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先生:食尸人

阴阳先生,走阳间路,吃阴间饭,看风水,择阴宅,测命理,推祸福,观生死,卜吉凶,无所不沾,更甚者,通灵问鬼。

而阴阳先生沈白,入行多年,一朝夜路走多,挖坟挖出来一只千年老鬼。

1

冷月压枝,夜鸦低鸣,荒山野岭之中,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地靠近南柯镇。

周辰胆子小,跟在后面,压低声音道:“南哥,这镇上诡异得很,太瘆人了。要不……”

余下的话他没说,不过张南也猜到他是想打退堂鼓了,回道:“小周,你也看见了,白天时候,村里人赶我们走,明摆着不让我们进去,保不准之前那人说的是真的,这里面十有八九有什么不得见人的秘密。”

之前有人给他打了电话,说这村子里古怪诡异,里面有鬼,村里人都会巫术,人一旦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这要是真的,也算是篇大报道了。

正好张南这个月愁着没料可写,遇上这个灵异新闻,他自然不想错过,毕竟光是有鬼这个标题就足够吸引人了。

一阵寒风过境,周辰浑身一个激灵,道:“可是……”

张南眉头一皱,转过身来,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道:“别可是了,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拍诡异的东西吗?要不是这个,谁大半夜不睡觉,要往鬼村里跑?岂不是找死?”

周辰心道:现在不就是在找死吗?但还是将退缩的念头压了下来,跟着抽了一支烟来壮胆,夜色深处,橘红色的火点尤为瞩目。

忽的,周辰瞳孔骤缩,神色慌张,往后退了几步,一张脸霎时惨白,张大了嘴巴,指着那火点声音抖得不像话,道:“那里……那里……鬼……”

张南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扭过头,顺着周辰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颗悬起的心又放了下来。

哪里有鬼?半个黑影子都没看见。

周辰胆子太小,动不动一惊一乍,张南镇定下来,闷头猛吸一口烟,语气有点不耐烦了,道:“眼花了吧?你要是怕了,不如就先回去等我消息,我自己一个人进去也无所谓。你这胆子,啧!”

周辰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猛地摇了摇头,哆哆嗦嗦道:“……不,南哥,我……我真的看见了。”

张南打开手电,朝那个方向晃了晃,嗤笑一声,道:“你看看,什么都没有,再说,你没听过吗?这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好了,回去回去!”

他将一个手电塞到周辰的怀里,二话不说抬腿往村子里走。

周辰害怕到了极点,想拉他回来,可是照目前这种情况,张南是胆比天大,一来是劝不住,二来他也不敢再往前了。

方才他确确实实看见了一道单薄白影,模模糊糊,仿佛还提了一盏灯笼。

2

明德老街的街末尾,藏着一间不起眼的民居,隐没在热闹的街市中。

旁人听来,民居里静寂无声,但是落在沈白耳中,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厅堂里,他家那只上古大鬼十九斜斜靠在竹椅上,竹椅旁还放着一个小圆凳子,这祖宗姿势潇洒地伸出一只脚搭在圆木凳子上,皂靴一晃一晃,正懒洋洋地给小善鬼讲故事。

在厅堂案桌沈白脚下,趴着一只雪白乖巧软绵绵的萨摩,还在沉沉睡着,耳朵却在一动一动慢慢扇着。

十九王爷一手懒散地撑着头,一边七拼八凑地胡说八道。

小善鬼死得早,听的故事寥寥,被这大鬼哄得团团转,谁知,此时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善鬼疑惑问:“诶,哥哥,什么叫做娶亲?”

十九王爷随口解释,“娶亲,就是娶娘子呗!”

小善鬼眨了眨眼,“哥哥,那你以前娶过娘子吗?”

这下子,十九撑着头的手可撑不住了,径直歪到了椅子背上,眉梢一挑,摆了摆手,很不耐烦,“去去去,边儿去,小鬼家家的,前辈的事别乱问!”

