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那晚的集体生日宴会兼结婚宴会后,薛愈在这儿又多停了一天。第二天上午,梅老师邀他到工厂里,参观他上次没能进去的那个实验室。梅老师掏出钥匙打开门说:

“进去吧,这是孙总为我建的实验室,可以说是为我一个人专用。”

薛愈笑着说:“你有这儿的钥匙?上次你对金县长说”

梅茵笑了,坦率地说:“蒙他的。不想让他进来,这儿的东西让他看了没什么好处。”

“行啊梅老师,你”他本想说你“说假话不带气喘的”,觉得不礼貌,最终换成:“你的演技不错啊。”

他在实验室里仔细观察。这儿设备相当不错,几乎不亚于武汉病毒所的郑店实验室,当然从规模上说小了几号。实验室干净整洁,收拾得没有一点瑕疵。设备也很齐全,除了上次看到的负压工作台外,还有透射电子显微镜、多功能高效液相色谱仪、气相色谱仪、超速离心机、DNA/RNA合成仪、PCR扩增仪等设备。小隔间里有三个小型的生物反应器,这会儿处在工作状态,有轻微的嗡嗡声,上面的指示灯也亮着。薛愈问:

“这里面在搞什么?”

“是我的一个私人研究项目:研究从猴痘病毒中变异出的白痘病毒。它与天花极其相似,在实验室条件下无法区分,但尚不能对人类致病。我想你应该看过有关的资料吧。”

“嗯,我见过有关报道,是1972年在非洲野猴的肾脏中分离出来的,学名叫白色疱疹病毒,对吧。”

“对。众所周知,生物进化基本是一个随机过程,一般来说,生物绝不会重复已经有过的变异,几率太小了。但病毒例外。它们的构造太简单,其变异可以用排列组合来穷举出来。也就是说,这种与天花极其相似的白痘,有可能在自然界中‘再次’变异出能够对人致病的天花病毒来。”她说,“上面是理论上的推测,至于实践上呢这么说吧,我怀疑有关‘白痘不能对人类致病’的结论不一定正确,正在探讨这个问题。当然难度比较大,我又不能做人体实验——除了我自己。”她笑着说。

薛愈不由得环顾一下这个开放式的实验室,担心地说:“如果你的怀疑是真的太危险了。”

“是有危险。不过,既然自然状态下存在这种危险性,那就需要研究它,打一个提前量。”

薛愈没有说话。梅老师的眼光很远,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担心。关键是“天花”的恶名太盛,什么事只要和它牵连上,就不能不让人心存惊惧——地球那边,美国爱达荷州的几万名病人正在受病魔的蹂躏呢。梅茵回头看看他:

“我希望你来接手这项研究,怎么样?工资待遇上会让你满意,问题是这项研究比较偏,不敢保证什么时候会出成果,如果你接手,得像孙总一样耐得住寂寞,也许在成功之前需要在这儿默默地趴上十年。你考虑一下吧,一个月内给我回话就行。”

薛愈想了想,倾向于不答应。这项研究有一定危险性,不是说不该搞,但应该经过科学界充分的公开讨论,并报有关方面批准,不应该是私人性质的研究。为礼貌起见他没有立即拒绝,说:

“好,我考虑一下。”

孙总和妻子商定要来个蜜月旅行,算是对婚礼的低调多少来点补偿。他先对工厂里的事务做了安排。晚上新婚夫妻回南阳市孤儿院,准备同孩子们告个别,就从那儿出发开始行程。薛愈也跟着去了,第二天他要从南阳坐火车回武汉。晚饭后他们陪孩子们在大餐厅里玩,电视上照旧播放着对美国天花灾疫的报道。治疗较早的患者,比如学校中第一个被恐怖分子放出来的埃米莉,现在已经很幸运地抗过去了,没有发病;受传染较早或治疗较晚的病人,疫苗对他们无效,现在已经有43人转为出血化脓性天花,死于肺部感染、败血症或全身器官衰竭,还有一百多人处于危险期,包括女主持伊丽莎白。两个罪魁祸首,还有受骗的西思尔酋长,此刻已经生命垂危,估计救不活了。更多的人虽然病状较轻,也被病魔蹂躏得一片惨相,高烧、寒颤、惊厥,头面四肢长满了庖疹。电视上过于恐怖的图象都加了虚化,但病房中绝望阴郁的气氛仍然显示得清清楚楚。小雪难过地说:

“这些病人真可怜。那俩坏蛋真该千刀万剐!”

陈妈恨恨地说:“让他俩下十八层地狱!”

梅小凯问:“梅妈妈,不是说天花病毒早就灭绝了吗,他们散播的天花是从哪里来?”

“世界上有两个实验室,俄国的威克特研究所和美国的CDC,还保存着天花病毒。不过这俩恐怖分子不一定是从那儿弄来的。有可能是因偶然机缘得到的野病毒。虽然世界卫生组织宣布了天花灭绝,但不敢保证它在自然界完全绝迹。”

新闻联播一播完,孩子们立即喊起来:该看动画片了!刘妈快换台!已经上中学的孩子们平素晚上有自习,上小学的孩子有家庭作业,不能随便看电视的,所以每星期六看动画片是他们的最大享受,虽然地球那一边正处在灾难之中,也不能中断它。刘妈把节目调到少儿频道,几个大人离开孩子们,聚到院里葡萄架下闲聊。小雪也溜出来了,梅茵问她:

“小雪你不看动画片?”

小雪撇着嘴说:“我才不看哪,那是哄小郎当们的。”

“哈,咱们的小雪长成大姑娘啦。”刘妈说,“我知道你是想多和梅妈妈亲热一会儿。”

小雪不好意思地默认了。初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梅茵说小雪你过来,我搂着你。小雪高兴地过来,趴在梅妈妈腿上,梅妈妈用两只手圈住她的肩膀。小雪挨着妈妈,感觉着妈妈的温暖,闻着“妈妈味儿”,听着大人们的闲磕牙。今天他们谈话的内容比较深,她听不太懂,不过只要能挨着梅妈妈,她就很高兴了。

几个人坐定后,薛愈先叹息道:

“要是世上根本没有病毒病菌该多好!可惜这只是幻想。梅老师,昨天我舅舅在中央10台接受采访,你看了没有?他说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他相信,人类医学的进步终将全部消灭病原体,未来的人类将生活在没有疾病的伊甸园里。这真是典型的强科学主义观点,幼稚得可爱。中央10台的编辑们竟然把这样的论点不加批判地播出来,也够幼稚了。”

梅茵平和地说:“人类文明总的说来还处于少年期,应该允许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梅老师,虽然我是学病毒的,我对‘病毒从何而来’却没有一点概念。生物进化都是从简单到复杂,病毒的生命构造最简单,几乎算是生命与非生命的过渡态,但它的诞生肯定比单细胞生物晚,因为病毒必须依靠活细胞才能生存。这么个弯弯绕该咋解释?”

“对于病毒的来源,科学上尚无定论。可能是从单细胞生物退化而来——其实退化也是一种进化,比如寄生虫退化得只剩下消化器官和繁殖器官,就是对寄生环境的高度适应;另一种可能,病毒是从多细胞生物的DNA中逃逸出来,逃出来的这部分DNA最后成了独立的生命。这是指DNA病毒而言,至于RNA病毒的来源就更难定论了。”

薛愈开玩笑地说:“上帝真是居心叵测,既然造出精妙绝伦的人、猎豹、金枪鱼和雨燕,为啥还要造出病毒病菌来祸害它们?真是太阴险了。简直有点变态。”

梅茵回头看看刘妈,怕薛愈这句话伤害了她的感情。孙景栓也意识到这一点,用肘子扛扛薛愈。刘妈看出来了,笑着说:

“梅院长你别怕我受不住这句话,其实我早看开了。有句话我是不敢当着陈妈的面说的。我俩都信主,可从你这儿学了一些病毒的知识后,我对世上有没有上帝,心里没把握了。真要有上帝,爱他的子民,他干嘛在创造万物时又造出病毒来?造出病毒,又不明白写到圣经里,叫人们吃尽苦头,让科学家瞎摸索,死了几千万人后才发现它。哪有这个样子做天父的?没道理嘛。”

小雪听刘妈说得有趣,格格地笑起来。梅茵也笑了,平和地说:

“刘妈你可以这样理解:确实有一个上帝,不过他不单单是人类的上帝,而是所有生命的上帝。他不偏爱人类或羚羊,也不偏爱病毒或苍蝇。他只定下几条规则,然后让各种生灵自己去折腾,谁能活下来谁就是成功者。”

“这样倒说得通。可是——那样信不信主也没得关系了,反正他不会单单来护佑咱们。”

薛愈放声大笑,他真没想到,在福音堂里长大的刘妈能这样“看得开”,能有这样清晰的思维。梅茵也笑,说刘妈你既然能想到这一层我就不劝你了。又说:

“其实我也是个乐观主义者,不过我的乐观和薛愈舅舅的乐观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人类文明的发展一直伴随着‘和谐’在一个个层面上的扩大。从家庭内的和谐,扩大到部族内的和谐、到民族及国家内的和谐、到民族及国家间的和谐,最后到物种间的和谐。”她解释说,“目前,物种间的和谐已经涵盖到野生动物,包括人类早期历史上的敌对物种,像老虎、野狼等。这还不完全,这个范围迟早会扩大到病原体。自然界所有生物都是生物圈的一部分,在上帝那里是有公民权的,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力。”

小雪从她腿上抬起头,疑惑地问:“包括天花病毒?那么凶恶的家伙。”

“病毒并非有意识地与人类为敌。它只关心自己的生存。如果它能和寄主和平共处,其实最符合它的利益。你想嘛,假如寄主全死了,它也没有存身之地了嘛。所以,从大方向上说,病原体和寄主间的敌对关系,在进化中会趋于温和化。历史上感冒病毒、梅毒杆菌甚至天花病毒确实如此,比如说,旧大陆的移民远比印地安人更能抵抗天花和感冒。狂犬病毒、埃博拉病毒和艾滋病毒将来也会走这样的路,当然时间会很漫长。如果科学家能顺势引导,可以缩短这个过程。”她对薛愈说,“这就是我和你舅舅的分歧。我认为人类在自然面前并非无能为力,但科学的干涉必须顺势而不能逆势。比如他想全歼病原体就是逆天而行,注定行不通。”

薛愈问:“该咋样‘顺势’引导?”

梅茵与丈夫相视一笑,说:“人类文明还没发展到这个份上,真的实行起来有很多伦理上的禁忌。目前只能说说而已。”

孙景栓说:“这个话题打住吧,你看,小雪嫌这个话题太枯燥,已经快睡着了。是不是小雪?”

小雪确实有点迷煳了,但她反应很快,从梅妈妈腿上抬起头说:“谁说我睡着了?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梅妈妈说,时间不早了,小雪明天要上学,我们明天也要早早出发。走,回屋睡觉去。小雪拉着妈妈的手回到集体宿舍,与妈妈道了晚安。

这个晚上大人的谈话,有一半她是在半睡半醒状态下听到的。奇怪的是,到了十年后,在她经历了重重波折后回过头来回忆这晚的谈话,她确实能记得清清楚楚。只有到了那时,她才能体会到梅妈妈这番谈话的深意。

第二天早饭后,新婚夫妇发动了力帆车准备出发,小雪送到门口,依依不舍。梅茵把她搂到怀里说:

“你孙叔叔平时太忙,这回难得有个休息的机会,我们准备多走几个地方,估计两三星期后回来。回来后我们还来孤儿院玩,好吗?小雪你别送了,快去上学吧。”

“不,我要把你们送走再上学。时间来得及,不会迟到的。”

孙景栓喊妻子上车,同小雪、刘妈、陈妈和一群小郎当们等挥别。车开到巷口,一辆黑色奥迪正好开来挡住了去路。金副市长从驾驶位下来,脸色阴得能拧下水:

“二位是去蜜月旅行?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啊。”

孙梅二人忙从车上下来,难为情地笑着解释,这次是低调办婚礼,任何人都没通知,尤其不想惊动官方。金副市长不客气地说:

“我不是官方,我是你们的私人朋友。现在倒好,竟然让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你们结婚的消息!是不是我高攀了?”

两人一时语塞,尴尬地对视着。他俩的苦心是无法对小金直说的。好在金市长不为已甚,脸色和缓下来,掏出1000元钱:

“时间太仓促,连红包都来不及准备。这点钱算是我的贺礼吧。”

梅茵没敢再推,连忙收下来,说等我们旅行回来再补请你吧。孙景栓笑着加了一句:酒席上再向你负荆请罪。金副市长哼一声,说他有公事不能耽误,在巷口艰难地倒了车,从车窗里挥手告别,然后一溜烟开走。梅茵和孙景栓送走他,自嘲地摇摇头,不过没有立即上车,回头久久望着巷内的孤儿院。他们这次出门,是有意离开这儿一段,并不是什么蜜月旅行。这是计划中早就安排好的,当然,担心也免不了。梅茵轻声叹息着:

“景栓,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离开孩子们。”

“还是按咱们的既定计划吧。”丈夫温和地劝她。

随后赶来的梅小雪听到了两人的话,很感动,眼睛中湿润了。梅妈妈没发现她,和丈夫上车,车很快开走,小雪痴痴地目送着汽车消失在街口。

梅小雪是在梅妈妈出门十天后生病的。中午她帮两位妈妈开饭,刘妈问:

“小雪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眼泪汪汪的,双眼皮更深了。”

这是小雪的习惯,只要一生病,双眼皮会变得更深,陈妈开玩笑说,小雪是越病越漂亮。小雪勉强笑笑,说有点头疼,不碍事的。她照旧喂小牛吃了饭,自己把饭飞快地扒完,又帮妈妈们收拾了碗筷,上学去了。晚上她开始发烧,她强撑着,喝了几大碗开水,没惊动两个妈妈。第二天上午她坚持不住了,从学校里请假回来,脸上烧得通红。刘妈摸摸她的额头,惊唿道:呀,这么烫!快,我领你去诊所!

