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位于东京金扎区的电通广告公司是日本最大的广告公司。眼看就要到新年了,这幢20层的灰色大楼装饰一新,彩灯从楼顶垂下,门口已经开始装饰门松。市场部经理佐佐木正志没有料到在这天接待了一位重要客户,让公司在新年前后忙得连轴转。

那是位年轻的中国男子,名片上写着中国北京天香化妆品公司总经理何志超,三十四五岁,穿名牌西服,皮鞋一尘不染,标准的美式英语,人很精明强干。他一进屋就连声道歉,说在新年快到的时候还来打扰,实在对不起。但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

“我想向贵国出口化妆品,厚生省劳动大臣的批文今天上午才拿到手。拿上批文我就直接到贵公司来啦。”

他从皮包里掏出批文让佐佐木过目,开玩笑说:“看来,这次我选中日本作为市场突破口,而不是欧洲,可能是选错了。原来日本对化妆品进口许可证的审批比欧盟还要严格!但不管怎样,我总算把许可证拿到手了。”

佐佐木知道今天来了一个大客户。几个月前这位何先生曾和电通公司北京分公司吹过风,说他想在东京做一个“最轰动”的广告,一旦拿到日本厚生省的批文,他就直接来电通公司总部。如今中国人已代替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日本人的地位,在世界上最为财大气粗,这位主动上门的阔佬当然要小心侍候。他笑着说:

“不必客气。能为先生效劳是敝公司的荣幸,请讲。”

何先生从公文包里拿出六个同样的小瓶,依次摆在桌子上,小瓶上都没有标签,瓶身也不透明。他笑着说:

“谈业务之前,先请佐佐木先生鉴定一下面前的几瓶香水,以便对我公司的实力有所了解。这六瓶香水中,有三瓶是着名的克里丝汀·迪奥公司的毒药系列香水,即紫毒、绿毒和红毒,这几个名字起得太好了,它们对爱美女士的诱惑力确实有如毒药。另三瓶是我公司的天香系列香水一、二、三号,也有几个别名,叫追魂、夺魄、索命。”他用汉字把这几个名字写在纸上,笑着说,“口气是不是有点过大?但我敢说,这是有产品质量做保证的。现在,请佐佐木先生试一试这些香水,看哪三种的味道更为优雅醇厚。”他建议说,“佐佐木先生不妨在公司找几位最漂亮的女士,漂亮女人天生是鉴别香水的专家。”

佐佐木先生想了想,打了几个电话,少顷,有两位女士进来,天生丽质,面妆化得像水晶工艺品一样精致,两人袅袅走来,空气中荡漾着若有若无的清香。她们同客人见了礼,佐佐木用日语同两人说了几句,两位女士点点头,打开六个小瓶,小心地嗅闻着,又把每种香水在脉门处滴一滴,用小手轻轻扇动着嗅闻。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佐佐木耐心地等着,何志超也是意定神闲,神态笃定。两位女士嗅完后,商量一会儿,反复权衡,最后相当犹疑地从中挑出三瓶,递给佐佐木。何先生说:

“挑好了?两位女士认为这三瓶味道更为醇正?从外表上,我也认不出你们挑的是哪一家的产品,这会儿我心里紧张得很啊。现在,请佐佐木先生把瓶底的不干胶纸撕开。”

佐佐木照做了,瓶底写着红毒、追魂和索命。何志超笑着撕开另三瓶,下边写着紫毒、绿毒和夺魄。何志超满意地说:

“谢谢两位专家的品评,你们判定我公司有两种产品比迪奥更优秀,这么着,我对自家产品的信心也更足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六个带包装的漂亮的香水瓶,送给每位女士三瓶,“这三瓶香水就是天香系列一、二、三号,请两位收下,不成敬意。如果你们使用后觉得还满意,请向朋友们推荐。谢谢。”

两位女士笑着接过礼品,鞠躬后退出。何志超说:“佐佐木先生,刚才的结果你也看见了。当然,仅仅依这样一次品评,就说天香赛过了迪奥,那未免言之过甚。我能说的,是天香确实具备了和迪奥争雄的底蕴。可惜,化妆品世界里非常崇尚名牌,我们的质量再好,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我们打算以一次精心设计的、具有轰动效应的广告,一下子抓住时尚女媛的眼球——这就是我们来找贵公司的目的。相信以贵公司精湛的专业水准,能让敝公司一举打开日本化妆品高端市场。”

“我们一定会让贵公司满意。何君对广告的方式,有什么基本设想吗?”

“有。我想在东京等几个大城市来个天女散花,用飞艇播撒这样的纸花。”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纸花递给佐佐木。纸花不大,大致相当于半张纸币,纸质轻薄柔软,疏松多孔,纸面上附着像蝴蝶翅膀鳞粉一样的东西,滑不留手,清香宜人。上面印着一首汉俳,顾名思义,就是用汉语按照俳句格式写成的。这是遵照日本的习俗,过去,越是高雅的文字,就越倾向于使用汉字而不是平假名片假名。

“天の花”

“鲜花云上开”

“一阵春风吹过来”

“纷纷落人间”

他请佐佐木捻一捻纸花,佐佐木照做了,立时,更为浓郁的清香扑面而来。何志超解释说,纸面上的鳞粉是包含着天香香水的微囊,这样可把香味保持得更持久一些,等捡到纸花的人用手捻一捻,香味才会大量散发。“我想在日本某个最重要的节日,比如新年某一天;在东京或其它日本大城市;用若干艘飞艇同时散发,让至少十万人同时看到我们的广告。时辰选在室外人流最密集的时候,最好是在傍晚时分,那时,朦胧的夕照之中,几艘彩光闪烁的飞艇播撒出云一样的花朵,这种意境一定美极了。”他笑着问,“怎么样?这个广告要有精心的组织,要征得东京空域管制的批准,难度是很大的。”

佐佐木自信地说:“这些技术性的困难我们会克服,你尽管放心。”

“技术性细节我们不多要求,但对于‘至少十万人看到广告’这一点,我们会聘请第三方做出抽样调查。”

“没有问题。”

“至于广告费用,”何志超微笑着说,“我非常相信贵公司的商业道德,因而想采取一种特殊的付费办法,你看可行否?”他掏出支票薄,刷刷地签了两张,“这一张是1000万美元,作为我的预付。另一张是空白支票,我已经签了名,贵公司在广告结束后按实际发生费用的缺额填写,我会照单付讫,只要你的数额不超过天香公司的注册资金就行。哈哈!”

佐佐木也笑了,收下两张支票:“何君快人快语,我想这次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敲定了广告的细节。时间初定在正月初三,即日本的“三贺日”的最后一天,这时日本人都要到亲友家拜年,街上人流非常密集。比较难办的是申请空中航线,从现在起还有一个月,时间比较紧,电通公司将尽量办妥必要手续,实在不行,就推到下一个节日。天香公司在中国国内准备好纸花,等做广告的时间定下后,再临时喷撒香水微囊,这样能保证香水的最佳效果。喷撒后的纸花在初三上午空运到日本的成田机场,扣除海关检验的时间,足以赶得上晚上的行动。

两人认真讨论了各项细节,正式签了协议。佐佐木把中国客户送出大门,互相道别。何志超马上要赶回中国,准备纸花、微囊及各种相关手续,他的时间也够紧张了。

何志超回到下榻的八重洲富士屋饭店,立即同远在利雅得的天香公司董事长本·塔拉勒通了电话,说广告的事情已经谈妥,完全符合董事长总的思路,时间初定在一月初三,日本的三贺日。塔拉勒默默地听着,问:

“是初三的傍晚吗?”

“对,依你的意见,定在傍晚。”

“初三那天的气象问了吗?”

“问过了,晴天转多云,没有雨,适合飞艇的飞行。”

“对于广告的受众人数,你对他们强调了吗?”

“我强调了,要通过第三方机构作抽样调查。”

“好的,你辛苦了。”塔拉勒平淡地说。

何志超匆匆退了房,到成田机场赶飞机回北京。他心里暗暗佩服塔拉勒的镇静。要知道,这次广告绝对是一次豪赌,赌赢了,公司会从此在西方国家打开市场;赌输了,公司肯定会破产,这一点毫无疑问。天香公司注册资金两亿美元,但何志超完全知道其中的猫腻,真正投入只有四千万,除了固定资产,现金只有两千万,付广告费倒还够用,其后的生产资金就没了。但塔拉勒一直告诉他,资金的事不必他操心,你眼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这次广告办成。

何志超原是另一家中国化妆品公司——“百花神”公司的技术权威,一年前,一位在利雅得承包工程的张姓朋友介绍他与塔拉勒相识,在北京长城饭店两人见了一面——实际上这句话并不是真实的描述,塔拉勒是个瞎子,所以虽然两人见了面,塔拉勒却无法看到他的相貌。

那天朋友介绍后就走了,屋里只留下他们俩。塔拉勒戴着头巾,穿着白色阿拉伯长袍,戴一个硕大的墨镜。像所有瞎子一样,他在说话时并不面对对方,而是稍微侧身,以便能听得更清楚一些。他的英语非常流利,是标准的美式英语。谈话一开始,塔拉勒就干脆地说:

“听张先生介绍你在技术上很强。我想投资4000万办一个化妆品生产公司,想请你担任总经理,你以技术入股,占公司49%的股份。你有什么意见?”

何志超相当震惊,因为这个比例相当高,按中国《公司法》,技术入股一般不超过公司注资的20%,超过20%需要有关部门做特别认定。这个沙特人太慷慨了。塔拉勒微笑着说:

“别人对我说,这个比例太高了。但我想,如果一位技术精英能让我赚到几亿,我为什么要吝惜区区两千万呢。我很看好中国的环境,在这儿,随便扔一颗种子,都会变成一棵大树。我可不愿失去发财的机会。”

何志超多少有些犹豫,如果他带着原公司的技术,跳槽到同样性质的公司,明显违犯同业竞争的规定,有可能吃官司的。但——1960万的股权哪,而且如果公司办得好,还远远不止这些!为了这几千万,值得拿人生前途冒点险,何况在中国,法律上的桎梏和道德方面的约束并不严厉。

他咬咬牙,当场答应了。塔拉勒愉快地说:

“我很赞赏你,敢作敢为,处事果决。今后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回国后我就把4000万打来。今后我可能很少来这儿,这边的公司事务全部由你一人打理。我绝对信任你,相信你不会让一个瞎子失望。哈哈。”

这事就算敲定了,接下来何志超谈了今后的一些打算:如何完整带出原公司技术、如何逃避原公司的追究,等等,还建议塔拉勒虚报注册资金,说这样可以提升公司的档次,便于今后打开国际市场。这种做法在其它国家不可思议,但在中国司空见惯。有专门的公司来办这种事,他们提供资金在公司户头上转一圈,一星期后抽走,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对这些建议塔拉勒都表示同意,说一切由何志超全权处理。那次见面总共不超过一个小时,回去后何志超像做梦一样,不相信今天所谈的会变成现实。但几天后,塔拉勒的4000万如期打来了。

塔拉勒的信任确实让何志超感念不已。何志超知道中国古代的“豫让国士之论”,既然塔拉勒以国士之礼待他,他也要以国士的品行来回报。此后一年里,他宵衣旰食,很快把一个公司草创出来。半年前,塔拉勒提出“先打开日本市场”的经营思路,并具体提出了做空中广告的设想,何志超非常赞成,经过半年努力,基本把塔拉勒的想法落实了。

但愿这次轰动的空中广告能一举打开日本的市场,那时,他的事业会迈上一个新的台阶。在东京飞往北京的波音飞机上,何志超默默地祝愿。

S70型黑鹰直升机盘旋着降落下来,科技日报的女记者肖雁不绝声地惊唿着:

“太美了!西藏的风光太美了,人间仙境!”

