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阳台望出去,那些粗大的樱花树,呈现出半开放的状态。

还有,电视综艺节目上说,前些日子刚刚上映了一部香港电影,尤其受到年轻情侣的追捧。我想在下个星期,就约他一起去看一看。

晚饭时分,本想就此随便聊一聊。可是,他一开口,我的这些想法,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嫁给我吧!……”

我把快吃到嘴边的意大利面,重新放回到盘子里面,缓缓地抬起头来。他脸颊微微地泛着红,笑容中带着些许忐忑。

“差不多也该考虑考虑结婚了吧。”

一瞬间,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都不知道U君在说些什么。

“通心粉味道不错呀,怎么做的?不好意思,能不能换一个频道,我想看看棒球比赛的结果……”

U君平常讲这些话的时候,都很自然。可是现在,他讲话的声调,与之前判若两人。红红的脸颊,可能都归罪于饭前喝的白葡萄酒。

我呆呆地注视着U君的脸庞。

“啊,嫁给我吧!……”他这次一字一顿地说,语气异常坚定。他的表情如此认真,我还从来没有发现过。

“哐啷”一声,紧握着的叉子从我的手中跌落了下去,撞到盘子边上,在桌子上连翻了三个跟头,才叮叮当当地慢慢停了下来。

“又是在开玩笑,故意戏耍人家吧?”我凝视着滚落的叉子,小声说道。我声音嘶哑,听起来就像患了重感冒一样。

没错,U君总是这样子,爱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故意逗我好玩儿。但是,今天晚上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儿哟。

“你这么说的话,真的十分没劲哟!……”话刚到嘴边,我突然感到胸中涌起一股热流。

“小傻瓜,我这次说话,可是很认真的哟。”

“呵呵,我可没看出来。”

我一时感到呼吸困难,本想强作欢颜,但是嘛,怎么也做不到。嗓子哽咽,一颗颗泪珠忍不住滚了出来。

“小傻瓜,怎么哭了?”U君面带微笑地说着,突然站了起来,他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还没有到哭泣的场景呢。”

“可是……”我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不争气的眼泪流成一片,看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哎呀呀,大小姐,求求你不要哭了。你看,控制眼泪的阀门,都要失灵了啦!……”

我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句童话里的台词,当时,我正在写一个爱哭的小女孩,和住在她眼睑后面的小矮人的童话故事。

“一定要修好阀门哦,要不然,最后就要糟糕了。”

在我写的童话故事里,主人公就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儿,那也是我童年时代的写照。

“祥子,你到底答应不答应我的求婚?”U君在我的耳边嗫嚅着。

“嗯?……”我用手背反复擦拭着眼泪,抬起头来,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生疼。

“你还没回答我呢。”

U君笑吟吟地望着我,他的眼角上,刻着几道深深的鱼尾纹。只要看到他这种笑容,我就总不能定下心来。

“像我这样,真的行吗?”我不可思议地问。

“你又来了,总是他妈的那么爱贬低自己。”U君笑着,在我的脖颈上轻轻地一吻。

“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小傻瓜,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了啦!……”

浑蛋,他又一次说我是“小傻瓜”,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

从小学的时候开始,我就总是被别的家伙这么说。

傻瓜祥子、乌龟祥子,做什么事情都笨拙的笨蛋祥子。就连爸爸都不待见的愚蠢的小祥子……

“你们知道吗?听说祥子她妈妈刚一怀上她,她爸就另有新欢,跟别的女人跑路了……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同学们讲的这些话,刻薄而残酷,就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噗嗤”一声,深深地刺开了我幼小的心灵。即便是现在,心灵深处的那个伤口,依然没有痊愈。也许,这种伤害还会伴随我一生吧。

有时候,我会接到同学聚会的邀请函。但是,迄今为止,我还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参加一次同学会。毕业纪念册也很少打开,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抹掉!本来应该属于少女时代的宝贵记忆,可是对于我而言,却只能讳莫如深。

如今虽说已经长大成人,但是,我还是被不停地骂作“傻瓜”、“笨蛋”、“小王八”。无论是打工地方的老板,还是接待的来客,就连司机师傅,今天都说了我好几次“笨蛋”了哦!