孤儿院的孩子们看病都是在巷口的健强诊所,是退休的马医生开的,他今年快七十了,中西医都拿得起来,经验丰富,收费也低。现在正规大医院里设备齐全,医生们对设备依赖惯了,大病小病,都让你先去做几项检查,几百元钱哗哗地就出去了。但圣心孤儿院是私人出资维持,花不起这个冤枉钱。马医生知道孤儿院的难处,尽量以经验代替检查。他为小雪号了脉,量了体温,拨开她的头发看了耳后和发际,说:

“不要紧,孩子是出水痘,小毛病,就是体温偏高,我给开点西米替丁,输两天水。刘妈你注意观察,如果体温过高还来找我,或者送大医院。”

“水痘传染不?”

“传染。它的病原体是水痘——带状疱疹病毒,小孩儿感染后患原发性水痘,一星期就会自愈。但这是不完全免疫,病毒还潜伏在体内,等他长大成人后有可能复发,复发后就是带状疱疹,俗称蛇蛋疮或缠腰龙,是一种比较缠人的病。不过,等带状疱疹痊愈后,就是完全免疫了。”

“用不用隔离?”

“应该隔离的,尤其是集体儿童。”

刘妈很作难,孤儿院的孩子们都是集体宿舍,房子有限,不好隔离的。小雪留下来打点滴,刘妈先走了。这个诊所条件简陋,输液时没有床位,是坐在一张竹椅上。马医生这会儿没病号,就坐旁边给小雪聊天。他说小雪你别担心,水痘这种病不算啥,痊愈后也不会留疤,咱们小雪还会像以前那样漂亮。又说你们孤儿院这两天车来车往,是不是梅院长回来了?小雪烧得难受,仍然很有礼貌地说:是,梅院长刚刚结婚,她和孙叔叔去蜜月旅行了。马医生感叹地说:

“那是个好人哪,自己出钱养着孤儿院,已经十年了,记得我没退休时,她就来南阳办了孤儿院,一直把你们养大,不容易啊。”

打完点滴,小雪自己撑着走回去。刘妈已经和陈妈商量好,让小雪住到梅院长的新房中,虽然拿新房当病房有点不吉利,但她们了解梅院长,她不会在乎的。

刘妈给小雪做了病号饭,小雪勉强吃一碗就睡了。她的体温太高,浑身酸痛,尤其是头疼背疼,四肢困得没处可放。两个妈妈要照护32个孩子,往常小雪能当大半个人用,现在没了小雪帮忙,她们更忙了,没时间多陪小雪,只能隔三差五地来问一声。小凯和媛媛来看过她,小雪怕传染,没让他俩进门。小凯隔着窗户说,小雪班里的同学也要来孤儿院看她,小雪急忙说:

“可不能来!水痘会传染的,你帮我劝劝她们。”

现在,她孤独地呆在屋里,在高烧中呻吟着,昏昏沉沉地看着屋内的摆设:墙上贴的喜字,桌上的一盆鲜花(她想:明天别忘了替梅妈妈浇水),一个简易书柜,衣架上挂着梅妈妈换下来的衣服。13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孤儿的生活,几乎忘了这一点,唯有生病时她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孤儿。她多愿意像中学的同学那样,难受时钻到妈妈怀里,给妈妈撒娇,甚至发发小脾气,而爸妈会乖啊娇啊地哄她。她悄悄哭了,泪水湿透了枕巾。

她输了两天水,第三天烧退了一些,但头面及四肢上出了更多的疹子,好象口腔里也有。另外,孤儿院里又有六七个小家伙开始发烧。刘妈慌了,赶忙领小雪又来找马医生。马医生神色凝重地检查着,刘妈嗫嚅着说:

“马先儿,你看会不会是会不会是美国那儿正得这种病呢。”

她不敢把“天花”那两个字说出来,那两个字太邪恶了,哪怕单是说说就糁人。想想电视上播放的美国疫区的惨状吧!马医生也正在疑惑。小雪的疹子以头面居多,这个病状像是天花(水痘是躯干上居多)。不过天花的疹子应该较深较重,多数呈中央凹陷的脐形,而小雪的疹子相对较浅,脐形也不多。水痘和天花的症状本来比较相似,在症状早期尤其难以判断。现在天花早已灭绝,他行医四十年,从没接触过天花病人。教科书上把有关天花的内容都删掉了,医生们轻易不会做出这种判定。美国那儿的灾疫是恐怖分子搞的,是特殊情形,而且电视上说因为发现得早,传播途径被有效切断了,至今没有发现美国之外出现疫情,怎么会传到相对偏僻的南阳市呢他忽然一震,想起梅院长是美籍华人,忙问:

“你们梅院长最近去没去过美国?”

刘妈几乎哭出声来,她已经想到这一点,但实在不愿说出来——那样似乎就把责任推给梅院长了,她不愿让梅院长那么好的人成了传播天花的元凶。但瞒是不能瞒的,她带着哭声说:

“梅院长是13天前,不,14天前刚从美国回来,没回武汉,直接就到孤儿院了。可是她是在美国天花袭击前就回国了,而且听梅院长说,她在美国没有去过爆发天花的爱啥子州,也不像有病”

马医生悔得要死,他前天怎么能这样疏忽,没有询问病人的接触史呢。14天,那正是天花的潜伏期。“你说梅院长没病,那不能说明问题。有些人有免疫力但照样能成为带菌者。”马医生这回没有犹豫,果断地说,“按国家法规,发现天花疑似病例,应在6小时内报告给国家的CDC机构。我要立即报告了。”

他到电话机旁,在桌上焦急地找地址,一边絮絮地自语着:CDC电话号码是多少?我记在哪儿啦?司药姑娘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做梦也没想到天花凶神会突然闯到这间小诊所里!虽然电视上播了美国的疫情,但在她的感觉中,那是世界另一边的事,离这儿非常遥远的。现在不光是小雪,还有她自己、马医生、刘妈、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都处在死亡的威胁之中了。她怯怯的说:

“马爷爷,别找了,打114查吧。”

马医生这才恍然大悟:“对,打114!我是乱方寸了。”

他总算把CDC的电话打通,这边,梅小雪呆呆地盯着刘妈,喃喃地说:

“马爷爷说啥?天——花?”

刘妈忍不住,抱着小雪大哭起来。

马医生的电话拉开了一次国家行动的序幕。市卫生防疫站(与CDC是一个单位两套牌子)流行病科的小肖接了这个电话,她吃惊地回头,瞪圆了眼睛:

“科长,天花!”

科长杨纪村忽然觉得嘴里发干,他担心了多天的灾祸真的来了。自从美国那边发生疫情,虽然官方的说法是“传播途径已经被有效截断”,但他从本能上不相信。如今交通这样发达,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庄,尤其是中美之间的人员来往如此频繁,怎么可能全部截断呢。而且生物战剂袭击就是这种特点:只要有一个人漏网,你的封锁就算失败。

杨纪村今年32岁,博士学历,在烈性传染病学上颇有造诣。正因为如此,他的忧虑比别人,比如这会儿仍圆瞪双眼的小肖,要更深刻。天花是烈性传染病的第一凶,几千年来,它对人类文明的破坏性影响没有那种灾疫可以与之相比,包括曾全球三度大流行、造成数千万人死亡的黑死病也瞠乎其后。公元前1200年埃及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尸体上就有天花的痕迹。公元前六世纪印度有关于天花的记载。天花病毒属于痘病毒科,在生物安全管制标准 (BSL)上,它被列为最危险的第四级。古代时,中国、波斯及土耳其都曾凭经验用患者的结痂或庖疹液接种来预防天花,但不够安全。1796年,法国人琴纳发明了牛痘接种法,其后天花发病率逐渐下降。1977年10月索马里发生最后一例天花,1980年5月世界卫生组织(WHO)宣布人类中已消灭天花。这是人类对病原体的战争中最伟大的一场胜利,也是唯一的一次“完胜”(嵴髓灰质炎病毒已经基本消灭但尚未全歼)。

问题是这场胜利的代价太大了。人类经历了几十年的天花真空,现在绝大多数人,包括曾接种过疫苗的老一代人,都丧失了对天花的特异免疫力。汉族由于历史因缘,对天花的抵抗力要强一些,比如强于关外的满族。满族入主中原后最怕的就是天花,专门设有 “查痘章京”的官职,可见其重视程度。康熙皇帝就是因为小时得过天花,有抵抗力,才被选作太子,成就了一代明君。但在人为的天花真空后,汉族人的特异免疫力也消失殆尽,退回到零线上。现在天花凶神再度降临华夏大陆,但中国的防疫系统远没有美国有效,尤其是牛痘的存量有限——中国原来甚至没有储存,在美国爆发天花疫情后,才在欧洲紧急采购了一百万支牛痘疫苗——很难对付一场大的天花疫情。而天花的治疗除了疫苗外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而且疫苗如果在传染天花后 4-6天内没有及时接种,再种就很难成功。政府这些年非常重视传染病防治,比如说对艾滋病的鉴定,现今不出南阳就能做,问题是这重视不包括天花!天花“已经”灭绝了!

一场弥天大祸啊。晋代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记载,天花“以建武中于南阳击虏所得,乃唿虏疮”。书中说的建武,一般认为是东晋元帝建武年间,即公元317年。南阳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当了一次中国的天花发源地,莫非历史还要重来一次?

他急步过去,从小肖手里接过电话。好在他已经预先复习了有关天花的诊断知识,心中底气足一点。新教科书上已经没有天花章节了,他是在一本1979年版、耿贯一主编的《流行病学》上才查到的。他听马医生说了病状,确实与天花的症状相似。他问:

“你用针剌了没有?针剌疹子后是否塌陷,也是水痘与天花的重要区别。”

那边难为情地说:“噢,我忘了这一条,我现在就试。”电话里悉悉索索一阵儿,然后说,“疹子针剌后不塌陷,是天花!”

“知道了。控制病人,不要与外界接触,我马上派人去取病毒样本,进行实验室确认。”

杨纪村详细问了病源,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勾勒着疫区封锁的区域。孤儿院好说,那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域。问题是孤儿中有人在外边上学,牵涉到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牵涉到病人的同学、老师加上所有人的亲属,那范围就大多了,估计要封锁全部城区。这还好说,更可怕的是那位从美国回来的最初带菌者,梅茵,正在同丈夫蜜月旅行,十天前出发的。天哪,他俩在十天的旅程中该跑了多少地方?接触多少人?还要再接触多少人?

杨纪村努力保持镇静,但这种前景确实太可怕,他禁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挂了电话,他立即向林站长和陈书记做了汇报,然后他带上小肖出发,亲自去取病毒样本。林站长和陈书记商量一下,决定先给主管文教卫生的金副市长打个电话。电话打通了,林站长匆匆汇报了疫情,说:

“疫情刚刚报来,还没正式确认,只是先给你吹吹风。因为考虑你刚刚上任,对情况可能还不熟悉。从美国爆发天花以来,防疫站这边早就做好了应急预案,虽然困难,还是可以对付的。最大的问题是那位正在蜜月旅行的原始带菌者。”

那边苦笑道:“那位梅茵我认识,她本人就是有名的病毒学家啊。与她联系没有?赶紧把她俩口子控制住。”

“好的,我们立即联系。”

金副市长变了主意:“算啦,我直接和她联系吧,我有她的手机号。”

金副市长挂断电话,脸色阴郁地沉思片刻。命运对他可真够厚爱的,刚刚坐上副市长的位子,这么大的一副担子就平空压下来。这副担子太重,有可能把他压垮。但职责所系,再重他也只能硬顶。他忽然想起一个月前,自己离开新野县前,曾专门到梅茵的工厂里去察访,那时他是担心工厂里面有什么影响自己宦途的秘密。也许他是凭第六感预知了今天的灾祸?你看,虽然并未应验他当时的担心,但灾祸的起由仍是在梅茵身上。

时间紧迫,不容他想这些事,他立即拨通了梅茵的电话。电话接通了,那边是唿唿的杂音。听梅茵笑着说:

“小金?有什么事吗?——喂,景栓你关上车窗,风声太大。”手机里变得安静多了。“小金你是不是急着喝喜酒?别急,我们不会忘的。正在从九寨沟往回赶,最多两天就能到。这儿的高原风光太美了!雄浑苍凉,这会儿我们正在茫茫云海之上呢哟,小金你有事快说,手机快没电了,前几天我俩都把充电器忘宾馆了。”

她的声音非常欢快,看来爱情让她年轻了。听着手机里欢快的声音,金明诚几乎难以忍受——反差过于强烈,一边是弥天大祸,一边是满溢的快乐,尤其你想到,她就是这样欢笑着把病毒洒了一路。金明诚赶紧摇摇头,把这个想法抖掉。梅茵不该受责备,因为她不知情啊。他简捷地说了这边的情况,那边惊唿道:

“天花?不可能的,我离开美国时,疫情还没爆发呢,而且我一直在陪我义父,基本和外界没有接触。啊,天哪”

手机里沉默了几秒钟,听见她和丈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等再说话时,梅茵已经恢复了平素的冷静严谨。她有条不紊地说:

“我想起来了,我可能确实是带菌者。在美国我仅有过一次社会活动,参加过一次自由论坛。会上一个叫齐亚·巴兹的人发表了带着血腥味儿的讲话,还透露说他的三个印地安朋友正在搞一次‘缅怀之旅’。我正是凭这些蛛丝马迹,向美国国土安全局预报了那场生物袭击。现在看来我的预警不完整,那个齐亚·巴兹在论坛上不光是动嘴,有可能也动了手——向与会者散发了天花病毒。”

金明诚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听了这段话,他对这场灾难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了。“噢,是这样。”

“小金,我们将星夜兼程赶回去。”

金明诚沉吟着:“是否赶到附近的哪个大城市,住进医院的隔离病房更好一些?我是担心你们路上”

“你不必担心,从现在我们将关紧车门窗,不和任何人接触,直接开回封锁区,这比停在某个城市更保险。至于我们来时已经接触的人,”手机里顿了一会儿,闷声说,“只有祈求上帝了。”

金明诚思索片刻,认为这种方法确实更保险:“好吧,就这样,你们尽快赶回,但要注意安全。千万注意!千万!别嫌我乌鸦嘴,如果出个车祸,再来个大场面的抢救,那波及面就太大了。”

“一定注意,我们俩轮流开车。”

“如果这边确定是天花,会马上宣布疫区封锁的。”

“我们赶回来会直接开进封锁区,住在那里,直到疫情结束。孩子们需要我。别为我俩担心,我俩至今没发病,说明对天花有抵抗力。”

“你们回来后,孙总也住封锁区内?”