驾驶飞机的陆航张团长回头笑着看看她,对一位年轻姑娘的少见多怪表示理解。机上还有三个人,中国疾病预防和控制中心环境控制局的薛愈局长、妻子梅小雪和岳母梅茵女士。这三位笑笑,没有说话。西藏的风光确实美,但他们为了研究高原旱獭鼠疫,已经来过十几次,脸膛都被高原的紫外线晒黑了。他们对西藏的景色司空见惯,何况今天是阴天(播撒低毒鼠疫杆菌必须在阴天,杆菌对日光的耐受力比较低),高原风光的美丽大大打了折扣。

周围是戴着白帽子的雪山,头顶是淡灰色的阴云。苍鹰在天上滑行,几只羽毛乌黑的红嘴鸦栖在一块巨石上,好奇地打量着地上的客人。高原草垫的植物和平原不同,绿色特别浓,有点暗,而暗绿丛中的紫色花朵又特别艳丽。青藏铁路在不远处穿过,有些动了土方的地方裸露出土层,上面一层是纠结致密的草根,二三十厘米后就是碎石,两者之间形成非常清晰的分界。这是典型的高原植被,是多少万年才形成的。它是一种非常脆弱的生态,一旦破坏就很难恢复了。

薛愈他们下了飞机,按照多年来在西藏养成的习惯,先用望远镜向四周扫视,寻找旱獭或高原鼠兔。果然在远处找到了几只旱獭,它们蹲在双腿上,警惕地注视着这边的人群。它们身后有小土堆,那是它们的洞穴,随时可以钻进去躲藏天敌。薛愈把望远镜递给肖雁,向旱獭那边指了指。肖雁用望远镜看见了,喊着:

“呀,这么多旱獭!”

薛愈说:“嗯,这些年旱獭数量在增多,可能是与其天敌——鹰、狐狸——的减少有关。也可能与鼠疫的减少有关。”他解释说,“现在西藏的牧民经过教育,都非常注意疫情,只要发现死旱獭或死鼠兔,都会立即用石头掩埋,再报疫情观测站做消毒处理。这样就减少了鼠疫在动物中间的传播机会。等我们喷洒了低毒的鼠疫杆菌后,疫情将被彻底控制,有可能旱獭和鼠兔的数量还会增加。这可不是好事,因为它们对高原植被的破坏很大。我们已经建议用人工方法增大它们天敌的数量。自然界就是这样的天网,你任意扯动一处,都会牵连到多处。”

又有三架轻型直11降落下来,十几位穿白衣的工作人员跳下飞机,开始测量风速、温度、湿度和光照。薛愈和张团长也跑过去。小雪挽着梅妈妈向旁边走了一段,避开直升机旋翼掀起的气流。今天是国内、也是世界上第一次大规模地、公开地喷撒低毒野病原体(此前在南阳城区喷撒过天花病毒,但没有公开),老狄克森50年前提出的设想终于变成现实。抚今追昔,已经63岁的梅茵很是感慨。有了今天的成功,她的一生就不算虚度了。

小雪的手机响了,是孙景栓叔叔的声音。电话是在北京机场打来的,孙景栓和妻子何莹带女儿娇娇去日本旅游,把吉吉也带上了。孙叔叔说:

“飞机马上就要起飞,就要关闭手机了,我让吉吉同你们告个别。”

吉吉同妈妈和外婆道了别,小雪免不了又要絮叨几句:注意安全啦,听大人话啦,吉吉不耐烦地说:知道啦知道啦。电话那边孙景栓在喊娇娇,让她同小雪姐姐和梅茵阿姨道别。奇怪的是没有娇娇的声音,静场了很久,孙景栓笑着说:

“娇娇不好意思和你们通话,说她和吉吉一直是姐弟相称,怎么能对小雪喊姐姐呢。我说你要是喊小雪阿姨,可把我的辈份降低了。”

梅茵和小雪都被逗笑了,想想这确实是个问题:依梅茵和孙景栓原来的夫妻关系往下排辈份,娇娇应该比吉吉高一辈。但实际上她只大吉吉两岁,让吉吉喊她阿姨也不合适,吉吉肯定不服气。小雪笑着说:

“别让娇娇作难,咱们胡喊乱答应吧,我是娇娇的姐姐,娇娇是吉吉的姐姐,互不影响,这不就结了?”

娇娇这才接过电话,同“小雪姐姐”和“梅茵阿姨”道了别。

何莹也同这边问了好,同丈夫的前妻特别多聊了一会儿。通话的气氛很欢快,但小雪暗地里怜悯妈妈。现在孙叔叔有了和和美美一家人,但梅妈妈却仍是孤身。虽然膝下有女儿女婿和外孙,但毕竟这些代替不了丈夫。妈妈这一生太苦了。

肖雁和一位摄影记者扛着摄像机过来,对两人进行现场采访。肖雁对着镜头说:

“现在,对鼠疫疫源地喷撒低毒性鼠疫杆菌的行动即将开始,我们正对此进行实况直播。大家都知道,鼠疫是传染性极强、致死性极高的恶性传染病,在天花被消灭之后,鼠疫被列为我国甲类传染病之首,称为”一号病“。19世纪鼠疫曾造成欧洲1/3人口死亡;目前,我国鼠疫疫源地分布于19个省(区),286个县(市、旗),疫源地面积115万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的12%。青藏铁路就穿过疫源区,为了确保疫病不扩散,中央政府在那曲、当雄等地设了疫情观测站。但那只是被动防御,今天我们要对疫源地主动进攻了。”

她把话筒举到梅茵面前,说:

“梅女士,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众所周知,你是这项技术的先驱者之一,为此还受过八年牢狱之灾。在这个时刻,你想对公众说些什么吗?”

梅茵平静地说:“说不上历史性的时刻吧,即将喷撒的其实就是鼠疫活疫苗,现代社会中早已有之。我们只不过强化了它们在野环境下的生存能力。把‘向人体注射’改为‘撒播到野环境’,让它们自我繁衍,排斥原生的烈性菌株,并诱发宿主的特异免疫力,从而消灭鼠疫。对青藏鼠疫区的改造只是第一步,如果大规模野外试验成功,中国和国际社会将把它扩展到炭疽、埃博拉、拉沙热等疫病上。”

“梅博士,近几十年来,自然疫源有加速扩散的趋向。很多科学家大声唿吁,要努力隔断这种扩散。”

梅茵很干脆地说:“恐怕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为什么?”

“随着现代社会的触角向蛮荒之地延伸,从长远看,疫源的扩散是必然的。过去由于地理的隔绝,地球生物圈实际上被分割成许多相对独立的生物进化圈。在人类文明打破地理隔绝后,各个进化圈势必产生碰撞。历史上大的灾疫,像天花、鼠疫、西班牙流感、埃博拉、黄热病、拉沙热、梅毒、艾滋病,等等,其实都是这种碰撞的结果。碰撞并不全是坏事,小生物圈最终会融合为大一统的地球生物圈,人类和病原体也将在新的高度上达到平衡。这个过程无法逆转。科学家能做的是顺势而为,尽量减轻碰撞的烈度,让各种生物在同一个生物圈中和谐相处。这正是今天我们要干的事情。”

“你说在大一统的地球生物圈中,人类和病原体将在新的高度上达到平衡,是不是说,人类再不会爆发灾疫了?”

“不,自然界的不平衡是绝对的,平衡只是相对的。人类永远不会根绝灾疫,但至少说,当病原体和人类在一个共同的环境中频繁接触、共同进化时,灾疫的爆发会类似于频繁发作的低烈度的林火,虽然会造成损失,但它也同时烧掉了积累的可燃物,不会造成世纪大火。”

“但人们更希望,科学的进步终将完全消灭病原体,就像人类已经消灭了天花那样。”

梅茵和小雪笑着互相看了一眼。梅茵没想到科技日报专门派来采访“低烈度纵火行动”的记者,竟然还死抱着这个僵化的反面观点,三句话之后就露馅了。她不想多解释,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服的。小雪简单地说:

“小肖,你的观点已经落后20年啦!那种胜利代价太大,我们已经放弃了。”

张团长向这边跑过来。喷撒行动就要开始,虽然梅茵没有任何官方头衔,只能算是薛局长的随行家属,但张团长知道她在这项研究中的份量,特意来向她请示。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梅博士,我们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可以开始喷撒。请指示。”

梅茵倒被他的庄重弄得不好意思,忙说:“你们尽管开始吧,不必问我的。”

张团长再次行礼,跑过去,打了一颗信号弹。三架直11同时起飞,爬升后维持在一定高度,开始喷撒含低毒鼠疫杆菌的气溶胶。一般含生物战剂的气溶胶都是无色无味,那是为了尽量避免引起敌方的警觉。但今天喷撒的实际是“反生物战剂”,所以在气溶胶中加了醒目的红色,以方便观察喷撒效果。还有一点也与生物战的景象不同:所有在场的人员都没穿防护服,甚至连口罩也没带。

三架直升机在身后拖出三条红色的巨龙,它们的微风中缓慢地翻滚着,蠕动着,延伸着,三条龙身互相融合,弥散,变淡,最终变成微带红色的薄雾,笼罩着上百平方公里的高原草场。

薛愈用望远镜再次捕捉到原先看到的几只旱獭,它们仰着头,两只前爪搭拉着,警惕地注视着空中的三架直升机,但对弥散到它们周围的淡红色薄雾丝毫没有注意。它们不知道,这些薄雾将保护它们,让它们从此与烈性鼠疫绝缘。换句话说,从今天起,这些旱獭的进化过程就搭上了人类文明的快车。

三架直11完成播撒,直接飞回基地去了。这边的黑鹰也准备返回。小雪在坐上飞机前接到了孙叔叔的平安电话,日本毕竟是最近的邻邦,这会儿他们四人已经抵达东京,住进了八重洲富士屋饭店。孙叔叔说,我让两个孩子洗洗澡,早点睡,养足精神,明天好好玩。小雪说:我们这边把活干完了,明天就回北京。祝你们在日本玩得痛快。那边何莹接过电话:

“原打算赶在元旦前回去的,两个孩子不依,非要多玩几个地方。看来要在日本过元旦了。我给你们拜个早年,祝元旦愉快。问梅大姐好。”

“谢谢。你们别太迁就吉吉,那是个属猴的,淘皮得很。这段时间,你们俩要费心了。”

“甭客气。吉吉和娇娇玩得很好。好,再见。”

何志超回到北京后就加紧准备。香水是现成的,纸花也容易做,关键是纸花上含香水的鳞粉,那是用纳米工艺制造的吸附剂,可以吸收数倍于本身体积的香水,用手捻一捻,香水就会大量发散,能造成强烈的广告效果。此前他已经做了充分的技术准备,这三样东西他很快备齐了。

电通广告公司的工作效率非常高,几天后佐佐木先生来电话,说飞艇的航线已经申请到,就定在正月初三的傍晚。飞艇也已经组织好,日本的飞艇制造技术世界领先,所以电通公司很容易就租到三架大型飞艇。是从日本航空航天技术研究所和海洋科学技术中心租用的,全长47米,直径12米,重500公斤。近两天就要全部运到东京,布置好彩灯,并进行试飞。

至于纸花如何在空中撒播,据他们的经验用人工就可以,不过按照日本国家公安委员会的规定,在东京上空飞行,飞艇上不允许有外国人。何志超说这没有问题,飞艇上的人员就由贵公司在日本雇用吧。佐佐木让他事先提供撒播物的重量和体积,因为飞艇试飞时就要装上模拟重量。何志超随即提供了这些参数。佐佐木又说:

“有个建议,在不影响香水效果的前提下,是否能把纸花提前一天运来?这样我们的工作可以从容一些。”

“我想问题不大,我给我的董事长通报一声,再给你回话。”

至此,这次广告战役的大盘子已经敲定,何志超打电话向董事长塔拉勒先生汇报。打他在利雅得的座机,没人接,只好改打手机。手机顺利打通了,何志超说:

“对不起,我打你的座机打不通。请你提供方便的座机号,我重新打过去。”

那边说:“没关系,就在手机上说吧。我不在沙特,这会儿在阿富汗,这儿也有我一个香水厂。”

何志超汇报了日本方面的进展,塔拉勒满意地说:“很好,我很满意你的工作。”

“电通公司希望我们提前一天把纸花运到日本,我说问题不大,我这边的物品都已经备齐了。”

塔拉勒沉吟片刻:“恐怕不行。我正要对你讲这件事。你应该知道这次广告战对公司生存的意义,对它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所以,我决定在纸花上的香水中增加一种特殊成份,是我在阿富汗的工厂生产的。我要求你把中国备齐的纸花和鳞粉于12月25号前空运到喀布尔,在这儿增添特殊成份后再空运到日本。这样时间就很紧了,不过我保证在1月3号前寄到。”

这个突然的大变动让何志超彻底晕菜,心中暗暗发苦。为什么要把物品运到阿富汗再增添“特殊成份”?无疑,那家伙手中握有某种技术秘密而不想让自己嗅到——可自己还在瞎激情,要用“国士”的品行来回报他呢。而且,依何志超的直觉,董事长实际上对这个变动早有腹案,只是一直瞒着他。但不管怎样,他得听董事长的。他只是委婉地说:

“有这个必要?”