U君也总称呼我为“小傻瓜”,但是,我心里却感到一阵暖洋洋的。浑蛋,怎么会这样呢?……同样一个词,为什么从U君嘴里说出来的“小傻瓜”,和别人嘴里说来的“笨蛋”、“乌龟”,感觉就是他妈的不太一样呢?

“我再说一遍,嫁给我吧!……你怎么没有反应呢?”U君急切地喊着。

我无法回答,只是嘴唇动了一下,吐出一点空气,仍然一言未发。我想努力作出答复,可是不争气的泪珠,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扑入U君怀中的我,顿时泣不成声。

“小傻瓜!……”U君的声音很小。

浑蛋,他又说我“小傻瓜”了,这都是第四回了。可是,我依然十分欣喜,心里异常感激他。

U君和我相识,仅仅才过了两个月的时间。

我31岁,U君28岁——我们在这个年龄相互开始交往,当然,也应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然而,才认识三个月,他就向我求婚,未免有些唐突,让我不知所措哦。

当然,我们保持着定期的约会,极其自然地经营着这段恋情。但是,我还是没有自信,不能确定他是否爱着我。

难道不是这样吗?像我这样的女孩儿,如果有男的会真正喜欢我,只能认为他的口味,相当地与众不同。我既不特别可爱,性格又不开朗。从来与打扮无缘,所谓爱好什么的,根本就没有。而且,生性笨拙,畏葸不前,不善言谈……和我这样的女孩儿结婚,简直都不敢想象。对方能够得到什么幸福呢?

大学时代,我曾经和比我年长两岁的学长交往过,当时我们同在一个研究小组。但是,当他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疏远了。因为,我总是表现出一种被动的姿态,当然不会主动地和他联系了。

也许,那时候我们相互之间,也都不是特别认真吧。既然都上大学了,如果连个恋人都没有,会被旁人笑话的。当时,许多人就是带着这种怕落伍的心情,才模仿别人开始谈恋爱的。

遇到U君之前,爱一个人究竞是何种感觉,我一点都不理解。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半信半疑——难道自己在恋爱的感觉上,真的有什么欠缺吗?

当然,我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和他人分享。我对父亲一无所知——缺失父爱中长大的我,根本都不明白如何给予别人爱。

一过25岁,我周围同龄的女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一个一个扑通扑通地结了婚。然而,即使看到她们洋溢着幸福的笑脸,我的心头也没有任何感慨和焦躁;只是以一种格外淡定的心情,目送她们匆匆踏上那条不归路。

结婚这玩意儿,也许和我的一生都无缘吧——就这样想着,我活到了今日,直到最近邂逅了U君。

和他的初次相识,还是去年岁暮的事情。那天,妈妈的七七刚刚顺利办完,我独自一个人,走在返回公寓的路上,心情黯然伤怀。

我在想,什么时候,等自己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到底会有几个人,能守在我身边流泪呢?……就这样,沉浸在郁郁寡欢之中的我,在12月的寒冷北风中踽踽前行。

妈妈11月份去世了,这一下子,自己真正变成了孤家寡人了。我像被抽空了一般,茫然地送走每一天。其实,与其说我这个人不讨厌孤独,还不如说一个人过,让我感觉更为轻松。可是,等到了真正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我反而弄不明白了——浑蛋,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比如说,明天,一旦我的身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到底有谁会注意到我呢?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会按部就班地继续前进着——什么都不会发生,地球也在照样地转。别人根本左右不了我,我也一点不会去干涉别人。

假如是这样的话,我是为了什么,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呢?这样的我,是没有任何生存价值的。

过去的31年,我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呢?

“哎呀!……糟了,糟了,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

身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他这是在和别人讲话吧。我一边凝视着地面滚动的小石子,一边慢慢地向前走去。

“你知道吗?听说视线的髙度,和思维控制密切相关呢。比如,对于容易晕车的人,要让他们把视线投向耳朵以上髙度的位置。视线保持在仰角25度到35度这个高度范围,可以让人在精神上更加沉静。你看,如果从这里仰望的话——对,对,就是那座大厦的最高的那一层哦——你把视线投向那里,岂不是正好?”