“只能这样。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肯定也是带菌者。不要紧,他可以在电话里指挥公司事务。”

“好,替孩子们谢谢你。”

那边落寞地说:“谢什么啊,只要”她没把话说下去。

挂了电话,金明诚吩咐秘书对所有电话和来访挡驾,他要静下心,思考即将启动的应急预案。本市的疫情控制相对好办一些,最担心的是梅茵夫妇这十天的旅行,把疫情从“点”拉成了“线”,但愿它不会扩展成“面”!不过,尽管形势凶险,他还是有信心的。毕竟中国在几年前已经经过“非典”的考验,而且那场疫情的初期比现在更混乱。忽然他想到一个问题:梅茵夫妇说他们回程中将不和任何人接触,但他们总得过收费站和加油吧,至少得往外递钞票吧,那也足以造成传染了。他得赶紧警告一下梅茵夫妇,想一个妥善的办法。他把电话打过去,那边一直接不通,只有总机甜美的声音:对不起,对方手机已经关机。他们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刻关机的,那就是他们的手机已经没电了。这会儿金副市长最窝心的是,当时奖给梅茵的力帆车,为什么不配置车上电话呢。

办法还是有的,可以让沿路的收费站代为通知,不过这方法只能等到公开宣布疫情后才能实行。现在,就等防疫站小杨他们的结果了。

杨纪村从第一个病人梅小雪身上取来了疱疹内积液,刮取了疱疹底部上皮细胞,从她喉咙取了拭样,也抽了血。他回到CDC的实验室,把疱疹液涂片和疱疹基底组织压印片用巴兴法染色,在油浸镜下观察。他屏住唿吸,慢慢转动镜头,现在病毒颗粒清楚地聚焦出来,是砖型病毒,而不是水痘病毒的20面体。病毒排列成链状,成双或成堆。这是天花病毒的典型形态。

当然最好还要做病毒培养,作血清学试验和荧光抗体试验。但前者费时较长,需要四天以上;后者需要高价免疫血清或荧光抗体,南阳CDC没有存货。他准备把样本直接送到国家CDC去做,但在这之前要首先通知金市长。按照疫病应急反应条例,只要临床诊断高度怀疑为甲类传染病(天花已经从甲类传染病中删除,但那只是因为天花已经灭绝),就可启动应急机制,何况现在已经有了镜检结果。

他立即拨通金市长的电话。金市长此刻在市政府三楼会议室里,屋里坐着卫生检疫部门、动物检疫部门、交通局、公安局、民政局、全市民兵指挥部、各大医院等等各路人马。一句话,凡是与疫病应急机制有关的、在他管辖范围内的单位,他都召集来了,只有武警部队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他没有通知。会议已经开了三个小时,会上他宣布南阳发现某种甲类传染病,可能是鼠疫、炭疽、霍乱或天花,今天要议决如何动员。他的神态非常严肃,所以,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实战演习,仍然非常认真地讨论着,最后形成了一致意见。

该讨论的都讨论完了,但金市长仍不宣布散会,让大家在原地休息一会儿。老烟枪们早已打熬不住,这会儿忙抽出烟卷,互相礼让着,一会儿屋里就烟雾腾腾。中心医院的何院长对旁边的交通局郭局长说:咱们这个新市长有表演天才,你看你把脸板了三四个小时,就像真有疫情似的!郭局长笑道:真有疫情早该让咱们出发啦,还能在这儿有紧没慢地闲磕牙!还有,真有疫情,防疫站的站长能不来?该是他唱主角的。会场上只有卫生防疫站的书记知道内情——站长正在实验室里和小杨一块儿做实验呢。但金市长事先交待过,在没有确定疫情之前先不要透露,他笑着,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和金市长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时间已经超过12点,市政府的工作人员都下班了,听见走廊里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金市长仍板着脸不说散会,大伙儿开始纳闷,哜嘈声慢慢静下来,都把目光盯着主持人。金市长表面镇静,心里很焦灼。他是在等小杨的电话,如果是好消息,他会哈哈一笑,对大家说:今天是演习,谢谢大家的配合,散会,回家!这样不致于造成社会不必要的的动荡。如果是坏消息,当然要立即实施刚才议决的内容,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约时间。终于,手机响了,他立即走出会议室,摁下通话键。听了小杨的汇报,他返回会场,苦笑着说:

“大家肯定在想,今天只不过是场演习,我也很希望是这样。可惜不是的。卫生防疫站,或者说疾病预防及控制中心已经确定,南阳发生了天花疫情,疫源地是市区一家孤儿院,病毒有可能是孤儿院梅院长从美国返回时带来的。”

会场里静得糁人,有人轻咳一声,马上捂住嘴。金市长与卫生防疫站的书记交换一下目光,平静地宣布:

“从现在开始启动疫病应急机制,就按刚才会上议决的内容,分头行动吧。只用再加上武警,他们也要配合咱们的行动。”

梅茵夫妇还没有到家,电话仍打不通,不过他们的行程已经在指挥部的掌握之中。这要感谢遍布全国的收费站。指挥部已经通过国务院,向各地的收费站和加油站发了紧急通知:如果发现车号为豫R-C5360的黑色力帆车,立即免费放行和免费加油,并向南阳市疫情指挥部通报。通知发出后不久就有消息传来,说昨天就发现了这样一辆车,在通过四川某收费站时不开侧窗,车窗上的遮阳膜被撕掉,里面的人举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纸上有六个用钢笔描粗的大字:“急性传染病人”。收费姑娘的第一个反应是:车内人是想逃费,这可是她收费以来见过的最新鲜的歪招了。但看两个乘客风度翩翩,表情焦急,而且把昂贵的遮阳膜都撕掉了,不像是为了省几个过路费吧。收费员犹豫一会儿,觉得宁可信其有,少收十元钱是小事,别为此染上什么急病,便对他们放了行。

听到这个消息,金明诚不由莞尔一笑:梅茵他们有足够的急智,可以放心的。之后就一切顺利了,沿途的收费站和加油站不断送来报告,从这些报告上可以看出,那辆车正快速向南阳开来,此刻已经到了离南阳100公里的襄樊市,一个钟头后就要到了。金明诚急切地盼他们回来,一是回来后就能对有关情况作深入了解,再者,梅茵是一流的病毒学家,有她回来,心中更踏实一些。还有一点也不可忽视:梅茵若能回到孤儿院,对安定孩子们的情绪肯定大有好处,他知道梅茵在孩子们心中的威望。

金副市长那时不知道,此刻还有一个人也正加速向南阳市赶来,他的到来将掀起一场更大的波涛。

疫情发现后第二天下午七点钟,天色已黑的时候,梅茵夫妇赶回南阳市。城区已经封锁,警车横在路口,警灯不停地闪烁着,戴着口罩的警察在拦截过外来车辆,请他们无条件返回。两排手执武器的武警警惕地守在两旁。梅茵把车停下,降下车窗,一个警察早已看清了车号,走上前行个礼,把一个对讲机塞到车窗里,然后挥手放行。梅茵一手开车,一手摁下对讲键:

“喂,是金市长吗?我们已经到达城区,正往孤儿院开。Over。”

“我是小金。一路还顺利吧。完毕。”

“顺利。我们同外界没有任何接触,吃的是干粮,收费站一路绿灯。完毕。”

“你们的身体?完毕。”

“没有任何发病的迹象。疫区内的情况?完毕。”

“相对乐观。重病人只有两人,其中一个是孤儿院的梅小雪。疑似病人有一千多个,但症状相当轻。防疫站的专家们对此相当纳闷。完毕。”

“梅小雪她算了,我们马上就到孤儿院了。完毕。”

汽车开到第二层封锁线,这儿比外围封锁线更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石炭酸味儿,警卫们都穿着白色臃肿的棉防护服,戴着面罩,像一伙儿太空人。路上清冷寂寥,没有一个行人,如果没有闪烁的警灯和姿态僵硬的警卫,这儿就像一座死城。警卫们看到了这辆车,老远就做出放行的手势。力帆车直接开进孤儿院,两个太空人已经守在那里,手里托着两套防护服,显然是为他俩准备的。梅茵开门出来,笑着摆摆手:

“谢谢,我们俩用不着,要传染早该染上了。”

太空人之一是防疫站的周医生,他在面具后瓮声瓮气地坚持:“至少得戴上口罩。”

“不,口罩也用不上,真的不用。”

孙景栓从另一侧车门出来,也温和地摆手拒绝:“确实用不着,我们有抵抗力。领我们看看病人吧。”

周医生领他们过去,一边介绍说,孤儿院的34个人中有14人未发病,确认后已经疏散出去,现余20人都处于出疹期,但病状相对较轻,这点让人纳闷,因为——恐怖分子在美国撒播的可是天花的强毒株啊。

梅茵对他的话未置可否。他们进了孩子们的集体宿舍,刘妈与十六个女孩住在这屋,陈妈和几个男孩在另一间屋里。显然没人预先通报梅茵的到来,梅茵一进屋,屋里人都愣了,几秒钟后她们才反应过来,屋里腾起一片声浪:

“梅院长!梅妈妈!梅妈妈回来啦!”

孩子们向她扑过来。刘妈着急地喊:别过来!梅院长你先穿上防护服!但已经来不及了,梅茵笑着摆摆手,把孩子们揽到怀里,孙景栓也笑着抱起两个小女孩,亲亲她们的脸蛋。梅茵检查了她们的病情,头面部都有疹子,但较浅较稀。出疹期本来就会暂时退烧,所以她们的精神都很好。孩子们叽叽喳喳闹个不停,都想挤到前边,挤到梅茵的怀里,让梅妈妈的手摸摸自己的脸蛋。梅茵眼中含着泪光,不停地说:

“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你们很快会痊愈的,别怕。在你们痊愈前,梅妈妈会留在这儿一直陪你们,好吗?”

孩子们一片欢唿。

他俩又去另一间屋里看了男孩子们,梅茵对两位妈妈说:“你们辛苦了。”

“我们辛苦点算啥,只是苦了孩子们,尤其是小雪。”

“她在那儿?我去看她。”

刘妈领她俩到那间新房。没有旁人时,刘妈小心地问:“梅院长,病毒真是你从美国带回来的?”

梅茵扭头看看她,平和地说:“很可能是的,我在美国虽然未到疫区,但在一次会上接触过一个人,后来才知道他是这次恐怖袭击的策划者。也许他在会上”

她没有说下去。刘妈叹口气,不再问了。虽然梅院长只是无心之失,但无论如何,只要想起是她把病毒带到孤儿院的,刘妈心里就难过。

独自隔离的小雪已经听到了那边的欢唿声,看到梅妈妈在向这边走来,早就急不可待了。护理她的护士守在门口,婉言劝她在屋里等,不要出来。这会儿她喊起来:

“梅妈妈,梅妈妈!孙叔叔!”

两人加快步伐过来,把小雪紧紧揽在怀里。小雪把头深深埋在妈妈怀里,等她抬起头时泪流满面,泪水把梅茵的胸前都弄湿了。她的病状确实很重,头面及四肢远端都长满了红疹,有些已经开始转为疱疹,这会儿体温不算高,但前一阶段的高烧已经把她蹂躏得很惨了,面色苍白,走路发飘,目光有点迷离,说话时中气不足。梅茵紧紧贴着她的脸蛋,声音哽咽:

“小雪你受苦了。别担心,你一定会痊愈的。这些天梅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梅小雪的眼睛立即放出光芒!这些年她一直有个隐秘的愿望,羞于对别人讲的,那就是和梅妈妈睡到一张床上,挨着妈妈的乳房,甚至用手摸一摸。对于一个13岁的女孩来说,这个愿望未免太孩子气了,问题是——她的孩提时代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幸福啊。如果这场病能换来这样的幸福,那她就非常值了。她怯怯地问:

“梅妈妈,你晚上会住到这儿吗?”

“会的,我会一直陪你睡到这儿。”

“呀,不行,会传染的!”她忽然想起这一点,赶紧离开梅茵的怀抱,着急地说,“梅妈妈你为啥不穿防护服?会传染的!”

梅茵笑了,把她重新揽回怀中:“不要紧的,妈妈有抵抗力。真的,不骗你。”

小雪放心了,注意到了久被冷落的孙叔叔,歪着头想了想,体贴地说:“梅妈妈你白天陪我们就行了,晚上还是和孙叔叔住到一块儿吧。”

孙景栓刮了刮她的小鼻头:“小机灵鬼,就你心眼多。让梅妈妈陪你吧,我还要陪梅小凯那几个男孩呢。”

到这时小雪才相信,那个久已企盼的幸福真要降临了,于是迷离的目光焕发出光彩。

晚上梅茵搂着小雪睡,小雪老用脸蛋蹭妈妈的胸脯。梅茵体会到她隐秘的心愿,有些心酸,干脆脱了乳罩,把小雪的两只小手按到自己的乳房上。小雪幸福得醉了,脸挨着,手摸着,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头问:

“梅妈妈,我想问你一件事,行吗?”

“问吧。尽管问。”

小雪鼓足勇气问:“梅妈妈,你是不是我的亲妈?”

梅茵顿了一下:“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生母亲,好不好?”