“我想是的。你当然知道,咱们给电通广告公司提供的是什么样品。”

何志超有点脸红。作为原“百花神化妆品公司”的技术老总,他为天香公司研制的香水已经达到国际水平,但比起迪奥公司这些百年老店毕竟还稍差一筹。在东京与电通公司谈判时,为了给他们留下足够强烈的印象,他提供的天香系列产品实际上是借用迪奥公司的“毒药”系列。日本人一向循规蹈矩,不会怀疑他在这种事上作假。至于广告所用的巨量纸花上,当然只能用本公司的香水了。塔拉勒这样说实际是点明了:你的水平还不行,应该有自知之明。何志超不再反对,只是问了一句:

“塔拉勒先生想增添什么特殊成份?我并不想打听您的技术秘密,只是提醒你不要引起其它麻烦。总不会是鸦片吧,阿富汗至今还是世界主要鸦片产地。”他开玩笑地说,但在玩笑中加了隐隐的讥刺。

对方不动声色地说:“肯定是合法产品,这点你尽管放心。你不要忘了,我在天香公司占有51%的股份。”

这句话让何志超彻底清醒了。不错,这个公司实际上是那家伙的独资公司,他不会拿自己的 4000万美元开玩笑。至于自己呢,如果天香公司破产,自己将损失将近2000万——但那些钱实际也是塔拉勒的,自己只不过是失去了塔拉勒的馈赠,重新回到零点而已。这么想想他就心平气和了,说:

“好的,我一切照你的吩咐。我会在12月25号前把所有物品空运过去,希望你务必保证在1月3号前空运到东京。”想了想,他又提醒一句,“原来说从北京寄到日本的,忽然改成从喀布尔发货,电通公司那边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那边似乎早有考虑,很快回答:

“我会找一架从喀布尔经北京到东京的班机。我想他们不会在意原发货地。”

何志超冷冷一笑。看来塔拉勒非常精明,听出了自己的话外之音——阿富汗作为毒品生产大国,国际信誉恐怕有点差劲儿。但他为什么非要把物品弄到阿富汗?这个瞎眼沙特人捣的什么鬼?管他妈的,反正钱是他的。他平静地说:

“好,按你说的办。”

电话那边,化名塔拉勒的齐亚·巴兹摁断手机,也冷笑一声。这个中国人非常精明强干,甚至精明得过了头,但在这次行动中他注定只能扮演一个小丑。那家伙作梦也不会想到,即将加到纸花鳞粉中的特殊成分既不是香料,也不是他怀疑的鸦片,而是天花病毒。

天色晚了,洞里暗下来,手机电量快要用罄。他走出这个洞中洞,吩咐手下把柴油发电机发动起来。黑影中有人答应了一声,马达声突突地响起来,洞顶的电灯开始有了昏黄的光芒,慢慢变到正常亮度,照出了洞中央摆放的生物反应器、离心机和冰柜,还有四个白发苍苍的残疾人。巴兹回到自己的小洞,把手机充电器插上,然后向他们走过去。

这个山洞就是22年前哈姆扎和他接待那位穆罕默德的地方。巴兹12年前逃离美国后,在中亚、西亚几个国家中到处逃亡,整了容,伪装成瞎子,寻求部落长老的帮助,总算摆脱了美国情报部门的追杀,回到这个老山洞里潜伏下来。这儿远离文明社会,至今仍没有电力线、通讯线路和公路,所有物资只能用骡子驮运。他有四个手下:瞎了一只眼的艾哈麦得,断了左胳膊的伊斯麦,睾丸被打碎的贾马尔,还有断了右腿的塔马拉——就是当年给穆罕默德当向导的低个子。他们的忠心是没有疑问的,当年都是狂热的圣战者,现在年纪大了,在战场上落了残疾,就放下步枪来给他当工人,拿着极微薄的薪金。这四人都没有文化,年纪大,脑子迟纯,从智力说只相当于四头骡子。但就是在这样的人力物力条件下,齐亚·巴兹仍然建立起一个简陋的实验室,由于条件所限,他只能采用最简单的方法培养天花病毒——使用天然动物血清,培养病毒时加入低浓度的化学诱变剂,看看能不能碰巧找到毒性较强的天花病毒株。天花病毒无法做动物实验,所以毒性的检测只能在自己身上进行。他们都接受过天花的免疫。再次接触天花病毒时,检验血清中抗体的浓度,便可以确定天花病毒的毒性。

安拉还是很眷顾他的,有一天巴兹偶然发现了繁殖奇快的天花病毒株。那是伊斯麦忘了收走的一个培养皿,放在紫外线灯下时被他看到。之后他的培养就顺利多了。

还是那句话说得对:生物战剂是穷人的最好武器,价廉,生产工艺简单,甚至能在阿富汗贫瘠的深山里批量生产。

四个人刚才听见头头在通电话,这会儿围上来问:“时间定了?”

“嗯,那个中国人把纸花发到喀布尔,最迟12月25号到。我们也该走了,今晚就出发。”

他们将用骡子把天花病毒运到喀布尔附近,路上需要5天。巴兹已经提前在喀布尔租了一处民宅,在那儿,他们将把天花病毒和和鳞粉混合后,喷洒到纸花上,再把纸花重新包装,空运到东京,然后——就等着看一场精彩演出吧。他问:

“四个驮子都装好了?”

“装好了,放在洞外冻着。”

这儿是高海拔,又是冬天,洞外气温常在负10度以下,是天然的冷柜。瞎一只眼的艾哈麦得笑嘻嘻地说:

“这下子,美国佬要大祸临头了,又一个911!”

巴兹此前一直没向他们透露计划的细节,这会儿才说:“不,不是美国,是日本东京。”

“日本?”塔马拉很遗憾,“最该杀的还是美国佬,应该把病毒撒到纽约或华盛顿。”

“美国人如今太警觉,这些东西不容易混过海关。再说那儿已经经过一次天花袭击,储备有大量的天花疫苗。考虑这些因素,我决定这次放在日本。”

塔马拉担心地问:“日本海关呢?会不会检查出来?”

“不会,我仔细考察过,他们只对动植物检疫,对从疫区来的人员和船只检疫。纸花这样的工业品不在检疫范围内。”

“好吧,能杀死几十万日本人也不错,谁让他们向伊拉克派兵?”

伊斯麦说:“正巧,上次当试验品的那两个人就是日本人。”

他说了这句话,五个人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一个方向,那儿是个洞中的深洞,两个试验品的尸骨就埋在那里。一个月前,塔马拉曾随口问道:咱们生产的病毒管不管用?这正是齐亚·巴兹也担心的事。他培育的新病毒的繁殖能力很强,但是毒性会不会保持?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倒是产生了发热等症状,不过他想还是应该在没有免疫力的西方人身上试一试,那样更放心。好在要想检验非常容易,这儿完全没有西方科学界关于人体试验的清规戒律。巴兹给附近的圣战组织打了个招唿,不久他们就送来两个西方人。是一对日本老年夫妻(圣战者把东方的日本也算到西方世界中),来喀布尔旅游,被圣战者绑架来了。那两个日本人不会英语,而这儿没有一个会日语的人。两个人恐惧地瞪圆了眼睛,焦急地说个不停,大概是向绑架者求饶,说他们愿意交纳赎金吧。齐亚·巴兹没心思听他们唠叨,让手下把两人按住,向他们体内注入了一管含有新型天花病毒的血清。天花的潜伏期大致为两星期,但这次仅仅四天后两人就发病,高烧、谵妄、出疹,迅速转为危险的脓毒血症。巴兹没有等着他们病死,因为到了这时候,病毒的毒力已经不容怀疑,试验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病人体内有大量的天花病毒,应该保存下来,用于进一步的扩增。他让手下把两人按住手脚,准备把两人的血抽干冷冻起来。病重的老年男子十分狂燥,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想拼死一搏,他忽然挣开伊斯麦和塔马拉的手,向巴兹扑过来,一口咬住巴兹的左腕。他身后的塔马拉用一条腿敏捷地蹦过来,一拳把老家伙打倒。

巴兹的左腕被咬破,鲜血淋淋。他冷冷一笑,对伤口不做任何处理。此前他和四个手下都种过痘,而且有意染过天花——种痘的免疫期比较短,而患天花后基本可以终生免疫。这个日本老家伙临死想拉一个垫背的,是打错了算盘。巴兹让手下把那家伙死死按住,开始抽他的血。一个人的血量大约为4~5升,他抽了满满一盆,地上那个人抽搐着,皮肤越来越白,身体也迅速枯萎,很快他就完蛋了,停止了抽搐。

他们又对日本女人如法炮制,把两具尸身撺到洞中的一个深洞中,又往里边盖了一层石头。然后,把两人的血液用离心机分离,富含病毒的血清冷冻起来。塔马拉帮他干着这些事,忽然笑嘻嘻地说:

“巴兹先生,咱们干嘛要用机器和电来生产病毒?我看这个办法就不错——抓他几百个异教徒,每人都注射病毒,等他们快病死时,把他们的血抽出来,再分离出血清,完全是废物利用。既不费电,不需要机器,也不需要到乡村收购动物血清。”

其它三个人也都说好。巴兹大笑,说这个方法确实好,西方社会的病毒学家们绝对想不到这样简单高效的办法。不过,此后他们并没用这个办法,倒不是因为良心上的责难,而是担心,如果在巴阿边境失踪的异教徒太多,会引起国外注意,从而暴露这个秘密巢穴,那就得不偿失了。

那两具被抽干鲜血、惨白枯萎的尸身就这么长埋在山洞里,永远不会见天日。不过此后巴兹注意到,四个手下都尽量避免去那片埋人的地方,尤其是夜里。恐怕他们并不是害怕,作为狂热的圣战者,哪个人手上没有异教徒的血?可能是怪那俩人的死相太恐怖吧,所以一直阴魂不散,虽然塔马拉他们羞于承认这一点。到目前为止,他成功生产了多达两吨的粗制天花病毒。

当天夜里,他们拉着四头骡子和毛驴离开山洞。独腿的塔马拉不能跟着去,在洞口与他们告别,可以说是永别。刚才巴兹给四个人每人发了500阿富汗尼,这几个小钱连路费都不够。塔马拉已经年近六十,只有一条腿,他的晚年可想而知。巴兹很想多给他几个钱,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从哈姆扎那儿得来的钱已经差不多花光了,在美国购买农场花了一部分,投资办天香公司花了大部分,剩下的至少得够应付这次行动。

不过一条腿的塔马拉倒没显得伤心,笑嘻嘻地同四人告别。22年前,即阿富汗战争前,那个化名穆罕默德的大阔佬曾送他两粒很值钱的钻石,他拒绝了,因为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但安拉对他特别眷顾,枪林弹雨中熬了二十多年,虽然丢了一条腿,倒是一直没有送命。所以说,这22年已经是赚的啦。虽然想到拒绝到手的财富,这会儿难免后悔。

四头骡子和毛驴离开了洞口,留在洞口的塔马拉向伙伴们挥挥手,点起一个火把扔到山洞里。那里已经洒了汽油,一团烈火立即熊熊燃起,从洞口窜向夜空。

塔马拉拄着双拐,在大火的背景下一跳一跳地走了,这边四个人拉着四匹牲口,小心地沿着陡峭的山道向喀布尔出发。等把喀布尔的事情办妥,这三人也要同巴兹告别,那同样是永别。这些年他们一直是为圣战活着,受苦、杀人、逃命,没有家庭,没有亲情,唯一的人生目的就是当烈士,进天国。如今天国没收他们,圣战也不需要他们了,今后怎么活,他们有点茫然,有点伤感。

四野没有灯光,一钩残月照着崎岖的小道。贾马尔和伊斯麦走在前边,艾哈麦得断后,把巴兹夹在中间。巴兹感觉到了三个伙伴的沉闷,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这无疑是他组织的最后一次行动,不管成功与否,他的人生恐怕就要挽个结了。现在,支持他干下去的精神力量,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仇恨。他恨骄横霸道的美国人,恨养尊处优的日本人欧洲人,恨暴富的中国人印度人。恨那个化名穆罕默德的家伙——他和自己的主子选择了屈膝和享受,却把病毒转送给他,让他同异教徒玩命;恨哈姆扎——他曾是自己的精神教父,被美国人逮捕后却很快变节;恨当年的圣战训练营的教官们——他们把年轻的齐亚·巴兹从正常人的生活中拉出来,把他变成一个圣战者,毁了他作为正常人的一生。但不管怎样,已经54岁的齐亚·巴兹只能沿着这条路走到头了。

