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遗传论》附录 各种实例

根据W的手记

◆第一参考:吴一郎的谈话

▼听取时间:大正十三年四月二日下午十二点半左右。吴一郎之母,亦即下述的女塾负责人、被害人千世子(三十六岁)头七法事结束后

▼听取地点:福冈县鞍手郡直方町日吉町二十番地之二,筑紫女塾二楼四坪房,吴一郎的自习室兼卧室

▼列席者:被害人千世子的儿子吴一郎(十八岁),吴一郎的阿姨八代子(三十七岁),住在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町一五八六番地,务农,以及我(W)以上三人

——谢谢。直到医师(W)问我,“当时做了什么样的梦?”为止,我都没有想起做梦的事。多亏了医师,我才没有成为弑亲凶手。

——只要大家能知道杀害家母的真凶并不是我,那就够了。我没有其他话可说。不过,若是有助于查出真凶,您尽管问。以前的事家母过世前未曾告诉我,所以我只知道长大懂事以后的事,但是我想应该没什么不方便说的事。

——我应该是明治四十年底,出生在东京附近的驹泽村。关于家父的事我一无所知。(吴一郎的出生地可能与事实有所出入。然而此事对研究并无影响,在此便不加订正。——作者注)

——家母出生后就和这位阿姨一起住在侄之滨,但是在十七岁那年,表示想学习绘画和刺绣,离开了阿姨家,在那之后她一边寻找家父一边前往东京,在寻找期间生下了我。家母经常说,“男人这种东西,地位愈高就愈会说谎”,我想可能是在埋怨家父吧(脸红)。可是每当我问起家父的事,她表情总是泫然欲泣,所以长大之后我就很少再问。

——不过我也很清楚,家母一直拼命寻找家父的下落。我记得应该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曾与家母一起从东京某个大车站搭了很久的火车,然后再转搭马车不断走在田园和山里的宽阔道路上。我还记得自己在中途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还坐在马车里。等到天色已晚、四周都一片黑暗之后,才终于抵达某个乡镇的旅店。接下来家母几乎每天背着我挨家挨户去拜访,那个地方不管往哪个方向望过去都只能看到山,所以我每天都哭闹吵着要回家,因此经常挨骂。后来再次搭乘马车和火车回东京后,家母还买了一支喇叭给我,吹出来的声音就和山里马车车夫吹的一样。

——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当时家母一定是回到家父的故乡去寻找他,于是我又问,“当时我们是在哪个车站乘车的?”家母听了泪流满面地回答:“现在问这些也无济于事了。在那之前妈去了那里三次,但是我现在已经完全死心了,你也死了这条心吧。如果等你大学毕业时我还平安活着,到时候再把你父亲的事全都告诉你。”所以在那之后我再也没问过。当时看过的山和小镇的印象都已经渐渐模糊,只有颠簸马车的喇叭声还留在耳中。不过后来我买了许多地图,计算当时搭火车和马车的时间,仔细调查后发现,地点应该是在千叶县或是木县的山中。对,铁路沿线没看到海。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只专心看着车窗的其中一边,事实如何我也不敢确定。

——在东京的住处吗?好像住过很多地方。光是我还记得的就依序住过驹泽、金杉、小梅、三本木,搬到这里来之前的最后一个住处是麻布的笄町。我们俩租的住处不是二楼就是类似仓库或别院的地方,家母总是在家里制作各种手工刺绣艺品,完成几个之后,就背着我到日本桥传马町的近江屋。那里化妆化得很美的老板娘一定会给我些糕饼糖果。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栋房子还有老板娘的长相。

——家母当时制作的手工艺品种类?这个我不太记得了,但是应该有神像的垂帘、衬领、绸巾、和服的衣摆图案、披肩的缝纹等等,很多东西。是怎么缝的?能卖多少钱?当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只有一件事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那就是从东京搬来这里的时候,家母送给近江屋老板娘的一件小绸巾的图案。那是在一块相当相当薄、薄到近乎透明的绢布上,绣上各色各样不同的菊花,相当漂亮,每天只能完成约莫手指头大小,当这绸巾完成后送到近江屋,由我手中递给老板娘时,老板娘吃了一惊,大声呼叫家人们出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十分佩服地看着。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早已失传的古老刺绣方法,货真价实的“满地绣”,现在已经没有人会了。老板娘的丈夫好像还拿了钱给家母,但家母辞谢了,只收下糕饼糖果回家。家母和老板娘一直站在门口哭泣,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东京搬来这里,好像是因为家母找人占卜。她经常说,“狸穴(今东京的麻布狸穴町。——译注)的占卜师父真准”,所以我想应该是那位师父建议的吧。对方好像对家母说,“你们母子如果一直留在东京,运势永远不会好,一定是受了某种诅咒,为了避开灾厄,最好回故乡去。今年要远行以西方为宜,易象上是这么说的。你属于三碧木星,和菅原道真(日本平安时代的学者、汉诗人,政治家。长于汉诗、被尊为学问之神。——译注)或市川左团次(歌舞伎演员,屋号为高岛屋。——译注)等人属于相同星相,所以三十四岁至四十岁之间是灾难最多的时期。你要找的人是七赤金星,与三碧木星正好相克,如果不趁早放弃,后果不堪设想。甚至即便只是属于彼此的东西放得接近,都有可能因此互相伤害,这是相克中最可怕的一种,所以千万不要大意将对方的遗物留在身边。等到过了四十岁运势就会转趋平顺,过了四十五岁,就会迎来超乎常人的好运。”所以在我八岁那年,搬回来这儿,家母经常笑着对学生说,“那师父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和天神还有那不知什么大人的属于同样星相,所以才会喜欢文学和艺术。”听久了我也就自然而然记住了。不过七赤金星的事家母只告诉我一人,还严禁我说出去。

——家母搬到这里后不久,就租了这间房子设立女塾。学生约莫二十个人,分为白天和晚上两组,在楼下正面的四坪房间上课,其中还有看似名门的大家闺秀,家母很是高兴。不过家母性子比较急,经常会责骂学生。偶尔也会有无赖汉或不良少年模样的人来骚扰学生,或勒索家母,这种时候家母都会只身将他们斥骂赶走。所以能进到这个家中的男人只有房东爷爷、我中学时代的导师鸭打老师,以及修理电灯的工人。除此之外,既没人寄过信给家母,家母也从未寄出过信。就连交情那么深的近江屋老板娘好像也没有联系,似乎很害怕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她虽然从未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我猜应该是太相信那狸穴的占卜师,以为有人想伤害自己吧。家母虽不迷信,只是那狸穴师父的话,她打从心底深信。

——不过老实说,我并不喜欢直方这里。可能是因为从东京前来这里的途中,因为我身体不舒服,在火车上严重晕车,从此很讨厌那种煤炭烟味,但是到这里来之后,到处都是矿坑,从早到晚都闻得到那种臭味的关系吧。可是家母那么高兴找到这个好地方,我也只能忍耐了。不久之后我慢慢习惯,搭火车也不会晕车了,但是对于脏空气和煤炭臭味还是打从心底讨厌。另外上学之后,同学说话南腔北调,讲话粗鲁很难听懂,令我非常困扰。因为那里几乎集结了全日本各地的儿童。

——而且,因为我从小经常搬家的缘故,朋友很少。搬来这里之后在学校还是没交到什么朋友,后来上了中学四年级,我发愤用功考上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发现那里的空气非常干净、风景又美,内心高兴不已……是的,我之所以那么早参加考试,一方面是讨厌这里,其实也是希望能快点大学毕业,好能早日听到家母告诉我关于家父的事情,虽然我并没有告诉家母这种话,上中学就读时也是一样。也没有特别原因……就这样,我现在终于念到文科二年级了。(脸泛红,暗暗流泪)

——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是,我考试考得好,家母却并没有显得特别高兴。从以前就是如此,我用功念书考了好成绩,家母也从没说过什么,她好像很不喜欢我的成绩被公布、姓名被刊登在报纸杂志上。因为我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事,所以如果依学校规定必须公布成绩时,家母甚至还曾特地带着我去找老师请求,“请尽量贴在不显眼的角落”。老师们通常会夸赞家母,“你真是个谦虚的人”,其实家母并非谦虚,而是发自内心讨厌这种事。要考高等学校时她好像非常担心我的姓名会刊载在福冈的报纸上,我就对她说,“既然如此,我不如去东北或其他地方随便报考个私立专科学校或什么的,您也一起搬来吧。这么一来说不定就不会刊在福冈的报纸上了。”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无论如何你都得念大学,而且放下这些学生我也舍不得。”所以还是决定报考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但家母还是会经常对我说,“福冈有很多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你可别随便离开宿舍”,或者“路上遇到陌生人向你搭讪,不可以随便回答”之类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那位狸穴的占卜师父说过些什么,让家母相信有人会对自己不利,才会想尽办法要隐藏自己居住的地点吧。

——在校期间我住在宿舍,不过从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我一定会回直方。放假期间一直在家中,每天早上稍微早起一些帮家母做点事,然后晚上大约九点或十点就早早就寝了。家母是个性情刚烈的女人,直方这里虽然人口不多,我不在的时候她仍独自一个人睡在这个房子里,不过她经常对我说,“早上八点左右学生就会陆陆续续过来,一直到深夜十一点都没时间休息,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寂寞。所以如果你忙于课业,也不必勉强回来。”

——直到最近,都没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我记得好像是在去年夏天,家母拿着用来作刺绣材料包装纸的美国报纸来问找,“这个人是做什么的?”我读了那篇报道后,知道是电影演员朗·钱尼扮演的小丑角色,家母听了很无趣地说,“哦,是吗。”就下楼回房了。当时我猜想,家父或许就长得那种样貌,并居住在国外,所以还特别特别仔细看过那张照片,连细微之处都记得很清楚。可是那个人的脸仔细看来就像一只大蚕,我悄悄下楼,走到家母三坪大的房里,在梳妆台前照镜子看着自己的脸孔,却发现一点也不像(脸红)。

——那天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我和平常一样九点左右上床,家母是几点就寝的我并不清楚。如果跟平常一样的话,我想是十一点左右吧。

——还有,这件事我没告诉警方,那天晚上我曾经醒来一次。以往很少有这种情形,我担心要是说了反而会招人怀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听到一声很大的声响,突然睁开眼睛,但是当时四周一片漆黑,所以我打开放在枕边的这盏灯,看了看放在我未读完书本底下的手表,时间是凌晨一点五分。之后我正要起身去解手时,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面朝我这边熟睡的家母,发现她嘴巴微张、两颊鲜红,额头宛如瓷器般雪白透明,看来年轻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几乎就像来家里上课的学生中年岁稍长的人。然后我下楼上过洗手间后,打开三坪和四坪榻榻米房的灯,没发现任何异样。刚刚听到的咚咙一响不知从何而来,看着看着,心想说不定是我的错觉。我再回到二楼来,看到家母的脸已经转向另一边躲在棉被里,只看到卷着梳子的头发。于是我马上关灯睡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家母的脸。

——接下来就如我在警察局所告诉医师(W)的,我不断做怪梦。我平常很少做梦,但那天晚上实在很奇怪。不。我没有梦见自己杀人,但是我梦见脱轨的火车轰隆隆地追着我,巨大黑牛伸出长长的紫色舌头睁大眼睛瞪着我,太阳挂在蓝色天空正中央,一边不断喷出漆黑煤烟一边滚动,富士山顶峰裂成两半,鲜红的血如洪水般流出来,化为大浪朝我袭来等等,我非常非常害怕,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双脚无法动弹,想逃也逃不掉。不久之后好像听到房东的养鸡场传出两三声鸡啼,但那些可怕梦境仍旧接二连三清楚地涌现,让我迟迟没办法睁开眼。我拼命痛苦挣扎了一阵,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当时这边的格子窗已经发亮,我终于放下心来打算起床,却发现整个头剧烈抽痛。同时我嘴里有股奇怪的臭味,胸口也觉得阵阵闷痛,我心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所以又睡下。当时本来只是想小睡片刻,结果这次什么梦也没做,满身大汗又沉沉入睡。

——不久之后,不知道是谁,突然把我拉了起来,紧紧抓住我右手,好像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我睡眼惺忪,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想要甩开对方的手逃走,这时又来了另一个人,抓住我的左手,把我拖向楼梯。这时我才终于清醒,回头一看,一位身穿西装的人和拖着指挥刀的巡警正蹲在家母枕边,似乎在调查什么。

——看到眼前的光景,我在半梦半醒间判断,家母一定是罹患了霍乱之类的重病。我一定也得了相同的疾病,身体才会如此不舒服。两个男人把我拖着走,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难受。全身好像快溶化般疲倦,骨头似乎都散掉了,每下一级楼梯,眼前就愈黑暗,脑袋里面仿佛有水在摇晃般胀痛。每当我想停下脚步、忍受这剧痛,底下的人就会突然拉扯我的手,让我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走下楼,途中我忽然抬头,正好看到家母身上褪色的衣带系成环状,垂挂在楼梯对面上方的扶手上。

——不过,那时候我连思考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而且跟在身旁的男人又用力戳我的身体,痛得我感到一阵晕眩,就这样来到后门,套上家母平常穿的红色鞋带木屐,走出后巷。这时,我突然想到,该不会家母已经过世了,于是心头一惊,停住脚步左右张望,这才发现抓住我双手的男人我曾经看过,是直方警局的刑警和巡警,他们正恶狠狠地瞪着我,用力拖着我往前走,所以我根本没机会开口问。

——路上的阳光刺眼,我家门前挤满了大批人群,我一走出来,所有人同时看着我。站得较近的人还连忙踉跄往后退,看到这些人黄色泛着光的脸,我又眼前一晕,差点昏倒。同时我脑中又开始阵阵抽痛,很想呕吐,很想伸手去按住额头,但是两手都被用力抓住,什么都不能做。此时我才想到家母并非生病,可能是被人杀害之类的,而警方怀疑我正是凶手,于是我老实地跟着刑警走。

——当时我脑袋可能出了问题。我一点悲哀或恐惧的心情都没有。可是我全身汗湿涔涔,身上只穿着一件后背和腰部周围完全湿透的白色浴衣,实在难过得受不了。再加上头顶上照射的炙热太阳光令人感觉有点焦臭、有点窒息,我意识渐渐模糊,嘴里觉得一股腥味,忍不住想呕吐,我偶尔睁开眼睛望着闪闪发亮的地面,一边吐着唾液一边往前走。然后,我发现果然不是去找医师而是转向警局,我突然心跳加速,但是开始爬上警察局前的楼梯时,我又完全冷静下来。这时候我竟有一种好像在阅读描写自己故事的侦探小说般做梦的感觉,凝视着肮脏的地板,背后突然响起很大的叫声,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发现是带我过来的刑警正在呵斥,制止跟在后面的一大群人进入警局。人群中应该有我认识的人,但是我已经记不得有谁了。

——之后,我被带到后方的小房间,坐在木质的板头(九州岛地方方言,指椅子。——作者注)上,接受巡警队长和刑警的各种问讯。可是当时我头痛欲裂,也不记得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警察一直对我说,“你在说谎,对吧。”所以我也不断坚持,“没有,我没有说谎。”

——没过多久,直方町无人不识、绰号“鳄鱼警部”的谷警部走了进来,劈头就说,“你母亲死了。”当时我忽然觉得满腔悲痛,再怎么忍都忍不住想出声恸哭,但我还是拼命地忍耐,不停擦着眼泪,沉默了一阵子的谷警部说,“你不可能不知道。”同时丢了某样东西在我面前的肮脏木桌上。那是家母总放在床榻上、穿家居服用的衣带,上头有紫色系绳和铁质茄子。东西已经相当老旧了,听说是家母从离开故乡时就开始用的,但是我毫无头绪,只能低垂着头,谷警部发出如雷怒吼对我大叫,“你就是用这个勒死你母亲的,对吧!”这指责实在太过分了,我怒火上升,情不自禁站起来瞪着谷警部,这时,我忽然又头痛欲裂、想吐,于是我双手撑在桌面上,全身不停颤抖强忍着。但是我实在太不甘心,怎么也忍不住汩汩流出的泪水。

——谷警部接着又说了许多话斥责我。这位警部被附近矿坑中的恶徒们称为“魔鬼”或“鳄鱼”,让人闻风丧胆,但是我自认没做任何坏事,所以只是静静地听着……“今天早上八点半左右,两三名学生和平常一样前去上课,看到前后门都反常地紧闭,马上通知住在后面的房东。房东先老生从后门门缝间大声呼叫,可是怎么都叫不醒人。后来他隐约看到昏暗光线中有两条白皙的腿,悬在通往后门的楼梯口,老先生脸色铁青地冲到警局。……之后,警方赶到,首先发现后门的卡榫还固定着。接着警方正想上二楼,发现你母亲只穿着一件睡衣,一条细腰带绑在楼梯扶手上,套上你母亲的脖子,双手双脚下垂,而你则像毫不知情般呈大字形躺着,身子还有一半在床铺外,睡得很沉。但是调查你母亲的尸体时,发现脖子周围的勒痕和细腰带并不一致,同时她的床铺也凌乱不堪,所以一定是先遭人勒杀之后再伪装成自缢。另外,家里并没有任何东西失窃的痕迹,也没有外人潜入的迹象,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可疑的人物。”

——还有。“你母亲在被褥中被勒杀时似乎非常痛苦挣扎,导致出现两至三道勒痕,睡在一旁的你不可能不被吵醒。而且你还跟平常不同,多睡了三个多小时,这又是为什么?一定是勒杀你母亲之后假装睡着想蒙混过关,结果不小心真的睡过头,不是吗?是不是有其他女人喜欢你?还是前来补习的女学生中有喜欢你的女孩,你因为此事和母亲吵架?或者你向母亲要钱了?你每个月拿多少零用钱?她真的是你的母亲吗?或者只是由情妇假装成你的母亲?你快从实招来……”他说着这些荒唐透顶的话。但是我听着听着,只觉得整颗脑袋好像麻痹了,这么看来,人类或许真的会在自己不知不觉中杀人吧。难道我真的在半梦半醒之间杀死家母,然后又忘了吗……我低头出神地想着这些事,这时谷警部说,“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里好好想想。”然后将我送进拘留室。

——接下来那天一直到晚上,我什么都没吃,睡睡醒醒的,隔天早饭也因为头痛而吃不下,不过后来实在太饿了,吃午饭时觉得相当美味,头也不痛了。到了傍晚,一位长相酷似家母的女人前来会面,我看了大吃一惊,就是这位阿姨,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她见面。当时,阿姨也和医师(W)一样问了我同一句话。“你做了什么梦吗?”但是我实在回想不起来当时的事,只好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麻醉剂迷昏的事。

——隔天医师(W)来了,中学时的导师鸭打老师也来看我。又隔了一天,法院的人也来了,他很亲切地问了我许多事,感觉上好像有可能获释,我实在很想去看看家母到底怎么了,但是前天回来一看,家母的遗体已经火葬了,让我好失望。因为我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所以我再也见不到家母的容颜了。不过明天阿姨就要带我回她在侄之滨的家,听说家中还有一位名叫真代子的表妹,我想应该不会太寂寞的。

——我最喜欢的是语言学,其中最感兴趣的是阅读外国小说,尤其是爱伦·坡、史蒂芬生和霍桑的作品。虽然大家都说这些作品落伍了,但我甚至想,进了大学之后要研究精神病。其实我本来希望念文科、研究各国语言,然后和家母一起去寻找家父的下落,但是家母生前极少提及家父的事,我实在很失望。除此之外,目前我还没想到以后要做什么。虽然不讨厌日语和汉文,不过中学毕业后,就没想过要刻意再钻研。其次喜欢的是历史、博物,觉得无趣的是地理、物理和数学。最不擅长的是唱歌,不过听歌倒是很喜欢。听到美妙的西洋音乐,就好像在欣赏一幅名画一样。民谣之类的因为家母心情好的时候常和学生们一起唱和,所以我也还蛮喜欢的(脸红)。

——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生过病,家母好像也没有病倒过。

——接下来我要到曾经去警局探望我的鸭打老师家致谢。

吴一郎阿姨八代子的谈话

▼同一地点、同一时刻,吴一郎外出后

——真的,一切都好像在做梦一样。一郎绝对是我妹妹的儿子没错。他的五官就像是跟他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说话声音都很像我父亲。

——太久以前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家代代在侄之滨这个地方务农。我们姐妹的母亲早逝,父亲也在我十九岁那年正月过世,所以我家只剩下我和妹妹(转头看着牌位)千世子两人。那年岁暮,我刚刚招赘现已过世的先夫源吉,不久后妹妹就留下一封信,信上说,“我要去东京学习绘画和刺绣,往后会一辈子单身,请勿挂念。”就离家出走了。那时是明治四十年新历年的正月期间,后来,有人说曾在福冈见过我妹妹,但详细情形也不清楚。可能她真的很喜欢绘画和刺绣吧。一郎说得没错,舍妹以前就是个好胜心很强的女孩,她十七岁那年以第一名成绩毕业于县立女校,只要迷上什么事,就会疯狂投入,经常会熬夜不睡阅读小说或是画画。特别是刺绣,她从小学的时候就很喜欢,到了傍晚天黑以后,还会在外面檐廊,拿木棉的线头一针一针绣着图画纸上描绘的寺院纸门图案,我想她是见到我招赘之后安了心,决定从此专心一意学习刺绣吧。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就已是我们此生的别离了。她原本就讨厌农田田园里的粗重工作,所以我经常留她独自看家,不过我家门前很热闹,家中出入的人也不少,应该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离家出走的。

——后来知道舍妹的消息,是从村办公处的通知得知,她明治四十年底在东京附近的驹泽村,生下一个名叫一郎的儿子。当时我马上拜托警方帮忙找人,但是她申报出生的地址,从很久以前就是出租的房子,而且我为求慎重寄出的信,也被退了回来,让我觉得很无奈。一郎上小学时的户籍资料等也不知是怎么拿到的,就这样断绝了音信。后来我在二十三岁那年正月,丈夫去世后不久,产下现在这个独生女真代子,从此之后就我们母女两人相依为命。

——在报纸上看到这个事件的消息时,我恍恍惚惚地匆忙赶到警察局,接受警方各种调查,不过我的回答都和刚才说的一样。

——第一次见到一郎时,我忍不住流下眼泪。那时候会问他有没有做梦,是因为住在我们附近那边的一位年轻人曾读过关于梦游症的相关报道活动。好像是发生在西洋那边的事情,我们也不太懂,不过那个年轻人笑着说,如果是罹患梦游症就不会被问罪,不如往后就假装梦游症来做坏事吧。我想起他说的这些话,所以才试着问一郎会不会也是这样,我知道一个女人家不该这样随便乱讲话,但我只是一心希望能救出一郎(脸红)。多亏了医生您,现在不仅证明了一郎是清白的,也因为您解剖尸体调查,才证明舍妹已经很久没有过不检点的行为,至少让我稍微安心一些。所以,等我在此替她好好办完一场法事后,希望能向曾关照过舍妹的人,一一致谢,尽到该有的礼数。

——昨天东京近江屋的老板寄来奠仪,还附上这封信(内容从略)。信上提到,“因为宫内省的官员托我找她来帮忙修补衣物,我正在寻找她的下落,刚好警方来人通知我这件事,我知道后非常震惊。”看信上写的内容,当初曾经听舍妹倾诉过自己身世遭遇的老板娘,好像也去世了。如果舍妹能多活一段时日,或许能够等到好运来临……不知道她跟人结下了什么冤仇要落得这种下场……但是如果抓到狠心下此毒手的凶手,我恨不得把他五马分尸(落泪)。

——我家现在只有远亲还在,亲近的只有我和小女而已。今后我会把一郎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尽全力栽培他成材。可是一想到他成了个无父又只能守着母亲牌位的孤儿,我……(啜泣)。

松村松子女士(福冈市外水茶屋翠丝女塾负责人)谈话

▼同年同月四日,摘录自玄洋新报社早报报道

——那位擅长刺绣的小姐到我这间翠丝女塾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约是日俄战争的时候了,当时我三十多岁,详细情形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是的,她确实来这里上过课。那时候年纪约莫十七八岁吧?感觉上不大显眼,不过身材娇小,人也长得细致漂亮,她说自己叫虹野三际。不,不会有错。因为这名字很罕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而且你刚刚提到了“满地绣”那种刺绣法,除了虹野小姐以外我还没听过有人会呢。

——我这里没有留下任何虹野小姐的作品。当时我并不懂得这种奢侈东西的价值,早知道就应该留下来的。之前只有一次,她花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一件约五寸见方的小绸巾作品,曾在我的补习班展示会中展出,不过因为定价高达二十圆,后来并没有卖掉。如果现在还保留着应该很不得了吧。其实我应该也去学的。虹野小姐不但技术一流,也写得一手好字,甚至比小野鹅堂(明治大正时期的书法家。——译注)的抄本还要漂亮,她经常帮我写其他学生用来刺绣的字。画画的功夫也不错,我这边较好的底画,她大都临摹过了。不过,她前前后后大约只来了半年,就突然没再来了。什么……当时看起来像不像怀有身孕?不,她身材娇小,如果怀孕应该马上看得出来……你说那个好色男人抛弃虹野小姐逃走了?什么,原来是这样啊。啊啊。

——当时住的地方吗?这个嘛,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但是当时来我这儿的学生,现在都已经是快四十岁的老太婆了啊。嘿嘿嘿嘿。什么!可能是那个男人杀死虹野小姐的?噢,太可怕了!那么漂亮的人,真是可惜了……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虹野小姐对付男人很有一套,听说还曾经有两三位大学生为她失恋呢。不过这些都只是谣传啦。当时虹野小姐住在哪里我并不清楚,她有时候从东边来,有时候从西边来,回去时也一样,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住处。我的补习班虽然拒绝品行不良的学生,但是她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再加上她为人老实、工作能干。不,我没有照片。不过如果是出于当时的怨恨,也未免太会记仇了吧。呵呵呵。

——哦!就是那桩有名的迷宫事件被害人吴小姐?哎呀,这怎么会呢。你们怎么知道虹野小姐就是那吴小姐呢?哦,她曾经告诉过东京近江屋老板娘自己的来历,只是没说出男人的姓名?哦哦,原来如此。那我刚刚说的话还请你不要泄露出去。云云。

▲附记 有关吴一郎精神病第一次发作的事件记录要点,完全包括在上述三项片段内容中,以下省略详细记述。不过,第三参考数据“松村女士的片段内容”部分,对于我所谓的“吴一郎精神病第一次发作”的参考,属于完全不必要的范围,但基于尊重制作这份记录的W的主张,同时也为了佐证当时司法当局对于该事件的调查方针,以及当时各报纸的报道,都默默受到W的见解影响,特此揭示。

我(W)最初在报纸上发现有关这桩事件的报道时,立刻认为这应该是极端罕见的梦游症最佳案例,马上前来调查,发现直方这个地方原来位于筑丰煤矿中心,是日本屈指可数的伤害案件发生地。所以警方的调查方针既单纯又粗糙,现场的证据到了事件发生的隔天,已经被扰乱蹂躏得体无完肤,根本无法进行充分调查,然而,综合现场的状况及上述诸项谈话、警方当事人的记忆、左邻右舍的传闻等等结果,仍可得到关于本事件的下列各项特征。

(甲)命案现场的女塾内,除了吴一郎母子与学生的形迹,以及关闭后门的唯一一根直径约一寸、长约四尺一寸的竹棒,因为不明原因已经掉落地上之外,完全没发现疑似凶手的指纹、脚印等,也看不出是否被人擦掉。另外,可以推测前述竹棒位于只要用力推压木板门,就能伸入手指移开的位置。而上述木板门边缘与竹棒接触的部位,为了防止磨损并且确保竹棒能确实固定,覆盖了新制锌板,但这反而成为只要稍微使力就能让竹棒松脱的原因。

(乙)被害人千世子是在当天深夜两点到三点之间,遭人用丝质衣带由背后勒杀,留下她踢开被褥、在榻榻米上奋力挣扎的痛苦痕迹后断气,之后被移至楼梯边,利用扶手吊上细腰带挂住脖子,面朝楼梯口,伪装成自缢。而且,脖子上的两到三道的勒杀痕迹,在犯案当时即可明显确认,尽管如此,凶手却依然将其伪装为自缢,此行为乍看之下仿佛是浅陋的掩饰罪行的方法,事实上并非如此,考虑到此凶手特意清除指纹等行为,犯人可能是为了利用这两种互相矛盾的行为所产生的错觉,误导警方的办案方向,才采取这种极其巧妙的手段。

另外,被害人手中并未持有任何对象,很有可能遭人施以轻微麻醉。

还有,被视为行凶工具的腰带,后来辗转经过几位警方人员之手,始终无法检验出任何与凶嫌有关的迹证。

(丙)吴一郎遭人施以麻醉之事,依据其谈话中所出现的各种愈后征兆可以推测。

(丁)尸体在死亡后约第四十小时,于该女塾后院,在舟木医学士见证下,由我(W)执刀解剖,结果确定被害人最近并无性交痕迹,子宫内也只有曾怀过一胎的痕迹。

根据如上的事实,要推定凶手及行凶目的可谓相当困难。然而,可以推测凶手乃是个具有相当学识,惯于使用麻醉药剂,个性深思熟虑,具有强大臂力的人,并且不乐见凶行涉及吴一郎之人。(中略)调查方针起初乃基于如上的推测进行,在释放吴一郎后,结果再次放弃此方针,转移至纯粹假想一犯人形象的搜查活动,终至一无所获,让事件陷入所谓难解迷宫中。(下略)

由于这桩事件并非笔者(正木)亲自调查,因此在进行专门的精神科学观察和说明上,多少稍感不便。然而,根据W站在其独特法医学观点所制作之调查记录中呈现的事件各种特征进行观察时,毋庸置疑,此事件真相即难以利用现代所谓的科学知识及其相关常识所指涉范围加以判断、说明的“心理遗传发作”。这乃是笔者所谓“没有凶手的犯罪”之最佳案例。以下将一一点出、明示W最初的直觉何以正确,一切迹象又所指为何。W在事件后仍未放下对此点之疑念,记录下如前所示的宝贵的谈话内容,其准备之周详,我必须首先表达敬意。

通过前述的W的观察和三项谈话内容,列举出下列观察要项,以追查此事件真相。

【一】吴一郎的个性与性生活

吴一郎当时虽是满十六岁四个月的少年,但是生长在一个以母爱为主的家庭,且平常即有机会与年轻女性接触,显现出文弱敏感、发育圆满的少年常见特征,所以在事件发生前虽已具备充分的性成熟,但却因母爱的纯美和自己明晰的头脑净化了品行,未曾有过将其发泄于肉体的心理缺陷,依然保有无垢的童贞。他在述及自己倾听异性唱歌,以及时而脸红,即可视为该时代具有此种个性的少年特征,而从他谈话中处处可见的单纯率真,以及虽然自觉有确切理由被指认为凶手,却仍未对自己的立场感到任何恐惧等事实推定,他在心理上从未有过些微暗影遮蔽,始终过着清净纯真的童贞生活。上述年龄与性生活的推论,为影响有关此事件之所有精神科学观察的重要断定之基础,因此特于开头述及,促请注意。

【二】诱发梦游状态的暗示

吴一郎在事发当晚于深夜一点左右醒来,看到母亲睡脸时觉得异常美丽,他的如此告白不仅证明了前述观察之正确,同时也足以说明当晚吴一郎心理遗传的发作,亦即梦游状态发生的暗示属于何种性质。也就是说,他此番告白已经明白地揭示,半夜清醒与其性冲动高潮有确切关系,当时吴一郎的精神状态或许正濒临着某种危机的最高潮。而这种危机在他一度下楼如厕、再爬楼梯回到二楼期间,应该已经呈现显著缓和。再加上刺激对象的母亲千世子已经转身背向他,不难推测这让他的冲动有某种程度的幻灭,让他得以恢复平时的理智、再度就寝。然而,这种暂时受到压抑的性冲动,在吴一郎陷入熟睡之后,刺激了潜在其无意识当中的可怕心理遗传,诱发梦游状态(参照后述的第二次发作),终于演变为此种凶行,对照下述条列的各项理由,应可逐步了解。

【三】吴一郎第一次清醒与梦游的关系

吴一郎只有当天,在半夜突然清醒,他自己也表示,这是以往很少经历的异常现象,这很有可能是显示其后在睡眠期间确有梦游状态存在的一项征兆。但是在揭明理由之前,必须要考虑的一件事就是,顶住后门的竹棒落地声,被认为是造成吴一郎第一次清醒过来的原因。吴一郎本人也相信如此,不过这是将睡眠中的感觉作用与清醒时的知觉作用混为一谈所产生的误解,无须踌躇,即可认定此乃相当草率的判断。因为从很多例子中都可以发现,本人深信自己在睡眠中听到某种声响后马上清醒,但是根据清醒后的正确判断力来检测,其实这当中已经过了几分钟,甚至是一两个钟头的睡眠时间。最极端的例子是叫醒所谓赖床的人时,几次呼唤他都会回答,但又再次陷入熟睡,等到日上三竿惊醒时,坚持只听到一次叫声就醒过来,这种例子屡见不鲜,乃世人所周知。由此也可以充分证明,睡眠中感觉到的声响,和受刺激到清醒之间,对经过时间的判断有何等巨大的差异。况且,有时候虽然在梦中明显感觉有声响而清醒,经过之后的冷静检查,绝大多数都发现并未出现任何声响。依此观察,进行正确推理时,认定竹棒掉落声与吴一郎的清醒之间存在必然因果关系,可说相当危险,反而应该将此两种现象视为毫无关联,来观察此事件才能较接近真相。更有甚者,将此等现象与吴一郎清醒后的异常情绪直接连接,贸然断定有人从外潜入、对吴一郎施以麻醉剂后行凶,只能说是极为冒险且不合逻辑。

此外,关于上述被误认为是竹棒掉落的梦中声响真正来源,虽然已有需另行发表的重要研究数据,但因上述数据必须列举相当广泛的实例,并且需要极其精密详细的心理学说明,在此只大略叙述,仅举出两三项“在梦中感觉到并不实际存在的声响”中惊醒睡眠的显著实例,以供参考。

(甲)梦里正沉迷于某种幻象,但该幻象突然停滞时。例如某种情感(喜怒哀乐等)急速达到高潮顶点的同时,幻视到某种物体爆炸、散乱或者掉落的情景之瞬间等。

(乙)梦的进行突然陷入某种无限深度的空虚时。例如,掉出世界边缘,或坠落黑暗深谷的刹那等。

(丙)梦中正在进行的某两种心理现象,突然交叉或者冲突时。例如,进行某种秘密工作、生怕某人发现,刚好被那个人发现的刹那,或是担心会冲撞的轮船或汽车,突然转弯迎面撞过来的瞬间等。

(丁)梦中正在进行的景象,突然遽变成完全出乎意料,且正好相反的心理对象时。例如,突然发现好友变身为恶徒,或者同伴忽然变成可怕人物,或是室内各项舒适的器物、花园里美丽花朵,突然变成自己最害怕、最厌恶的形象物体那个刹那等。

根据上述诸项进行观察,可以发现梦中所感受到的非实际声响之真相无他。无非是在梦境进行中,突然受到不可抗拒的惊愕、恐惧、欢喜等其他心境急遽变化,这些和在清醒时忽然被极大声响惊吓的心理遽变酷似,因此才产生错觉,觉得听到了声响。

对照上述事例分析这桩事件,可以推测吴一郎第一次的清醒,是因为在其清醒之前,心里充满亢奋的性冲动,描绘出某种梦境,此梦境与受到刺激被唤醒、象征良心之冲动而出现的某种幻象之间,产生不可抗拒的交叉冲突,这个刹那的恐惧心理状态,带给其如同声响的错觉。但是,如果认同这种假设,在这种性冲动之中苏醒的吴一郎表示,看到母亲的睡脸觉得“异常美丽”,这个事实乃是极其自然的心理归趋,这可以视为是童贞少年特别在春天里常见的有关秘密心灵经验的纯真、诚实告白,同时,更强烈地证实了他在后来的熟睡中,受到相同冲动所刺激诱发出梦游的可能性。

另外,关于竹棒掉落的事实,难道不是他本人在梦游中因无意识理智发动而产生的掩饰犯罪行为吗?许多梦游者经常会有行凶或其他不正当行为,会一并进行此种掩饰行为的实例,亦多不胜数。而且,绝大部分都如同这桩事件,手法相当浅薄可笑,可见前述疑问极为可能。当然,也可能是有人想由外潜入之际,不小心弄掉竹棒,正在窥探有何反应时,吴一郎刚好从楼上走下来,所以连忙逃走,此种偶然巧合并非完全不可能。不过警方对于这些疑问,几乎等于没有进行任何调查,只好暂且保留存疑。

【四】梦游状态发作时的行动——绞杀

本桩事件的根本说明,也就是行凶目的,至今依然暧昧不清,除了已经超乎推理范围外,根据“筑紫女塾内未发现吴一郎母子与女学生以外的任何形迹”等W的各调查事项分析,应可同意:将此桩事件真相视为吴一郎梦游症发作、杀害母亲,可说是最简单也最恰当,同时,也可以毫不牵强地说明关于其他凶手的推断,只是勉强试着假想凶手为第三者的一种错觉。换句话说,可以推测吴一郎沉浸于前述性冲动心理状态下熟睡之后,由于受此刺激所诱发的心理遗传发作,进入梦游状态而起床,依据意识里出现的梦幻(在此时内容尚不明)欲望,捡起眼前看到的被害人衣带,对其梦幻对象的女性,其实正是自己的母亲行凶,再继续进行后述的若干学术上罕见之奇怪梦游行为后,才继续就寝。而上述凶行因其脑髓作用,也就是意识的精神作用进入熟睡状态而停止,在此期间全身细胞相互间的反射交感作用取代了脑髓的作用(主要为联络交感、迷走神经的内脏诸器官负责此项功能,并有肌肉、结缔组织、脂肪、血液等的加入,事后呈现异常疲劳——请参照拙作《精神病理学》),与五官直接连结,进行观看、听闻、判断,并付诸实行,导致清醒后的我存意识(脑髓觉醒时的意识作用)中,几乎没有留下丝毫记忆痕迹,由于此种混淆,妄信所有需要判断力的行动,唯有依照我存意识才能进行,因此才会如前述般塑造出一个假想凶手,产生错误推断,这可以说是在现今科学知识的发达程度中,实在无可避免的结果。

顺道一提,在本事件中值得研究的吴一郎梦游状态中,与第二回发作(参照后段)相关、与事件中心之心理遗传内容有直接关联的发作,其实仅有勒杀此点,而后的梦游,毋宁说属于一种脱轨行为。然而,尔后的脱轨梦游行为之真相,实为精神科学界罕见现象,具有极高的精神科学研究价值。且又如此亲近的参考实例,实在难得一见,虽略为偏移主体,还是特别在此记述,希望能让各位彻底明白,此桩事件真相乃是因为吴一郎的梦游发作,而一贯连接的事实。

【五】承接勒杀的第二段梦游——玩弄尸体

被害人在地板上痛苦翻滚的痕迹以及脖子上勒杀痕迹相当明显,但凶手却欲将其伪装为自缢,看似极其浅薄的犯罪掩饰行为,但其实不然。此等现象令人怀疑,犯人这个假想第三者之智力并不寻常,但我毫不犹豫地深信,这种看似具备充分理由的判断,其实是太过大意的不自然观察。因为如果将上述现象视为梦游者偶有之怪异行动,于该处所发生之事迹,认为凶手所谓的玩弄尸体乃当晚由吴一郎所做,那么不仅没有丝毫不自然,反而更能简单适切、毫无疑问地说明上述现象。

但关于这种玩弄尸体的现象,自古以来几乎不存在足以凭借的明确记录。唯独散见于对此种超唯物科学现象有深刻兴趣的拉丁民族之间流传的记录,以及有强烈迷信的东方各民族残存的传说当中。而且,这种记录并非所谓的实际见闻。顶多只是拥有特异头脑的僧侣、医师等人,记载从他人口中得知或探听出来的事迹之随笔,而且其记载内容十之八九是使用尸体威胁他人、对尸体施加电力企图使其移动、冒充死人为非作歹等等,其他诸如取得迷信谣传可作为药材的器官、掠夺陪葬品、奸尸等事迹之误认和误传,实难掌握真相。

然而,自古以来即存在此种关于玩弄尸体的事实,已是不容怀疑的事实。检视中国、印度、日本等地所谓尸神、尸鬼或者鬼火列车等奇说怪谈的内容时,都可由自然科学、精神科学等各方面,推测此种梦游行为,也就是玩弄尸体被误传的事实。

有关此类事实的详细,日后笔者将集结成为《妖怪论》一文进行研究论证,目前正在整理资料,若摘要说明其要旨,原本此种称为尸神尸鬼或者鬼火列车等等之妖异现象,皆被认为是狐猫族类或者乌鸦、猫头鹰等怪禽妖兽所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根据这些传说、记录,研究玩弄尸体的状况,首先是形容原本静卧于棺柩内或地上的尸体,忽然起身、奔驰在空中。接着,是描述闭眼、头发和双手无力垂下的死者,或者倒立,或翻跟斗,或斜立静止,或前进、翻滚、如虫般爬行、悬吊、倒吊、回旋下降、圆心回转、反弓、笔直倒落,或者跳跃、暴落等,仿佛受到某人操控一般,呈现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和动作,但若更冷静、仔细地观察这些形容,可以发现这些形状和动作,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幼儿正在玩弄人偶、生物,或者类似人像的物体,令其呈现各种残忍的姿势动作,并且在此嬉戏中获得愉悦满足的状态。且该幼儿在进行此种游戏时,几乎忘了自己正亲手玩弄的事实,错以为人偶乃是感受到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变化跃动,这种满足残忍性的心理,在我们日常生活里随处可见。

不过,此种玩弄生物或拟生物的心理,对照我们人类祖先在野蛮混沌的时代,征服、擒获或击杀猎物或者敌人时,心中的满足喜悦和胜利的高潮,正似现在遗传于食肉禽兽、虫类身上玩弄猎物习性的高等变形遗传(割下敌人首级后高抛欢呼的史实确实存在。且更值得注意的是,此种玩弄拟生物的习性主要容易出现在男性身上的事实——请参照拙作《心理遗传总论》中有关变形遗传的部分)等事实,更能确定此种心理遗传有可能诱发玩弄尸体的梦游行为。

接下来将上述考察对照事实,进行具体说明,首先,一个照顾濒死病人至最后或是负责收拾尸体的人,在其睡着之后,特别是因为照顾病人而身心疲累或某种安心状态,以致陷入比平常更深沉熟睡时,因为受到尸体的深刻暗示,被诱发如上述带有残忍性的梦游心理,取出未埋葬或刚埋葬的尸体加以玩弄。而自己当然对自己亲自动手的这些事实毫无印象。或者即使在半蒙眬状态中有意识到,却也如同幼儿玩弄人偶一样,不觉得是自己下的手,误以为是尸体本身的活跃,深信这有如一场噩梦,玩弄尸体后,将之弃置于某处,或者又丢回棺材里,自己则回床上继续就寝,到了隔天发现尸体移位或消失,顿时大惊失色,将其解释为妖异现象,形成类似传说的起源。换句话说,几乎所有此类传说、谣传都是以尸体旁贫户的不幸事件,或者以一具尸体、一位身边的人为题材,由此可以发现此种妖异现象的主角绝非尸体本身或者其他鬼兽,而是睡在尸体旁的人梦游所造成。现在一般会有多数人一起守灵的习惯,应该就是根据自古以来无数先人的经验,在不知不觉中确认了这样最能有效防止此妖异现象,时至今日可说已获得了确证。另外,在死者枕边放置刀刃的习惯,莫非也是想借由该刃物的光芒或凄厉形状形成的视觉上刺激暗示,有效破除这种梦游症患者的幻觉而形成的习惯?无论如何,诸如上述进行观察时,玩弄尸体之梦游状态的存在已毋庸置疑,特别是彻夜守灵和火葬习惯尚未流行以前,确实经常发生尸体旁边的人呈现这种梦游状态,此理可谓不证自明。

接着,若是以上述研究考察对照这桩事件,当晚吴一郎勒杀女性后的梦游症状,几乎与上述现象相同,而且其中又明显地添加了变态性欲的梦游内容,因此更值得玩味。由此不难推测,吴一郎因为自己血统中遗传的独特变态性欲之“心理遗传”导致的梦游发作(请参照后面的第二次发作),先勒杀其梦幻对象的异性,获得第一阶段的满足,在这之后,又因为尸体的暗示,转移上述的一般梦游状态——也就是玩弄尸体的状态,观察被认为是尸体剧烈的挣扎痕迹,其实也可能与被玩弄的痕迹混淆,属于被害人痛苦挣扎的痕迹,或许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同时,从其穷尽各种方法反复玩弄尸体、毫不生厌看来,已达到变态性欲中最高等的变态(请参照次项),可察知玩弄尸体带有特殊含义,其中包含一种寻求变态性欲的愉悦。

【六】承接玩弄尸体的第三段梦游——自我虐杀的幻觉与自己的尸体幻视

所谓“自我虐杀的幻觉”和“自己的尸体幻视”等变态心理,即使在非梦游的一般情况下,都属于特异中的特异事例,要一一细述陷入这种变态的心理过程,实非易事。不过为了提供给各位作为参考,在此还是简略说明。所谓性欲或恋爱,系指爱恋自己以外的异性之心理,若溯其本源进行考察可以发现,不管是何等忘却自我的恋爱或性欲呈现,终究可说是一种爱惜、尊重自己生命灵肉要求的本能主义,或者说利己心理的表现,因此,假使性欲和恋爱受到体质、个性及境遇的影响,处于经常无法得到满足,或者不知满足的方法,或不懂得何谓满足(性欲衰退的状况与此正好相反,但也会达到相同结果,在此省略不谈)的情况,其欲望会呈现极端高潮尖锐、深刻强烈,结果采用一般手段并无法获得满足,不断穷尽追求的后果,便是终于脱轨走向变态性欲的境界,倘若仍无法获得满足,穷究至极,最后必然将颠倒心理本源,陷入恋慕、爱惜自己的心理。

首先,且从积极方面举例。对异性的爱抚欲望不知厌腻地极度高潮辛辣化后,厌倦平凡性交带来的满足,将会开始虐待异性,甚至爱上虐杀的快感(Sadism),或是奸尸(Necrophilia),更进一步则会偷窥异性肉体、喜欢上异性的形状(Pygmalionism)、喜爱异性的附属物(Fetishism)等,依此顺序逐渐背离从异性身上直接获得的刺激或感觉,反而寻求更深刻的快感美感,并且进一步追求更加奇怪、诡异的深刻滋味,结果终于受到人类爱惜自己的本能吸引,而陷入自恋状态。

若从消极方面观察,渴望无止尽受到爱抚的满足愿望一旦呈现超乎自然的高涨,将化为被虐待的希望(Masochism),进而转为喜欢异性的秽物(Coprophilia),历经遭受异性侮蔑漠视、甘于承受嘲讽厌恶的欲望及其他等等的过程,自然而然地,结果将陷入和前者相同的结局。由此可知,所谓的自恋(Narcissism),乃是笔者所谓积极、消极两种变态恋爱交叉于一点的显现。

而且这种名为“自恋”的现象当中,还存在着积极、消极两种极端合一的变态。也就是对自己的极度爱抚、掩饰,进一步转为自我虐待、裸露部分身体或偷窥等变态兴趣,再进而转化为自我轻视、漠视、嘲讽、厌恶,或自我恐惧的心理,最后更演变成沉溺在自我虐杀的快感,或幻视自己尸体的快感中。其实这种心理的实例相当广泛多样,且多半具有普遍特质,例如以前的切腹、殉义、愤死等心理,或者在一般自杀者的遗书中经常发现的如梦幻般“自我赞美”,或者含有甜蜜眼泪的“自我陶醉”心理的背面,多多少少都可以发现这类变态心理,特别是失恋自杀者的心理,我甚至可以断言,几乎没有一个失恋自杀者不在追寻这种变态欲望的最后,且至高唯一的满足。另外,这种心理显现一旦到达特异,比起抹杀丢弃自己的姓名、肖像,毫无理由破坏镜子,志愿担任模拟战争或戏剧里的伤员或死者角色,在各种艺术作品中残忍描绘以比拟为自己的人物等轻度行为,更常出现的还有未留下遗书自杀,在他人或群众面前自杀,美化自己及环境的自杀,同情的殉死,同性的殉情,自杀俱乐部的存在等等,其欲望的变化无穷和显现方法之怪异,可说毫无端倪。除此之外,即使是在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作息谈笑之间,原本就和自然存在的自我爱恋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关系,在知与不知、不言不语背后流露出此种变态心理者,也不胜枚举,因此,在此仅欲证明,诸如这种极端变态心理虽然研究价值极高、相当特别,但其显现的事例绝非稀奇罕见,反而远较其他中间性质的变态性欲具有更普遍的倾向,具有足够自省能力的人,经常可以发现自己的心理生活处处存在着这种变态心理。

根据以上所述,研究考察此事件显示的特征,不难推测,吴一郎在其梦游第一段的勒杀行为前后,很可能认为被害人的容貌与自己酷似。同时,也可推测其梦游根源的深刻强烈之性欲冲动,由于无法因梦游获得排解,导致他继续不厌其烦地玩弄尸体,在该过程中定是多次以为尸体容貌神似自己,结果将自己诱导至自我虐杀的错觉、幻觉,将尸体误认为自己、数度勒杀,如此推测应属自然。诸如上述,可以观察到吴一郎最后转移为对自己尸体幻视的梦游、把误以为是自己的被害人尸体从楼上垂吊,自己则从相对的楼梯附近从正面观看、感到欢喜兴奋,观察至此时应可发现,这已经能自然且明白地说明被害人之所以遭到两三次勒杀后,又被伪装成自缢等,本事件最重要的各种特征何以出现。本事件的验尸调查并未留意上述诸点,将其视为一般事件,结果忽略了有关这方面的指纹、足迹等迹证。因此,无法详细推测此种罕见梦游特有的怪异行动,只能说令人感到无比遗憾。

