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上的微笑

镶金边的喜帖上写着“席设都内某饭店,下午四时起入席”。不巧,这一天从早上就下起毛毛雨,进入十月以来,一直是这种类似梅雨的天气。喜帖由滨井和园村两家联名发出。

“兹承R银行常务董事室田恒雄先生伉俪介绍,谨择十一月八日下午四时为滨井源太郎长男祥一郎与园村铁治次女真佐子举行结婚典礼,届期敬治喜筵恭请光临——”

杉子与准新娘素不相识,不过准新郎滨井祥一郎倒是高中和大学都与她同校,两人在大学时代还同是“绿滴会”社员。“绿滴会”是大学里的茶道社团,特地从外面聘请专业老师来传授茶道。

由于喜帖上只写了女方父亲的名字,杉子无从得知准新娘的家世背景。祥一郎的父亲在日本桥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担任商事会社社长。他家祖上经营百货批发的老铺,父亲是第二代,祥一郎是第三代继承人,也难怪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专务营业部长。

既然介绍人是银行主管,女方那边应该也是家底颇为殷实的生意人吧,杉子猜想。

她与祥一郎的交情并没有好到会受邀参加婚礼的程度,只因为他们高中、大学都同校,又同是“绿滴会”成员,所以祥一郎才顺理成章地将她列入招待人员的名单里。杉子打电话询问立场与她差不多的三名友人,结果三人都在电话彼端笑道:“我也是呢!”祥一郎生性喜欢铺张热闹,该不会是想借一群身着华丽访问服(访问服,指外出访客或参加宴会时所穿的正式和服,颜色极其艳丽,图案也非常复杂。)的女子给男方亲友的桌子添些风采,好与女方亲友比拼吧?若真是这样,祥一郎可要失算了。新娘怎么说都比他年轻吧,她的亲友也自然是穿振袖(振袖是与留袖相对的,因袖长而有所区别。振袖袖长可及脚踝,仅未婚女性可穿。留袖则指普通袖长的和服,没有年龄限制。又分为色留袖(彩色留袖)和黑留袖(黑底留袖),黑留袖多为中年妇女所穿,取其端庄稳重。)的年轻女孩,人家的衣服不只袖子长,连颜色和图案都要亮眼花俏许多。反观自己,即将迈人三十大关,在颜色和花样上都有所顾忌。另外那三个朋友都已婚,或许她们会穿色留袖,可不管怎么穿,都与新娘子那边的年轻姑娘没法比。

杉子明知比不过人家,却还是答应出席这场婚宴,一方面是不忍拂逆祥一郎的好意,一方面也是想参考宴会上的女客们都怎样穿和服,她想把各式穿法尽收眼底。

杉子正在学习和服的穿法,并去上了某家和服店开设的“着付教室”(在日本有“和服穿法资格考试”,该考试由民间团体举办,并非国家考试,也非公职考试,一般由开设“着付教室”的补习班或和服店自行举行、考核认证。依难易程度分为本科、研究科和师范科三种学程,本科是最基础的和服穿法,获得师范科以后能成为教穿和服的师傅。),跟随专门师傅学习。

再过一阵,她将取得“二级”资格。和服店老板说五年内取得“二级”证算是快的了。“着付”(和服的穿法)与花道及传统舞蹈一样,也分流派。并有本科、研究科和师范科三种学程,师范科毕业后还得参加一年一次的资格检定考,三级、二级、一级地考上去。光是本科就得花三年以上的时间。