乖巧的小善鬼虽不知道自己问错了什么,但还是飞快地捂住了嘴,果真是十分受教,让不问就不问了。而鬼王爷正好见到沈白发呆,倏然间逃遁无形,眨眼一瞬大剌剌坐到了案桌上,一手撑着下颌,姿势极不规矩。

沈白抬起头瞥了他一眼,随手取过长尺敲了敲桌面,正色道:“这么久了,还是半点儿规矩也没,快坐好!”

他这么一正经起来,十九顿时收敛了顽皮,知道他是有正事要说,立刻落了下来,乖乖歪到了案桌边的椅子上。

可是他等了半天,沈白却仿佛陷入了考量,眉头舒展不开,沉默如山一声不吭做了哑巴。

老鬼搔了搔耳朵,叼了一截发尾,瞄了一眼毫不客气道:“刁民,你到底还说不说了?”

沈白充耳不闻,半天抬手关上了页面。

上次在神秀鬼市遇到了唱戏的阴鬼,说了几句关于南梁古国叛臣作乱、兵逼城下的旧事,更提及了不被记载人鬼不知的南梁十九,以此刺激这鬼发疯。

回来后,沈白查阅资料,关于南梁朝,史料记载实在不多,寥寥几笔匆匆带过,还须找个时间,向那冷漠疏离的谢焉问上一问,兴许此人知道一二也未可知。

况且这破鬼现在状态忽好忽坏,记忆残缺,他又怕再提会激得这祸害神志不清,到时候指不定又要发疯来掐死他,就算不掐咬上一口也不得了。

只好暂时不提,一本正经地将话题带到了今晚吃什么上。

千年老鬼一开始微微睁大了眼,似乎惊诧不已,须臾,这一丝惊诧消失无踪,苦思冥想今晚吃什么,毕竟平常吃什么的主动权从来不在自己手里,向来是沈白喂什么吃什么,顿顿青菜豆腐,抗争控诉毫无意义。

这一回可真是反常,沈刁民居然主动问自己想吃什么。

难不成是这刁民背着本王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

十九王爷这边浮想联翩脑补过度,沈白似是不耐蹙起眉,催促般轻咳一声。

十九瞬间回神,条件反射下,语言不过脑子口齿却流利道:“白菜豆腐,西红柿蛋汤,拒绝青椒。”

沈白:“……”

顿顿叫嚣着要吃满汉全席的大鬼居然这么自觉了?

十九方才完全是习惯成自然,说出来后心里追悔莫及,但是面上却不表露,抱着手臂瘫在椅子背上,死要面子活受罪,装作毫不在意道:“那什么,本王掐指一算,今天宜吃素,我就喜欢吃素。”

沈白忍笑,从善如流施施然道:“哦?就喜欢吃素?吃素好,既然如此,今晚再给你加一根红萝卜吧!”

十九:“……”

3

十九王爷讨厌吃青椒,更讨厌吃胡萝卜,他又不是兔子,可今天沈白买了一袋胡萝卜回来。

他躲在厨房门外,看着沈白洗菜,曾经的天之骄子十九殿下,居然感受到了那么一丝拉委屈,爪子差点把门框扒烂了。

原来寄人篱下,当真身不由己。

可他无法无天持宠而娇惯了,正想着要不趁沈白不注意,顺走那袋讨厌的红萝卜,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算了。

幸好他还未动手,外面就有人忐忑不安地求上门了,不必问,只消看他周身异样,十之八九是遇上什么不寻常之事了。

这一麻袋红萝卜也算是暂时保住了。

来人自称姓周,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自己一位张姓朋友。

他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从南柯镇的巫术传闻说到了被村民阻拦于镇前,再说到了那夜所见所闻,最后结语道:“南哥自从进去后,就再有没有回来,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那打电话的人说,进去的人有去无回,这可如何是好?真是好奇心要害死猫!”

