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辫梁仗义救弱女 张三爷飘然助英豪

清朝光绪25年(1899)初春,冰河解冰,春水融融,颐和园里的玉兰抢先开了,白盈盈,香气袭人,可是古老的北京城里却依然笼罩着一层阴霾。紫禁城就像一个沉重的黑棺木重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口,护城河边的垂柳在春寒中颤栗、摇曳。一些北京人依稀记得戊戌六君子惨死的情景,有的脑海里还荡着谭嗣同那悲壮淋漓、气壮山河的诗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住在西四牌楼一带的老百姓这时却掩着门,隔着窗花,议论着一件奇怪的事情。吉祥胡同40号赵家大院接连几日夜半都传出一个女子的惨叫声。

房主赵六本是孕王府里当差的,后来投靠八大胡同的妓寮,走了红运,赚了点银子,又养了一群狗腿子,愈发抖起威风,连衙门和走江湖的也来巴结他。他住的这套大四合院,有秀廊假山,奇花异石,玲珑影壁,古枫流泉,甚为华丽。赵六在皇上鼻子底下栖身,却敢私设公堂水牢,折磨贫苦百姓。他手下有五个恶怒十分厉害,这五人各会龙、虎、豹、蛇、鹤形拳,取名为五形鲁拳、他们皆是外乡人,投奔赵六后,认他为干爹,抹了祖宗的姓,改名做赵龙、赵虎、赵豹、赵蛇、赵鹤。赵六自从添了这五人后,更是肆无忌惮,横行霸道,不把天下好汉放在眼里。

赵家大院夜半有女子惨叫的消息也传到北京城里一个好汉那里。那位好汉叫梁振圃,他是直隶冀州城北后冢村人,其父在北京东大市开估衣庄。梁振圃七岁那年拜秦凤仪为师学练弹腿,14岁时到北京跟父亲学做估衣生意。后来梁振圃的父亲到肃王府做生意,在肃王府里认识了肃王府护卫总管、八卦掌祖师董海川老先生,从此梁振圃拜在董公门下学习八卦掌。功夫练成后,梁振圃就在前门外东珠市口一家黄酒馆设场授徒,江湖上称他为“估衣梁”或“小辫梁”。

梁振圃是个仗义勇为、好打抱不平的壮士,平时就对金镖赵六的恶行非常愤恨。有一次赵六在前门“六必居”酱园拿了酱菜不交钱,被梁振圃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自那以后,赵六对梁振圃敬而远之。要说赵六那么大势力,怎么会怕一个梁振圃呢?原来梁振圃有一个师兄叫尹福,人称“瘦尹”,是董海川的大弟子,此人正在清宫任护卫总管,又是光绪皇帝的武术教师,在北京也是一跺脚当当响的人物,何况梁振圃又有“眼镜程”程廷华、“翠花刘”刘凤春、“贼腿”施纪栋等五十多位师兄弟,有的在王府里当差,有的在镖局做事,都是不好惹的人。如今梁振圃见赵家大院事有蹊跷,定要揭开赵家大院这个谜。这一天夜里,他换了夜行衣裳,黑布蒙面,朝赵家大院摸来。来到院墙前,他先投出一个“问路石”,朝院内一掷,听听没有动静,一招“燕子钻云”,攀上墙去。后院曲廊秀房,叠石奇亭,掩映在繁花藏树和修竹美石之间。他飘然落地,沿着碎石甬道来到一个亮烛的厢房窗前,探头一瞧:身穿绸衣的金镖赵六正盘腿坐在炕上,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酥胸半露,云鬓散乱,正在给他捶背。对面坐着赵龙,二人正在言论着。

赵六说:“自从京汉线的火车通车后,这永定门外马家堡的搬运工成立了脚行,白花花的银子可赚了不少……”

赵龙眨巴眨巴眼睛:“干爹的意思,是把脚行拿过来?”

赵六摸摸秃脑壳,点点头,将茶水“咕嘟嘟”一口喝尽,啪地吐了一口茶叶沫说:“咱们人多,又都会两下子,那些脚行要想咋死就咋死,要他们变成这茶叶沫也方便!”

赵龙往前倾了倾身子:“什么时候动手?”