这个回答没能让小雪满意,她失落地轻吁一口气。梅茵又一次感到心酸,把孩子搂紧,暗暗为她担心。小雪的症状很典型,现在出的是红疹,很快她的体温就会回升,红疹变为脐形疱疹;此后体温会继续升高,疱疹变为脓疱疹,甚至出现危险的脓毒血症。虽然她已经注射了疫苗,但时间太晚,疫苗已经不大起作用了,以后只能靠她本人的抵抗力,靠造化之神赐予每个生物的免疫力。死亡的可能性倒不大,但麻脸是肯定逃不脱的。当然现在有足以乱真的美容手术,对麻脸疤痕可用特殊的快速磨头磨面修整,效果不错,但毕竟不是原璧了。这会儿小雪安心地钻在她的怀里,钻到母爱的羽翼之下,她还没有意识到以后的灾难啊,可怜的小雪。

她对小雪充满了歉疚。就在这一刻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私人决定,她把小雪的脸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

“小雪,我有一个计划。等你病好,我就办理领养手续,把你接到我家中,做我和你孙叔叔的女儿。你同意吗?”

小雪惊呆了,不相信幸福会这样毫无预兆地突然降临:“真——的?”

“当然。梅妈妈会骗你吗?我还没和你孙叔叔商量,但他肯定会同意的。”

小雪仍愣了很久,突然双手攀住梅茵的脖子,泪水汹涌奔流。她的泪水过于凶猛,梅茵一时也被吓住了。她贴着小雪的脸蛋说:

“别哭,小雪别哭。啊我知道了,小雪这么伤心,肯定是不乐意当我的女儿,那我就收回刚才的话,你看行不?”

小雪被逗得带着泪水笑了,低声喊:“妈妈。妈妈。”

她已经把称唿改了。梅茵欣喜地抚着她的背,喃喃地说:“乖女儿啊,你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儿,最可爱的女儿。”

她们絮絮地说了很久,小雪搂着妈妈,带着泪水和笑容进入梦乡。

这会儿是晚上十一点,薛愈晚饭后乘一辆出租车从武汉出发,此刻刚刚赶到南阳。新闻联播已经播放了这儿是疫区,人们对非典还记忆犹新,哪个司机敢往疫区跑?薛愈好容易用高价和恳求打动了一个司机,但说好不进封锁区,在封锁线上撂下乘客就走,司机才答应了。电视上说,中国这次天花爆发,源于一位回美国探亲的旅行者,梅茵,是她从美国带回的病毒,但薛愈从听到这个新闻的第一刻起,心中就扎着某种尖锐的担心。他必须把自己的担心告诉梅老师,否则,如果他的担心属实——真正的疫源并非美国,而是在孙总的工厂里,那目前的所有防范措施都会失效。他发疯一样打梅老师手机,一直联系不上,连孙总的手机也打不通。但他的担心又不想直接捅给官方,无疑那会给梅老师带来很大麻烦的。无奈之下,他立即租车往南阳赶,他估计,蜜月旅行的梅老师此刻肯定也从电视上得知了这个消息,一定在加速赶回南阳。

出租车在封锁线外停下,放下薛愈,司机一分钟也不多停,立即拨马而回。薛愈问了警卫,知道梅老师确实已经回到本市,一下子放心了。他要求进去见面,警卫训斥道:

“你不想活了?不看这是什么时候,还愣往疫区里闯。”

薛愈说我确实有急事啊,你不让我进去,给我梅老师的电话号码也行。警卫说他们也不知道,爱莫能助。薛愈火了:

“我真有急事,与扑灭疫情有关,十万火急!你们不让我进,以后出了问题谁负责?”

警卫看他说得硬气,便打电话向总指挥请示,然后他开来一辆警车,说:

“走,我带你去。”

警卫没带他去见梅老师,带到疫区封锁总指挥这儿了。现场指挥部设在梅小雪所在的中学,离孤儿院不远。这会儿正在一个大教室里开会,与会的有国家CDC的张副主任,这是中国最年轻的司级干部之一,精明强干,官场中普遍看好他的发展,说他最多三年之内就会当上副总理;有WHO派来的专家、日本人松本义良,是一个态度谦恭的老人;有南阳市委齐书记和唐市长;会议由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金明诚主持;还有一大群中外记者,中国的不说,国外的有CNN、共同社、路透社、俄通社、安莎社、埃菲社、香港凤凰、台北中央社比正式与会人员还多,齐齐地坐满了后排。由于是内部会议,不安排同声翻译,所以各通讯社都派了懂汉语的精兵强将来,个别不懂汉语的人只有求助于懂汉语的同行了。

让外国记者同步报道疫情,是张主任决定的,并经中央批准。中国在非典初期因地方瞒报,既干扰了疫情的扑灭,又为国际舆论所诟病。张主任说,这回决不允许再出现这样害人害己的蠢事了。

这会儿市CDC的杨纪村科长在汇报疫情。总的说情况很好,超出流行病专家的预料。南阳市目前确诊天花患者为343人,疑似病人1345人。但病情普遍较轻,症状类似变型天花或小天花,但中国并不属于小天花流行区(杨纪村向大家解释:小天花又称类天花,曾在南美一些国家流行。它的病状较轻,死亡率为1%。是天花病毒一种稳定变种,与天花有交叉免疫,用实验室方法不易区别,有人用二者在鸡胚绒毛尿囊膜上生长所需要的温度来区分)。从美国疫情来看,那儿显然是正型天花。所以,如果承认这儿的天花是梅院长从美国带来,这点矛盾就无法解释。疫区内只有两个重病人有生命危险,即孤儿院的梅小雪和最先报告疫情的马医生。前者是因为发病最早,后者是因为年纪大,体质弱,他早年种过牛痘,但只种过一次,没有复种,所以特异免疫力已经消失了。此前国家CDC最担心的局面,是天花沿梅茵他们蜜月旅行的路线扩散,所以让梅茵提供了详细的行程记录,沿这条线严密监视,并确实发现了数十名疑似病例,但病情同样较轻。天花主要是靠飞沫传染,由于梅茵他们行程匆匆,没有在某一地方过多停留,即使播撒了病毒也会很快被稀释,所以传染强度并不大。从目前情况看,疫病的扩散势头已经被有效遏止。

按会议安排,杨科长汇报完,将安排记者提问时间。这时一名工作人员找到金明诚,附耳低言一会儿,金明诚对旁边的唐市长说:“代我主持一会儿,有一个武汉病毒所的年轻专家远道赶来,说有紧急情况。”然后匆匆离开会场。他的离开在后排记者中引起一阵骚动,这些记者都是些超级人精,眼光锐利如刀,是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

金明诚来到会场外,同薛愈握手,说:

“有什么紧急情况?”

薛愈为难地说:“只是我的怀疑,我想先同梅老师交换一下意见。”

金明诚沉下脸:“你要说的事是否同疫情有关?如果无关,请你回武汉去,这儿无暇接待你。”

“当然有关”

“那就快说!我是疫区总指挥,有权在第一时间得到与疫情有关的任何情况。如果确实需要同梅老师交换意见,我会安排的。”

薛愈脸红了,知道自己的作法有点傻,有点迂。疫情关天啊,容不得他像平常日子里那样按部就班的行事。他其实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立即收拢心神,简明扼要地讲了天力公司那个实验室的情况。他说:

“如果真像梅老师所说,这种变异的白痘病毒也能致病的话,那就要考虑:也许这次的疫源并非来自于美国的天花病毒,而是那个实验室中变异白痘病毒的意外泄露。正好在疫病爆发前梅老师领我去过那里,也许就是那次她无意中接触了白痘病毒?”

金明诚的心沉了下去,他的第一反应是不那么光明的,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宦途。他在调离新野县前曾特意去天力公司的新车间视察过,怀疑新车间里有蹊跷,也许那时他就直觉到了命运中要出现的坎坷?可惜他没有视察实验室,已经走到门边却没有进去,太草率太马虎了。话说回来,即使进去,以他这个外行恐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这会儿他对梅茵滋生了极度的不满——梅茵违背了投资时她作出的“工厂与病毒完全无关”的许诺,悄悄搞了这么个研究病毒的实验室,太过分了。如果那儿果真是疫源,不说梅茵得倒霉,自己的官也算做头了。他的宦途是从那次成功的引资开始,也许又要因梅茵而终结。

他摇摇头,抛掉这些思绪。现在是疫情关天的时候,现场指挥的片刻犹豫都可能多增加几十个几百个牺牲者。形势不容他分心,更不容他妄图隐瞒,妄图把薛愈的反映悄悄压下去。他说:

“谢谢你的责任心,也谢谢你的锐敏目光。我是外行,想再确认一句:你刚才说的、白痘病毒会变异得类似天花,能够致病——确实有这种可能吗?”

薛愈犹豫着没有回答,目光非常复杂。金明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回他没有厉声责斥,而是温和地说:

“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如实告诉我吧,一点也不要隐瞒。知道吗?我对这件事盘根究底,实际上也是为自己的官场升迁自掘坟墓。无论是作为当年的招商局局长,还是后来的新野县县长,我都对这个秘密实验室负有领导责任。但我只能这样做。”

薛愈听出他的沉闷感伤,脸红了。现在确实不是考虑个人得失的时候,哪怕要涉及到他一向敬重的梅老师。他坦率地说:

“如果是自然变异,可能性极小。目前医学界公认的看法是:猴痘病毒包括其变异的白痘偶然能感染人,但不可能有继发传染能力,也就是说,不可能造成大规模的疫情。除非是——进行人工诱导。”

金明诚震惊地问:“把无害病毒故意变成杀人病毒?为什么这样做?”

薛愈忙说:“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科学家这样做有完全合理的理由,是防患于未然。而且,破译了病毒从无害到有害的过程,有助于医学战胜病毒。当然,”他困难地承认,“这种研究有危险性,事先应进行充分的公开讨论和有关方面的批准,不应该是私人的行为。”

尽管他的语气尽量委婉,但这已经是相当严厉的批评了。金明诚看看这位梅茵的学生,没再说什么。他一向敬重梅茵,甚至视她为完人。她宅心仁厚,稳重严谨,待人如春风,视孤儿们如亲子,看钱财如粪土。他做梦也想不到,梅茵会干出这样“不稳重”的事。他点点头:

“走吧,跟我到会场去,我们当场处理这件事。小薛,谢谢你。”

金明诚作为会议主持人,离会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他进来时,齐书记和唐市长都不动声色地看看他,眼光中暗含着疑问。后排那些千年老狐般的记者们也骚动起来,把目光聚到他、及随他进来的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人对薛愈拍照。法警过去干涉,但那个记者已经完成了抢拍,笑着坐下,向法警张开双手。薛愈在前排找到一个空位坐下,金明诚入位后匆匆写了一行字,交给齐唐二位。齐唐二位看完,低声交谈两句,又转给国家CDC的张主任。张主任不动声色地看着,足足看了五分钟。下边变得非常安静,正在汇报的杨纪村感受到这种异常,也顿住了,疑问地看看主持会场的唐市长。这时张主任已经做出决定,摆摆手让杨纪村暂停,让工作人员把麦克风移到他面前,笑着说:

“有一点突然情况。事先说明,这是未经证实的情况,也许只是一场虚惊。但既然我们保证新闻媒体要同步了解所有进展,我就当场公布,随后再落实。但务必请各路记者如实报道,不要夸大,把它炒得像既成事实。现在我要念了,纸条内容的专业性较强,不大好懂,我念慢一点。”

他清清嗓子,一字一顿地念出纸条上的内容:

“梅茵研究员的一位学生薛愈反映:请考虑疫源的另一种可能。梅茵任董事长的本市新野县天力公司有一个实验室,梅茵在这儿研究能致病的白痘病毒,它是猴痘病毒的一种变异,与天花非常相似。这是一项纯属个人性质的研究。”

这绝对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与会人听得很认真,尤其是后排的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不懂汉语的紧张地询问着同行。日本专家松本义良的身边配有翻译,快速为他翻译着,有时低声讨论两句。张主任说:

“也就是说,薛愈同志——薛愈先生认为,有可能这次疫情的作祟者不是天花,而是变异的、能引起同样病状的白痘病毒,是不是?”

他问台下的薛愈。薛愈站起来,简捷地说:“是。”

有技术背景的张主任轻轻摇头:“以我的知识面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我们还是听听专家们的意见吧。请WHO的松本先生回答。”

松本站起来,这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中等个子,面相清癯。他向大家鞠躬,说了几句。翻译说:“松本先生说可能性极小,除非它经过定向突变诱导,即使如此,也必须经过长期的筛选。不过松本先生说:不必在这儿耽误时间,对病毒扩增后作一个DNA测序或者探针杂交就可以区分了,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就能做。”

松本又补充了两句,翻译说:“松本先生又说,虽然他不大相信白痘致病的可能,但这儿的疫情显然比美国的轻,病毒的毒力较小。从这点看,两处疫情不大像是同源。这与南阳CDC杨先生刚才的怀疑是一致的。”

张主任把杨纪村叫到主席台前,小声问了两句,然后对麦克风说:“在此之前,南阳市CDC已经把样本送北京去做DNA测序了,明天就可能回来结果。不过我们还有另一个更直接的办法。”他转向金明诚,“请主持人联系上天力公司董事长、武汉病毒研究所的外籍专家、美籍华人梅茵研究员,她中断旅行赶回来后,一直在封锁区内帮助工作。我们可以直接向她询问。”

金明诚没有说话,让工作人员拿来对讲机,摁下通话键。他从张主任的话中感受到了阵阵寒意。张主任着力强调了梅茵的外国人身份,这似乎不是好兆头。他理解张主任的做法,如果梅茵这项秘密研究属实,如果真是她引发了这场灾疫,那她只能自承其果了,谁也救不了她。把她果断地抛出来,倒可以减少外国的猜疑,认为这是某种国家行为——此前类似的不负责任的西方炒作实在是太多了。这会儿金明诚既愤怒于梅茵的大胆妄为,也为她的命运担忧。他把对讲机送给张主任。张主任平和地问:

“是梅茵研究员吗?我是国家CDC的张士远,有一个问题想请你回答。完毕。”

那边的声音也很平和:“我是梅茵。张主任请讲。完毕。”

“你应该清楚以下问题的份量,我相信你一定会如实回答。完毕。”

“当然会的。完毕。”

“你的学生薛愈刚刚向会议提出一个可能:疫源不一定来自于美国,有可能是由你研究的白痘病毒所引发的。请问你是否在新野县天力公司的一个实验室里研究白痘的变异?完毕。”

那边顿了一下,虽然时间不长,但在场人都感觉到了。然后那边平静地回答:“是的。完毕。”