旅途上很顺利,路上也遇到过政府军的关卡,他们对四头牲畜和三个残疾人组成的商队没有怀疑。马上就要穿越阿尔隅关隘,穿过之后离喀布尔就很近了。巴兹又接到那个中国人的电话,信号不大好,巴兹大声说:我正在途中,你大声点!在噼噼啪啪的噪音中,何志超说他已经把货物发运到喀布尔,现在他要乘飞机赶到东京,监控此后的广告行动。巴兹回答前顿了一下——在荒凉的阿尔隅关隘处,在一列骡队中间,他得酝酿一下情绪,找回沙特富商塔拉勒的感觉——然后平静地说:

“好的,这边也会按时发运。东京那边的事务就全部托付给你了。”

孙景栓一行四人在日本玩了十几天,游览了京都、平安神宫、富士山风景区、横滨的中华街和迪斯尼乐园等,洗了温泉。元旦这几天他们呆在东京,仍入住到八重洲富士屋饭店。一方面是休整,这些天实在跑得太累太疯,连劲头最大的吉吉也叫喊吃不消了;另一方面是体验一下日本人的过年习俗。饭店的安排很周到,门前摆挂上松枝和竹枝扎成的“门松”;除夕夜带客人去神社守岁,聆听108声的除夕钟声;元旦早晨为客人准备了“屠苏酒”、“杂煮”、和其它专门为新年作的菜,像青鱼子、黑豆、用酱油和糖煮的小干鱼等。富士屋饭店的经理还带着员工来给住店的客人拜年,送了贺卡。

初三这天他们在东京市内游玩,到银座逛了商店,看了歌舞伎表演;又到秋叶原逛了LAOX和 AKKY两个有名的电器百货公司,为亲友们买了些日本电器当礼物,买的太多,没办法随身带,让商店打包寄回中国。走出百货公司已经是傍晚,西天的红霞慢慢变淡,夜色开始加浓,各家店铺的霓虹灯都亮了。日光大街上人流如潮,一点也不比北京王府井的人少。他们在人群中移动着,寻找一家中意的饭店去吃晚饭。忽然吉吉指着天空喊道:

“娇娇,你看飞艇!三架巨型飞艇!”

“爸,妈,真的是飞艇,好大啊,真漂亮!”

三架白色飞艇在左后方天空中悄悄升起,正向这边飞来。体形巨大犹如外星飞船,几乎遮蔽了半个夜空,让天空也变得逼仄起来。艇的四周彩灯闪烁,勾出了飞艇的清晰轮廓,艇下部还装有旋光灯,把七彩光束旋转着投向下方的夜空,漂亮得有如童话。两个孩子高兴地尖声叫喊着,大人们也在喊叫,一齐仰着头观看。这时,从三架飞艇尾部,忽然同时拖出一条白色的巨龙,巨龙旋即分散,变成纷纷场扬扬的雪花,飘洒到人群中。人们都努力伸长手臂向空中抢抓。孙景栓抓到几张,原来是漂亮的白色纸花。纸质很轻很柔,类似绢的质地。纸面上附着像蝴蝶翅膀鳞粉一样的东西,滑不留手,用手捻一捻,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纸花上印有夹有汉字的日本文字,是一首俳句和宣传词。孙景栓先注意到下面的署名:中国天香化妆品有限公司敬启。不禁哑然失笑,对妻子和孩子们说:

“是香水广告!是一家中国公司的,这些家伙们挺能整啊,把空中广告整到东京了。”

何莹和两个孩子也都抓到了纸花,孩子们高兴地嗅着,说真香,原来咱中国的香水也不差呀。俩人还费力地辨认着纸上的文字。这时吉吉抬起头,奇怪地说:

“孙叔叔,飞艇怎么是在播撒天花病毒?你看这上面的字,天、花。”

孙景栓还没说,娇娇抢着回答:“弱智啊,那是‘天之花’,意思就是天上飞洒的花,是天女散花的意思。”

孙景栓看看吉吉指着的那行字,是“天の花”,吉吉不认得中间的平假名,把前后两个字连起来读了。孙景栓不禁失笑,吉吉不愧是梅茵的外孙、薛愈的儿子,家学渊源啊,马上就能联想到天花病毒。他点点吉吉的脑袋说:

“你姐姐说得对,确实是‘天之花’的意思。传染病的那个‘天花’,日语中不是用这两个汉字,而是用‘痘疮’。”

何莹责备女儿:“哪有骂弟弟弱智的?不像个姐姐的样!”

娇娇不服气:“这是我们的口头禅,根本算不上骂人话。再说,他也老说我弱智。”

何莹笑了,吉吉确实也常说这个字,便说:就是吉吉说你,你也不许说他。吉吉还有点不服气,问:

“孙叔叔,天女散花是中国的传说,日本也有这种传说?”

“有。就是从中国传过去的。”

吉吉这才相信了,到地上捡纸花,捡了一大棒。周围的日本人也大都抓到了纸花,把它当做一个过年的彩头,在鼻子前嗅嗅,装到口袋里。飞艇播撒着纸花,慢慢飞远,消失在夜空中。孙景栓领家人吃过晚饭,乘出租车回到富士屋饭店。在门厅里碰到一位30多岁的男人,看见吉吉和娇娇手里都拿着纸花,用汉语问:

“是不是中国人?”

“是的。你也是来旅游?”

那人喜悦地说:“不,我是来做广告。孩子们手里拿的纸花就是我公司的香水广告。”

孙景栓和何莹夸了两句,说这个广告绝对称得上大手笔,效果不错,相信你们的香水能一举打开日本市场。又问了对方的房间,就告别了。

因为第二天他们要回国,晚上早早睡下了。半夜何莹被丈夫的翻身给搅醒,问他是不是失眠了?孙景栓摁亮床头灯,何莹看见丈夫双眉紧锁,心事重重,就问:

“你怎么了?有啥心事?”

孙景栓自嘲地说:“可能完全是胡思乱想。但吉吉那句话——说飞艇撒播天花病毒那句话,一直让我心里不安生。我在想,万一那真是恐怖分子策划的?所谓香水广告只是障眼法?”

“哪能呢,是咱中国人做的广告。昨晚还见过那个何经理嘛,他哪儿像恐怖分子。”

孙景栓摇摇头:“别忘了,12年前那个齐亚·巴兹策划‘眼泪之路’恐怖袭击时,就利用了一个不知情的印地安人。”

何莹不相信他的预感,但也禁不住心中悚然。如果丈夫不幸言中,天花病毒此刻已经进入他们体内了,并在阴险地繁衍,正在悄悄蚕食他们的血肉。而且——关键是两个孩子!吉吉可能问题不大,听梅大姐说,他早已接触过“低毒天花”,有免疫力,但娇娇没有这样的经历。如果太可怕了,不敢想下去。她说:

“那咱们该咋办?”

孙景栓没有回答,考虑片刻,下了决心,要通饭店总机,让总机接通中国的长途。一千多公里外,梅茵睡意浓浓地问:

“哪位?”

“打搅你了,梅茵,是我,景栓。有件急事。我记得WHO的松本先生退休后是住在东京,对不对?你告诉我松本先生的电话。”

梅茵的声音马上清醒了,她知道孙景栓在深夜里叫醒她,索要一个日本病毒学家的电话号码,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对,他退休后住在东京,我有他的电话。你是——”

孙景栓简略讲了今天的空中广告。“可能我纯属多疑,但我总觉得,在这些纸花上能嗅到那个恐怖分子的味道,他最擅长的,就是利用一个无知者替他干坏事。你不久前还说过:齐亚·巴兹不会就这么销声匿迹的,很可能在某一天早上突然蹦出来。”

那边悉悉索索查了一会儿,告诉了松本的电话,又说:“你做得对,凡事宁可往坏处想。有什么结果尽早告诉我。”

孙景栓没有耽误,开始拨松本的宅电。直到目前为止,何莹对丈夫的怀疑基本是不相信的,但见丈夫这么郑重,心中不由得滋生出紧张。她赶紧下床,到孩子们屋里去看,两个孩子都睡得正香,摸摸额头,体温正常,没有疹子。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即使他们被感染上天花,一般也有几天到十几天的潜伏期。她回到主卧室,孙景栓正在同松本通话。他相当难为情地再三说明,也许他的猜测纯属神经过敏,没有多少根据。松本安慰他:

“不必客气,既然有这种猜测,反正做一次检疫又不费事。正好我这里就有纸花,是我傍晚在外面送客时捡到的。我住在涩谷区,离你捡到纸花的秋叶原比较远。这么看来,恐怕纸花撒到了大半东京,接触过纸花的人不会少于二三十万。”

“但愿只是虚惊。”

“但愿吧。如果是真的——尽管日本社会对疫情的反应非常迅速,但这么大面积的传播,恐怕也据我所知,日本国内储存的牛痘疫苗不会超过十万只。先不说这些,我这就联系东京大学的几位同行,尽早对纸花进行检疫。随时保持联系。”

“好,随时保持联系。”

挂断电话,何莹担心地问:“那咱们明天的行程?”

“只能推迟了,不能把病毒带回中国。等镜检给出否定结果,咱们再回去。”

那边梅茵不放心,来电话询问,得知与松本先生已经联系上,也知道他们将推迟回国时间,才多少放心。早上,孙景栓把两个孩子喊醒,告诉他们回程推迟了。两人觉得很突然,但这属于大人决定的事,他俩无可无不可,在日本多玩两天也没什么。两人到卫生间洗漱,何莹忍不住跟进去,督促他们一定多打几遍肥皂,把手脸洗净。娇娇不耐烦地嚷:

“妈耶,你今天咋这样罗索!”

孙景栓把妻子拉出来,悄声说:“没用的。如果是,昨天早传染上了。”

吃完早饭后两个孩子在屋里玩耍,吉吉忽然想到了昨天的纸花,他特意放在床头柜上的,现在找不到了,吉吉满屋子找:

“娇娇姐姐,见我的纸花了吗?孙叔叔,何阿姨,见我的纸花了吗?”

娇娇说:我的纸花也不见了!两人的纸花是何莹偷偷收起来的,她只好告诉孩子,纸花上可能有细菌,已经扔马桶里冲走。吉吉很不乐意,但毕竟是长辈干的,不好意思埋怨,嘟了一会嘴,也就算了。没多久,松本先生打来电话,直截了当地说:

“镜检结果已经出来,你的猜想不错,确实是天花。”

这句话就像晴天霹雳!纵然是孙景栓最先提出的猜测,但真正被落实后,他仍然极度震惊。一场涉及至少几十万人的生物恐怖袭击,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降临了!他回头看看妻子,妻子脸色煞白如雪。松本接着说:

“纸花上的病毒浓度相当高。正在做抗体等其它实验,但这个结果已经不用怀疑。孙先生,请你们在富士屋饭店等候,很快就会有人去,为你们一家率先注射牛痘疫苗。另外,今天上午要召开内阁会议,部署对疫情的紧急反应。总理大臣说,希望孙先生也能参加。”

“好的,我一定去。”

“厚生劳动省紧急对策本部将派车去饭店等你,等你注射完疫苗后接你来开会。”

“我不用注射疫苗,我对天花有终身免疫力。只要对我的家人注射就行。”

“那好,他们马上就去接你。另外,”他郑重地说,“总理大臣让我务必转达他对你的谢意,和日本国民对你的谢意。”

“不客气,是每个世界公民的本份。噢,对了,那个出资做空中广告的中国商人恰好也住在这家饭店,昨晚碰面时,他曾主动告诉我们,广告是他做的。从这个迹象看,此人恐怕不是策划人,而只是受骗者。你可以通知警事厅来拘捕他。”

“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人的地址,是通过电通广告公司查到的。”

挂断电话,何莹捉住他的手臂,目光中浸透了惊恐。孙景栓安慰她:

“不必过于担心。咱们发现得早,没事的。天花在感染四五天内注射疫苗绝对有效,松本先生说了,一会儿就来人率先给咱们注射疫苗。天花虽然凶险,但我和梅茵、薛愈夫妇早把它的脾气摸透了,不用怕。”

何莹的脸色多少转过来一些。在正厅玩的两个孩子隐隐听见了大人的谈话,立即跑过来,娇娇好奇地问:

“真的是天花?吉吉的乌鸦嘴真蒙对了?”

吉吉自得地说:“什么乌鸦嘴,我这叫第六感!娇娇姐你别怕,我有免疫力,血里有抗体。万一你被传染上,我给你输点血就万事大吉。”

“那也得看血型。我是O型,你是A型,你咋给我输血?”