我之所以推测足以支持吴一郎梦游发作至此的性欲冲动最高潮状态,系在此幻视自己尸体的状态下达到极致而获得解除,自有理由。而后吴一郎的行动,仍属一种梦游行动,可视为此梦游症的余波,看来应是陷入笔者所谓的踉跄状态。但在这种踉跄状态之下进行的梦游行动,又形成了出现在本事件表面、带来重要疑问的特征,因此特另立一项叙述。

【七】吴一郎的噩梦、口臭及其他表现出的梦游症特征

综合吴一郎所言、曾做噩梦的事实,以及在其清醒后感到头痛、晕眩、发冷、口臭、想吐等事实,怀疑他遭人施以麻醉确实有其道理。然而,若从精神科学观点来观察,再对照现代科学的发达程度,可说是一种不得不出现的错误。归根结底,上述的梦以及梦游的真相,在学理上得以阐明,且在常识上能被理解的程度,可以说相当浅薄低等,根据下面两段叙述进行判断时,可发现上述各种现象并非起于麻醉剂的使用,反而可视为梦游并发症各项特征最为显著的表现。

(甲)口臭及其他辘轳首(日本江户时代流传甚广的长颈妖怪。因脖子可以伸缩自如,与井边打水时控制汲水吊桶的辘轳把相似,故称“辘轳首”。——译注)怪谈

吴一郎表示在其清醒后感到的头痛、想吐、疲劳等,如同前述,皆为梦游症的特征,极容易产生的并发症,其中在此要提出特别有趣的观察材料,就是吴一郎本人的陈述——觉得口中有不愉快的臭味。关于此种梦游症患者的口臭等症状,我计划另行为文,在《妖怪论》中详述,暂且在此略述其中部分腹案。一般所谓梦游症患者,在某项发作结束之前,受到其梦游根源的各种内在冲动驱使,丝毫不会感到疲劳,能够以超越一般人想象的精力和耐力持续进行,此种案例并不少。然而,经过该发作的最高潮或发作的主要部分结束后,随着精神的松弛,在生理上自然会感觉到异常疲劳,以及极度口渴。(伴随苦闷、呻吟等轻度梦游的噩梦清醒后亦然)而根据此一道理,堪与此次事件比较研究的最佳参考材料,即为流传于日本街头巷尾的辘轳首(或称为拔首)怪谈。

辘轳首怪谈或绘画,象征了人类的梦或者梦游心理,这一点我想在此应无须叨叨赘言。同时,这种辘轳首因为有舔喝油、地下水等不干净水的习惯,到了隔天早晨嘴里会发出恶臭,根据怪谈或绘画的说明,乍看之下荒诞无稽,事实上并不然。在类似怪谈中,往往推断只有头颅部分脱离延长,去舔舐某种东西,这都是因为不了解梦或者梦游的真相,而穿凿附会的想象,其实只是本人在梦游期间受到生理上自然的欲望驱使,不断渴望某种液体、四处寻找,最后喝下液体的结果罢了。而且,上述现象一定是在发作最高潮后才会产生的欲望,纯粹是因为极度口渴的刺激,勉强维持着梦游状态,最后意识清晰度会逐渐明显降低,搜索寻找的能力也会明显薄弱。因此,才会不管是什么液体,只要看起来像水或者以为是某种液体,随即大口咽下。在梦游中喝下油或下水沟污水,但自己却浑然不知,到了隔天早上才觉得异常口臭,或者因为吞咽下的东西不容易消化,而觉得头痛、想吐,引起家人怀疑,再加上佛坛上或灯笼里的油减少等事实结合了自己的想象,结果怀疑只有其头颅脱离、伸长出去找东西喝,在以往民智未开的时代,难免会有这种推测。此外,这种梦游主角辘轳首,又可以以平日容易压抑或被压抑的自己一切本能自我心理冲动的妙龄美女,或者象征人类祖先低等动物Stegocephalia的三眼怪物这两种为代表,而且与伸出长舌头舔舐液体这种动物般的举动相关联的各点,在心理遗传学中关于动物心理遗传的显现,可说是绝佳的参考材料,不过在此为避免烦琐,就不再赘述。根据以上所述观察,吴一郎清醒后的口臭,并非因为吸入或注射麻醉剂的影响,引起嗅觉神经异常,也不是来自药剂在口腔黏膜中再分泌而产生。如果当天晚上他喝了某种不是水的液体(例如香水、化妆水,或清洁用的挥发油之类),那么将其他大部分病态现象视为因该液体产生的作用导致,也较接近自然。然而,关于这方面的调查可以说完全付之阙如,虽说情非得已,却也是千秋之憾。

(乙)噩梦

此外,吴一郎在事件当天午夜一点零五分左右清醒,紧接着继续入睡,他自以为之后所做的看起来是连续的噩梦,其实是在第二次清醒前不久的短暂时间内所见、停伫于记忆中,和一般的梦一样,与梦游内容没有直接关联。根据前后的说明,可以了解梦游中所说的话,乃是受到某人的影响所致。

【八】梦游进行的时间、其他

根据上述理由考察这桩事件时,可推论吴一郎当晚发作系于第一次和第二次清醒之间,假设被害人死亡时间在深夜两点至三点之间,那么吴一郎应是在第二次就寝的三十分钟至一小时后,陷入最容易引起此种梦游状态的最深度熟睡中。而第二次拂晓时分的清醒,则可视为平常清醒时的习惯性潜在意识显现,在这之后的睡眠,吴一郎才脱离了梦游余波,或者是由于梦游中吞咽物品所刺激产生的噩梦,进入真正的熟睡和休息,关于这一点可以从其出汗现象得知。

【九】关于梦游清醒后的自觉,以及关于双重人格的观察

接下来是吴一郎清醒后在警察局因弑母嫌疑而接受问讯时,在茫然失神的状况下曾经供称,“难道我真的在半梦半醒之间杀死家母,然后又忘了吗?”对自己的行为有过极轻微的怀疑,看来这似乎是他对自己梦游保留了几分记忆的重大证词。也就是说,如同笔者在第四项中所述,吴一郎当晚梦游的事实,理应不会存在于当事人有意识的记忆中,但却可能存在于脑髓以外的细胞所形成无意识记忆中,或者因某种力量,比方说因为当时极度的疲劳感等等,由于警方问讯的暗示力促使其在意识背后浮现。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也难保不是气质纯真、反映出清明良心,拥有极聪敏头脑且喜欢阅读小说的吴一郎,面对这种局面时,产生了此种头脑特有的错觉。因此,上述疑问不能确切证明吴一郎梦游的存在。仅揭示在此作为补充式的补遗参考。

另外,根据以上所述应可了解,自古以来梦游症患者向来被认为是具有双重人格,其实与事实相去不远。换句话说,结合了遗传自历代祖先的无边记忆,以及包含在血统中的各类人种、各个家族、各种个性等无数性能,形成一个人的个性,其中有一部分觉醒且分离地呈现出来,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若是显现于睡眠中,就是梦游症。这种梦游症患者的本质当然带有遗传性,所以对于在梦游中进行的犯罪,梦游症患者本人负担的责任极其轻微,反倒是遗传下这种本质的祖先以及当时的社会,应该要负担绝大部分责任,在此特别提出此点,作为笔者对本事件在法律方面的见解以供参考。

【十】有关吴家血统之谜

在开头列举的四段谈话中,除了前述摘录部分以外,还有不少暗示吴一郎心理存在此种导致梦游发作的遗传因素之处。列举如下。

吴一郎说明母亲千世子是女性中少见具有清晰头脑,且个性好强的人,他虽然辩护母亲从不迷信,可是关于母子两人的宿命或命运,她却极度执着于愚昧的迷信,由此事实可推测,她的心里必定不断存在某种无法抵抗的忧闷不安。

〈同上〉被称为狸穴老师的占卜师父曾说,“你们受到某种诅咒”,可见得占卜者应是从与她的对话中,推测出她话中包含的某种事实。

在直方警署的拘留所和吴一郎初次会面时,询问他,“你做了什么梦吗?”她解释是因为“曾读过关于梦游症的相关报道”云云,但是一个妇人,特别是除了一介农妇的教养以外并未具备任何高等学识的八代子,在面临此种非常事件时,竟能联想到如此超乎常识的高等精神科学现象之存在,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不可思议,再加上她更进一步试图将此现象套用在实际事件上,企图立即揭穿事件背后的真相,实在太过惊人,无论该妇人有何等聪慧、具备多么果敢的判断力,仍不免令人觉得不自然。不过,假使该妇人经常受到某种切身沉重的事态所迫,向来极注意这类问题,并且经常敏感地注意到与这类事实有关的传闻或说明,那么此时提出这样的疑问,倒也不能说不自然。

〈同上〉该妇人曾说,侄之滨的老家很少有近亲,事实上乡下的富庶人家往往是这种血缘孤立的家族。而其孤立原因多半是传统上有与其家世或血统相关的不良风评,或者是令人忌讳的遗传素质,导致附近人家不愿与其缔结姻亲关系,吴家的家世可能也是如此。

〈同上〉尽管她再三解释妹妹千世子离家的原因单纯是为了学习刺绣和绘画,但对照前项疑点,似乎还有其他意义。千世子或许预料到,倘若和姐姐继续待在同一个家中,终究不可能结婚,或者是与姐姐之间已有默契,认为应到他乡留下吴家的血脉才离家,也因为如此,姐姐对于寻找她下落的态度似乎也可以说稍显不够积极。此外,从姐妹二人以女性而言都是罕见的好强个性这一点来推测,不难想象两人之间已存在某种默契。

综合她所谓“千世子对付男人很有一套”等事实以及上述疑问,足可窥知背负如此背景离家后的千世子行动之一斑。

通过以上各项疑点可见,从事件发生当初就已充分暗示,侄之滨吴家存在着承传已久且极端恐怖的某种事实,而拥有该家族最后血统的八代子和千世子两姐妹也都非常清楚这件事。

【十一】剩下的问题是,在此事件中,吴一郎的梦游发作是“依据何种心理遗传、何种程度之显现而进行”

在第一次发作中,成为梦游直接诱因的有形暗示相当简单,也就是“女性的美丽睡姿”,而且其刺激是由异性魅力最薄弱的母亲所给予,可见对于吴家特有惊异心理遗传暗示程度亦相当浅薄。因此,其梦游内容与该家族特有的心理遗传内容(请参照后段)一致的,唯有“勒杀”一事。之后便转移至受到尸体及其容貌暗示导致的脱轨式梦游,未能显现更多的心理遗传内容。

因此,对于有关前述各项的一切根本疑问的解决和说明,必须等到这桩事件发生后约两年,借助下述第二次发作中出现的各种状况,方得以彻底揭明。

▼听取时间: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亦即侄之滨新娘杀人事件发生当天)下午一点左右

▼听取地点: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町二四二七番地,谈话人的家中

▼列席者:户仓仙五郎(吴八代子雇用的农夫,当时五十五岁)、户仓仙五郎之妻儿子女数名,以及我(W)

【附注】内容使用大量方言,以下尽可能以接近标准语方式记录。

——是啊,我打娘胎没看过比这更可怕的事了。那时候我从梯子顶端上摔下来伤到腰,您也看到了,到现在还痛得很,连小便都只能爬着去上,我这条命差点就保不住了。不过今天早上在酒里掺了焦茄子粉喝下,再像这样贴上捣烂的妙药鲫鱼敷上,疼痛已经好很多了。

——吴夫人的家被称为千俵谷仓,可说是这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农户。除了稻米之外还有养蚕、养鸡等等,所有事务现在都由丧夫的八代子夫人一个人拨着算盘精打细算经营,家业也愈来愈庞大……都不知道有几十万几百万了,总之家产雄厚。吴家还自己建造了学校,寺庙也是祖先建造留下来的,继承这些家产的少爷(吴一郎)实在很幸福,万万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少爷为人温厚,向来沉默寡言。从直方搬来这里以后,他总是在后厅用功,对待下人或邻居不会摆架子,大家对他的风评都很好。而且到目前为止,吴家人也只有守寡的八代子夫人和她十七岁的女儿真代子小姐两个人,总觉得家里阴气沉沉的,但是自从前年春天少爷来了之后,说也奇怪,家里变得好开朗,我们也觉得做起事来更有精神……嘿……到了今年春天,少爷以第一名的成绩从福冈的高等学校毕业,又以第一名考上福冈的大学,为了祝贺他入学,再加上准备他和真代子小姐的喜事,整个吴家喜气洋洋的……嘿……

——但是,就在昨天(四月二十五日)。福冈因幡町有座很大的西式纪念馆,在那里举办了高等学校的学生英语演讲会,少爷当时以毕业生代表的身份,第一个上台演讲,他穿着高等学校制服正准备出门时,被八代子夫人叫住,要他换上大学学生穿的新制服。可是少爷一脸苦笑,不愿意换穿。他说现在换上还嫌太早,想要趁隙逃走,但八代子夫人却硬是勉强他换上,在少爷身后送行时还高兴地擦着眼泪,当时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可能是少爷最后一次穿大学制服吧。

——隔了一日的今天,就如同我刚刚说的,正是少爷和真代子小姐办喜事的日子,我们从前天起就住进吴家帮忙。真代子小姐梳起高岛田发髻,用红绳绑起草绿色振袖勤快地工作着,她的绝世美貌原就远近驰名,据说连祖先的六美女画像都难以比拟,再加上她温婉的气质,奶妈都在嘴上唱着,“美貌千金、气质千金,其余千金但看夫婿”。再说到少爷,今年虽然才二十岁,但说到明辨事理或是言行举止,连快三十岁的人都不及他稳重,尤其是他的堂堂相貌,各位应该也看到了,高贵的品行根本不逊于王侯公卿,大家背地都在说,这样一对璧人恐怕整个博德都找不着吧。准备婚礼时也是花钱不眨眼,因为少爷等于是入赘,所以太太废掉地界边的一块田,盖了一栋极豪华的别院,其他像和服也是请福冈最好的京屋吴服店来量身定做的。至于菜色方面,一样是找福冈第一的鱼吉,昨天料理就已经送来,好生热闹了一阵,可以看得出夫人有多重视这场婚礼。

——但是昨天的演讲会上,少爷出场的时间很短,出门前他表示,再晚也会在两点以前回来,但不知为什么,过了三点他还是迟迟没回来。依少爷的个性,他对这种事向来不会说错,发现少爷晚归,我向家中管家表示担心,大家也只说,“大概是演讲会开始的时间延迟了吧。”完全不当一回事。不过,因为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再加上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我还是忍不住要担心,不过后来一忙,也就暂时分心淡忘了,过了不久,阴晴不定的天色忽然阴云密布,漫长春日突然昏暗如日暮时分。这时,明天起即将成为少爷母亲的八代子夫人似乎也觉得不对劲,她一边擦拭着潮湿的手,一边把我叫到屋后交代我,“他都已经二十岁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人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能帮我到附近去看看吗?”我心里也正有此意,于是就暂时放下修理蒸笼的工作,抽根烟后穿着草鞋就出门了,那时应该已经四点左右了吧。我搭轻便铁道列车到了西新町,顺路去我弟弟在今川桥电车终点附近开的炖菜外卖店,问他,“有看到我们少爷吗?”弟弟夫妻回答我,“有啊……你家少爷大约两小时前经过这里,没搭电车步行往西边走去。因为第一次看他穿大学生制服,我们俩还走到店门外目送他一阵子。真是个好女婿呢。”

——少爷一向讨厌这条铁路的煤烟味,以往到高等学校上学时,也每天从侄之滨沿着农边走路上学,说是可以顺便运动。但就算这样,从今川桥到侄之滨只有一里左右,不至于花上两个钟头……我担心地往回走,那时应该是四点半左右吧。我沿着国道旁的铁路往回走,正好在离侄之滨不远的路旁靠海岸边的山麓,有座采石场。在那里切割的是称为侄滨石的黑色软质石头,稍后您回去时顺便过去看看便知,不管是从福冈过来,或是要从这里前往福冈,一定都会经过那个地方。采石场的石头如屏风般矗立,在西下夕阳艳红的照射下,后方暗处似乎有个戴角帽身穿西服的身影晃动了一下。

——我视力虽然不好,但觉得那实在很像少爷,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确实是我家少爷坐在高大岩石后,正在观看某个卷轴般的东西。我沿着堆栈的切割石材爬过去,刚好来到少爷头顶上方,悄悄伸长脖子一看,那应该是卷册正好中间的位置吧,可是奇怪了,上面却是一片空白,看起来什么都没写。可是少爷的眼睛却仿佛见到什么一般,专注地望着空白的地方。

——我以前就听说过吴夫人家里有一幅会作祟的绘卷。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这个时代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就算有,应该只是谣传,我做梦也想不到,眼前那幅卷册竟然就是传说中的绘卷。我本来以为,看不到字或图案是自己视力不好的缘故,所以小心翼翼不让少爷察觉,尽量凑过去看,但不管我怎么揉眼睛,白纸还是白纸,上面一点东西都没有。

——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很想问问少爷到底在看什么,便马上跳下岩石。我故意绕了一大圈从少爷面前走过去,假装无意间找到他,少爷似乎没发现我走近,双手还拿着半开的卷册,望着西方火红的天空,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我轻咳一声,对他说,“少爷啊。”他好像吓了一跳,仔细打量着我的脸,然后才终于清醒过来似的,对我微笑,“是仙五郎啊。你怎么会来这里?”说着,转身背着我把卷册卷好,再用绳子绑妥。当时我一心以为,少爷应该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所以什么也没多想,告诉他八代子夫人非常担心,并且指着他手上的东西问道,“那是什么卷册?”听到我这句话,不知何时又背对着我的少爷再次转回头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突然一惊,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手上的卷册,说道,“你说这个吗?这是我接下来必须完成的卷册,完成之后必须上献给天子的贵重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说着,将卷册藏入外套底下的衣服口袋里。

——这把我弄得更糊涂了,我问,“那里面写着什么呢……”少爷的脸微微泛红,苦笑地回答我,“这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里面有很有趣的故事,和很恐怖的画。那个人说,在我们举行婚礼之前,一定得看过……你马上就会知道……很快就知道了……”我听了似懂非懂,但重要的是,我发现少爷说话时的态度很心不在焉,跟平时很不一样,所以我不厌其烦,再次追问,“哦。那这东西是谁给您的呢?”少爷再次直盯着我的脸,几乎要看穿了一样,凝视许久,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圆瞪双眼,眨了两三下眼。他好像在想什么,紧接着眼眶泛泪、支吾地说,“送我这个的人吗……那是先慈的朋友,说是要把先慈秘密寄放在他那里的卷册送还给我。他说……不久一定会再和我相遇,届时再告诉我他的姓名,然后就离开了,不过,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现在还什么都不能说、不能说。你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知道吗……那我们走吧。”少爷说完,突然变得坐立不安,跳跃过一个个石块回到大路上,快步往前走,他脚步之快……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与平常的他完全不一样。现在想想,当时应该就有些奇怪的征兆了。

——少爷一回到家,马上对八代子夫人说,“我回来了……抱歉时间晚了。”夫人问,“有见到仙五郎吗?”他答道,“是的,在采石场遇上了。他也刚回来。”然后伸手指着随后进门的我,随即匆匆走向别院。八代子夫人好像也放心了,并没再问我什么,只说声“辛苦了”,马上对正在一旁房间摆放、擦拭碗筷的真代子小姐使了个眼色,真代子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涩地站起来,提着铁瓶跟在少爷身后走向别院。

——之后,还有一件在天黑前发生的怪事,这件事我到后来才明白其中的原因。在那之后我在后门的栀子树下铺着草席,叼上烟斗继续修补之前补了一半的蒸笼,从那里隔着栀子树枝,可以从正面望进别院厅内,所以我在不经意之间看到少爷在别院厅上桌前换了和服之后,一边喝着真代子小姐替他沏的茶,一边好像在对真代子小姐训话……因为隔着玻璃窗,所以听不到声音,但他的神情一反常态,脸色铁青、眉毛抽动,仿佛正在责骂小姐,可是仔细一看,似乎并不是。至于真代子小姐,则在少爷面前一边叠好西服一边红着脸微笑,摇着头说“不、不、不”,那景象看起来很是奇妙。

——没想到之后少爷神色更加铁青,快步走近真代子小姐。他指向那三间并排的仓库,从这边也可以看得见,单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上摇了两三下,打从一开始就脸色火红、紧缩着身体的真代子小姐,好不容易才抬起脸来,和少爷一起望向仓库,慢慢地,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知是欢喜还是悲哀的神情,梳着水亮高岛田髻的头轻轻点了两下,然后从脸孔到颈项霎时唰地火红,低垂下头……那情景就好像在观赏新派戏剧一样……嘿……

——少爷静静端详小姐的样子,手仍旧放在真代子小姐肩上,坐了下来,隔着玻璃窗不断环顾四周,接着他隔着屋檐仰望着黄昏天空,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洁白的牙齿,咧嘴一笑。然后他伸出鲜红的舌头,不断舔着嘴唇,那笑容惨白让人看了发毛,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嘿……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发生那种惨事的前兆。当时只觉得奇怪,读书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举动模样…… 但想归想,后来事情一忙,也就忘记了……嘿……

——再来就是昨天晚上,家里的人全都睡了,四周一片静寂,应该是深夜两点左右吧。新娘真代子小姐和母亲八代子夫人睡在主屋后厅,新郎少爷和代表他家长的我则在别院铺了床睡。我比少爷晚睡许多,十二点过后才洗了澡、关好别院的门户,在少爷隔壁的客厅铺床睡,不过因为上了年纪,今天清晨天还没亮眼睛就睁开想上厕所,借着两扇玻璃遮雨门透进来的微薄光线,走到少爷房前的檐廊时,发现崭新的纸门有一扇是开着的,而纸门前的玻璃遮雨门也有一扇被打开。我看看房里,没看到少爷在被窝里。我心想,这可怪了……同时内心一阵不安,不过此时外面正下着小雨,于是我从崭新的厨房入口拎来自己的木屐,沿着地上铺的跳石回到主屋,看到后厅的防雨窗有一处是开着的,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门前放着一双沾着沙的木屐痕迹。我考虑片刻后,迅速毅然决定脱下木屐,赤脚沿走廊前进,偷偷望进后厅的玻璃拉门,发现在昏暗灯光下八代子夫人一只手伸出棉被外,正在熟睡,但铺在她身旁真代子小姐的被褥却是个空壳子,睡衣叠放在被褥下方,只有绯红色高枕放在床褥中央。

——当时我才终于想起前一天傍晚见到的情景……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暗暗放下了心。但是……我又转念一想,如果真是这样倒也罢了,不过少爷的行动感觉有点古怪,于是我又开始不安。或许是所谓的第六感吧……总之,可不能因为自己的轻忽而出事。我心想最好趁大家还没起床,于是我叫醒八代子夫人,指着真代子小姐的床褥,说明原委,揉着眼睛起床的八代子夫人看来大为震惊,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见过一郎最近拿着卷册之类的东西吗?”同时从床上猛然坐起来。但当时我一点也没有警觉,顺口回答,“有啊,昨天在采石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看着一卷都是白纸的长长卷轴,也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听了之后八代子夫人脸色骤变,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她嘶哑地说着,“又来了吗——”用力紧咬嘴唇,紧握双拳,全身不停颤抖,两眼往上吊,仿佛有点血气冲脑、愤怒失神。我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却也被吓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八代子夫人好像终于回过神来,用衣袖擦去脸上的眼泪,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说,“没事。也许是我多心,或者是你看错了。总之,先去找找看他们两人在哪吧。”话毕便站起身来。这时候她的神情已经跟平常没两样,率先走下檐廊,其实可以看出她相当仓皇,赤着脚走向大门口,我也连忙穿上木履,紧跟在她后面。

——这个时候小雨已经停了,我们很快来到别院前,就是从这里也可以看到,那最右边的第三间仓库前,我发现仓库朝北的铜皮门敞开着,赶忙拉住前行的八代子夫人,指给她看。事后回想起来,这第三间仓库在秋麦收成之前都是空的,因为存放着各式农具,所以出入频繁,偶尔有年轻人疏忽了忘记关门窗。这时或许也是如此,应该没什么特别奇怪值得注意之处,但或许是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我心头一惊、止步站住。这时八代子夫人也点点头,绕向仓库门前,可是似乎内侧有东西堵住,怎么推都推不开。八代子夫人再次点点头,马上自己搬来挂在主屋腰板上的九尺梯子,轻轻靠在仓库窗下,做手势要我爬上去看看,当时她的神情也很不寻常。我仰头望着那扇窗,发现好像有灯火在内摇曳晃动。

——大家都知道我一向胆小,当时心里怕极了,可是八代子夫人的脸色可一点都不容通融,不得已,我只好脱下木屐,将衣服下摆塞进衣带里,爬上了梯子,到了最顶端时我双手攀着窗缘悄悄往里面看……看着看着,我双腿不觉疲软无力,下不了梯子。同时,攀住窗缘的双手也没了力气,就这样直接从梯子顶上摔下来,重重地伤了腰,站不起来也无法拔腿逃跑。

——没错。当时看到窗里的景象,我这辈子想忘也忘不了。我看到堆放在仓库二楼角落的空麻袋在木地板正中央铺成一张四方形的床褥,真代子小姐华丽的睡衣和红色内裙摊开平铺在上面。梳着水滴状高岛田髻的真代子小姐尸体,一丝不挂仰躺在上面,尸体前方放着原本摆在主屋厅里的旧矮桌。经桌左侧摆着佛坛的黄铜烛台,上面点了一根百文目大蜡烛,右边应该是放了学校用的画具或笔之类的东西,但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位于正中央的少爷面前,长长地摊开了我昨天在采石场看到的卷册……是啊,不会有错。确实是前一天看过的卷册,我还记得边缘的绣金图案和轴棒的颜色。那上面什么都没写,只是空空如也的白纸……是,少爷面对这卷册端正坐着,身上整齐地穿着白底蓝点图案的睡衣,我静静看着他,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他静静转过来,对我咧嘴一笑,左右挥挥手,似乎在对我说,“不可以看”。当然,我现在说的这些都是事后才回想起来的,那时候我就好像触电了一样,整个人僵住,连自己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像在梦中一样朦胧。

——八代子夫人当时一面扶起我、一面问了我些问题,我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了。我好像指着仓库窗户说了些什么……接着八代子夫人好像懂了我的意思,扶起倒下的梯子重新架好,亲自爬上去。我虽想制止她,但是一方面腰直不起来,再来发抖得连牙关都咬不拢、发不出声音,只好反手撑着背后冰冷泥土地,抬头仰望,只见八代子夫人敞着前襟迅速爬上梯子,用手攀住窗缘,跟我一样悄悄往里面望。不过……当时八代子夫人的胆识,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头皮发麻。

——八代子夫人从窗外仔细观察了里面的情景后,镇静地问,“你在那里做什么?”于是我清楚地听到,仓库里面少爷用跟平常一样的声音回答,“妈妈……请等一下。再过一会儿就会开始腐烂了……”四周一片寂静……八代子夫人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说“还不会这么快腐烂的。先别说这个,天快亮了,先下来吃饭吧”,里面传来一声回应,“好的”,同时少爷好像站了起来,映在窗边的灯影忽然暗了下来。但是……这些话是一个面对女儿尸体的母亲该说的话吗……然后,八代子夫人迅速下了梯子,对我说,“医生,快找医生!”跑向仓库门前……不过惭愧的是,当时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就算知道,我也已经全身虚脱,根本走不动。我因为极度恐惧,不安地不停颤抖。

——仓库门打开了,少爷一手拿着钥匙,穿着庭院木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我们微笑,但是从眼神看已经和平常的他完全不同。从我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八代子夫人迫不及待地轻轻从他手上拿过钥匙,好像在哄骗他似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然后拉着他回到别院,让他睡下。

——接着八代子夫人走回来,爬上仓库二楼,在那里偷偷摸摸地不知做些什么,这时只剩下我一个人,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慢慢爬到仓库后面的木门,扶着那边的一棵朱栾树总算站了起来。这时候,头顶上方树叶的间隙传来仓库窗户铜皮门砰然关上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接着又听到仓库门哐啷上锁的声息,不久后,左手紧抓着卷册的八代子夫人,赤脚晃着一头乱发跑向别院。隔着已经天色大亮的玻璃门,我清楚地看见她不顾脚底沾着泥土、跑上檐廊,一把拉起刚哄睡不久的少爷,将卷册抵在他面前,脸色铁青地逼问他两三句。

——少爷那时手指向前一天采石场的方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做出奇怪的手势和动作,好像拼命地在说着什么。他说的话我一来没仔细听,而且用的净是很艰涩的字句,我们这种人实在听不懂,只听到他讲了好几次“为了天子”“为了人民”什么的。八代子夫人瞪大了双眼,一边点头一边听着,但是过了不久,少爷忽然闭口,直盯着八代子夫人堵在他眼前的卷册,然后突然一把抢去深深塞进怀里。接着八代子夫人又硬是抢回来,但事后回想起来,她这举动似乎不太妥当……卷册被夺回后,少爷好像有点失神,呆呆地张大着嘴,直瞪着八代子夫人的脸,那表情实在吓人极了……连八代子夫人看了也害怕,不禁往后退了好几步,慢慢站起来想离开。没想到少爷立刻一把抓住她衣袖,把夫人拖回榻榻米上,再次盯着她脸看,然后好像很高兴似的,眯着眼忽然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

——看少爷那表情,我就好像迎头淋了一盆冷水般,全身打哆嗦。八代子夫人也吓得发抖,努力要甩开少爷离开,可是少爷倏地站起身来,从背后抓住正要走下檐廊的八代子夫人后襟头发,夫人仰着头被拽倒,从檐廊被拖到庭院放下,然后少爷一边咧嘴微笑,一边拿起手边的木屐,一脸愉悦地不断敲打夫人的头。八代子夫人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头发散乱,满脸是血,她一边在泥土地上爬行,一边尖声喊叫……看到这种情景我吓得没了主意,拼命按捺抖个不停的膝盖、撑着伤到的腰回到这里,对我妻子说,“医生、快去找医生”,然后躲进被窝里发抖。不久后,宗近医师困惑地来到我家,我立刻赶他过去,“是吴家、在吴家啊。”

——我看到的只有这些……嘿……全都是千真万确、一点不假的事实。后来我才听人说,八代子夫人的叫声惊醒了两三个年轻人来压住少爷,用细绳将他绑住,但是当时少爷狂暴的力气很惊人,三五个人的力量还制服不了,细绳还断了两次。好不容易制服他,把他绑在别院梁柱底部,少爷好像也累了,就这样沉沉睡去,等他再次醒来时,说来也奇怪,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警方问他话,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左右张望,完全不回话。八代子夫人说过,少爷以前在直方也出现过这种病症,那时候在大学教授的调查之下,发现是被施以麻醉药物,后来完全没问题了,才带他回家来,但是所谓的血统实在很可怕,看他这次的样子,我想一定是那卷册在作祟。

——卷册会作祟的事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其实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听说这卷册,原本是藏在那边……那间可以看到屋顶的如月寺本尊佛像肚子里,只要有吴家血统的男性见到这卷册,精神一定会不正常,不管是母亲或姐妹,甚至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只要见到女人就会杀,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在如月寺里好像有记载,虽然寺方好像坚持并没有这种东西。卷册为什么会落入少爷手中,我实在难以理解。……嘿……如月寺现在的住持法伦师父,跟博德的圣福寺师父齐名,我想这种事情的缘由他应该很清楚……嘿……他年纪已经相当大,身体瘦弱得像只鹤一般,眉毛胡须皎白如雪,看起来就是个慈眉善目的和尚风貌。您不如亲自去见见他,直接向他请教。我叫内人带您过去。

——唉……八代子夫人现在处于半疯状态,扭伤了脚卧病在床。头部伤势并不严重,但讲起话来颠三倒四,应该说不清什么道理。我现在伤了腰,暂时也不能去探望她。

——有人说,都是因为我太晚去找宗近(医生的姓),所以小姐才会回天乏术,但这是不可能的。宗近医师来帮我诊断腰伤时曾说,真代子小姐被勒杀的时间是今天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而对照蜡烛燃烧的样子,差不多也是那个时间。……欸……其他都如同我刚刚说的。等到八代子夫人头脑清醒一些,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不过,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本来大家都以为她会说些怨恨少爷的话,结果她嘴里喃喃说的竟是——你快清醒过来啊,我只剩你一个人能倚靠了……完全不能指望她啊。

——警察还没来找我。因为最先发现这场骚乱的,只有当天睡在这儿、听到八代子夫人尖叫声赶过来的年轻人。警察仔细问过他们后来的状况就离开了。我一开始就非常小心,心想可不能被警方怀疑,所以还特别请宗近医生保密,幸好一片骚乱当中,没人知道是谁找来宗近医生的,没想到这时候您会来问我话,我真是惶恐啊。是,我没有任何隐瞒。如果方便,能不能借助您的力量别让警察来找我呢?您也看到了,我伤了腰,又个性胆小,听到警察两个字就会吓得浑身发抖啊……嘿……

(开山一行上人手记)

注:该寺位于侄之滨町二十四番地。系由吴家第四十九代祖、虹汀氏所建

晨镂金光满目雪,夕化浊水落河海。今宵银烛列荣花,晓若尘芥委泥土。三界恰如波上纹,一生宛如空里虹。结下恶因缘,片刻不可解。生时堕入地狱、现哀鸣鬼畜之相,死后恶传子孙、受永劫果报之责。此等恐惧、此等苦痛,该以何相譬喻、以何相比拟。

为此观其因果,究其本末之理趣,断证根源,转菩提心,遂兴一宇伽蓝,庄严奉侍佛陀智慧,成就一念称名、人天共敬的清净道场。溯其缘起,庆安年间,于山国城京洛祇园精舍附近,贵贱群集之巷内,有一经年老店美登利屋茶铺。每年精选宇治铭茶上贡,名其“玉露”,芳醇享誉全国。当主名为坪右卫门,育有一子三女。其子名坪太郎,深受宠爱,然生性不喜从商,自幼师事宇治黄檗道人、隐元禅师,不逊才学之士。同时兼学柳生剑法、涉猎土佐派画功,俳句承芭蕉影响,自成一格。成人后自号空坪,一心游历山水,无意继承家业。然而年长之后,因家中无其他男丁,屡屡被迫娶妻生子,尽管皆以学业未成为由而坚辞,终究无从逃避家内纠纷。其父坪右卫门遂请来隐元禅师谕示,未料其心念一转,在自家门上留下一笔“吾年暨二十五,尚未闻不如归”,作僧人打扮,持一钵一杖,寻访名胜古迹,立志西行,将届一年时,经长崎路进入肥前唐津。时值延宝二年春天四月末,空坪时年二十六。

空坪并非纯粹四处赏玩各地胜景。他取虹之松原改名为虹汀,择八景展笔纸,亲自制版,欲遍传画作。如此滞留半载有余,某日,受晚秋月圆之邀,离开旅宿,登上虹之松原。千古名松列于银波、银砂,清光中尽现风姿,宛如饱藏名家墨技之天籁。行走一里,经过滨崎渔村后,仍未尽兴。再逐流云半里,行至夷之岬,走近岩角遥望湾内风光,细数雁影,直至夜半。

此时偶遇一名女子。年纪约莫十八,华丽衣袖翻飞,雪白秀足我见犹怜,踏踩岩岸石块而来,走近虹汀,浑然不知有人观看,双手合十朝向西方,看似专注祈祷良久,随即拭泪抱挽双袖,神情宛欲纵身入海。虹汀骇然,趋前抱住,伴其退至松原白沙畔,细问缘由,少女起初啜泣不止,久久才开口倾诉。妾身乃滨崎吴姓人家独生女,名六美女。吴家代代皆为此地名绅,家世显赫,但圆久必亏乃世间常情。然而世间竟有如此可怕的因缘。以往吴家便有癫狂血统。时至今日,只剩妾身一人悲痛苟活。

追根究底,家中有一幅祖先传下的绘卷。上面描绘着一名美妇裸像。根据传说,此乃吴家某位祖先与最宠爱的夫人死别,因过度悲伤,遂以丹青描绘尸体形貌,望能留下电光朝露于世,以兹纪念,他虽悉心执笔,但不知何故,尸体转眼开始腐烂,图像尚未完成一半,便已化为白骨。先祖喟叹不已,终至疯狂,已逝夫人之妹虽尽心照料,仍力有未逮,先祖仍追随夫人,步上黄泉路。当时,夫人之妹腹中已怀有此狂人之子,接近临盆,她同样伤心断肠,眼见命亦将绝,所幸最后勉强保住性命。

此时由于筑前太宰府观世音寺奉修佛像,一位客僧胜空特由京师前来。奉修之事完成,回程行至附近一带,听闻此缘由后,深感不忍。乃暂歇锡杖(行僧携带的道具(比丘十八物)之一。行走山野之际,可防禽兽毒蛇之害、托钵时亦具备通知来访之意。教义上认为具备除去烦恼、增长智慧之效。——译注)于吾家,观看未完的绘卷,于佛前接引结缘,虔诚诵经供养后,砍下后院的大苦楝树,择其红木部分,亲手雕刻弥勒菩萨座像,将此绘卷藏其腹中,安置于吴家佛坛本尊,严令日后只有家中女性能祭拜佛坛、观看绘卷,所有男性一律禁止接近,然后离去。

之后,该狂人遗孤、如玉般男儿平安出生,长大成人后娶妻、继承家业,谨守胜空上人之戒,严禁闲杂人等接近佛坛。一切香水香花供养,皆由妻子独自负责,一心一意祈求现世安稳与后代善果。然而,或许是因为承袭了狂人血统之故。此男子及至壮年,育有几名儿女,又遭逢妻子早逝,同样心神错乱。其后历代男子当中,偶会出现一两位狂乱者。其病态乃世间罕见。或杀害女子,或以锄锹挖掘女人新坟等,尽行惊人之举,若有人欲制止,不仅会击杀、伤害对方,甚至会咬舌自尽或自缢而死,代代皆如此,恐怖至极。

诸如此况,见者、听者,无不恐惧自危。远近相传,男子见到绘卷,会立即遭其作祟,不洁女子接近佛像,也会遭遇不幸,因此无人敢与之结亲,吴家血统有数度将近断绝。因此,只得靠以金钱诱惑,或远赴外地寻觅不知情者,方勉可传宗接代,时至近年,连下贱乞丐提到吴家也都吓得吐舌发抖,不敢与吴家沾上边。如今已经没有其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唯独剩妾身一人。妾上有两位兄长,同样陷入狂乱之姿,长兄挖掘附近他人坟墓,二哥会用石块殴打我,举止都很骇人,结果相继早逝,谣传更加甚嚣尘上,家中佣人几乎全借故离开,长年侍候妾身的人,也只能看着我叹息。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不知有多冷清、多寂凉。

于是就在此时,唐津藩的家老云井某某听闻此事,表示要将其三男喜三郎赐妾身为婿,以继承家业。佣人侍女们得知后无不兴高采烈,没想到竟有如此天大好事降临,众人皆欢天喜地,唯有其中一位自幼照顾我的奶妈,非但面无喜色,反倒显露愁容,细问其故,她才叹口气如此告诉妾身。这门姻缘并非值得庆贺的喜事,她从在云井宅邸侍奉的下人口中得知,那位名叫喜三郎的大人,是云井家老侍妾之子,长于剑术,是藩内第一高手,但从年轻时期就声名狼藉,在长崎守夜人伴随之下,沉迷于花街丸山女色,到处结交恶党,破坏各处道场,还在茶屋小馆恶意借钱赊欠等等,最后声名狼藉、无处容身,只得悄悄返回故乡。但藩中世家非但无人愿与他结亲,甚至忌之如蛇蝎,家老听说了我家情形,才做此决定。不仅这样,其真正的企图,乃是欲等事成之后,凭借其家老权势,一举并吞吴家财产。虽是无可抵抗的天命,但一想到日后的痛苦结局,就忍不住头晕目眩、心如死灰,只能泪流不止。妾身虽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但一介弱女子终究无计可施,仅能暗自忧虑烦心,等到秋收农事完成,忙碌稍告一段落的今晚,那位名叫云井喜三郎的大人,连一个随从下人都未同行,也未穿戴外褂长裤的正式服装,只身一人突然造访。

众人措手不及,连忙奔走送上酒菜至后厅,我也补好妆容赴席,但一看到他,只见半张脸孔烧烂、色如土块,另外半边剃了眉毛、眼尾翻白,嘴唇歪斜,貌似恶鬼。再加上先前已不知在何处喝得大醉,浑身酒气,妾身内心充满恐惧,全身颤抖。咬牙强忍,忐忑地替他斟酒,但还没喝几杯,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当时妾身忍不住缩手,杯里酒水尽泼溅在他膝上,他马上发起酒疯,奶妈拼命拉住他,但说时迟那时快,他转眼拔刀,奶妈命丧刀下。妾身趁乱逃了出来,终于来到此地,一想到家门不祥和妾身不幸,只觉不如一死,正要自尽之时却被您拦下。除此之外,妾身只有出家为尼、修道。虽不知您是何方高人,还请大发慈悲、指点迷津。”说完,她趴在沙地上低声哭泣。

虹汀听完,沉吟良久后扶起少女道,“好,我自当设法,请切莫慨叹。先待我看过绘卷以后,了解其中的因果。”正当他牵起六美女的手欲离开时,松树后方忽然出现一个半脸鬼相的落魄狂暴武士,一声不吭地挥刀斩向虹汀。虹汀以修禅之机锋转身避开,让对方斩了个空,同时大喝一声,对方的武士白刃在空中虚踏了几步,摔向突出的断崖外,落入月光粼粼的海中,随水烟消逝无踪。

于是虹汀伴六美女回到吴家,与家人共同替奶妈收尸,亲自做法事诵经,严禁将此事外传。进入佛堂后,他要求众人回避,从本尊弥勒佛像体内取出绘卷,先执敬畏祭拜之礼,然后摊开观看,只见上面画着全身溃烂脓疮的美人模样,令人寒毛直立。于是他立即在佛前坐定,镇定精魂,入定三昧十多天,至延宝二年十一月晦日拂晓一点,他突然睁眼,高声念诵三遍,“洗却凡夫妄执,不如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接着将绘卷投入一旁的火炉中,化为一片烟灰。

接着,虹汀平静地起身,召集家人宣示,“我已经借着法力斩断了吴家的恶孽因缘。今后将此灰放入佛像内,与三界万灵共同供奉,我本人也将还俗,成为吴家女婿,孕育万代殊胜之果。家中各位若有疑虑,但说无妨。”然未有任何附和,因为众人皆畏惧家老云井家追究怪罪。虹汀也明了大家的心理,当天便厚赏众人,让他们回乡,并封存家屋仓廪,钉上写着“回馈乡里公仪。吴坪太”几个大字的木牌,只让四马背负金银书画等行当,由强壮大汉牵绳,自己则背着弥勒佛像、怀中放着吴家家谱,手牵六美女,隔天清晨离开了滨崎,往东方前进。延宝二年腊月朔日,缤纷雪正如六美女之名,长汀曲浦长达五里的沿路绝景,须臾化为连绵银屏,虹汀疑为天赐红彩祝贺。

如此前行约莫一里,东方天际逐渐泛白之时,后方传来大群杂沓人声渐渐接近。虹汀回头一望,为数二三十人的捕快,手上带着拘捕犯人的物事,其中应已落海、半脸鬼相的云井喜三郎,不知如何得救,头系白巾、脚穿绑腿、身穿战阵披肩阵羽织和野裤,全副武装、手持长刀,紧追而来,口中一边高声大骂,“恶僧别逃。上回我以为你是大公仪朝廷密探,所以才有所顾忌并未出手,后来接获藩中密令,调查你的来历,才知你不仅假冒画匠偷窥本城地形,还伪装僧人游走各国,欺瞒有德之家谋夺财物、诱骗良家儿女后下落不明,你这无赖之徒十恶不赦、天地可鉴。任凭你会飞天遁地,如今也已无路可逃,大家听好了,他就是强夺我藩物品、无法无天声名狼藉的坪太。他就是诱拐良家妇女、卑劣下流的贼僧。不用客气,快下手逮人!”一声令下后手下同时踏雪蜂拥而上。当时一边高悬在巍峨绝壁半空中,另一边是临海断崖几无立足之地。背后跟着纤弱女子和人马。眼看完全无处可逃,但是虹汀毫无惧色,他将背负的佛像交给马夫,拂掉网笠上的雪花交给六美女,拄着惯用竹杖,整好衣襟、手捻念珠,接着安静地转过身来,慢步前进,捕快们大感意外,看来完全为对方气势所慑。

此时虹汀先向众人殷勤行了一礼,轻咳了两声后说,“各位远路迢迢,多有辛苦了。在下一介乡野粗老,还劳驾众人送行,贵藩政道昌明,实在令人感佩。难得诸位一番盛情,不如再多走些路,目送在下至前方不远的筑前藩吧。如此一来各位既可完成任务,又可避免无谓的杀生,亦不会造成贵藩的耻辱,各位以为如何?”虹汀说来明快爽利、脸上带笑,众人听了呆愣片刻。而云井喜三郎随即面红耳赤,“听你满口胡言乱语。上回我是因为喝醉才轻忽,今天我的刀可是磨得光亮锋利。大家上吧,今天的对手只有一个。除了女人以外,其他人斩了也无妨。上吧!”说罢他刀柄一敲,众人也齐声应和、气势如虹,无不以为要解决眼前这贫弱旅僧乃是轻而易举之事,刀光映着雪影,众人竞相上前。虹汀眼看已无计可施,只好左握竹杖、右挥空拳,先夺下领头一人的刀刃,挥落接着袭来的白刃,再斩断齐声落下的球棒和刺叉,只身挡在路中奋战,丝毫不让对方接近人马,他仅以刀背应战,很快就有十多人或断气,或昏死,或跌落雪地,或掉入海中。

旅僧出乎意料的身手让众人无法招架,纷纷败下阵来,云井喜三郎怒不可当,愤而出手。他拔出细长阵太刀,亮出锐利新刀刀锋,一心要置对方于死地,正眼盯着对方,脚下步法扎实,刀尖直逼眼前。也不知虹汀有何打算,他丢掉夺来的刀,右手重新轻轻握妥竹杖,接下喜三郎嗜血如渴的凶刃,全无丝毫松懈大意,淡定如水制其机先,凄切似冰压其机后,且听喜三郎手中长刀,亦仿佛夹于大磐石之间,绷足了气、呜咽切齿。虹汀见状莞尔一笑。“喜三郎大人,如何?还不早早醒悟吗?所谓弥陀利剑,系指此竹杖之心。所谓不动束缚,就在于此瞬间呼吸。就算是千锤百炼后的精妙,跨不出虚实生死之境的剑,也不及悟道的一根竹杖。恰如眼前的不可思议,你千万不可怀疑,快快放下屠刀,转恶心、入佛道,进入念念不疑、刻刻无惑、阔达自在的境界。否则,我只好循一杀多生之理,将你一刀两段,替唐津藩消除眼下大祸。如今正是生死之际,划分地狱天上的刹那。您以为如何?”听到虹汀如此咄咄逼问,原本强横跋扈的喜三郎也脸色铁青、两眼充血,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然而,或许是经年累月的业力,已让他无法回头,或许是想仗着一线机微扭转情势,忽然鼓起冲天之勇,举剑过顶,奋力一喝,如电光石火般斩来,虹汀翻身闪开顺手一击,竹杖不偏不倚,正中喜三郎眉心,趁他眼冒金星、跃往后退时,虹汀再乘虚而入、从旁扫去,同时伸手握住喜三郎腰间短刀的刀柄,“既然如此,我就遂了你愿吧。”话声未落,人已飞身后退了一间(一般以六尺(一百八十二点八公分)为一间,即相当于一块榻榻米的长度。——译注)有余,再度挥起长刀的喜三郎,宛如雕像般就这样直挺挺仰天倒下。斜肩砍下的右肩鲜血有如泉涌,染红雪地,气绝而死。

惊人气势震慑众人,余党纷纷落荒而逃,待不见有人追赶,虹汀总算放心,将夺来的短刀归还给尸骸,合掌数着念珠,诵经两三遍后,才掸掉堆积在黑衣上的雪,再次背起佛像,安抚着吓得失魂落魄的六美女,戴上斗笠,人马急行,很快便进入筑前领地,在深江这个地方过了一夜,隔天清晨又踏着未歇的白雪,往东行五里,来到此处侄之滨。

虹汀见到当地地形心想,此处北有高耸半天的爱宕灵山,南面是云烟迷离的背振、雷山、浮岳等诸名山,放眼望去是万顷良田,足以养育儿孙万代,室见川清流可以行舟,还有袒滨、小户古迹,芥屋、生之松原等名胜,况且距黑田五十五万石的城下不远,可谓集结了山海地形之精粹。于是他将一路随行的马夫纳为家人,找片田野建造了家屋仓廪,捎信回故乡京师,打算往后代代在此安身立命,同时他选中一地,收集背振雷山的巨木,亲自司绳墨设计,起造一宇庞大伽蓝,奉背负而来的弥勒菩萨座像为本尊,望以此地为传至末代之菩提寺、永世祈愿之所。山门高耸,迎真如实相之月清明,殿堂连檐,送佛土金色之日观想。林泉深处,水碧沙白,鸟啼鱼跃,念佛、念法、念僧,实乃末世之奇、罕有净土。