沈白见他急得近乎语无伦次,神色愈加平和,仿若春风拂柳,温声道:“人之生死自有天定,大福之人自然无恙,周先生急也无用。”

他的声音温润中自有一股清朗之气,使人闻之如沐春风,心境不由为之一定。

周辰抬了抬眼镜,勉力镇定道:“那……那你信不信这世上真的有鬼?”

这一问甚好,他不仅信,他家中、他身边可不就有一只麻烦又不讨人喜欢,口嫌体正直还要人哄着的大鬼?

沈白瞥了身后一眼,很不凑巧目光与那倨傲大鬼撞上了,那还沉浸在今晚要吃胡萝卜的抱臂大鬼立刻不屑偏头,各种不服,留给沈白一个隐世独立的背影。

真真叫人无可奈何。

沈白按捺下心绪,好整以暇道:“自然,世上分阴阳,衍生轮回,鬼神之论不足为奇。周先生方才说,看见了一道白影?”

周辰点头,似在尽力回想那一幕,犹豫道:“他……他好像还提着一盏灯笼。”

听到“灯笼”二字,沈白脸色刹变,眉头微不可查轻轻皱起。

方才拿背对着沈白的大鬼萧十九猛地转身,神情一肃,冰寒之气乍然四散,与沈白通灵道:“提灯笼的鬼,沈刁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一点沈白自然知道,夜半游荡手提灯笼者为鬼守,身死之后不得离开故土,起着守护的作用,一般出现这类东西的地方,不是如同小阴关这般的大凶之地,就是恶魂密布之处。

更棘手的是,凡鬼守出没之处,大多伴有鬼降。

而鬼降者,则是以邪术炮制出来的活尸,凶悍无比,恶毒霸道。

若真是如此,这南柯镇必不是什么和善之地了。

现在周辰尚在,多有不便,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周辰又说了几句,应下去南柯镇找人之事后,因为天已近黑,这才起身送周辰离开。

等他缓步回来时,迎面碰到一道修长且瘦削的黑色身影,抱臂靠着门框,冷白侧脸被滑落的发丝遮挡住,神色莫辨。

月光如水,拂了一身。

此时秋末时候,院中花大多凋零,空气中掺杂着几分寂寥与萧瑟,里屋灯未亮,门口一盏路灯光线隐隐。

那道身影虚虚不实,一袭黑衣,有着几分少年的单薄感,腰间所悬的琉璃玉佩黑气收敛,月光映衬下莹润不已。

听到声响,千年老鬼略抬起尖俏下颌,露出那张冷白却极俊俏的脸,眉长而峭,唇薄而冷,阴寒之中又有一股掩不住的骄矜流泻出来。

他望了过来,道:“答应了?”

沈白先是一怔,继而颔首。

千年老鬼挑眉,道:“刁民,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沈白略一思索,走了过去,眉眼舒展开来,眉梢眼角似染上了一层暖色,愈发温雅起来,道:“自然。”

千年老鬼左眉挑得更高,神色古怪,道:“那你还去?”

沈白正色道:“鬼降出没之处,非比寻常,即使不为寻人,也是要看上一看的。”

千年老鬼背身飘进屋,没好气道:“本王就没见过你这么爱多管闲事的刁民,鬼也没见过,且随你去。”

沈白又是一怔,随后微微一笑,懒懒补充道:“这是上门的生意,有钱赚不做白不做。”

闻言,千年老鬼倏然顿步,冷着半张脸评论一句:“果真是钱串子!”

“钱串子”沈白抬头望了半天,天上一弯半弦月,感叹一句“养家糊口不易”后,负手慢悠悠转上了二楼。

4

南柯镇地处深山老林,对外封闭,十分神秘,除了被称为鬼村外,还传出这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多多少少均会一手害人不浅的巫术,只要进去了,一辈子就只能被困在里面,受尽巫术折磨。

但是,传闻即使传得再诡秘、再恐怖,还是有人自诩胆大,前来这里,只不过一律被挡在了村外。

而偷偷进去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譬如张南。

周辰离得较远,只见他请来的那位沈先生与看守的守村人交谈几句,对方竟然扬手,轻轻松松就让他们进去了。

进去后,周辰惊诧之余不忘正事,询问张南现在何处。

沈白摇摇头,眉目间隐现一丝迷惘,道:“他们说未曾见过村中有生人进来。”

周辰猝然睁大眼睛,焦急道:“可是南哥确实进来了,会不会是他们说谎,南哥是被他们抓起来了?”