“弱智啊,只用输血清的,与血型没有关系。”

两人高高兴兴地打嘴巴官司,一点不知道害怕。娇娇没有多少天花的知识,即使是“家学渊源”的吉吉,对病情的惨烈也没有真切感受。何莹看着两个孩子,眼眶慢慢红了。孙景栓忙把她拉到一边,示意她不要无谓地加重孩子们的心理负担。

没多久,一辆救护车响着警笛开到大楼下,两位身着白衣的医护跑上楼,手脚麻利地为四个人种了牛痘。孙景栓和吉吉虽然自称有免疫力,她们仍微笑着摇头,坚持为四个人都种上。然后她们匆匆离去。今天,等总理大臣召开的内阁会议结束,全东京的医护都要进入战场,她们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救护车刚走,一辆警车又开到,这是接孙景栓去开内阁会议的。

八重洲离总理府很近,十分钟就赶到了。松本先生在门口迎接他,对他深深一躬,没有多说,立即领他进会议室。会议室有二十多人,孙景栓扫了一眼,只认出经常在电视和报纸上露面的三木总理。总理看到松本引着一个中国人进来,立即迎过来,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日本式深鞠躬,用英语说:

“谢谢孙先生,你救了东京。”

孙景栓忙回礼,难为情地说:言重了,言重了。他们没时间多寒暄,各自坐到座位上。一位中年男子重新开始汇报,用日语急急地讲述着,还夹杂着一次又一次的深鞠躬。松本用英语告诉孙景栓,这人是电通公司的总经理,正在叙述这次空中广告的经过,并向社会请罪。三木总理制止了他,并讲了几句话。松本翻译道:

“三木总理说,请罪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讨论应急措施。”松本叹息一声,“电通公司当然有失察之罪,但其实从规章法令上说他们毫无缺失——他们手续齐备,有厚生劳动省允许销售天香化妆品的批文,有国土安全局对空中航线的批准,有海关放行纸花的文件。只能怪恐怖分子太狡猾,或者怪日本社会太僵化。”

下面是厚生劳动省应急对策本部的负责人发言。这人显然是个专家型人物,业务很熟,讲话简明扼要,非常干脆。他说:

“据电通公司估计,此次接触纸花的人最少为30万,为安全计,基本应把东京中心城区全都计算在内,大约100万人。目前首先要做的是两件事,一,宣布东京中心城区为疫区并立即封锁;二,解决疫苗来源并为疫区内所有人接种。难点在于疫苗数量和时间,全日本只有十万只疫苗,只能到世界各国求援。要考虑到,肯定不少国家要自留一些,以备万一疫情扩散到他们国家。但不管怎样,不管能弄到多少,要立即向全世界各国求援,搜集尽可能多的疫苗,优先为中心疫区的人接种。最难的是时间!天花潜伏期一般为14天,而疫苗初种成功后一般需11-13天才能产生免疫力。也就是说,如果不在接触病毒后三四天内种上牛痘,效力就会大打折扣。我们要尽量赶在这个时间内完成种痘,当然这很难办到,只能勉力而为了。”

孙景栓和松本义良互相看看——他们都知道对方这一瞥的含意——但都没急着说话。会议进行得非常紧张,从人们接触天花病毒到现在已经有16个小时,也就是说差不多一天,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两三天了!会议很快做出了决定,分头实施。总理大臣就要宣布散会时,松本义良站起来说:

“解决这次危机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可否请总理大臣、厚生劳动省和国土安全委员会的人留下,听我和这位孙先生讲一讲?会上议定的措施请立即实施,不要耽误。这和我说的新办法互不干扰。”

三木总理困惑地看看他,同意了。等其它人匆匆离开后,松本说:

“这件事如果从根说起太长,我简要地说说吧。科学界一个半公开的组织,十字,在中国南阳开创了一种有点异端的对付病毒的方法,即低毒病原体的野外放养,现在已经到了工业化试验阶段,并在南阳市区和西藏某地分别进行了天花和鼠疫的放养。WHO和中国政府资助了这项研究,但因为这项技术牵涉到伦理上的一些争议,对外非常低调,目前尚不为公众所了解。”

三木与厚生省大臣低声交谈几句,说:“这项技术我们有耳闻。可靠吗?”

“相当可靠。当年轰动一时的梅茵事件中,仅有1例患病,1例死亡。经过WHO鉴定,梅茵博士培育的低毒天花病毒株不仅毒性低,而且在接触10个小时之内就能激活人体的免疫系统,使人体在真正的病毒大量复制之前产生抗体,比疫苗有效多了——只要你从心理上事先接受十万分之一的死亡率,实际上达不到这个比率的。”松本停顿了一下,“低毒天花病毒株可以用飞机进行气溶胶喷撒,一个小时内就能为一百万人 ‘接种疫苗’。何况我们离中国这么近,运输非常方便。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中国库存的低毒天花病毒有多少,够不够一百万人用。请这位孙先生讲吧,他是这项技术的开创者之一。”

三木总理和两个大臣把目光转向孙景栓。后者难为情地说:

“我确实是开创者之一,但却在中途当了逃兵。近来的情形我不大清楚,我问问那边吧。”

他立即用手机联系上梅茵,同那边匆匆说了几分钟,回头对总理大臣说:

“很巧,那边此前已经做好对南阳全部县乡进行喷撒的准备,南阳是1100万人,所以存量足够这儿用。昨晚,他们知道了这边的疫情后——是我通报的——已经提前开始准备。只要两国政府达成一致,他们保证可以在12小时内把货发来。”

三木总理兴奋地说:“好!我立即同中国总理联系。来,我们一块去热线电话室。”

他带上四个人,来到一间隔音室,这里有两国元首间的热线电话。红色电话机接通了中国的唐总理,三木恳切希望对方向日本助以援手。按说,像这种人道主义救援是义不容辞的,中国总理应当非常痛快地答应,但对方显然非常犹豫,没有立即答复,说要询问中国CDC环境控制局之后再回话。三木放下电话后有些茫然和焦急,另外两位大臣略显不快,松本义良也很不解。孙景栓毕竟比他们了解中国人,苦笑着对松本说:

“知道唐总理为什么犹豫吗?并不是他对这项技术不了解——中国政府专意在CDC增设了一个环境控制局,就是基于这项技术的突破,当总理的怎么可能不了解?更不是吝啬或想漫天要价。关键的关键,是这项技术不能保证死亡率为零。极个别体质特殊的人在吸进喷撒的低毒病毒后,反而可能诱发天花和死亡。尽管死亡率很低——对外说不高于十万分之一,是比较保守的数字,按上次实用后的统计结果看是百万分之一。——在中国内部使用,社会可以接受这个死亡率,但在国外使用,特别是在日本使用,就不好说了。”他不客气地说,“我知道日本有相当一批右翼,心理扭曲,不能按正常人对待,不要忘了,靖国神社里至今还公开写着:二战是美国和中国挑起来的呢。这次,如果‘中国病毒’最后导致十几个人死亡?或者更多的死亡?毕竟此前只进行过一次工业化试验,谁都不敢打保票。如果这样,你想想那些右翼会鼓噪些什么吧,说不定还会说这是中国研制的生物战剂呢。”

他是用英语说的,三木和另外两人都听明白了,他们互相对视,暂时沉默。这位孙先生设想的情况并非不可能。日本是一个新闻自由的国家,他不可能向中国总理保证,将来不会出现这样的言论。其实,如果真出现这样的结果(他从中国求得的低毒天花,最后导致了几百人的死亡),那他的总理大臣也当到头了。

他们沉默着,面前那部红色电话也令人难堪地沉默着。松本义良实在忍不住,激烈地说:

“总理阁下,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你们还有闲心去琢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古人尚且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不要让我对政治家彻底失望!对人性彻底失望!”

最后这句话太重,说得三木面红过耳。松本说完后气恼地看了孙景栓一眼,孙的脸也红了,他知道松本的责斥不仅是对日本总理,也是对中国总理。就在这时,电话铃急骤地响了。三木立即抓起电话,听着对方的讲话,他很快笑逐颜开,不停地点头,最后说:

“好,我完全同意你的安排。大德不言谢,东京见!”

放下电话,他由衷地说:“确实是大国气度啊,再加上中国人特殊的政治智慧。知道吗?唐总理提出一个非常巧妙的办法:低毒天花立即空运过来,由日本航空自卫队负责撒播。同时安排一次中国政府代表团的访问,当东京上空进行气溶胶的撒播时,唐总理和几位中国部长会同时出现在公众中,和日本人一同吸入这些低毒病毒。这样,即使真的出现什么意外,也没有人会说三道四了。谢谢唐总理,他甘愿承担吸入天花病毒的风险。”

几个人都喜悦地笑了。孙景栓实话实说:

“不,其实没有任何风险。这项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再说对唐总理还可以采取一些医学措施,比如事先种一次牛痘。这么着,唐总理患天花的可能性绝对为零。不过,我确实佩服他的政治智慧,他怎么可能在十几分钟内想出这么绝妙的主意呢。”

他实在忍俊不禁,因为想到更深的一层——如果这次中国政府代表团还带来了什么需要谈判的议题,估计日本人会表现得慷慨一些吧。不过他马上想到了松本的话:不要让我对人性彻底失望,就收拢心神,不再胡思乱想了。

东京受到天花病毒恐怖袭击的消息已经传遍全日本,传遍全世界。东京人在恐惧中,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应对。本地库存的天花疫苗已经开始对人群接种,首先是对将要投入战斗的医护人员接种。原来下发到日本各地的天花疫苗迅速收拢,空运到东京,估计第二天就能投入使用。从美国和欧洲求购的疫苗也在加紧装机,但最快也得在一两天之后了。

好在快到傍晚时,东京人又听到了好消息:从邻国来的更为快速有效的方法。当天傍晚,也就是在三架巨型飞艇向东京撒播了天花病毒仅仅一天之后,三架C130日本军用运输机轰鸣着掠过东京上空。它们后边拖着长长的鲜红色的巨龙。巨龙慢慢扩散,互相融合,最后变成淡红色的薄雾,笼罩了整个东京。事先已接通报的东京人倾巢而出,尽力唿吸着这微带红色的空气。中国唐总理率领的政府代表团也已抵达东京,时间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在举行欢迎仪式后,代表团来到皇宫附近的日比谷公园“与民同乐”,中日领导人在淡红色的气溶胶中互相拥抱,又同民众拥抱,最后形成一次狂欢。生性比较拘谨的日本人变成了西班牙人和巴西人,唱着跳着,汇成沸腾的人海。

几百名记者聚集在这里,把狂欢场面对全世界的实况转播。

孙景栓一行四人也来了,并和梅茵、薛愈夫妇在这里会合,后三人是押运货物来的。在现场亢奋嘈杂的气氛中,他们无法静下心来细谈,吉吉抱着爸妈大喊大叫,用高分贝叙述这两天的历险。何茵带着敬仰之情同首次见面的梅茵拥抱,在何茵的意识中,丈夫的这位前妻似乎更像她的母亲辈。娇娇挤过来,亲亲热热地攀住“梅奶奶”的脖子。七个人正乱做一团时,俩便衣找到这儿,他俩各是中国和日本的保卫人员,把七个人带到狂欢人群的中心,两国总理的身边。穿和服的唐总理同梅茵紧紧握手:

“梅大姐,谢谢你。你用一生的困苦换来了今天!”

梅茵眼睛湿润了:“谢谢总理。有总理这句话,我想我值了。”

“谢谢你,孙先生,还有小薛。还有你全家。特别是你,吉吉,听说是你最先指出纸花里含有天花病毒?”

吉吉傻唿唿地笑:“总理伯伯,是我指出的,不过只是巧合,因为我不认识日本平假名,把‘天の花’中间那个字掐掉,认成‘天花’了。”

他的坦率把大家都逗笑了,唐总理笑着说:“那也不能抹煞你的功劳,只能说你是一员福将。”

三木总理也过来同他们一一拥抱。两位总理还把年龄最小的吉吉抱起来,同七个人合影。最后唐总理说:

“我们两天后就回国,请你们在日本多停几天,等到疫情解除再走,好不好?天花疫区解除的法定时间是40天吧,这个时间是长了一些。”

薛愈代大家回答:“好的,我们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三木总理说:“两位孩子也留下吧。我会安排你们这一段的生活。虽然不能离开疫区,但东京也够你们玩的。等我把唐总理送走,就安排你们到皇宫和总理府做客。”

吉吉和娇娇乐坏了:“真的?谢谢三木总理伯伯。”吉吉忽然想起一件事,“可是我们的寒假就要过完了,爸、妈和外婆都不回国,怎么向老师请假?”

唐总理笑着说:“不用担心,我去替你请假,行不行?”