这简单的两个字就像一次核爆,把全场一下震呆了。为了让记者们能听到双方的通话,张主任把通话音调到最大。会场里极度安静,后排的记者们侧着耳朵辨听着通话器里的声音,飞速记录着。张主任问:

“那么,依你看来,薛愈的怀疑是否有可能?完毕。”

他的语气仍很平静,但平静中已经含有更浓的寒意。那边回答:

“有可能。我已经确认,我这儿的病毒确实有致病能力。”

她没有说“我这儿的白痘病毒”,而有意用了一个比较模煳的提法。人们当时都没注意到这点细微差别,只是到了真相大白时,薛愈才体会到她当时这样说的用意。梅茵平静地说:

“想知道这次的疫源究竟来自于何处,很容易的。请CDC到那个实验室取样本,做一个DNA测序,与疫区的病毒来个比对,就可以了,也可用其它方法来鉴别。完毕。”

这句话——她的病毒有致病能力——再次引发一场核爆,记者们知道今天可要逮住一条大鱼了,不免喜形于色,尽管他们的喜悦嵌在疫情的大背景下有些残忍。当然他们也有些疑惑:如果这位梅茵真是疫情的罪魁,她会如此平静吗?甚至主动请求作DNA鉴定?张主任非常愤怒,不再掩饰语气中的严厉:

“你这项研究是谁策划的,谁批准的?完毕。”

“是我的私人研究,没有任何人批准,甚至天力公司的孙总也不知情。完毕。”稍停她补充道,“我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一切责任。完毕。”

张主任放缓口气:“责任追究以后再说,现在第一要务是先把疫情扑灭。我马上派人去那个实验室取样本,请你配合。完毕。”

“你们直接去就行,病毒保存在液氮中,反应器内有活病毒。顺便说一句,即使确定疫源是那儿,目前的防范措施依然有效,牛痘疫苗也有效,不必做什么更动。完毕。”

这句话说得太肯定,给人的印象是:其实她对这件事了然于心,早已知道是自己实验室的病毒泄露引发了这场疫情,但一直隐瞒着。张主任抑住内心的怒气,冷淡地说:

“谢谢。完毕。”

“不必谢,是我的本份。”她有些突然地加了一句,“倒是要谢谢我的学生薛愈,谢谢他的社会责任心。我没看错他。完毕。”

大家把目光转到薛愈,薛愈脸红了,在众多目光的烧灼下如坐针毡。他这次“告发”梅老师是被逼出来的,而且他自问毫无私念,良心清白。但是,道德上的自信并不能减轻他对老师的愧疚,尤其是,如果最后导致梅老师身陷囹圄的话(依事态发展看,这已经大有可能了)。在这样的心态下听见梅老师对他的夸奖,觉得这是最刻薄的讽刺。他想不会啊,梅老师不是这样刻薄的人。这时他听见金市长在喊他:

“小薛,你领着杨科长去吧,你对那儿熟悉。”

薛愈唯有苦笑,好,“叛徒”要被示众了,要去直面工厂里众人的鄙视了。他一咬牙,心想去他妈的,反正我没有干亏心事。他说好吧,我领着去,我对那儿很熟,我曾是梅老师最器重的学生,她曾经想让我接手那儿的研究哩。张主任同情地看看他的罗索,说:

“咱们都去吧,包括松本先生,记者们愿意去的也都去。走吧。”

与CDC的张主任通话时,梅茵和丈夫都在小雪住的小屋里。小雪的丘疹已经转为疱疹和脓疱疹,体温回升,出现了脓毒血症,神志模煳,有时表现狂躁。这些天一直在为她输水,用特异高效价的抗天花丙种球蛋白进行治疗,防止并发肺炎。虽然神志模煳,但她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就是时时刻刻要确认妈妈在身边。她或者拉着妈妈的手不放,或者在呓语中喃喃地唤着妈妈。看着她的病情,梅茵心疼如绞。作为病毒学家,她在此前就预见到可能有病人出现这样严重的病状,但理性的认识和感性的感受是有距离的。现在,负罪感在深深折磨着她。她同张司长通完话,对丈夫说:

“我真的感激薛愈,他让我解脱了。只要在实验室取来样本,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丈夫把她的小手握到自己的掌心,说:“那我也同样解脱了。”

“别傻,一切按既定计划办。别去表现你的骑士精神,你顶不了我的罪。”

“但我也脱不了罪的,没人相信我会一点儿不知情。”

“管他们信不信呢,法律讲究证据,你就一口咬定不知道,至少可以争取个轻判啊。工厂离不了你,孤儿院也得你替我扛起来。还有——咱们的女儿,不能让她刚有了父母又变成事实上的孤儿。”

孙景栓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尽吃奶力气对法院耍赖的。如果你被我会在外边等着你。”

梅茵没有拒绝,只是平淡地说:“有可能出不来了,估计是20年的重刑。”

“不管多少年,我等你。”

他们不再说这件事了,低下头看小雪。小雪满脸通红,疱疹几乎满掩了皮肤,露出的皮肤显得发红和微肿。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时而颤动着,嘴唇也时而翕动,像是对冥冥中的神灵祷告。梅茵心疼地说:

“小雪受苦了,是我害的她。”

“心放开点。狄克森先生说得对,疾病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

“景栓,我昨天来例假了。”她突兀地说。“非常抱歉,我不能为你和奶奶生育一个孩子。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里含着浓重的苦涩,孙景栓心中也发苦,但他努力把苦涩变成玩笑:

“还来得及,在拘捕之前咱们努把力,争取怀上。别忘了,孕妇还能缓刑呢。”

梅茵低头看看小雪,叹息道:“不行,小雪和孩子们病得这样,我没有一点兴致。”

孙景栓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一样啊。那就不要勉强,听从命运的安排吧。”

床上的小雪忽然弹动着,狂燥状态又发作了,梅茵忙按住她扎着针的左手。小雪喃喃地说:“妈妈,领我回家。”

说话时她没有睁眼,显然是高烧中的呓语。梅茵摸摸她的脸,心酸地说:“小雪好好养病,病好后妈妈就领你回家,好吗?”

“妈妈领我回家。不去坐牢。”

梅茵夫妇都吃了一惊。她是在呓语?但从她第二句话看来,她显然听到了、也听懂了两人刚才的谈话。俩人仔细看着小雪,她仍闭着眼,表情漠然。显然仍在昏迷中。梅茵眼眶红了,柔声重复着:

“小雪好好养病,病好后爸妈就领你回家,回到咱的家。好吗?”

薛愈领着南阳市CDC的杨科长,去天力公司那个实验室取了病毒样本。同去的还有国家CDC的张主任,有唐市长和金副市长,有WHO的松本先生,有十几个中外记者。提取样本是在众人监督下进行的,共取了三份,一份送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另两份由松本先生签封,派专人直接送美国亚特兰大CDC和日内瓦的WHO进行鉴定。是张主任主动这样安排的,熟悉中国官场潜规则的人都为他捏一把汗,因为这件事很可能是一颗炸弹,这么兴师动众地去排弹,万一在公众目光中忽然爆炸,那他就惨了。但年轻的张主任坦然自若。上次非典中,中国已经吃尽了“新闻不透明”的亏,这回如果还捂着盖着,相信当天晚上就会在网络上,或某家国外大报上,出现这么一条耸人听闻的新闻:

中国军方在南阳一带秘密研制生物战剂,发生泄露,引发天花疫情!

张主任敢这样做也是有底气的,至少据他所知,中国并没有这样的秘密研究,肯定是梅茵的个人行为(他愤恨地想,这个美国女人也太胆大妄为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反倒可以借WHO代表和外国记者的眼睛来报道事实的真相。三份样本送出去了,三家研究所都很慎重,三四天内没有公布结果。令人欣慰的是,所有目睹了样本提取的记者都没有急于制造新闻,而是谨慎地报道着事态的进展,或是无进展。

即使有了这个缓冲期,当五天后,三家机构同时公布鉴定结果时,仍然引发了猛烈的舆论爆炸。

孙梅夫妇早就知道会是什么鉴定结果——实验室里储存的根本不是什么白痘,而是从俄罗斯获取的天花——但在结果公布之前他们完全撇开了这件事,全力照顾小雪和其它孩子们。这些天,孤儿院疫区也做了进一步的划分,院中拉了一条隔离带,基本痊愈的孩子们由刘妈和陈妈领着,住在一个区域;这边只剩下梅小雪、梅小凯和牛牛,由梅茵夫妇照顾。刘妈她们不放心这边,老是站在隔离线那边大声喊梅院长,问小雪他们咋样了?梅茵一直劝她们放心。

今天他们听到了一个噩耗——最先报告疫情的马老先生因病重去世。他是这场疫情中唯一的牺牲者(如果不把麻脸也算做损失的话)。梅茵和孙景栓都很沉痛,马老先生是因他们而死的。纵然他俩熟知“疾病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但当死亡真切地砸到他们身上时,仍然有难以承受之重。马医生的死也势必加重对梅茵的量刑,但这反倒不是她关心的焦点。

自从参加义父的十字组织,她早就为这样的结局做好了准备。

小雪的病情仍未见轻,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在她身边忙碌着,屋里拉来了氧气瓶、人工唿吸器等急救设备。输氧器的水泡哔哔地响着。出疹期是天花病人传染力最强的时候,但梅茵没有任何防护,连口罩也不带,就这么着护理着小雪,帮她翻身,为她擦去脓液,把她抱到怀里。她做得坦然自若,但在几位医护的眼里,她这么“赤膊上阵”简直让人不寒而栗。他们诚心地劝梅茵加强防护,梅茵都一笑而罢。

小雪发病后的第十三天,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体温开始下降,脓疱疹开始结痂,神志也开始恢复清醒。梅茵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来,在心里默诵“感谢上帝”——当然这不是那个宗教的上帝,而是大自然。她知道,虽然有医生的尽心救治,但究其根蒂,是小雪年轻的身体战胜了病毒,是天生的免疫系统救了她。这个免疫系统是大自然40亿年进化的结晶,无比的高效、精细和巧妙,是任何医学手段都望尘莫及的,尽管现代医学已经是无比巍峨壮丽的大厦了。

医护们撤走了,把病情好转的小雪留给梅茵。小雪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清晨她睁开眼,用清醒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太阳已经升起,一缕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无数微尘在光柱里飞舞。屋里充溢着好闻的石炭酸的味道。窗户里嵌着一块四方的蓝天,白云悠悠地在这个四方背景上飘过。一片落叶落到窗户上,在玻璃上贴了片刻,很不情愿地缓缓滑下去。小鸟在院里的树上欢快地鸣啭着。

生命真好。她总算挣脱了死神的利爪,可以重新享受生命了。

睡在另一头的梅茵被惊醒,忙起身走过来:“小雪你醒了?”

“妈——妈。”小雪虚弱地喊一声。梅茵十天来衣不解带,这会儿显得相当憔悴,特别是,在她的一头青丝中,小雪竟然发现了几根白发。她感动地说:“妈妈你有白头发了,一定是这几天累的。”

梅茵笑着说:“早就有了,妈妈已经是48岁的人啦。小雪,你的病很快就会痊愈,现在已经结痂,等痂皮脱净,你就可以出院了。”

她想应该告诉小雪,痂皮脱落后她会变成麻子,但不要紧,现在的美容手术可以重塑她的美貌。但这个真相只能慢慢掀开,否则她会承受不住的。小雪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思被另一件事占据着。她声音低微地唤道:

“妈妈。”

“怎么啦小雪?”

小雪苦恼地说:“妈妈,我在昏迷中好像听到了一个坏消息,究竟是什么,我却想不起来了。是不是有坏人要来抓你?”

梅茵顿了一下。这么说,小雪在高烧中的那句呓语并非空穴来风,她确实在昏迷中听到了自己和丈夫的谈话,而且刻印在记忆中了。她怎么会在昏迷中单单筛出与妈妈有关的话语呢,这让梅茵非常感动。与小雪分别在即,是否是永别也说不定,因而梅茵的情绪也有点失控,几乎止不住哽咽。她稳定了情绪,笑着说:

“是做恶梦吧。哪儿有什么坏人来抓我?”

小雪想想,确实也没有这种可能,难为情地笑了,放心地把脸贴到妈妈的手心。

对讲机有信号。梅茵摁下通话键:

“是奶奶?奶奶你放心吧,这儿情况很好,最后一个病人,梅小雪,也快痊愈了。”

奶奶没有回应她的话,甚至没有喊她的名字,只是问:“栓子在不在?”

“在,我去喊他。”梅茵很敏感,已经感受到了奶奶入骨的冷淡。她苦笑着摇摇头,站门口喊了两声。孙景栓跑过来,接过对讲机,他们不想让小雪听见,走到屋外接听。

“奶奶,是我。你这会儿在哪儿?”

“我听到一些消息,不放心,坐车到市里了。站岗的不让我进,说封锁还没解除,让我对着这个大手机讲话。栓子,咱家工厂被******包围啦,你知道不?”

“我知道,不是******,是民兵和武警。也是对疫区的封锁,和这边一样。”

“上边派人去厂子里,取了啥子病毒样本?”

“对,这事我知道。”

“都说梅茵在那儿研究啥子病毒,这场大祸就是她戳出来的?”

孙景栓苦笑着对妻子点点头,那意思是说:你现在已经成人民公敌了,连我也要和你划清界限啦。他说:

“奶奶,我也听说了这种说法,老实说,实验室里的事我不清楚,是梅茵直接负责的。她说是在研究白痘病毒,对人无害。”

“对人没害处,为啥******要封锁?栓子,你给我说实话。有人说话可难听啦,说你媳妇是美国特务。”

虽然按夫妻俩事先的商定,孙景栓应该和妻子拉远距离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对奶奶放了一句重话:“奶奶你老煳涂了?不要听别人瞎说。你孙媳妇是啥样人,你还不清楚?十二成的好人,和特里莎修女一样高尚。她就是出了啥错,也是好心办了坏事。”

那边沉默了相当长时间,然后说:“叫你媳妇听电话。”

梅茵接过对讲机:“奶奶是我。”

“栓子家的,奶奶刚才错怪你啦,别生奶奶的气真要是犯了错,就老实对政府承认,争取个宽大。记住没?”