沈白淡淡道:“不会,他们不至于说谎,再说若是如此,那事情就好办了,只怕没这么简单。”

说到此处,距村口已有些距离,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观察周遭布局与环境。

只见这南柯村落十分破旧,显然有些年头,屋舍墙上爬上青苔,远看似罩了一层青纱,看久了,竟使人不寒而栗起来。

这时,周辰推了推沈白,压低声音道:“道长,他们……他们跟着我们,这怎么办?”

他自昨日起,许是觉得沈白言谈举止有几分仙风道骨,便以“道长”二字称呼,也不知其实这走阴之人与修道之人差别颇大。这称呼用在谢焉身上倒是合适。沈白纠正几次后,他还是改不过口,沈白也不勉强了。

自他们进入村子,守村人就跟在他们身后,却又像在忌惮什么,不敢太近,一直将距离保持在十丈左右。

沈白状若无视头也未回道:“随他们跟去吧,不要往后看便是。”

说完后,他自抛出一枚铜钱,铜钱在干燥的土地上转悠两圈,滚向了一条长草过膝极偏僻的羊肠小道。

“这边走!”

周辰点了点头,跟在沈白的身后。

铜钱是通灵的媒介,能感应凶煞,而羊肠小道尽头,野草疯长,梧桐叶落了满地,树下是一间长年失修且破烂不堪的破祠。

周辰站在沈白旁边,望了一眼破屋,觉得这地方与古代侠客躲避风雪的山神庙有一比,没想到南柯村里还保有如此古老陈旧的建筑,不由说出口来。

沈白瞥了他一眼,往里走去,口气依旧淡淡道:“这里可不是山神庙,你看它里面供的是什么?”

周辰望去后,瞳孔骤缩,不由自主猛退两步,脸色煞白,祠堂中央竟然横放着一副乌黑棺木,一面墙壁上镌刻着神秘妖异的画像,形同画壁,更古怪的是台上供着的那尊神像。

他实在没有见过如斯诡异的神像,不像漫天哪个神佛,倒像是个古怪邪兽,人身兽面,似虎似豹。

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志上有祭祀这种诡异神兽的记载,难不成是邪神?遂看向了沈白。

进去后,沈白也不急回答,先找了块干净的布,擦了擦破祠里的椅子后,注目看着那尊古怪石像,须臾才移开目光道:“这是獍(jìng)。”

周辰壮着胆子绕过那副棺木,眼神避开那尊邪兽,沉吟片刻,不解道:“《魏书》上说,‘背恩忘义,枭獍其心。’真不知道供这种兽寓意是什么?”

转念一想,这南柯村落里处处妖氛邪气,本就不可以平常衡量,供这种东西才不奇怪,见到沈白兀自坐下后,道:“道长,我们不是还要找南哥吗?”

沈白本来已经闭目休息,闻言道:“先暂时在这里避雨。”

周辰下意识抬头望向外面天空,果真乌云齐聚压逼下来,看这样子,不多时就会有一场愁煞人的秋雨将至。此村落本来就不许外人进入,遑论有什么民宿旅馆,恐怕他们今晚就要在这里借住一宿了。

关于鬼村,他实在是敬谢不敏,如若不是为了好友,半步他也不愿再接近。眼下一室静默,外面乌云罩顶,叫人寒气自脚底生起,他忍不住搭话来驱除惧意道:“那群人本来死活不让外人进来,您是怎么做到让他们放行的?”