缘此

人皇第一百十一代灵元天皇延宝五年丁巳霜月初旬,伽蓝落成,从京师本山召请贫僧前来担任开山住持。贫僧以寡闻浅学为由,再三坚辞未果。后感其奇特,荷笈下乡担任住持,将寺号命名为青黛山如月寺。选定来年延宝六年戊午二月二十一日之良辰,讲往生讲氏七门,诵净土三部经,行长达七日之大施饿鬼。当天虹汀亲自上座登坛,略述以上因缘向听众忏悔,吟唱两首和歌。

唱 六道不惑六文字,佛陀世界吴竹杖   坪太郎

和 佛陀亲持紫竹杖,回首来时尽虚空  六美女

接着由贫僧上座,详细辩证缘起因果,阐明六道流转、轮回转生之理,传授一念弥陀佛、即灭无量罪孽之真谛,并以一偈做结。

一念称名声 功德万世传 青黛山寺钟 迎得真如月

另外,六美女时年十八岁。她将事先抄写在纸上的三万张六字名号(南无阿弥陀佛),分送前来的信众,不到三天即送完。

上述故事六道之相尽显娑婆,业报理趣流转眼前。烦恼即菩提,六尘即净土,吴家祖先冥福,代代延续正等正觉之结缘。吴家后世子孙若欲报此鸿恩,必须深切领会此意旨,不懈法事念佛。此事不得外泄,若疏忽泄露,恐遭他藩怨恨。详细仅容当时本寺住持及吴家当主夫妇知晓。谨此敬笔。

记于 延宝七年七月七日

▼听取时间:同前述,下午三点左右

▼听取地点:如月寺方丈居室

▼列席者:野见山法伦氏(该寺住持,当时七十七岁。同年八月殁),我(W)以上二人

——您会怀疑自是难免。如同此缘起内文中所述,距今一百多年前,可尊为吴家中兴之祖的虹汀大人,将其烧为灰烬、封缄至弥勒之世的绘卷,不知何故又恢复原有的绘卷形态,现于今世,落入吴一郎手上,导致如此疯狂错乱之源……关于此事,坦白说,即便您(W)没开口询问,我也打算说明,但一切仍需您自行判断。

——自开山一行上人以来即有明训,这段缘起记录,原本只有继承吴家家业的夫妻首次来祭祖时,才会屏退外人让他们观看,除此以外,有关吴家血统之事,若非非同一般之时,否则完全不会外泄,身为本寺住持,必须保守秘密,然而如今事关紧要,若无法判断吴一郎少爷是真疯或佯狂,可能与其会不会成为罪人有重大关联,我自然不能隐瞒。

——事情始末说来简单。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人发现,藏在本尊腹内、理应已化为灰烬的绘卷,其实仍保留原貌。不仅如此,从本尊腹中取出绘卷,造成诱发吴一郎少爷疾病发作者,我心中相当清楚,想必非此人无误。当然,这毕竟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众人听了一定大感意外,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吴一郎少爷的亲生母亲、前些年在直方诡异横死的千世子小姐……没错……听来非常荒唐无稽,首先,大家必定会怀疑,世上岂有此等无情的母亲,竟然会将具有如此可怕传说的东西,交给自己无可取代的亲生儿子?其中当然存在很深刻的理由,无论如何,只要听了接下来的说明,我想您就可以明白一切。

——回想起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应该是三十多年前了吧。实在已经年代久远。您或许已经知道,这位千世子小姐自幼聪明伶俐,而且双手格外灵活,尤其擅长绘画和刺绣,打从她刚懂事,还梳着童发、身穿振袖的可爱年纪,就经常独自一人坐在本寺本堂角落,临摹纸门上的四季花卉图案,以及栏杆间的仙人雕刻。当时她就已经非常可爱,五官轮廓宛如人偶一般。

——不过,大约是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吧?某天似是刚从学校回来,身穿绛紫色裤子的千世子小姐,怀抱一个包袱,径自走进这方丈居室,向独自在喝茶的我说师父……那本尊黑色佛像肚子里,放着很漂亮的绘卷对吧?能不能偷偷拿出来让我看看。绘卷的事自从本寺开山当时举行大法会后,就成为附近一带有名的传说,村里应该有很多人知道,我想她可能是从那些人口中听说的吧。当时我笑着告诉她,绘卷很早以前就化为灰烬啦,就算我想让你看也没办法,千世子小姐却说……可是我刚才摇动佛像,却听到里面有哐咚哐咚的声响,一定放着什么东西。我听了大吃一惊,训了她几句,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会被佛祖惩罚的。但是……等到千代子小姐回去、只剩我一人后,我忽然开始担心,于是悄悄走进本堂,虽心知不敬,还是试着摇动本尊弥勒佛像,果然听到哐咚声响。那感觉就好似有卷轴状的东西,藏于腹内。

——此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令我惊慌失色。我一直以为,如同缘起本文所述,本尊腹内放的仅是绘卷灰烬……但后来我又仔细一想,莫非是当年虹汀大人佯装已经烧毁绘卷,其实却保留原貌、藏入佛像腹内?现周围填塞物因随着年代久远而干燥松弛,才会发出这种声音吧。好绘画者常有这种心理,因太过爱惜绘卷而这么做,可能是认为经年累月供养,因缘会逐渐淡薄、不再作祟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重新取出、加以烧毁吗?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左思右想,终究无法释怀,也有点恐惧,但我心想,应该不会有人打破本尊佛像、查看内部,于是就这样继续放在原处。

——就这样,时光飞逝,到了去年秋天,盂兰盆节前一天的傍晚,八代子夫人和一郎少爷、真代子小姐三人一起前来扫墓。当时八代子夫人单独一人打扫祠堂后,顺便到这方丈居室来喝茶闲聊,话中提及,“虽然时间尚早,不过我打算等明年春天,一郎从六本松的学校(福冈高等学校)毕业后,马上让他和真代子成亲,您以为如何?”她这么跟我商量。八代子夫人在宣布这种重大事情之前,必会来找我商量,我也回答她,此事甚好,然后我们走出大殿檐廊一看,身穿学生制服的一郎少爷和系红色腰带的真代子小姐两人已经扫好坟,正蹲在山门旁的坟前,双手合十,看来感情和睦。见到这番情景,八代子夫人好似胸口一哽,突然掩面进入祠堂,我则留在当场,望着相当匹配的这两人,漫然想着吴家的未来,这时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千世子小姐说过的那些,心中暗暗一惊。当然,当时我只认为这或许是老人家瞎操心,不过内心实在放不下,当天晚上,怎么都睡不好。

——于是我悄悄起身,借着窗外映入的月光和灯火,一个人前往本堂,心知冒渎地捧起本尊,试着摇动,但先前确实听到的声响,此时却完全消失了。不仅如此,我还感觉里面仿佛空无一物。

——那时候我隐约有种预感,心中一股莫名恐惧。于是心一横决定把佛像抱下佛龛、搬进这方丈居室,戴上眼镜仔细检查,虽然佛像身上满布尘埃看不太清楚,可是却发现佛像颈部在衣襟处有切断后再嵌合的痕迹,试着用力摇晃,看似马上就要松脱。当时我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努力保持镇定,通过走廊将佛像搬到土间,安静地挥去上面的灰尘,在灯光下铺了一块毛毯,从切口拔下佛像的头,往里一看,挖成经筒状的底部,有用旧宣纸包裹住的灰,而这灰包正中央,刚好凹陷为卷轴状。看到这里我这才明白,原来虹汀大人当年虽说已烧了绘卷,事实上他可能另有想法。其实绘卷并没有烧毁,而是直接藏入佛像中,而现在又被某人偷走……眼前所见,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是的……除此之外,周围还有一些应是作为充填之用的旧棉花,其余连一片碎纸屑都没见到。请往这边走。我让您亲眼看看本尊吧。(参照后段备注)

——一切如您所见……这不知算不算是出于我的不谨慎……是啊……我内心非常愧疚,只希望别出什么事才好。可是,另一方面,如果真是千世子小姐拿走的,那她又为何要这么做呢?而且,从她横死直方之后至今,又是谁偷偷暗藏了绘卷呢?假如是八代子夫人在收拾千世子遗物时发现,不至于不告诉我一声……正当我暗自发愁、苦思不解时,竟发生了这种事,只能说一切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太不可思议了。听说,那绘卷在一郎少爷精神错乱后,再度消失无踪,这又是另一桩迷案。村里传说……一郎少爷精神异常前后,曾有人目睹绘卷如蛇般扭曲、横渡半空,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一切皆因我的大意而起,死去的真代子小姐和发狂的一郎少爷实在可怜。我宁愿用我这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来代替他们,但如今只能每天以泪洗面。

▼听取时间:同一天下午五点左右

▼听取地点:本人宅邸后厅

▼列席者:吴八代子、我(W)以上二人

——啊,医师……您终于来了。您不知道我有多盼望能见到您……不要紧。我的伤没关系。我的生命什么都无关紧要了。我拜托您了,医生,请务必找出那个从寺中盗出这绘卷(相当谨慎地从怀中取出交出),埋伏在采石场等着交给一郎,企图杀害我家人的家伙。要是找到那家伙,哪怕只有一句话也好,请您问问他,究竟有何怨仇,让他做出如此残忍的事(啜泣),这一句话就好,请您务必要问问他(啜泣)……没能在一郎精神正常时问出那个人的事,我实在无比遗憾……如果知道他是谁,就算咬碎他的骨头都不甘心哪(啜泣)……不、不。离开直方时并没有看到那东西。一郎随身物品我全都仔细检查过了。那些警察又知道些什么?让一郎遭受那种折磨……现在我问话他也完全不回答。我已经死心了。不管一郎能不能恢复正常,我女儿能不能起死回生,或者我自己这条命会如何,我都不在乎了。但是!杀害我妹妹千世子,还有谋害一郎和我女儿的人,绝对是同一个家伙……那个人明知道这幅绘卷的事,又故意拿给一郎看……(精神亢奋、错乱,无法继续回答。约一星期后,心情慢慢恢复平静,逐渐呈现失神状态的倾向。)

(一)事件发生当天晚上十点半,检查已禁止出入的吴家仓库(被称为第三号仓库)时,发现铺在楼下木板房间入口的旧报纸上,整齐并排着吴一郎的厚朴木屐以及真代子外出穿的红色软木底草鞋,旁边开始有蜡烛滴落,点点延伸到陡峭的楼梯上方。

观察楼上的状况及被害人的尸体,并未发现有打斗、抵抗或挣扎的痕迹。

尸体颈部有勒绞的折痕和瘀血,以及其他索沟互相缠绕的痕迹,但气管喉头及颈动脉等,并未发现有来自外部的损伤。此外,一条带着脂粉香味的崭新西式毛巾掉落于尸体前方的桌下,此乃凶嫌所持之物,系用于遂逞凶行。

桌上中央似有卫生纸,数十张带有妇女体味、折成四折的八裁白纸层叠散放在桌上。面对桌子的左边放置吴家佛具的合金烛台一个,上插一支百文目大蜡烛,有点燃过的痕迹,根据之后调查的结果,推算约在点燃两小时四十分钟后熄灭。

另外还有三支崭新的百文目大蜡烛和火柴盒一起置于桌下,以上四支蜡烛上端以及中央部分印上的许多指纹,皆只有被害人真代子左右手指的指纹,加害者吴一郎的指纹一个也没有。而且,从火柴盒上也只检测出被害人指纹此点分析,上述四支蜡烛乃是被害人自己携来,并亲自划亮火柴点燃其中一支,置于桌上左边,此点已无疑虑。(其他关于八代子脚印等叙述在此省略)

(二)同一晚九点,被害人尸体送达九州岛帝国大学医学院法医学教室,马上由我(W)执刀,在舟木医学士见证下进行检验,并于该晚十一点结束,确定死因为颈部遭压迫,勒杀。同时推断被害人系因某种原因丧失意识后,遭人勒毙。另外,处女膜并未发现异常。(其他省略)

(一)调查如月寺弥勒佛菩萨座像,发现其头大身小、形貌怪异,既无后光也无偏袒(将袈裟挂于左肩,而露出右肩,是古代印度用以表示恭敬长者的方式。——译注)。披小袈裟如一般法衣,结跏跌坐,结弥勒定印,但亦可见形似作者自像之嫌。整体刀法极其简劲雄浑,处处可见锯齿及波浪状凿痕。底部中央以极端严谨的刀法阴刻着一寸见方的“胜空”二字。

(二)中央空洞为纵深一尺、横径三寸三分有余的圆筒形,扣除充填在上方和底部的棉花和灰烬厚度,高约一尺六分,正好吻合绘卷(其他参考物品)的体积。另外,空洞盖顶亦即颈部方形部分,可见到残留的粘贴痕迹。

(三)检查包灰的宣纸及填塞在上下左右的棉花,从其褪色程度判断,约略等同记录的时代。经过显微镜分析的结果,仅发现灰烬内容包含烧毁普通和纸和绢布的痕迹,并无裱装用的金丝或卷轴木材等其他痕迹。(其他省略)

(一)调查侄之滨入口的国道沿线、靠海一侧的山麓采石场一带,发现据称前一天吴一郎观看绘卷时所坐的石块位置,位于切割剩下的粗石背后,经过街道者很难注意到。

(二)采石场内除了无数大小石片石块和石工作业的痕迹,还有从道路飞入的稻草、纸张、草鞋、蹄铁片,以及其他类似垃圾之物,此外,并无值得注意的物品。另外,或许由于经小雨冲刷,未能发现疑似吴一郎或其他任何人物的足迹。

(三)平时在采石场工作、住在侄之滨町七十五番地之一的石工胁野军平,两天前因其妻子阿蜜及养子格市同时腹痛腹泻,疑似感染流行病而被隔离,不久后待其痊愈询问的结果,证实近日来并未发现工作时有可疑人物进入采石场或在附近徘徊。关于这些人的病况,由于该处的鱼类向来新鲜,不可能是食物中毒。目前病因尚未查明。

◇插入绘卷照片

◇记载上述绘卷由来

◇记载关于上述第二次发作的全盘研究观察事项

哈哈哈哈哈。

如何?各位现在是不是觉得惊慌失措呢。

大家想必已经忘记这是我遗书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只忘情地阅读吧。其中有悲剧、有喜剧、有剑斗,还有警察问案,如果能再加上信徒的大肆宣传,可不就是一部大人看了感动、小孩读了惊恐的异想天开奇妙记录呢。特别是心理遗传的奇特显现方式,真可说是古今未见的绝佳手法,翻遍现代所谓常识和科学知识的典籍,也无法比拟。即便是著名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博士,似乎也觉得此事棘手,在其调查资料中感叹如下。

“我希望将这桩事件的凶手,称为假想凶手。因为只能将此事件的凶手想象为拥有超越现代一切学术、道德、习惯、义理、人情之可怕、神秘、不可思议个性之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合理解释。此人非但在短短两年之间极尽残虐之事,让三位妇女和一位青年或遭杀害,或精神狂乱,使其一家血统完全断绝、无法再延续,而且此等残虐的行凶手法,皆伪装为偶然事件或者超科学的神秘作用,无法再做其他猜测。别说凶手的存在,就连他进行此一连串凶行的目的是否存在,都令人怀疑。”

各位觉得如何?对照前面看过的记录和这段文字,相信各位应该早就已经注意到了吧。站在法医学立场的若林博士对该事件所主张的重点,和身为精神病学者的我所主张的重点,从事件发生当初就正好相反,直到今日为止也没有达成一致。若林站在法医学者特有的角度,打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桩事件绝对另有隐藏背后的凶手,并且认定这名凶手一定从某处暗中操控,随心所欲地操弄与此事件相关的奇妙现象,但是我可不觉得事情这么单纯。站在精神科学的立场观察,这只是一桩所谓“没有凶手的犯罪事件”。这不过是一件无论外观或内容都很奇特的精神病发作之表现,被害人和凶手或许都在某种错觉之下,被误以为是同一人犯下的凶行。如果还是硬要找出凶手,我主张应该逮捕遗传这种心理给吴一郎的祖先,送进牢里。这就是此桩事件的核心趣味所在……

什么……你说什么……如此这般……你已经知道这桩事件的真凶了吗。

哎呀……这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就算是再厉害的名侦探,脑筋如此敏锐,也未免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啊。而且这么一来我和若林都甭混了。

别急别急,请等一等。就算诸位所指的人物确确实实百分之百是这桩事件的幕后真凶,也就是若林所谓的假想怪魔人,终究也只是一种推测,并没有确切证据吧。再说,就算真有不动如山、可靠无比的确切证据,而且各位也知道凶手目前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事,将凶手逮捕归案后,竟然发现了事件背后令人瞠目结舌、震惊语塞的新事实,届时不知各位打算如何处置呢?呵呵呵呵呵。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对于这种深刻奇妙不可思议的事件,以薄弱证据或概念式的推理来判断,万万不该、非常危险。至少必须对于此事件在前述状态下发生后,历经何种途径峰回路转终于落到我手中,我对事件又进行了何种观察、根据何种方法推演研究步骤,并了解根据此研究所发现的第二次发作内容,又是何等凄惨、痛切、绚烂、怪异,并且无理可循,还有,这些研究过程何以骤变、发展为在下自杀的原因等等进行彻底观察之后,才能决定有无真凶。想必各位应该已头昏眼花,“原来如此啊……嗯……”我算是先占了上风。好了,关于之后我对这桩事件的研究进展实况,接下来我继续拿掉敬语,用天然色立体电影来说明。

问题是,像我这种来自乡下又是新手的无声电影辩士,一旦省掉敬语,听来一定像在朗读外行人所写的单调剧本吧。很不幸,什么剧本还是焗粉我可从没做过,也不知该长什么样子,不过距离天亮还有大把时间,我就提笔玩玩,试着编写剧本这玩意儿。只是在此得事先声明,将事件核心的心理遗传内容留待最后,先从外侧的事实依序往内推、往内推,搓呀搓地慢慢搓成焗粉……哎呀,不对,是剧本,情节也不会颠倒冲突。我关于此事件的记录,完全依照当时亲眼观察事件的顺序排列,光是研究此顺序,就足以了解事件真相……因此就这一点还恕我直言,请相信绝对是极端科学、毫无粉饰,俯仰天地而无愧的真实记录。大概就是这样吧,啧啧啧。

【字幕】吴一郎的精神鉴定,大正十五年五月三日上午九点,于福冈地方法院会客室。

【电影】正木博士身穿黑紫色家纹外褂,哔叽单衣搭配哔叽裤,洗旧的白色袜子,俨然村长模样的打扮,伸直双腿往后躺在接近入口对面窗口的椅子上,悠闲地抽着雪茄。

中央的圆桌上丢着似是正木博士带来的老旧洋伞和老旧圆顶礼帽。旁边站着身穿双排扣长礼服的若林博士,正在向正木博士介绍身穿制服形貌威严的探长和全身哔叽布料的优雅绅士。

“这位是大冢警部,这位是铃木预审判事,两位都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桩事件。”

正木博士站起来接过两人的名片,相当随便地点了几下头。

“我就是您想见的正木……抱歉,身上刚好没带名片……”

警部和预审判事板着脸、严肃地回礼。

这时,身上仅穿着白底蓝点图案夹衣的吴一郎,由两位法警拉着腰带进来,三位绅士分别往左右让开,形同随侍在正木博士身旁。

吴一郎呆站在正木博士面前,用他乌黑清澈的忧郁眼睛慢慢地环视屋内。他白皙手臂和颈部周围,还留有疯狂发作被压制时导致的几处擦伤和瘀青,将他这世间罕有的俊美容貌衬托得更加异样。他身后的两位法警整齐地行举手礼。

正木博士回以注目礼,呼出一口雪茄的细长烟雾,然后粗鲁地将吴一郎铐上手铐的双手向自己拉近,两人的脸孔相距约一尺左右、四只眼睛紧紧互相盯着。他凝视着吴一郎瞳孔深处,仿佛在暗示什么,又仿佛是试图用自己眼里的光芒,将吴一郎眼里的光芒押回瞳孔深处。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有好一阵子动也不动。

不久后,正木博士的表情开始呈现紧张。在一旁观看的绅士们表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但只有若林博士连眉毛也没挑一下,冷静地垂下他苍白的眼眸,凝视着正木博士的侧脸。好像正从正木博士的表情中,寻找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

而吴一郎却没有半点惊慌。他那精神失常的人特有的清澈眼神,轻易地将视线从正木博士脸上移开,随即由下往上缓缓打量着伫立一旁的若林博士身穿长外套的高大身影。

正木博士的表情渐渐柔和。他望着吴一郎的脸颊,咧嘴一笑,重新吸燃就快熄灭的雪茄,语气轻松地开口。

“你认识那位叔叔吧?”

吴一郎依旧仰望着若林博士苍白的长脸,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像是逐渐要进入梦境。看到他这个样子,正木博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此时吴一郎的嘴唇轻轻蠕动。

“认识。他是家父。”

话声未落,若林博士已换上一脸骇人表情……原本就苍白的脸孔慢慢失去血色,如白土般失去光泽的额头正中央有两道青筋暴露。无法用愤怒或惊愕来形容的面貌,太阳穴咯咯颤抖,回头望着正木博士。眼神之凄厉简直像随时都会朝他扑过来。

但正木博士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他旁若无人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是你父亲吗,那好那好。那你认识我这位叔叔吗?”

说着,他指向自己的鼻子。

吴一郎眼神认真地盯着正木博士的脸,很快又轻轻蠕动着嘴唇。

“是我……父亲……”

“啊哈哈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更开心地笑了,最后他甚至放开吴一郎的手,受不了般地开始狂笑。

“啊哈哈哈哈!我真是没想到。这么说,你有两位父亲啰?”

吴一郎似想非想,显得有些犹豫,但他很快就默默点点头。正木博士终于捧腹大笑。

“哇哈哈哈哈!太棒啦,这实在太难得了。那,你记得这两位父亲的姓名吗?”

正木博士半开玩笑似的问,顿时,在座有如身处五里雾中、仓皇失措的所有人,脸色瞬间浮现紧张。

可是,被正木博士这么一问,吴一郎蓦地脸色一暗。他静静转移视线,似乎专注地眺望窗外灿烂耀眼的五月晴空,之后又好像突然回想起什么,斗大眼眶中溢满了泪水。见到他这样,正木博士再次执起吴一郎的手,缓缓吐出一口雪茄烟雾。

“不。不要紧、不要紧。不必勉强自己去想起你父亲的姓名。因为不管你先想起的是哪个人,都太不公平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原本绷着紧张情绪的众人同时笑了。终于恢复原来表情的若林博士,也露出犹如哭泣般的奇怪僵硬笑容。

吴一郎用提防的眼神看着这每一张笑脸,最后他仿佛很失望,叹了一口气后垂下眼,扑簌簌掉下泪。泪珠从手铐滴落到肮脏的地板上。

正木博士继续拉着他的手,悠然环顾众人。

“我希望能把这位病患交给我,不知各位有何看法?我想这位病患的脑中一定还残留着跟事件真相有关的某些记忆。就像各位刚刚所听到的,他看到每个人的脸都觉得是自己父亲,这或许正是暗示着事件背后的真相的某种重要心理之显现……如果可以,我想靠自己的力量让这位少年的头脑恢复正常,撷取与事件真相相关的记忆,各位意下如何……”

【字幕】吴一郎最早出现在解放治疗场之日(大正十五年七日七日拍摄)

【电影】矗立在解放治疗场正中央的五六棵梧桐树,鲜亮绿叶在盛夏阳光中闪闪发亮。

八位疯子从东侧入口列队依序进入。其中有人很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但慢慢就开始显现各自的狂态。

排在队伍最后进来的是吴一郎。

他的神情相当忧郁,有好一阵子愣愣地环望四周的红砖围墙、脚下的砂地,然后好像在自己脚边的砂里发现了什么,突然两眼发亮将其拾起,夹在双手之间滚动搓揉,还拿起来迎着炫目的太阳看。

那是一个弹珠汽水里的弹珠,透蓝美丽。

吴一郎弯起嘴角面对着太阳,将这颗弹珠卷进黑色兵儿带(和服中男性腰带的一种。原为九州岛的萨摩兵士惯绑的腰带形式,故有此名。明治维新后九州岛风俗渐渐移入东京,开始变得广泛。——作者注)中,又匆忙撩起衣摆蹲下,开始用双手在滚烫的砂中翻找。

从刚才就站在入口观察的正木博士,命令工友拿来一把圆锹,交给吴一郎。

吴一郎高兴地道谢后,接过圆锹,比刚刚更勤快地翻动闪亮的砂土。湿濡的砂土曝晒在阳光下,逐渐变白、变干。

专注观察吴一郎态度的正木博士,不久后微微一笑,轻轻点点头,然后走回入口快步离开。

【字幕】在那之后约两个月,在解放治疗场的吴一郎(同年九月十日拍摄)

【电影】解放治疗场中央的梧桐树夹杂着少许枯萎叶片。周围场内的平地处处可见翻掘过后宛如一个个漆黑墓穴般的砂土痕迹,重叠分散在各处 。

吴一郎站在洞穴与洞穴之间的砂土平地一隅,以锹为杖,挺直腰杆,正难受地呼出一口气。他的脸孔被秋阳晒得焦黑,再加上连日劳动似乎已经筋疲力尽,看起来无比憔悴、判若两人,只剩下眼睛还骨碌碌地晶亮转动。他的汗水不断流下,剧烈的喘息犹如火焰……他手中充当拐杖拄地的圆锹锹刃,已磨损成薄薄的波浪状,闪动着银一般的慑人光芒,充分说明这几十天的掘砂作业何等狂热、剧烈……所谓活生生坠入焦热地狱的亡者之姿,说的就是这副模样吧。

接着,吴一郎像是被什么人追赶般,用晒黑的手臂重新拿起圆锹。他开始在新的石英材质砂地上奋力凿下,挖掘另一个洞穴,很快挖出一个大鱼骨后,再度恢复精力,以比先前更强数倍的气势继续挥动圆锹。

舞蹈狂女学生掉入位于吴一郎背后的一个大洞穴中,双脚在空中不断晃动、发出惨叫。其他病患们则是一起鼓掌喝彩。

但是吴一郎头也不回,更加专心地挖、挖、往下挖,没多久,好像挖到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频频搓动双手手指,接着马上拿起圆锹,眼睛亮得像火光一样,他紧咬着雪白的牙齿,拼命翻动脚下的地面。

正木博士从他身后缓步走过来。架在鼻头的眼镜反射着阳光,注视着吴一郎的作业状况好一会儿。不久,正木博士走近吴一郎身边,伸手轻拍他挥起圆锹的右肩。

吴一郎惊讶地放下圆锹,呆然回望正木博士,并擦拭脸上汩汩不停的汗滴。

正木博士趁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动作伸入吴一郎怀中,抓出用脏手帕包住的圆形物品,还有吴一郎最早挖出的鱼骨,藏在背后。但吴一郎一点也没有察觉,继续擦拭汗水,眨着眼睛,从洞穴中抬头往上看。正木博士站在洞穴边缘微笑往下看着他。

“你刚刚挖出来的是什么?”

吴一郎很尴尬地红了脸,将左手手指伸至博士鼻尖。博士挪近眼镜仔细看,发现他指头上卷卷缠绕着一根女人头发。

正木博士似乎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面容严肃地点点头,紧接着他解开藏在背后的脏手帕,将里面的东西放于左手掌心,递到吴一郎眼前。他掌上除了吴一郎两个月前刚进入这个解放治疗场后捡到的弹珠,以及今天挖出的鱼骨以外,还有红色橡胶梳子碎片,和断成约小指大小闪着光芒的玻璃管。

“这些是你从土里挖出来的吧?”

吴一郎剧烈地喘着气,点点头。他看了看博士的脸,再看了看那四样东西。

“嗯……那这是什么呢?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途吗?”

“这些是青琅玕、水晶管、人骨,还有珊瑚梳子。”

吴一郎不假思索地随口回答,同时马上从博士手上接过这四个破烂东西和手帕,绑得像石头般牢固后,再无比慎重地放回怀中深处。

“嗯。那你为什么要这样拼命挖土呢?”

吴一郎左手拄着正要往土里深挖的圆锹,右手指着脚下。

“这儿埋着女人的尸体。”

“哦。原来如此。嗯。”

正木博士喃喃说道。接着他隔着眼镜,狠狠盯着吴一郎双眼,用相当严厉而清晰的语气,一字一字清楚传到对方耳里。

“嗯……原来如此。但是……女人尸体埋在土里……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一郎双手撑着圆锹,讶异地仰头望着博士的脸孔。他脸颊的红晕倏地消失,嘴唇轻轻蠕动。

“什……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他仿佛说着呓语般开始不断重复。接着,有好一阵子他茫然地看着周围,不久后又忽然换上难以言喻的寂寞、不知所措的困惑神情。他松开手中的圆锹,无力地低垂两眼,慢慢爬到洞外,往入口方向走去。

正木博士目送吴一郎的背影,交抱双臂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果然不出所料。他的心理遗传丝毫不差地出现了。可是还得再忍耐一段时间。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好戏上场……”

【字幕】同年十月十九日(距离前一场景约一个月后)的解放治疗场内光景。

【电影】跟最初放映时一样,老人钵卷仪作在场内平坦砂地的砖墙前耕作。不过仪作已经比第一次出现时多耕作了约一亩田地,而一旁的瘦弱少女则栽种枯枝和瓦片至一半左右的位置。

站在老人面前的吴一郎也和最初见到时一样,面带微笑,双手放在背后,专注地看着老人上下挥动圆锹,但是仅仅经过一个多月时间,他的皮肤已经完全变白,也圆润了许多,这是因为这段时间他停止挖掘洞穴的劳动,整天都关在自己房间,也就是第七号房的关系。

正木博士从他背后微笑走近,慢慢伸手搁在他肩上。吴一郎吓了一跳似的,转过头去。

“怎么样?你好久没有出来了啊。我看你皮肤变白……还胖了点。”

“是的……”

吴一郎保持着微笑回答,继续注视着圆锹的挥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

正木博士盯着他的脸问。但吴一郎的视线仍集中在圆锹上,静静地回答。

“我在看那个人耕田。”

“嗯。看来意识已经清醒很多了。”

正木博士自言自语般说着,上下打量着吴一郎的侧脸,接着他稍稍加强了语气。

“不是吧。我看你是想向他借那把圆锹吧?”

话还没讲完,吴一郎的脸登时煞白。瞪大了双眼凝视正木博士的脸,但很快地视线又回到圆锹上,喃喃说着。

“没错……那是我的圆锹。”

“嗯。这我知道。”

正木博士点点头。

“那把圆锹是你的。但是他难得这么热心耕作,你可以再多等他一会儿吗?等到正午十二点钟声一响,那位老先生一定会丢下圆锹去吃饭的,然后下午直到天黑之前都不会再出来的。”

“真的吗?”

吴一郎说着,回望正木博士的眼里带着浓浓不安。正木博士像是想让他安心,用力地点头。

“当然是真的。我以后会再买一把新的给你。”

尽管如此,吴一郎依旧不安地凝视着上下挥动的圆锹,然后他很快又开始自言自语喃喃念道。

“我现在就想要……”

“哦。这是为什么?”

但吴一郎没有回答。他紧抿着嘴,继续凝视圆锹上下挥动。

正木博士神情紧张地瞪着吴一郎的侧脸,仿佛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什么。

一只大鸢的影子,轻盈地滑过两人面前的砂地。

是的,看到这里终于明白,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主要跟佩戴青琅玕、水晶管和珊瑚梳子之类饰品的古代贵妇有关,也明白吴一郎那么热切寻找女性的尸体,都是为了完成以该妇人为模特儿的绘卷。

但是当正木博士质问尸体是什么时候埋在土中时,吴一郎却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转身回房陷入深思,这又是为什么?

还有,经过一个月后的今天,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他又为什么来到这处解放治疗场,一心一意等待老人放下手上的圆锹?

就在现在这个时刻,这个解放治疗场的危机,是从何处如何渐渐逼近。

能够揭开这些疑问的人,目前只有正在调查这桩事件的若林博士,和身为他的咨询对象的我而已。不,并不是银幕上的正木博士……不、不是……哎呀真麻烦,就当作是我好了,顺便把影片也停止播放吧。再顺便回到深夜在九州岛大学精神病科教授研究室里,独自一个人写这篇遗书的正木疯博士身上。

听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反正这是我临死之前打发时间写下的遗书。威士忌酒力再强也无所谓。接下来我将会化为山野……此时还是再让我抽根雪茄吧。

啊,真愉快。像这样在自杀前夕,还能以嘲弄宇宙万物的心情写遗书。写累了就穿着拖鞋缩在旋转椅中,环抱膝头,吞吐着群青或藤黄色的烟雾。这么一来,这些烟雾就会像朝霭、晚霞渲染般往上盘旋,袅袅飘至天花板,到了一定高度,就如同浮在水面上的油渍般慢慢扩散开来,犹如具有灵魂一样,纠结分散、似悲似喜,描绘出非几何的曲线,然后逐渐淡薄、消失。坐在大旋转椅中呆呆抬头望着这些、犹如瘦小骸骨般的我,简直就像天方夜谭里的魔术师啊……啊,好困。威士忌好像开始发作了。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窗外是满天星斗啊。这个……那叫什么来着……嗯嗯。有一颗星……“找到一颗星,博士就发晕”吗?哈哈……这可不大好……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呒呣……

“如何……读完了吗?”

这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但很快地,又在室内留下嗡嗡的空洞回音,然后消失。

那个瞬间,我本以为是若林博士的声音,但我马上发现,这语气完全不同,还带着快活年轻的余韵,因此惊讶地回头。可是室内空空荡荡,连只老鼠都没看到。

太不可思议了。

秋天早晨明亮的阳光,从三面窗户如洪水般倾泻,炫目地反射在摆成数排的标本架玻璃、透明漆,还有亚麻地板上,四周一片寂静。

唧唧唧唧唧唧唧……咕哩咕哩咕哩咕哩咕哩咕哩……唧唧……

是一群小鸟在松林间啼叫的声音。

真奇怪……我合上读完的遗书,不经意地看着自己眼前……接着我突然一惊,差点吓得跳起来。

有个奇妙的人就在我眼前……我原先一直以为若林博士坐在那张大桌子对面的旋转扶手椅上,但现在椅子上已经不见若林博士的身影,和我面对面缩在椅子里坐着的,是一个身穿白袍瘦小如骸骨的男人。

那是一位理着大光头,眉毛剃得精光,全身晒成红黑色,年约五十的绅士,实际年龄或许更年轻些……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大大的无框眼镜,大大的ㄟ字形唇上,紧叼着刚点燃的雪茄,双臂高高交抱在胸前,使得身体呈现往后倾的姿态,一个貌似骸骨的瘦小男人……跟我视线交会的那一刹那,他右手悠悠拿起雪茄,露出雪白的牙齿,粲然一笑。

我跳了起来。

“哇……是正木博士……”

“啊哈哈哈哈……吓了一跳吧……哈哈哈哈。哎呀,你真是不简单。能记得我的名字真不简单。而且也没有误以为我是鬼魂而吓得逃走,更让我佩服。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我包围在这笑声的回响中,逐渐感到全身麻痹,右手抓着的正木博士遗书也咚的一声掉落在大桌上……同时,因为书写遗书的正木博士本人出现,我觉得从今天早上以来发生的所有一切仿佛完全被否定,顿时全身无力,再次一屁股坐回原本的旋转椅中。把嘴里的唾液吞了又吞。

看到我这种态度,正木博士显得相当愉快,他在椅子上往后仰,哄声大笑。

“啊哈哈哈哈。你看起来非常吃惊呢。啊哈哈哈哈。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你现在只是陷入了严重的错觉。”

“严重的……错觉……”

“还不明白吗?呵呵呵呵。那么你先想想看。你刚才……我想应该是八点以前吧,被若林带到这个房间,听他说了许多事,对吧?他告诉你我已经死了一个月之类的……嗯嗯……还有那月历上的日期又怎么了……哈哈哈哈,吓了一跳吧?……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啊。还有,在你阅读那些《疯人地狱邪道祭文》啦,《胎儿之梦》啦,新闻剪报啦,遗书什么的当中,你就真的相信我早在一个月前已经死了,对吧?”

“……”

“啊哈哈哈哈。不过很遗憾,那都是若林的计谋。你完完全全被若林这个骗子给牵着鼻子走了啊。让你看看证据吧。只要看这遗书最后的部分就能明白。你不是刚好翻到那里吗?如何……这是我昨天晚上熬夜所写的,你闻闻看那还新鲜的墨水味道,就是最好的证据。哈哈哈哈。怎么样。所谓的遗书,也没有规定非要在本人死后才能出现,我还活着,根本没什么奇怪啊。啊哈哈哈哈。”

“……”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我苦思不解,正木、若林这两位博士,为何要做出如此奇怪的恶作剧?若说是恶作剧,也未免有太多怪异、不合理的内容了……从今天早上起看到的各种事件、各项资料内容,都是事实吗?或者只是两位博士为了戏弄我,而联手演出的戏码?想着想着,原本充斥在我胸中堆积成山的感激、惊讶和好奇等等,同时开始摇摇晃晃、崩溃,仿佛与自己的身体一起嗖地消失了。

我踏稳脚步,双手紧紧撑住大桌边缘,如做梦般茫然望着眼前咧嘴微笑的正木博士。

“哇呵呵呵呵。”

正木博士张口大笑。此时却刚好被正要吸入的雪茄呛到,混杂了痛苦又可笑的表情,同时慌张地用手按住鼻头上的眼镜。

“啊哈哈哈哈……咳咳……你表情很怪呢……呵呵呵呵,好像我不死不行似的……咳咳咳……是不是呢。咳咳……我身体真是愈来愈糟了……看我这样子。听好了。你在今天早上……应该说是子夜一点左右,呈大字形躺在七号房内睡觉。醒来时突然发现忘记自己的姓名,所以一个人大惊失色地吵闹,对吗?”

“啊……为什么您会知道?”

“你那么大声吼叫,想不知道也难哪。当时其他人都在熟睡,只有还在这里写遗书的我听到那阵骚动,走过去一看,发现你正在七号房里拼命回想自己的姓名。我猜想,你一定是正要从梦游状态中清醒……所以我又马上回到二楼,一心想快点完成这篇遗书,不久后便天亮了,我一边打盹一边睁开了眼睛,稍微晃神地发着呆,不久后若林好像开着他那辆有新式喇叭的汽车前来。这可不是好消息。一定是有人发现你从梦游状态中清醒,很快向若林报告。若林这家伙动作倒是挺快的,不过马上赶到现场又打什么算盘呢……我一直躲在暗处偷看,他让你理发、洗澡,打扮成堂堂大学生模样,应该是要让你跟住在隔壁六号房的美少女见面。而且还说她就是你的未婚妻,是不是令你惊慌失措呢?”

“啊……这么说,那位少女果然也是精神病患?”

“当然。而且还是学界罕见的精神异常。她在人生最重要的婚礼前夕,眼见着最关键重要的未婚夫出现始料未及的‘变态性欲心理遗传’,这不可思议的梦游,导致她也不知不觉受到梦游发作暗示的影响,引发与未婚夫相同的心理遗传发作,暂时陷入假死状态。但是,经过若林的怪异手腕救醒后,她竟开始说些羡慕千年以前已死的唐玄宗和杨贵妃、很对不起根本不存在的姐姐之类的话,又模仿抱婴儿的姿势,说着:‘你一定会成为日本人。’……当然她现在也差不多清醒了……”

“这……这么说……那……那个女孩的……的名字……叫什么……”

“还用问吗。不用问你应该也知道啊。当然就是鼎鼎大名的侄之滨之花——吴真代子……”

“什么……这……这么说……我就是吴一郎……”

我话说到一半,正木博士紧抿着他ㄟ字形的大嘴。虽然雪茄烟雾让他眉头深锁,他仍将黑色眼眸的焦点静止在我脸上。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逐渐往心脏集中,就快要干涸。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滴落,嘴唇开始颤抖,身体也似乎开始摇晃站不住。我连忙用双手撑住大桌,感觉自己的身体跟空气一起渐渐分散稀薄,最后只剩下两颗眼球还留着,直盯盯地凝视着正木博士……在这样的感觉中,我的灵魂仿佛以惊人的高速疾驶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当中……我生怕想起自己身为吴一郎的过去……我侧耳倾听着自己的心脏和肺脏,仿佛从不知何处的遥远地方传来的巨浪般声响……我不停颤抖。

然而……无论心脏和肺脏多么骚乱、激动,无论如何我的灵魂都想不起身为吴一郎的回忆。不知道在脑海中反复多少遍的“吴一郎”这个名字,一点都没有“这是自己的名字”的怀念和熟悉感。不管再怎么搜寻我过去的记忆,每当我一回溯到今天凌晨听到的“嗡嗡”声时,就会停在这里,就此结束。不管别人怎么说……拿出什么证据,我都无法认同自己就是吴一郎。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时全身的意识也逐渐回到我身上。心脏和肺脏的波动开始平静。我终于颓然坐在椅子里,双腋冷汗淋漓。

就在这时候,正木博士一脸平静地在我面前深吸一口雪茄,吐出紫色烟雾。

“怎么样,想起自己的过去了吗?”

我沉默地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新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慢慢地,心情变得平静许多。但即使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是太多了,我连动动身子都觉得可怕,只能静静缩在椅子里。没过多久,正木博士突然大咳一声,我又吓得差点跳起来。

“咳……如果想不起来,我再告诉你一次,听好了,你冷静地听好了。你现在正陷入一个诡计里。我的同事若林镜太郎博士处心积虑想让你确信自己是吴一郎,然后再安排你和我见面。这么一来就可以由你指证,我是世上独一无二、穷凶极恶的大恶棍。”

“啊?指认你?”

“嗯。你先听我说。只要你好好冷静下来,重新清楚思考从今天清晨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你听好了。”

正木博士换上严肃表情,沉稳地咳了两声。他仰靠着椅背,不停往上吐出浓浓烟雾,然后悠然回望挂在大暖炉旁的日历。

“听好了。我再说一次,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你听好了吗?我再重复一遍。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也就是如这篇遗书上所写,吴一郎相隔一个月后再度来到解放治疗场,观看钵卷仪作老先生耕作的十月十九日隔天。证据就是这日历,请看。OCTOBER……十九……也就是昨天的日期。这是因为我从昨天开始就很忙,忘了撕下一页,而且这同时也证明了我从昨天起人就在这里……听好了。现在你明白了吧?还有,你也顺便看看我头上的电子钟。现在是十点十三分对吧?嗯,和我的表完全一致。也就是距离我今天早上那篇遗书写到一半开始打盹后,才经过五个小时。综合这些事实以及遗书最后的墨水还新鲜的事实,还看到活蹦乱跳的我,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你听好了,这一点你要是不牢牢记好,之后很可能又会陷入严重错觉中。”

“但是……若林医师刚才……”

“不行……”

正木博士高声说着,并高高举起右手拳头,跃在空中似乎想一口气挥除我脑海中的犹豫,气势惊人。如此活泼,满溢着万事一笔勾销的精力。

“不行。你要相信我。千万不能相信若林说的话。若林就是在这一点上犯下唯一一个重大失误。那家伙进入这个房间后不久,一定闻到了我丢进大暖炉烧毁的著作原稿的焦臭味。然后他看到放在这张桌上的遗书,马上就想到一个诡计,就像向你说明的那样。”

“可是……但是……他说今天是博士您死后一个月的十一月二十日……”

“哼……真是拿你没办法。像你这样事事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我真的很受不了。好了,你仔细听,事情是这样的。”

正木博士一字一句说得极其清楚,但语气显得很不高兴,他将黏在舌头上的雪茄屑吐在地板上。接着他立起放在桌上的双肘,用那烟草垢熏黄的右手手指,指着我的鼻尖,仿佛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塞进我的脑袋里一样。

“知道吗。你仔细听好,别再弄错了……若林之所以会告诉你,今天是我死后一个月的日子,这种荒唐荒谬的谎言,只不过是一种避免你惊动吵闹的手段。你想想看……如果你知道我留下这样的遗书后不知消失到哪里去,而且还消失不到几个钟头,你一定会很紧张,以为我是出去找地方寻死的吧。一旦如此,他也一样会坐立不安。无论是出于身为朋友的义务,或是本于院长的责任,都没有第二句话说,必须马上先放下手边的一切,寻找我的下落,制止我自杀才行吧?但是如此一来,若林很可能会失去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唤醒你记忆的空前良机,你说是不是?因为你能否想起过去的记忆,对若林来说,可是攸关毕生的一大要事。而今天早上,这绝佳的机会终于到来……”

“……”

“因此,尽管若林明知道我一定藏在某处侧耳静听,还是瞎掰说今天是我留下遗书后一个月的十一月二十日,根本破绽百出,完全不像法医学家所说的话,总之他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冷静下来。他心想,等到他慢慢完成这项实验,真能让你恢复身为吴一郎的记忆,那一切就有如他囊中之物了。一旦你如同他预料,恢复了身为吴一郎的过去记忆,就能更轻易地说明我是你不共戴天的弑母杀妻之仇人。再加上碰巧我真的是个精神科学家,要对一无所知的吴一郎施以催眠,让他勒杀母亲和妻子,搜集这么大量的实验材料,确实也易如反掌。在这桩案件中,可说是本案最理想的嫌犯了。你说,对不对?”

“……”

“而且,万一他的实验不能顺利进行,也就是即使让你读了这些数据,你仍旧什么也没想起的话,只好采用最后手段……他趁你不注意时偷偷躲起来,让你撞见必然会到这里来的我,看看你是否会想起我的脸孔……如果你想起来,就可以进行实验,观察这印象是否能唤回你过去的记忆……如果实验进行得顺利,就等于是借着我的力量来陷害我自己,实在是相当巧妙毒辣的计谋。这方面的敏感天分,就是他最擅长的手法了。你懂了吗?”

“……”

“这家伙对于使用这种策略本来就高人一等。不管面对再怎么自认无辜的嫌犯,一旦落入他手里接受讯问,脑筋就会一片混乱,陷入无法正常思考的心理状态。最后搞得自己莫名其妙,放弃挣扎以为自己无路可逃,这些人一时慌张以为自己真的有罪,有的人还恍然大悟,对若林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实地承认根本毫不知情的罪行。最近在美国争议频频的第三等讯问法,跟这比起来根本是小儿科。说到那家伙的手段,从第一等到第一百等,还会各种表里分别混用,实在受不了。……就拿现在来说吧。假设我真如他所说,杀害斋藤教授后接替他的职位,尝试进行这种实验,却失败而打算自杀,所以当我躲在某处偷听时,他利用相当合理的逻辑,让你渐渐相信我就是个大恶徒……也承认你就是把我当成不共戴天之仇人的吴一郎,同时他轻轻松松地把我赌上一辈子的事业功绩夺走,让我陷入只能在旁看、听,却无法动手的状态,你不妨想想,对我来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拷问吗?我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是默默自杀,另一条则是跳出来坦白一切……若林这家伙的手段简单说来就是如此,实在让人不敢领教。再怎么困难的事件落到他手里,都一定有办法从某处揪出凶手。因此,报纸杂志经常为他冠上‘解谜高手’之类的赞词,而这些事实的背后却隐藏着这些内情。”

“……”

“不过呢。不过这次我可不会让他称心如意。他从今天一早连续尝试的实验结果,每一桩都出乎他意料,不但你没显现出任何反应,连他一向擅长的讯问诡计,都暴露得如此彻底,我看他这个人也没什么好怕的。看样子,就连这位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面对我这个对手,也不免太过紧张,导致他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有点慌张。这次或许将成为若林博士‘空前绝后的失败’呢。哈哈哈……”

“可是……可是……可是……”

“你还有‘可是’……你倒说说看,你的‘可是’是什么?”