那是一个口齿伶例、言辞干练的男子。他一定是那种业绩突出的商业精英,无论和谁说话,都能够无拘无束地交流着;他总是昂首阔步,对人生充满了自信——而这,却正好和我截然不同。

在他身边,或许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儿吧。他正乐此不疲,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些从电视或杂志上得来的知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头向前方望去。的确,正如他所言,在这条遍布瓦房的古老街道对面,能够看到一座淡青色的大厦。

“没错没错,这样的话,就会慢馒心平气和的。哎呀,不过,还是有必要对你进行一下强度治疗。当你长时间沉浸在抑郁当中时,视线要投向仰角60度到80度的范围……瞧,有飞机在飞吧?请快点看一看那里。”

我循声回望,看到一个有着运动员气质的短发男子,赫然站在那里。他年龄不大——看起来似乎刚刚参加工作,或者还在上大学。虽然天气很冷,但是,他只穿着短袖衬衫和斜纹裤子,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的脸庞长得很有个性,眼睛细长、目光敏锐,就是鼻子很大,让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滑稽。

这条路上,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别无行人。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发现,原来他是在和我讲话。

“你好!……”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看到他眼角有几道深深的鱼尾纹。

我一言不发,冲着对方点了点头。

眼前这个男子,看上去不像是坏人。虽然我不习惯这样被人搭讪,但是,也并没有把他当做坏人。

“你好,我叫——三笠勇纪。”他近前一步搭话,看起来毫不见外。

“您有什么事情吗?”我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突然和你搭讪,真的很冒昧。没有吓到你吧?我真的没有泡女孩儿的想法,只是看到你一个人走路,竟然那么悲伤,就不由自主地想招呼你了。”

他这样做,还谈不上是泡女孩儿吧?我觉得他挺怪的,“扑嘛”一下笑出声来。

他也顿时笑了。

要是放在往常,有男的主动和我这样搭讪,我一定满脸通红,马上逃之夭夭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却让我很放心。也许,这是由于他看起来比我还小,满脸稚气的缘故吧。

“呵呵,恐怕你认为,我的脑子有问题吧?……没错,朋友经常说我有病,还总嘲弄我。只要我看到有困难,或者好像不开心的人,就会马上坐立不安,总想打个招呼,帮点什么的。结果,总是被人骂我‘多管闲事’。可是,即使对方骂我一顿,我也会觉得痛快。因为,如果坐视不管,认为他们形同陌路的话,我心里反而更没着落。”

他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半真半假。

如果能有这种泡妹子的手段,也真是太有才了。不过,他的言辞虽然平淡无奇,但他身上的气场——包围着他的气场,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一点地温暖了我的内心,感觉特别地舒服。

“看看,到底还是妨碍到你了!……我这么多管闲事,替别人瞎操心,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他摇着头笑道。

三笠勇纪虽然弯着腰,但眼睛却从下方盯住了我,样子很是滑稽。我慌忙摇了摇头。直到此时我才察觉,方才一直笼罩在我心头的那层灰色的薄膜,竟然开始渐渐地脱落了。

“刚才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也很少见地,主动挑起了话头。

“嗯?……”

“喏,就是刚才你说的,视线能控制思维那回事儿。”我笑着摇头问。

“啊,是真的!连坂本九都这么唱过。”

他——三笠勇纪,说着说着,突然就抓住了我的双肩,硬把我拉到他跟前。我一时站立不稳,差点儿就扑到他的怀里去了。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烫。

“我可比你高15屋米呢!……”三笠勇纪笑着说。

我慌慌张张地想离他远点儿,可是肩膀却被他紧紧按住,一点都动不了。

“如果两个人在距离25屋米的状态下,你仰视着我的眼睛,仰角大约30度。这个角度可以使人精神更加稳定。还记得吗?那个勾股定理。”

我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地大跳,这么剧烈的心跳,以前可是从来没有体验过。

我慢慢抬起了犹豫的眼神。

“喝杯茶水怎么样?”他微笑着说,以30度的角度俯视着我。

就这样,不经意之间,我就被这个男子勾搭到手里了。以后若是再不小心,肯定会倒大血霉的。

我不是三岁孩子,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可是,我还是接受了他的邀约。其实,我也不是什么破罐子破摔,就是觉得:自己一个人,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想让别人管一管我,也想找个人管一管。

我要脱胎换骨。一想到今后可以摆脱自我的桎梏,我就充满了勇气。

从小时候开始,我想改变自我的愿望,就比任何人都更强烈。如果不能实现这个愿望,我只会更加讨厌自己。然而,天生羞怯的我,尤其惧怕别人的目光。我总是在担心别人的想法,结果一直到长大成人,我都没有能够改变自己。