沈白望了过来,见他问得真诚,不禁微微一笑道:“要进来不难,你不要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他们得罪了谁,也不会愿意得罪走阴这一行的人。”

周辰想了会儿才恍然大悟道:“知道了,会看风水的就会改风水改运道,会化煞的定也会增煞。虽然我知道您不是这种人,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是怕您袖子一挥做点改动,这里的风水就转不动了吧。”

这一招威胁实在又妙又损,要是不放人进来那就悄咪咪改了这里的风水?

沈白拢了拢袖子,有点汗颜且无奈道:“关乎人命,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周辰本来就对这位眉眼清俊的风水术士,深信不疑钦佩不已。闻言正要说话,谁料外面天空划过一道亮电,雷声轰隆,大雨已至,劈头盖脸降了下来。

整个祠里由于无光源,愈加晦暗起来。

5

一场秋雨一场寒。

祠内年久失修,瓦片也掉了不少,带着秋寒的雨水顺着漏光的屋顶渗了下来,地上起了一层层湿气。

电闪雷鸣之下,一道疾如流星的亮光劈开整个天幕,衬得被供在屋内的那尊石像的面容更加诡异瘆人。

明灭不定中,周辰慢慢挪开丈远距离,下意识离那石像远点,而这时,沈白已经走到门口,凝神注意着对面的小山丘,顷刻间雨水已经溅湿了他的衣服,就连袖子也是湿漉漉的。

他是浑不在意,可住在他腕间小铜钱里休息的那位可不乐意了,忽然而来的雨水浸上小铜钱,激得他瞬间清明过来,以为沈白故意把他丢水幕里去了,火急火燎通灵道:“湿了,湿了。”

要不是因为这里阴气太甚,大有可能满足不具备天眼的平常人视鬼的条件,加上沈白一早就交代过不可随意现形,这坏脾气的大鬼早就跳出来了。

然而沈白像是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没搭理他,只是将那只袖子往后藏了藏,不至于再溅上雨水。

连擦都没擦,当真十分敷衍。

小铜钱更不高兴了,绕着系着的红绳闹腾起来,誓要将沈白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沈白无法,轻轻掴了一把,训斥道:“别闹。”

他与这老鬼相处久了,越来越觉得这东西显形后倒还正常,骄矜又隐含戾气,可一旦隐到小铜钱里,就是连面子里子也不要了,任性又幼稚,什么都做得出来。

被掴了一下叫“别闹”的小铜钱色厉内荏,停下不绕了,只闷闷不乐小声嘀咕道:“你说不闹了就不闹了?叫本王的面子往哪里放?”

这个只晓得打鬼的刁民!

他暗自腹诽,浑然不知自己的面子,早不知道丢到哪朝哪代了。

沈白没时间理这鬼的小别扭,反正这东西记性也不太好,记仇也就能记那么一会儿,视线依旧平视前方山丘,指着道:“十九,你看见那边有什么异样吗?那上面看上去不怎么太平。”

十九:“嗯?”

他顺着沈白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对面山丘坡度平缓,野草杂乱却不过足踝,稀奇的是上面堆了不少半米余高的土堆,像是一个个土馒头,雨水冲刷之下,几道细流顺着沟壑迅速流淌。

沈白感觉腕上铜钱冰寒至极,须臾这鬼才开口道:“怎么会这样?”

不怪十九诧异,就连沈白也惊异,对面土丘上的坟堆周围影影绰绰,不是游魂又是什么?

只是他走阴多年,甚少见过魂体如此分离稀薄的,况且如此稀薄为何不去轮回偏偏要逗留于此?

这里到底有什么蹊跷?