“可是……这项实验理应是由你主持的。”

“没错。让你回想起过去记忆的实验,当然是由我主持。所以那家伙才会想利用这个诡计,企图独占这个实验结果……他想尽一切办法,想对我见死不救。”

“什么……这……这太过分了……”

“但他真的实行了,所以才有趣啊。重要的是,我没有上他的当,还好好活着,还到这里来跟你说话,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说完后,正木博士唇边浮现一抹相当憎恨,又极其嘲讽的冷笑。他仰靠在旋转椅上,傲然地交抱双臂,不停把雪茄烟雾往上高高吹出,就好像已经预料到若林博士正躲在哪里偷听一样。

看到他这样子,我的心脏又被新的恐惧袭击,迅速收缩。这两位博士的斗争也太可怕了。这是何等深刻固执的斗智啊。直到刚刚,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身处于这种恐怖的斗争当中……我这才第一次发现,先前感受到的痛苦、无奈、可怕、疯狂,都是因为这两位博士恶魔般的诡计在互相较劲,才让我卷入、陷入此境……我心中充满想尖叫逃走的冲动。我直起腰来想站起来。

可是……

但是此时不知为什么,我却无法离开椅子一分半寸。我用手帕擦拭额头渗出的汗,又沉下腰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我专注地凝视着正木博士的脸,陷入一种耗尽生命在等待他泛黑、阴森嘴唇张开的心理状态。那或许是因为这两位博士全力,不,应该说是奋力死命互相争夺、极其怪异的精神科学实验本身的魅力,已经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灵魂吧。也或许是流动在故事底层、无法形容的奇妙真实性,紧紧揪住我的心脏,激起了我难以言喻的好奇血液。诸如此类……我茫然思考着这些事,凝视眼前的空间,这时耳边又清晰地响起正木博士轻咳的声音。

“哈哈哈哈……如何?已经明白错觉产生的原因了吗?啊?明白了吗?不过应该还有一小部分不懂吧?嗯。有?你脑袋真聪明呢。因为你连自己来自哪里、姓什么叫什么、因为什么缘故被卷入这桩事件……这些事你应该都完全不了解。哈哈哈哈……你不用担心。只要听过我接下来所说的事,一切疑问马上就会像梳子梳理过一样,服帖通畅。接下来说的或许稍有重复,主要接续了我遗书的内容,从这项实验中关于我与若林过去的秘密,慢慢进入吴一郎心理遗传的内容,最后终于了解你是谁。当然,如果你能在中途就发现自己的身世,若是这样那真就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不过到时的事到时再说,到那之前现在还是好好期待我的说明吧。但是,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可千万不能再产生错觉啊。如果又认为我是鬼魂,或者已死了一个月什么的这种荒唐想法,那问题可就大了。哈哈哈哈,听好了。如果听了接下来的话还陷入错觉或妄想的话,或许就永远也无法弥补了呢。懂了吗?真的没问题吗?嗯,好、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开始了……”

说着,正木博士再次点燃快熄灭的雪茄。接着他双手插入口袋,津津有味地连吸好几口后,才重新叼在嘴边,在蒙蒙烟雾中重新坐直身体。

“话说回来,其实这件事总有一天会曝光,到时候看报纸就知道……不,说不定昨天的晚报或今天的早报已经报道了……其实,昨天在那个疯人解放治疗场爆发了一桩重大事件。我为了替以此事件为中心的心理实验导出结论,很早就事先点燃了我布置在解放治疗场精神病患群中,应用了精神科学的炸弹之导火线,导火线逐渐逼近,到了昨天正午——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午炮鸣响时,也精彩地爆发了……什么,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谓的导火线,不过是一把圆锹,毕竟这是应用了精神科学的导火线,所以既不会冒烟,也看不到火焰,在一般人眼中谁会想到竟隐含了如此机关。看起来只是一把极其普通的圆锹。但是它带来的结果呢,坦白说,几乎可说是爆炸过度了,酿成让我一时之间也哑然失措的意外惨剧,所以为了负起责任,我马上赶往校长室认罪辞职……不过仔细想想,现在似乎正是停止实验的时机。反正关于我的研究成果,之后若林自会公布。老实说,当时我还没想到若林是个如此心怀诡计的家伙……我一心以为若林一定会帮忙善后。想想也麻烦,不如连这条命也顺便辞了吧。于是我回到借宿处收拾停当,然后到东中洲闹区去喝了几杯,心情大好,打算回来整理资料,一看之下我大惊失色。刚刚我离开这里时还是空房的六号房,现在竟点着灯、大放光明。我觉得奇怪,问了正要下班的工友,工友答道,若林博士不知从哪里带来一位小姐,拜托值班医师让她住院。而且那位小姐长得美若天仙、倾国倾城,以往从未见过。

当时连我都不禁击膝叫好。事情看来愈来愈有趣了。看这样子,若林镜太郎这家伙绝非等闲之辈。他根本是个跟他法医学家身份的价值相当,不,甚至凌驾其上的大恶徒。我终于明白,他在我面前虽然温顺得像只小猫,但一不留神,他马上变成能与我媲美的精神病学者,而且还非常擅于利用人性的弱点。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就如同我在遗书中所写,若林镜太郎在事件发生之初,为什么要利用职权让那名少女变成活死人、掌握在自己手中,一直以来我都无法了解,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家伙打算在你恢复本性到某种程度时,悄悄让你和那少女见面,从色、欲、理三方面,迫使你承认自己就是吴一郎。同时就像我刚刚说的,让你认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并且将此事实昭告世人,如他所愿将扭曲的事件真相暴露在社会上。不仅如此,我也看穿了他打算把你的声名当作自己毕生研究事业‘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迹证’的最佳实例来公开。

于是我也动了动脑筋。好,既然你心怀鬼胎,那么我也有我的对策。若林的精神科学犯罪研究,原本就是以我独创的心理遗传原理原则为基础而建立,想要推翻并不容易。那不如牙一咬烧毁我精神科学的所有研究原稿,再留下提及概略研究内容、半嘲讽的遗书,那么不管若林这家伙愿不愿意,都得在其著述中纳入我这篇遗书,否则研究发表将不合逻辑。但是,那家伙真的会公开我的遗书吗?如果公开,又会使出什么手法公开?这下可有看头了, 我的遗书很有可能会成为空前绝后令人厌恶的一份大礼。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愉快了起来。我急忙来到这间房间,烧毁所有数据,开始撰写这篇遗书,不久后天亮了,听说你即将清醒,期待已久的若林迅速赶来,马上让你和那名美少女见面。但是……这个计谋却彻底失败了。不过对方认定你就是她爱恋不已的大哥,所以应该算成功了一半,但最重要的你,却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那美少女……完全不承认她是你表妹或者未婚妻,所以若林只好改变方法,把你带到这里来。

不过坦白说,这时我也有些许错愕。若林镜太郎这可怕的家伙,他早就已经看穿我的心思。他从很早以前就料到,我迟早会放弃这极端危险的放牧式解放治疗实验,并在向学界公开发表的同时,隐匿行踪。而且,他也早已看穿我打算向学界提出报告,这桩侄之滨新娘命案已经用作我的实验材料,之后任谁看来都不像是桩犯罪案件。所以那家伙才会急速如电光石火般进行。打算趁我还没隐匿行踪前压制住我,让我气得吹胡子瞪眼。

那家伙今天早上进入本馆玄关时,一定就已看穿我从昨夜起就待在这里。为了运用某种诡计陷害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既然被我发现,岂有白白落入他圈套的道理?我打算好好吓吓他,于是将遗书和未及烧毁的数据就这么放着,立即带着威士忌酒瓶消失了。当然,我既没有从窗户跳出去,也没有从这扇大门冲出去。我寸步都未离开这个房间,在没有任何人察觉的状况下消失了……听我这么说是不是以为我好像又运用了某种精神科学的魔术手法,其实不然。关键就在这座大暖炉。

这个大暖炉可以在万一实验失败,或者研究内容可能遭窃时,让我将著述原稿全部丢进去烧毁。若有需要,我自己也能运用这座大暖炉来避天下人之耳目,一溜烟一转身不见踪影,所以一开始便采用了兼用瓦斯和电力的自动点火设计。你看看,拿掉这铁盖后,内部如此宽敞,瓦斯会从底下这一片电热装置之间喷出。没什么,只是利用两百个大本生(Bunsen)灯泡并列的形式。上面若放置生物,打开瓦斯栓、扭开电力开关,喷出的瓦斯便会使之窒息。不久后电热器发热,轰然点燃瓦斯,不到一个小时连骨头都会烧成灰,呜呼哀哉。如果在上面堆放石块或瓦片,那么全部都会呈现白热化,释放出强烈的辐射热。你看看,比肉还难燃的西洋原稿用纸,有将近四大箱之多,但是如何呢?可不是也化成这么一点白灰了吗。如果连我自己也化为烟灰,那么好不容易发现的伟大学理,也要归于尘土了。哈哈哈。当我一听到你和若林走上楼梯的声响,我就带着威士忌酒瓶躲进这里面,在这灰上铺着报纸,轻松地盘腿而坐,抱着随时会化成烟灰的心理准备,一边抽着雪茄一边凝神静听。

没想到,那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愧是闻名天下的法医学家。他没看到我的身影,也丝毫不以为意,而且还马上利用这个机会设计让你陷入错觉。他的脑子和圣德太子一样,能够双重、三重同时运转。所以他一面对你说明我和斋藤教授的事,一面迅速地检查这篇遗书的内容,发现虽然有些部分不太适用,但幸好没写上结论,应该还算安全。不仅如此,他估计如果让你亲自阅读这些数据,远比自己开口说明更有效,更能让你自以为是吴一郎,所以故意把数据丢在你面前,趁你聚精会神阅读时悄悄消失。他似乎也想借此测试我会如何处置这个情况。

这让我觉得愈来愈有意思。好,既然如此,我就将计就计,对他的挑战展开各种反击,于是我偷偷从暖炉里出来,坐在这张椅子上等你读完遗书。哈哈,如何?现在你我乃是在闻名天下的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的计划下,进行对决。你来自哪里?名叫什么?跟这桩事件基于何种因果关系牵扯上以至于现在必须坐在这张椅子上?这些事不论从学理或事实上,都还没有明确决定。

所以,假如你如同若林那家伙所预估,从自我忘失症苏醒,想起自己是侄之滨的吴一郎,指认我就是活跃在这桩事件中的怪魔人,无血无泪、穷凶极恶的精神科学魔术师,那么这场对决就算我落败。但是相反,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身为吴一郎的过去记忆,简单地说就是我获胜……届时我将可以对外发表,你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青年,因为一种名叫‘自我忘失症’的自我意识障碍发作,被收容于九州岛大学精神病科,以一名第三者的立场落入若林之手,突然被卷入这桩事件中,而若林的计划将化为泡影,现在你就站在这擂台边缘哪。如何,有趣吧?这可是古今无双的著名法医学家和空前绝后的精神科学家,痛快至极的斗智。而且决定胜负的吴一郎是否就是你自己,如我刚才所说,至今尚未拍板。而留下诸多疑惑。嘿呦嘿呦,都是谜啊。哈哈哈……”

正木博士的高朗笑声在室内四处引起刺耳的回响,钻进我耳中。两位博士所说到底谁真谁假,我茫然不知,在脑中翻搅出一片紊乱后,倏然无声地消失。

但是正木博士丝毫不顾我的心情,他再次紧紧闭上其中一只眼睛,津津有味地深吸一口雪茄。然后他双手撑住旋转椅的扶手,慢慢站起来。

“嘿……嘿哟……总算到真正一决胜负的时候了。首先,请让我帮助你恢复过去的记忆,让你自己确定自己到底是谁,否则就不算堂堂正正面对若林了。总之你先过来。这次由我亲自进行第一次实验,帮助你回想起你的过去……”

我抱着半像梦游的感觉,轻飘飘地离开椅子。总觉得若林博士苍白的眼眸不知正从什么地方偷看着,在这股悚然当中,随着正木博士的引导走向南边的窗口。可是……隔着正木博士的白袍肩头,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间,我立即讶异得呆站在当场。

在眼前展开的是疯人解放治疗场的全景。吴一郎正站在解放治疗场的一角。他背朝这里,注视着老人耕作,背朝这边……一头蓬发……皮肤白皙……脸颊嫣红……随意穿着黑色和服。

亲眼见到他这不堪的姿态,我不自觉闭上了眼睛。我双手掩面。让我实在无法正视的震惊、恐惧,还有难以形容的神经紧绷。

吴一郎不就站在那边吗?一点也没错,那就是遗书中所写的吴一郎的身影。如果那真的是吴一郎……那此时站在这里的我,究竟是谁?

刚刚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间,就好比我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换了穿着站在那里,只有剩下来的魂魄从这儿看着……就是这种阴惨、凄怆的感觉。

难道刚刚看到的都是我的幻觉?都是所谓的白日梦?

我脑中闪过这些念头,茫然想着……我受困于一种难以言喻的苦闷、不可思议的亢奋,再次试着慢慢睁开眼睛。

但是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做梦。湛蓝的天……红色砖墙……白色炫目的砂地……在地面上彷徨的黑色人影……

这时站在我面前,陷入深思的正木博士,慢慢回头看我,若无其事地指着窗外。

“怎么样……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但我却无法回答。我只能轻轻点点头。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下个瞬间开始,完全被场内的异样景象给迷住了。

和蓝天阳光互相映照的场内整面白色砂地上,病患们缓慢走动的黑色身影几乎完全依照遗书中所描述的在进行着工作。就仿佛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实际证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遗传原则而演出的戏剧……老人仪作依然挥动圆锹,耕作另一亩新砂田……青年吴一郎依然背对这里,站在老人面前专注地看着对方挥动圆锹的手;那个二十七八的女人还没发现头上的硬纸板皇冠掉了,依然威风凛凛四处绕行;而敬拜着女人的络腮胡男人似乎拜累了,额头埋进砂地里睡着了;矮小的演讲者将拳头抵住砖墙祈祷着;瘦弱的黝黑少女正在场内东张西望地走动,好像在寻找能在老人开垦的新田地中栽种的东西。其他人也只有所在的位置不同,但正在进行的工作,都跟遗书上的说明完全一致。不过……只有一开始在唱歌跳舞的舞蹈狂辫子女学生,正在我们所站立的窗户正下方,挖掘一个深及肩膀的砂洞,利用硬纸板皇冠和松树枯枝制造一个小陷阱,感觉上有点突兀。但是无论如何,正木博士刚刚所说到发生在昨天正午的重大惨事,到底在何时、何地、由哪个疯子所引起,却一点形迹都看不见,这让我感到相当不可思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舞蹈狂少女停止唱歌,还是因为我们隔着玻璃窗眺望的关系,所有画面都像幻影一样,悄然寂静。我感到一股悚然……试着算了算人数,果然如同遗书所写,刚好十个人,不多也不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我俯瞰着这平凡无奇、安静清晰的景象之间,我却忍不住有预感,正木博士利用这十个疯子的心理遗传设计的精神科学大爆发,也就是造成他辞职原因的大惨剧,即将展开……这并不是昨天发生的事,也不是前天,而是在我眼前即将要发生的事实。不……不只是身在场内的疯子。连对面屋顶上那两支宛如支撑着天穹的红砖大烟囱,从烟囱上方刚开始冒出的浓黑煤烟,甚至高挂天上灿烂耀眼的浑圆太阳,都仿佛受到某种神秘的精神科学原则所控制,一分一秒急迫地朝那空前绝后大惨事演变……这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庄严,频频袭向我的颈项,让我全身发毛,逐渐无法忍受。怎么会这样……愈是这么想,我就愈逃不开这个想法。我焦躁地想压制住这种神秘……窒息般的心情,但眼睛还是没有离开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我带着异样的激动心情,凝视着注视老人耕作的吴一郎背影。

就在这时候,我的耳畔突然听到低沉嗫嚅般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呢?”

这声音与刚刚正木博士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同,我又怔了片刻,转过头去。

一看,正木博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身边,手里拿着正冒出细细烟雾的雪茄,但是刚刚脸上的微笑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漆黑的眼珠隔着镜片,用力瞪着我的侧脸,几乎要把我看穿。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尽量告诉自己平静地回答。

“我正在看解放治疗场。”

“哦——哦。”

正木博士闷哼了一声,仍旧眨也不眨地看进我的眼眸。

“嗯——那你在解放治疗场里……看到了什么呢?”

正木博士问话的方式很古怪,我静静回望他的眼睛。

“是……我看到十个疯子。”

“什么……十个疯子?”

正木博士慌张地说着,好像受到极大的震惊,他再次盯着我的脸。

我感觉他的视线紧盯着我的侧脸,再次转头望向解放治疗场,凝视吴一郎的背影。总觉得他随时会转过头来,与我面对面……然后到时将会发生某种严重的大事……我觉得自己全身自然而然地变得僵硬。

“嗯……”

正木博士在我身边令人发毛地清楚说道。

“你可以清楚看到,有疯子在这里面吗?”

我无言地点点头。心想,他怎么会问得这么奇怪,但我也没有特别在意。

“嗯——那人数是十个人没错吗?”

我再次点头,回头看着他。

“对。确实是十个人。”

“嗯——嗯……”

正木博士低吟着。他漆黑的眼球往内深陷。

“嗯。这就奇怪了。这倒是非常有趣的现象……”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并慢慢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望向窗外。他的脸色隐约转为苍白,安静地陷入沉思。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原本精力充沛的脸色,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回头看着我。他指向窗外愉快地问。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看到站在那田地角落,望着老人挥动圆锹的青年了吧?”

“是。看到了。”

“嗯……看到了……那个青年现在面向哪边站着呢?”

我觉得正木博士的问题愈来愈多、愈来愈奇怪,所以满怀疑惑地回答。

“他背向这边站着,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嗯……我想也是。不过你看,他可能随时都会转向这边。你到时候再看看他的长相。”

当正木博士这么说时,不知为什么,我顿时全身僵硬,好像心脏的跳动和呼吸都同时停止了。

这时,正木博士所指的青年,吴一郎的背影,就好像获得某种暗示一样,忽然转过头来。隔着我们往外望的玻璃窗,刚好与我视线交会……而且……那张脸上之前还带着的微笑霎时消失,转变为今天早上我在浴室镜中看到自己的脸孔时,完全相同的惊讶。圆脸、大眼、薄腮……他马上又面带微笑,静静回头看着老人耕作。感觉似乎是这样吧。

我不知不觉中双手掩面。

“吴一郎是我……是我……我就是……”

我大叫着,身体踉跄地往后退,脚步不稳……感觉似乎是这样吧。

正木博士扶住了我。同时他把一种醇烈得几乎呛喉、如火般刺痛舌头的液体倒进我口中……感觉似乎是这样吧,但我记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只断断续续地记得,当时正木博士在我耳边怒吼的话语。

“……你冷静一点。振作点。你再仔细看一次那个青年的脸。……快看哪……别再发抖了。不需要这么惊讶。这没什么奇怪的。……你好好冷静下来,那位青年长得像你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学理上或者理论上,都很有可能。……你镇定一点,来……”

我很佩服自己这时候竟然没有昏倒。很可能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习惯了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吧,尽管如此,我还是使尽全力,一点一点唤回自己不知飘散到哪个远处、逐渐稀薄的魂魄,直到我能稳稳站在窗前为止,不知道重复着闭眼睁眼的过程、用手帕擦拭脸孔多少次。而且,就算这样,我还是无法鼓起勇气再次望向窗外。我低头凝视着亚麻地板,颤抖着叹息了无数次,试着把在舌头上燃烧的强烈威士忌芳香快快吹散。

这时候,正木博士把他手上的扁平威士忌酒瓶放入白袍口袋。然后自己也轻咳了几声,好像终于冷静下来。

“唉,也难怪你会惊讶。因为那个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从同一个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什么……”

我大叫了一声,瞪着正木博士的脸。同时觉得自己好像即将了解这一切,我终于有勇气回头看看窗外的吴一郎。

“这……这么说,我和吴一郎是双胞胎?这……”

“不,并不是……”

正木博士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你们的关系比双胞胎还要更亲密。当然,也不是毫无血缘关系、纯粹长得相似。”

“这……这怎么可能……”

话还没说完,我思绪又完全搅乱了。我凝视正木博士脸上、那眼镜底下带有一丝嘲讽微笑的黑色眼眸。我暗自怀疑……他是在嘲笑我,还是认真的?

正木博士的脸上,渐渐浮现起仿佛在怜悯我的微笑。他频频点头,吸了一口雪茄,又吐了出来。

“嗯嗯,你当然会觉得疑惑。因为你罹患的是自古书籍中早有记载的离魂病……”

“啊……离魂病?”

“没错。所谓离魂病,就是出现了另外一个自己,做着和自己不同的事情,自古以来就有许多书籍将之记录为怪谈,不过站在我精神病学专家的立场,这其实是在学理上有可能存在的事实。只不过,一旦亲眼见到,还是难免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

我慌忙再揉揉眼睛,怯生生地望着窗外……青年仍像刚刚一样,站在原处不动。但现在稍微可以看到他的侧脸。

“那是我……吴一郎……我……谁才是吴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样子你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你还没从梦中清醒呢。”

“什么?做梦……我在做梦……?”

我瞪大了双眼转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正得意扬扬往后仰的正木博士。

“没错。现在的你正在做梦。证据就是,在我眼里,那座解放治疗场中从刚才开始就空无一人。只剩下留有枯叶的五六棵梧桐树……解放治疗场从昨天发生那起重大事件后,就被严密封锁了……”

“……”

“是这样的……你听好了。接下来是有点专业的说明。在你的意识里现在清醒活跃的,大部分都是对于现实的感觉功能。也就是说,你现在只有看到、听到、嗅到、尝到、感受到,并且思考、记忆眼前的事实……这些作用,至于唤起过去记忆,‘当时是那样的’‘那时候发生了这种事’等部分,现在只清醒到能做梦的程度。当你从这扇窗口观看场内景象的一刹那,到昨天为止你自己曾经像那样站在那个地方的记忆,苏醒到做梦的程度,就像你刚刚所看到的一样,化为清晰幻影,浮现在你的意识中。然后这幻影和站在那里的你自己现在的意识重叠。换句话说,站在窗外的你,其实是从你的记忆中化为梦境而出现,你自己过去的客观影像,玻璃窗内的你,则是现在的你的主观意识。现在……你正同时看着梦境与现实。”

我再次用力揉着眼睛。瞪着正木博士用力不断眨眼的诡异笑容。

“既然这样……我……我果然是吴一郎……”

“没错。不管从理论上来说,或者是实际看来,你都必须是名叫吴一郎的青年才行。你会觉得不可思议我可以理解,但这也没办法。所以呢……如果你对于自己过去的记忆,并非只有现在宛如做梦的程度,而是恢复到清晰的现实,那么很遗憾,这个实验等于是若林大胜、我彻底败北……不过胜负如何,没看到结果还不知道呢。呵呵呵呵。”

“……”

“总之,这确实是种很奇妙的状态吧?确实非常不可思议吧?可是如果从学理上来说明,丝毫不足为奇。即使是一般人,在脑筋疲劳的时候,或者濒临神经衰弱的时候,也经常会出现类似的情形。不过程度上轻微许多,比方说大白天走在马路上,眼前浮现昨天晚上自己被女人环绕、极受欢迎的情景,忍不住咧嘴傻笑,或者走在冷清的路上,忽然幻视到自己之前差点被电车辗过的刹那情景,顿时一惊,停下脚步。女人也一样,可能会在旧嫁妆的镜子里,重新看到自己新嫁娘的模样而出神,或者追逐着自己求学时代的背影,明明没事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回到学校门口等等,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就好像在梦中描绘自己未来葬礼一样,对自己过往的客观记忆产生的虚像,和映照在现在主观意识中的实像,同时叠影观看。而且你做梦部分的脑髓,又昏睡得比一般睡眠时更深,所以在解放治疗场内的幻觉就像你刚刚所见,极其鲜明。就跟熟睡时所做的梦一样,几乎不逊于现实……不,甚至具有比现实更深的魅力呈现在你眼前,所以导致你很难与现实意识进行区分。”

“……”

“何况如同我刚刚所说,这是你头脑中长期陷入昏睡状态的脑髓功能或者其中一部分,从关于最近发生的事物记忆开始,一点一滴地苏醒所做的梦,所以也很可能迟迟无法清醒。等到清醒的时候,就是窗外的你和现在身在此处的你,彼此发现这就是自己的那一刻,或许会大惊失色,也或许会昏厥,但是到时候这个房间、我和现在的你,都会一并消失,你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意想不到的自己……其实,刚才你差点失神的时候,我本来以为你就要清醒了呢……哈哈哈哈。”

“……”

不知不觉中,我再次闭上眼睛,只是听着正木博士的声音。他话里包含着两三层奇妙的意义,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迷惘,只能拼命踏稳双脚站好。我生怕如果现在睁开眼睛,所有一切就会凭空消失,我吓得胆战心惊,舌头在嘴里慢慢地搅动。

就在这时候,我的右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头,也同样下意识地往下移动、抚摸着前额发际处,这时,突然感到一股渗入背脊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地惊叫出声,更用力地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接着我再次试着小心抚摸同一个地方,可能是心理因素吧?总觉得好像有些微隆起,但似乎并不是脓肿。看来好像是用力撞到某种东西,或者遭到殴打的痕迹……但直到刚才为止,我一点都不觉得痛,而且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也不记得额头曾经遭受这么严重的撞击。

所谓恍然若梦,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我用手轻轻按着痛处,紧闭双眼,用力左右摇头。接着抱着从峭壁往下跳的心情,奋力睁大双眼,仔细观察了自己的上下左右……不过一切都和闭上眼睛之前没有两样。只是从之前似乎就在解放治疗场附近盘旋的一只鸢鹰投影,再次从场内砂地上飞掠而过。

看到这个情景,我不得不自觉,一切根本就是现实。不管那是何等不可思议或者可怕的精神科学现象重叠,对于我自己来说,这绝非做梦,也不是幻影。我无法不确信,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的实在姿态、亲耳所闻的实在声音。对这份确信,我丝毫没有怀疑。我现在可以不带任何恐惧,再次冷静盯着站在窗外的吴一郎,这个与我极端酷似、几乎让我以为是另一个我的青年。然后我慢慢回头看着正木博士,博士忽然眯起眼,大大咧开嘴巴直到露出假牙后方。

“哈哈哈哈哈。给你这么多暗示你还不懂吗?你还不觉得自己就是吴一郎吗?”

我依然保持沉默,但肯定地点头。

“哈哈哈哈。厉害,真厉害。老实说,刚刚那些话……全都是骗你的……”

“啊……骗我的……”

说着,我不禁放下抚着额头的手。我双手就这样无力地下垂,张着嘴巴与博士面对面,此时的我应该瞪着斗大的眼睛,我想根本就呈现个“呆”字的状态吧。

眼前的正木博士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捧着肚子。他开始从那矮小的身体里,挤出所有力气,哄笑不已。他笑到被雪茄呛到,拉松了领带,再解开背心纽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继续彻底地俯仰大笑,房中的空气仿佛随着他每一个笑声,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

“哇哈哈哈哈。实在太痛快了。因为你太诚实,所以才有趣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好笑……我快受不了了……你可别生气啊……刚刚我说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打上金字招牌、童叟无欺的谎言……啊哈……啊哈……但是我并没有恶意。其实只是想利用那位青年……长得跟你几乎一模一样的吴一郎,稍微考验一下你的头脑。”

“考……考验我的头脑?”

“没错。坦白说,我接下来打算告诉你关于吴一郎心理遗传的背后真相,但是其中将会出现更多令人费解的内容。除非头脑够清楚,否则可能会陷入严重的错觉。就像刚才,如果你相信那位青年‘一定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那就会完全打乱我说明的逻辑,全泡汤了,所以我事先替你打个预防针。啊哈哈哈哈。”

我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才真正从梦中清醒。正木博士的辩才无碍再次让我为之战栗,我再次伸手去摸头上的痛处。

“可是,我这里,现在突然……突然很痛……”

话说到一半,我急忙噤口。我生怕又要被对方嘲笑,怯生生地眨着眼。

但是正木博士并没有笑。好像老早就知道那痛处在我的头上一样,淡然地说。

“哦……你是说那个地方啊。”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我反而觉得比被笑更难堪。

“那个啊……那不是现在突然开始痛的。从今天早上你醒来之前就存在了,只不过你刚刚没有注意到而已。”

“可是……可是……”

我当着正木博士的面,直接扳着还在颤抖的手指算给他看。

“今天早上开始理发师傅摸过一次,护士摸过一次,在那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摸过多少次……至少也抓过这附近十多次了,却一点都不痛啊……”

“不管你抓过几遍,结果都一样。在你觉得自己与吴一郎完全没有关系、是互不相关的两个人时,并不会感觉到这个痛楚,可是一旦你明白吴一郎的容貌简直跟自己一模一样以后,就会突然想起这个痛。精神科学不可思议的合理作用,就在这里显现。宇宙万物都是与‘精神’相对照的精神科学之存在,所以,能够如实地证明所谓唯物科学绝对永远无法说明的现象确实存在,那可真是个相当棘手的肿瘤啊……也就是说,你的头痛与那位吴一郎的心理遗传终极发作,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这是因为吴一郎昨天晚上将他心理遗传发挥到极致,企图撞墙自杀。而那种疼痛现在则留在你的头上。”

“啊……这……这么说来……我……我真的是吴一郎……”

“好了……你先不要慌……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猪心,张三撞了头李四一点也不觉得痛,这都是一般的道理。也就是唯物科学的思考方式。”

正木博士吐出一口雪茄烟雾,同时突然讲出这番谜一般莫名其妙的话。我还不懂话里的意思,正不知所措时,他闭上一只眼睛,皱着脸笑了起来。

“然而呢……现在,在你身上又是基于何种精神科学作用,让跟自己毫无关联的吴一郎头痛,遗留在你自己的头骨上呢?”

我不得不再次转头望着窗外,凝视站立在解放治疗场一角、脸上挂着微笑的吴一郎。而且就在同一时刻,我的头痛似乎带着某种神秘的脉动,重新鲜活地显现疼痛。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团巨大烟雾。

“如何?这个疑问你能自己解决吗?”

“不能。”

我肯定地回答,手依然按着头……跟今天早上清醒时一样,觉得自己相当没用。

“不能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你就只好一直当个不知道自己身世来历的流浪汉了。”

我的情绪突然涨满了胸口。那种难过就好像被母亲牵着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小孩,母亲突然放开手逃掉一样。我忍不住放开按住头的手,双手交握。我恳求般地说。

“请告诉我……医师。我求求你……如果再遇上更多奇怪的事,我可活不下去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哈哈哈哈。不必露出那种可怕的眼神,我一样会告诉你的。”

“请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呢?”

“等等……告诉你之前,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不……不管什么事我都答应。”

微笑从正木博士脸上消失。他将原本要吐出的烟雾吞回口中,直盯着我的脸。

“……你一定答应……?”

“一定答应……不管什么事……”

正木博士脸上又浮现他特有的讽刺冷笑。

“也没什么。如果你能以刚刚那种肯定的态度,确信‘再怎么样我都不可能是吴一郎’来听我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关于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事件,接下来我打算彻底剖析,说个清楚明白,但是,无论内容多么恐怖,或者你认为多么不可能发生,你都要答应我忍耐着,听到最后。”

“我会的。”

“嗯……当你听我说完这些话,同时也认同这些内容都是毫无虚假的事实,将这些事实记录下来,连同我的遗书一起公之于世,将成为你毕生的义务,这是你对人类的重大责任。如果你明白了这点,将来不管这对你来说有多么困扰,又是多么令你胆战的工作,你都能确实执行吗?”

“我可以发誓。”

“嗯……还有一点,到时候我想你当然也会明白,你有责任和六号房的少女结婚,消除她现在精神异常的起因,这个责任你也能确实担负吗?”

“我真的……有这种责任吗?”

“这一点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判断……总之,你有没有那种责任,换个方法说,要让你明白吴一郎的头痛为何会转移到你额头上,说明其中理由的方法,其实非常简单明了。大概花不了五分钟时间吧。”

“这么……这么简单的方法吗?”

“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道理甚至连小学生都懂,根本不必要我多加说明。只不过需要你到某个地方,和某人握手而已。这么一来,我所预期的某种精彩精神科学作用,将会在刹那间宛如电光闪烁……咦……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我是这么一个人哪。同时,这次你可能会真的昏厥。说不定还没握手,这作用就已经发生了。”

“那不能现在就做吗?”

“不行。绝对不行。如果你现在就明白自己是谁,就会像我刚刚所说的,陷入严重错觉,很可能彻底毁了我的实验。所以,在我没亲眼看到你完全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依照我的指示将一切写成记录公之于世之前,还不能进行实验。怎么样?你办得到吗?”

“我……我可以……”

“很好……那我就告诉你吧。不过内容相当艰涩难懂。你到这边来……”

说着,正木博士拉着我的手到大桌子边,让我坐下。他自己则回到原本的旋转扶手椅里,与我面对面坐下,然后从白袍口袋取出火柴,点起一根新雪茄。吸剩的旧雪茄则丢入达摩形状的烟灰缸内。

这个位子让我看不到窗外,觉得好像放下了重担。同时我脑中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数不清的难解的疑问,愈来愈深刻交错。

“唉。话题真是愈来愈艰涩了。”

正木博士故作姿态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的态度比刚才更随意,双肘杵在桌面上,托着下巴,斜叼着长雪茄,微笑地看着我的脸。

“这样,我们暂时先抛开你是谁这个问题,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位少女,你觉得如何?”

我不了解他这问题的意思,只能干眨眼。

“如何……是指?”

“不觉得她很漂亮吗?”

出乎意料被问到这个方向,让我感到狼狈不堪。原先在脑海中如飞虫般盘旋飞舞的大小无数问号都顿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那漆黑晶亮的眼眸……小巧红唇……弦月般细长的柳眉……覆着短短绒毛的耳朵……这一幕幕影像轮替浮现眼前,我的颈项一带似乎渐渐觉得发热。同时,刚刚差点昏厥时被灌的威士忌酒精,好像这才开始流窜全身,我不禁拿起手帕擦脸。总觉得脸上不断冒出热气。

正木博士微笑着点点头。

“嗯……我想也是……我想也是。被问到那位少女美不美而能若无其事回答的人,若不是早已厌倦恋爱游戏的不良分子,就是出现在里见八犬传中的性无能病患后裔……但是你对那位少女,真的毫无感觉吗?”

老实说,我并不想在这里记录我当时的心情。不过,我不能掩饰事实。由于正木博士这么一问,我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于那位少女的感觉,并没有比今天早上初次见面时更进一步。我只是被她那清新得几乎让人震惊、无法正视的柔弱美丽所打动而已。我希望她能恢复正常,希望她能脱离这个医院,希望帮助她见到她思慕的青年而已。至于这算不算我对她“恋爱表现”的“变形”……我还没有余力去思考。不……我甚至觉得再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对她是一种冒渎,所以在内心深处抱持戒心。而现在好像被正木博士一语道破,我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身体如石头般僵硬,支支吾吾地回答。

“是……我觉得……她很可怜。”

正木博士听了我的回答好像很满意,不住点头。看到正木博士这种态度,我发现他似乎以为我对那位少女怀有爱意,但此时的我心中并不够从容,能对这个误解一笑置之。我一心想避免他误解,正紧张地想申辩,正木博士依然悠悠地再次点头。

“这样也对,这样也对。觉得她美,就代表抱有爱意。要否认的人也未免太过伪君子……”

“怎……怎么能这么武断呢……博……博士……你误会了……”

我慌忙举起拿着手帕的手大叫。

“感受异性美丽的心,和恋爱、情欲是不一样的。把这些情感混为一谈的恋爱,是一种出于错觉的恋爱……这是对异性的冒渎……精神科学家怎么能这么武断地说话……简直荒谬至极。这真是……”

我脑中闪过这些反驳的话语。但是正木博士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笑着。

“我懂我懂。你不用解释。那位少女爱着你,或许让你觉得很困扰吧,不过,你就听天由命吧。不管你有没有爱上那名少女,一切就交给命运吧。接下来你就仔细听好与这命运结论有关的,你头痛症状和那个少女之间的关系……虽然其中的关系可能有点奇怪。不过慢慢听下去你将会发现,不管是从法律或道德层面来看,你和那位少女,其实是站在同一种命运的两端。随着一切矛盾和奇妙谜团的厘清,你也会慢慢明白,为什么在离开这家医院的同时你们必须结婚。”

听到正木博士这么说,我又颓然垂下头……但是并不是因为脸红而低头。那时的我根本没有余力脸红。我拼命闭上双眼、咬紧下唇,思索该如何从正木博士话中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实中发现解决我目前立场的焦点。我依序回想着从今天早上开始发生的事件,时而组合,时而分解。

——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表面上看来是彼此无二的好友,其实却是对彼此抱着深刻敌意的仇人。

——而造成两人不合的原因,似乎肇因于把我和吴一郎当作实验材料的精神科学相关研究,现在两人之间的竞争更达到高峰,光天化日下在这教室里公然进行。

——但是,唯有让我和六号房那位少女结婚的意图,两人却是奇妙地一致。

——而且,万一我和那位吴一郎是同一个人,或者和吴一郎是同名、同年、同样容貌的青年,而那位少女也确实是吴真代子,这实在也太怪异了。也就是说,除了这两位博士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有可能让我们两人在结婚前夕,落入某种精神科学犯罪手段的控制,导致陷入现在这种悲惨的命运。这种矛盾的事,还有其他可能存在吗?

——如果硬要解释,也未尝不可。两位博士基于某种学理研究的目的,让一位少女和双胞胎其中之一人,从两个原本毫不相识的人故意变成精神病患,或者陷入某种精心设计的错觉,希望两人会真心结合……这或许也有可能,但是,再怎么说都很难想象,这种极尽残忍悖德、千奇百怪的学理实验,竟是由人类的心、人类的双手来执行的。

——这种矛盾和奇妙,到底来自哪里的错误呢?

——两位博士为什么要如此以我为中心大做文章呢?

——等等……

但是,这些终究都是徒劳的努力。愈往这方面想一切就愈混乱,愈去推测就只会莫名地纠缠得愈解不开。最后连思索、推测都办不到,只能在脑海里想象蹙眉、咬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凝然闭上眼睛。

叩叩……叩叩……是敲门的声音。

我一惊,睁大眼睛,胆怯地看着入口。该不会是若林博士吧……但是正木博士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用手托着腮,发出惊人的大音量。

“哟……进来吧……”

声音在室内回荡,不久,便听到咔啦咔啦的门锁声,门开了一半,看到有人走进来,原来是身穿九州岛帝国大学深蓝色制服、顶着大光头的工友。年纪看来相当老,深深弯着腰杆,右手端的托盘上放着熏黑的陶壶和两个粗陋的茶杯,左手则捧着放满蜂蜜蛋糕的点心盘,慢条斯理地走近大桌子,放置在一脸不可思议的正木博士面前。接着他好像惧怕什么似的,胆怯地低下他的秃头,一边搓着手,一边抬起头来,用他浑浊的眼睛看看正木博士,再看看我,然后再度深深弯下腰来行礼,手都几乎要碰触到地面了。

“嘿嘿,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啊……嘿嘿……这些呢,是院长特地吩咐,要我送来给两位的茶点……嘿嘿……”

“啊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是若林叫你送来的吗?哦……那真是辛苦。是若林自己拿来的?”

“不……这……院长刚才打过电话来,问我正木博士是否还在这里,我听了吓一跳,回答道,我不清楚,现在就过去看看,来到这房外,听见两位说话的声音。于是我便一五一十向院长报告,院长表示稍后他会送东西过来,要我先送上茶点……是这样的。”

“噢。是吗是吗。那我就收下了。你打电话告诉他,有空的话过来聊聊。真是有劳你了……入口的门不必锁也没关系。”

“好、好的。我完全不知道博士您在这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还没来得及打扫……实在对不起……嘿嘿……”

老工友在我们两人面前颤巍巍地倒完茶后,便顶着他圆亮的秃头,行了好几次礼退下了。

目送老工友离开、关上门后,正木博士立刻倾身往前弯,拿起一片蜂蜜蛋糕,一口塞进嘴里,佐以热茶囫囵吞下。然后他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快吃。

但是我没动。我双手在膝上交握,瞠目看着正木博士的动作。我心里完全被两位博士之间,以某种我无法了解的意义,迸散着火花的紧张气氛所吸引。

“啊哈哈哈哈。你也别这么害怕。就是这样我才喜欢他那坏坯子。他知道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什么东西都还没吃。所以才送上我最爱吃的长崎蜂蜜蛋糕,自以为是上杉谦信。那是在医院门前专门卖给来探病者的食物,不用担心。里面不会有捕鼠药什么的。哈哈哈哈哈。”

说着,他又连塞了两三片到口中,不停喝着茶。

“啊,真好吃。对了,怎么样?我现在要开始继续说明,不过在那之前,对于刚刚读过有关吴一郎前后两次的发作,你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吗?”

“有。”

我下意识地回着话。但是那声音却出乎我意料地清晰,在室内引起很大回响,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不禁重新坐正,小腹使劲往内缩。

可能是刚刚眼前发生的小波澜,蜂蜜蛋糕事件的关系,轻巧地转换了我截至目前一直紧绷的心情。也可能是不久前差点晕厥时被灌下的威士忌,到了此时才真正展现酒力也不一定,无论如何,当我听到自己的回答在房中“嗡——”地回响后消失,似乎突然涌现勇气,我大口喝下一杯热茶。这茶还真是好喝,不断反复品尝着由舌头传到食道的芳醇茶香,全身关节也不知不觉柔软放松了,可以感觉到血液循环渐渐畅通。心情放松之后,脑筋也变得轻盈,在恍惚中舔舔濡湿的嘴唇,凝视正木博士。口中呼出带着威士忌酒臭的炽热气息。

“不管理论上如何,我绝对无法相信自己就是吴一郎……”

我仿佛在大声宣告一样。这时,很奇怪地,随着我这么说,到目前为止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事件,就好像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身上的事,让我觉得真是难以形容的有趣。从今天早上开始所见所闻的一切,就好像戴着万花筒窥看一样,带着神秘的趣味和色彩,不断在我眼前翻腾旋转,同时,直到刚刚都觉得可怕、危险的两位博士,看来非但一点也不可怕,反而像是非常有趣的玩具。

——这两位博士一定是有了某种严重的误会。

——说不定这桩事件的真相,只是让人出乎意料的愚蠢喜剧。

——有一位相貌和我酷似的青年,两人都罹患了珍奇少见的精神病。因此这两人彼此混淆,分不清谁是谁,所以两位博士竞相表示能辨别,却始终分辨不出。束手无策的两人做出了决定,决定让其中一人的未婚妻跟其中一人结合,再把功劳归诸自己,于是使出各种骗术谎言,激烈地较劲……说不定也可能是这种奇妙又有趣的情节啊。有意思……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不管两位博士究竟是我的敌人还是盟友,不管他们两人对我使出的蒙骗手段有多么巧妙、可怕,我根本不需要害怕。博士所言,需要由我自己来深入了解事件真相,其实只是谎言。不过,如果我能拆穿真相,将那位少女救出这疯人地狱,杀一杀两位博士的威风,不知何等痛快……

我的心情转变得盲目的大胆、轻浮。室内的清爽明亮,窗外满眼松林的绿意,洋溢其中的白昼寂静,现在服帖舒适地渗入我身体中。

但是,在我脑中产生这些变化,我想不过是短短几秒钟之间的事而已。不久我回过神来,正木博士正身体往后仰、双手放在脑后,隔着眼镜微笑看着我。那个样子好像正等我提问。

我有点慌张。毕竟想问的事实在太多,但总觉得从什么地方问起都无所谓,信手拿起眼前的遗书随意翻着,翻到事件记录摘要最后的部分,指着那里给正木博士看。

“这里写着要插入绘卷的相片和由来记。这些东西呢?”

“噢。那个啊……”

正木博士话还没说完,已经放下双手,沉重地一拍大桌子边缘。

“我真是粗心。哈哈哈。一心想着要让你恢复记忆,所以忘了让你看这最关键最重要的东西。没看到这个,就不可能了解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我的遗书也等于没有开眼的佛像。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失败了。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让我头脑糊涂了吧……真是的。我马上就让你看。我看看……应该是在这里吧。”

说着,正木博士一边搔头一边伸出一只手,将一旁的绉绸包袱拉过来。他迅速解开打结处,从里面抱出一个长方形用报纸包裹的东西,和厚约两寸的西式大页书写纸装订本后,刻意将包巾拿到北侧窗边去掸掉灰尘。

“呸呸……灰尘真多。因为丢在暖炉里太久的关系吧。你看。这装订本就是若林所写关于侄之滨事件的完整调查报告,你刚刚读过的摘要原文。若林那个肺病患者,以他特有的清晰头脑,进行了两层、三层绵密透彻的调查,不是三两下就能读完的。如果要读,不妨之后再慢慢细读,今天就先看这绘卷,还有绘卷的由来记吧……对了,我看你就先从由来记开始吧。我想读完之后再看绘卷比较有趣。”

说着,他一边打开报纸,一边将放在里面白木盒子上的一沓装订好的日本纸,随手抛到我面前。

“这是附在绘卷卷末的由来记抄本。也就是发生在如月寺缘起故事之前的事,上面写着距今约一千一百年的古代起就开始的吴一郎心理遗传缘由,在你读的过程中会怎么样呢,你能不能清楚地回想这个事实,‘我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在某个地方像这样读过这个东西’,这就是我和若林生死之斗的决胜关键。你说,是吧。如果你脑中残留着一丝一毫曾经读过的记忆,你肯定就是吴一郎……哈哈哈哈……总之你先读再说吧。别客气。内容相当有趣的。”

我非常了解这份数据的内容有多么贵重,而且我也相当明白,正木博士企图在我身上进行的精神科学实验,具有多么重大深刻的意义,但很奇怪,此时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紧张。或许是刚喝下的威士忌发挥着若干效力吧,我故意模仿正木博士,随意地拿起装订本,也随意地翻开第一页,不过一看,里面净是一片黑压压的四方形汉字,整齐排列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哇。这、这是汉文,而且还不是白话文。没有句读,也没有假名注音……这我没办法读啊……”

“哦,是吗?好吧,那也没办法,就先凭我记忆的范围,告诉你内容的概要吧。”

“拜托您了。”

“呵呵……”

正木博士一边打呵欠一边往后仰。他直接穿着拖鞋蹲在椅子上,环抱双膝,转了一圈面朝南侧,半睁着眼望着窗外光线,好像在整理脑中思绪,嘴里吐着蓝色烟雾。

可能是威士忌酒力已经循遍全身,感到莫名的疲倦,一股睡意袭来,我双肘拄在桌上,托着下巴。

“嗝——呼——嗯,对了。这是发生在大唐唐玄宗皇帝时代、距今刚好一千一百年的事。根据年代记记载,玄宗时代即将结束的天宝十四年,发生了安禄山叛变,来年正月,安禄山自封为王,六月,贼人入关。玄宗出奔,驾崩马嵬坡。杨国忠、杨贵妃伏诛。”

“啊……博士您记得真清楚啊……”

“历史最无趣的部分就是得背诵。说到玄宗皇帝驾崩,确实如同这年代记所记载,是在天宝十五年没错,但在那之前七年的天宝八年,年约十七八岁的青年范阳进士吴青秀,奉玄宗皇帝之命,负彩管入蜀,摹写嘉陵江水,并翻越巫山巫峡,上溯扬子江,探访奇景名胜而归,搜得山水百余景,装裱为五卷上献。皇帝嘉赏,赐已故翰林学士芳九连之遗子黛女。黛为芬之姐,两人乃双胞胎,同为贵妃侍女。时人称其华清宫双蝶。时为天宝十四年三月。吴青秀二十有五。芳黛十有七岁。”

“真是惊人。怎么可能记住这么多内容呢?这也是年代记的内容吗?”

“不。这不一样。‘赐黛女’一事前后,出自《牡丹亭秘史》这部小说。这部小说中描绘了诗人李太白躲在牡丹树荫后垂涎偷看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在牡丹亭呢喃絮语的光景,是中国数一数二的言情作品,不过其中只有少数与吴青秀有关的记述,开头部分,和这由来记的内容一字不差,相当有意思。以后我想拿给文科的家伙们研究看看,毕竟这是一篇相当有名的文章,所以我也不自觉地记住了。”

“是吗。不过这种汉文故事只靠听好像无法了解,还得仔细看其中使用的每一个字……”

“噢。那我就说得再浅显一些吧。”

“麻烦您了……多谢。”

“哈哈哈哈哈。简单地说呢,玄宗皇帝这个老头子,震古烁今的德瑞克大帝(应为作者杜撰,非史实人物。——译注),足以跟杨贵妃两个人一起被当作祭典时绘影行灯的题材啊。玄宗平四夷、治天下、分兵农、禁恶钱……立下不少功绩,但却被杨贵妃玩弄于股掌之间,对她言听计从,包括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在内,一门庸碌之辈均鸡犬升天、位居要职。换句话说,就是弃忠臣近小人,掩耳歌颂太平。甚至还在骊山宫这座宏伟的宫殿中,建造镶嵌金银珠宝的浴池,引来如玉般珍贵的温泉与杨贵妃共浴……啊……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

“呜哇。这可浅显得过头了啊。”

“不不不。你不认真听不行哪。那些庄家最擅长的胡言乱语,我可一点都没掺进来呢。这可是四五年前流行过的小曲《天涯海角》真正的起源。正式记录也都留着呢。”

“哦。是吗?”

“当然是真的。而且他们所谓的天涯海角,可不是什么撒哈拉或尼加拉瓜那种煞风景的地方。而是希望能一同升天,成为并排的星星,让世间凡人羡慕无比。话说这在旁偷看偷听的家伙,也真有胆识……”

“但是,这和绘卷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你先别急,听我慢慢道来。说到关于中国的故事,难免不容易掌握焦点。你要知道,玄宗皇帝是个文化型的天子,他非常爱好艺术,他除了偏心宠爱李太白这个成天爱喝酒的秃头诗人,还命令当时年约十八九岁的青年进士吴青秀,遍访天下描画名胜。也就是想安坐宫中、巡狩天下……听说这也是贵妃娘娘的要求。”

“那位青年是绘画天才吗?”

“当然。虽然年仅十八九岁,画作却能与古今知名的秃头大诗人李太白诗作齐名,可见得功夫绝非等闲。但因为命运多舛早逝,所以没留下多少画作,名气也不大。我前面也说过,除了当时的记录之外,晚近的年代记之类里面也有记载,不过不同书籍里记载的年代和姓名都稍有不同,实际如何已经很难考查。但是,既然这里已经有记载详细内容的实际证物,未来的史学家就算不情愿,也必须以此为本。”

“这么说,这个绘卷是很贵重的参考史料?”