杉子知道,就算取得教师执照,自己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现在的年轻姑娘,穿洋装没问题,可是一碰到和服就束手无策。如果在自家开设“着付教室”,一定会有很多年轻人前来拜师学艺——老师和和服店老板都这样对她说,可眼下杉子与母亲同住在一间两室一厅的狭小公寓里,根本没办法开办“教室”。不过倒是可以找机会到举办婚礼的饭店协助新娘穿和服什么的。杉子对取得“资格”这件事很感兴趣。茶道、花道、英语导游、驾照、珠算一级、书法老师,这些证她都有,可是没有一张能带来实质上的好处。比如珠算,现在她任职的公司都已全面改用台式电脑了。英语导游证也是,她曾到日本导游协会登记过资料,偶尔有大批外籍观光客前来,专业导游人手不足时,协会那边会打电话过来。迄今为止大概有十次吧。她曾随团坐上巴士,陪观光客们走一趟明治神宫或镰仓的寺庙,可是因为和上班时间相撞,后来她只好放弃这项副业。旁人们嘴上夸她学习心、好奇心旺盛,实际上是在暗讽她正是因为太热衷这些东西了,才会误了自己的姻缘。

出租车在下着冰冷小雨的微暗街道上奔驰,最终在饭店门口停下,门童已经撑伞等在门边。尽管下车的时候她特别小心,但蓄积在水泥地上的少许雨水还是溅了起来,在白色的足袋(搭配和服穿的布袜,与一般袜子不同,脚拇指与其他四只脚趾分开。)上留下淡淡的黑色斑点。“啊,对不起。”穿得像乐仪队的门童一脸惶恐地说道。

“没关系。”杉子让自己别在意,可是一进入衣香鬓影、富丽堂皇的饭店大厅,仍不免在意了起来。里面人山人海,人群聚在一起谈笑,根本没人会去注意一个穿留袖的女子的脚,可她还是觉得心虚。等水渍干了,斑点应该就淡了,她决定站在原地等一下。

饭店门厅靠近举办喜宴的大房间那边挤满了穿着黑色礼服的男士,以及穿着各色访问服、付下(付下是一种访问服的替代品,亦可在正式场合穿着,不及访问服花俏艳丽。图案小巧,不会跨越布与布之间的缝隙。)或色留袖的女士,年轻姑娘们的振袖大都配着膨雀(膨雀(Fukuza Suzume),字面的意思为圆滚滚的麻雀,属于传统经典的腰带打法之一。腰结中央名为太鼓的部分特别膨胀,两端的翘起宛若麻雀的短小翅膀,显得俏皮可爱。)样式的腰带。

围成一圈、站着讲话的年轻姑娘们;羞红了脸、穿梭在人群中的大家闺秀;端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盯着同性举止及身上和服的中年妇人……每次宴会开始前,总能看到这副景象。

不过,今天的喜宴看起来更热闹,光看门厅里的阵仗就知道盛况空前。新郎是百年老店的继承人,由于做生意的关系,一定会邀请很多人。如果新娘的父亲也是背景差不多的生意人,那么宾客的人数恐怕要呈倍数出现了。出席的女客似乎占了总数的一半。

杉子虽然也看和服和腰带的花色,不过她观察最认真的还是穿法。穿着付下和留袖的中年妇女,应该是自己穿的吧?振袖打扮的年轻女孩就不会穿了,是妈妈协助的?还是请美容院的人到家里帮忙的?其中的差别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妈妈协助的总有疏漏之处,至于专业人士穿的嘛,则是中规中矩、无可挑剔。

现在的年轻女孩穿洋装很好看,因为腰部特别纤细,可是这种身材穿和服就不合适了。正统的穿法会用好几条细绳或伊达缔(伊达缔,使和服固定在身上的宽版布条。)把腰部凹进去的部分填满,也有些人为了赶快穿好,而用腰枕代替,还有连腰枕都省了的。只要经专家的巧手整理过,腰身和领口的线条都会变得明快利落,普通人就没这种功力了,这就是内行和外行的不同。

杉子不动声色地边走边观察,这时一位正在人群中谈笑的男人突然往这边看过来。察觉到有人正看着她,杉子转过头去,两人的视线就这么对上了。

那位男子年约四十,夹杂着些许白发的头发整齐地梳成偏分,肤色黝黑,五官看起来非常大气。他的个子颇高,罩着便服的肩膀如同运动员般宽阔。那双大眼睛初遇杉子的视线时似乎有几秒钟犹豫,不过随即眯成一条线,眼尾堆起细小的皱纹,微笑的嘴角露出健康的牙齿。由于他肤色黑,使得牙齿的白更加醒目。