外面雨尚未歇,沈白只好暂时掩了门,道:“等雨停了之后再过去看看。”

6

骤雨初歇,花落叶摧。

沈白踏着泥泞的小道,上了那片小山丘。

此时,之前被滂沱大雨逼出来的那些影影绰绰的稀薄游魂已经不见踪影,不知藏身何地了。

走近看时,山丘上的土堆上细长的沟壑纵横,但还是不难看出来这些着实是施行土葬的坟墓。

沈白停住脚步,收回踏在坟墓上的脚,暗道“罪过”。

没想到他一低头,就看见了刚才踩着的地方露出一截黏泥的东西。

等到拨出来一看,才发现这物什居然是一小截腿骨,白骨上还挂着烂肉。

沈白虽然自小就有严重的洁癖,但也不是没见过腐烂的死尸、带血的邪煞的人,眼下见到这颜色有异的烂肉,不知想到什么,胃里几欲翻腾起来,赶紧别开目光。

而此时,一直藏身于小铜钱中的大鬼忍不住要跳出来,刹那间一缕黑气钻出铜钱,化作个面色冷白、眉目骄矜的少年。

玄衣束发,腰悬暖玉,小指上还缠了几道丝线。

那是结契的标志。

他一出来就见到沈刁民身子晃了晃,抬手便扶了过去,因为结契的缘故,沈白与他接触倒是无障碍,只是触手一片冰凉,沈白还是难以忍受推了推,避开直接接触。

毕竟他还不想被冻成冰棍。

可自以为被人嫌弃了一把的大鬼煞是郁闷,愤然一振衣袖,暗自委屈道:“刁民就是刁民,不识好歹就算了,还推我,居然还推我,好气!”

活生生像只被抢了小鱼干又被踩了尾巴的猫。

可这话当面说实在有损他的自尊心,只好换了个讽刺的表情,对着沈白道:“怎么?难不成这个就把你吓住了?”

沈白思虑飘到了别处,忘了顺这大鬼的毛,摇摇头,一本正经道:“自然不是,你看看,这像是正常腐烂的尸骨吗?”

提及此,千年老鬼也正了神色,他本就是逗留人世千年的鬼物,遭遇过的尸骨自然不少,这么一辨,脸色也古怪起来。

沈白又道:“这显然不是,看这坟也是新起的,要不然这截腿骨也不会被大雨冲出来,被我们看见了,只是这短短时间,上面不可能烂光了。”

十九眉头紧锁,道:“你的意思是,这埋下去的本来就是骨头?”

沈白点头,道:“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可能招魂来问了。”

因下雨的缘故,天色黑得早,等他回到祠前的时候,破败的祠里燃起了一束微弱的亮光。

是蜡烛。

7

这里地处深山老林,没有通电,能照明的除了煤油灯也只有蜡烛了。

进去一看,里面除了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的周辰,还有几个南柯村民。

除了这个,供桌上还摆了冒着热气的饭菜。

周辰见到沈白回来了,喜道:“道长,这是魏村长刚刚送来的。”

那被称作“魏村长”的青年男人看向沈白,示意后,面无表情道:“今天他们把你们放进来是我的疏忽,你们要想活命,吃完就赶紧走,这里不是你们能待的地方。”

沈白坦然对视,温言道:“抱歉了,我们还要找人,暂时不能走。”

那青年脸色难看起来,语气生硬道:“我不管你们要找什么人,今晚赶紧离开,迟了就休怪我没提醒。”

沈白微微一笑,道:“村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村长一直赶我们走,莫不是这里真有什么不能与外人道也的秘密?”

他特意加重了“秘密”二字,眸光直视对方。

魏村长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道:“一派胡言。”

这二人针锋相对,而周辰目瞪口呆,沈白在他眼中一直是温润和气的,从不会与人难堪,怎么突然口出犀利之言,叫人下不来台?