“岂止贵重……故事再往回推一些,青年进士吴青秀奉天子之命周游各地旅行作画,约有六年时间,待天宝十四年终于回到京城长安,将其绘制的风景绘卷上献后,天子龙心大悦,不仅获得身为艺术家的无上光荣,还赢得了美娇娘芳黛。皇帝赏赐他一处附有美丽庭院的小巧宅邸,两人只羡鸳鸯不羡仙,诸事顺利,过了好一段如梦似幻的美好生活。但是好景不长,生活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时值大唐没落的前奏时期,凶征妖孽频频四起,天下大乱之兆到处横溢。而且侧进的忠言苦谏非但入不了天子之耳,还有许多忠臣因为一不小心触怒龙颜,一一枉杀于冤罪。吴青秀见此,慨然决定,靠一己的丹青之力唤醒天子迷梦,以求国家安如泰山,他向新婚宴尔的黛夫人表明心志,问道,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舍弃性命?当然之后自己也会马上追随而去……听完后妻子高兴地回答,只要是为了夫君,岂有不愿……”

“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非常纯粹的中国风格啊。后来吴青秀秘密雇用了木匠和泥水匠,在距离京城长安数十里外的山中建造一处画室。也就是所谓的工作室。不过这画室的构造相当奇特,窗户设得极高,从屋外无法窥看内部,正中央摆放着一座覆盖白布的床,备齐所有薪炭菜肉、防寒驱虫之物,做好完成闭关的准备后,便和黛夫人一起悄悄迁入。在同年十一月某日,夫妻约定在冥界重逢,觞饮离别杯、一洒哀伤泪,然后黛夫人斋戒沐浴、重新仔细画上妆容,在缕缕香烟缭绕之中,身穿白衣躺卧床上,吴青秀跨坐其上,勒杀夫人。接着,吴青秀让尸体维持赤裸,调整肢体,撒香花、烧神符、祛尸鬼,其后展开纸张,调配丹青,倾注毕生心血开始穷尽色彩地绘画。”

“哇……这实在太惊人了。和刚刚看的缘起书,内容完全不同啊。”

“吴青秀计划,每隔十天将夫人日渐变化的形貌画在绘卷上,直至化为白骨为止,总计二十张左右,然后献给玄宗皇帝,企图借其逼真笔力让唐玄宗目睹人类肉体的虚幻和人生的无常,使其心生戒惧。没想到,当时毕竟还没有所谓的防腐剂,时节虽然是冬天,尸体腐烂的速度却渐渐加快,一幅画从开始到结束时,形貌已经大不相同。还没画完预计的一半,尸体就已经只剩白骨和毛发了。或许是因为缺乏科学知识,而以土葬尸体的腐烂速度来估算计划的吧。总之,他的耐力相当可怕惊人。”

“会不会是因为天气太冷,所以在室内生火取暖的缘故呢?”

“啊……原来如此。取暖设备吗,这一点我倒没想到。若是零下几度,画笔可是会冻结的……总之呢,可以想见满腔忠义、完全没料到会失算的吴青秀,此时有多么狼狈惊愕。这可是他牺牲新婚妻子,精心策划的事业,但眼看就要化为乌有,难怪他会颓然号哭……这时,他自暴自弃地豁出去一转念,既然我已经为了天下,一度逾越伦常,现在又有何顾忌呢。于是他外出到附近乡里寻找美女,故意接近,托词要替对方画像而诱拐回山中,打算殴杀之后当作模特儿……”

“哇……这种忠君爱国也未免太危险了吧。”

“是啊。不过呢,此时的吴青秀外貌已然大变。他双颊深陷、鼻梁尖凸、目光似鬼。再加上蓬发垢衣,骨瘦如柴,实在吓人。被他拉住衣袖的女人都吓得落荒而逃。经年累月重复这样的行径,足迹遍及远近,名声也渐渐远播,不管到了哪一座村庄,人们只要见到他就会死命驱赶,所幸无人知道他隐匿山中的住处,勉强能保住一命。然而,吴青秀的赤胆忠心始终不减,愈挫愈勇,终于获得淫仙之称。淫仙也就是西洋的蓝胡子(十七世纪法国文学家夏尔·佩罗笔下的人物,连续杀了六个妻子。——译注)。”

“啊……叫淫仙也太可怜了。”

“但是这位淫仙先生可一点都不在乎。这回他改变方针,开始寻找新葬妇女,趁夜掘墓,打算拉出尸体运回山中。不过俗语有云,扛一死人,需三人之力,因为脱离僵硬状态的尸体有如一摊烂泥,没有重心,所以很难扛起来。虽然吴青秀已经使尽全力,但毕竟是只拿过画笔的柔弱书生,想要尽可能不损伤尸体搬回山中,可不是一般的辛苦。一会儿这里掉下,一会儿再拉回那边,气喘吁吁地扛着尸体往前走,很快就天色大亮,被百姓们发现。早就听闻淫仙传闻的百姓们看了大惊失色,笃定以为吴青秀企图奸尸、是穷凶恶徒,所以众人吆喝着追赶在后,淫仙先生不得已,只好抛下尸体逃进山中躲藏,时节已是初春,但有两三天他迟迟无法忘掉背部扛着尸体时的冰冷,再怎么烤火牙齿都直打战。”

“他居然没有病倒?”

“不,感冒可能有吧。不过听说爱钻牛角尖的人体力会呈现超自然的抵抗力。更何况吴青秀一片忠志凛若冰雪。他在画室里待了四五天,重新振作起来,打算再次尝试,又悄悄下了山,来到和上次完全不同方向的村庄,先偷了一把圆锹,藏在某个阴暗处的墓旁,这时他意外看见一位女性,站在新月照射的一座土馒头前,手里拿着鲜花。深夜里这幅景象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悄悄接近,发现这个女人似是从远方妓院逃出来的妓女,一身凌乱春装趴在坟头,不断哀叹着,‘您为什么要抛下妾身而死呢?’好像怨恨相思的男人之死。一心忠义的吴青秀听闻对方凄切泣诉,虽也动了恻隐之心,但还是咬牙狠心,潜至女人背后,用手上圆锹一击而下敲碎少女头骨,再用事先准备的绳子绑住其手脚,背在背后,然后丢掉圆锹正要逃走。就在此时,身后森林里传来人声,应该是来追赶女人的几个粗莽大汉,这些人纷纷咒骂,‘是淫仙!’‘是杀人魔!’‘是夺尸鬼!’从前后左右团团包围,想制服吴青秀。吴青秀见状怒气攻心,抛下尸体,大喝一声,‘谁敢阻我天命!’展现百倍的狂暴力气,将动手上前的两三名男人甩到墓地里,又拾起圆锹,将剩下的几个人击退赶跑。他趁隙再度扛起妓女尸体逃往山中,好不容易攀过重重山路回到画室,先洁净扛回来的尸体后,取代黛夫人的遗骸置于床上,供香花、祛尸鬼,悠悠焚火,待其腐烂。没想到过了两三天,突然有火烟从画室外四面八方逼近,还猛然涌现众人哄闹声,他讶异地探头往窗外看,这才发现画室四周早已堆满薪柴,百姓和官吏则在外圈团团围满,气势高涨。原来是有人悄悄跟踪吴青秀,发现了这处画室,于是回去召集如此众多人马,企图用火攻将他赶出来。此时吴青秀带着这尚未完成的绘卷,以及妻子发上原本佩戴的夜明珠——就是钻石啦,还有青琅玕以及水晶管等几样东西,躲进山林中逃过一劫,千辛万苦地闪避追捕,过了好几个月后,终于在相隔一年后的十一月某日抵达京城,脚步踉跄地踏进自己家门。此时的他心境早已超越生死,心神恍惚,一无所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家。”

“唉。听来实在可怜……”

“嗯。他整个人就像游魂一样。进入家门一看,已是北风枯梢抛寒庭,柱倾瓦落伤流萤,一片凄凉。吴青秀踩着枯寂的院落,来到自己的房间,环顾一遍,却不知如何是好。别说妻子的身影了,连乌鸦的黑影都动也不动。锦绣帐里撒枯叶,珊瑚枕头呼不应。吴青秀泪眼滂沱、百感交集,终觉长恨悲泣已不足抒怀。他拿起幔帐的绳子,系在栏杆间,怀里还放着妻子的遗物,正打算上吊,说时迟那时快,从隔壁房间突然冲出一位身穿鲜红衣服、风姿绰约的美女,嘴里大叫着,不要啊相公,一边抱住吴青秀。”

“什么——那到底是谁……”

“仔细一看,那竟然是自己亲手勒死、早已化为白骨的黛夫人,而且还是新婚时期的浓艳打扮。”

“怎么会呢……黛夫人不是被他杀了吗?”

“你静静听我说。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吴青秀当时也相当困惑。他张口结舌,感到头晕目眩,不过在黛夫人的鬼魂照料下终于回过神来,这次他再冷静细看,更感到惊讶了。刚才还穿着新婚初时艳红衣服的芳黛,现在已恢复昔日清秀宫女时代的打扮,换上洁白曳地衣裳。鬓鬟如云,清楚似花。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只是个清纯天真的少女。”

“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嗯。吴青秀似乎也与你有同感。他差点又晕厥过去,但他好不容易慢慢回过神来,一边抱起对方一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同时从头顶仔细打量到脚尖,这才发现,这不是黛夫人的双胞胎妹妹,芳芬小姐吗?”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不过确实有意思,就像在演戏一样……”

“一切都非常中国风啊。这时慢慢了解状况的吴青秀放下芳芬,刚刚张大的嘴还没合拢,双手撑在膝上的芳芬小姐面红耳赤地解释,‘真是万分抱歉。您一定吓了一跳吧?我老实告诉您。妾身从很久以前就独自一人住在这家中,穿着姐姐留下的衣服,把自己当成姐姐,每天假装在侍候姐夫。妾身对外人说,丈夫吴青秀最近每天都关在房里描画大作,所以我每天要掂量好购买两人份的食材,偶尔还要采购颜料画笔来掩饰,附近的邻居们瞪大了眼睛,很是佩服,如此天下大乱之际,还能这么镇定地作画,实在了不起。妾身不惜费尽心思,在此留守,一边引颈期盼,不知两位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年,今天我刚刚外出购物回来,听到这房里有声响。而且还有人大声哀哀哭泣,我觉得奇怪,过来一看,竟然看到姐夫正要寻死,吓了我一跳,才慌忙抱住。我照顾昏厥的您时,您怀抱一松,掉出严密封好、似是绘卷的包裹,还有几样姐姐最珍爱的珠宝发饰。而且您半梦半醒之际,好像在膜拜什么似的,边哭边说着梦话,黛子啊,原谅我,我不该杀死你的。我这才知道姐姐已死在姐夫手中。所以您才会误以为我是姐姐的鬼魂……我终于明白,为了消除您的困惑,赶紧换回自己这件衣服。但是姐夫,您为什么要杀死黛姐姐呢?还有,到今天为止的这一年的漫长岁月里,您又是在哪里、做些什么事呢?’芳芬流着泪追问。”

“这……但是为什么呢?在这之前芳芬这个妹妹为什么要穿姐姐的衣服、假装伺候吴青秀等等,做出这种奇怪行径呢? ”

“嗯……也难怪你会有这些疑问。我想吴青秀应该也有同感。也有可能他还没办法开口,不过,他也不可能有答案。他依旧哑然失神地低头看着芳芬小姐的脸,芳芬小姐擦干了眼泪,点了几次头后再次开口,‘这也难怪。光说这些,您一定还心存疑惑吧,那我就依照顺序、从头说起吧。事情要回溯到去年年底。姐姐离开宫中以后,妾身举目无亲,日渐觉得寂寞不安。又刚好在去年这个月的今天听说我心爱的姐姐夫妻两人突然下落不明,而且甚至连我都不知情,当时我不知道有多么震惊和悲伤。我整夜失眠,不断思索痛哭、痛哭思索,心中记挂此事的我,隔天向杨贵妃告假一段日子,打算寻访两位的行踪,先来到这个家看看。我将送妾身前来的两位宦官和负责看家打扫的仆人遣走后,独自一人仔细地调查了家中各个角落,发现姐姐似乎抱着必死决心离开家,她把结婚时用过的很珍爱的饰梳折成两半,用白纸包住放在梳妆台最内侧。但姐夫非但没有相同打算,还把绘画工具全带走了……我心想,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于是决定在这个家中安顿下来,接着就如我刚才所说,我自称是姐姐,尽可能让人以为我是和姐夫一起回来的。恰好我听说姐夫自从孩提时代起,只要一开始作画就会把自己关在房内数日,完全不见人,连饭都不好好吃,所以刚好可以瞒过附近邻居和客人们。但是,妾身之所以做出这么奇怪的事情,因为我认为这是能够一方面坐守家中,一方面继续追查两位行踪的最好方法。当我如此伪装,两位又是如此出名的夫妻,万一有人见到你们,一定会马上怀疑我。这么一来我就能发现你们的行踪,到时候只要循线追踪即可。毕竟我一个女人家要到陌生地方漫无目的地搜寻,一定很难找到人的……所以我才想到这个法子。’”

“哦……这位妹妹倒是挺精明的侦探嘛。”

“嗯……妹妹和姐姐不同,个性略带点侠气,她继续往下说,‘但是妾身这项计划并没有多大效用。因为自从我来到这个家,还不到十天就天下大乱,街上放眼尽是兵马,谁也不敢随意外出。不仅如此,我身上盘缠用尽,房子也渐渐荒废。不得已之下,我只好睡在家里的厨房,自己身上的东西不用说,连姐姐和姐夫留下的家具财物和衣服,都陆续变卖来维持生活,最后只剩下姐姐新婚时身穿的一件红衣,和我自己穿着的宫女服。其中,红色衣服是为了让别人以为我是姐姐,所以在外出时穿着。而宫女衣服则是为了保留我难忘的回忆,不过因为是杨贵妃时代的款式,一不小心穿出去,可能会被误认是反叛者的下人,所以我直接当作睡衣使用。在这漫长的一年里,我费尽心思苦苦等待你们。然而,您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姐姐呢?又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您现在这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既然杀了姐姐,那么也请杀死我吧。’说完,她放声痛哭。”

“真是个心系姐姐的妹妹啊。”

“才不是呢。她以前就经常勾引吴青秀。”

“啊……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说吗?她这些举动本来就很奇怪啊。明明是未婚少女,却假装是有夫之妇,还在荒废的房子里待了将近一年,光凭道义或者好奇心,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啊。其中一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希望和快乐……更何况,穿着姐姐新婚时期的红衣四处走动,这怎么看都是一种变态性欲啊。可能是受到玄宗皇帝时代那众多独守空闺暗自哭泣的宫女们感染吧。”

“可是,她自己应该不这么认为吧?”

“那当然,她的年纪还不具备这种自省能力。尤其是女人,总是喜欢自由自在地找出一丝丝薄弱道理,陷入任性的自我陶醉。愈是单纯、聪明的人,变态心理就愈难分辨。但是相对的,只要眼光够犀利,不管眼前是天真无邪的婴儿、释迦牟尼、耶稣基督,都可以找出许多变态心理。”

“我真没想到……真是这样吗?”

“刚刚那个故事的背后,还有让你更想不到的事呢,不过这个稍后再做说明,好,这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当时不断逼问吴青秀,追根究底问出一切原委后,再打开那实际的证据绘卷,亲眼见到上面描绘着酷似自己的姐姐死后的画像,芳芬小姐看了之后伤心断肠、胆寒战栗,又惊骇万分,久久不能自已。但最后,她还是为姐姐和姐夫一片忠勇义烈而感动恸哭,哀叹苍天苍天,为何如此无情。同时她还巧妙地劝说,‘您可能不知道,在您开始描绘姐姐尸体的去年十一月,正是安禄山谋反叛乱的那个月,天宝年号只到去年,现在已是安禄山之朝,至德元年。天子和杨贵妃已在今年六月在马嵬坡被杀(史实中唐玄宗并未死于马嵬坡。——译注)。您难能的忠义都化为泡影了。不如,和妾身一起逃走吧。”

“真是有勇无谋的女人。她是不是怕会死在他手里……”

“不,这次没问题。因为吴青秀先生听了芳芬的说明后,才知道自己赌上一切投入的工作一瞬间化为乌有。他顿时像是失去了美洲的哥伦布一样,颓然瘫倒,陷入茫然若失的蠢傻癫状态,永远无法开口说话。用旧式术语来说,这是一种由于心理遽变导致的自我障碍。看到他这个样子,芳芬更加同情,她向上苍诅咒怨恨安禄山的奸恶。同时,她也坚定自己清冽如晶玉的决心,将余生奉献于祈求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冥福,守护这位忠贞的姐夫。她这番告白,真是加足了马力的求爱之词啊。”

“怎么可能……”

“不,一定不会错。这我待会再说明。于是她卖掉吴青秀藏在怀中、姐姐遗留下来的珠宝,只保留绘卷收进怀里,然后牵起已经形同妖怪的吴青秀,开始四处流浪。到了这年年底,也忘了原本要到哪里,乘舟顺江而下,漂流到了海上。在经历几天的暴风雨之后,两人保住性命,又继续在海上漂流十几天,终于在某个天气晴朗的拂晓,发现遥远东方水平线上,有一艘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大船,旗帜在旭日下闪耀,航行南下。此时奄奄一息的两人立刻挥手呼救,于是被救上那艘美丽的大船,受到亲切妥善的照顾,原来这艘船是途经日本的唐津,正要航向难波之津的渤海使所搭乘的船只。正史中亦有记载,所谓渤海国乃是当时位于现在亚洲东部的独立国家,经常像这样送贡品到日本来。”

“怎么好像变成传说故事了呢?”

“嗯。这种莫名梦幻的部分,也是中国式的特征。听了芳芬泪眼婆娑倾诉、了解一切后,包括渤海使在内,船上的人们都给予满腔同情。所有人都怜悯已失去生命意义的吴氏,也同情芬夫人,无不尽心照顾两人,送他们前往日本,但是,船行途中,在一个众人皆睡、月明如冰的夜里,吴青秀也不知是落海或是升天了,在二十八岁时画下句点,从船中消失。芬夫人当时十九岁,她哀痛发狂,只想追随吴青秀殉死,但她当时已怀有吴青秀的孩子,即将临盆,在众人劝阻下她才打消念头、勉强苟活,不久后在船上生下一个如玉般的儿子。”

“总算有喜事了。”

“是啊,有人死在船上,大家原本情绪低落,一听说芬夫人生产了,岂有不高兴的道理,众人纷纷送上贺礼、大肆庆祝,渤海使的某位学者亲自替孩子命名,取名为吴忠雄,举办了盛大的命名仪式,祝福孩子前途无量,并将两人送上唐津,托付给当地豪族松浦某某。后来芬夫人将其由来亲手记于此绘卷上,流传子孙……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这么说,那篇名文乃是芬夫人所写?”

“不。文字虽是女性的笔迹,但文章完整精实,实在不像出自女人之手。文章处处留有押韵,汉字用法也与日本相异,由此看来,应该是替孩子命名的渤海使受到芬夫人事迹感动,在船上信手写好文案,再由芬夫人抄写的。若林看到这字迹跟刻在弥勒佛像底部的文字很相似,所以认为是胜空和尚将自己听说的故事对照古籍,写就此文,但是手写和雕刻的字迹差别很大,原本就不足相信。”

“不管怎么样,芬夫人的事迹,在唐津港应该大受欢迎吧?”

“那当然,我想应该吸引了很多人的同情。毕竟这是日本人最喜欢的忠勇义烈故事。”

“是啊。还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位胜空和尚把绘卷藏入弥勒佛像后曾说,凡是男人皆不得接近,这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重点所在,没错……问题就在这里……这就是故事最有趣的核心,同时也是到了大正时代的今天、侄之滨事件的根本问题。简单地说,那位胜空和尚早在距今一千多年的过去,就已经知道有所谓的心理遗传。”

“啊——在那么久以前就有心理遗传的学问了?”

“岂止有,简直多到令人头痛呢。其实宇宙间的一切物质都是在和各自的心理遗传不停奋战,而进化为植物、动物、人类,愈是受限于此,就愈是缺乏自由的低等存在。所以耶稣基督大胆对新生民众宣告,要趁现在勇敢超越心理遗传,获得真正解放活在蓝天之下,孔子则将这种观念裹上糯米纸后抛出去,释迦牟尼更做成美味点心,加上大量装饰之后,再像卖驱虫药一样敲锣打鼓大声叫卖。不过呢,只窃取这些人独占专利里的优点,再冠上‘心理遗传’这现代化的名称大作宣传,企图贪求百分之百剩余价值的人,就是在下……哈哈哈哈……算了算了,这些事没什么好提的,从胜空这个和尚的称号看来,他应该属于天台宗,可能是因为读过《法华经》,领悟到这个道理吧。

只要看这绘卷一眼,就能一点就通,马上明白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果因缘。吴青秀的子孙看到绘卷的同时,遗传心理受到刺激,开始模仿祖先的行为也很合理。危险危险……他或许是觉得太不忍心吧。胜空和尚雕刻出据说会在世界终焉时出现的弥勒菩萨佛像,将绘卷封藏其中,严格明令‘男子不可窥看’。但是,愈被禁止就愈想看,这是自‘安达之原’(安达之原:一名和尚寄宿在安达之原一处老妪家,老妪外出时嘱咐勿偷窥隔壁房间,结果和尚忍不住看了,发现其中尸骸无数,最后和尚也被老妪杀死。——译注)传说以来的人之常情,所以吴青秀的子孙里也出现悄悄拔出弥勒佛像头部、取出绘卷偷看的家伙。结果每个人都变成疯子,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狂,这时出现的吴虹汀,也就是美登利屋坪太郎……这家伙借着禅学之类的力量,看穿此种心理遗传的作用,原本毅然决定烧毁绘卷,却又不知什么原因,可能觉得可惜吧。他表面上假装烧毁绘卷,实际上重新收回佛像,盛大地进行绘卷灰烬的供养,混淆视听。没想到这绘卷竟然在现代物质万能的世界,隆重地粉墨登场,引发一场恐怖的悲剧……这就是大致的梗概。”

“是,我终于明白了……但是,看过绘卷的人,只有男人才会变疯,这又是为什么呢?”

“嗯!……厉害。你真是厉害……这个问题太棒了……”

说着,正木博士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桌面,我吓了一跳,重新端坐。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胸口一紧……但正木博士并不在意。他继续往下说。

“哎呀,佩服佩服。其实这桩事件的重头戏就在这儿。你快成为心理遗传学的专家了嘛。”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只要你打开绘卷一看,就能一口气解开所有疑问了……不过如果你真的是吴一郎,那打开绘卷看的同时,也有可能开始出现吴青秀子孙特有的心理遗传性梦游……你究竟来自哪里,是何人物,因为什么与此事件相关,这些过去的记忆也有可能一口气全数恢复。还有,说不定你也会清楚想起‘以前好像曾在某个地方、有某个家伙拿了这绘卷给我看’,那个在幕后操纵这事件的人物……若林和我到底谁胜谁负……将来你会因为什么样的因果因缘,即使不愿意也必须和那位美丽少女共筑甜蜜家庭……这种种令人窒息的重大问题,或许能够在看到这绘卷的同时,全数迎刃而解呢。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一口气说到这里,露出满口洁白的假牙,高声朗笑。他单手将眼前的报纸包拉近,粗鲁地拆开报纸后,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白木盒。接着他以慎重的动作打开盒盖,取出一个直径三寸高六寸左右的深蓝棉布包裹,将其靠在盒子一端,又轻轻把盖子叠在上面后,推到我面前。

我原本稍微松弛的神经,在听着正木博士朗笑波动之间,很快地愈来愈紧绷。

这是在讽刺我吗?还是在威胁我?或者是在给我某种暗示?还是……放松地在开我玩笑?我完全猜不透,只能看着他的脸,慢慢地,我又开始觉得他根本是世上最可怕、最吓人的魔法师。但是同时……

去你的……只不过是一卷绘卷,怎么可能轻易摆布一个堂堂大男人,让他发狂呢……管它出自多么有名的人、是一幅多可怕的画,说到底,还不就是色彩和线条的组合吗。更何况我早已有所觉悟,还有什么好怕的?看就看……

我无法抑制逐渐高涨的反抗心理。

所以我力持镇静地拉过盒子。接着打开木盖,解开姜黄色棉布,手上下由其自主使着力,想借此压抑开始莫名紧张的情绪,我先看看绘卷的外侧。

卷轴部分以美丽的绿色石头磨成八角形,因为实在太美,我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来回轻抚。裱装布料乍看之下似是织品,不过拿近眼前细看,发现那是细致到几乎看不见的纤细彩线和金线银线,在极薄的丝绢上慢慢挑起线眼,密密地绣出每只颜色都不同的一寸大小唐狮子群,愈看愈觉得这绝对是非常昂贵之物。都已是千年之前的古物,看起来居然还这么簇新,想必收藏得很谨慎吧。其中一角贴着短长方形的小金纸,但上面却没有任何书写的痕迹。

“这就是所谓‘满地绣’的刺绣。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应该就是看着这个学会的吧。”

正木博士淡淡地说明后,别过脸去开始抽雪茄。不过我脑中也正好联想到这件事,并未特别惊讶,只是点了点头。

我解开系着象牙坠子的暗褐色绳子,稍微拉开绘卷,紫黑色纸上用金色颜料由右上至左下拉出波纹状的流水,笔触非常优雅。浮现在暗蓝色平面那如梦似幻、细烟缱绻般柔和金线拉出的美丽漩涡深深吸引了我,我也没多想,继续静静由右往左拉开绘卷……不久后,眼前豁然出现五寸左右的白纸,我忍不住惊呼出声……

但还未成声,下个瞬间又咽回咽喉深处。我双手拉开着绘卷,但无法有进一步动作。胸口剧烈的悸动让我快要窒息。

躺在纸上那裸体妇人的睡脸……纤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高雅白皙的鼻子、小巧朱唇、清纯的两腮,这画的不就是六号房那位疯狂美少女的睡脸吗。绑成黑色大花瓣般的丰盈发丝,如云般层层叠叠。发鬓和发际散落的感觉,再怎么看都觉得完完全全是六号房少女睡姿的写生啊。

但是,这时我根本没有余力产生“为什么”的疑问。那张睡脸……不,那看似熟睡的表情下,借着微妙色彩和线条作用呈现的死人之美……一种无法比拟的深刻魅力,吸引、占据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甚至觉得,她会不会随时睁开眼睛,会不会像之前一样对我叫着“啊……大哥……”,朝我飞奔而来……这种种不可能的预感,侵袭着我所有的神经。我无法眨一下眼,也咽不下一口唾液,只能凝视着那胭脂色红润脸颊以及泛着蓝色光影的珊瑚色嘴唇附近。

“哈哈哈。你怎么变得这么僵硬?嘿……喂?怎么样,吴青秀的笔力不简单吧?”

正木博士隔着绘卷这样轻松对我说,但我依然全身无法动弹。我只能勉强断断续续地回他话。我发出与刚刚全然不同的奇妙嘶哑声音。

“这张脸……跟刚刚的……吴真代子她……”

“一模一样吧……”

正木博士立刻接着说。这时我终于能够将视线从绘卷上移开,转头望向正木博士,但我却看到他脸上浮现一种不知道该说是同情、自豪,或讽刺的莫名笑意。

“如何,很有意思吧?肉体遗传跟心理遗传一样可怕。侄之滨一介农家之女吴真代子的五官轮廓,竟然会酷似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唐朝玄宗皇帝时代华清宫中享有盛名的双蝶姐妹,难道是造化之神自己脑筋也糊涂了吗?”

“……”

“人们常说历史会重演,但是人类的肉体和精神,原来也会这样反复重演、不断进步啊。不过这当然是其中特别精巧的一个例子……吴真代子在梦游中重复着芬夫人心理的同时,似乎也一并重演了姐姐黛夫人欣然被丈夫吴青秀勒杀的心理,由此看来,或许两人的祖先中有一个彻底被虐狂的女性存在,而两人将其血统显现于表面。另外,芬夫人爱慕吴青秀的热情,甚至达到顶峰,羡慕起能够死在所爱男人手里的姐姐。但是,就算不深究到这种地步,只凭这卷绘卷,也能轻易了解吴青秀与黛芬姐妹间夫妻之爱的极致……总之你先翻开到最后看看。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就彻彻底底呈现在那里……”

我仿佛在他催促之下,半无意识地把绘卷往左继续拉开。

接下来依序出现在白纸上色彩饱满的细致图画,极其逼真,如果不加任何夸饰说明,那会是一张头朝右边、双手在左右侧朝下并排,斜向正面躺卧的死亡美女裸体画像,全长约一尺三寸,四周留白,所以看起来就好像飘浮在半空中。接着每隔三四寸一个接一个排列,总共有六幅,但几乎是相同睡姿,唯一不同的,只是从第一幅到最后一幅状态不断在改变。

首先出现在卷头第一幅让我震惊的画面,呈现出死后不久的雪白肌肤,两颊和耳朵还浮现出媚艳的胭脂色泽。细长的凤眼和浓密的睫毛紧闭,擦着口红的发亮嘴唇轻闭,凝视她温柔的神情,仿佛可以看出她洋溢着为了丈夫而死的神圣喜悦。

不过,到了第二幅画,皮肤的颜色已经变成稍带红色的紫色,整体感觉有些浮肿,而且眼睛四周显得暗沉,嘴唇也稍微泛黑,整体感觉渐渐变得沉重阴森。

接下来的第三幅画像上,脸上和额头、耳背、腹部皮肤开始出现局部泛红或泛白的溃烂,眼睛微张,露出一点点白色牙齿,全身变成强烈的暗紫色,腹部如大鼓般肿胀发光。

到了第四幅画,全身已经暗沉到几乎是蓝黑色的深沉色泽,腐烂处交杂着褐色和蛋白色,有脓液流出,露出苍白的肋骨,腹部下侧从腰骨附近开始破裂,部分内脏呈钴蓝色重叠,脸上的眼球已经全部露出,而且嘴唇移位、白色牙齿暴露,表情极像恶鬼,而且从湿黏掉落的头发中,可以看到华美的梳子和珠饰等零乱散落。

到了第五幅又更进一步,眼球已经萎缩,所有牙齿都露到耳根处,表情就像正在冷笑。另一方面,内脏和肚皮一样缩小泛黑,就像一块破布,又干又瘪,肋骨和手脚的白色骨头外露,只见到沾附着阴毛的耻骨处较高,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了。

到了最后的第六幅图,只剩下蓝褐色的骨架上,黏着海藻般的硬黑肉屑,和遇难船只一样稀疏散落宛如伽蓝堂,分不出是人还是猿猴的头骨已经完全往这边倾倒,只剩下牙齿还洁白,兀自张大依旧连在头上。

我无法做虚伪的记录。虽然事后回想起来觉得羞耻不已,但当时我确实急着拉到最后部分看。

当然,刚开始拉开这卷绘卷时,除了一种反抗心理,我同时保有冷静的态度,可是一看到死亡美人的画,这种心情顿时消逝无踪,我自觉到自己拉动卷轴的速度愈来愈快,但却无法控制自己。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不能被眼前的正木博士讥笑,拼了命地屏气凝神,告诉自己尽量仔细看,可是最后终于无法忍耐,第六幅画几乎只是从眼前掠过。不过从画面中涌出的深沉鬼气,和来自神经的难忍恶臭感,却紧紧包围着我,令我几乎窒息,终于,拉到可以看到最后由来记开头的部分,我总算松了口气回过神来。然后,我只是形式上看过一遍长四五尺写满汉文的部分,就接着看到结尾的文字。

“大倭朝天平宝字三年己亥五月于西海火国末罗潟法麻杀几车站”

反复读了两三遍,等心情稍微平静之后,再把绘卷卷回原状,放在盒旁。然后我靠着椅背,用双手紧紧捂着脸,闭上眼睛,企图平静自己的神经。

“怎么样,惊讶吗?哈哈哈哈。你可以了解吴青秀画到这样还觉得不够的心理吗?”

“……”

“从常识分析,为了震撼天子,靠这里画好的六幅死亡美人画像就已经足够了。平常人更是只要看到一半就倒足了胃口。但是吴青秀却继续在寻找新的女人尸体,这就是他堕落入病态心理的证据。他被自己所画的死亡美人的腐烂画像诅咒,导致精神出现异状,你了解这样的心理吗……”

这些话尖锐地敲打在我的鼓膜上,我紧闭眼睛,双手紧按,眼睑内侧的阴暗红色光线中,刚刚见到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画像,带着白光隐约出现。接着马上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往右依序开始滑动,滑到了第五幅,死后第五十天那白褐色笑脸之处,忽然在眼前静止。

我忍不住开始发抖。猛然睁开眼,正木博士不知何时旋转过椅子,正面朝向这边,双臂交抱,正好和我视线交会……这时博士泛黑嘴唇之间,大大露出晶亮假牙笑着,把位于脸颊两边的红色薄薄耳朵朝上推,我又忍不住闭上眼睛。

“呵呵呵呵,怕了吧?呵呵呵呵,当然会怕啦。我想吴一郎第一次见到绘卷时,一定也跟你一样战栗不已。就像是太古生物遗骸化为石油,残留在地底一样,祖先潜藏在吴一郎心理深处的念头,在他看到绘卷、感到悚然的同时被点燃了。然后,渐渐燃烧成足以掩盖一切现实意识的庞大火光。过去、现在、未来,甚至日月星辰的光明,都完全被这大光明掩盖,他不断战栗,直到自己跟吴青秀呈现同样的心理,也就是完全变成吴青秀……在侄之滨采石场鲜红的夕阳中站起身,一边将绘卷卷好放入怀中,一面轻轻叹息凝视西方天空的吴一郎,已经不是原本的吴一郎了。他全身细胞都充满了被唤醒了的吴青秀的狂热欲望,现在只是一具保留这个青年记忆力、判断力和习惯性的残骸尸骸。从这由来记中记载的吴青秀心理演变,和吴一郎至今的精神病状态之过程几乎相同,也可毫无疑虑地推测,吴一郎发狂之后至今,系以和吴青秀同样的心理生活。不,若从精神病理学来观察出现在两人行动上的心理演变,可以断定吴一郎确实是千年前的吴青秀。”

我再次坐正,心中涌现另一种惊惧。

“要了解这种惊人的奇怪现象,首先必须以精神病理的步骤,厘清吴一郎究竟是以什么样的顺序转变为吴青秀。简单地说,不管是何等优秀的学生,中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学习过汉文的吴一郎,何以能够深入阅读这以纯粹汉文写成、毫无注释、密密麻麻将近四五尺长的由来记内容,导致足以发狂的程度呢?首先不得不先怀疑这件事。如何……你知道其中的理由吗?”

我凝视着正木博士闪闪发亮的眼睛,硬生生地将唾液吞进干燥的咽喉中。心中很惊讶自己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一点。

“应该不懂吧……怎么可能看得懂呢。如果说吴一郎是靠自己的学识来阅读这篇由来记,那任谁都会不明就里。”

“这么说……有人念给他听……”

话还没说完,我浑身战栗愕然。

会是谁……当时吴一郎身旁有人……就像刚刚我听到这些说明一样,也有人说给他听……会是谁……就是那个人……那个人……那是谁……是谁……

我脑中想着这些,心脏的剧烈鼓动忽然静止。同时,我看着正木博士的严肃目光慢慢柔和。紧抿成一字的嘴唇,渐渐放松,转变成一种怜悯的微笑。但这时他又毫无预警地抛出一句话,和雪茄烟雾同时吐出来。

“你听过‘狐魅驱,而笔力尽失’这句川柳吗?”

我愣了一下。好像被一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打上侧脸,只能巴巴地眨着眼。

“我……我没听过这句川柳。”

“嗯——没听过这句怎么能说懂得川柳呢。这可是柳樽里特别有名的句子呢。”

说着,正木博士面露得意,抱着单膝坐在椅子上。

“那……那又……那又怎么了?”

“没有怎么了。如果不了解这句川柳所显现的心理遗传原则,就算请来夏洛克·福尔摩斯或者亚森·罗宾这等名侦探,也不可能解开这个疑问。”

正木博士冷冷地说完,从口中吐出一轮又一轮的小烟圈,消失在我头上方。我再度眨着眼。

狐魅……狐魅驱……狐魅驱……而笔力……笔力尽失……

我在心里暗念了好几回,但不懂的东西再怎么思索终究还是不懂。

“若林医师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吗?”

“我解释给他听了。他还很感激我呢。”

“哦……到底是什么关联……”

“什么关联……是这样的,你听好了……”

正木博士慵懒地深躺在椅背里,长长伸出双腿。

“这句川柳很完整地说明了所谓狐魅,其实就是心理遗传的发作……狐魅者在发作当时,会表现出如野兽般的奇妙动作,头钻入饭橱里、钻进床底睡觉、眼珠往上吊等等,发挥远古祖先的动物心理,所以才会冠上狐魅这种名称,同时,狐魅除了上述特质,通常还会发挥几代之前祖先人类的记忆力和学力。也曾经发生许多实例,目不识丁的文盲狐魅后能顺畅阅读、书写,发挥祖先的各种才能与知识,令人惊讶。所以才会有人咏出这句川柳。”

“哦——原来祖先的记忆会表现到这种细节……”

“就是可以,才会被称为心理遗传。一个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一旦被狐狸附藏书网身,变得既会咏歌又会作诗,还能仿效医师治愈不治之症。听来或许不可思议,但对照心理遗传的原则,却一点都不稀奇,相当理所当然。尤其是这绘卷,因为先有画,所以吴一郎在观看画的时候已经非常亢奋,渐渐转换为吴青秀的心情。然后再同步逐渐唤醒对于自己历代祖先数度深入研读以致发狂的由来记内容之记忆,相当合理。这等于是具备范阳进士吴青秀的学力,熟记自己经历的人,再次阅读这份经历。所以就算只给他一张白纸,他也同样能读出内容。”

“太惊人了……原来如此啊……”

“这就是第一阶段的暗示,接着,让吴一郎昏迷的第二阶段暗示,就是暗藏在六幅死亡美人画像中的思想。”

“你说的思想……该不会就是吴青秀的……”

“没有错。这项心理遗传原本就始于吴青秀的忠君爱国,终于其自杀,不过这只是由来记表面的事实,如果要更进一步深入探究背后的真相,万万没想到啊,竟然可以确切地看出吴青秀的忠勇义烈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化,成为纯粹的变态性欲。就像木材干馏变成酒精一样。”

“……”

“不过,如果要说明这种过程,光靠一两年的课程根本无法解说清楚,我昨天晚上烧毁的心理遗传论,本想附在最后之腹案,如果只挑选架构来概述,可以这么说。吴青秀开始从事这项工作的动机,就如同刚刚所说,是为了天下万民,神圣无比、纯诚纯忠,但这只是表相的观察,从后来的过程推测研究可以发现,在此神圣无比、纯诚纯忠的背后,包含着艺术家特有的许多种强烈变态心理作为异分子,这一点连吴青秀本人都没有察觉。如果不这么想,关于这卷绘卷存在意义的种种不合理,就完全无法说明。”

“这幅绘卷的存在意义……”

“没错。仔细比对研究绘卷上的画像和由来记上所写的事实,会发现这绘卷根本上的存在意义很有问题。换句话说,这卷绘卷只要画出六幅画像并排,就已经充分达到上谏天子的目的了。借着这六幅腐烂女人的画像,就已经足够让天子醒悟女人肉体之美是何等虚幻,世事又是何等无常瞬变。证据胜于理论。就说现在,你刚才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不是吗?”

“这么说……说得也是……”

“对吧?在第六幅画中宛如干货的形貌后,只要再加上一具白骨之类的画像,这幅绘卷应该就算大功告成了吧。接着在剩下空白处写上谏言或者自己的苦心畅论,呈献给皇帝,自己之后再自杀,就具备了十分,甚至十二分力道,给懦弱的天子翻天覆地当头棒喝的效果,可是他却没这么做,继续不厌烦地四处遍寻毫无必要的新牺牲品,这是为什么?……他只需要静待黛夫人的遗骸化为白骨,就能不费吹灰之力顺利完成的绘卷,但他却保留着未完成的状态传给后代,成为可怕的彻底诅咒吴家的恐怖心理遗传的暗示材料,这是为什么?一千一百年后的今天,绘卷带来的因果因缘,成为我们贵重的学术研究材料,这又是为什么?”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从正木博士话中涌出的妖异气氛萦绕着我,好似疯子的诡异的疑惑逐渐高涨……

“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看似小问题,其实都是很重大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应该会让人愈想愈难懂。哈哈哈哈哈。所以我说,要解开这个问题还是必须回头观察吴青秀当初立意要制作此绘卷的心理因素。必须要剖析当时吴青秀的心理状态,找出产生此种矛盾的根本因素。而且,这其实并不是太困难的问题。”

“……”

“首先,先剥开包裹住当时吴青秀心理因素的‘忠君爱国观念’,这层表面意识,在下方最先出现的,就是强烈燃烧的名誉欲望。接下来,则是焦灼的艺术欲望,最底层则是突破沸点的爱欲兼性欲,这四种欲望彻底融合为一体,发散出超乎人性的高热。也就是说,由此可以轻易地看出,吴青秀令人动容的忠君爱国精神,其实本相只不过是令人动容的下流深刻变态性欲。”

我忍不住拿起手帕抚着自己鼻尖。这就好像是自己的心理正在被赤裸裸地解剖一样……

“我想如果再具体说明,事情应该是这样。也就是说呢,李太白写诗来倾赞玄宗皇帝的荣耀荣华,博得三千宠爱,成为闻名天下的大诗人,吴青秀见此,也打了如意算盘。既然如此,我就从正相反的方向来求取功名,以求名垂丹青竹帛。他想要借自己的笔力,画出前所未闻的怪画,震惊天下后世……这就是年轻有才气的艺术家经常会出现,且达到顶峰的名誉欲望。此外,倾倒于吴青秀本身的男子气概和与其天才称号相应的名气,为之神魂颠倒的新夫人,奉献全副身心,新婚宴尔的幸福,让吴青秀有如站在云端,短短几个月之内,尝尽各种爱与被爱的方式。他不分日夜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欲望逐渐高涨,接下来若是不利用极度残忍的方法虐待这位美丽的妻子,就无法获得更多的刺激。这也是天才青年,特别是头脑聪明的艺术家经常出现的超自然爱欲兼性欲。另外还有一点遗憾,唯美的极致,就是要去破坏它。还有,彻底暴露其丑怪内容并且冷静地观察……穷极这样的艺术欲望后,制造出这四种欲望的白热化焦点,集中于这项计划上。然而,吴青秀似乎还误以为自己这种强烈欲望是出于纯粹忠诚的欲望,最能简单易懂地说明吴青秀这种心理状态的,还是这绘卷上的画像。也就是这逐渐腐烂的美人画像。”

我眼前仿佛又要浮现最早看到的死亡美人幻觉。我忍不住双手揉眼睛,视线落在眼前的绘卷上,瞪着裱装上闪耀发光的一只金黄色唐狮子。就像在对它说,可千万不要跑出来啊。

“吴青秀一笔一笔仔细画着这死亡美人腐烂的样子,开始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快感。仔细观察画像从开始到结束,笔触逐渐变得细腻精致,也能够证明这一点。人体最极致的自然美……透过美人裸体所表现的形与色清澈洗练的绝美协调,一点一滴失去明亮度,变得阴暗、阴森,最后无情地腐烂破裂,陷入凄惨无序的样貌,在这当中表现出的色彩和形状无边无际之变化,几乎可说是难以形容的惊人画面。眺望着眼前带来变化万千、无限滋味的‘美丽灭亡’交响曲,静静将其绘于纸上的心情,或许不是记录一国兴亡的史家感想所能比拟。吴青秀投入了他的忠义、名誉、爱欲、性欲、艺术欲等所有一切,他一定是在这样无比专注的心境中,透过极其细腻的笔触,毫不厌倦地贪婪品尝着这种快感与美感。等他看到残骸已经腐烂到除了化为白骨再也不会有其他变化时,毅然决然掷笔而起。他全身全灵战栗迷惘于只想再次品尝那快感美感的白热化愿望。而且,在吴青秀这种心理背面,一定受到长时间禁欲生活所累积、压榨的性欲不断强烈刺激,几乎使他感觉到疼痛。而这种刺激一定也经过彻底疲劳、异常清醒的神经剧烈地屈折分析,产生变形、游离,让极尽辛辣、敏锐的变态式兴奋席卷吴青秀全身。他全身的每一颗细胞,都刻画了这种扭曲狂乱性欲的变态习性,还有无法形容的剧烈痛苦记忆,充实饱满到几乎炸裂。”

正木博士萧然低回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凄凉,在这时略略中断。

我虽然因为视力疲劳而变得目光模糊,但仍然百看不厌地凝视着眼前的狮子刺绣。那朦胧色彩中唯一亮眼的一点草绿色影像,却莫名吸引着我,我继续往下听。

“吴青秀从此超越了忠君、爱国、名誉、艺术、夫妇之爱等一切,只剩下极度异常的变态性欲刺激而活,彷徨了一年之后回到自己家中,又被同样受到某种变态性欲控制的处女,小姨子芬氏所巧妙蒙骗,完全相信她所言,终于干干净净地脱离那种强烈深刻的刺激。直到最后还努力支撑自己的意识、那烈火般的变态性欲,和燃料一起消失,陷入伽蓝洞四大皆空的痴呆状态。他死前将漫长时期养成习惯的变态扭曲的性欲,以及与之交缠的各种惊人记忆,都毫不保留地包含在自己血缘中,留给后世……而他的血缘历经世世代代生死交替,终于来到吴一郎这一代,再次掌握了愕然觉醒的机会。潜藏在吴一郎全身细胞意识底层的心理遗传,从先祖吴青秀以后,代代反复体验的变态性欲,还有与其相关的记忆,都因为那六幅死亡美人画像而在眼底鲜活苏醒……也就是说,看过绘卷后的吴一郎,虽然还有着吴一郎的形体,却已经成为吴青秀了。一千年前吴青秀的欲望和记忆,与现在吴一郎的现实意识重叠活跃……这就是开始梦游以后的吴一郎。这是唯一能以科学方式说明‘附身’或‘显灵’等精神病理事实的状态。”

“……”

“……面对这极深刻、强烈的变态性欲刺激,属于吴一郎自己的一切记忆和意识,都形同没有任何价值的影子。在此之前控制吴一郎的现代理智和良心,现在被千年前的天才青年,无迹可寻、强烈奔放的欲望所取代。于是,在他的记忆中渐渐清晰地浮现出最美丽的真代子……那酷似千年前牺牲的黛夫人身影。”

“……”

“一千年后出现的吴青秀变态性欲的鬼魂,就这样借着现代青年的判断力和记忆、习惯,开始荒诞离奇地活跃。他飞快离开侄之滨的采石场,急忙回到家后,马上和真代子商量起来。可能是要她事先从内侧打开主屋遮雨门的锁,还有事先准备好仓库钥匙和蜡烛之类吧。之后,吴一郎等家人全都熟睡后,悄悄潜进主屋,叫醒真代子。对了,此时的真代子当然还不知道吴一郎要求的真意为何。更不必说,吴一郎非到紧要关头,也故意不说实话,只是用高压的态度积极强逼,真代子也不可能知道对方竟怀着如此可怕的计划,只好解释为一般可能猜测到的意思,因而觉得害羞、犹豫,这一点从户仓仙五郎叙述的前后状况,也可推知。但是,真代子本性温柔,最后还是顺服地听从新郎的命令。结果被表面为吴一郎的吴青秀,借着烛光诱至仓库二楼……顺序大致如此。接下来请翻开有关现场调查的记录。”

“……”

“对了,就是那个部分。上面是不是写着从楼下就看到蜡烛滴落的痕迹。和新郎在百文目大蜡烛光前面对面坐下的真代子,一定是第一次目睹那绘卷,并且被热切要求为完成绘卷而死。而且她眼前所见的绘卷,是个不管五官轮廓或者年龄都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赤裸少女腐烂画像,如此逼真的名画实在让她难以承受。她很可能全身打战同时晕厥,陷入假死状态……从调查记录中‘并未发现抵抗或挣扎的痕迹’和‘丧失意识后,遭人勒毙’等文字内容,就可想象到此事实。”

“不仅如此,虽然程度并不太严重,但是对照真代子之后在六号房呈现与自己同姓祖先的华清宫双蝶姐妹心理遗传,可以想象当她陷入假死状态的那个瞬间,在那仓库二楼,吴一郎表现出神似千年前吴青秀心理遗传的一举一动,可能就在这一刹那唤醒了真代子从祖先黛芬姐妹承受的被虐变态心理欲望和记忆。”

“……”

“但是呢,我这么说你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自古以来就留下很多记录和传说例子,证明了心理遗传发作与消失前后,会伴随出现假死状态、丧失意识、昏睡状态等等,所以从专门研究观点来看,这丝毫都不奇怪。也就是说,以前把这种现象称之为‘神灵降身’‘神灵附体’或‘神明显灵’,比较严重的例子像是假死时间过长,往往被误以为真死而予以土葬,结果在墓中苏醒……这类记录屡见不鲜。能乐《歌占》一曲中的主角、伊势的神官渡会某某,因为在土中痛苦挣扎了三日,导致变得一头白发才终于爬出来……这是此类传说中最有名的一个,若以精神科学方式说明,就好比电力开关从一边切换到另外一边的刹那,所产生的黑暗状态一样。当然,根据情绪变化的强弱,当事人的体质、个性等等,会有时间长短的差异,但一般的情况是像突然受惊般昏厥,紧接着所有身心功能完全停止,不久醒来后,行为举止判若两人,这就表示心理遗传的梦游开始发作……此外,持续这类发作的人,在经过同样的黑暗状态后,又会恢复正常,如上述的所谓‘狐魅’等现象,因为梦游发作的程度轻,所以陷入无意识状态的时间通常也比较短暂。还有,关于处于假死期间的营养作用和新陈代谢状况等相关研究,我想若林已经以吴真代子这个病例进行了充分研究,我固然可以多多少少现学现卖,但与此事件并无直接关联,暂且略过。无论如何,吴真代子陷入假死状态的直接原因,可能来自吴一郎梦游带来的暗示,若林在其所完成的调查资料中,虽未明言但确实表明了这项推论,而我也必须举双手赞成。”

“……”

“另外,这一点则是出于我个人的想象,以往吴家似乎并未留下像吴真代子这样显现来自女性祖先黛芬两夫人心理遗传的任何记录。而且,警戒这绘卷、设法避人耳目的胜空和尚,以及吴家中兴之祖虹汀,好像也都没有注意过这一点,这是因为他们相当清楚这绘卷所显现的变态心理暗示只对男性有效,而压根无法想象男性们受此刺激发作的心理遗传,会影响到对象女性的心理遗传。没想到这次的情况竟完全不同。关键就在于彼此并非外人。只能说是千载难逢、奇迹中的奇迹,由于真代子与绘卷中的主角长得一模一样,吴一郎呈现的心理遗传,也是史无前例,受到几近完整的暗示所控制。因此,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等,极其细微的部分都显现得与当时的吴青秀分毫不差,因而意外地诱发了真代子的心理遗传。我的想象虽然听起来像是过度奇怪的巧合,但也并非凭空想象。我敢这么说,是有相当的根据。其实也没什么。就如同调查报告所证明的,如果吴一郎故意用西式手帕勒住突然如死人般倒地的真代子颈部,那么就可以知道,他变态性欲的目的绝非只在杀死这个女人。可以推测,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对方死了也无所谓,但就是想体会勒住女人脖子时的特殊快感,才做出如此多余的举动。怎么样?一千年前某个男人的变态性欲心理遗传,竟然连这种细微之处都正确无误地遗传下来,这岂不是很有趣的研究材料?”

