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午3点,空中的乌云慢慢散开,阳光斜斜地照射在位于萨默塞特郡北部角落的这片土地上。弗丽穿着饰有反光条的夹克,准备开始午后慢跑。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得到了“弗丽(跳蚤)”这么个难听的绰号,因为大家说她做事情从来都是像跳蚤一样闭着眼睛往前跳,再加上她那永远充沛的精力。她的真实名字叫菲比。这么多年来,每逢感觉那过剩的精力要将自己站立的地面烧出一个洞来时,她就会一步步尝试着把性格中比较“跳蚤”的部分去除掉。她自然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那就是去跑步。

她顺着自家附近的乡间小路跑。一直跑到汗如雨下,两脚起泡。跑过篱笆墙,跑过散养的奶牛,跑过石屋和宅邸,跑过附近国防基地里一拥而出的穿制服的官员。有时她会跑到深夜,直到所有的思想和意识都已经涣散不清,脑袋里只剩下睡觉的愿望。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保持体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自己内外一致地保持着健康与自制。当她转过弯,跑最后一段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布雷德利家的雅力士一边发出刺耳的声音一边冲出停车场的情景。玛莎·布雷德利坐在汽车后排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弗丽在弗罗姆警察局的朋友帮她查看了罗丝的证词。她说汽车发动的时候,玛莎正从后排座上往前探着身子调收音机。这么说她并不是被捆绑在车里的。劫匪加速的时候她会不会被从座位上甩下来?他不会再停下车来捆住她。

弗丽跟杰克·卡弗里谈过话之后,时间已经过去将近20个小时。警局情报网将消息传递给较远的兄弟单位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但是就算这样,她想,若是卡弗里采纳了她的意见,她现在也应该已经听说了。有个想法始终如一声尖叫般在她头脑中盘旋不去:那就是她有两次机会去证实这几起案件是相互关联的。在她想象的世界里,没有来自督察的威胁;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直觉行事,而那个劫匪早在数月前就应该被抓住了,所以昨天玛莎在停车场被劫持的事本不该发生。

她从车库进入家中。车库里满是父母留下来的潜水和洞穴探险的器具。这些东西她是不会动的,也不会被清理掉。上楼之后,她做了拉伸运动,然后又冲了个澡。这栋杂乱无章的老房子是有供暖系统的,但是现在外面天寒地冻。玛莎会想些什么呢?她是什么时候才明白过来那个人是不打算放她下车的?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一下子就闯进了成人世界?她哭了吗?有没有找妈妈?她现在有没有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父母了?任何一个小女孩都是不应该问自己这种问题的。玛莎还太小,她还不会以这种方式思考问题。她没法像大人那样,在头脑中为自己营造一个庇护所。这不公平。

弗丽小时候,父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爱。这栋由四所工匠小屋组合而成、到处嘎吱作响的老房子就是他们的家。她在这里长大。尽管日子过得不是太宽裕,但他们可以一起踢足球,或者在远离房屋的草坪上那芜杂的花园里捉迷藏——一家人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漫长慵懒的夏日是多么令人惬意。

最重要的是父母深爱着她,对她无微不至地关心和呵护。那个时候,她若是像玛莎一样被强行与家人分开,那简直要了她的命。

但是今非昔比,父母双双过世,而弟弟汤姆却做了一些让人无法言说的事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当初。今生是没有可能了。他杀死了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其实漂亮本来就是她赖以出名的资本,但是漂亮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好处。现在她就在一座废弃的采石场旁边一个外人难以进入的洞穴里,压在一堆石头下面。是弗丽把尸体藏在那里的。事发当时她一时冲动想把整件事情掩盖住。事后想想,简直是疯了。这根本就不是像她这样的人——一个领取固定薪俸、按揭还贷的正常人——做事的风格。所以现在她体内才充斥着莫名其妙又无处发泄的怒气,所以这些日子她的眼睛里才会没有一点生机。

等她穿好衣服,已近日落时分。她下了楼,打开冰箱,打量着里面的东西。都是些微波食品,一个人的量。还有一盒两升装的牛奶,早已过了保质期,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喝,若是碰到临时加班的情况,牛奶可能会在她打开之前就过期了。她关上门,将头靠在冰箱上。生活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独自一人,没有孩子,没养宠物,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在29岁的时候就已经过上了老姑娘的生活。

冰箱里有一瓶添加利金酒,还有一袋她在周末时切好的柠檬片。她倒了一大杯酒,像父亲从前那样,加了四片冻得硬邦邦的柠檬片和四个冰块,又往里面倒了些许汤力水。她套上羊绒衫,端起酒杯,来到车道上。她喜欢站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山谷里遥远的巴斯老城灯光次第亮起,就算在天气很冷的时候也这样。没有人可以将马里家的人带离此地,除非你能先将他打倒在地。

夕阳慢慢滑向地平线,天空中布满了一片片金色的余晖。她手搭凉棚望着远方。西面花园边上屹立着三棵白杨。一年夏天,爸爸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夏至、冬至时分,落日会分别对准外侧两棵树中的一棵:而到了春秋分时,夕阳则会恰恰在中间那棵树后面落下。“精心排列。肯定是100年前有人特意这样种的树。”他笑着说,为这个发现吃惊不已,“维多利亚时期的人就爱这个调调。你知道的,就是布鲁内尔大学的那些老学究们。”

现在夕阳恰巧停在中间那棵树和外侧那棵树之间。她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看了下手表:11月27日。距离她将那具女尸藏在山洞已经整整六个月。

她回味着卡弗里脸上的失望,还有昨晚他那没有神采的目光。她一口喝干了酒,然后揉着胳膊让肿块尽快消失。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多久呢?当一些不可思议又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过之后,你要为此消沉多久呢?

六个月。这就是答案。六个月时间已经够久了。太久了。是时候重新振奋了。那具尸体是不会被人发现的。至少目前是这样。她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先放一放,因为还有其他事情等着她去做。是时候使自己的部门重新步入正轨了,是时候证明自己还是原来的那名警官了。她可以的。她将会抹掉每一个人眼中对她的失望。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她自己眼中高墙般的戒备也会消融吧。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她的冰箱里不会再有过期牛奶和一人份的饭菜。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仅仅是或许,会有一个人陪她站在这碎石车道上,一起喝着添加利,一起看着夜幕笼罩下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