就在他打算和稀泥端着饭菜说“人家刚才还好心好意给我们送饭”时,“咣”的一声饭菜直接被打落在地上,米香菜香飘了一室。

在场众人除了沈白,恐怕无人知道是谁出的手。

那魏姓青年很明显急了,怒道:“你们……”

沈白拉过周辰,退后几步,诚恳道:“我们并无恶意。”

魏村长依旧脸色铁青,但显然缓和些许,道:“你们知道些什么?赶紧走才是正道。”

沈白将目光投向祠内那尊石像上,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我也不知道什么,但是看见这个和外面的坟墓,我就猜到一二了。”

魏村长脸色大变。

沈白顿了顿,措辞委婉道:“《述异志》记载,獍之为兽,状如虎豹而小,始生,还食其母。”

此言一出,如金石坠地,在场陷入一片静默,只有周辰震惊地睁大了眼,盯着翻落在地的碗说不出一句话。

魏村长脸色一片颓然,须臾,道:“亲人离世后,食之尸身这是我们村里自古流传下来的惯俗,本来百余年前就该废除了,只是现在我们也无能力更改。这还要从之前讲起。”

沈白坐回之前擦好的地,一手轻抚小铜钱,淡声道:“我听着。”

8

百余年前,南柯村还叫魏庄,与现在一般,处在大山深处老林丛中,里面也出过几个比较出彩的风水先生。

供奉古兽“獍”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枭獍枭獍,鸱枭食母,破獍食父,因此,亲人离世之后,食之尸身演化成了对离世亲人最深的眷念。

只是,随着思维演变,这一项奇怪的习俗几乎要被废除之际,村中却出了怪事。

不知消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道魏庄是百年难逢的小阴关,孕有长生泉。长生泉即长生水,饮上一口即可得百年寿,消息一出,不少修道之人寻迹来此,差点踏破魏庄村口。

只是,奇怪的是,这第一批来寻找长生水的各路人马进了魏庄之后,纷纷失去了行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后来的人等得兴奋又焦急,忐忑又激进。就在第二批人亟不可待的时候,第一批去寻的人出来了。

只不过,出来的不是完完整整的人,而是被邪术炮制出来的鬼降血尸,凶狠霸道,毫无人性,见血疯狂。

对于魏庄,那几乎是一场灭顶之灾。在魏庄本身几个风水师献命的保护之下,加上魏庄之人大部分食过死尸的原因,魏庄之人大部分得以幸存。

但是,来寻长生泉的人无一例外无一活口,血红色染遍魏庄的墙砖。

之后,付出生命代价的魏庄风水师阴魂成了鬼守,守着整个魏庄,但是,鬼降的威胁依旧存在,只要有人进入魏庄,十之八九被炮制成血尸。

也因为此,那条早就该被废除的旧俗依旧存在。

这也是魏庄为什么一直禁止外人进入的原因。

说完这些后,魏村长手扶着额,道:“抱歉,你们要找的人十有八九已生不测,你们不离开只会再白搭上一个。”

他顿了顿,继续道:“到时候,多出几个鬼降,反倒会给我们这里的鬼守带来麻烦。”

沈白起身道:“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了,但是……”

他话尚未说完,祠内突然发出一声暴吼,蜡烛火焰霎时熄灭,里面陷入一片黑暗。

下一刻,传出“砰”的一声巨响,是棺材开合的声音,霎时间血腥之气弥漫整个屋子。

沈白低呼一声“不好”,照这血腥之气来看,必是鬼降快从棺材里出来了。

形势急迫,他下意识就让魏村长带着周辰先出去,随后迅速从里面关上大门,取出书有“净天地神咒”的符箓贴到门上,封住门缝。

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眼看着就要袭向沈白的颈项,千钧一发之刻,他眼疾手快将手中剩下的“降鬼咒”符箓迎面贴了过去,默念道:“灵宝符命,普告九天,斩妖缚邪,杀鬼万千。”

那浑身血色仿佛在血水中浸过的鬼降被这一击定住片刻,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

未等到这鬼降第二次攻击的时候,千年老鬼终于出手了。

趁着这个时候,沈白摸黑寻到蜡烛,点燃后,照向摆在祠内中间的乌黑棺材,只见棺材底一层血水和油的混合物,掺杂着头发和碎片,棺木四壁贴着邪符。

沈白略一思索便扔了一束火种进去,浓浓火焰燃了起来,霎时间一室亮堂,随着火焰的燃烧,棺材里爆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而另一面,千年老鬼未出佩剑就已经占了上风,很快,层层煞气逼压过去,那面目狰狞的血尸止不住后退三步。