“……”

“那么接下来呢,发作结束后,吴一郎打算利用尸体当作模特儿,静待其腐烂。所以当姨妈八代子从仓库窗外窥看时,吴一郎才会若无其事地回头告诉她,‘很快就会腐烂了’云云。这句话我们听来觉得其中包含着一千年,一千年里的时间与空间矛盾,但是对他,对吴一郎自己来说,两者都是发生于现在,发生在眼前的事。从真代子尸体解剖结果并未发现性交的痕迹也可明白,他勒杀真代子的目的,完全只是为了满足远古祖先吴青秀超自然的心理……”

一口气持续至此的惊人说明,终于在这时中断,一边颤抖一边缓缓深呼吸后,我抬起头来。正木博士果然是位伟大的精神科学家。我一方面恢复了最初的尊敬,同时也感到莫名的安心,但我也发现自己全身不断冒出冷汗。

我松了一口气,问道。

“但是……吴一郎的头脑……能治好吗?”

“吴一郎的头脑吗?当然能够治好……这我有把握。”

说着,正木博士露出讽刺的表情咧嘴笑了笑。他灰暗的眼神从正面直视我的脸,似乎要把我看穿。

“我想吴一郎的头脑恢复的时间,应该刚好和你恢复的时间一样吧。”

他仿佛又在暗示,我跟吴一郎就是同一个人,这让我忍不住心头一惊。不只这样,正木博士的口吻好像意指我们两人头脑的毛病会以完全相同的过程痊愈,这更让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诡怪。不过……但是,我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手帕擦了擦脸后问他。

“是……可是这应该很困难吧?”

“没什么大不了。发病原因和过程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既然在精神病理学上已经明了,自然就知道如何治疗。特别是像吴一郎这种原因清楚的精神异常,如果没办法治愈,那么我的精神病理学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哦。那么……该用什么方法治疗呢?”

“嗯。必须随机应变,使用所谓‘适当暗示’这种药物来进行治疗。这可不是符咒术法或祈祷之类的非科学方法。换句话说,就如我目前为止所叙述的,吴一郎并不是因为受到霉菌或结核之类肉体疾病影响而导致神经错乱。他只是因为纯粹的精神性暗示而发狂。也就是说,看过这绘卷以后,吴一郎已经分不清时间、空间、吴一郎、吴青秀、中国、日本,只能靠着极浓厚、第一流的变态性欲刺激,还有与此交错缠绕的错觉、幻觉、倒错观念而活。而他的变态性欲依照千年前吴青秀经历过的顺序变化而来,终于只剩下‘想看女性尸体’的单纯直接欲望,从他在解放治疗场内的梦游状态便可窥知一二。吴一郎的遗传性、杀人妄想狂、早发性痴呆兼变态性欲,也就是千年前吴青秀怨灵的眼中看来,全世界到处的泥土下,都藏有女性尸体。所以他只要看到泥土就会想要圆锹,拿到圆锹之后就天天死命翻土挖掘。

于是,超越时空的变态性欲幽灵,如前所述每天漫无目的地持续劳动,渐渐筋疲力尽。提高人类性欲刺激的燃料荷尔蒙,也就是我们俗称‘精力’的内分泌刺激液,长久持续剧烈劳动后,精力会消耗在这方面。最后逐渐感觉不到那种性欲刺激,而过度疲劳的神经末端,被出于惰性浮现的女性尸体幻觉所吸引,陷入不断气喘吁吁、持续挥动圆锹的不堪状态。到目前为止压倒一切精神作用的变态性欲怨灵几乎消失,被压制在底下接近正常的意识转而逐渐清晰……啊,好痛苦、好累。我为什么要持续这么辛苦的劳动呢。所以他才会有偶尔停下圆锹,茫然环顾四周,又马上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继续工作等举动。所以我算好时机现身,让他眼中浮现疲惫不堪的意识,和我眼中的理智的意识精准结合,然后问他,‘女人尸体埋在土里,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就顿时弄不清一切了。这是因为目前为止被他完全忘记的‘时间’观念,因为‘什么时候’这几个字的暗示,反射性地复活了。连带的,‘咦?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空间观念也开始启动,所以开始很不可思议般地环顾四周。同时,‘咦?奇怪了。自己之前究竟在做些什么?’自我意识也跟着抬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寂寞。他悲伤地低头,无力地放开原本十分爱惜紧抱在怀里的圆锹,悄然回到自己房间……这些是遗书上所说明的吴一郎治疗顺序。所谓疯子解放治疗,其实就是像这样观察病患在自由行动中显现的心理状态,一边观察病况,一边给予适当的暗示,进行治疗,所以才会冠上这个名字。

当然,要尝试这种治疗方法,需要相当高明的头脑。至少绝对不能采用以往的手法,随便碰运气给个病名,应用肤浅的外科或内科疗法,万一运气不好无效时,就改为捆绑、囚禁等,那根本是等同于原始时代医疗手法的低级头脑。今后世界上应当进行的正确精神病治疗方法,绝对不是那种暧昧不清的东西。也就是说,治疗者必须有一颗极其敏锐的头脑,除了必须对照心理遗传,了解所谓精神的解剖、生理、病理原则,同时也必须从被解放病患自由奔放的一举一动中,滴水不漏地看穿其心理遗传的梦游发作如何推移变化,在适当的时机给以适当暗示,一步步引导其走向正确的时间和空间观念,也就是正常状态。啊哈哈哈哈。一讲到自己本行我又忍不住离题了,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在那之后的一个月期间,吴一郎再也没有到解放治疗场,他一直把自己关在七号房里,在这段时间他可能恢复了各种各样的意识。比方说时间意识、空间意识、认同自我存在的意识等等,都因为我的暗示,逐渐像天亮一样开始苏醒。他开始思考,‘咦……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何时?我的名字是什么?’或者‘我为什么会关在这种地方?’等等。伴随着这些问题,又有更多的疑问和迷惑,宛如云朵翻涌,他不断在迷惑中思索,思索后又更加迷惑。我特别命令医务人员,每天将吴一郎的言行举止巨细靡遗地记录在病床日志中,观察这些记录,就能对他迷惘的状况了如指掌。若林之前让你看的蠢傻癫·呆头博士街头演说等等,也是我根据当时发生的实例,摘录向新闻记者说明,不过到了最近,这些观念慢慢在吴一郎脑中统一为一个焦点,他已经相当接近正常状态。也就是说,他开始有种类似看开的安心感,认为‘反正想也想不出结果,总有一天自然会明白吧。’这是因为当一个月前他丢掉圆锹、关在自己的房里时,曾经陷入很严重的忧郁状态。食欲骤然减退,排泄状况恶劣,体重也大幅减轻,不过后来逐渐恢复,最近可能天气较为凉爽,根据病床日志的记录,身体状况比以前更好了。所以如同眼前所见,营养状况极佳,精神状态也很开朗,还像那样面带着笑容。

到昨天为止都待在房里的家伙,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来到治疗场,这究竟是因为意识秩序的恢复已告一段落,还是因为营养状况复原使得性欲刺激再次抬头,又达到高潮呈现之前的变态现象,所以想挥动圆锹呢?实情如何,如果不观察一段时间也无法明白。无论如何,吴一郎的精神状态从此将会大有进步,而且从刚刚开始,我就频频有种预感,或许会有一大转机,哈哈哈哈。”

我耳朵里确实听到了这些话和笑声。同时也听到在窗户下方唱着歌的舞蹈狂少女的声音……可是,我的眼睛却专注凝视着大桌子上宛如在燃烧的绿色。

不论多厉害的名侦探,也无从追查的应用精神科学犯罪……你必须自己化身为名侦探,试着查明事件的真相……

我在脑海中反刍着正木博士曾说过的这番话。这时候正木博士的话突然中断,我听到咔嗒一声。我一惊,仰头看去,发现是挂在正木博士头顶上的电钟指针,从十点五十六分移至五十七分的声音。

“如何?很有趣的内容吧?光看这个例子应该就可以了解,以往精神病学家的治疗方法,根本完全走错了方向。同时,你也可以发现我这解放治疗的实验有多么精彩,可谓学界空前的……”

“请等一等。”

我举起右手,打断正木博士如瀑布般奔流倾泻的话。我仰头望着他那张得意扬扬、酷似骸骨的脸,重新在旋转椅上坐正问道。

“等一等……请等一下。可是……博士,这些治疗实验,都是抱着纯粹学术研究目的而进行的吗,还是……”

“当然……当然是以纯粹的学术研究为目的啊。我要让全世界不入流的学者们知道……精神病的治疗应该这么做……”

“等……请等一等。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正木博士眼球凹陷,显得不太高兴。他动了动肩膀,仰靠在椅背上。

“我想问的是,让吴一郎发狂的暗示就是这卷绘卷,这件事还没有其他人知道吧?”

“啊。我刚刚还没提到这件事吗?当然还没有人知道。连司法当局那些家伙,也跟不知道没两样。因为他们压根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正木博士再次抚着脸颊,重新扶好鼻梁上的眼镜。

“就像我最前面所说的,这绘卷是吴一郎的姨妈八代子从仓库二楼取得后藏起来,被若林盯上由她手上抢来,直接交给我,所以除了若林和我之外,就只有你看过这幅画。法院和警方那帮人,因为八代子在现场桌上原本放置绘卷的地方摊开自己的擦鼻涕纸盖住,成功地瞒过他们,不仅如此,这些人似乎还笑着说,‘号称破除迷宫高手的若林博士,竟然因为无法说明事件真相,搬出这种迷信来交差。’我记得当时报纸的编辑余论专栏里,还揭露了这件事。反而是从仙五郎口中得知绘卷一事的村民们,纷纷穿凿附会地告白自己的经历。有人说一郎是因为有人托梦,到采石场一看,发现绘卷放于高处岩块后面,有人说当时刚好是黄昏薄暮最容易遇到妖魔鬼魅的时刻,等等。还有些不相信这种迷信的人说,应该是某个迷恋真代子的人,因为单恋没有结果,为了一泄心头之恨,从古老传说中获得灵感,故意这样恶整一郎,结果竟然真的如其所愿,中了圈套……”

“啊……”

我突然大叫了一声,站起身来。双手紧抓住大桌边缘,用力盯着正木博士的脸,几乎要看穿他。正木博士好像也因为我的大叫而吓了一跳,口中的烟雾才吐到一半就停下,鼓着脸颊、双眼圆睁。

我的呼吸和胸口的悸动,渐渐急促得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我懂了。我知道了,正木博士若无其事的一句话,让我脑中闪过似是事件真相的灵光。

我这个人,虽然在该事件的记录上未曾出现,但我一定也是流着吴青秀的血,和吴一郎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

——两位博士对千世子尸体的解剖结果,证明她只生育过一个孩子,所以否认了这项事实的存在,但是,那也有可能是为了对我进行这项实验的一种诡计。其实真正的我,可能和吴一郎是双胞胎,在幼年时代因为某种原因而分开。

——而我默默回到故乡,默默爱上了真代子。或者可能利用自己酷似吴一郎这一点,瞒着真正的吴一郎,偷偷和真代子搭上关系,巧妙扮演两人一角,隐瞒自己的存在。后来听说与吴家有关的奇妙因缘后,决定在吴一郎婚礼前夕,做出这种残忍的事。这都是出于我自己之手。

——不过,因为我自己也继承了吴青秀的心理遗传,所以跟吴一郎同时,或者在其前后也发狂了,跟真正的吴一郎互换了身份。连我们两人自己都分不清谁是谁。

——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正是想要分辨我们两人。他们费尽苦心,就是为了要鉴定谁是加害人,谁是被害人。

——没错。这么一来,就能从根本上解释所有疑问。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办法解释这一切不可思议的问题啊。

——啊,果然我才是这桩事件的神秘幕后人物吗?

——啊,难道就是我……

短短一瞬间,我脑中盘旋着这些念头,把自己弄得惊骇万分,而正木博士依然靠在椅背上,面带微笑看着我的脸。等到我呼吸即将平静,他才故意面露惊讶的表情问我。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站起来?”

我一边喘息一边回答。

“该不会……就是我……拿这卷绘卷……给吴一郎看的?”

“啊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还没听我说完一半,立刻夸张地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你是说,自己是加害者、吴一郎是被害者吗?有意思。如果是侦探小说,这可是震古烁今的名诡计啊,我想也大概是这么回事。啊哈哈哈哈。不过呢,如果这个事件的真相正好相反,那又如何?”

“什么……正好相反?”

“哈哈哈。你何必这么客气,硬要担起惹人厌的加害者角色呢。反正你和吴一郎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有需要,只要我稍动手脚,看你想成为加害者或被害者,都是小事一桩啊。既然都一样,还不如当被害者,在这个事件里比较吃香,你说怎么样?哇哈哈哈哈……”

我颓然坐回椅子里。一切再次陷入迷雾中……

“你要是像这样动不动就惊慌失措可就麻烦了。所以我一开始就提醒过你了对吧?我不是警告过你,这桩事件如果不保持冷静头脑进行研究,很可能会在途中陷入严重错觉吗?我曾在侄之滨浦山祭神鹑之尾权现前发过誓。你和这桩事件的关联,绝非这种肤浅的关系。而是有更重大的意义……”

“可是……可是还有什么关系会比这更意义重大?”

“你要说没有吧,但就是有,这才奇怪呢。听来啰唆,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我们所住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只受到现代所谓唯物科学原则的控制。同时也受到唯心科学,也就是精神科学原则来控制所有一切,这一点你要是不铭记在心,就无法了解这桩事件的真相。简单地说,以纯客观的唯物科学观点来看,这个世界只不过是由长、宽、高三者相乘形成的三次元世界,但是纯主观的精神科学所感受到的世界,却是在这上面再加上‘认识’或者‘时间’,形成四次元或五次元世界,这才是我们现在所居住的世界。在如此高次元精神科学世界中所进行的法则,几乎可说与唯物世界的法则正好完全相反。这种奇妙法则的活跃状态,单就你目前为止在这个房间里的所见所闻,就已经可以充分察觉了吧。你只需要从其中找出解决事件的关键就行了。不……这个事件的关键之钥,应该早就掉进你的口袋里了。我很确定,刚刚已经把钥匙交到你手中了。”

“那……那是什么样的钥匙?”

“关于离魂病的话题。”

“离魂病……离魂病又怎么了?”

“哈哈哈哈。看样子你还不明白呢。”

“我……我不明白。”

“你听好了……这桩事件中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还有另外一个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存在这个事实。也因为这另一个你,才把事情弄得如此混乱。而且我刚刚已经向你说明过了,那完全是因为你的离魂病所致,不是吗?”

“可是……可是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奇怪……这么荒谬的事……”

“哈哈哈。看来你还不相信有离魂病。这也难怪,毕竟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头脑最牢靠。因为这样比较安全,也多亏如此,才让故事情节这么精彩有趣,所以我看也不必仓促下结论。让吴一郎发狂的犯人,是众多人中的某一个?或者是吴一郎自己?又或者是绘卷自己从弥勒佛像逃脱活跃?不妨以这三项为前提,慢慢思考。然后以冷静的心情来回想你的过去,这才是快捷方式。”

“但是……这么神秘……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实……”

话说到这里,我又无法承受自己的想法,就此中断。

“所以我说了,不要慌。很快你就会觉得没什么神秘的了……”

“可是……很快,是指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至少不会是今天。为了让你恢复记忆力,从刚刚的谈话里,我已经对你进行了相当强烈的精神科学实验,不过你好像还是无法回想起过去的记忆,这也没办法。今天的实验只好先中止。这就表示你的头脑还没恢复到那个程度,我想继续实验也是白费工夫……”

“但是……您刚刚答应过我……”

“我确实答应过你,但这也没办法。与其彼此耗费无谓的心力,还不如现在让你稍微休养一下,再重新实验……”

“等一下……请等一下,这么说,医师您已经知道那个神秘内幕的真相了?”

“没错。就是因为知道,我才会说和你有关呢。”

“那……请您全部告诉我。”

“这可不行!”

正木博士斩钉截铁地说完后,斜叼着雪茄。他交抱双臂往后仰,露出冷笑。他看着我有点生气的脸。

“你不妨想想看为什么。要揭开这桩事件的神秘幕后真相,一定得知道是谁让吴一郎发狂的对吧?可是,这犯人凶手的名字,如果不是你自己或吴一郎之中的某一人在恢复过去记忆的同时也想起来,都不能算是真相,对吧?即便法医学家若林博士掌握了多么确凿如山的有力证据,或者我自己确认了犯人和行凶状况,若是你或吴一郎恢复过去记忆时否认那个凶手,岂非一切都徒劳无功?只要你们两人之中有一人坚称,在侄之滨采石场给我看绘卷的不是这个人,那一切就没戏唱了啊,不是吗?这就是这桩事件与一般犯罪事件不同的地方。所以我可不想在这种没价值的事上多费唇舌。”

我不禁长叹一口气。同时也自觉到自己的判断力正渐渐陷入迷惘。

“还不明白吗?那我再说明另一项明显的事实给你听。你听好了。在这桩事件中,无论如何都必须追查出那奇妙凶手真面目的负责人,再怎么看都是法医学家若林吧?就算警方当局认定这纯粹是肇因于吴一郎发狂的事件,而放弃搜查,作为一个研究应用精神科学犯罪的学者,都已经深入研究到这种程度,却对最关键重要的一点视若无睹、放弃退缩,这是学者的良知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也就是说,站在若林的立场,不管愿不愿意,他都无法放任这桩事件的真相最后不了了之。但是呢,另一方面说到我的立场,可就未必了。对于若林的努力和一番苦心,我其实连身为助手的责任都没有。我只是他私人的咨商对象。你懂吗?基于我的专业,我必当竭尽全力负责帮助你或者吴一郎‘头脑痊愈’,但尽管如此,我可一点都没有责任或者需要,让你们想起凶手的名字或者长相。因为站在我身为精神病学家的立场来看,只要能清楚发病原因和过程,就算写下使病人发狂的凶手‘目前不明’几个字,在研究发表上也不会有丝毫影响。吴一郎的发病状态和这绘卷的关系,从心理遗传学的立场已经能够充分说明,而且早就具备十分十二分的学术发表价值了。都是因为若林强出头,说什么一定要找到凶手,闹得天翻地覆,才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总之呢,凶手什么的对我来说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哈哈……”

说到这里,正木博士优哉地在椅子上张开双肘。低头看着呆愣的我,吹出一圈一圈的雪茄。

对于他这俨然学者派头的冰冷态度,我不免产生了莫名的反感。不仅如此,对他那种先愚弄人后又置之不理的态度,我更开始感到难忍的不快,不禁重新坐正,轻咳了几声。

“这……这不是很奇怪吗?医师。就算是学者,这种态度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你要说我太冷淡我也没办法。就算我佛心大发做好事,帮若林找出凶手,真有哪一条法律能让那家伙伏法吗?”

我感到眼中隐隐约约温热了起来。觉得很想一口气说出心里想说的话,却又说不出来。

“法律……法律又算得什么。如果不查出凶手后把他大卸八块,那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不瞑目了,不是吗?八代子也好,真代子也好,还有吴一郎……还有被牵连进来的我也是。明明没有任何罪状,却遭受到比杀害还残忍的凌虐,不是吗?”

“嗯,所以呢?”

正木博士冷冷说着,陶醉地凝视着自己吹出的烟雾的去向。我就像吐露出自己灵魂般,奋力说着。

“所以,如果我的灵魂真的能够脱离这个身体,我现在就会转移到某个人身上,大声叫出留在他记忆里的姓名。我可以在白天大马路上公开。我到死为止都会紧紧跟着凶手,进行比杀害更残酷的报复。”

“哦。如果你能这么做那就更有趣了呢。但是,你想转移到谁身上呢?”

“谁……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直接见过凶手长相的吴一郎啊。”

“哈哈哈。有意思,那你别客气,尽管转移吧。不过,如果你真的顺利完成转移,我可不想替你拍手喝彩。到时候我的精神科学研究只好全部重来。因为灵魂‘转移’‘附身’或‘转世’等事实,其实都是其本人的‘心理遗传作用’,这正是我学说中最重要的一项。嗯……”

“这我了解。但是,就算凶手对您来说毫无用处,对于若林医师总该有用吧?若林医师把这些调查报告交给您,目的无非是希望能从吴一郎过去记忆中找出这最后一点吧?”

“那是没错。这我也很清楚。从今天清晨开始,我和若林把你带到这个房间来,尝试了各种实验,总归一句话,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但是,我已不想再继续深究事件真相了。其中的理由等你知道凶手名字,就会了解了。”

正木博士又往空中吹出一道长长的烟。我双臂环抱,盯着他的下巴。

“所以,如果我要靠自己找出凶手,也无所谓啰?”

“当然,这是你的自由。悉听尊便……”

“谢谢您。那很抱歉,请让我离开这间医院吧。我想要外出一趟。”

说着,我站起身,双手放在桌缘行了一礼。但是正木博士并不显得讶异。他也没打算回礼,只是继续悠然靠着椅背,用力把雪茄烟雾往空中吹。

“外出?要去什么地方呢?”

“去哪里我还没想到……不过,在我回来之前,一定会把事件查个水落石出。”

“哼哼。可别查到吓破胆哪。”

“啊?”

“这卷绘卷的神秘,最好彼此都别去破坏。”

“……”

我不由自主呆立当场。正木博士的态度,像是完全镇压得我无法动弹的某种力量。震古烁今的大事业……空前强敌……绝后的怪异事件……包围在这些当中,下定了不知是真是假的自杀决心,又一一嗤之以鼻。这惊人气魄的力道……我仿佛被这股力道震慑,再次慢慢坐回椅子上。我再次端正好坐姿,打算抗拒这种力量。

“好……那我不外出。但是相对地,直到找出凶手为止,我一步也不离开这里。在我头脑恢复、能够看破绘卷的神秘之前,我都不离开这张椅子,这样行吗,博士?”

正木博士没有回答。接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往椅子里坐深了,将上半身向前,磨磨蹭蹭地往椅子里缩,蜷起身子。他把变短的雪茄丢进达摩烟灰缸里,驼着背,手拄在桌上托着腮,这时他盯着我看的狡猾眼神,浮现在鼻子两边的浅浅冷笑,以及抿成一字形的嘴唇深处,似乎都藏着某个重大秘密。

我忍不住探出上半身。全身皮肤滚烫,包裹在异样的亢奋中。

“博士,您要知道……相对地,万一我发现了凶手,我可是会在我高兴的时间、在我高兴的地方公布姓名。而且我还会替吴一郎,还有真代子、八代子、千世子报仇。如果因为这样,我受到任何对待,或者凶手是何等人物,我都不会惊讶……可以吗,博士?因为这么残忍可恶的人,让我陷入这种疯人地狱,一辈子过着坐吃等死的日子……我实在无法忍受……”

“嗯,好啊,那你不妨试试。”

正木博士这么说着,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然后他宛如傀儡般机械式地闭上眼,只在鼻子两边残留一抹异样冷笑。

我再次坐正。自觉到自己的无力,忍不住恼火。

“我告诉你,博士。我会自己试着思考。首先,假设凶手并不是我,总不可能像村民们所说的,是这绘卷自己从弥勒佛像里逃出来,落入吴一郎之手吧?”

“嗯哼……”

“还有,姨妈八代子和母亲千世子都深爱着吴一郎,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不可能会把有如此可怕传说的绘卷给吴一郎看。家中老佣人仙五郎,感觉也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寺院的和尚是为祈愿吴家的幸福,才仕于吴家,如果知道有绘卷的存在,反而应该会想藏起来才对。这么一来,嫌犯应该是其他还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的以外人物。”

“嗯哼。当然理应是这样。”

正木博士的语气显得不干不脆、不情不愿。接着他突然睁开眼望着我,眼神里带着有别于脸上微笑的苍白残忍……不久,他再次像刚刚那样闭上眼。

我更焦急地说。

“若林博士在他的调查报告中,也对各种可能的嫌犯进行了深入调查,是不是?”

“好像没有。”

“啊?完全没有?”

“呃……嗯……”

“那么其他事情都谨慎地调查过了?”

“呃……嗯……”

“这……这是为什么?”

“呃……嗯……”

正木博士带着微笑,打着瞌睡好像睡着了一般。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脸。

“这……这不是很奇怪吗?博士……放着最重要的凶手不管,只专心在调查其他事情上,这不就等于打造了佛像却没开光吗?我说博士……”

“……”

“博士啊……不管这是场恶作剧还是什么,像这种残忍,而且如此惨无人道的巧妙犯罪,不可能再有第二桩了吧?如果他本人没有发狂,当然不算是犯罪,万一发狂,那一切真相都要石沉大海。再者,就算抓到凶手,别说是法律,就连道德上的罪行,他或许都能推诿掉,像这种恶劣、残酷的恶作剧,还找得到其他例子吗,博士?”

“呃……嗯……”

“把丝毫没有触及根本问题的调查报告交给博士,再怎么想这都很奇怪不是吗?”

“呃……嗯。确实奇怪……”

“要找出这桩事件的真凶,难道只有让吴一郎或者我的头脑痊愈,直接指认凶手这个方法吗?即使像博士这么伟大的人物,集结两位的智慧,难道也……”

“没有办法……”

正木博士的口气很不耐烦,就像在拒绝路边的乞丐。他仍然很疲倦似的,紧闭着眼睛。我吞下一口唾液。

“到底,他让吴一郎看这卷绘卷的目的是什么?”

“呃……嗯……”

“是发自内心的亲切?还是恶作剧?还是感情上的怨恨?想下某种诅咒?还是……还是……”

我突然心头一揪,呼吸变得急促痛苦,胸口阵阵悸动,凝视着正木博士的脸。

博士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同时也大大睁开眼,看着我。漆黑眼珠凝然坐镇在他略为苍白的脸上,静静回望房间的入口……但他马上再转过头来面对我,在椅子上重新坐正。

他的黑眼珠里失去了博士的独特锐利光芒,带着难以形容的柔和安静。他的态度里也完全看不到截至目前的蛮横、霸道。除了逐渐展现出一种神圣气质,他的肩头也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寂寞、悲伤。看到他这种态度,我的呼吸也逐渐平静下来。然后我不自觉地垂下眼睛,低着头。

“凶手是我……”

博士在空洞中如此喃喃自语地说道。

我忍不住抬起头来。仰望博士那张泛着柔弱、悲哀微笑的脸,但又立刻低下头。

我眼前一片灰暗。全身皮肤的毛孔好像开始一一紧闭。

我轻轻闭上眼。颤抖的手指按着额头,心脏扑通扑通像在空中跳跃,但额头却冷汗淋漓。我耳畔响起正木博士悄然的声音。

“既然你的判断力已经恢复到这个程度那也没办法。我就把一切坦白告诉你吧。”

“……”

“我也不瞒你。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我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这些调查资料的所有内容全都指出我就是这桩事件的凶手,但我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

“这调查资料内容的一字一句,都在指着我说‘就是你、就是你。除了你以外不可能是别人’。也就是说,第一次在直方发生的惨剧,是一个具备高度知识、思虑周密的人,为了湮灭所有犯罪痕迹,让事件陷入迷宫,故意选择吴一郎回乡时巧妙使用麻醉剂进行的犯罪。这绝对不是吴一郎梦游中所为……”

说到这里,正木博士轻轻咳了一声。这又令我吓了一跳,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抬起头。正木博士所吐出每字每句的沉重,几乎要把我压垮。

“凶手犯案的目的无他。就是为了让吴一郎与母亲千世子分开,跟真代子接近,所以由姨妈八代子带到侄之滨……真代子的美貌足以被誉为侄之滨的第一美女,这一带爱慕她的人一定很多,同时侄之滨又是原本收藏绘卷的地方,大部分居民或多或少都知道相关传说。另一方面,吴一郎和真代子的婚事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有问题,所以不管要尝试这项实验,或者隐蔽行踪,再也没有比这侄之滨更合适的地方。”

“……”

“……所以第二次侄之滨事件,也绝非什么神秘的事件。一定是依照直方事件以来的计划,有某个人在采石场附近埋伏等待吴一郎回来后,把绘卷交给他。也就是直方和侄之滨这两桩事件,是基于某个目的,由同一个人的头脑所策划的。这个人对绘卷的相关传说有着非常深入的了解和兴趣,认为这是实地实验最好的适当时机。他特别看准了被害者吴一郎心中充满期待某种莫大幸福的最高潮,预期他会完全发狂,于是进行了这旷古绝伦的学术实验……所以说,除了我以外,还会有谁?”

“有!”

我突然踢开椅子站起来。脸像火一样充血泛红。我全身的骨头和肌肉充满无限力气颤抖着。瞪着愕然的正木博士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若……若……若林……”

“笨蛋!”

正木博士口中迸出一声慑人大喝。同时用他漆黑凹陷的眼睛直瞪着我。而他漆黑眼神之强烈,仿佛上帝俯视罪人的肃穆,有如盛怒猛兽的凄厉。原本怒发冲冠的我瞬间开始颤抖。我踉踉跄跄往后退,不久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目光完全被他那对可怕的眼睛所吸引。

“笨蛋! ”

我觉得左右两个耳朵像是着了火一样,颓然低下头。

“没脑子也要有个限度……”

那声音像大磐石般从我的头顶往下压。而且,跟刚刚无助、寂寞的态度完全不同,声音底层里透露着有如父亲话语般的威严与慈悲。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胸口有即将满溢的情绪。我凝视着正木博士青筋暴露的双手手指按着桌缘,感觉他在每一句话里都灌注了无比的力道。

“这种可怕的实验,能够深入进行到现在这个程度的,除了我以外,现在只可能有一个人,这件事任何人都想得到。既然知道如此,也应该马上会想到,不能轻率地说出那个人的姓名才对。你也未免太轻率了。”

“……”

“更何况,他本人已经……已经招认了一切。”

“什……什么……”

我愕然抬起头。

我看到正木博士的右手用力压着那用蓝色绉绸包巾包起来的调查资料,冷然地咬着唇。那似乎是即将要说出某种含义不明、神圣话语的前兆。在他那紧张态度的震撼下,我再次垂下头去。

“他的自白记录就是这些调查数据。这就是他本人把自己犯下的罪证,自己调查后向我报告的资料。”

唰的一道冰冷的寒意从背后划下。

“你或许还不清楚什么是犯罪的隐蔽心理或自白心理……仔细听好了。随着人类智慧的进步,或者社会机构逐渐变得复杂过敏,这种可怕的犯罪心理一定会变得举目可见,你懂了吗?”

“……”

“这份调查报告有多么可怕,其中包含的隐匿犯罪心理和自白心理,又是以多么深刻、眩惑、连水滴都无法穿透的魔力,迫使我承担这项罪行,接下来我就告诉你其中的理由……”

我感觉到全身肌肉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僵硬。双眼视线又被横过眼前的绿绒桌垫所吸引,无法移动。

这时,正木博士轻咳了一声。

“假如有一个人犯下了一项罪行,不管他如何巧妙地回避他人的眼光,这项罪行也将永远残留在他自己的‘记忆之镜’中。身为罪人,自己可耻卑鄙的身影,将永远无法抹杀。只要人类具备记忆力这种东西就无法避免,这虽然是大家都没放在眼里,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实,但是对照实例后,却发现其实可不能随随便便不放在眼里。自己映照在这面记忆之镜上的罪孽身影,通常同时展现了致密名侦探的威吓力,还有绝对无法摆脱的共犯威胁力,成为各种犯罪共通的唯一绝对弱点,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都会紧紧纠缠着这无人知晓的罪犯。而且,要逃脱这名侦探和共犯的追赶,可以说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杀’,一是‘发狂’,足见这份恐惧有多么彻底。一般世俗所谓‘良心苛责’,到头来其实就是这种受到来自自己记忆的胁迫观念,因此,想要从这种胁迫观念中获救,唯有抹杀自己的记忆力一途……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形形色色的罪犯中,头脑愈好愈会努力隐匿、警戒这项弱点,但是隐匿方法不管十人、百人都一样,都会归结到这最后唯一的绝对的方法。那就是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底部建立一间密室,试着将自己的‘罪孽身影’和‘记忆之镜’都一起密封在那黑暗之中,连自己都看不见,但是很不凑巧,这种所谓的‘记忆之镜’,偏偏具有周围愈暗就愈是晶亮发光、愈告诉自己别看就愈忍不住要去看的奇怪反作用以及深不可测的魅力。而且,愈明白这一点,愈无法抗拒它的魅力,所以在几近疯狂的忍耐过后,最后终究会受不了,回头一瞥这记忆之镜。如此一来,映照在镜中自己的罪孽身影,也刚好会回望自己,双方视线必然会精准交叠。此时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在自己的罪孽身影面前深深垂下头……这种情形一旦多次重复,最终会忍无可忍,打破密室,将一切暴露于众人面前。让群众看到自己映照在记忆之镜上的罪孽身影。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白——‘凶手就是我。你们快看这罪孽的影像啊’。这样自己罪孽的身影就会因为镜子的反逆作用而瞬间消失……终于又能恢复独自一个人,放下心来。

“另外,把有关自己罪恶的记忆做成一份记录,等自己死后再公开,也是免除苛责的一种方法。这么做之后,当回头看记忆之镜时,镜中的‘自己的罪孽身影’也会压制住该记录,回望着自己。这时略能安心露出凄凉一笑,而‘自己的罪孽身影’也会看着自己,回报怜悯般的苦笑。看到这笑容,心情又能稍微平静下来……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白心理,明白了吗?

“另外还有一种情形,一样是头脑非常好,拥有地位和信用的人,为了将自己的犯罪事实放在绝对安全的秘密地带所想出的办法。这种方法中最理想的手段之一,就应用了刚刚所说的自白心理。也就是完全以自己的力量来调查自己犯罪的痕迹、证据,将自己肯定是凶手无误的事实,不言自明地清楚写在纸上。再把调查结果交给自己最恐惧的对象,也就是有可能最快看穿自己罪行的人。如此一来,在对方心理上,将会产生基于人之常情和逻辑焦点的误解造成的极细微,但其实具备‘无限大’和‘零’之庞大差异的眩惑错觉,再怎么样都不认为眼前的人是罪犯。在这个瞬间,犯罪者逆转了原本的危险立场,得以置身于绝对的安全地带。一旦变成这样,一切就在控制之中了。一旦此种错觉成立,就很难恢复旧态。事实揭露得愈清楚,对方的错觉只会愈深,愈主张自己是凶手,凶手所站立的安全地带绝对价值也就愈高。而且,对方的脑筋愈清楚,陷入这种错觉的程度也愈深……懂了吗?

这些调查报告中,就同时出现了这种最深刻的‘犯罪自白心理’和最高等的‘犯罪隐匿心理’。这可以说是远远超越我的遗书、前所未闻的犯罪学研究资料,知道吗?而且不仅如此……”

说到这儿,正木博士停下来,忽然轻快地自在地跳下旋转椅。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想法一样,他双手交握在背后,每步每步都使着力,开始在大桌和大暖炉之间的狭窄亚麻地板上来回踱步。

我依然跟刚刚一样,缩在旋转椅中,凝视着眼前的绿绒桌垫平面。在那炫目的绿色当中,刚刚才发现约图钉头大小的焦痕,逐渐变成一个小小黑人脸孔,好像正张大着嘴巴哈哈大笑……我专注地凝视着。

“而且更可怕的是,出现在这份资料中的自白和犯罪隐蔽手法,滴水不漏地紧紧压制着我。也就是说,当这些调查报告公之于世,或者交到司法当局手中时,不管多么凡庸的司法官,都不得不将我视为嫌犯。不仅如此……万一我必须站上法庭,哪怕我有文殊(文殊菩萨,佛教四大菩萨之一,释迦牟尼佛的左胁侍菩萨,代表聪明智慧。——译注)的智慧或者富楼那(富楼那尊者,释迦牟尼佛十大弟子之一,被誉为说法第一、辩才无碍。——译注)的辩才,这调查书中安排的诡计,都让我一句话也无法辩驳。接下来我就告诉你这诡计的惊人内容,你听好了,我告诉你,为什么我必须承认自己就是进行这项令人战栗的恐怖学术实验始作俑者的理由。”

说着,正木博士刚好在大桌子的北端停住。他双手紧紧交握于背后,就好像被捆绑住一样,然后回头看着我咧嘴冷笑。那个瞬间,他眼镜的两片镜片正好迎着南边窗外射进来的蓝天光线,和他露出的一口洁白假牙一起反射出晶晶闪闪的阴森亮光。我看了忍不住移开视线,看着眼前那个小小的焦痕,但刚刚看到的黑人脸孔已经消失不见……同时,我也发觉自己的脸颊、脖子,还有侧腹部一带,都起了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

正木博士默默走到北侧窗边。他稍微看了一眼窗外,又马上回到大桌前,这时的态度又比刚刚更随便。好像依然对这重大案件嗤之以鼻,用他那听似嘲弄般,畅快年轻的声音继续说。

“所以呢,你听好了。首先你必须换上法官的脑袋,严正、公平地审理这桩前所未闻、应用精神科学犯罪的事件。而我则一人身兼检察官和被告两角,尽我所知地揭发有关这桩事件的最后嫌犯,也就是‘W’和‘M’行动的所有秘密,并且自白一切。你既是双方的律师,也是法官,也可以同时是一个精通精神科学原理原则的名侦探。懂了吗?”

就站在我身旁的正木博士,在亚麻地板上从北到南不断来回踱步,还轻咳了几声。

“首先,就从吴一郎看到绘卷,陷入精神病发作当时的事情开始说起吧。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那天,吴一郎和真代子结婚前夕,‘W’和‘M’人都确实在离侄之滨不远的福冈市内。……M刚到九州岛大学赴任不久,还没找到栖身之所,投宿在博德车站前一间兼营火车站候车处的旅馆蓬莱馆,这蓬莱馆是间规模相当大的旅馆,不但房间数多,客人进出也极为频繁。再加上博德一贯轻率的待客习惯,只要乖乖付了钱,每餐乖乖有露面吃饭,就算半天或一个晚上不见人影,也不会有人在意,是个最适合伪装不在场证明的地方。至于W呢,他总是把自己关在九州岛大学医学院法医学教室里埋头研究。工作忙碌时还会从里面上锁,一切事情都以电话交代。当门上锁的时候,绝对不可以从外面敲门,这是法医学院相关人员之间不成文的习惯。W这种神经质的部分,别说工友和朋友,就连在新闻记者之间都很有名,这也是制造不在场证明最方便的习惯。

“再说到另一方面,吴一郎在婚礼前一天预计出席的福冈高等学校英语演讲的日期和时间,只要稍注意报纸的报道一定能知道。吴一郎不搭火车总是步行回家,也是很明显的习惯,只要事先调查马上可以知道。接着就是要让在采石场工作的采石男一家人,服下某种难以检测的毒物,从当天开始休息两三天至一个星期,趁这个空当执行计划。侄之滨这地方是个半渔村,是福冈市的鲜鱼供应地,向来被认为是霍乱或痢疾等流行病的病源地,所以若能使用这类病原菌是最方便的,不过这类细菌有时会因为个人体质或当时的健康状况而失效,那可麻烦了。但横竖九州岛大学法医学教室和卫生、细菌学教室是同一栋楼,不时在进行细菌和毒物研究,这方面的准备可说相当方便。总之,这桩事件的特征就是一切细节环环相扣,没有丝毫误差。

“接下来,假设当天吴一郎从福冈市郊的今川桥步行约一里路回侄之滨,那么一定会经过那处采石场旁、夹于山和田地之间的国道,这一点户仓仙五郎曾经说过,实际勘察过一遍就知道。当时田里麦穗已经长得很高,帽子压低再戴上有色眼镜,围上领巾,戴好口罩,穿上夏用披风,静静坐在靠近路边的石头上之类的地方,就能让自己的脸型和身材看起来跟原本的自己不太一样。然后叫住走在回家路上的吴一郎,巧言诱惑。比方说,其实我是你已故母亲的朋友,你还小的时候,她曾秘密拜托我一件事。为了实践诺言,我才在这里等你出现……只要大概这么说,不管吴一郎是个再怎么认生的少爷,应该都会上钩吧。之后再郑重其事地拿出绘卷给他看,这是吴家的宝物,令堂说放在家中会影响孩子的教育,所以托付给我,听说您明天即将成为一家之主,所以我特来送还。在您和真代子小姐成婚之前,无论如何都必须先看过这个东西,这里面描绘着你远祖一对夫妇所表现出的至高忠义以及极致爱情。虽然这是个有许多可怕传说和谣言的宝物,向来严禁心思迷糊的人看到,几乎变成一种迷信,其实这原本是非常精彩的名画名文。如果不相信,大可现在当场看看。假如看完觉得不需要,再交给我保管也无妨。若是在那块高岩石后方,应该不会有闲杂人过来打扰……也不知对方是不是这么说的,但如果是我,这么说最能激起对方好奇心了。无论如何,吴一郎都确实上钩了。凶手想趁他在岩后专注地展开绘卷观看时悄悄离开现场,也是易如反掌……你懂了吧。

接下来看看两年前的事件,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在直方发生的事件,当天晚上,W和M也确实都声称自己人在福冈市。因为三月二十六日的前一天二十五日,M相隔许久又穿过九州岛大学大门,跟当时犹在人世的精神病学教授斋藤博士以及众同窗、旧识学长学弟见面后,求见校长提出论文,取回毕业后寄放在学校的银钟。住宿也一样是蓬莱馆。另外,W当时就住在现在位于春吉六番町的大房子中,家里只有一位帮忙煮饭的老婆婆,过着单身生活,所以想趁天黑后悄悄离家,直到天亮才回来,也并非难事。所以说两人身处之地都非常适合混淆不在场证明。或许拜此之赐,当天晚上九点左右,一辆崭新房车在黑暗夜空下往东疾驰,离开了福冈。车上的人看似靠煤矿致富的暴发户,对司机说,‘现在已经没有开往直方的火车了,但我突然有急事必须前往。请尽快赶往直方。’”

“什么……那……那么吴一郎的梦游症……”

正木博士正从我面前踱过,他回头冷笑说。

“是骗人的……彻彻底底的谎言……”

“……”

我的全部脑髓开始像电风扇一样转动。身体自然倾倒,就在快倒下的刹那勉强抓住椅子扶手撑住。

“……如果有那种梦游存在,我也没有脸再见你。首先,关于顶住厨房入口的竹棒为何掉落,说明相当不清楚不是吗?如果说有人戴着手套伸入门缝,试图用手指夹住竹棒,却不小心没抓紧、让竹棒掉落,这种说明或许还算合理。或者是其实顺利地移开竹棒,后来故意布置成自然掉落的样子,这也说得通。不过,算了。就算少了这些解释,你只要听了我的说明就可全盘明白,同时也能明白,当初为什么我会断定这是梦游症……”

我大脑里的旋转渐渐平息,不久后终于停止。同时我也咬紧牙根,忍受头皮开始发毛的感觉,紧闭上眼。

“法官大人哪……你要镇定一点才行。之后还有更多难以理解的可怕事情发生呢……哈哈……”

“……”

“这时候仔细研读这些调查资料,会发现有两点奇怪的地方。第一点就如同刚刚你怀疑的,调查凶手的方法,只有期待吴一郎记忆恢复后的陈述,却完全放弃其他的调查方法。还有另一点则是特别注意到有关吴一郎的出生日期这两项,听好了吗?

“关于吴一郎的年龄,在这份调查书中插入了一则新闻报道的剪报作为参考,根据这篇报道,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从明治三十八年左右离家后,约有一年时间都在福冈市外一间名叫水茶屋、名字煞有介事的裁缝女塾上课,她在这段时间看似并未生下孩子。所以呢,假使她这个时期并未生子,那么可以推测,吴一郎应该是在明治三十九年后半年,到四十年之间出生。不过,这种用来推测年龄的剪报,依常识来分析,或许因为吴一郎是私生子,所以为求慎重才特别插入的吧。也可能是新闻记者认为当时喧腾一时的‘美丽寡妇命案迷宫事件’真相与其昔日情欲关系有关,特地找来这些材料吧。也有可能是因为该报道中提及虹野三际这个源自吴虹汀取的名字,所以才纳入这调查书中作为佐证。但是……在我看来,它应该包含了意义更深远的另一种暗示。其实是怎么回事呢,推测可能是吴一郎出生日期的明治四十年十二月,刚好是此九州岛帝国大学前身、福冈医科大学出现第一届毕业生,也就是我们的同一年。明白了吗?”

“……”

“若以局外人的眼光看来,或许会觉得证据太过薄弱,反而更令人怀疑,其实并非如此。当时的大学生里,确实有可疑的人存在。这份调查书非常想表达那家伙就是这桩事件的始作俑者,也就是直方事件的真凶,但却无法说出。这就是我说的自白心理。所谓‘不打自招’,这个道理千古不变。知道吴一郎真正出生时间地点的人,除了他的母亲千世子以外,就只有M和W了。”

我用力抖动了一下肩膀,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这时,正木博士稍微沉默了一下,但他的沉默却给我胸口一击,仿佛让我陷入无底深渊……正木博士很快又继续说下去。

“注意到这一点时,我全身发麻。我觉得就是自己,但却没有辩驳的余地。更何况,检查吴一郎的血液、决定他是谁的儿子那个法医鉴定学的世界权威,正是W。”

正木博士在南侧窗畔忽然背向我停住。看似悄然低头,咽下一口唾液。

我再次伸出颤抖的一只手,摸着额头。另一只手则紧抓住膝头,想要制止全身不断涌出的颤抖。

不久,正木博士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好像害怕继续看着窗外,猛然转身面向我。沉默着……低着头……似乎正企图让自己情绪冷静下来,他隔着大桌走过我面前。然后在北侧窗户转了个直角,开始紧贴着窗边来回踱步,每当他那微微俯首的身影经过炫目刺眼的窗前,那一瞬间的投影就会在我面前的大桌子边缘闪动。

正木博士再次轻咳几声。

“距离现在二十多年前,福冈县立医院改制为医科大学,在这片松原重建当时,大学第一届入学的青年中,有W和M这两人。其中W读的是法医学,M则是精神病学,两者都有志于当时医学界尚未十分活跃的领域,不断互争头角,或许因为出生于结核病家族的缘故,W在当时的学生中虽英挺醒目,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但个性上则是谨慎万分略带神经质的务实派。至于M,从当时就是个身材矮小的丑男,生性好幻想,行事率性,属于天才型人物,这两人的特征南辕北辙,彼此总是针锋相对,争取学业上的霸位。

如同前面所述,W专攻法医学,M专攻精神病学,两人向学目标虽不同,可是唯有对当时尚未广为人知的精神科学方面的研究兴趣,两人却相当一致,这或许是一种宿命吧。或许是因为两人头脑南辕北辙的特征,恰好让极端和极端出现了偶然一致吧。总之,为了这个目标,两人都接受了当时此方面权威斋藤博士的指导,其中两人对素与专业医学无缘的迷信、暗示等问题,研究之狂热更是几乎要冲破沸点。当然,这是因为深受在东洋哲学上有极深造诣的斋藤博士指导所影响,结果,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先后受到这个距福冈不远的地方极有名的恐怖传说吸引,也算是必然的结果吧。

目前为止始终抱着敌对心态,总是互不相让的两人,在着眼于这个传说的同时,却抛开一切芥蒂,握手言和。两人彼此交换意见,思索研究这个问题的大致策略,结果决定W从‘迷信、传说的起源与精神异常’较实质层面着手,而M则选择了‘从W的研究结果看佛教因果报应论’或者‘印度、埃及各宗教中的轮回转世说之科学研究’等不着边际的花哨题目。无论如何,都是希望由表里两方面着手,企图穷究真理。不过毕竟当时还没能揭穿传说的真相,竟然就大胆决定了要从事如此可怕的研究主题,由此可想象当时两人是如何意气昂扬。其实他们两人都下定决心,为了完成这项研究,不惜抛弃所有人情、良心,甚至践踏神佛。西洋人中也有些人为了开拓科学新境地,采取相当不择手段的研究方式。尤其是医学大家中,为了学术目的抹灭良心、极度残忍牺牲他人的例子不胜枚举,其中也有不少人受到舆论的谴责,但大家还是高举为了学术或为了人类文化等名义,毅然执行惨无人道的研究。W和M也坚定相约要不惜任何代价,彻底进行这项实验。

两人就这样开始同心协力调查这个传说,比争夺第一名宝座更加积极热切,恰好,此时吴家长女Y子已达妙龄,正在寻找对象,但是乡下地方就是这样,老是无法摆脱吴家有精神病血统的传闻,没有人愿意结亲。最后用尽各种手段寻找的结果,总算找到当时在福冈篑子町这个地方经营一间名为京染悉皆屋小店的外来人士G,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人来结亲,因为这番经过,中断一时的吴家血统传说再度大张旗鼓地复活,对两人的研究可说是绝佳的机会。

于是W和M开始埋头深入研究这个传说。W借着调查古迹之名,说服如月寺的和尚偷偷抄写缘起文时,M也同样取得和尚的信任,偷偷拔出弥勒佛像颈部偷看,步步逼进核心,终于发现出乎意料的惊人事实。也就是在如月寺缘起文中提及已被吴虹汀亲手烧毁的绘卷,其实并没有被烧毁……不久之前还严密保存于佛像内,而且直到最近才被某人发现,悄悄取走。

对于原本只打算调查吴家家谱和与之相关传说史实的两人来说,这既是出乎意料的发现,同时也带来莫大的失望。然而,失望只是一时,年轻的两人很快又恢复更胜以往的勇气,比以往更加紧密合作,从各方面下手追查绘卷下落。综合各项调查结果,分析那偷天换日的犯人竟意外是Y子的妹妹,一个美丽的女学生T子,这又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既然你是审判长,应该多少猜透了一些内情吧……哈哈哈……”

“……”

“不过呢,W和M两人的合作却在这里戛然而止。问题就在于绘卷掌握在T子手上。这和藏在佛像肚内不同,是由活生生的人来保管,想要偷走谈何容易。不如先暂且停止这项研究吧。嗯,就这么办吧,有机会再续吧……两人相当干脆地分道扬镳,完全想象不到最初的意气风发。可是,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两人真正的想法可没这么干脆。岂止不干脆,他们两人都太明白,对方心里一定在想,要抱定比先前强烈好几倍的决心,把实验贯彻完成,希望给对方颜色瞧瞧。但也不能否认,两人这番决心里都反映着T子的美貌。但问题是,不同于吴青秀的赤胆忠心,W和M对这项实验的诚意,直到今天应该依然十分坚决一贯。当然,他们两人都是。明白吧?”