“当然行了,总理伯伯去请假,老师没有不批准的!”

周围笑做一团。

阿富汗战争结束(真正的结束)已经两年了,虽然还有塔利班的残余势力,但已经不能算做政治力量,只能看做打家劫舍的强盗。喀布尔仍是满目疮痍,最显着的特点便是漫天的尘土。道路多年失修,又被重型军车反复辗压,路面全被破坏。城市的建筑也都是破壁残垣。稍微刮一点风,或是有车辆驶过,立即有尘土冲天而起,把喀布尔时时笼罩在烟尘之中。

塔利班势力式微的一个明显例证,是喀布尔新形成的红灯区,众多妓女在昏暗的灯光下公然拉客,若是在过去,狂热的宗教分子早把她们用石头砸死了。而今天呢,虽然这种危险不是绝对不存在,但危险性很小,妓女们已经有勇气把这门古老的行当坚持下去。

莎玛就在这群妓女中。她今年20岁,爷爷和父亲都是狂热的圣战者,父亲死了,爷爷多年没有音信,最近才回家,已经失去一条腿。莎玛两年前就流落到喀布尔,以出卖肉体为生,毕竟这天然是穷苦女人的行当,所需要的技能和本钱是上天赐予的,不需要学习或付高利贷。这会儿她发现了一个顾客,赶忙迎上去。这个男人有50多岁,衣冠楚楚,像是西方人,至少是西方化的阿富汗人。手里拎着一个公文箱,冷淡地打量着几位妓女,正在挑选他合意的对象。莎玛忙迎上去,用英语说:

“sex?”

这个嫖客稍微一愣,他是第一次来这儿,没料到社会进步这样快,阿富汗妓女已经会用英语揽客了。他冷笑道:

“对,sex。”

莎玛用英语吃力地说:“整夜,200阿富汗尼;一次,150。”

“好,我付200。”

莎玛领着嫖客回家。她在前边走,那个男人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自从半个月前,他在东京策划了生物恐怖袭击后,国际刑警组织肯定已经传询过何志超,大致圈定了他的所在地,此刻喀布尔不知道有多少条猎狗在嗅着他的踪迹呢,他必须处处小心。他们来到莎玛的小屋。这些鸽笼一样的小屋子是专门为皮肉生涯而建造的,面积很小,屋里基本上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小桌,还有一个取暖的煤炉。屋子虽然简陋,但这个男人很满意,他就是要找这种独立的房间,便于他实施自己的计划。

莎玛把煤炉打开,让冰凉的屋子暖和一些。又从小桌抽屉里取出安全套,对嫖客说:

“安全套。艾滋病。”

嫖客摇摇头。他已经不打算活在这个世界上,满打满算,他的生命只剩下十几天了,艾滋病对他构不成威胁。莎玛也没有坚持。安全套是红新月会送来的,一位好心的大姐一再叮咛她,要关爱自己的生命,因为每个生命,不管贵贱,都是安拉的赐予。莎玛感谢她的好心,但对干妓女行当的人,这只是增加了一个对嫖客们讨价还价的绝好办法。她熟练地对客人说:

“安全套,不用,”

说这个价钱时,她小心地打量着嫖客的表情,如果对方发怒,她就赶快把价钱降到400或300。但这位嫖客出奇地慷慨,毫无表情地点点头,简单地说:

“好。”

莎玛眉开眼笑,这样慷慨的嫖客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500尼!她爷爷为塔利班一辈子卖命,最后得到的遣散费也只有500。爷爷与家里失去音讯多年,20天前突然回家,他回家后,妈妈曾捎信让莎玛也回去了一趟。爷爷少了一条腿,穿得破破烂烂,目光畏缩地看着媳妇和孙女,显然知道自己回来不受欢迎。莎玛真不想认这个爷爷,在自己的一生中,这个爷爷多会儿尽过一分长辈的责任?后来,爷爷从贴身口袋里掏出500尼,恭恭敬敬地交给孙女。莎玛从妈妈嘴里知道,这是爷爷一辈子的卖命钱,他这次回家是讨饭回来的,在路上500尼一个子儿都没动。看到这些,莎玛心软了,同意妈妈把这个可怜的老家伙留下,虽然这样就意味着她每天又得多接几个客人。

她决定今晚要好好服侍这个慷慨的嫖客,一定让他满意。她迅速脱光衣服,钻到被窝里,腻声唤那个男人上床。男人也迅速脱了衣服上床,伏到她身上。慢慢地,莎玛感觉到一些异常,这人似乎是怀着满腔仇恨来的,虽然已经是50多岁的人了,但性能力出奇地强大。他翻上翻下地折腾冲撞,达到高潮后浑身绵软,但稍过一会儿,又神情亢奋地再次爬上身。莎玛苦笑着想,他真要把花的500尼全部捞回去啊。

后半夜他才安静下来,像个幼儿似地钻到莎玛怀里,噙着她的一个乳头睡觉,一直不松口。莎玛很别扭,但不敢拒绝他。后来她忽然感到胸脯处凉森森的,悄悄用手一摸,原来那人在无声的垂泪,泪水湿透了下面的罩单。莎玛有点心酸——这个男人心中一定有说不出的苦处;她也有隐隐地恐惧,觉得这个男人神经不正常,可能是个疯子。

不过那人没有更多的举动,就这么安静地睡着。莎玛被他折驣了一宿,累极了,也沉沉睡去。

快天明时齐亚·巴兹醒了,目光清明地打量着这间屋子,还有睡在身边的年轻妓女。马上要同人世告别了,昨夜他有过短暂的软弱。如果回到23年前,回到这位妓女的年龄,他肯定不会再挑选圣战者的人生之路。回想这一生,没有亲人,没有亲情,没有快乐,没有幸福。只知道杀人,杀人,在杀人中把心淬得越来越硬。但不管怎样,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就善始善终,把最后的事做完吧。

他用十几年时间培育天花病毒,用全部的财力和智力筹划了对东京的恐怖袭击,虽然日本社会的疫情防范体制非常有效,但他精心策划的大规模空中袭击,日本人无论如何是应付不过来的。这次能杀死十万,还是二十万?想到这里,巴兹微微一笑。

但半个月过去了,从报上和网上看,东京人活得结结实实。发病的人很多,达几十万,但都非常轻微,只相当于种了一次牛痘。死亡的只有两例,还都是年老体弱者。他也知道了导致他惨败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叫梅茵的女人。由梅茵,及她的女婿女儿,所开发的一种技术,可以用气溶胶的形式在很短时间内把低毒天花(相当于疫苗)撒布到东京这么大的区域内,轻而易举地截住了疫情。这个意外让巴兹瞠目结舌,他曾是一流的病毒学家,但这么多年来与专业完全隔绝,他甚至从没听说过这项技术进步。

他又回想起,上次在美国的失败,同样和这个叫梅茵的女人有关。是她(和另一位美国女探员)的提前警告,使得美国政府把反应时间提前了几天。他与梅茵在一个自由论坛上见过一面,现在还能清楚记得她的模样:个子不高,风度雍容,外表柔弱而内心刚硬。看来,他这一辈子恰好使命犯太岁,犯在这个女人手里了。

现在,他已经失去了与命运抗争的兴趣。但不管怎样,他在告别人世前还要小小地挣扎一下。当年他收到的病毒样本中,还有一种凶残的埃博拉病毒。这些年,他大量培育了天花,但没有培育埃博拉,因为后者至今没有有效的疫苗,大量培育起来,对操作者过于危险。不过,对于决意赴死的人来说,这不再是缺点,反倒是优势——埃博拉至今没有任何治疗手段,这回,且看日本人,还有那位梅茵,拿什么办法来对付吧。

埃博拉病毒已经冷藏了23年,虽然中间做过传代,但没做过毒性试验,不知道是否还是那样烈性。不过找一个试验对象是很容易的,他几年前已经做过一次,很有经验了。今天他找这个妓女,找这个相对独立的房间,就是为干这件事。那个年轻妓女此刻睡得很熟,他悄悄起身,从背包里取出胶带,非常麻利地把她的手脚捆住。妓女醒了,惊恐地瞪着他,嘶声喊:

“先生你要干什么?救——”

巴兹抓过她的内裤,迅速把她的嘴堵上。

莎玛在床上徒劳地挣扎,巴兹不管她,从公文箱里取出早已经备好的注射器和蒸馏水,把储藏病毒的玻璃瓿打开,注进蒸馏水,抽到注射器里,来到床头。他打算对她注射后,在这里守上几天,直到埃博拉的病状出现,以便检验它的致病能力是否减弱。莎玛死死地盯着针头,虽然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凭本能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来要她命的。这会儿她恐惧得忘了挣扎,哀求地看着男人,泪水从腮上滚落。巴兹冷淡地看着她,掀开被子,拽过她的胳膊,准备向她的静脉注射。忽然——他停住了,皱着眉头回想。刚才,这个女人嘴巴被堵住前,曾用巴兹熟悉的语言喊了一声,他原来认为是英语,但现在想来不是。那是什么语言?对,是普什图语。这么说,这个肮脏的妓女竟是他的族人?他没有注射,问:

“你是普什图人?”

莎玛看到一线生机,拼命点头。巴兹想了想,取下她口中的内衣,用普什图语低声喝道:

“不许喊!低声回答我,你是哪里人?”

莎玛驯服地压低嗓音,用普什图语回答了,然后继续用目光乞怜地看着巴兹。这么说,她确实是自己的族人。按说这一点不致于影响到他继续实施自己的计划,他对这个做妓女的族人只有厌恶之心。但可能是人之将死,其行也善吧,他犹豫片刻,决定饶了这个妓女。反正他已经决心赴死,决心把埃博拉送到东京,做不做这次试验,对事情的最后结局影响不大。他把注射器放到一边,为妓女解开胶带,命令她:

“不许喊叫!叫一声,我立马宰了你。”

莎玛知道自己把命捡回来了,狂喜地使劲点头。

“快点穿衣服。”

莎玛盯着他,迅速穿好衣服。

“过来,为我注射。”

莎玛大吃一惊,用力摇头,用普什图语说她不会打针。巴兹厉声说:

“按我说的做!我教你。”

莎玛只好接过注射器,两手哆嗦着,在他的指点下,在他的臂弯处戳了好几次,好容易扎进静脉。巴兹让她回抽一下,抽出了鲜血,然后让她把管里的液体慢慢推到血管里。在她推送注射器时,那个男人默默地注视着针管,面容相当平静。莎玛这会儿也镇静下来,心想自己刚才肯定是虚惊一场,从眼前的情况看,注射器里绝不会是毒药,很可能是催情药吧。这么一管子催情药打进去,这个男人不知道该咋样折腾自己了,不过那总比送命强。奇怪的是,药物注射之后,男人没有任何反应,他在床帮上坐了一会儿,神情落寞地看着自己。又过一会儿,他把外衣穿好,从皮包里掏出 500阿富汗尼放到床头,然后拎上公文箱,默不作声地离开。

莎玛奇怪地目送他一个人踽踽地走远,确认今天碰到了一个精神病人,不过这是个大方的家伙,那500尼可是真的。她捧起钞票,高兴地欣赏一会儿,把它们小心藏好,出门去寻找另外的顾客。

齐亚·巴兹不敢耽误,立即去购买飞往东京的机票,此前他已经用整容后的假身份证办理了去日本的签证。埃博拉发病很急,快的话两天就能发病,五天后就会全身脱皮和全身性出血,他必须在症状显示之前通过海关,否则就麻烦了。他要以肉弹方式把埃博拉散布到东京,这种“点式传播”不大可能造成大的疫情,但他如今只能尽力而为。好在埃博拉没有解药和疫苗,染上即死,临死前他能拉上几十个垫背的,这就够了。

吉吉和娇娇这回可算过了一个最奢侈的寒假。本来东京的疫情在20几天后就风平浪静了,但梅茵和薛愈夫妇对中国总理做过承诺,要在日本待足40天,即法定的天花疫区解除封锁的时间。这40天让两个孩子玩了个痛快,只是不能出东京市区。三木总理很守信,安排他们参观了总理府,他亲自带着客人们参观,给他们讲解。随后又安排他们参观了皇宫,天皇没出面,由文仁亲王出面迎接,领他们参观了这个四面环水的绿岛。日本皇宫和中国故宫不同,虽然对游客开放,但天皇一家还住在这里,所以对游客开放的只有少部分,如东御苑、北之丸公园等。游客们只能在导游的带领下,非常安静非常整齐地排队前行,每个地方稍事停留就得匆匆离开,连拍照都来不及。而梅茵一行七人则享受国宾待遇,白发苍苍的文仁亲王领着他们经二重桥进入皇宫(这座桥只在新年或天皇生日才对游客开放),参观了皇室正殿、原帝国议会、皇宫广场等。高大的城墙里古木森森,有近30万株来自日本各地的树木,皇宫建筑就散落在树丛中,房屋是日本风格的青瓦白墙,屋嵴上的镇兽是龙头鱼身,两侧刻着象征日本皇室的菊花。几个人看得兴致勃勃,小雪问儿子:

“漂亮吗?”