赵六道:“明天上午……”

这时,躲在外面偷听的梁振圃猛然看见窗纸上出现一个人影,他猛地朝后一跃,掩到房角暗处,只见对面房上一个人影倏地一闪。“嗬,好俊的功夫!蜈蚣跳,三皇功!”梁振圃不禁暗暗叫道。

梁振圃一招“鹞子翻身”轻轻跃到房顶,猛闻得一股酒香。他朝四周打了一个揖首,轻轻唤道:“想必是张三爷到了,振圃在此恭迎!”连叫了几声,毫无动静,可是酒香依然未散。

那张三爷何许人也?原来就是北京城妇孺皆知的技击名家张长桢先生,他字寿亭,直隶束鹿人,生于清代同治年间(1862),十几岁时全家由原籍迁到北京南郊马家堡定居。他上过私塾,颇有些文采,又身怀绝技,平时深居简出,喜在暗中行侠仗义,早年靠保镖护院为生,名噪大江南北。他还当过清朝“练勇局”武师,后来因为穷苦百姓打抱不平,与练勇局头领闹翻,遂辞退差使,现今在马家堡参将赵春霖手下当把总。他性喜饮酒,平时身着白色对襟短褂儿,半新的青布裤子,脚上蹬着一双千层底布鞋,左手提一个竹鸟笼,右手握一杆铜锅白玉嘴的长烟袋,佝偻着腰,眯缝着眼,骨瘦如柴,走路弓腰垂背,两腿磕绊摇晃,整天迷蒙着一双醉眼,出入于酒肆,徜徉于市井,给人以醉意朦胧之感。

张长桢有两兄一弟,大兄张长福,二兄张长禄、小弟张长祥,由于他好喝酒又排行第三,世人便给他起了雅号叫“醉鬼张三”。张三的功夫十分奇异,踏雪无痕,挂壁似画,身体升降自如,体肤既可柔软如绵,又可坚硬如铁,这种功夫称为三皇功,世间罕见。但是他宗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师傅是谁,无人知晓。依他所言,宗派问题,不必说出来,天下武术是一家,任何门户,只要肯下功夫,皆可练得到,门派之争,甚是无谓。他与世人从不谈论武术,如果有人提起武术制之类的事情,他马上会飘然告辞,世人都认为他是一个颇为隐秘的人物。他保镖护院,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干些杀富济贫、抑强助弱的事情,决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仗势欺人,更不愿“以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所以他不是“胁肩奔走尚腰金”的那种势利小人,堪与唐代的杜老夫子同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

梁振圃见“醉鬼张三”不肯出来,于是跳下房来。这时前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忙闪到一边。只见赵虎气喘吁吁而来,他一掀帘子,叫道:“干爹,都准备好了,马车就停在门口。”

赵六问:“跟天香楼的掌柜谈好价钱了吗?”

赵虎唾口痰道:“那老吝啬鬼总算点头了。”

赵六道:“好,干得利索点。”赵虎一掀帘子又出去了。

梁振圃觉得事有跷蹊,于是尾随赵虎而来。

穿过二道院的月亮门,来一西厢一个耳房前,赵虎开门进去,只听水“哗哗”响,腥臭扑鼻。水中木笼里关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紧身斜扣纽布衫,下身穿一条水绿裤。因为受尽折磨,脸色惨白,衣衫不整。赵虎上前拖着那姑娘道:“放着金床玉衣、山珍海味不希罕,这回可倒好,叫你去八大胡同那个鬼地方,叫你屁股长大疮!”

那姑娘死死拽住木栅,喃喃道:“我……不去!”

赵虎一把扯住姑娘的前胸,举起拳头:“你这骚货,不去也得去!别他妈敬酒不吃吃拳头!”赵虎的拳头刚扬到半空,只觉一阵疼痛,血淌了下来。抬头一看,一枚亮晶晶的梅花针正钉在拳头上。后面的梁振圃知是张三所为,暗暗叫好。他一个箭步冲去一殷揪住赵虎道:“你不要动,动就要你的命!”赵虎左右挣扎,无奈空使气力。在梁振圃的逼问下,他只得一一招供。