杉子不记得曾经见过这张脸,这个男人很可能是与她背后的某人打招呼吧?不过现在回头看会很奇怪,无论如何,先微笑着点个头再说。如果是自己会错意了,那还真丢脸,这么想着的杉子回完礼后就赶忙走开了。

她尽可能远地离开那位男子所在的地方,就在这时,她碰到了当年同是“绿滴会”社员的同学。这三个人如今都已经是一两个小孩的妈妈了,她们今天分别穿着浅紫色、嫩竹色和浅褐色的彩色留袖。

“听说滨井君的新娘子在E食品工厂上班。”其中一人小声地说出这个消息。

“哦,是吗?请问那家食品工厂和百货批发商有什么关系?”另一个人好像是头一次听到这条八卦。

“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听说新娘是个大美人,是滨井君自己在外面认识的。”

“那她可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杉子还在想刚刚那个朝自己微笑的男人,她有点在意,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真要是自己会错了意,乱施礼,事后那个男人不知会怎么向同伴取笑她呢。偏偏站在这里又看不到那群人的动静。

虽说她没有印象,不过有可能对方真的认识自己。男子在微笑之前曾有一瞬间的犹豫,之所以会犹豫,或许是他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认错人。但他后来马上展露出亲切的笑容。对这个动作有两种解释:一是他觉得她似曾相识,迟疑了一下,才想起她是谁;另一种可能是,他想不起来,可是视线已经对上了,既然如此,还是给个微笑比较妥当吧。

该怎么解释那个男人的笑容呢?杉子自己也搞糊涂了。不过不管怎么解释,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趁早忘了吧。可她无端觉得好像有一粒沙子跑进了布袜里似的,整个人就是静不下来。

饭店的服务生打开通往“瑞云厅”的大门,聚集在前厅的宾客们停止谈笑,自动在入口处排成一列,依序进入。队伍的行进非常缓慢,因为新郎、新娘、两边双亲和介绍人夫妇都站在门口迎客,宾客经过他们面前时都会停下来道喜。杉子没在队伍里看到方才那名男子。

杉子跟在三名友人身后。滨井祥一郎神色紧张、身体僵硬,他轻轻点头回应宾客的祝贺,看起来有些应接不暇,视线飘忽,很难固定在一个点上。走在杉子前面的朋友笑着跟他说了几句话,可是祥一郎根本没空回答,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轮到杉子跟他打招呼了。

“恭喜、恭喜,谢谢你邀请我来,你看起来真是满面春风啊。”

祥一郎面露微笑,但那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的笑。在短短的这段时间里,她的眼角还是瞥到了站在新郎旁边的新娘子,隐约可见蒙头绢里的雪白脸蛋五官立体,即便隔着一层绢帕看不真切,也知道是个大美人。

杉子往旁边移了一步,站到新娘子面前。新娘子个子高,身材匀称,相较之下,祥一郎有些太瘦弱了。

“恭喜,祝你幸福。”

蒙头绢下的新娘子微微抬起头,秀气挺直的鼻子、棱角分明的红唇——这是杉子对她的第一印象。突然间,她发现新娘子的眼神变了。

新娘子睁大了眼睛,表情也变了。即使化着一层厚厚的妆,还是可以看出她好像受了什么惊吓,艳红的朱唇半张,仿佛要尖叫出声似的,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瞪得老大,凝视着杉子的脸。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时间短到连排在杉子后面的小胡子绅士都没有发现。

杉子继续前进,来到新娘子旁边的滨井源太郎夫妇面前。她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有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新郎的母亲恭敬地向杉子行了个礼。