“记住了,奶奶你放心吧。噢对了,有件事央奶奶帮忙。我和景栓准备认孤儿院的小雪当干女儿,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你一见就会喜欢的。如果我短时间回不去,麻烦你帮忙照看她,好吗?”

奶奶那边久久没回话,等回话时已经带着哭声,她知道这是梅茵在交待后事了。她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她,只要这把老骨头还管用。对讲机挂断后,孙景栓的眼眶也红了。梅茵朝他嘘了一声,指指屋里的小雪,低声说:

“不要冲动。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不要为我辩解。你忘了你的许诺啦?”

孙景栓默然点头。

孤儿院里没有电脑,不能上网,得不到外界的消息。从实验室取的病毒样本送去鉴定后,算来已经快一个月了,鉴定结果肯定早就出来,但一直没有人通知他们,估计是有意对他俩封锁消息。最为反常的是,与孙梅二人关系密切的金市长这一个月来也没与他们联系。这是大难前的寂静,梅茵清楚地感受到了。不过她真的没有把它放在心里——反正是躲不过去的结局,想也没用。这些天,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到小雪身上。小雪已经基本痊愈,早就不发烧了,身上的疱疹已经结痂,正在逐步脱落。从发病到现在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一直没有洗澡,身上满是难闻的汗味,头发粘做一团,前天换的衣服今天又馊了。不过现在还不敢洗澡,梅茵为她换了衣服,然后细心地帮她把锈发梳开,编出小辫。她说小雪这么一梳理真漂亮!手上这些小疤痕不怕的,现在美容术非常先进,完全可以把它复原如初。小雪来了兴致,说妈妈你把镜子拿来,我看看你编的辫子。梅茵到桌边看看,说镜子在哪儿?这几天我一直没见。小雪说就在桌上啊。梅茵找了找,还是说没有,不知道谁把镜子拿走了。

是梅茵把镜子藏起来了,在小雪做好思想准备之前,她不想让小雪看到自己的容貌。

久病初愈的小雪精神很好,腻在妈妈怀里,小八哥似的,有说不完的话。她问妈妈,啥时候能把认养手续办好?梅茵说尽快吧,你病好后我就去办这件事。小雪说:我身上结痂的地方痒死了,痒得忍不住,让我挠挠吧。梅茵说:尽量忍住不要乱挠,来,妈妈帮你挠一会儿。小雪问:我离开孤儿院后是住到武汉、还是新野县孙爸爸那儿、还是留在南阳上学?梅茵说,初步打算是让你转学到新野县,住爸爸那儿,我和你爸爸都上班时让老奶照顾你。小雪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妈妈你怎么有那么强的抵抗力,你看别的医生护士都是全副武装,可你口罩也不带,还敢搂着我睡觉。梅茵欣慰地说:

“我有抵抗力呀。小雪,你得了这场病后,同样有抵抗力了,这一辈子再也不怕天花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她给小雪详细讲了人类免疫系统的功能,讲了特异免疫力如何建立。种牛痘后得到的免疫力一般只能维持四五年(如果复种一次可以延长),但患天花后获得的免疫力能够维持终生。小雪说:妈妈你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长大了我也要上医学院,学得像你一样。梅茵高兴地说:好啊,我和孙爸爸都教你,你一定会超过我们的。

这会儿气氛很欢快,梅茵准备说那句最难启齿的话了——小雪的麻脸。她知道这对一个漂亮女孩意味着什么。但是——孩子,世界就是这样啊。疾病是人类永远不能豁免的痛苦。上帝憎恶完美。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寄生虫能避免花粉热,麻脸能带来宝贵的天花免疫力。小雪还小,长大后才会真正明白这些道理。她说:

“小雪,妈妈要给你说一件事。我知道咱们小雪是个懂事的孩子,对不?”

小雪很敏锐,听出话头不对,担心地问:“妈妈,什么事呀,是不是坏消息?”

她这样敏感,梅茵一时倒不好开口,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说得委婉。不过她没能把这次谈话继续下去,听见蹬蹬的脚步声,一个戴口罩穿防护服的警察跑进来,行了礼:

“梅董事长,金市长派我来通知你和孙总,到指挥部开一个重要的会。马上就去。”

梅茵微微一笑,知道闷了几天的盖子该揭开了,惩罚之剑眼看就要落到她头上:“好的,你到对面屋里喊上孙总,咱们马上走。”

警察出去了,梅茵搂住床上的小雪,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这一走,以后就很难见她了。自己肯定要坐牢,很可能是二十年的长刑,丈夫也不敢说能逃脱。万一丈夫同样身陷囹圄,谁带小雪去做美容手术?不知道,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怪她事先准备不足,这会儿没法留给小雪一个确定的未来,为此她很歉疚。她亲了亲孩子满是痂皮的脸蛋,笑着说:

“妈妈去开会。估计那个当市长的金叔叔可能要我出去办事,几天后才能回来。好好养病,听刘妈陈妈的话,好不好?”

小雪困惑地用力点头。妈妈的眼神好奇怪啊,她是怎么啦?不就是去开个会嘛。妈妈同她再见,又同刘妈陈妈和其它孩子们告别,然后随丈夫走出孤儿院的门口。两个护士等在那儿,再次为他们仔细消了毒,按时间算来,孤儿院的带菌者已经失去感染力了,不过还是保险点为好。一辆警车在等着他们,两位警察把住车门,客气而冷淡地请他们上车。另有几个警察把周围的菜贩隔离开。菜贩们都熟悉梅院长,挤在隔离带外惊奇地看着这一幕。两人回头留恋地看看孤儿院,看看秋意瑟瑟的旧城区,看看蓝天白云。一行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在头顶飞过,提醒他们已经是深秋天气了。他们伤感地相视一笑,相随着上了车。

警察把他们带到小雪那个中学的会议室内,屋里是椭圆形的长会议桌,一边坐着国家CDC张主任、金副市长、日本专家松本先生。剩下的多为中外记者,都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长桌的一边空着,显然是为梅茵夫妇留的,这个架势有点类似于审讯者与被告的关系。梅茵夫妇微微一笑,坐到被告席上。

薛愈坐在金副市长的身后,梅茵看见他,笑着点头问好。此刻薛愈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他虽然问心无愧,但很难坦然面对老师的目光。他已经预感到了梅老师的下场,既怜悯又难过。这种种思绪乱柴一样叉在他心里。

对面的三个“审判者”向梅孙二人点头致意。张主任和金副市长的态度相当冷淡,这些天两人交换过意见,一致认为这位美国女人太胆大妄为了!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走私极危险的天花病毒,并加上秘密保存和培养!金明诚现在有个想法(这个想法确实是正确的):当年梅茵在这儿投资,根本目的就是为天花病毒建造个庇护所。她把南阳市和新野县变成全国人谈之色变的灾难之源,实在太缺德了。她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了中国法律,谁也救不了她。但想起她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金明诚颇为不忍,毕竟有十几年的交情,而且天力公司确实为新野县经济贡献颇多。还有,梅茵的私德是有目共睹的,比如她为孤儿们所做的一切(也许那只是出于赎罪心理?)。但——还是那句话,她是自作自受,谁也救不了她。

这场疫情顺利扑灭,今天就要宣布解除疫区封锁。作为国家一级和市一级的直接指挥者,张主任和金副市长自然很欣慰。正事忙完了,有时间想点私事——他们的宦途。虽然这次战斗指挥很成功,但两人的宦途并非一片光明。张主任一直在担心,他这次推行的 “疫情透明化报道”会不会在某一个环节失控,弄得不可收拾?那他的升迁就算中止了,这辈子甭指望当副总理。金副市长则担心有人算他的旧帐,他曾是新野县县长,在他眼皮下窝藏了这个秘密实验室,恐怕逃不了失察的责任。

这些心思只能私下里揣摸,不能摆到桌面上的。张主任微笑道:

“梅董事长,孙总,向你们报告个好消息,从第一个病人发病到现在,已经40天。病人都已经痊愈,疫区封锁马上要解除。这些天你们一直在疫情最烈的孤儿院里照顾孩子们,确实辛苦了。特别是梅女士,作为美国人,能和我们共赴国难,非常难得。我代表中国政府谢谢你们。”

两人都说应该的,不用客气。梅茵敏锐地意识到,张主任又一次强调了她的美国人身份,肯定是有用意的——想和罪犯拉开距离。她忽然想和张主任开一个玩笑,便佯做无意地笑着说:

“我虽然是美国国籍,但是我是中国血统,出生在中国,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国度过,又嫁了一个中国丈夫,其实应该算做中国人的。您千万不要见外。”

张主任冰雪聪明,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不由脸色微红。他佯做没意识到对方话中的刀锋,继续说:

“从天力公司实验室取到的病毒样本已经做过鉴定,三家的鉴定结果都已经公布。你们是否已经得知?”

梅茵直率地说:“毫不知情。我想这些天你们是有意对我俩封锁消息吧。”张主任再次脸红了,但梅茵笑笑,很快把话头滑过去,没有让他太难为情。“这些天我们一直全心照顾孩子们,本来也无暇顾及他事。我猜,”她微笑着说,“世界上正在刮一场十二级台风,但当事人却处于平静的台风眼。”

“你的比喻很贴切,这么说,你们已经猜到了鉴定结果?”

孙景栓非常困惑地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梅茵坦然说:“我丈夫猜不到的,我说过,他对实验室里的一切毫不知情。但我能猜得到。鉴定结果是:它们并不是变异的白痘病毒,而是天花。”

孙景栓脱口而出:“你说什么?是天花?”侧过脸震惊地望着妻子。梅茵暗暗夸奖:行,丈夫的表演不错,是个不错的演员。她歉然对丈夫说:

“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我在那儿研究的‘变异白痘’实际是天花,包括天花三种品系,即非洲品系,西亚品系和欧洲品系。”

纵然这是外界都已知道的事实,但张主任、金市长和松本先生绝没料到梅茵会坦然承认。要知道,承认这一点,实际上也就承认了她的犯罪事实!张主任和金市长的脸色都沉下来,张主任冷声问:

“那么,鉴定报告中的另一个结论你也能猜到?”

“对,我能猜到。引发中国疫情的天花病毒,并非源于美国,而是从我的实验室里不慎泄露的。记得在40天前,为了向我的学生薛愈介绍实验室的概况,我曾带他参观过,也打开过病毒容器。肯定是那时泄露的。”

张主任询问地看看身后的薛愈,薛愈肯定地点点头。这会儿孙景栓惊得张口结舌——当然只是表演。梅茵叹息一声:

“其实疫情一爆发,我就想到了有两种可能——病毒或是我从美国带来,或是本地泄露。但那时急于扑灭疫情,没时间来考证它。我觉得本地泄露的可能性较大,因为这次中国的疫情显然比美国轻得多,所以两处的疫源可能不是同样的病毒,大概是我这儿多年的冷藏保存降低了天花病毒的毒性。”她补充一句,“我没有急着考证这件事,是因为:反正不管哪种可能,防治措施都是一样的。”

这两个结论,在三家机构的鉴定报告中都已经明确指出来了,但即使这样,听到当事人,或者说是犯罪嫌疑人,痛快承认这两点,仍是一个重大新闻。屋里的中外记者都飞速地记录着。张主任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那么,你能否披露一下,你实验室里的天花从何而来?”

梅茵平静地说:“暂时无可奉告。”

张主任冷冷一笑:“也许有一个人能帮你回忆。请,米格尔·德·拉斯卡萨斯先生,请你直接来提问吧。”他请身后一位记者坐到前排,向屋里人介绍,“拉斯卡萨斯先生是西班牙《马卡报》的记者,三天前那篇份量颇重的爆料文章就是他写的。今天的采访以拉斯卡萨斯先生为主,但其它记者如果有问题,也可直接提问。”

张主任今天的举措颇为行险,但也是局势逼的。那篇爆料文章相当真实和客观,但也隐晦地暗示,梅茵从俄罗斯走私天花病毒有可能是中国的“国家行为”,是为中国军方研制生物战剂。张主任非常清楚,西方还有很多人习惯于带着有色眼镜看中国,这点隐晦的暗示已经在国际上掀起一阵鼓噪。而且这种事很难辟谣,越抹越黑,再严肃的官方声明也会被舆论认为是外交辞令。等你好容易把事实摆清楚,既成影响已经不可挽回了。因此他决定行一步险棋,解铃还须系铃人,借助于爆料文章的作者来辟谣,这才有份量。所以,在看到那篇文章的当天,他就发邮件邀请拉斯卡萨斯,请他来中国直接采访当事人。他在电子邮件中说:

“我相信你是位正直的记者,希望你来这里,把你看到的真相客观地告诉世界——不管你看到的真相是什么。”

拉斯卡萨斯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人,黑发,皮肤较黑,眼睛炯炯有神。四天前,突然有一位俄国官员在马德里约见他,从那时起把他推到了世界舆论的中心。那位俄国官员以匿名为条件,向他主动提供了一大堆内幕消息。依他记者的直觉,这些内幕是真实的,有很多平淡但真实的细节。他根据此人的介绍,在报上捅出一篇爆料文章,在世界上引起轩然大波。他没想到的是,随之意外收到中国CDC主任的邀请信,结果促成了他的中国之行。他很感谢、也很佩服这位中国官员主动请他来中国,在第一时间采访当事人,这显示了中方的心胸坦荡。但他心中同时存着警惕:也许在这种“透明化”之后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他要处处小心,努力剥去谎言,揭示出事情的真相。他在梅茵和孙景栓面前坐下,仔细打量着这个风度优雅的女人,问:

“请问梅茵女士,张先生说你和丈夫这些天一直在封锁区内照顾病人,没有看到我的文章,是这样吗?”

梅茵点点头:“是这样的。”

“你懂西班牙文吗?”

“抱歉,我不懂。”

“正好我为你准备了一份英文的打印文稿。非常抱歉,时间有限,我没来得及准备中文稿。不知道你丈夫是否通晓英文。”

“没关系,我丈夫的英文水平也很好。”

“那么,请你们先看看我的文章再说吧。”

他递过来一叠纸。标题是:

中国的天花疫情源自俄罗斯?