原来这姑娘叫于云娘,是宁夏汤瓶拳高手于纪闻的女儿。杨瓶拳又叫汤瓶七式,是回民的看家之术。这个拳派的规矩是传子不传女,更不久传其它民族,故此会此拳术的人不多见。去年,于纪闻闻听他的好友“大刀王五”因与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交谊深厚,在戊戌政变中受到牵连,心中放心不下,便辞别家人到北京源顺镖局来找大刀王五。可是于纪闻一去几个月杳无音讯,于云娘因惦念父亲,便便孤身一人进京寻父。几天前他走到西四牌楼,向路人询问去前门外源顺镖局的路径,恰巧被赵鹤听见。赵鹤见她生得鼓鼻鼓眼,又有一番姿色,便想将她骗进赵家大院献给干爹赵六。于是赵鹤便花言巧语把云娘骗进赵家大院。赵六看见云娘,喜得心花怒放,便欲纳云娘为妾。云娘当然不肯,扬手打了赵六。赵六恼羞成怒,令人日夜殴打云娘,逼她就范,可是云娘执意不从。赵六无奈,只好把她卖给八大胡同的天香楼妓院。

梁振圃听罢义愤填膺,他把赵虎关进木笼,往他嘴里塞了破布,然后把他绑在木桩上。他刚要带云娘出去,门口又挤进一个人来,那人酒气冲天,上前一把抱住云娘,哼哼道:“虎哥哥,先别送出去,让咱们也……”说着,在云娘胸前乱吻。来人是赵鹤,梁振圃正要上前抓赵鹤,只见一道酒柱由门外喷来,正中赵鹤脖梗,赵鹤双手一松,瘫软在地上。

梁振圃知是“醉鬼张三”在暗中帮助自己,他急忙看起莫名其妙的云娘,二人鱼贯而出。来到门前,见两个护院瘫软在地,打着呼噜,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车夫正在上面打盹儿。梁振圃把云娘扶进马车,叫一声:“走吧!”车夫一扬鞭子,两区马“得得”地小跑起来,梁振圃在马车后面大步流星般疾行。

马车穿过西单来到前门大街,梁振圃叫车夫停下,往他手里塞了些银两,马车去了。他带云娘来到东珠市口一家黄酒馆,这家酒馆门脸儿不大,几间瓦房,正房门首高挑着一面杏黄酒旗。这是酒馆,也是梁振圃授徒之所。

梁振圃的弟子李国泰等人知师父平安回来,还带回一个回族姑娘,都围上来。梁振圃来到后院,把原委叙了一遍。梁振圃接过李国泰递上的一杯热酒一饮而尽,感叹道:“这一趟多亏了张三爷暗中使力,他用梅花针击中赵虎,又喷酒击倒赵鹤,神不知鬼不晓地帮助我熏倒门口两个护院,他如此助人,又不肯露面,真英雄也!”众人也齐声称赞。李国泰道:“提起张三爷的武功,京都武术界没有不翘大拇指的,他神出鬼没,踪影不定,他的三皇功,传说是乾隆年间的绿林好汉‘铁罗汉’窦尔敦传下来的。”另一个弟子道:“张三爷大有‘天子呼来不下船,自云臣是酒中仙’的气概,不管哪位高官显贵拜他,他都依醉卖醉,傲然待之。”

梁振圃听到这里,猛然道:“国泰,你和弟兄们快找出三坛最陈的黄酒,摆在院子当中,算是我谢张三爷的一点意思。”李国泰和几个弟兄出去后,梁振圃又让人在后院收拾了一间闲房,安置云娘暂且住下,然后自己也回屋睡了。

第二日一天是,梁振圃在熟睡中被人叫醒,李国泰气喘吁吁闯进来:“梁爷,你说怪不怪?摆在院中的三坛好酒不知被什么人喝了!”梁振圃连忙来到院内,只见三个酒坛斜在地上,坛内酒空,地上毫无踪迹。李国泰一大叫:“梁爷,枣树上有个纸条!”梁振圃扭头一瞧,在东厢前的枣树干上果然有一枚梅花针,针上挂着一个纸条。他一招“鹰击长空”,飘然取下那纸条,上面写着一首小诗:“江湖一老马,栖身百姓家。谁恋锦衣堡,雄心在驰杀。”梁振圃看着看着,一击手掌:“啊,这是张三爷留下的,想必是他喝了我的馈赠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