“……”

“而当时的福冈一带恰是刚开始流行角帽的时代,艺妓们高声歌颂‘最后是博士,还是院长大人呢?’那正是大学生最受欢迎的时代。即使是一般家庭,也多半有着‘既然你是学士,那就把女儿嫁给你吧’的观念,红叶山人的《金色夜叉(红叶山人指尾崎红叶(1867-1903),小说家。创口语文体,关心心理、社会主题。《金色夜叉》为其代表作之一,描述穷学生因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被富有银行家夺走,为了复仇做起高利贷生意。——译注)》和小杉天外的《魔风恋风(小杉天外(1865-1952)为日本小说家。本立志从政,后转而钻研文学,书写讽刺政治小说。一九〇三年开始在读卖新闻上连载青春小说《魔风恋风》,描述女子学院学生和东大法科学生、子爵养子、子爵之女间的三角恋爱故事。——译注)》才会广为流传。W和M也搭上这股风潮,开始争夺T子小姐,至于结果,果不其然还是充分发挥了两人各自的特征。

一开始是W占上风。毕竟W在当时戴角帽的人当中,也算是特别考究的美男子兼秀才,再加上为人身段柔软,诚恳讲礼,又亲切和善……可以说具备了各方面的绝佳条件,谁也不是他的敌手。M毫无还手余地,最后他也死了心,认为自己没有机会介入两人之中,放弃学业等等身边一切,开始遍游荒山野外,一边寻找化石等等,一边借此聊慰内心的创伤。

但是另一方面,W也并非那种会沉醉在成功和美酒中的单纯男人。得到T子之后不久,他依照原定计划,巧妙地循序试图说服T子,企图取得绘卷:‘听说你家中有一卷和家族血缘有关、因缘邪恶的绘卷,不如趁现在仔细调查看看吧。利用现在最新的科学知识来研究,斩断这邪恶因缘吧。否则,万一我们生下儿子,可就得天天提心吊胆了。’可是,T子也非省油的灯,她显然唯独这样东西不愿放手,只是含糊回答,‘我不知道有那种东西。’硬是不拿出来。既然无法得知绘卷藏放的地方,W只好改变策略,企图带T子到福冈去。当然,无须解释也知道,W内心里盘算,只要带她离开,她一定会随身携带绘卷。

巧的是,T子的姐夫京染悉皆屋G,其实是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进入吴家后很快就试图接近小姨子T子,T子正因为这苦苦纠缠的姐夫感到困扰,所以一经W劝诱,T子二话不说就答应跟着他离家,开始在福冈偷偷与W同居。至于姐姐Y子也不知是了然于心还是只隐约知情,并未积极追究,可谓时机绝佳,但关键的绘卷依然下落不明。即使以W的眼力,竟然连T子到底有没有携带绘卷都无法看穿。

但是W并没有失望。他一边在T子身边搜寻,同时偶尔不惜放下学校工作监视着T子行动,也难怪W会这么做。T子以除了如月寺住持和自己姐姐Y子以外无人察觉的化名‘虹野三际’,提交展示会的中国古代刺绣作品,不可能逃过熟知绘卷来历的W之眼,所以他推断T子一定将绘卷藏在某处,这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推测。

不过另一方面,聪明伶俐的T子也从W的态度里暗自察觉到蹊跷。

虽然不太确定,但她认为W接近自己的目的似乎并不单纯。说不定目的就在绘卷。而他想拥有绘卷的目的又是什么……她心中怀着一丝模糊的怀疑,但又很小心不让自己的怀疑形之于色,所以连W也拿她没办法。完全无可奈何。不仅如此,W很快地又遭受更严酷的打击,只好不得已含泪退场。他原以为T子是找出绘卷的唯一线索,因此频频变换手法企图博取对方欢心,没想到居然在他无法抵抗的要害,吃了意料之外的一记重重肘击。

其实不为别的。如同我刚才所说,T子早已略微察觉对方的爱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再加上,她当时才第一次得知W的家族有严重的肺病遗传倾向,从W本人的体质看也毫无疑问地证实了这一点,可是W却对T子完全隐瞒了这一事实。而且,这倒是题外话了,对照这个事实看来,可以了解T子的不检点并非出于一般所谓的浪荡行为,同时,也不能一味责怪她薄情的态度。因为在她这些浪荡行为的背后,有承继吴家血统这个伤痛、悲哀的观念在大力驱动。而那只不过是搭上《魔风恋风》以来自由恋爱的风潮,再加以具体化罢了。以一介弱女子的判断,一心憧憬想尽可能留下人格纯正、血统健康子孙的心情,并不难理解,T子离家当时,附近流传着冷嘲热讽,‘反正就算留在家里找男人,顶多也只找得到像G那种来路不明的家伙吧’,这个事实应该也能佐证T子的心态。同时也更能理解,T子是个何等兼具理智和纯情的聪慧女子,从这样的观点看来,T子或许是个生来不幸的薄命女性。

另外还有一点,我必须在此坦承。或许你也已经察觉到了……关于W家的血统以及他健康状态的秘密,写信密告T子的不是别人,就是W的情敌M。M对于T子还有迷恋,对这项研究也还无法死心,他和W采取了不同行动,想找出除了T子之外是否还有别人可能藏起绘卷,在多方探索之际,从方才所述的村人谣传中,推测了T子的心态,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进行反间密告,确实正中靶心,当然,这种行为极其卑劣,他也并不打算在W面前多做辩解。更何况,M还借着这封信再度有机会接近T子。不过……当时的卑劣行为,不知对M日后至今的生涯带来多么可怕的影响、多少灾厄……回顾这个事实,实在让人毛骨悚然。有志于研究‘因果报应’的人,真的受到因果报应所苦,甚至下定决心自杀。老实说……他连笑谈造化弄人的气力都没了。

话虽如此,当时M又如何能预知未来。他只是被这传说的精神科学魅力,以及T子的美貌所吸引,抱着一股只要为了学术研究一切后果都不在乎的热情盲目前进。M和T子同居不到半年时间,T子怀孕的征兆就渐渐明显。进入这一年的暑假后不久,已经可以清楚感觉到胎动……而且这胎动或许该形容为命运的魔神,在日后二十年的漫长岁月中不断挣扎蠢动,彻底地掌握W和M两人的命运。胎儿焦躁的发条声,企图一把揪住W和M两人的心脏,在手中把玩。命运的魔神一肩担下这以精神科学研究为中心、超越血泪和人情义理的妖邪剧……漫长窒息的恶毒不伦剧主角,将所有出场演员一个接一个玩弄到生死边缘,这就是他的隆重登场。而他一切无言的举止,在一开幕便丢给观众一个问号,那就是‘我是谁的儿子?’而且从当时至今,不管是有形或是无形,这个提问都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当然,W和M或许都准备好要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们的回答是否真的奠基于确实不可动摇的事实上,连之后成为‘以血型鉴定亲子关系方法’的专家W,都无法调查。因为自己和M的血液他都不能随意采取……不仅如此,另一方面,比任何人更能证实这件事的胎儿母亲T子,还来不及接受调查,就已‘死无对证’,身后并未留下丝毫证据。如果T子生前能在胎儿身上留下表示孩子父亲姓氏的线索,或写下什么讯息,那就可免去不少纷争和麻烦,很遗憾,这类线索她完全没留下。户籍数据上也只简单写着‘父不详,吴一郎’,时至今日,W和M两人都可随心所欲地任意肯定或否定自己与T子的关系。更何况,T子是否除了W和M以外再也没有跟别的男人有过关系,这除了死去T子的良心之外,再也无人知晓。简单地说,T子腹中胎儿的父亲,除非T子复活、明确证言,或者写下某种坚不可摧的证词,否则,将永远不可能有人知道。

命运的魔神——胎儿出生后,确实是个珠圆玉润的可爱男孩。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孩子出生于两人目前为止秘密同居的福冈市外松园这个地方,一位皮革商的别院。听到男孩呱呱落地的啼哭声后,始终隐忍的M这才首次开口询问T子。他试着问,‘听说有一卷会诅咒吴家男子的绘卷?’这一局算是W被M抢占了上风。此时的T子似乎也被初为人母的深情打动,一股脑和盘托出。她老实地告白。

我自幼喜欢读书绘画更甚于三餐饮食,所以懂事以来就经常独自一人前往寺院,观赏、临摹据说是虹汀大人亲手描绘的纸门图画,或者亲自雕刻的栏杆仙人像,前来参拜的村民访客不知有我在场,总是会畅谈有关寺院的各种缘起,我年纪虽小,听了也十分感动。我又从他们的话里得知,有一份详细写明寺院缘起的文章。由住持慎重收藏着。听到大家这么说,我想看极了,所以就趁无人之际,假意在观赏绘画等等,四处搜寻,最后果然在和尚房间的书箱抽屉里找到了那份缘起文。

见到这份缘起文后,我觉得那被烧毁的绘卷实在太可惜了,无意之间来到本堂,捧起佛像摇动,却万万没想到,里面好像真放有疑似绘卷的东西,发出咚咚声响,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只觉得胸口扑通跳个不停。

但是,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和尚后却被训了一顿,过了大约一星期,我放学回家前绕过来假装要上香,拔下本尊佛像头部,取出了绘卷。

没想到,我把绘卷带回家后,在无人的仓库二楼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出乎我意料的可怕、恶心画像,我又吓了一跳,马上想把它送回寺院,但这时忽然发现绘卷的裱装实在美得出奇,让我舍不得送回去。从此以后,每当我一个人看家时,就会一点一点撕下裱装背面的纸,用坏掉的幻灯镜片观察丝线的排列,试着在红绸布上模仿,不过我又担心被人发现,遂把自己绣好的东西全都烧毁或者丢进室见川里。

等到我终于熟练地学会那种刺绣方法后,再把撕下来的纸修补回原来的样子,将绘卷送回本尊佛像腹内,归还的时候却比偷出来的时候更加害怕……后来没过多久,我就来到福冈,所以绘卷应该还在如月寺的弥勒佛像腹内。

可是,现在儿子出生了,我才愈发了解那绘卷的可怕。如果姐姐Y子也像我一样生下男孩,又知道那卷绘卷的存在,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我开始怨恨祖先虹汀为什么一时不舍,没有将绘卷烧毁。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没有人知道绘卷的存在。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现在决定把那绘卷给你当作研究学问的材料,请你借着科学的力量,破除只有继承我家血统的男孩才会遭受降灾的这种恐怖又奇妙的绘卷魔力,请你别让这孩子受到诅咒。千万拜托了。’

她含泪哽咽地说着。

M愣住了,同时也很高兴。原来如此,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们的搜寻方针和绘卷藏放的地方恰好一东一西,两个人净往没有绘卷的地方找。想凭推理的力量追查偶然的作用,当然找不到。M独自一人满意地窃笑,瞒着T子来到侄之滨,偷偷潜入如月寺本堂,拔下本尊脖子一看。

接下来我就不说明了……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了……”

“……”

“剩下就交由法官来判断。”

“……”

“只能靠W和M后来的行动……不,应该是趁着今天在这虚拟法庭上,以我这位检察官的论辩和M这位被告的陈述为根据,来推断绘卷的行踪,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

“在寒风吹拂之中,M默默从侄之滨回来。他眼前浮现出那个总有一天会遭受绘卷魔力——六具腐烂美人尸体画像诅咒,背负以学术之名进行的实验十字架,终至疯狂恍惚的可爱男孩脸庞。同时,他也不断思索,将来当这对母子面对势必临头的大悲剧时,能泰然处之的心理准备和觉悟……”

“……”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松园隐居的家中,装作什么也不知情,对正在喂奶的T子胡诌了一番话。看样子绘卷已经被和尚或其他人取出藏起来,不在弥勒佛像内了。可是这东西自己又不能主动向和尚要,只好放弃,空手而归。等到有一天自己拿到学士学位、在大学里任职后,届时再以大学的权威,要求寺方提供作为学术研究材料也不迟吧。那么绘卷这事暂且搁置一旁,其实,自己必须赶在今年岁暮前回乡处理财产,正在烦恼呢。总之,现在就得急忙赶回去。我想刚好也顺便回去处理你们母子的户籍问题,要是有什么事就写信到这某某地址吧。说了这些话搪塞,编好前言后语,等T子不太情愿地同意之后,第三天他连福冈大学第一届毕业典礼都没参加,便前往东京。但是他并没有回故乡,只办好手续将户籍转至东京,就以最快速度办妥护照后远赴海外。这是当时M心中对于即将到来的悲剧进行的第一道战斗准备。也是只有W能了解的宣战公告。”

“……”

“然而,W对此的应战态度显得相当冷静。他一本正经地穿上白袍,继续留在母校研究室。尽管洞察了一切,却依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盯着他的显微镜。”

“……”

“往后,W和M也继续展现其个性不同之处。M游历欧美各地的大学,研究心理学、遗传学,以及当时刚刚兴起的精神分析学等等,一方面则通过国内官报和新闻,随时注意W的动静,等待时机来临。这是因为一来他不想男孩冠上自己M的姓,同时也为了逃避T子的追踪。T子在女人当中算是罕见的明晰头脑,如果她把M的失踪和如月寺绘卷遗失一事联想在一起,那迟早会产生骇人的疑心。她一定会开始百般寻思,W和M为何都想要得到绘卷。万一靠着女人天生的敏感和不顾一切的母爱,归纳出两人真正的企图,一定会先怀疑上M,脸色大变四处追查他的下落。因为M太了解她,这个女人很可能会不惜跨越国境等任何障碍,穷追到底。

但是,相比之下的W,也不知道是否知道这件事,他依旧一派悠然自在。他不仅公然暴露自己的姓名和行动,还陆续发表了‘犯罪心理’‘双重人格’和‘心理迹证与物理迹证’等知名研究,大肆夸耀,名声远播海外。然而……这又是W最擅长也最惯用的手法,只要是广受公认为这方面的专家,那么将来进行那可怕精神科学实验时,不仅可以成为绝不会受世人怀疑的所谓‘精神性不在场证明’,更有在事件一发生后随即赶往现场的借口,可说是W一流的两全其美之策。无论如何,他彻底大胆,却又澄澈细腻的行事作风,从后来将可怕实验结果报告丢在对手面前的手法,也多少可以察觉。

就这样,十年光阴飞逝,到了大正六年,两三年前开始留学英国的W回国了。知道这件事后,M也马上紧跟着打道回府,对M来说,W留学和回国的时机是相当重大的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T子母子被M抛弃后,十有八九会搬离松园,藏身在某处,但不管上天入地,W绝对不可能不掌握其行踪。同时,如果W会出国留学,这更证明了他已经确实掌握住T子母子的行踪。换句话说,正因为W明确知道T子母子目前定居何处,而且短期之内不会搬迁,他才能安心留学。如此一来,如果抱着怀疑眼光看待W回国一事,也未尝不可断言这意味着W对此事有某种担忧,或者打算发动某项计划的时机已然来临。再换另一种角度来看,M可以借着W这些行动,轻松找出T子母子的行踪,在国外留学期间M之所以频频注意国内新闻和官报,就是因为必须留意这一点。

然而……W当然不是轻易透露行迹的男人。回国后除了偶尔出差,他几乎没离开过福冈,每天都带着便当窝在大学里,没多久就从助理教授升为教授。他陆续解决了许多棘手案件,名声愈来愈响亮。这当中偶尔也会气喘发作……说起来相当忙碌,但他依然保持其悠然步调,仿佛把一切当作往日一梦,从早到晚埋头于试管和血液之间。

然而……另一方面,M也并不觉苦恼。从W回国后的态度,他早就猜测到,T子母子应该住在距离福冈市一天以内路程的地方。不仅如此,T子年龄应该还未满三十,倘若她依然美貌如昔,那无论她住在哪里,多多少少会成为风言风语的对象。她的孩子I如果在不知父亲是谁的状态下,平安在母亲膝下成长,除非有特别原因,否则应该会如M计划,冠上母姓。年龄方面因为是私生子,有可能晚报户口,不过现在应该是小学三四年级吧,这一点他回国后就已经设想到。接下来只要双脚够争气就行了,于是他以福冈为中心,把W的出差地点列为首要目标,进行地毯式搜查,果不其然,回国还不到半年时间,他就在直方小学七夕发表会陈列室的五年级成绩优秀作品中,发现I的名字。其实到那个时候为止,M也一直没想到I因为成绩出色,年仅十一岁就跳级成为五年级学生,所以还曾经怀疑会不会是别人。

然而可能是天意使然。不久后,一位进入陈列室的学生偶然间回头,眼神刚好与M四目交会,但此时M却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他逃跑似的出了校门,忍不住双手掩面,诅咒起自己身为科学家的生涯。那个学生长得跟他母亲简直一模一样,不管是五官轮廓或者神采,都没有半点W的影子,同时他也确认了连像M的地方都找不到,虽然安心地吐了一口气,却又立刻痛恨起自己的叹息。再过不久即将背负学术实验十字架、变身为悲惨模样的这孩子,长相是如此出色可爱、清秀,发育如此圆满,举止神态又是令人融化的天真温柔。这就是所谓的菩提心吧……那孩子清亮澄澈的眼神一直在自己眼前闪动,再怎么样都挥之不去,M唱起那孩子将来势必会被送进的‘疯人地狱’之歌,让自己在大马路上受众人嘲笑,清偿自己的罪孽。不断敲着木鱼,祈求这孩子的来世之福……那孩子就是生得如此清秀俊美。

W一定在九州岛帝国大学法医学教室里,隔着玻璃窗看穿M这一切行动,那张苍白的脸上,暗自流露着他一贯的冷笑。从M逃到国外的心理,他很清楚M迟早会回到日本。他一定也确信,在I到达思春期之前,M一定会到九州岛。他绝对已经在进行与这项实验相关的各种研究,完成一切准备等待着。

因为M也是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术奴隶。M无论如何都想把这个实验的结果,放进他视为毕生研究目标的‘因果报应’或者‘轮回转世’的科学原理,也就是‘心理遗传’的结论中,他向往渴望的狂热,一点也不逊于对手W希望将绘卷魔力作为自己倾注心血的名著《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迹证》中一例的狂热。W对于绘卷具有此等研究价值和魅力,始终深信不疑。

可是……可是……M在这之后不知尝过多少深刻苦闷。他终于知道,下定决心为了学术而牺牲良心,目睹一位无辜的可怜少年成为行尸走肉,自己却要对这具活尸体进行检查……然后得意扬扬发表实验结果,有多么困难。他大学毕业后十几年间,拼命疯狂地研究,难道不是为了忘记这种良心苛责吗?这跟为了忘记自己是死刑见证人的痛苦,而一心一意磨利断头台刀刃,难道不是一样的悲惨心理吗?而他断然放弃自己的学术研究,放弃磨利断头刀刃,向母校提出的学位论文根本主张是什么呢?那就是——‘脑髓并非思考事物之处……’”

“……”

“M这种个人的烦闷,终于输给了学术研究欲望。他又忘掉一切,恢复当初想借自己学说力量,打破全世界‘疯人黑暗时代’和蔓延其中的‘疯人地狱’,盲目前进的恢宏企图。他或许是以不输给W的冷静和残忍,屈指计算着I的年龄。”

“……”

“T子的命运犹如风中残烛。在那时之前,T子应该早已彻底想通,昔日以自己为中心,和M、W的这两段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到了这个时期,她再也不怀疑,当时两人对自己的热情,都一样只是因为绘卷的魔力和自己肉体的魅力,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而她更加深深确信,夺走绘卷的人不是向自己问出绘卷所在的M,就是因失恋而怀恨的W其中之一。同时她也太了解,这两人都是不惜持刀对付纤弱女子的可怕对手,所以一定要拼命保护自己的儿子,浑身战栗惊惧。

因此,虽然觉得不至于如此,但在T子的想象深处,万一有一天真的有人拿I来进行那骇人绘卷魔力的实际实验,她一定马上会想起两个名字。不是M,就是W……

所以,T子之死是准备这项空前学术实验绝对必需的第一条件……”

“啊啊……博士……请等一下……不要再说了……这……这实在太可怕了……”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低头趴在大桌子上。脑袋像在沸腾……额头则清冷如冰……掌心有如火烤,按捺着激烈的喘息。

“怎么……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是因为你不断追问,才说明给你听的不是吗?”

正木博士的声音带着无法抵抗的弹力,落在我头上。但他马上又改变声调,训示般地接着说。

“你这么懦弱怎么行呢?都已经答应要聆听有关别人一生起伏的重大秘密,怎么可以对方还未说到一半,就毫无理由要求停止?你也要站在我实际对抗这桩事件的立场来想想,试着体会我克服所有不利立场的痛苦……事情还没结束,接下来还会出现更多可怕的事呢……”

“……”

“你听好了,T子一定也或多或少察觉到这桩事件的首要条件。最好的证据就是,她曾经对I说:‘如果等你大学毕业时我还平安活着,到时候再把你父亲的事全都告诉你’,可见T子因为太过疼爱儿子,几度费心思索,终于留意到这件事。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中,T子一定是拼了命维持生活,一方面要极力让I远离诅咒,直到I自己具备足够智慧能够了解诅咒真相,并且知道如何警戒之前,她什么都不说……她只能安静等待,不让他受到绘卷或故事的诱惑;另一方面,她还得继续暗地搜寻M的行踪,确认绘卷的去向。否则,她多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让W和M两人当面对质,让他们招认一切。多希望能消除这可怕的学术研究欲望,以及爱欲的纠葛。还有,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能自己亲手毁掉绘卷……她脑中一定时时缠绕着这各种凄怆的母爱。

但是,T子的两个昔日情人,正是二十年来,不,可说是宿命的死对头。不仅是人情世界中的仇敌,也是学界中的对手。而且中间还夹有T子母子,彼此互相诅咒的结果,此时两人皆已化身为无可救赎的学术之鬼了。这两人除了在精神上互相厮杀之外,已经别无生存之道……而且,这两人专注磨利爪牙,竭尽一切诅咒仇敌的积极和消极力量,企图在可能是两人其中之一的儿子I身上,尝试绘卷的魔力……将这个结果公开于学界,获得无上名誉,也同时将所有一切不人道的罪责缠绕在对方颈上。至于牺牲的到底是谁的儿子?这个问题两人早就抛诸脑后了。只要那孩子确实是延续吴家血统的男孩,在学术研究上就没有任何问题。”

这次我全身真的涌起难忍的战栗。我紧紧抱住头,趴倒在绿绒桌垫上。正木博士凄怆的声音,像解剖刀一样锐利的字字句句,威胁着我所有的神经。

“终于等到结果了。事情果真走到M二十年前所预测的这一步。一股恶魔般无法抗拒的力量,让M不得不重新站回曾经让他惊恐、战栗、疯狂挣扎,想逃又无法逃避的可怕决胜起点。二十年前驱动M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通过看不见的宿命力量,确实一寸一寸硬是将他拉回了原点。”

我很想从椅子上跳起来,逃到房外。但很不可思议,我的身体却紧贴在椅子上,不停地颤抖。我甚至无法捂住耳朵。正木博士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地传进我耳朵里。

“关于这项实验进行的第一障碍——T子的生命,完全移除了。唯一能连接M、W和I过去的证人,除了能确实证明I是谁的儿子之外,还能一语指证谁才是这恐怖科学实验主谋的‘活证据’T子,依照预定计划,完全葬送在迷宫当中。接下来产生的问题是,这项实验的第二个必要条件,也就是说,M必须坐上九州岛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教室的教授之位。换言之,万一实验结果遭到追究,为了隐瞒凶手行踪,也为了完全保护彼此的秘密、确保彼此安全,更为了找个适当时机将罪行推给对方,都必须要具备此完美无缺、谨慎再三的条件。”

原本不断来回踱着步的正木博士,如此肯定说完的同时,突然停下脚步。他止步的位置正好在东侧墙上斋藤博士的肖像画和显示“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日历前,我虽然趴在桌上也能清楚知道。正木博士的脚步声突然停止,话声也同时中断,房间笼罩在出乎意料的静寂中,所以刚才只凝神听着脚步声的我,感觉正木博士仿佛突然消失了。

然而……约有两三秒的时间,我这么猜想、仔细静听。我马上开始理解这股静寂当中可怕的含义。

果然……果然没错……我马上醒悟过来的同时,从今天早上以来的各种疑问,片刻之间又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情不自禁双手紧揪着头发,如同畏惧针刺般,惶恐等待正木博士接下来的话语。

——十月十九日之谜……

——当天所发现斋藤博士离奇死亡尸体之谜……

——与斋藤博士离奇死亡相关、正木博士就任精神科教授的幕后内情……

——还有,刚好满一周年后同月同日的昨天,迫使正木博士下定决心自杀的命运魔掌之谜……

——若林博士明白表示正木博士已在一个月前自杀,他意识混浊的心理状态之谜……

——还有……藏在这些谜题背后,掌控这所有秘密的另一个大谜题……

——一切都出自一人之手……

——是M……还是W……

——一切就等正木博士接下来说出的这一句话,就能够如电光般敞亮光明……但在难以言喻的恐怖来临前,却有如此的黑暗沉默、静寂。

——不过没多久,正木博士又踩着若无其事的脚步,开始踱步。在那短暂的沉默之间,跳过我最害怕的部分,继续说明。

“M顺利接任斋藤博士之位,至九州岛大学赴任后不久,立刻决定进行此学术界空前的实验。而其所有结果就像这样,全部丢在我面前。”

“……”

“所以……目前看来M和W是同罪。就算不是同罪,也没有证据能卸责。”

“……”

“因此我下定决心,借着刚才你阅读的心理遗传附录草案,完全隐瞒直方事件的真相。再牵扯出骷髅头和尸鬼,费尽苦心惨淡经营的结果,就算当作学术研究的参考材料发表,也可凑合到无罪的程度。”

“……”

“埋葬这背后的内幕,就当作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绝对秘密……忘掉所有怨恨、猜忌……为了学术,也为了人类……”

“……”

“这或许也说得上是种菩提心吧。可能是因为看到吴一郎发狂的样子后,再也无法忍受的缘故……”

说到这里,正木博士突然语带哽咽,他走到仍趴伏在桌上的我正前方。我听到他重重坐在旋转椅里的声音。然后……他拿下眼镜放在大桌边缘,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似乎正在拭泪。

但这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传遍我全身的战栗忽然完全静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不悦感,随着正木博士的哽咽,从肚腹深处涌出,无法遏抑。我还是维持原本的姿势,仿佛只是在形式上趴着而已……内心却很想对正木博士大叫,“你尽管继续废话、继续哭吧。虽然这些事都跟我无关,不过你若是要我听,那我就大发慈悲听听吧。”心情变得极冷淡,好比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后来回想起来,也觉得这种心理状态的变化实在很不可思议。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的变化,不过我还是动也不动,继续趴着,所以投入在自己话题上的正木博士,应该不会察觉我这些心情变化。

正木博士在我面前轻咳了一声清清喉咙……接着换了语气,转为极严肃的声调。他一句一句断得相当清楚,似乎从我头顶沉沉压下。

“不过……在这里有一个人……也就是你……”

“……”

“你是我和若林选中的事业继承人。不……坦白说,我和若林都没有资格将这项事业的最后成绩向社会公布。但是,唯有身在此处的你,就是被挑选来承担这项神圣使命,派到我们面前唯一、至高无上的天使。你是一个彻底不知一切内情、真正纯真无邪的青年。”

“……”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坦白说,我和若林其实不希望自己亲手用这种虚伪的形式公布事件真相。如果可以,希望能在我们两人死后,由理想的第三者以最真实的形式来发表……这是我们两人毕生的愿望。这是两个至诚学者发自良心的希望。所以我和若林虽没有交换只字片语,也默默地同心协力,尽全力想让与这桩事件有重大关系的你,头脑能恢复正常。如果你现在能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恢复到原本的意识状态,那一定能够清楚自觉到,为什么这项工作继承人非你不可。你在极度惊愕和感激之后,一定会担负起发表这项空前绝后重大研究的责任,让全人类为之惊倒、震骇……借着这项发表,将可顿时照亮自从太古以来疯子的黑暗时代,从根本上颠覆、灭绝全世界的疯人地狱,把这唯物科学万能的黑暗世界,一举拉回精神文化的光明世界。同时,不仅可以防范势必会到来的应用精神科学犯罪横行时代于未然,不让那可怜少年吴一郎及其他人的牺牲变成无谓牺牲,还可向他们献上全人类的感谢和吊慰……最后,你将确信我们两人的唇边将会留下仿佛极地寒冰般永不融化的‘冷笑’,把所剩无多的余生浓缩于刹那一刻,发愤努力。”

“……”

“不过话虽如此,以你现在的头脑,或许会认为这种要求太荒谬、太不合理。你也可能会误会,我和若林利用容貌酷似吴一郎的你当替身,完成虚伪的学术研究,又企图以虚伪的方法公之于世。但是……但是……我可以向天地神灵发誓。尽管我们两人私下的竞争中确实包含千百虚伪,但我们所进行的学术实验,还有借此欲证明的学理、原则中,绝对不包含一丁点虚伪成分。不过,只有在与内容本身毫无关系的发表形式方法上,混杂着不得已的虚伪,但我也已在此订正为真实的形式,刚向你报告过了。

所以……唯独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我们。你毫无疑问是以真实形式发表这项实验经过的唯一负责人。也就是说,当你恢复过去记忆的同时就会了解,自己就是把若林的调查报告和我的遗书整理过后,做出完整结论向学术界公布,由神的旨意所挑选的独一无二的人选,这一点我和若林都深信不疑。不,不只是我和若林。一般社会大众如果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已经在目前为止的故事中数度出现,世人应该印象很深,光听到你的名字,马上就会认定这项工作非你莫属,这个道理简直比耀眼的阳光还要明白。也因此我才在得知你精神状态即将恢复正常之时,终于能安心写下这遗书。

可是,让我下决心自杀另有原因。那既非昨天正午在这解放治疗场内爆发的重大惨事刺激了我的责任感,也不是由于这天刚好是斋藤教授的忌日、令我感到一种天意或者无常。老实说,我已经厌倦生而为人。若不是要进行这种研究,脑袋根本无用武之地,这人类世界如此肤浅、低级,实在让我再也难以忍受。

……假若是研究如何利用新型火药让这个残缺世界爆炸,或者如何从青蛙卵中孵化出人类等等,那倒还差强人意,只不过为了证明心理遗传这么一个连三岁小孩都懂的简单明了的原则,却得奔走得双脚麻木、苦思到脑浆成石,劳累疲顿。到头来种种罪恶因果因缘纠缠不休,眼看就要坠入地狱深渊,就算终于能证明真理,又能换来什么报酬呢?别说不能在妻子家人围绕下平静享受余生了,等到研究结果问世,正是自己生涯幻灭之时。到时候众人将视我为万恶奸人,对我拳打脚踢、交詈聚唾。说人活该就是这么回事。”

“……”

“到今天为止我竟然未曾注意到如此荒唐、不堪的结论,真让我受不了自己的愚蠢。我再也不要当什么人类或学者,只想回伊甸园去当亚当。可以倾囊而出来对付眼前的对手……”

“……”

“我现在这种心情当然跟目前的若林完全相反。若林一定还执着于这项实验,摆好阵仗想借此和我彻底分个高下。再加上若林知道自己受到肺结核侵蚀,已经来日无多。所以一知道即将承担发表事件最后结论的你,精神状态从今天早上开始出现恢复的征兆,马上着急地替你理发、换上大学生制服、让你与她见面等等,希望你能尽快承认自己就是吴一郎,成为他的帮手,发表对他有利的结果。不……他现在都还在你我上下左右布下眼睛看不见的罗网,一点一点拉近自己手边。”

“……”

“但是,我本来就没必要当他这场麻烦战争的对手。一直到刚刚,我本来都已经打定主意,反正我早打算化为电子或什么的,抢先在彗星前先走一步,虽然我家无恒产,为了答谢你发表真相,我盘算着将财产连同资料一起托付给若林,待你头脑恢复后再交给你,另外,发表内容也是,只要掌握心理遗传的大致要领,那么在附录实例中出现的事件凶手名字为何,我根本不在乎……

可是,这或许是所谓的前世业障吧……看到若林从刚才开始用他一贯细腻的手法,慢慢对你施加催眠术般的暗示,企图把你的头脑诱导至对他有利方向的态度,我天生的牛脾气又被惹出来了。若林昭然若揭的手法让我看了很不是滋味,我开始想对他反击,于是来到这里。

但是呢,像这样和你说着话,我的心情好像又有了变化。姑且放下那些大道理,我开始觉得一切都好麻烦。反正事到如今我这如遭天谴的工作也只是破罐乱敲。往后随便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我甚至想,干脆一举毁掉一切……

既然这样事情就简单了。

我决定就从今天现在这一刻起,让你和真代子离开这病房。同时把这些数据全数烧毁,一件不留。

我敢断言。

那六号房的少女真代子,绝对不是本应成为站在那解放治疗场一角的俊美青年之妻。不管从法律上或从道德上来说,这名女子都命中注定要成为你未来的妻子。我可以用若林和我的名誉来保证,即使从科学角度看来,她也正是即将成为你另一半,朝朝暮暮因你饱尝恋爱之苦的可怜少女。

同时,我还要基于我的立场,再断言一句。

我现在终于发现,如果你没有主动积极进入与真代子的婚姻生活,那么不管若林和我在一旁如何费尽苦心努力,你终究无法脱离现在的自我障碍,也就是‘自我忘失症’。根据先前各种实验的结果,我终于可以确定,这就是拯救真代子和你自己的唯一最后方法。当然,我说这些话绝对不是为了勉强你。为了让你因为坚守童贞导致的自我障碍——‘自我忘失症’痊愈,精神科学疗法是最有效的方法,也是最后一张王牌。关于这种治疗的原理原则,精神分析专家弗洛伊德和性科学专家斯坦纳赫(Eugen Steinach(1861-1944),奥地利生理学家,专精于研究性激素对动物和人体发育的效应。——译注),都有跟我完全相同的论点。

你马上就会知道,这种最后治疗方法的效果,远比一加一等于二还要可信。证据重于理论。我这些话绝非虚构,证据就是当她和你进入幸福婚姻生活的同时,在你恢复的记忆中,一定会想起各种各样的事。你将会自觉到,目前为止遭遇的极神秘怪异的事件,绝对与那位站在解放治疗场角落微笑、容貌和你一模一样的美少年无关,而是直接与你本身相关,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所有惊人的事件,都跟你自己本身有关,到时你将会顿时明白,就像扭亮电灯时一样大放光明。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在你和那位小姐进入新婚生活的同时,就能从现在累积、紧绷在你脑中,带来自我障碍的生理原因中获得解放……目前为止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所有过去记忆,将会在片刻之间全数清晰浮现。同时,你也将看穿、忆起这令你怀疑、迷惘、苦恼的事件背后真相,长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在你进入无论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无匮乏、真正幸福的家庭生活时,不用他人请托,你也会本着自己的理智,从公平立场观察,向学术界发表这桩事件的真实记录,让我和若林辛苦努力的实况受到正义的审判,同时,这项发表也将为现代脱轨的邪恶文化,带来一大转机,我在这里敢以我专家的立场断言……为了你和真代子的名誉与幸福……”

“不行……”

我突然以非比寻常的力量跳起来。如烈火般的激愤让我全身不断打战,并从旋转椅上站起来。我低头望着正木博士愣愣张着嘴的惊讶脸孔,咬牙切齿颤动着嘴唇。

“不……不……不要。我……我才不要。绝……绝对不可能。”

“……”

从刚刚开始就拼命忍住的所有不愉快,此时一并脱口而出,我根本无法制止。

“我……我或许是个精神病患,或许是呆子。可是我还有自尊心,我还有良心。就算对方长得有多美,就算为了治疗,我也绝对不会跟一个不知道是否名花有主的女性在一起。就算知道在法律上、道德上和学术上都没有问题,我的良心还是无法同意。纵然那女人理所当然认同我是她丈夫,苦苦恋慕我也是一样。只要我自己没有那种记忆,只要那些记忆没有恢复,我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卑鄙、可耻的事呢。更何况……更何况……还要我公布这卑劣的研究成果……谁……谁会……”

“等……等一等……”

正木博士依然坐着不动,面色铁青地举起双手。

“但……但是为了学术……”

“不……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泪水无法抵挡地从我眼眶汩汩流出。正木博士的脸和房中的光景也因此看起来一片模糊,但我顾不得擦拭,继续大叫。

“学术怎么样?……研究又算什么?西洋科学家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或许是个疯子,但我也是个日本人。我有自觉自己身体里流的是日本民族的血。那种残忍、可耻、西洋式的学术研究和实验,我死也不想扯上关系。假如所谓的学术研究无论如何都得做出这么卑鄙可耻的事,而我又是个非得跟这种研究扯上关系的人,那我宁可把这颗头和过去的记忆一起敲个粉碎……现在……就在此刻……”

“不……不……不是这样的……其实你……你是吴一郎的……吴一郎他……”

说着,正木博士的态度逐渐张皇失措。我一直以为他这个人就算亲眼见到天翻地覆也会无动于衷,但他浅黑脸色渐渐涨红,又慢慢变得铁青。他半站起身、伸出双手,似乎想打断我的话,狼狈的身影隔着我不断涌出的泪水光影摇摆晃动。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听他解释。

“不要,我受够了。不管我是吴一郎的谁,不管我跟他是什么关系都一样。这种事听在任何人的耳里都是罪恶。”

“……”

“博士们想进行学术研究或什么都无所谓,要生要死也随便你们……但是,被你们当成学术研究玩具的吴家人怎么办?吴家人从来不曾对不起你们吧?非但如此。他们都是在相信、尊敬、仰慕、信赖你们的前提下,才会被你们欺骗、变成疯子,不是吗?你们甚至还让吴家生下了世上绝无仅有、专为实验用的婴孩不是吗?这么多人数也数不清的怨恨,博士你们又打算怎么办?因为博士你们,不惜牺牲生命互相深爱的亲子、情人被强行分开,承受比地狱更痛苦的折磨,你们该如何还给他们原有的生活呢?难道你真的以为,只要为了学术研究其他的事都无所谓?”

“……”

“就算不是你亲自下手也一样。你以为只要让别人来公布这些罪恶告白,就能让一切一笔勾销?这样就能让你只受到良心苛责,却洗清所有罪孽?”

“……”

“太过分……太过分了……这实在太没道理了。”

“……”

“博……博士……”

大叫之后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我忍不住双手撑在大桌子上。不断涌出的热泪,让我什么也看不清,呼吸急促。

“算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能不能接受惩罚?还有……能不能别让那些可怜人的牺牲白白浪费?然后我会很乐意,打从心里感谢,答应公布研究实验结果,可以吗?”

“……”

“我会先拉着若林博士到你面前来,亲自向你谢罪。不管是对情敌的怨恨或者其他原因……我会让他说出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可怕……这么残忍的事……”

“……”

“……然后你和若林博士两个人,请一起向被害者们谢罪。在斋藤教授的肖像前,在直方遇害的千世子坟前,还有发狂的吴一郎、真代子、八代子等人面前,一一为你们对他们所做的事情忏悔。请向他们说明,一切都是为了学术研究,发自内心向他们道歉……”

“……”

“我只求你做到这些。拜托……拜托你……算我求求你……我……就看在我这么诚恳请求的分儿上……”

“……”

“如……如果这样……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不管是手脚还是我这条命,你尽管拿去。如果你要我继承这项研究……就算花一辈子,就算承担一切罪名……”

我再也无法忍受,双手掩面。泪水迸出指缝间流下。

“这……这么残忍、冷血的罪恶……啊……啊啊……我的头……”

我弯身趴在大桌上。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但声音还是从双手底下呜咽而出。

“对……对不起……请……请让我……替大家……替大家报仇……”

“……”

“请让这研究……成为神……神圣的研究……”

“……”

“……”

叩叩叩……叩叩叩……入口传来敲门声。

我忽然发现。连忙从口袋掏出手帕,一面擦拭着泪湿的脸,一面抬头看着正木博士的脸……呆愣着屏住呼吸。

那可怕如厉鬼般、极端恐怖的形貌,让我攀升到亢奋高峰的情感霎时萎缩。像瓷器般毫无血色的整张脸上,布满亮闪闪的苍白汗珠,额头的皱纹往上吊,弯曲的青筋暴露,双眼紧闭,用力咬紧假牙,双手稳稳抓住椅子扶手,头、手肘、膝盖,各自朝不同方向颤抖……

叩叩叩叩的敲门声。

我重重坐进旋转椅子里。

这仿佛是某种宣告……仿佛来自地狱的讯息……仿佛世界末日……我瞪着那似乎要直接触碰到我心脏的敲门声,如聋哑般挣扎战栗。我努力想透视是谁站在门外,却无法看透……想呼叫救援,又叫不出声。

叩叩叩叩叩叩……

不久……正木博士为了压制住全身的战栗,开始一阵更剧烈的战栗,努力镇定自己。他稍稍撑起身体,无力地睁开桃色充血的眼睛。颤动着灰色的嘴唇,回头想要应声,但声音似乎被痰卡住,喉头上下动了两三次后,声音又落回喉咙深处。然后又见他弯踞在椅子里,如同死人般垂下头。

叩叩叩……叩、叩、叩、叩……

这时我并不觉得是自己出声回答的。我好像听到不知从哪里蹿出既不像鸟又不像兽的奇妙声音,在房中回荡。同时,头发似乎开始根根发毛,但发毛的感觉还未消失,房门便打开一半,从轧然转动的黄铜门把旁,出现一颗红褐色发着光的浑圆物体。是刚刚送蜂蜜蛋糕进来的那位老工友的秃头。

“哎呀……不好意思。茶都冷了吧?抱歉来迟了……嘿嘿……”

说着,他把还冒着热气的新陶壶放在大桌子上。然后将他原本就已佝偻的腰弯得更低,眨着雾白的眼睛,伸长那满是皱纹的脖子,怯怯地望着正木博士的脸。

“哎呀,我动作太慢了……嘿……昨天晚上起,其他工友都休假了,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哪。哎呀。真是的……”

老工友的话还没说完,正木博士似乎使出他最后的微弱气力,摇摇晃晃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转过头来望着我,表情如死人般无力,牵动着嘴角好像想说些什么,然后头仿佛左右轻轻摇了摇,忽又扑簌簌地沿着两腮流下泪水,他垂下眼,好像在向我致意,接着又颓然垂下头。他抓住工友没关上的房门边缘,蹒跚地走出房外,整个人脚步踉跄,几乎要倒下,他慌忙扶着入口处的柱子,好不容易才站定在走廊的木板地上。接着,仿佛紧追在他身后渐渐关上的房门,突然爆发出剧烈声响,仿佛瞬间天崩地裂般,房中直到对面的玻璃窗同时产生共鸣,有如哄然大笑般,震动、鸣响、颤抖。

望着他离去身影的工友,好一会儿才怯怯地转过来,愣愣地抬头望着我。

“博士他……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也鼓起几乎是最后一点勇气,勉强挤出像哭声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没什么。只是刚刚吵了一架,惹博士生气了。你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和好了……”

说着,冰冷的水滴从我两边腋下滴落。我从没想过,说谎竟会让人这么难过。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安心了。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博士那样的脸色……好好好,那您请慢慢坐。光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嘿,博士他人真的很好。虽然常骂人,不过其实人很亲切……而且昨天开始解放治疗场又发生那种严重意外,现在剩下的那个工友也因为脚部扭伤而休息,博士也真辛苦啊……嘿嘿……您请慢用……”

秃头工友提着冷掉的茶壶,哟呦一声拉直他弯佝的腰,蹒跚走出门外。我目送他的背影,像是望着来吞噬自己灵魂的恶鬼离开。

工友离开,房门轧轧作响地关上后,我好像又想起刚刚的一切,再次瘫软。我从腹部深处吐出一口深长颤抖的呼吸,双肘靠在大桌子上。双手完整掩住脸,指尖用力按着两颗眼球。头脑中心感到一种类似干涸般、无以名状的疲劳,同时在我用力按住的眼球前,浮现出种种幻影。我在其中看到了纵横无尽、有如电光般的……问号。我焦躁不已,不断试着压制住脑中这些……问号。

——解放治疗场的白砂亮光?

——在那正中央挂满枯叶的梧桐树?

——怔怔站在对面的吴一郎?

——对面的砖墙上方,屋顶上的两支巨大烟囱?

——大烟囱上吐出的袅袅黑色煤烟,和蔚蓝的天色?

——趴在白色床上哭泣,身穿白色病患衣服的少女?

——若林博士摊在绿色平面上,忘记带走的调查资料?

——如紫色漩涡的雪茄烟雾?

——若林博士的奇妙微笑?

——正木博士眼镜镜片的反射?