梅茵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每看过一页就递给丈夫。文章叙述了一位匿名的俄国官员主动约见拉斯卡萨斯,爆料了十四年前俄国威克特研究中心的一宗非正常死亡事件。俄国警方在那次调查过程中,剥茧抽丝,一步步摸索前行,最终锁定一位叫梅茵的美籍华人,这个女人行事果决,武功高强,曾在斯捷布什金死前与他有过一段欢爱。有合理的理由可以断定,梅茵此行应该与威克特中心的四级病毒有关。只是由于当时威克特中心正处于苏联解体后最混乱的时候,一直没能查出是否丢失了病毒、丢失了哪种病毒,而当事人斯捷布什金又死了(很可能是自杀),这个案件也就不了了之。现在,在梅茵的秘密实验室里已经发现了三种品系的天花样本,那么,联想到梅茵十四年前的这次威克特之行,只有傻瓜才相信两者没有联系。

文章写得很翔实,细节丰富,脉络清晰,远非一般的臆测文章,所以有极强的说服力。梅茵也被吸引住了,虽然她是当事人,但现在是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自己的那次行动,读起来也颇为新鲜。俄国特工们从蛛丝马迹中还原出来的“事件”基本符合真实,只是没有提斯捷布什金的自杀凶器,不知何故。从文章的内容分析,那个主动爆料的俄罗斯官员并非哗众取宠或意在换取金钱,应该是秉承上级意志吧。他们大概是想用这种办法来逼出事情的真相——梅茵盗取天花病毒究竟是不是中国的国家行为。选取西班牙报纸来爆料也是思谋周密的,因为在世界几极的对峙中,这家报纸的地位相对超脱一些。文章最后援引这名匿名俄国官员的话说:

“自斯捷布什金死后的十四年来,俄国有关情报部门一直注视着梅茵的动向。但俄国在中国的情报网络相对弱小,所以至今未能证实,她是否以非法谋取的四级病毒为起点,在为中国军方研究生物战剂。当然,如果说她处心积虑地获取四级病毒只是一种个人行为,是出自怪诞的个人爱好,与中国官方完全无关,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最后这点暗示已经在世界上引起轩然大波。

梅茵很快看完,沉思着。文章把她带回十四年前,那片阗无人迹的小河边,带回到她同那个俄国男人的欢爱中。斯捷布什金是她的头一个男人,不过当她在河里引诱他时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了教父的嘱托。这让她感觉自己有点卑鄙。后来,她得知斯捷布什金的死亡,一直对他怀着深深的负罪感。她一直不结婚,把斯捷布什金作为丈夫供在心灵的神坛上,就是对他进行无言的赎罪。后来碰到了孙景栓,是他才把自己从负罪感中解脱出来。

她侧脸看看丈夫。孙景栓也看完了文章,心潮起伏。倒不是因为文中对于梅茵获取天花病毒的过程描写,这些他早就大致知道了。而是因为文中关于斯捷布什金的一些细节。梅茵在拒绝孙的求婚时曾说,她有过一个俄国情人,一直是把他当成丈夫,那人死了,她也关闭了自己的爱情。但从文中看来并非完全如此——她与那人的情爱,至少在最初阶段另有实用目的。现在他看到了梅茵的另一面:强硬果决,为了信仰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道德束缚。这让他对梅茵的敬重中多了一些畏惧。

两人在看这篇文章时,全屋的人都紧紧地盯着他们的表情,尤其是拉斯卡萨斯。他从两人眼睛里看到起伏的感情波涛,波涛慢慢平息了,梅茵的目光重新变得平静澄沏。拉斯卡萨斯及时地发问:

“梅茵女士,你看了这篇文章,请问你有什么评价?”

“文章内容基本真实。”

她的坦然承认,再次让所有记者大跌眼镜!梅茵微笑着调侃道:

“除了那段关于我武功高强的描写。我很想有这样的武功,可惜没有。我只学过一两年的跆拳道,并没接受过专门的特工训练,不管是中国的或美国的。”

拉斯卡萨斯紧追着问:“也就是说,你确实曾潜往俄国新西伯利亚州威克特病毒中心,从斯捷布什金那里获取了天花等可用作生物战剂的病毒?”

“如果你把‘等’字去掉,我可以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没错,我从斯捷布什金手里获取了天花病毒,共三个品系。只有天花,没有别的病毒。”

拉斯卡萨斯紧追不舍:“你能坦诚告诉我们,你这样做是什么动机吗?爱国主义?金钱?对世人的仇恨?请原谅我的用语不大礼貌,因为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出其它动机。”

几十双眼睛紧张地盯着梅茵,看她会做出哪种石破天惊的回答。也许最紧张的是张主任,他敢走这步险棋是因为有底气——中国确实没有开发这样的生物战剂。但局势会如何发展他心里并没有底。局面也可能失控的,比如,如果梅茵是某国特工,或恐怖分子,或对中国政府素有仇恨,也许她会反咬一口,说她就是受中国政府的派遣。当然这样也不可怕,那就一步步逼问她受派遣的细节,总能找出漏洞的,再高明的谎言也不可能没有破绽。金市长和薛愈也都紧张地盯着她,不管她做出什么回答,反正这个在被告席上镇静自若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们心目中那个春风沐人、宽和慈爱的女性了。

梅茵在这一瞬间做出一个重要决定:既然真相已经遮掩不住,那就索性借势而行,把十字组织的政治主张公布于世吧。上次去美国时其实她和教父已经谈到这一点。此前他们一直低调行事,重点是在志同道合者中招收成员,现在羽翼丰满,已经到了公开亮相的时候。可惜这会儿无法征求教父的意见,但想来教父会同意的。她笑着问对方:

“你希望我在三个答案中选哪一个?选‘爱国主义’?我想这个答案最有爆炸性,会让很多记者高兴的。想想吧,一个美籍华人病毒学家,以色相引诱俄罗斯科学家,盗取四级病毒,并为中国开发生物战剂一定能写出一篇轰动的报道。”

拉斯卡萨斯立即顶回去:“我不会为追求轰动而放弃记者的职业道德。我不敢为其它记者做保证,但至少我没有任何偏见,我只关心事实真相。”

“那我就告诉你真相。很可惜,你的三个答案都不对。”回答之前她先侧脸对丈夫说,“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很多事情,让你受连累了。”

她是想再次提醒丈夫遵守事先的计划,与妻子拉开距离,尽量从这件事中脱身。孙景栓目光复杂地看看她(此刻他的复杂心态并非表演),低声说:

“我不怪你,我相信你的动机是纯洁无私的。”

梅茵伤感地说:“谢谢你的信任。有你这一句话,我即使在牢房里度过余生,也没有遗憾了。”她向对面的金明诚说,“对不起小金,我在新野县投资时也滥用了你的信任,不过你以后会知道,我的动机没有恶意。”

金市长这会儿没法回答,只能保持沉默。梅茵对大家说:

“我到俄国去取病毒,是完成我义父沃尔特·狄克森的嘱托。在我义父的周围集合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在项间都带着这样一枚十字架,”她举起项间的十字架让记者们看,“我想说明,这个十字并不代表基督教信仰。十字是很多原始民族通用的一种文化符号,其本来意义是对自然的敬畏。自然界的生命并非上帝所创造,而是来自于简单的自组织过程,来自于一些最简单的物理规则,比如碳氢原子的化合价。生命在诞生发展的过程中,没有任何蓝图、计划、目标、协调这类东西,只是一个随机的试错过程。错的就死,对的就活着。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明晰。虽然如此,40亿年的自然淘汰造就了今天的大千世界,它是如此绚丽多姿,如此精巧高效,如此富有独创性。假如冥冥中当真有一个永恒的、无限的、最善的、无实体的、全能的、全知的上帝,看着今天地球上自发产生的生命,他也只能击节称赞,自叹不如。

“经过40亿年残酷的试错过程,能存活到今天的任何生物,都是生命的强者,是大自然不可复制的瑰宝。它们共同组成了地球生物圈,都有在生物圈中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包括草原狼、鬣狗、蚊子、蛔虫、狗尿苔、雪莲、节节草等等,当然也应该包括病毒和细菌。人类只不过是生物圈中的一员,而且是一个晚来者,有什么权利宣布某种生命的死刑?兔子有权宣布草原狼非法吗?”

她看着大家,略作停顿。拉斯卡萨斯点点头,插了一句:“我知道在西方思想界有这样的思潮,名之为物种共产主义,或者叫广义人权,将世人珍重的人权拓展至所有生命了。”

梅茵摇摇头说:“其实我达不到这样的高度。我之所以接受义父宣扬的教义,更多是出于实用主义,出于人类的利已天性。今天的生物圈是40亿年进化的结晶,天然具有最大的稳定性。人类是这个生物圈的最大受益者,理应战战竞竞地维护它的稳定,这才符合人类的最大利益。可惜人类认识不到这一点,自命不凡,动辄对大自然进行粗暴的干涉。就像一个五岁孩童,刚学会用螺丝刀,就鲁莽地拆卸家里的所有电器,至于他能不能把精密的自动玩具复原,或者在拆卸强电开关时有没有危险,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人类脱离蒙昧充其量只有数万年,对40亿年的生物圈能有多深入的了解,就自命为大自然的法官?比如对天花病毒。它是人类在自然界中全歼的第一种病毒,目前仅仅在美国和俄国的两个实验室里存有样本,这些样本也马上要销毁。但是,天花病毒也许并非十恶不赦,它的绝迹有可能导致了艾滋病的泛滥,除了腾出生态位,天花似乎能够提供类似疫苗的效果。这只是我正在研究的一个假说,尚未证实,但至少它还没有被证伪。可是,如果天花样本全部销毁,等人类想为天花平反时,它已经不能复生了!”

拉斯卡萨斯立即问:“所以,你,或者说是你义父建立的某个组织,决定在国际世界销毁天花病毒之前,盗取病毒样本,并秘密保存下去?”

“对。俄国威克特中心的斯捷布什金也是我们的同志。他是一位殉道者,我非常敬重他。”

拉斯卡萨斯沉默着,在大脑里严格过滤着梅茵的叙述。给他的感觉是:梅茵的叙述与俄国那位匿名官员提供的事实相当吻合,丝丝入扣,合榫合卯,大概不是谎言。严格过滤一遍后,他心里仅存一点怀疑——

“你承认,此地疫情的疫源并非来自于美国,而是由于你那个实验室的不慎泄露?”

“我想是这样的。”

“你不觉得这两个时间太巧合了吗?”

梅茵苦笑道:“我无话可说。世界上确实有巧合的,否则人类语言中就不会有这个名词了。”

拉斯卡萨斯回头对张主任说:“我暂时没有问题了。我想到那个实验室进行现场采访,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安排。其它记者已经去过一次了,是在那次从实验室取样本时去的,从那之后实验室一直封存着。当然,已经去过的记者如果愿意,也可以再去一次。”

拉斯卡萨斯说:“梅茵女士,能否提供你义父的通讯地址?我想去你的实验室现场采访后,立即赶到美国采访他,完成对这个事件的完整报道。”

他这样说,实际上基本默认了梅茵这番话的真实性。梅茵说:

“当然可以。我随后给你。”

张主任非常满意,到此时为止,可以说他的大胆决策(对事件进行全程、同步、透明化报道)是成功了,这些记者们除了确实别有用心者,大概不会再说“中国秘密研制生物战剂”了。现在他对梅茵的态度也有些变化:从厌恶恼怒,转到钦佩厌恶兼而有之。钦佩是因为梅茵的行为是无私的,甚至她个人为此承担了巨大的牺牲,她也是一个斯捷布什金那样的殉道者;厌恶是因为不管怎样,她的所作所为太轻率了,几乎在中国造成一次惨烈的灾疫,也差一点把无辜的中国政府钉死在被告席上!好在事情有惊无险,风浪基本过去了。他问旁边的松本先生:

“松本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松本为人非常谨慎,他这次来中国,一直是多听、多看、少说、少表态。今天他在会上一直没说话,直至张主任问到头上,他才谨慎地说:

“我想说,我不赞成梅茵女士的行为。即使‘保护天花不被销毁’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也不能交付于个人行为。它太重大了,必须由各国政府和舆论形成共识,谨慎行事,否则不会每次都像这次一样幸运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也想公开表达我的观点。在WHO的专家中,对是否销毁天花样本有赞成派和反对派,我属于坚定的反对派,历来强烈反对销毁它们。”

他朝梅茵点点头,对她送去无言的支持。梅茵感激地用目光作了回应。

张主任同另一侧的金市长低声交谈几句,后者点点头。金明诚听了梅茵这番表白,已经不再恼恨她了,现在只剩下怜悯和钦佩。不管她的信念是对是错,她能不顾一切实行自己的信念,单单这一点就叫人佩服,她就像一个宗教上的苦修者。如今的世界上,比如在中国社会中,这样的殉道者太少了。但不管怎样,她的行为是对抗法律的,南阳市检察院在慎重请示了省高检和中央之后,决定对她起诉。批捕手续已经办好,这次会议结束后她和孙景栓就要被抓到看守所,等待法庭审判。她这样的好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啊,单只想想她为孤儿们做的事,也不该有这样的恶报。金明诚心中阴郁,不愿直视她的眼睛。

张主任对其它记者说:“诸位有什么问题,可以继续提问。”

新华社一位女记者感受到会场上对梅茵无声的同情,非常反感。她认为像梅茵这样行事乖僻的妄人不该享受这样的同情!她激烈地问:

“梅茵女士,我可以相信你对自己动机的表白。但不管怎样,你的行为已经造成恶劣后果。且不说经济损失,单说人身损失吧。第一个报告疫情的马老先生去世了,还有一些漂亮的孤儿院女孩会变成麻子。刚才松本先生说了,这次中国的疫情被迅速扑灭只是因为幸运,本来可能会死亡十万人的。在法庭上,你有勇气直视这些人及亲属的目光吗?”