下一刻,萧十九左手已经做出掐状,小指上那几道艳如朱砂的丝线,衬着冷白的肤色,愈发惊艳起来。

沈白烧完害人不浅的棺材后,借着火光,沈白看见那边鬼降身上、脸上诡异的朱色纹路慢慢消退,一双眼露出一瞬清明,随即又被红色笼罩。

他立刻对着那一面已经陷入死战的两只道:“十九,手下留情,不要杀他,他还有救。”

闻言,千年老鬼虽未回他,身上煞气却是锐减,下手中留有一线,以制服对面凶悍的人为主。

亮光慢慢湮灭,室内又陷入昏昏暗暗,忽的,一道莹润如玉的光影透入,却是一盏灯笼。

是魏庄守村的鬼守。

沈白看着它慢慢走近,而它的身后,还有些影影绰绰的稀薄阴魂,努力合在一起。

那只鬼守走向了那面镌刻着神秘画像的石壁,但是在距离半丈左右距离的时候,它就被重重地挡了出去,估计沈白要是不毁了棺材,它连这祠都进不来。

被挡回去后,它就看向了沈白。

这面镌刻着神秘画像的墙壁,难不成里面藏着个画壁?

思及此,沈白走近后,在凸起的画壁上摸索一二,并无什么发现,并没有机括。

破不了,只能破坏,等到这面画壁开了一道缝隙后,整面墙如同石门一般,訇(hōng)然一声向两侧退开。

道道红芒散出,沈白眼睛受到刺激,禁不住挡住了眼睛。

等到光芒退去的时候,画壁之后空无一物,只剩下个空空荡荡的夹层。

9

棺材烧了,画壁之后的东西消失了,魏庄的那座破旧的山神庙建筑物也被魏村长一把大火烧个精光。

长久受制于血尸传说的南柯村落终于恢复了正常,那项古老又奇怪的习俗也在这一代得到了废除。

一直压制的神秘力量骤然消失,魏庄那些不得离开的稀薄阴魂也消除了禁锢,得以转生。

水云居,暮云合璧。

沈白又弄了不少祛除邪气的药包,画了一叠“玄蕴咒”的符,弄完后整整齐齐地放在袋子里,等着周辰下班后上门来取。

上次幸亏是时间未至,邪术只是控制了张南的神智,要是再晚上几天,等身体已死灵魂被锁住不得出后,那就彻彻底底成了鬼降,神仙也救不了。

关于魏庄,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一个礼拜,但是这段时间那个红光乍现后消失不见的场面,一直反复出现在他的眼前。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通灵术、占星术、隐身术,甚至是画地千里一瞬转移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那突然消失的压制魏庄的神秘邪力是不是也是如此?

更进一步想,那是不是与长生泉有什么关系?

等他回过神来,正想看看自从那日回来就闹脾气的大鬼在哪里时,只见桌面净瓶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枝黄色的玫瑰,枝蔓修长,清香雅致。

在从窗外望向后院的小花园,已经秋末,小花园里也只剩下美人蕉和菊花,花丛掩映中,那只闹脾气的大鬼正在修剪花枝。

沈白想起,好像前几日听某个大鬼念叨过,黄玫瑰代表道歉的意思。

这鬼祖宗,原来套下在这里,变着法子想和好。

沈白哑声失笑,算了算了,家中就这么一只傲娇鬼,比那小的还要难伺候,除了哄着还能怎么办?

他一时兴起,不管不顾打开窗,拈起那枝雅致的黄色玫瑰,道:“送你。”

随着这声,那枝花被轻轻丢了下去。

作者注:本文为《阴阳先生》第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