——?……?……

……

我用力摇头。我紧闭着眼睛挥动双手,似乎想挥掉企图把我当作学术之饵,那连接这一切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因果之网。

以疯子黑暗时代为背景、操纵着蜘蛛网企图捕捉我的主人,正是栖息于学术界的两大毒蜘蛛。震古烁今的精神科学家M,和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W。其中M更向我丢来可怕至极的蜘蛛网……到目前为止我竭尽全力抵抗。我全身血液倒流,绞尽一切冷汗及热泪,一路奋战。我以为自己已经给予对方严重打击、加以驱逐,但同时,我自己也精疲力竭了。别说判断自己行为善恶的能力了,就连离开这张大桌子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累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精神上和肉体上是否还有振作的勇气。

可是……可是现在我背后却还有另一个强敌。那个强敌W,或许早已预见现在的结果,正在冷笑。他一定张开了毫无破绽、结实的网,等着我掉进去。他运用着别说是我自己,就连正木博士也没察觉的巧妙、缜密、伟大的智慧力量,牢牢控制住我,以期能让我成为借着污秽和虚伪完成的学术研究的牺牲品。我所有神经都可以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血泪被榨干、骨头被抽出,被当作虚伪和污秽所形成的学术供品,分分秒秒从我背后逼近。

如果要被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那我宁愿不反抗正木博士。不知道为什么,比起若林博士,我对正木博士比较有好感。就算两人都是企图以我为饵的学术界毒蜘蛛,我却觉得正木博士比较亲切而容易接近。假如他此刻回来,对我说一声——

“是我错了……”

我或许会毫不考虑地高高兴兴忘掉一切,立刻成为正木博士的奴隶。我或许会揭发若林博士的卑劣手段,发表同情正木博士的记录。一切只为了不让若林博士那双苍白的手抓住我的心脏。

但是……四周一片寂静。也没听到正木博士回来的声音。我只能等待命运,然而却没有与命运对抗的力量。

啊……怎么办……

我的呼吸再次膨胀到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不久,我又慢慢在颤抖中无力地平静下来。身体里仿佛变得空荡荡的,只有耳朵深处留有尖细的耳鸣……

“黑的、黑的、乌漆麻黑的”

“快点吃下乌黑眼珠子”

“白的、白的、晶莹雪白的”

“真正眼珠就会跳出来”

“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嗒……”

“白色眼珠真可爱”

“从我嘴里跳出来”

“从我筷子下溜走”

“骨碌骨碌滚呀滚”

“滚到哪里看不见”

“逃去了什么地方”

“啦、啦、啦、啦、咚、答答答……”

“白色眼珠真可爱”

“黑色眼珠真可爱”

“真正眼珠真可爱”

“可爱可爱真可爱”

“啦、啦、啦、啦、咚、嗒嗒嗒……”

“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嗒……”

“真可爱呀——真可爱——”

“……”

刚刚那舞蹈狂少女清亮的声音,隔着南侧的玻璃窗传进来。

一个奇妙念头突然从我脑中闪过。纠缠在我脑袋中央无数的问号,霎时一闪,消失无踪。我像机器人般,双手从脸上移开,重新在旋转椅上坐好。看着正木博士刚刚离开的房门,看着正面墙壁上挂的金黄色和黑色两幅画框,再环视着散落眼前的各种资料。秋天接近正午的光线,将弥漫室内的雪茄烟雾照得苍白,每件东西都呈现清晰的反射。

“什么嘛……搞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哈……”

我一边用双手按住从两边侧腹忍不住的笑意,一边仍持续放声大笑。

笨蛋、笨蛋、笨蛋……原来我真是个宇宙超级无敌大笨蛋……啊哈哈哈哈哈……

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也一样。不对,他们可是比我更蠢的大笨蛋。我们三个人都大大地误会了。怎么会犯下这么可笑的错误呢,……这真是……

是谁杀了千世子?是谁把绘卷交给吴一郎?谁是吴一郎真正的父亲?是W?还是M?或者还有其他人物?这些谜团连一个都还没解开。说不定一切都只是无关的第三者下的手。

不对不对,这桩事件一定是打从开头就没有任何凶手。事件内容只是偶然分别发生的许多不明原因意外事故重叠起来,看似同一桩罢了。千世子的缢死,斋藤博士的溺死,吴一郎的发狂,或许都是各自独立发生的意外……否则,怎么可能有这么神秘不可思议、深不可测的事件呢。

一切都是两位博士的误会,硬是将所有现象凑在一起,企图形成一个焦点。他们互相害怕对方,生怕对方抢走自己宝贵的研究资料,所以戴起有色眼镜互相瞪着对方,所以才会误以为一切都出自对方之手。

太可怜了……都是因为他们对自己太有自信……不对不对……这是两颗以往始终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古今无双的脑髓,终于发现了理想对手,开始本能地发挥战斗欲望,两人使尽全力互相牵制的结果,导致彼此都无法动弹。

啊哈……哈哈……世上真有这么愚蠢、荒唐、不知所云的竞争吗?两位博士的研究与争斗,远比事件本身更严肃、更深刻、更可怕。或许所谓的学者,都会像这样,眼里只会看到这么无聊的事,认真争斗。

但是仔细想想也难怪。他跟吴一郎长得如此相似,除了双胞胎之外几乎无法解释。再加上吴真代子和绘卷中的死亡美人画像简直一模一样。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这种地方发现可能性如此低的双重偶然,而且又出现在同一个血统中,任谁都会惊讶吧。任谁都会觉得其中必定藏有某种奥妙原因,从一开始就戴上有色眼镜进行研究吧。就算他本人没有这种打算,着手研究的初始已经等于戴着有色眼镜,这也无可奈何。最好的证据就是,如果将组成这次事件的每一件事各自拆分观察,可以发现就算两位博士不插手,这些事都可能自由自在地随兴发生。只是因为两位博士互相怀疑是对方所为,所以看起来才像是同一桩事件,假使没有两位博士添加的复杂说明,这只是两桩单纯的离奇死亡事件和一桩发狂事件的集合而已,不是吗?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不会错。一切都是毫无根据的事件恰巧重叠,只是我没注意。然后他们才会搬出这套说辞来骚扰我……笨蛋、笨蛋、笨蛋。我们三个人真是笨蛋、笨蛋、大笨蛋。

说不定,事件的凶手果真是我。

“啊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自己回荡在室内的笑声,我突然噤口。而不知不觉中托着腮的我,眼睛也牢牢被散放在眼前绿色平面的绘卷所吸引。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灵感吧。

我心脏猛然一跳,又在旋转椅上重新坐正。我怀抱着前所未有、难以言喻的神圣心情,恭恭敬敬拿起绘卷,专注凝视着。

最后剩下的谜题,就是这绘卷的魔力。其他一切都能够否定,但唯有这绘卷的魔力,直到最后都无法否定。

这桩事件从表面上看来,实在非常荒谬。这其实只是几桩无聊的小事件的集合,只不过因为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都身陷其中,企图以绘卷魔力为中心成就自己诡怪的事业,才导致整体呈现非常有意义、令人战栗的紧张气息,但退一步从事件背后来看,其实两位博士都被这绘卷玩弄于股掌之间。抛弃自己拥有的所有智慧、胸襟、学问、地位、名誉和生命,在这绘卷魔力前行三跪九叩之礼。万一正木博士的话属实,其他人的生死、流离、苦闷,也都是由这绘卷所引起,到头来控制一切不可思议事件的中心魔力,都是从这绘卷中展现。就算能将所有现实的事实和一切科学说明都化为无稽之谈,唯有这绘卷的魔力,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斥之为无稽的。

所以……倘若这绘卷有灵,一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经历。自己和这桩事件有什么关系?如何落入吴一郎手中,这全部过程它一定分毫不差地了如指掌。同时,对于让两位博士苦恼不已,甚至令我饱受折磨的背后内幕,它一定也了然于心。

这绘卷目前为止已经让许多人为之狂乱、迷惑、互相伤害,但却置若罔闻。同样地,就在今天的此时此刻,它仍装作一无所知,躺在我掌中,但是……

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前,青年进士吴青秀的忠志反映出大唐唐玄宗的淫乱,显现在这卷六幅腐烂美人画像中……然而怪异艺术家寄托在这怪异画像中的念头,即使远渡重洋来到日本,依然纠结在吴家血统上,活生生地描绘出骇人的因果循环长达数十代。甚至,在相隔十几世纪后的今天,即使落入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正木和若林两博士手中,在科学知识这无上光明照射下,其魔力非但未曾稍减,怪异作用反而更增加数倍,把两位博士的一生往各种方面蹂躏、嘲弄。不仅如此,今日此刻,处于这现代文化渊薮、权威的九州岛帝国大学当中,在日正当中大白天里,我的指尖才稍稍接近,它马上就伸出那只眼睛看不见的魔掌,一把紧掐住我的心脏,让我尝尽冷血冷汗的痛苦……它带着无法解释的因缘纠缠着我,将我吸入不可思议的命运漩涡中。它不断朝着事实真相吹出白色烟雾,借着白色烟雾的魅力,尽情地玩弄我……让我回想记不起来的事,思考无法思考的事情,看见看不见的东西,要我追求消失的过去记忆,思索不属于自己的身份,强迫我追查根本不存在的事件真相,让我迷惘、狂乱、哭泣、大笑……让我在这比疯人地狱更恐怖的疯人地狱中痛苦挣扎。

啊啊……这是多可怕的魔力。

我凝视着眼前的空间,费心思考至此,我大大睁开的空虚眼中,再度清晰地浮现那死后第五十天的黛夫人,露出冷笑的幻影。

我直瞪着她,直到幻影消失。

可恶……看我怎么对付你。

一想到这里,我仿佛有预感能从这绘卷中发现足以一举打破所有神秘不可思议的可怕秘密的关键,用力咬紧嘴唇。我心中充满灵感,觉得或许可以一举揭开折磨两位博士和我的魔力真相,以及其他藏在这绘卷中某处、还没发现的意外,迅速地解开绘卷的绳子。这时我顺便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刚好是十一点五十分。正面的电钟显示为十一点四十九分,不过或许长针已经要移往X字了吧。

我往绘卷卷轴的绿色石子上吹了一口气,可以看到许多不知属于谁的指纹重叠其上,但我马上发现,这是我自己刚刚把玩时造成的痕迹,不禁苦笑了一下,重新拿好绘卷。同时我也暗骂自己,怎么这样粗心大意。

裱装的刺绣和内部深蓝色纸上,沾黏着无数细小发光的纤维,这或许是从前曾用棉花或什么东西包裹着的痕迹吧?放在鼻前嗅了嗅,混杂在霉臭和轻微类似樟脑香气中,仿佛还另有某种更幽远的气味,不过我冷静下来又闻了一遍,发现那其实是种第一次闻到的极淡的高级香水味。

有意思。照这样下去,或许还可以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任何人都能轻易想象到,这霉臭和类似樟脑的木头香气,应该是在弥勒佛木像里被渗透留下的,但应该没有人注意过这香水味吧。而这幽暗芳香,难道不是在暗示,绘卷之前的主人是女性吗?

太好了。如果能再找到一些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的东西,那就更好了,最后……就算只是一根头发、一点烟屑也好,都能当作决定凶手身份的有利证据。

我假想自己是个名侦探思考着,同时更积极地将绘卷从头开始卷起,从画像到由来记的文章结束部分,里里外外仔细地观看,但刚刚不管是逞强或者强忍都无法正视的死亡美人腐烂画像,现在虽然不觉得欣赏,但看来却只是单纯颜料的排列了,这让我心中暗暗吃惊。而且,那绝对不是因为光线或其他因素。从黛夫人腐败破烂的嘴唇中露出的美丽贝齿,到内脏里包覆着气体、膨胀泛亮的部分我都特别仔细地注意,但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再怎么看也什么都没有。我不由得为人类神经作用的盲目迟钝而沮丧。

但是……再仔细看,发现绘卷开头地方纸的质地有几分粗糙,愈接近由来记尾声,纸张表面就愈显光滑。这也难怪,对最初执笔的吴青秀来说,开头的部分一定是最常打开又卷起的。而且后来打开绘卷观看的吴家祖先们一定也跟我一样,对于愈前面愈接近完整的身影,看得愈仔细,这一点可以说是人之常情,也无可厚非吧。绘卷背面全部涂满闪闪发亮的淡褐色液体,而且上面还处处留有疑似指痕的白色圆点,不过因为纸张并不太平滑,粗糙的布纹从下方不规则地浮现,所以很难清楚分辨是什么痕迹。最后,我在绘卷上发现的,只有刚刚那高雅的香水味道。

我再次把脸靠近绘卷,反复不断深深吸着那幽微的香味,就好像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事……不过,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香水,但我不仅觉得那相当高雅、洁净,更像勾起了某种在我记忆深层底处,某种令人怀念但又充满无奈回忆的梦境般……老实说,那味道甚至唤起我想深深吸住不放的心情。当然,我觉得那是属于女性的气味,但我感觉,那既不是我昔日的情人、母亲,或姐姐……心里混杂了这许多肯定的感觉。为求慎重,我站起身从入口门边拿来自己的角帽,闻着内侧的味道和绘卷的香气,两相比较。但是我的帽子内侧,再怎么闻只有新绒布和人造皮,以及淡淡的霉味。无法当作我跟绘卷使用相同香水的证据或参考。

我把帽子放在一旁,轻轻叹了一口气,正想卷回绘卷,不过心中一惊……我又停下了手。我忍不住凝视着空中……

因为此时有个出乎意料的暗示,从我脑中一闪而过。

吴家的老佃农户仓仙五郎曾说,他在侄之滨的采石场发现吴一郎时,吴一郎正凝视着绘卷的空白处,而现在我已经明白,这不可思议事实的真正意义……

其实很简单。

这绘卷一直到最后用汉文书写的由来记为止,一定经常被人用手拉开、卷回。所以观看绘卷的人身上的东西,很可能掉在这将近一丈的长度之间……但是,假如在万人中有那么一个人,一直拉开绘卷、直到后面的白纸部分观看,那么此人的头脑必定不寻常,可以说,以常识判断马上就可以知道,几乎不会有这种人。话虽如此,万一真的出现无法用这些常识想象的情形,或者脑袋构造与一般人不同的人,一直拉到由来记后面的白纸部分、直到最后,那又会怎么样呢?会不会,绘卷作者吴青秀,只在最后的地方悠然自若地画上黛夫人的白骨呢?会不会包括黛夫人的妹妹芬夫人在内,吴家历代后人一直到正木博士,都以常识认定这上面画的只有六幅死人画像?如果只有看穿这绘卷具有魔力能使人发狂的人,才注意到这一点将绘卷展开至最后,那又会如何?假使真有这种情形,谁能保证那里不会落下什么东西呢?而且,落在上面的东西,不管多么细微,不是都具有重大意义吗?或许可以就此揭穿利用绘卷引发此事件产生的真凶不是吗?不,此人或许具有可以一举打破绘卷的神秘力量,让一切迷惘回归真实。至少,如果没有调查到这个地步,又如何能声称从这绘卷中什么也没发现呢?

据说吴一郎在侄之滨的采石场,专注凝视着绘卷的空白处。而且,可以推测当时他的心情已经半是吴青秀、半是吴一郎,虽然不知道他是以何者的心境这么做,但无论如何,他都一直拉开绘卷,观看直到最后的空白处,因此可以轻易猜测,他一定发现了掉在这个部分的某种东西。

证据就是,吴一郎不是告诉过仙五郎,“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个事实……

这些念头在一瞬间掠过我脑中,我又有预感觉得仿佛被人紧追在后,轮流看了一眼手表和电钟。两者都显示为再过四分钟就十二点。

我的手再次反射般地拿起绘卷,开始拉开空白处。最初的约莫一分钟,我极力保持冷静,但是我心知,必须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再怎么拉开都是雪白一片的唐纸,没多久,我就感觉到一股不耐烦和愚蠢,自己好像被迫在这无边的白色沙漠上,毫无目标地独自旅行。看透了自己自以为是名侦探的心态,突然觉得不耐烦。好不容易前进了三尺左右长度,就已经觉得厌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吴青秀是否在最后画了白骨,这怀疑也变得可疑了起来。

假如吴青秀陷入痴呆状态,那么应该是在听了小姨子芬夫人的说明——自己是古今罕有的大笨蛋,为了毫无意义的忠义,害死深爱的妻子……在他知道这一切的刹那,整个人才茫然若失吧。这么说,在那几分钟,不,甚至几秒钟前,神智应该还是正常的,如果不是忘了说,他不可能不交代自己到底有没有在绘卷最后画上白骨。而芬夫人也一样,卷开自己倾慕的男人牺牲了最爱的姐姐完成的伟大成绩看着,连千年后毫无关系的我都能想到的事,她怎么可能没注意……想到这里,我又丧气到觉得心都凉了。

不过,我还是带着一种乏味的惰力,在无力的义务心驱使下,在感觉迄今为止的疲倦仿佛一举涌现,让我昏昏欲睡的情况下,双手一口气拉开约还一丈有余的空白部分,慢慢卷开来看。好不容易拉到这两三丈长的绘卷空白最后,意外地发现隐约有些黑渍,我忍不住一惊,睁大了眼睛。

仔细一看,距离最后方深蓝色底纸上有金色颜料画着波纹处约一寸之处,写着五行纤细、娟秀的女子字迹。看来应该是小野鹅堂流的字吧。

“思子之心多暗影”

“世间智慧照光明”

“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正木一郎之母千世子 写于福冈”

“正木敬之 阁下”

我所有头发倒竖。

慌张地想把绘卷往回卷……

但是双手发抖,将绘卷掉在地上,那绘卷像是有生命一样,自己展开来,从大桌子上滚落地板,在亚麻地板上滚呀滚地展开,浑身发麻、忘我失神的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开门,也不记得怎么跑过走廊,就这样一口气奔下楼梯,从玄关冲出去。

九大校园内的松原突然一声轰然巨响,像是要赶走我一样。

是午炮。

那只能说是奇迹了……就像某种眼睛见不到的伟大力量,从空中伸出手来,随心所欲地拖着我旋转。就是如此不可思议。

我冲出九州岛大学医学院正门后,完全不记得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也丝毫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回到九州岛大学精神病科的教授室。

背后传来尖锐的汽车喇叭声。眼前紧急刹车的电车声威胁着我。被脚踏车铃声驱赶。又听到叱骂的人声和狗吠。我看到不停转动的太阳,吹往前后左右的风,还有仿佛战争般相互追逐的沙尘。看到从云中垂下的电线杆。见到鲜血滴到屋檐下的图画挂牌。眺望地平线那一边透明山峦绵延而去的宽阔平原。我迷失在不知几千、几万、几亿的大量红砖堆里。我看见紫色阴影中伸出手脚蠢动挣扎的婴儿幻影。我仰望清澈蓝色天空中闪动黄色光影而过的飞机……然后,我看见那六个死亡美人裸体画像的白色轮廓,排列整齐滑行而过。

看似人头,又像眼睛的形状,也好比鼻子的轮廓、嘴唇的样子,拖曳成各种形状流转的白云、黑云、黄云……在云缝之间清澈的蓝天,就像药水般苦涩……我拉扯着、搔乱着头发,那底下包覆了清明的神经和四散着火花的情感……前额偶尔感到几乎忍不住想跳起来的痛楚……不停揉着因刺眼光线和沙尘而疼痛的眼睛,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狼狈蹒跚地往前走。

河川……桥梁……铁道……红色鸟居……在那红色鸟居左右,站着脸色苍白的正木博士和若林博士……我抑制着想拔腿狂奔的冲动,继续往前走。

一切都是真的……不是虚伪的学术研究,也不是捏造的告白。而且,从头到尾都是正木博士一个人的自导自演。

若林博士什么也不是。

若林博士从一开始就一无所知,只是被利用来执行正木博士的研究。

……他受到正木博士极其巧妙奇怪的犯罪所迷惑,自己主动进行调查,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接下收集正木博士研究发表材料的工作。他完全落入正木博士设下的圈套当中,被耍得团团转……

但是就结论来说,若林博士却在绘卷最后发现了千世子留下的笔迹。发现这个在层层叠叠许多疑点中,这最后的唯一一个焦点,他一定和我一样惊讶。同时,也一定和我一样瞬间解开了所有谜题。一定明白了,一切都是正木博士的诡计。

不过,若林博士的态度却是如此高尚。若林博士识破了事件真相深处的核心,同时也决定对自己的同乡同窗、同为学者的正木博士,寄予无限同情和敬意。他唯有将故意未点明重点的正确调查报告交给正木博士,要烧要丢都任凭处置。又故意派人送茶点进来,不言自明地表示:“我会退到远处,请放心自在地谈话。”

他之所以会脱口说出“正木博士已在一个月前自杀”这种谎言,也是出于同样的好意,让正在一旁偷听的正木博士别在那种情况下走出来,避免他陷入痛苦局面,或许也是为了防范我即将恢复的头脑又陷入无法挽回的混乱……反正就算后来被我知道是谎言也无所谓……

若林博士的绅士态度,实在太有男子气概、太高贵了。

而相反地,正木博士为了这项实验,牺牲了他所有前途、所有灵魂。他原本自己对这个传说产生兴趣,不惜欺骗千世子,让她生下孩子,交出绘卷。然后不顾一切地执行自己的计划。

但,正木博士做梦也想不到,千世子拿出绘卷时,竟会在绘卷最后连同那首和歌、年月日,以及孩子的姓名和出生地点,连同孩子父亲的姓名一起写上,藏起意义深远的一张王牌。他万万没想到,千世子本着凄怆深刻的母爱以及天赋才智的结晶,悲哀设想的方法,竟会如此缜密周到。他没料到,在自己这么大胆、眩惑、天才般的事业计划中心,却出现了这唯一且致命的疏漏。他自认为了学术、为了人类,不惜冷笑睥睨神佛血泪,却也无法摆脱做梦或清醒时紧紧追赶的良心苛责和人情无奈……就好比被死人紧紧掐住心脏,四处跳动。

这就是正木博士的一生。极度污秽,却也极度洁净……不知有多么悲哀,又有多么痛快……

而且正木博士在这受诅咒的研究终于进入最后一场戏,看到若林博士丢过来的调査资料时,忍不住吓得胆战心寒。他发现对方以惊人的透彻脑髓和极其迂回的方式,滴水不漏地包围着自己。而他终究承受不了陷入惊人明察包围之苦,试图以极卑劣并且彻底的讽刺巧妙手法,展开反击。他从手上负责的患者中,挑选了身为第三者的我,要利用我进行极为冒险的发表,在我面前坦白了一切。

可是……他的告白却把自始至终都由自己一手策划、自己一人亲自实行的事,切割为两人。以他独特的机智,巧妙地描述对方的个性和行动,故事呈现空前的巧妙精致。这想法同时也极其浅薄幼稚。这种自导自演、一人分饰二角是如此非凡的创意,分别利用M与W又是这么大胆、巧妙,而他自己,终究又陷入作茧自缚的难堪、愚蠢……

“危险!”

“浑蛋!……”

“啊!……”

背后传来声声怒吼和惨叫。同时……

……咔啦咔啦咔啦咔啦……咔锵咔锵……碰……碰锵……

各种剧烈声音接连从我脚下传出。我一惊,回头一望,发现所有站在那里的人全都瞪着我的脸。我的背后停着一辆面对另一边的蓝色大卡车,一辆弯成ㄑ字形的脚踏车和碎得凄惨的空瓶散落在我脚下,淌了一地褐色的酱油。车上跳下一位身穿浅黄色工作服的壮汉,伸手到轮胎底下,把一个面无血色、身穿商家背心的小伙子,拉到刺眼的阳光下……人群往那边蜂拥群聚……

我飞快地往前走,继续思考。

这太可怕了,可怕到让人无法想象的秘密。千年前死亡的吴青秀的恶灵,和正木博士活在现代的科学知识,正斗得激烈。

而且,从正木博士立志研究的最初那一瞬间,吴青秀的恶灵就已经紧抓住他良心的要害。他抹杀了人性中最伟大崇高的亲子之情、夫妻之爱。但他自己却毫无知觉,一心以为无论发生任何事,唯有自己绝对不会受吴青秀恶灵诅咒。而他受诅咒的心理状态,却化为各种论文、谈话、走唱歌谣纷纷现形,一一公开……另一方面,他接二连三地让千世子、吴一郎、真代子、八代子成为惨痛牺牲品,并且勇敢地一一跨越,坚信科学绝对能获胜……他一心一意地面对吴青秀的恶灵,挥刀一斩又斩。啊啊,这是何等凄惨、冷酷、意念执着的争斗。我仿佛嗅到了从灵魂滴落的血汗腥臭。

但是……

但是……

想到这里,我突然停住脚步。望着热闹的街道,环视用奇妙眼光和表情回头看我的来往行人。我仰头看着高高的广告塔顶端,不断旋转的灯光漩涡。凝视着横过塔顶、有如鲜肉般的晚霞云朵。

但是……

但是……

仔细想想,从这当中我根本还没想起关于自己过去的丁点记忆——我是谁——我还无法告诉自己这个答案。我还停留在这个可悲的健忘状态中。我和今天早上在七号房里睁开眼睛时相比,一点都没有变化……我依然只是孤身一人浮游在宇宙间,一粒悲伤、寂寞的无名微尘。

我是谁?

啊……如果能想起来,我一定可以马上从吴青秀的诅咒中清醒,我一定可以摆脱那绘卷的魔力……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再怎么想,都只剩这最后的、唯一的疑问。

我是谁……是谁……我的过去和这桩事件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因果关系?

我心中悬着这些问题,再三地反刍今天的记忆,埋着头时而加快步伐,时而缓慢步行。远方缥缈的钟声,汽车引擎的吼声,孩子的哭声,织布机的声响……不知哪里的工厂冒出的汽笛声……这些声音在无意识中进入我的耳里,左弯右转,突然我在泥土地上踢了一脚,停住脚步。缩紧脖子呆呆愣在当场,紧张得就快窒息。

——糟了。我竟然就这样把绘卷丢着。

——绘卷最后那千世子留下的字迹,千万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如果正木博士看到,他不是发疯,就是真的会自杀……

——这可糟了。

我不由自主地跳起来。下一个瞬间我猛然一转身,沿着不知道究竟是何处的漆黑乡间小道笔直往前奔跑。

不久,我跑进灯火通明的美丽街道。

然后又穿过黑暗肮脏的小巷。

飞奔过能听见三味线和太鼓声的亮晃晃大马路。

来到三边都是海的死路,只有路灯并排的防波堤,我吃了一惊慌忙折返。

许多店家的商品、电车、汽车和人潮,都像走马灯般不停往我身后滑动……

我拼命揉着因为汗水和眼泪而看不清楚的眼睛,拼命往来时路跑着。

一阵晕眩、呼吸急促,四周仿佛忽明忽暗。

眼前好像有无数灰鸟乱舞飞逝。

我好像不知不觉跌倒在路上,又被人扶起。接着我又甩开对方,继续向前跑。

不断重复着这些过程,慢慢地,我什么都弄不清楚了。我几乎不再去想,到底为什么而跑?想跑向何处?偶尔的所见所闻,都像是梦境,最后连梦都感觉不到,只能恍惚踉跄地往前走……感觉似乎是这样吧。

不知道在那之后经过了几小时?或者几天?

忽然觉得全身发颤,一股寒意窜过,一看,不知何时我已经回到刚刚的九州岛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教授研究室,坐在刚刚坐着的旋转椅上,像刚刚一样双手往前伸、趴在大桌的绿绒桌垫上。

我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个短暂的梦。我怀疑,刚刚……就在正午时刻我冲出这间房间之后,跑过很多地方,所见所闻的一切事件,以及脑中所思考的不可思议,还有在这段时间内感受到的难忍的恐惧和窒息,会不会都只是我昏倒在这里时,所做的一场梦而已。我怯怯地观察着自己身上。

我的衬衫和脚上的鞋子,都沾满汗水和灰尘,一片雾白。两边手肘和膝头不是磨出大洞就是满布泥泞,纽扣掉了两颗,衣领垂在右肩,这样子看起来就像酒鬼和乞丐的混合体。左手指甲沾附着硬硬的黑色血污,应该是身上哪里有伤吧,虽然我觉得不痛不痒……同时我眼里和嘴里好像进了不少沙尘,眼睑刺痛,牙齿之间也有沙沙的不快感。

我再次趴在桌上,静静地思前想后,但我怎么都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我凝视着放在桌边的崭新角帽,努力想忆起当时的心情,但很奇怪,我的联想力偏偏在这时候变得薄弱……我隐约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在这房间,又回头来拿……我慢慢抬起头,环视前后左右,发现头顶上有颗亮晃晃的大灯泡。

入口的房门仍然半开着。

但是,大桌上的数据不知道是谁收拾的,已经像原来一样放得很整齐。和今天早上我与若林博士一起进来时刚见到的状况分毫不差,完全没有一点散乱的痕迹。就连置于一旁的红色达摩造型烟灰缸,也跟今天早上最初看到时朝着同样方向摆放,打着那永远的呵欠。

只有其中用绷着帆布面的厚纸上下夹住的《疯人黑暗时代》走唱歌谣和《胎儿之梦》的论文,仔细一看确实有刚被碰触过的痕迹,好像稍微呈现交错的X形被丢在桌上交错叠放。另外,今天上午正木博士确实当着我的面掸过灰尘的蓝色绉绸包袱上,也跟第一次看到时一样,布满灰色细尘,证明它已经很久没人碰触。除此之外,大桌子上既无喝过茶的样子,也没有吃过东西的痕迹。为求慎重,我往烟灰缸内看了看,里面连一丝雪茄烟灰都没有,达摩还是张大了嘴打着大哈欠,圆睁着他那金黄和黑色的眼睛瞪着我。

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多半是梦境?我确实看过这包袱里的东西,可是才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积了那样多的灰尘?

我慢慢站起来。膝头酸软得就像要脱落一般,只好双手勉强撑着桌子边缘,硬是让自己如棉花般无力的身体站好。我用抖个不停的手指抓住绉绸包袱,拉往自己,包袱上留有清楚的方形灰尘痕迹。我又仔细看落在打结处的灰尘痕迹,再怎么看都不像最近有人触摸过。而当我正解着包袱,白色灰尘痕迹竟不留痕迹地完全消失了。

我哑然失语。

我凝视着眼前的空间,脑中又反复了一次从今天早上开始的记忆。但是,看过正木博士从这包袱中拿出的东西,以及听过那可怕说明的记忆,和眼前这打结处上的白色灰尘,绝对是不可能并存的事实。这是完全矛盾的两件事。

我咬紧牙根,忍住传遍全身的冷战,继续用痉挛的双手打开蓝色包袱。里面出现的是之前看过的报纸包和若林博士的调查资料原本,跟刚刚看到时一样,上下整齐叠放着。不仅如此,从包袱布间缝隙掉下的细小尘埃,也薄薄地覆在调查资料原本封面的黑色硬纸板上,打开包裹绘卷报纸,同样清楚可见有长方形的折痕。

我再度哑然。这太过不可思议的状况让我整个人都糊涂了,我先慢慢拆开绘卷的报纸包,想确认自己精神正不正常。我仔细检查报纸折痕、盒盖吻合状态、绘卷卷起的样子,甚至绳子的系法,但这似乎是由相当细心的人所收藏,一切都非常整齐,连一点双重折叠或是歪斜的折痕都没有,而且拉开绘卷后,类似防虫剂散发出强烈香味的晶亮白粉纷纷洒落桌上。接着打开的调查数据也一样,虽然没有使用防虫剂,可是翻开的时候尘味扑鼻。无论如何,都可以确定最近没人碰触过。

为求慎重,我翻开正木博士装订西式大页书写纸而成的遗书。反复看着最后两三页,今天早上看起来还墨水未干的鲜蓝笔痕,现在却已经完全漆黑,行间似乎还黏附着黄色霉菌。怎么看都不像是两三天前所写的。

我逐渐步入这愈来愈不可思议的现象,于是我像先前正木博士所做的一样,把调查资料抱出包袱外。出乎意料地,我发现那下面垫着一张泛黄的新闻号外。这在刚刚正木博士拍掸包袱巾时,确实并不存在。

我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环顾四周。

我只觉得,这房间某个地方藏着一个透明魔术师,正在玩魔术。要不然就是我的精神又有毛病,陷入某种幻觉,我怯怯地拿起那张号外,看到折成八折的新闻右上角,印着斗大的铅字标题,一看之下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啊!”撞到背后的旋转椅,差点踉跄倒地。

那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正面墙壁上日历显示的斋藤博士死亡日期隔日……也就是若林博士表示,正木博士自杀当天由福冈市西海新闻所发行的报道,页面左上端刊登着正木博士眼镜反光、露出假牙正在微笑的约莫五寸见方的粗糙照片。

今天(二十日)下午五点左右,九州岛帝国大学精神病学教授、从六位(日本律令制度中的位阶之一,正六位之下、正七位之上。明治时代初期的太政官制中,从六位相当于神官的大史、太政官少史,以及大学大助教等官职之位阶。——译注)医学博士正木敬之的溺死尸体,被发现漂流于该大学医学院后方、马出滨的水族馆附近海岸,该校内部此刻非常混乱。但也由于眼前的混乱,意外暴露了昨日(十九日)正午左右,由该博士独创特设的“疯人解放治疗场”内,发生了疯狂少年残杀疯狂少女,并接连导致场内几名疯子当场死亡,或者身负濒死重伤、轻伤,连企图制止的看守人也受重伤的事件,不仅大学当局,连司法当局都感到狼狈失措,目前正极秘密地进行严格调查。

昨天十九日(星期二)正午时分,事件爆发当时该科主任教授正木博士正在该科教室午睡,十名病患和平常一样,四散在解放治疗场内各自表现狂态,当时在场内一角耕作的足立仪作(假名,六十岁)在午炮响起的同时,听到护士告知吃午餐的声音,随即放下使用的圆锹、走向病房,始终注意着仪作动静的疯狂少年、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町一五八六番地农家吴八代子之养子及外甥吴一郎(二十岁),突然拾起圆锹,猛击在一旁植草的疯狂少女浅田志乃(假名,十七岁)后脑,该女顿时鲜血飞溅,未及出声便当场断气。该治疗场的监视人,有柔道四段身手的甘粕藤太,连忙紧急呼救并赶入场内,但为时已晚,场内的某政治狂以及某敬神狂,为了拯救少女不惜与吴一郎近身肉搏,结果前者脸颊、后者的前额分别被吴一郎的圆锹前端尖处砍中,血流满地昏倒在砂地上。这时甘粕趁隙从背后抱住吴一郎,打算一举制伏,但吴一郎的抵抗力却出乎意料,他丢下圆锹抓住甘粕双臂,将其二十贯(约七十七点五千克。——译注)重的身体如转动水车般上下纵横甩开,甘粕努力不被甩开,此时吴一郎不慎单脚踩进疯狂女人所挖掘的洞穴中,肩头一闪、身体倒地,甘粕闪避不及,肋骨撞到铺在本馆屋檐下的石板上,当场昏迷,不省人事。此时在该治疗场入口听到甘粕叫声的几位男性护士及工友、医务人员等人赶到,其中虽也有学习柔道者,但是此时再次走到治疗场中央、拾起圆锹的吴一郎,溅满血污的脸上一片苍白,睥睨四周怒吼:“谁敢阻我大业!”惊人的气势吓得没有人敢入场。这期间吴一郎的眼神转向场内一角,脸色突然恢复原有的样子,开始微笑,他重新握好沾满血的圆锹,走近伫立当场的两个女人,他首先将舞蹈狂某少女逼到田边,击碎眉间,接下来又走近刚才扮成女王、仍旧泰然自若在场内逍遥走动的女人,不料女人突然厉喝:“无礼的东西,你不认识我是谁吗?”怒瞪一眼,吴一郎一脸愕然,丢下圆锹叫道:“啊!您是杨贵妃!”马上跪在砂地上。这时好不容易恢复意识的甘粕忍着痛站起身,打开治疗场的入口,让不知该往哪逃的疯子们逃出去,然后又像是安心下来,再次失去意识倒地。在这之后吴一郎单手拿着圆锹,单手轻松抱起第一位牺牲者浅田志乃的尸体,向扮成女王的疯女人行过一礼后,离开鲜血淋漓的场内,悠然回到自己的病房,七号房,其他人只能手足无措、浑身战栗地从远处旁观。

此时闻讯赶到的正木博士,以极其平静的态度指挥医务人员,并从狂暴的吴一郎手中夺下志乃的尸体和圆锹,让一郎穿上控制疯子专用的无袖衬衫,铐上脚镣,监禁在七号房,另一方面,也对被害者志乃在内等四名男女病患实施急救,其中两位男性虽非致命伤,但尚无法判断有无生命危险,而两名少女皆已头盖骨碎裂,回天乏术,已紧急通知其家属。同时,正木博士折回单人病房七号房,观看被监禁的吴一郎状况,发现他正用头撞击病房墙壁,昏迷不醒,赶忙找来医务人员进行急救,又是一阵慌乱。待所有骚乱告一段落、完成所有处置后不久,正木博士即离开该教室,下午两点半左右,医务员山田学士本欲向他报告“吴一郎有恢复迹象”,但在精神病科教室和医院内却遍寻不着正木博士的踪影。

在这段时间,事实上正木博士正前往该大学本部,面见松原校长,高声讨论。关于两人讨论的详细内容虽不清楚,却听到他反复强调,“疯人解放治疗实验由于这次事件的发生,已经获得预期的成功结果”,并且表示,“我已经命令该解放治疗场在今天之内封闭。很抱歉这段时间给您带来困扰,但多亏了您的帮忙,实验总算顺利完成,我实在万分感激。(该治疗场是正木博士获得校长允许后,以私费设立,附属于治疗场的雇员等人的薪水,也是直接由正木博士支付。——作者注)还有,我明天会提出辞呈。以后的事情都委托给若林博士了。”云云,然后哈哈大笑地推门而出,不知去向。据说,当时在校长室隔壁房间听到的职员们,都怀疑该教授已经发狂,不禁面面相觑浑身颤抖。

正木博士离开校长室后,将死伤病患交由医务人员照顾,似乎毫无责任感地径自回家,但途中不知在哪喝得烂醉,当晚回到福冈市凑町寄宿处后,鼾声如雷地熟睡了两三个小时。到了该晚九点左右,表示要出去吃饭,飘然离开住处,就此行踪不明,据闻,他曾偷偷回到九州岛大学精神病科自己的办公室,彻夜整理资料。

本日下午五点左右,钓完虾虎鱼在回家路上,经过大学后面海岸的两名男子,发现岸边漂着一具奇怪的溺死尸体,随即通报筥崎警署,万田组长与光川巡警前往现场调查,根据尸体身上的名片确定是正木博士后,又引起一场骚动,福冈地方法院派出热海判事和松冈书记官,福冈警察局则派出津川警部、长谷川法医及另外一名警察,大学方面则有若林院长和川路、安乐、太田、西久保诸位教授,以及田中书记等人赶抵现场,勘验结果显示,该博士将帽子和雪茄吸嘴置于海岸水族馆后方的石墙上,穿着诊断服,手脚以制伏疯子专用的铁质手铐脚镣紧扣,于满潮时跳入海中,死后已经过三小时,故已无法急救。然而关于上述事实若林院长及其他相关人士皆三缄其口,一个字也未外泄,似乎企图连同上述悲剧一同埋葬,所幸在本社机敏的调查下,才得以揭开真相。关于正木博士的自杀原因,并未发现遗书等东西,住处的书柜、桌面等也都一如往常整理得非常整齐,没有丝毫异状。至于正木博士喝得烂醉回住处或者托称要外出散步而彻夜未归的情形,以往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所以寄宿房东也并不觉得奇怪。

对于上述事件,该解放治疗场的监视人甘粕藤太胸口还绑着绷带,在市内鸟饲村家中负伤接受记者采访表示: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我很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接下这份工作。但是责任当然在我身上,再加上解放治疗场昨日就已关闭,所以我本来打算向正木博士提出辞呈的。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疯子蛮力吧?力气出乎我意料地强大,所以在我使尽全力的时候,没想到竟然扑了个空,让对方有机可乘,还两度失去意识,实在太惭愧了。但是我第二次昏迷很快就转醒,因此我陪同三位医务人员跑向七号房制伏一郎,可是发狂中的一郎将手上的圆锹如同竹片般虎虎挥舞着,一边大叫,“别过来看,别过来!”当时非常危险,根本没办法靠近。等吴一郎看见随后赶来的正木医师,立即恢复镇静,很高兴地对他行了一礼之后,指着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少女志乃半裸尸体,说出一句奇怪的话:“父亲,上次在采石场借我的绘卷,能再借我一次吗?您看,我已经找到这么好的模特儿了……”听到这句话,正木医师不知为什么显得相当激动,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他当时铁青的脸色真是吓人,他望了我们一眼,然后大喝一声:“你在胡说什么!”马上只身扑向吴一郎,制伏对方。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脸色还是很难看,等到吴一郎头部撞墙晕厥后,他才恢复力气,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却还是利落地指挥大家。(记者告知吴一郎已经苏醒)哦,是吗?我看到的时候他整张脸都是鲜血,加上正木博士也说,吴一郎因为严重脑震荡而停止呼吸,应该没救了,可能是因为手脚被铐住而撞墙,所以力道没那么大的关系吧。(接下来记者告知正木博士自杀一事,询问他是否知道死因,甘粕一脸愕然苍白,流下涕泪,嘴唇不住颤动)你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怎么能继续待在这里?正木医师对我有大恩大德。我从前在美国流浪,曾经在芝加哥附近感染肺炎病倒,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后来被正木博士捡回去让我住院。当时他对我说,如果想报恩的话,就回国住在福冈等他回来,还给了我好多旅费,我一回国就进入当地英和学院担任柔道教师,等到正木博士回大学后我马上辞职,过来这里负责治疗场的监视工作。正木博士一向乐观,我也很仰慕他,他这么高尚的人格,责任感一定也很强吧。云云。

今日下午六点左右,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一五八六番地,吴八代子家主屋后厅冒出火舌,众人大惊,纷纷赶往扑救,可是由于连日晴天再加上强风助势,火势瞬时猛烈,吴家包括数栋出租房屋皆包围于大火中,不久,火势延烧至距离不远的如月寺本堂后方,目前仍在猛烈延烧中,由于距离太远,市内消防队赶不及支持,只靠附近的消防人员无力控制火势。疑似纵火者的吴八代子(上述吴一郎姨母,四十岁)在众人环视下,冲入大殿的烈火中,惨遭烧死,根据分析,该女在今年春天独生女丧生后,就有些许精神异常症状,今日又在邻近地方听说自己最宠爱的外甥一郎离奇死亡,导致严重精神错乱,在亢奋之下引发这场惨事。

视线离开这张号外,我好像被人按着头般,怯怯地环顾四周。

这时我马上又发现,就摊在我眼前的蓝色包袱巾正中央,刚刚那份号外底下有一张看似卡片的东西。咦……怎么还有这种东西……我忍不住站起来低头细看,原来是一张邮局发行的明信片背面,上面以曾见过的往右上方斜斜高去的笔迹,潦草写了五六行。

“W兄足下:”

“面目无光”

“和S教授喝酒的人是我”

“投胎转世后我将洗心革面”

“请代为照顾犬子和媳妇”

“二十日下午一点 M笔”

号外从我手中无力地滑落。同时,整个房间似乎和我的身体一起,渐渐往地底下沉。

我摇摇晃晃地蹒跚站起。无意识地靠近南侧窗边。

突出于对面屋顶的两支大烟囱上,挂着清澄明亮的满月。月光映照的疯人解放治疗场却一片死寂,没有人影,今天早上看来是一片白砂的平地,现在却是高低不平、枯草蔓生的空地,在空地当中,不知何时已枯叶落尽的五六棵梧桐树,正仰望着星空、舞动着诡异的枝丫。

“太奇怪了……”

我自言自语地说着,伸手摸摸头,奇怪的事又发生了……今天一早就感到的奇怪头痛,不管怎么找、怎么摸都没有。仿佛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完全消失了。

我就像是在寻找头痛去向一样,一手按着头,一边环视着充斥黄色光影和黑色沉默阴影的室内。接着,我又望向窗外白金透亮的月光。

就在这时候……

一切真相忽然像冰块般,透明清澈地排列在我面前。

没有什么奇怪。

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从今天早上开始就陷入双重幻觉,也就是正木博士所说的离魂病。

我在距今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一定有过和今天一样的梦游。

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清晨,天色还没亮的时候,我在七号房的床上,以跟今天早上一样的姿势躺着,在和今天早上一样的状态下睁开眼睛。

我狼狈慌张地试图要想起自己的姓名。

在那之后,我和若林博士见面,为了恢复我过去的记忆,像今天早上一样接受各种实验后,被带到这间房间,也以和今天早上一样的顺序,看过、听过许多东西。

接下来读过遗书后不久,我就见到书写遗书的正木博士本人,像今天一样大吃一惊。之后在正木博士的引领下,望向南侧窗外,看到前一天刚被封闭的解放治疗场内景象那一瞬间,我受到自己过去记忆中最近的记忆所控制,开始梦游,在我的幻觉中,看到前一天刚好同一时刻,正在此处观看老人耕作的自己站在窗外。同时,也无意识地伸手触摸前一天晚上撞击墙壁造成的头部痛处,吓得跳起来。

当时,正木博士也像今天一样,说明离魂病给我听,他那些说明果然都是真的。

可是……当时我困于深沉的幻觉,并不相信他,我和正木博士面对面坐着,展开一场辩论,最后给正木博士以沉重的打击。终于让他沮丧地下定决心要自杀。

但是,我完全没有发现这些征兆,继续留在这房里,发现了千世子写在绘卷最后的和歌。然后像今天一样冲出房门,茫然走在福冈市街上,又猛然想起拉开之后放置在此的绘卷,又像今天一样狂奔回来。说不定,正木博士在那之后又回到这房间,也发现了绘卷最后千世子留下的和歌,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这一切在一个月后的今天,我只不过是又在相同的暗示下,分毫不差地正确重复着一样的梦游。不,说不定今天清晨那么早就被时钟声音吵醒,就已经受到一种暗示控制……也或许是我的潜意识牢牢记住若林博士不经意说出的“一个月后”那几个字,等到刚好一个月后的今天早上,准时唤醒我自己……但……无论如何,今天上午当我投入地阅读各种资料时,在若林博士悄然离去后,这个房间里并没有任何人来过。没有正木博士、秃头工友、蜂蜜蛋糕、茶、绘卷、调查资料、雪茄烟雾,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月前的记忆重现。都只是我独自一个人重复着梦游中的梦游。

我的头脑只恢复到这里,然后就不断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就算我想说服自己并非如此,但这许多不可思议事实的证据,现在正鲜活地在我眼前展开,步步逼近。眼看并没有其他解决方法,我又能怎么办……

若林博士一定是为了对我的头脑进行实验,所以重复着与一个月前相同的步骤,将我带进这个房间。而且就如同他一个月前可能也做过的一样,他躲在某处监视着我,一点不漏地记录下我梦游中的一举一动……不……不……如果连若林博士所说,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这句话都是谎言,那么说不定我从更久更久以前,真正的“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以来,就已经重复无数次相同的梦游状态了,而且这一举一动,都毫无遗漏地留下记录……

啊……若林博士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学术权威奴隶。他同时进行着精神科学实验和法医学研究……

身兼大恶棍和名侦探。

他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独自一人控制、玩弄着正木博士、吴家的命运、福冈司法当局、九州岛大学的名誉和这事件相关的一切。

表面上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怪魔人。

我开始感到一股不知名的战栗,像暴风般在我全身皮肤上蔓延、飞驰。我无法停止每颗牙齿咔嗒咔嗒不住互相敲打。我觉得这整间房间仿佛就是若林博士张大的嘴……而我站在这当中,深深凝视着自己好比电风扇旋转不停的脑袋。

可是……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我肯定就是吴一郎。

啊……这……我……我就是那个吴一郎。

正木博士是我父亲。

千世子是我母亲。

而那位发狂的美少女……真代子……真代子就是……

啊……啊啊……

我就是那命中注定要带给父母、情人诅咒,最后更夺走几位陌生男女性命的罕见疯狂青年吗……

我就是要公然揭发死去父亲的罪恶,冷酷无情的精神病患吗……

“啊啊……父亲……母亲……”

我大叫着,但声音并没有传入自己耳中。只有嘲讽般的回响,从室内各处传回。

我就这样僵硬紧缩着下巴,回望着幽微晃动的灯光。我环视着这屋内,仿佛沉浸在深深叹息之后的静寂。

我的意识非常清晰……既无恍惚,也非梦境,我随着眼前地板倾斜的方向,朝着半开的门口踉跄迈开脚步。

我在门外回头望着贴有写上“严禁出入”的白纸。

我得冷静……我得发挥理性才行……心里这么想着,左摇右晃地走在装着玻璃窗、有白色月光照耀的走廊上。

玄关两旁并列着黑暗阶梯,我像木棒般僵硬,听到自己咚咚的脚步声走在左侧阶梯上,一级一级往下。快到地面时,我以为已经到了尽头,一脚踩空,稍微跌了个跟斗……感觉似乎是这样吧。

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不知不觉中,我很自然地来到七号房门口,像尊石像一样呆站着不动。

我拼命苦思某件想不起来的事,最后毅然决定开门入内。穿着鞋子爬上跟今天早上一模一样的床上,仰天躺着。我头部前方的房门自动紧闭,在房间内外响起一阵沉重阴郁的回响。

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隔着厚厚的混凝墙,隔壁六号房传来断魂般的尖锐女人声音。

“大哥、大哥……请让我和您见面。您刚刚回来了吧。我听到门的声音。请让我和您见面……不、不……我不是疯子……我是您的妹妹。我是妹妹啊……大哥。请您回答我……是我啊,是我、是我。”

这就是胎儿之梦吧。

我双眼瞪得斗大,仰躺在床上思考。

一切都是胎儿之梦……那少女的叫声……眼前黑暗的天花板……窗外的阳光……不……就连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

我还在母亲的胎内。做着这场恐怖的“胎儿之梦”,而痛苦挣扎。

等到我出生的同时,将一一诅咒、杀害无数人……

但是,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只有母亲能感觉到我激烈的胎动。

隔着我床边的墙壁对面,开始响起敲打的声音。

“大哥、大哥。一郎大哥。您还没想起我吗?是我、是我啊……我是真代子……我是真代子啊。您回答我……请您回答我啊……”

又连续敲了两三次后,换成痛哭声,声音听来好像正趴在什么东西上啜泣。

我瘫长了身子仰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样屏气凝神,只有眼睛还睁得斗大。

嗡……嗡嗡嗡……

走廊尽头传来时钟的声音。

隔壁房间的哭声骤然静止。接着又是一声……

嗡——嗡——

声音比之前更悠长……我更睁大了眼睛。

嗡——嗡——

随着声音响起,我眼前浮现出正木博士那骸骨般的脸孔,冷汗滴滴淌落,戴着眼镜出现……一转眼他又垂下眼睛默默致意,然后露出无力的微笑后,消失无踪。

嗡——嗡——

甩动浓密的头发,下唇鲜血淋漓,千世子痛苦的表情出现在我眼前,她的脖子上勒着细绳,充血的眼睛圆睁,定定地注视着我,她的嘴唇颤动,仿佛拼了命地想对我说什么,不久后又悲伤地闭上眼,扑簌簌地流下泪水。她紧咬的下唇很快变得惨白,翻白的眼睛微张,颓然往后仰。

嗡——嗡——

少女浅田志乃血肉模糊的后脑,不断吐出黑色液体,向一边无力垂下。

嗡——嗡——

八代子鲜血淋漓的脸上,眼睛往上吊……

嗡——嗡——嗡——嗡——嗡——

脸颊裂开的平头……眉间碎裂的辫子少女……前额皮肤被撕裂的络腮胡脸孔……

我双手掩面。就这样从床上跳下来,直线往前冲。

忽然,我的前额好像撞到某个坚硬的东西,眼前豁然一亮。但紧接着又是一片漆黑。

在那个瞬间,我眼前的黑暗中浮现了和我酷似的另一张脸,蓬乱鬓发中凹陷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和我对上眼,他马上张开血盆大口,咯咯放声大笑……不过……

“啊……吴青秀……”

我还来不及叫出声,那张脸就凭空消失,再也看不见。

嗡嗡嗡……嗡……嗡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