吉吉坦率地说:“非常漂亮,不过比起故宫的气魄,差远了。”

薛愈夫妇忙说:“注意礼貌,不要乱讲!”

这些话是用汉语说的,但文仁亲王注意到了他们的神色,同翻译低语几句,笑着说:“孩子说得不错,日本皇宫与中国故宫相比,气魄上要逊色得多。毕竟日本比较小,日本皇室撑不起那么大的架子。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世界上最完美最森严的,但那也意味着,中国农民在森严的皇权下承担了更大的牺牲。”

薛愈他们听得一愣。仔细想想文仁亲王的话很有道理。当后人凭吊那些辉煌的文明古迹时,像故宫、长城、泰姬陵、金字塔等,往往忘了它们是百姓的尸骨和血汗堆铸而成。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些由百姓血汗浇铸的伟大古迹,没有那些毫不体恤民力的暴君们,人类文明不是太平淡了吗?这也算是一个悖论。

40天的时间还有两天就要结束,这天他们到代代木公园玩。公园位于东京的涩谷区,原来是帝国的操兵场,二战后让美国人占用过。这儿一代又一代地培育着一种叫“木从”的大树,落下了“代代木”的名字。这是东京最大的森林公园,也是赏樱的好地方,四月樱花开放时这里常常挤满了各国游客。现在天气较冷,游客不是太多。门口聚集着一些奇异打扮张扬个性的年轻人,有人在锻炼身体,扔飞镖,玩杂耍。在一个小广场上,几个年轻人在自己的乐队的伴奏下跳街舞。也有不少人抱膝围坐在喷泉旁,享受绿色环抱中的宁静。

公园确实很美,是绿色的美,幽静的美。环抱粗的大树遮天蔽日,小河从绿荫中静静流过。孙景栓夫妇和薛愈夫妇坐在草地上闲聊,吉吉和娇娇一人拉着梅茵外婆(阿姨)的一只手,钻到树丛里玩去了。这边四个人远远看着一老两小的背影,小雪羡慕地说:吉吉最亲的人是外婆,连我这个当妈的都赶不上。何莹也笑着说:别说吉吉,你看娇娇这些天也尽粘着梅阿姨,把我给撂到一边啦!薛愈叹口气:

“梅妈妈特别喜欢孩子,可能是因为她一生未生育吧。她这一生太苦了,小雪暗地里常常可怜她。”

孙景栓说:“她的一生确实苦,但一点儿也不可怜。可以说,她是21世纪的希波拉底。她奋斗过,并且有幸亲眼看到自己奋斗的成果,这对一个科学家来说,可以说是最大的幸福。这样的人生堪称完美。任何人要是能拥有她的经历,在告别人世时就能说:此生无憾。”

他说得很动情,其它三个人也都动了感情。何莹笑着说:“景栓,今天没事,给我们讲讲梅茵的事。我过去知道一些,但是不细。”

孙景栓想想,说:“好吧。”

于是他敞开所有的记忆,向三个人讲述了他所知道的梅茵的一生,其中包括梅茵同一个俄国人的私情,包括他自己的“为善不终”,一点儿也没对三人隐瞒。他们谈得很尽兴,直到天色已晚,梅茵牵着两个孩子返回。梅茵笑着问:

“喂,你们在谈什么?我看你们谈得很投入。”

孙景栓笑笑没回答,何莹笑着说:“景栓说,你有一个非常完美的人生。”

梅茵迅速看一眼孙景栓,眼波中掠过一波痛楚——从感情生活上,她的一生绝不能称作完美啊。但她很快抹去那波涟漪,把两个孩子搂到怀里,笑着说:

“对,我的人生非常完美,有女儿女婿,有外孙,今天又添了一个小侄女。吉吉和娇娇,我说得对不对?”

俩孩子乖巧地攀着她的脖子吻她,人们都笑起来。

七个人走出公园。大门口有两个黑色的雕像,半裸的那个是日本武士打扮,双手握着日本刀;另一个是近乎全裸,呈罗丹“思想者”的造型。吉吉嚷着:

“咦,两个雕像!来时咱们咋没看见?爸爸,我要和雕像合一个影。咦!?”他吃惊地喊,“雕像的眼珠子会动!”

原来这是由真人装扮的,脸上涂着油彩,木立不动,装扮得相当逼真。两个孩子笑着和雕像合了影,孙景栓在雕像面前的碗中各放了500日元零钱。他们要离开了,站在路口等出租。街道尽头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很远他们就注意到这辆出租车有异常,因为它的速度太快,方向也七拐八扭,似乎是醉汉开的。薛愈和孙景栓反应都很快,立即揽过两个孩子和三位女士,向后退两步,退到马路的路阶之上。出租车从他们面前冲过,在假雕像那儿吱吱地刹住,几乎撞到几个正与雕像合影的人,把那群人吓得惊叫起来。出租车里跳出一个穿黑衣的男人,歪歪倒倒地冲向人群,他突然抱住一个女人的胳臂,狠狠咬了一口,那个女人惨叫一声,吓呆了,不知道挣扎。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黑衣男人又迅速转身,抱着另一个人咬了一口。那群人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知道碰到了一个疯子,男人们迅速把女人孩子护到身后,有人扑向那个男人,准备揍他。装扮日本武士的那人虽然是局外人,这会儿也拔刀相助,拿日本刀指着这个疯子,用日语大声喊:

“不动!”

黑衣男子根本不听,狞笑着,迎着日本刀径直扑向他。这把刀是竹制的假刀,但经他这么猛力一冲,竹刀竟然卟地戳进他的小腹。持刀者傻眼了,赶紧松了刀把。黑衣男子似乎根本不知道疼痛,恶狠狠地拔出刀,扔到身后,身体的前冲则几乎没有停滞。他扑到武士身上,在他肩头上又是狠狠的一口,还把腹部流出的鲜血顺手抹到对方脸上。

人们惊呆了,“家学渊源”的吉吉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喊:

“狂犬病!这人一定是狂犬病!”

这边几个大人一惊,心想吉吉也许说到了点子上。他们赶紧护着孩子们往后退,薛愈掏出手机报警。只有梅茵没有退,反而向前走了两步。她的大脑飞快地转着,因为这个患“狂犬病”的疯子似乎有一点熟悉,突然她认出来了,尽管此人整过容,但他的面部轮廓,尤其一双眼睛是不能改变的,她非常熟悉这两道阴森森的目光,只是今天它显得更疯狂一些。她又跨前一步,大声喊:

“齐亚·巴兹!”

齐亚·巴兹一愣,他的大脑已经被埃博拉病毒蹂躏得昏昏沉沉,而且齐亚·巴兹这个名字也很久没听人唤过了。不过那毕竟是他的真名,是从孩提时代就种到记忆中的,所以他还是立即向喊声回过头来。是一个东方女人在喊他,大约60几岁,眉眼似乎有点熟悉。由于冥冥中的提醒,他立即想到此人是谁:梅茵,他的灾星,他两次行动都惨败在这个女人手中。今天怎么恰好在这儿碰上她?是真主把她赐给他,让两个仇敌同归于尽么?他没有丝毫迟疑,凶恶地大张着嘴,呲着两排森森白牙,向梅茵冲过来。

吉吉突然挣脱妈妈的护持,向外婆冲过来,大声喊:“外婆小心,他是狂犬病!”

梅茵没有回头,紧紧盯着冲过来的那条疯狗。不,他患的不是狂犬病,而是埃博拉出血热,而且已经到了重症期。他口鼻出血,眼白和牙龈出血,身上有出血斑,有些地方的皮肤已经脱落,显得异常狰狞。梅茵15岁时就在非洲目睹过疫情,亲自检查过众多病人,对这些症状再清楚不过了。其实这些天她一直在心里嘀咕,依她的直觉,齐亚·巴兹在经历第二次惨败后绝不会认输的,一定会有一个垂死挣扎。那么,今天就是了,他是以肉弹的方式来散布埃博拉病毒。

齐亚快要扑到梅茵身上了,孙景栓和薛愈都惊叫着,冲过去掩护梅茵,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不过梅茵早就作好准备,蓄势待发,等齐亚冲到身边时,她飞起一脚,踹在齐亚的胸口。按说这一脚足以把他踹翻的,但梅茵毕竟年纪大了,关节又有旧疾,力道小了一些,只是把齐亚踹得趔趄了几步。齐亚努力稳住身子,没有跌倒,知道自已在“武艺高强”(如报道所说)的梅茵这儿讨不了好处,就转过身,冲向离他最近的吉吉。吉吉扭头要跑,已经来不及,被齐亚抓到左手,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吉吉只惨叫了半声,就疼得窒息了。

吉吉惨叫时,梅茵也突然窒息,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来。她的思维突然停止,空白的大脑中只留下一个念头:薛愈舅舅的诅咒应验了——梅茵的罪孽将报应到孩子头上。但不管大脑是否空白,她的身体没有中断反应,她冲过去,用跆拳道的一个噼挂,飞起一条腿,狠狠砸在那条疯狗的脑袋上。齐亚翻翻白眼,晕了过去。

其它四个大人都冲到吉吉身边。梅茵立即横伸手臂拦住他们,表情苦楚。此刻齐亚仰面躺在不远的地上,病状可以看得更清楚,毫无疑问,他是晚期埃博拉病人,今天在这儿疯狗般地咬人,肯定是为了传播埃博拉。吉吉脸色死白,举着左手,除了姆指外,四个指头鲜血淋淋。这个七岁的孩子非常镇静,急急地对外婆说:

“快去医院给我打狂犬疫苗!”

梅茵心碎地摇头。孩子啊,那不是狂犬病,而是更可怕的埃博拉,埃博拉是没有疫苗和解药的。她扭头对薛愈他们说:

“不要接触!极可能是埃博拉。”

除了娇娇外,其它人都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对吉吉意味着什么,天地在刹那间崩塌,被黑暗笼罩。吉吉不由眼前一黑,踉跄一下。梅茵走过去,用左手小心地握住吉吉的左手腕,右手则在胸前摸出那枚十字架,摸索着旋开暗钮,用力拔下剑鞘,露出暗藏的短剑。她面色惨白地看着吉吉的父母,看着孙景栓。他们三个知道她要干什么,不约而同地伸手想阻止,但都没有伸出手。三人都了解眼下的形势,纵然他们身处东京,十几分钟之内就可以把吉吉送到世界一流医院之内,但对于埃博拉来说,即使世界一流的医院也无法确保避免死亡。梅茵想起义父说过的那个故事,英国官员问受伤的科学家普拉特里:你为什么不当机立断,把姆指切掉?而现在,不是一只手指,而是四个!这一刀下去,吉吉将是终生的残废。

小雪晃了晃,身体慢慢溜下去。这是心理性的休克,眼前的事态超出了心理承受能力,她无法以正常思维来作出这个残酷的决定。薛愈手急眼快,一把抱住她。梅茵没有让小雪的休克干扰自己的决定,她一咬牙,右手的短剑在吉吉的四指上划了一下,四只断指飞走了,纷纷掉落到地上。吉吉暂时没有感到疼痛,因为这把手术刀太锋利了。娇娇尖叫一声,闭上眼睛,不敢往下看,她妈妈何莹也痛楚地闭上眼。反倒是当事者吉吉最勇敢,虽然脸色惨白,但一直默默注视着外婆的动作。梅茵迅速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别处有伤口,便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迅速扎紧吉吉腕部血管,又用另一块布包扎断指,嘶哑地说:

“快去医院!”