可是,现在,或许就能出现一个转机。

妈妈的七七结束之后,身着丧服、走在回家路上的我,就这样被人给勾搭上了。而且,轻而易举就着了他的道儿,我都觉得自己不太检点,甚至有些下作。

我之所以敢跟三笠勇纪走,也许是因为,我想和过去的自己诀别的缘故吧。

如今,静下心来细细一琢磨,那时候的我,可能还是真想破罐子破摔了吧。

U君很会说话。他那些离奇古怪、杂七杂八的知识,真假难辨。每当他滔滔不绝地卖弄自己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很有意思。

他在电影公司工作,这一点,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虽然没有什么爱好,但每个月里,也会看一、两部电影。沉浸在电影情节中,如醉如痴的时候,我就完全忘记了那个无聊的自己。我想,创造梦想——在那个流光溢彩的世界中工作的他,和我简直就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上的人。

后来听他说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其实他们电影公司,就是受当地企业和学校的委托,制作一些宣传广告活动的胶片和影视教材。即便如此,听到他所说的一切,我还是感到十分新奇有趣。

我也尽可能让自己更加充满活力。最初我都觉得,自己有点装模作样,可是不久之后,也许是酒精在作怪吧,不胜酒力的我,也开始有说有笑起来。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放纵、口无遮栏。

我们互相留了对方的行动电话号码,在小酒馆前接了吻,然后,就极其自然地步入了一家宾馆。一场游戏一场梦。妈妈已经离开了人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为我的行为而叹息了。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之所以能够遵守社会秩序,主要是因为有什么人,总是在牵挂着自己。我终于发现,这可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从此,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不复存在了。

不善于进行人际交往的我,当然也不是对男人一无所知。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真到了床前接吻,就要行男女之事的时候,我却胆怯起来。我胃里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就一把推开他,直奔厕所而去,吐了个翻江倒海。

止住呕吐,我又冷静了下来:浑蛋,我这是在干什么啊?自己真是不要脸,简直丢死人了。

三笠勇纪在背后想叫住我,可我头也不回,慌忙逃出了宾馆。身上穿着丧服的我,根本顾不上周遭旁人的目光,只是在一味地狂奔。

傻瓜!……我真是个大傻瓜!……

我陷入了呼吸困难,有好几次都意识模糊,但是,我并没有忘记,要不停地责骂自己。

一回到公寓,我发现平时悬挂在大门上的木雕小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掉了下来,俯卧在走廊的水泥地上。我连忙捡起来,不知道是谁还踩了它一脚,小丑给弄脏了,而且鼻子都快掉下来了。

我忐忑不安,紧紧地把它握在胸前。手刚刚放在门拉手上,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

我没有忘记锁门,肯定是谁撬开门进来了。我小心翼翼地向室内窥视,感到浑身无力。刚一进门,就瘫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室内凌乱不堪,桌子、柜子横躺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都被倒在榻榻米上。窃贼一定是穿着鞋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因为地面上到处都留有泥脚印。

我手足无措,一片茫然。小偷很有可能还藏身于房间里。我哆嗦着跑了出来,根本无暇顾及刚才发生了什么,竞然连报警都给忘了。

公寓之内——啊……不,还有公寓之外——我都没有一个可以倾心交谈的人。我跑入离公寓百米之外的一家便利商店,马上拿出行动电话报了警。

商店里除了一个留着飞机头、脸上长着粉刺的店员之外,看不到任何人。他乜斜着眼睛,不停地往我这边看,我知道他肯定听到了电话的内容。

我买了一罐咖啡,走出小店。那个店员一句话都没问。我很感激,如果他主动询问,我都没有自信正面回答。

站在便利商店前,我把热咖啡的罐子贴在脸颊上,等着警察到来。经过这一番折腾,我才稍微缓过神来。此刻,心头蓦地感到一阵不安,真是又气又恨。两条腿一个劲地颤抖个不停,这可绝非只是寒冷在作怪。

我想寻求安慰,就给打工的同伴中田理沙子打了电话,可是接不通,听到的只是提示留言的声音。显然,理沙子行医六夜里不是一个人。她一定是想好好地享受周末,不愿让别人打扰她才关机的。

