞬间移动来表演变身,不过她似乎从对话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什么灵感,“风我,就是之前回收废品时找着的那个。”

“哦,那个!”风我拍了下手,“优我,刚好有个好东西呀。”

“好东西?”

“道具服,怎么说呢,反正就是有个能用的。全身套装,超级英雄。”

他说那是他上门回收废品时,人家放在那儿的。

“反正我就拿回来了,还寻思着能拿它干点儿什么呢,”风我苦笑着,“没想到居然还真能派上用场。”

那就这么决定了。

做什么事是决定了,但是,还必须安排一下具体细节。根据时间段的不同,和小晴田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风我,所以我必须和他商量好,确保不管在哪种况下都能顺利进行,包括更换全身套装的方式、场所等。

我也想过,这些具体的细节当着小玉的面聊似乎有些不妥。但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点了杯酒,少见地一个人咕嘟咕嘟喝了起来,没过一会儿就趴那儿睡着了。

我们大喜,这才得以将对话进行下去,聊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小玉是不是为了我们?”

“什么呀?”

“她这样睡着,是为了让我们好说话吧?”

“那也用不着睡觉啊,出去不就行了?”

“那样她也不愿意吧?她不想离开你。”

“谁知道呢?”风我耸耸肩。

“今年生日因为我的事,抱歉。这顿我请了。”我指了指桌上的比萨。

“早知道我就多点些菜了,”他说,“明年说不定要让你配合我呢。咳,不管了,你和我再确认一遍细节流程吧。”

“没问题。”生日那天的行事流程,确认多少遍都不嫌多。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是肯定的。预料之外的事情常常发生,尽量设想到每一种可能性,这样才会降低风险。

实行计划前发生了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有一天,我和风我罕见地并肩在商业街行走时,对面过来一个中年男人,他先是“啊”了一声,拿手指着我们,然后咕哝着“没错、没错”就走上前来。

我们不明白什么事,他却指着一条小路招呼我们说:“能不能过来一下?”这也太诡异了,我本想走开,风我却觉得有意思。

“这是我之前偶然拍到的视频。”

说着他向我们展示了一段视频,视频捕捉到了我和风我互换位置的瞬间。在相同的位置,体态姿势忽然发生了变化,很不自然。

“这是怎么做到的?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男子笑得露出了牙齿,唾沫横飞,“所以刚才忽然看到你们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就是你们吧?视频里拍到的是你们吧?”

我和风我只是相互看看。

“你们是双胞胎?真是一模一样。可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就算是双胞胎,也无法来解释这段视频。

“哎,这是类似魔术的手法吧?是不是?啊?”在街上偶遇我俩似乎让他很兴奋,一直缠着我们,让我们教给他方法。他来回打量着我和风我的脸,头扭得越来越快。难道他觉得这样高速地轮流看我们就能使我们的位置对调?

“最后怎么收场的?”高杉插了一句。

“风我吓唬他说要打他,把他轰跑了。因为那视频怎么看都像是偷拍的。”

高杉瞥了一眼他带来的笔记本电脑,问道:“那你们这算是第二次被偷拍了?”

我耸耸肩算是回答,继续刚才的话题:“总之出了那件事之后,我们就对过生日的方式更加执着了。”

毕竟,没有人的厕所里也可能装有摄像头。

“对了,新干线恢复了吗?”

高杉这样问我,我没想太多就拿起手机翻看起新闻来,发现东北新干线的恢复时间还没有定。“好像还没有。”我回答道。

“我还想明天回去呢。在那之前得赶紧给我恢复呀。”高杉嘀嘀咕咕道。

我打算和小晴田一起过生日那次,正好赶上星期天。两个小时一次的传送从早上十点十分开始,这可能是我们其中一人的出生时间,而另一个人的出生时间则肯定是两小时后了。为了消除这个误差,我俩从十点十分开始,每隔两个小时就对换一次位置。我决定,如果要变身给小晴田看,就抓住下午两点多那一次风我跟我对调的时机。

“我只需要穿好一身套装等着就可以,是吧?”

“嗯。我在那边喊一些变身的口号,等着时间到。”

“那样他就会开心?”

“谁知道呢。不过,惊讶总会有一些吧。”我又补充了一点,“至少能让他忘掉绑架杀人犯的恐怖,心情稍微轻松一些吧。”

“你我只是表演一场变身秀,消解不了他的担忧吧?”

“说不定他觉得变身英雄能替他抓住凶手呢。”

“他几年级了?”

“三年级。”

“小学三年级……还会相信变身英雄吗?我们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早就不相信了。”

没有人能解救身处那种家庭的我们。别说变身超人了,就连邻居们、那些机构里的工作人员,也没有一个人靠得住。“正因为这样啊—”

“正因为这样?”

“你不想给他带去一些信念吗?”

走出餐厅时,风我问道:“可以吗?”

“当然了,在这儿请你吃一顿饭还不是问题。”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表演变身给他带来惊喜。按照刚才的流程,变身后的角色由我来扮演,不是吗?”

“对啊,和我对调。”

“那样的话,变身后小晴田惊讶、兴奋的模样你就看不到了。”

到那时,我已经移动到了别处,也就是去扮演风我的角色了。“应该是吧。”

“真的可以吗?”

“没关系。”我并不是在逞强,“风我,看见了回头跟我说就行。”

风我只回答了一句“了解”。

我们当中只要有一个人经历了,就等同于两个人都经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