听说要去医院,小雪才从半休克中挣扎出来,睁开眼。她忽然惊叫一声,指着脚下。原来地上的齐亚醒了,正挣扎着爬向梅茵,离着老远,他已经恶狠狠地张开嘴巴,准备再咬一口。梅茵忙着为吉吉包扎,冷眼扫他一眼,怒声说:

“踢昏他!这会儿没工夫和他纠缠。”

孙景栓咬咬牙走过去,朝他档下狠狠跺了一脚。齐亚惨叫一声,再度昏过去。

一辆警车唿啸着冲过来。今天齐亚窜到代代木公园之前,已经在银座、新秋原两处街区咬过人,警察接到报案后在全市组织了追捕,其中一个小组循踪追到这儿来。一个年轻警官跳下车,立即看到了地下躺的罪犯,也看到了举着断指左手的吉吉。梅茵用英语指挥着:

“快,薛愈你们快送吉吉去医院,还有其它几个被咬的游人也一块儿送去,注意在车上绝不要接触这些人的血液!我留在这儿处理后事。”她转向年轻警官,言简意赅地说,“请立即用警车送他们去医院。我踢晕的这条疯狗,就是上次天花恐怖袭击的策划人,今天他正在用肉弹方式传播生物战剂,极可能是埃博拉,一种非常凶险的出血热。”

年轻警官打一个寒颤。他们只是奉命追捕一个乱咬人的疯子,并不知道竟然又遭遇一次生物恐怖袭击!他已经认出近来常在电视上露面的梅茵,知道她说的话绝对可靠,立即让警员把吉吉和其它几个受伤者送往医院。薛愈他们,连同已经苏醒的小雪,抱着吉吉匆匆上车。年轻警官突然想起一件事,喊道:

“把孩子的断指带上!也许能接上。”

梅茵苦笑。纵然东京有一流的医疗技术,但也无法做到在手指再植之前的短短时间里,既保证手指细胞的活性,又把其中含有的病毒除净。可是,如果不能保证除净病毒,怎么敢做手指再植呢。但她没有多说,点点头,孙景栓小心地隔着衣物拾起断指,包好,带到车上。

他们走了,警官匆匆向东京警视厅报告了“埃博拉恐怖袭击”的消息,上级异常震惊,命令他一切听从梅博士指挥。梅茵指着地上的齐亚说:

“严格控制这个传染源。把他捆紧并隔离起来。一定要小心!埃博拉不光是接触传播,还能通过空气。”她建议道,“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隔离车,可以用装尸袋把他密封起来,送往医院,病房一定要按四级病毒的标准隔离。”

年轻警官马上指挥手下,小心地捆好恐怖分子,用胶袋封住嘴,打电话让送来装尸袋,又通知医院作好接收准备。梅茵又吩咐:

“是否他在别处也咬伤过人?尽快通知所有受伤者,要按埃博拉来治疗和隔离。”

警官迅速通知了本部。

装尸袋很快送来了,警察们把仍在昏迷中的齐亚装进去,扔到警车上,警车唿啸着开走。梅茵这时踉跄一下,半个身子突然不会动了。刚才与齐亚过招时,特别是最后使出那个跆拳道的噼挂时,她用力过猛,把筋和肌肉严重拉伤了。毕竟年纪不饶人,30年没练过功夫,而且前几年还得过严重的关节炎。年轻警官上前一步搀住她,梅茵赶紧举起双手——她刚才为吉吉做过手指切除手术,担心自己手上可能沾有病毒。她不想让警官搀扶,但这会儿确实不能独力行走了。警官把她搀到另一辆警车上,送她到警视厅本部。警官对她说:警察本部在部署应急措施时,也许还需要梅茵博士出谋献策,作一些技术上的指导吧。梅茵想他说得对,虽然她很挂念吉吉,但还是先把大面上的事处理完,才能去看望他。

警车向本部开去,梅茵眯着眼斜倚在车侧的座椅上。经历了今天的意外,她确实心力交瘁。警官低声唤她,她睁开眼问:

“怎么?”

“梅博士,刚才接通知,今天连你的外孙在内,一共有43个人被咬伤。你的外孙已经切除了手指,其它人能治愈吗?”

梅茵叹息一声,照实情说:“估计至少一半人会死亡。而且——但愿疫情不会向外扩散。”

年轻警官默然,其实他知道自己的问话是多余的,如果梅茵相信被咬伤者能治愈,她能狠下心切除孩子的手指吗?但他真不愿相信梅茵这个不详的预言。30几天前,恐怖分子动了那么大的心机,精心策划一次天花袭击,结果基本没有造成伤亡(只有两人死于并发症)。东京人有惊无险,至今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反倒是今天这次“手工业方式”的肉弹袭击,竟然要造成几十人的死亡,且不说疫情会不会扩散!

薛愈打来电话,说已经到医院,对吉吉进行了包扎和消毒处理,医生又仔细检查一遍,身上确实没有其它伤口。梅茵这才放下心来,可怜的吉吉,毕竟还幸运啊,如果其它地方还有伤口,那他的四个手指就算白切除了。如今,虽然失去宝贵的四个手指,性命总算能保得住,这是不幸中之大幸。她说:

“好好照顾吉吉。对他说,外婆这边一忙完,就去陪他。”

警车先停到顺路的一家医院,为梅茵做了手部严格消毒。然后总理府的召唤来了,他们没去警视厅,直接去了总理府。三木总理和松本先生在门口迎接她,三木苦笑着说:

“梅博士,没想到又得仰仗你的大力。东京人真是多灾多难啊。”等梅茵艰难地在沙发上坐下,他立即问,“我是个外行,请问,埃博拉至今确实没有疫苗或其它有效治疗办法?”

“是的。”

“怎么会呢?据我所知,埃博拉已经发现40多年,比艾滋病还早。”

梅茵抬头看看他和松本,坦率地说:“因为这种病一直局限于在非洲传播,没有威胁到西方世界。”

她说的是实情。纵然西方人很推崇博爱和人道主义,但医学研究资金的流向却遵循着另外的冰冷的原则,完全与博爱无关。凡是威胁到西方的疾病,像艾滋病、退伍军团病等等,都能很容易得到大笔资金,有关研究也就突飞猛进。反之——你就耐心地等着吧。三木脸红了。他想梅茵说得不错,如果在这之前,他需要审批一大笔埃博拉研究资金,而且知道这种病并未威胁到日本人,他很可能也会拒绝的。作为日本总理,这样做可以理解,毕竟日本国内还有很多用钱的地方,他首先得为日本人着想。只是他没真切认识到,在现今的“地球村”里,所有民族的生死利害已经捆到一块儿了。梅茵说:

“除了对受伤者尽量彻底地消毒并进行抗病毒常规治疗外,唯一有效的办法,是从非洲调集一些埃博拉康复者的血清,据我所知美国CDC有,内罗毕和金沙萨的医院里也有一些。这些血清中含有有效抗体,对患者进行注射,能起一定的作用。至于”

至于那些血清里是否还有其它“明天的”致命病毒(艾滋病除外,艾滋病毒的检查已经很成熟)?可能性很小,但不敢绝对保证。不要忘了,这些血清都来源于非洲,而非洲是病毒的老巢(义父的观点)。但权衡利弊,这个手段还是值得一用的。三木总理说:

“我让厚生省立即去办。此刻我们还能做什么?请指教。”

梅茵问了所有受伤者的情况,知道他们都得到了严格的隔离和治疗。其它的就没多少事可干了。鉴于日本有效的卫生体系,这次疫情估计不会扩散,到此就会中止。难办的已经被染上病毒的这42人,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保证他们逃脱埃博拉的魔爪。三木总理又问:

“既然埃博拉没有治疗手段,那么恐怖分子也同样必死无疑,对吧?警视厅想立即审讯他,在他死前。”

“嗯,他必死无疑。据我看,他已经到了晚期,没有两天可活了,所以你们的审讯恐怕难以进行。他肯定是等到传染力最强的时候才出来咬人的。”她恨恨地说,“这会儿我倒宁可世上真有末日审判,有炼狱和地狱,这样丧心病狂的家伙只配放到地狱的阴火上去烤,万世不得超生。”

这边事情一结束,梅茵就立即赶往东京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不用说,那里的六个人都一直在极度的痛苦中煎熬。这会儿痛苦刚刚开始结痂,梅茵的回来又把它彻底撕破。吉吉哇地大哭起来,娇娇紧接着也大哭。四个大人虽然没有失声,但泪水汹汹地淌下来。吉吉举着手,手上虽然包着厚厚的绷带,仍能看出那儿少了一部分形体。梅茵肝肠欲碎,急步过去,把吉吉搂到怀里,哽声说:

“吉吉别哭,吉吉是个勇敢的孩子。”

何莹先看到她行动艰难,忙过来搀扶。薛愈说:吉吉,外婆受伤了,让外婆睡床上休息一会儿!梅茵凄然摇头,强忍着腰部的疼痛,坐到一把靠椅上,把吉吉抱到怀里,心疼地握着他的伤手。她没有问断指再植的事,为了安全,那显然是不可取的。吉吉此生只能与断指的左手相伴了。

在场所有人之中,最为悲恸欲绝的当然是妈妈梅小雪。她无声地哭着,只要一想到吉吉的今后,全身就像突然着了火,那是地狱的阴火,从涌泉穴烧起,直烧到泥垣宫!从梅妈妈进来后,她的目光就躲避着,不与妈妈接触,因为她突然想到了薛愈舅舅的诅咒:离开梅茵,否则她的罪孽会报应到孩子头上!当然吉吉致残的罪责不在梅妈妈身上,但不管怎样,舅舅的诅咒实现了!如果当时听舅舅的话她赶紧刹住自己的念头,不敢看妈妈的目光。梅茵看看她,在刹那间洞悉了她的心理活动,苦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吉吉的住院手续已经办好,他要留在医院里,直到确认没有患埃博拉才能离开。一个护士进来,柔声劝家属离开,最多只能留一人陪护。梅茵说你们都走吧,今晚我留下。薛愈摇头说:不行!你的腰伤太重,必须回家休息。众人里还是孙景栓最了解梅茵,他看看梅茵的表情,再看看吉吉对外婆的依恋,知道梅茵的决定不可更改,叹一口气,对薛愈夫妇说:

“听你妈的话。咱们走吧。”

人们走了,连小雪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屋里静下来。吉吉的断指和梅茵的腰伤都疼得钻心,两人睡不着觉,就这么搂着说闲话。吉吉问:

“外婆,我的手指真的不能再长出来了?我是指用高科技手段。”他认真说,“外婆,你别安慰我,我要听实话。”

“现在的基因技术还做不到断指再生,也许一二十年内能做到。不过,”她坦率地说,“到一二十年后,你大脑皮层中负责四个手指的区域很可能已经严重萎缩,或者改做他用,这时即使断指长出来,能否像其它手指一样灵活,也不敢保证。还有,科学家担心,器官再生术肯定会增加癌变可能。”她叹息着,“没办法,世上的事都是这样利弊纠结。”

吉吉怅惘地说:“看来这辈子我是不能再拉小提琴了。其实我从来不喜欢学琴,可是”

“吉吉,知道前苏联一个无脚飞行员的故事么?知道美国的海伦吗?她生来又聋又瞎,却做出了别人做不到的事。知道英国物理学家霍金吗?还有张海迪,吴运铎?”

“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外婆,都讲给我听听吧。”

梅茵到床上拿一床被子垫住腰部,坐得惬意一点,又用被角裹住吉吉,就这么坐椅子上搂着他,娓娓讲着,一直讲到凌晨。她讲了刚才提到的那些身残心不残的勇者,也讲了对一个七岁孩子来说太深的一些东西,像:敬畏自然,祸福相倚,上帝憎恶完美,科学的坏帐准备,文明的宿命,等等。很多话吉吉肯定听不懂,但不要紧,这孩子就像是吸水的海绵,即使今天听不懂的东西,他也会记在心里,等长大后再去反刍消化。

吉吉偎在她怀里听着,一直用手玩着她项间的十字。后来他问:“外婆,这个十字里藏着什么样的短剑,竟然那样锋利,让我看看好吗?”

梅茵小心地拔下剑鞘,把已经消毒过的十字短剑递给他:“呶,就是这样。一定要小心,非常锋利的!”

吉吉小心地捏着十字剑把,好奇地端详那柄几乎透明的剑身,还有剑身上刻着的英文“敬畏自然”,和梅茵的英文名字。他从外婆怀里下来,找了一些东西,像药盒啦,输液管啦,针头啦,兴致勃勃地划着玩,它们都被轻而易举地划断。吉吉玩得高兴,连伤口的疼痛也忘了。他知道这个十字符对外婆一定非常重要,但最后忍不住,还是央求道:

“外婆,把这个十字送给我吧,好不好?我一定小心玩,不把它弄丢。”

梅茵看看他,没有犹豫,把十字要过来,合上剑鞘,然后带到吉吉的项间。吉吉很高兴:

“外婆你是不是给我了?是不是?”

梅茵拍拍他的脸,慈爱地说:“是的,以后它就是你的了。不过你一定要小心,这可是个危险的玩具。”

“放心吧,我一定会非常小心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