除了理沙子之外,我完全想不起来,还能把电话打给谁。束手无策或者百无聊赖时,我总会拨通妈妈的电话,而如今,那些数字组合,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行动电话,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不常见的号码。对了,那是方才刚保存的三笠勇纪的电话号码。

真是鬼使神差,我怎么会那样做呢?直到现在,我都想不通。犹豫再三,结果我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不该打的——,不,不应该打的!……

听到他的行动电话的铃声在响,我对自己会采取这种行为,而感到十分惊讶。我痛恨自己实在太不争气,怎么会想起来要给他打电话啊。

铃声响过几下之后,他接了㈣。真是不可思议,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感觉胸口堵着的东西,瞬间仿佛松快了许多。

“喂,祥子?……祥子,是你吗?……”面对默不做声的我,他轻声细语地问。

“快帮帮我……到我身边来吧。”

我竭尽全力说完这句话,便立刻泣不成声。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一瞬间在我的大脑里,不断地交织涌动起来。

U君即刻就赶到了我的身边。当时我大脑一片混乱,如果不是有他在,我都无法镇定地回答,警察叔叔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

幸亏没有把现金放在家里,看起来也没有丢失什么贵重的物品。警察问讯结束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我三番两次对U君赔礼道歉,请他原谅我当时的失礼。

“我们还能够再见面吗?”

看着他无忧无虑的笑容,我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我们开始了交往。

我们相识仅仅只有三个月,U君就突然向我求婚。这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未免让我感到困惑。

可能是喝了两杯葡萄酒的缘故,U君有点醉了。当我收拾好厨房,再返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横卧在沙发上,并发出了轻微的軒声。

我怕惊醒他,就轻轻地给他盖上了一条毛毯。我出神地望着他那天真无邪的睡脸,过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似乎有什么人,也在左边看着我。我转过头去,放在柜子上面遗像中的母亲,正在俯视着我。我站起身来,双手扶住了妈妈的遗像,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不知不觉地,竟然轻声哼起歌来。我觉得自己很奇怪,就不由自主地笑了。

“妈妈呀,你的女儿我,或许也会幸福的啊!……”我低声呢喃着。

我突然想起,有关樱花的那个话题,还没有来得及对U君提起。于是,我信步走到阳台。一排排街灯照耀下的樱花,比白天看起来更加美丽。

然而,比起樱花来,我的视线却盯在了道路旁边,停靠着的一辆亮蓝色的小轿车上。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都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那辆车我很眼熟。最近这几天,同一辆车,我都目睹过好几次了。

我想起来了,仅仅是在今天,我打完工,从工作的店里出来的时候,还有在U君居住的大楼附近,同样是这辆车,我也碰见过。打工的地方、U君的公寓,都和我的住处相距甚远。

我想,这绝非偶然。车主一定是在跟踪着我。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头发。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杀人夜晚,妈妈不知道被什么人给勒死了。虽然这被认为是流窜犯所为,但是,凶手至今没有归案。

从阳台回到室内时,我反复査看窗户上的月牙形定位锁,是否已经锁好,然后严丝合缝地拉上了窗帘。

房间里静得让人感到恐怖。我同时打开了电视机和收音机,把妈妈的相片放在胸前,紧紧地抱着膝盖,依偎在U君身旁。

“别过来……别接近我……”

我忽然听到一阵痛苦的喘息声,便抬起了头。U君额头上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脸部扭曲,表情异常痛苦。

“都怪我……求求你,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吧!……”

U君似乎被噩梦给魇住了。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这种情形頻繁出现。

翌日清晨,当我问起他,关于梦的事情的时候,他竟然浑然不知。难道,他身体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吗?当我试着劝他,还是去医院检査一下为好时,他总是毫不介意,一笑了之:“祥子你太多虑了。”

“住手!别杀我!求求你了……”

U君简直就像是被掐住喉咙一样,身体痉挛着,一次、两次、三次……他的身体不断地向上挺起。

“没事吧?……U君……”

他这简直不像是在做噩梦,倒像是亡灵附体一般。我连忙紧紧地抱着他,反复抚摸着他的后背。

“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他泣不成声,痛哭起来。

能够和爱我的人结婚,我是幸福的——我也应该幸福。然而,在我心灵的一角,却隐隐有个声音在不断地警告着我。

好像今后还会发生,更加令人感到恐怖的事情……这种恐怖的预感,总是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