梅茵被她戳到痛处,明显地抖了一下。马医生她没见过,对他的不幸虽然内疚,倒还没有太直观的感受。但梅小雪的形象却时时占据在她心灵中:她可以说南阳市最漂亮的女孩,明眉皓齿,肤色细腻,红中透白,脸上总洋溢着灿烂纯真的笑容。但现在那张脸上已经布满丑陋的疤痕。当然,对于波澜壮阔的人类文明之河来说,一个人的麻脸与否太微小了,不值一提。可是,对某个特定的个人、特别是一个曾经美貌过的小女孩而言,这足以毁掉她的一生。在她面前摆出哲人的架势,说什么“疾病和死亡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未免太冷酷,太厚颜。她痛楚地说:

“我对他们负有罪责。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严惩。”

女记者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痛快地认罪,倒无话可说了。其它记者也提出了另外一些问题,但没有这位女记者那样尖刻。梅茵的人格力量已经感化了他们,而且他们从逻辑上也认可了梅茵这些话的真实性。这个事件的大轮廓已定,他们的问题只是一些小补充。一位香港记者问:

“我想问孙先生,你对梅茵女士的这些行为知情吗?”

孙景栓摇摇头:“不知情。梅董事长让我建那个实验室时,只说要在这儿进行一项私人研究,是研究变异的白痘病毒,对人无害。我丝毫不知道那是天花。我愿意为我的轻信和渎职而接受惩处。不过,在听了她刚才的观点后我想说一句——如果当时我知情,我仍会支持她。”

他扭头看看梅茵,梅茵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记者们不再提问了,梅茵目光坦荡地环视着四周,在后排找到了薛愈,笑着点了他的名:

“你好小薛。你是否记得,我曾动员你接手我的研究?如果那会儿你就答应,我会告诉你全部真相的。不过这样也好,没把你牵连进来。”

薛愈心中五味杂陈,只能苦笑。

“小薛,托你办一件事。如果我和丈夫请你替我照顾梅小雪,孩子们中就她变成了麻脸,肯定很痛苦。”

薛愈知道她是在交待后事了,心中凄然,庄重地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张主任说:那好,这边没什么事了,二位可以离开了。梅孙二人起身,向四周点头告别,走出会议室。他们快到门口时,松本先生做出一个让大家意外的举动。他抢前几步赶到门口,对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礼。梅茵被他的过于郑重弄得有点失措,忙不迭地笑着回礼。松本没有同她交谈,一言不发地回到原位坐下。金市长随之起身,对张主任说:

“我送送他们。小薛你来不来?你也来吧。”

两人走了,张主任对屋里剩下的人说:

“非常遗憾哪,尽管这位梅茵女士的动机可能是好的,尽管她对自己的信念身体力行,这种操守值得佩服,但无论如何,她的行为违犯了中国法律,而法律是没有弹性的。现在,南阳检察院已经对他俩批捕,很快就会在南阳市中级法院进行公开审判。开庭前我们会通知在座诸位,欢迎你们参加。”他对拉斯卡萨斯说,“尤其欢迎你参加。你不是说要完成一个完整的报道吗?参加完审判后才算完整。”

此时张主任彻底放心了,这幕惊险剧的大幕已经落下,他的大胆决策到此功德圆满,不会再有波折。尽管他对梅茵的结局心有不忍,但没法子,谁也救不了她。抛出她而换得国家的清白,还是值得的。拉斯卡萨斯的目光很锐利,看透了这位中国官员内心的欣慰,心中突然涌出强烈的不快。张作为一个CDC的官员,做的这一切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相当出色,但他对梅茵这样的好人未免过于凉薄。他沉吟片刻,委婉地说:

“梅茵现在只能算是犯罪嫌疑人吧,尚不能肯定地说她‘违犯法律’。”

张主任有点脸红,忙说:“那是自然。”

“张先生,我到美国采访完狄克森先生后马上返回,届时我想探望梅茵夫妇,如果他们同意,我想为他们请一个最称职的国外律师。”

张主任迅速看他一眼。他是个聪明人,听出了拉斯卡萨斯对自己的不满。他想,这个转变也太快啦,三天前他还在报道中影射梅茵是中国的“细菌博士塔哈”(伊拉克萨达姆时代负责研制生物武器的首席女科学家),今天就把屁股坐到她那边啦?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说明梅茵的话让他们信服了,不会再有人纠缠“中国研制生物战剂”了。他在脸上堆出笑容,亲切地说:

“谢谢,我替梅茵夫妇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你大概不熟悉中国法律,中国的司法制度规定,只九-九-藏-书-网允许具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资格并依法取得执业证书的律师在中国开业。你想请外国律师也可以,但必须具有双重律师资格。其实中国也有高水准的律师,像任何国家的律师一样称职。我们像你一样关心梅茵女士的命运。”

“是吗?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拉斯卡萨斯冷淡地说。

警车开到市公安局,逮捕的具体手续是在这儿办理的。主办官员宣读了逮捕令,让两人签了字。审判定罪前他们将被羁押在市看守所,公安们开始检查二人的随身物品,钱包、钥匙等暂时收交,开了收据。皮带、小刀也收走了,这是为了防止犯人自杀。连皮鞋也收走了,换成拖鞋,这是惯例,因为有些皮鞋有铁夹层,也能用做自杀的工具。公安们做起这些来娴熟有致,非常敬业。办这些手续时金市长一直陪在旁边。像这样由一个副市长亲自送嫌疑人进看守所,公安们还是第一次见,所以他们对两个嫌疑人非常客气。他们想收走梅茵脖子上的十字架时,梅茵挡住伸来的手,温和地说:

“它牵涉到我的宗教信仰,请留下。”

公安有些为难,看看金市长。金市长知道梅茵并非基督徒,她所说的宗教信仰只是托言。但他没有揭穿,摆摆手,警察也就不再坚持了。手续办好后,两副锃亮的手铐铐住了两人的手。旁观的薛愈心中一直非常沉重,这时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一向敬重的梅老师和孙总真的戴上手铐了!真的成犯人了!尤其是梅老师,很可能在大牢里蹲一二十年,差不多要耗尽她的余生,这个下场是拜他所赐,是他的那次“告发”促成的。可是——他并没有做错啊,他的良心上是清清白白的。这些思绪绞在一起,理不清楚。他不说话,只是流泪。梅茵用铐着的双手替他擦擦泪,温和地说:

“小薛别哭鼻子啦,25岁的男子汉,让人笑话。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怪你。”她重复道,“替我照顾好小雪,我就放心了。”

薛愈哭着点头。

两人上了车,警车闪着警灯开走了。金市长和薛愈在门口目送警车消失,坐车返回指挥部,一路上默然无语。路过孤儿院时薛愈下车,金市长也下了车,从车的另一边绕过来,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拍拍他的肩头,然后上车离开。这边的封锁线已经解除,薛愈擦擦泪,到孤儿院里去找小雪,那个在他记忆中像鲜花一样娇艳的女孩,去完成梅老师对他的托付。

多少年后,当梅小雪回忆起这一天时,她意识到,其实当时她已经看到了前面路上的两大灾难,但她几乎是故意闭眼不看,属于心理性的眼盲。毕竟,梅妈妈给她描绘的前景太亮,太灿烂,把她的眼睛整个耀花了。她马上就要有妈妈和爸爸,就像中学的所有同学一样,每天放学她也可以蹦蹦跳跳地回家(真正的家,不是孤儿院这个大家),可以偎在妈妈怀里睡觉,闻“妈妈味儿”,可以爬上爸爸宽阔的肩膀,让他驮着到公园去玩。生病也不怕了,有爸妈在身边。其实最好再生一场病,昏昏沉沉的睡在床上,等待着一只温暖的手摸她的额头,那当然是妈妈的手,她是天下最好的妈妈!

她一直在屋里做白日梦,没有注意到孤儿院已经乱做一团,恰如失去蜂王又被竹竿捅了的蜂箱。梅小凯和薛媛媛闯进来,惊惶失措地喊:

“小雪小雪,你咋还钻在屋里,出大事了!可是出大事了!”

梅小雪说:“咦,你们咋进我屋里了?出去出去,梅妈妈和刘妈都说过的,我是重病号,要隔离。”

小凯说隔离已经解除了,刘妈走前就宣布了。小雪在他俩的额部发现了浅浅的麻点,心里抖了一下。她想自己肯定也和她俩差不多吧,这些天她找不到镜子,但甚至用手都能摸到脸上的凹凸。不过不要紧,梅妈妈说可以做手术磨平的。小凯气喘吁吁地说:

“你还不知道?梅妈妈被警察抓走了!说咱们得的天花不是美国传来的,是梅妈妈在新野县天力公司实验室里藏的天花病毒,不小心跑出来了!就是那次咱们过生日,她把天花传给咱们了。”

小雪目瞪口呆,觉得一个非常美好的东西正在她心中慢慢地、无可逆转地崩塌。她嘶声喊:“不!那是造谣!我不信!”

媛媛流着泪说:“才听俺俩也不信,可是——好多人都说呢。刘妈陈妈为啥都不在院里?她们去看守所探望梅妈妈去了,给她送换洗衣服。她们怕你太难过,没敢告诉你。”

“不,我就是不信!”

小凯说:“你记得那天来的薛愈叔叔不?是梅妈妈的学生,过生日那天来过”

媛媛愤怒地打断他:“别喊他叔叔,他是汉奸!”

小凯说:“嗯,说汉奸不合适,应该算叛徒吧,就是他告发的梅妈妈,还亲自带人到新野县搜查。孙叔叔也被抓走了。听说孙奶奶知道孙子被抓走后,喊了一声,一下子直挺挺地摔到地上。是脑溢血,恐怕救不活了。”

小雪现在相信了。她突然想起,那天警察来唤梅妈妈去开会,她同自己告别时的奇怪眼神,那是同自己诀别呀。一个13岁的女孩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突然放声大哭,哭得直噎气。小凯和媛媛惊慌地劝她,怎么也劝不住。院里没有被疏散走的七八个孩子听见哭声都来了,挤在门口。他们看大姐姐哭得这样痛,很害怕,也都扁着嘴哭起来。小凯和媛媛只好出去把他们哄走。

屋里只剩下小雪,她哭着,泪眼模煳地看着屋里,床上是妈妈睡过的被子,床头有妈妈看的医学书,桌上有一些简单的化妆品、木梳、发卡等。妈妈在这儿陪了她十几天,在这十几天里,一个孤儿第一次享受到真正的母爱。妈妈还说要把自己接回家,真正变成妈妈,可惜这个美丽的肥皂泡在一瞬间就被戳破了。现在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小凯的说法,因为她想起来,这些天妈妈和她在一起时,妈妈的眼神常常很奇怪,那是负疚和痛楚的混合。也许——她要接自己回家,就是出于赎罪心理?

她哭累了,趴到床尾抽泣。无意中摸到一个硬硬的圆东西,是梅妈妈的镜子。这两天一直找不到它,原来梅妈妈把镜子塞到褥子下边了。小雪摸出镜子,照了照自己。在这一瞬间,第二个灾难残忍地砸到她身上。原来——刚才她还在为小凯和媛媛脸上的麻点心疼,原来她根本没办法和他俩相比,他俩脸上只有浅浅的斑痕,而自己却是密密的麻点。她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麻子!丑陋的麻子!

难怪梅妈妈要藏起镜子,还一再说美容的事。

难怪梅妈妈、小凯、媛媛还有刘妈、陈妈这些天总是不敢直视她,目光在她脸上一溜就赶紧挪走。

是梅妈妈藏在实验室里的天花病毒把她害成这样!

小雪不哭了,悲伤到极点的人是没有眼泪的。

天色已晚,时光平静地流淌。很长时间里小雪脑子里空空的,没有任何思维,只余下浸透全身心的毁灭感。后来她听见院里有人声,一个男人问:请问梅小雪在哪里?然后是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谩骂:你找小雪姐干啥?汉奸!是你害了梅妈妈!

她朝门外看看,是薛愈。他在孩子们的围攻下尴尬得无地自容。刘妈撵走了孩子,但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很冷淡指指小雪的房间。

薛愈脸色灰败地走过来,那扇门在他面前咣当一声关死。薛愈敲着门,柔声说:

“小雪开开门,是梅妈妈托我来的。她要我照顾你,带你做美容手术。小雪,真的是梅妈妈托我来的。”

屋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薛愈足足劝了半个小时,里面仍像坟墓一样寂静。那边,被刘妈撵走的孩子们还在远远地骂他,他不好多停,对着屋门说了一句:

“小雪,明天我再来见你。”

然后尴尬地离开这里。

那天晚上孤儿院开饭很晚,刘妈和陈妈在整整一天里手脚全乱了,先是到看守所探望梅院长,没见到,公安只是让她们把换洗衣服留下。回来后又要照顾乱做一团的孩子,还要操心日后孤儿院的经济来源——梅院长一直是以自己的工资支撑这个孤儿院,她入狱后没了收入,就是想资助也无能为力了。等到八九点时她们才把晚饭安排好,早已饿坏的孩子们抱上饭碗一阵狼吞虎咽,连惯常的饭前祈祷也不做了。刘妈说:

“小凯,喊你小雪姐来吃饭,她已经不用隔离了。”

小凯去了,很快回来:“刘妈,小雪姐不在屋里,院里也没有!”

刘妈咕哝道:“她能去哪儿?你们先吃,我去找。”

过了一会儿,听见刘妈在院里带着哭腔的喊声:

“小雪!小雪!孩子你到哪儿去啦?小雪你千万别做傻事呀!”

她到处找不到小雪,怕小雪寻了短见。陈妈和七八个孩子顾不上吃饭了,都涌出来,在全院找,在附近街上找,都找不到。最后是媛媛在小雪的枕下找到了一封信:

“刘妈陈妈:”

“对不起,我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会回这儿,你们不用找我。”

“小凯和媛媛,请你们替我照顾弟妹们。”

“ 梅小雪”

刘妈看完信后嚎啕大哭:

“小雪,你这个傻孩子,你自个出门咋活呀。小雪,你叫我咋向梅院长交待?”此后几个月里,刘妈和陈妈四外寻找,但小雪一直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