杉子和朋友一起坐到宴会厅中间的桌子边,同桌的还有祥一郎的男同事,他们都三十来岁。杉子偷偷看了一眼脚下,布袜上的脏水已经干了,可是淡淡的斑点并没有消散。

2

金屏风前,依次站着新郎,新娘和两边介绍人,末座的双方家长也站了起来。头发半白、肥头大耳的介绍人以嘶哑的声音铿锵有力地致辞,新娘的母亲始终用手帕捂着眼睛。

“新郎祥一郎君是在下我非常看好的青年实业家,而新娘园村真佐子小姐是个美丽又知性的女性,与前途不可估量的祥一郎君在一起真可谓郎才女貌。真佐子小姐的父亲铁治先生自K地方法院院长的公职荣退以后,目前在东京兼任好几家公司的法律顾问,乃司法界所倚重的权威。而真佐子小姐本人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都内名校都立S高中,旋即进入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任职,服务于总务课。在课里她的表现非常突出,这是我从今日大驾光临的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川本先生,以及她的直属上司长野总务课长那里听到的。真佐子小姐自幼熟习花道、茶道、钢琴等各项技艺,网球也是她的嗜好之一,想必经常从事这项运动吧?才让她拥有如此匀称的身材。此外,正如您所看到的,她就像人们常说的‘如花一般美丽’,在座各位一定很羡慕祥一郎君的艳福吧!在下我受双方所托,忝任介绍人一职,也觉得与有荣焉。事实上,在找到我之前,祥一郎君已经开口向真佐子小姐求婚了,所以我还真像人家所说的,捡了个现成媒人来做……”

杉子前去上课的那家“着付教室”由和服店开设,前年岁末,和服店老板跟她提起有个打工机会,只需要一天的时间,顺便实习。老板讲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容,他说:“老实告诉你,是明年一月十五日的成人式,帮年轻姑娘们穿振袖和服,不是去人家家里帮忙,是要去旅馆出差。”老板有所顾忌地说道。

一开始他说得拐弯抹角,最后总算挑明了。成人式结束以后,会有不少姑娘与男友相约去宾馆庆祝。而现在的女孩,一旦把和服脱下,自己就穿不上去了,特别是振袖和膨雀腰带的打法,让她们打从一开始就举双手投降。和服店老板之所以过来拜托她,也是碍于跟某家旅馆的交情,不好断然拒绝。对方点名说:“可不可以请你们‘着付教室’师范科的学生过来帮忙?”

提起成人式,那可是姑娘庆祝二十岁成年生日的重要日子。杉子做梦都没想过,那些女孩在参加过那么庄严的仪式以后,就与男人去旅馆或饭店,杉子非常震惊。

“这年头的年轻女孩都这样。”和服店老板说,“不过,这就是现代恋爱的趋势,你可不要想得太龌龊了。换个角度想,那些没办法把和服穿回去的女孩还真是可怜,其中有人边哭边说回不了家呢!同行的男伴也束手无策。旅馆的女服务生若是碰到一两组这样的客人还可以想办法帮忙穿,可一下子有那么多人要求帮忙,偏偏又遇到其他房间的客人招呼的话,那可就真是人仰马翻,根本应付不过来了。穿振袖又特别花时间,还有打膨雀腰带,连女服务生也做不来。姑娘们参加成人式之前都会去美容院请人梳妆打扮,所以若回到家里时身上的衣服七零八落的,马上就会被家人看出来了。你就当是帮年轻人的忙,答应了吧!”和服店老板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游说道。

“着付教室”的师傅也在一旁帮腔。“这也算是一种社会观察哦,既能实习又可以赚外快,替一个人穿算一千圆好了,十个人就有一万圆了,服务一个人大概只要二十分钟吧?重点不在钱的多少,而是可以帮助年轻人解决困难哪。”那个靠和服店吃饭的五十岁女师傅说道。

要是自己不点头,师傅对和服店也不好交代吧?杉子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次的“出差”,还有另一名师范科学生与她搭档。翻开月历,一月十五日正好是星期日。

那家旅馆位于涩谷的高地上,一进门就能看到斜坡上叠石而建的壮观庭园,石缝间有溪水流过,行到某处会聚成瀑布落下。到处都种满了杜鹃,水流之上是枯干的柳树,提供如阳伞般的遮阴效果。成人式当天早上下了一场雪,中午过后就放晴了。

杉子与另一位“搭档”从下午开始就住进这家旅馆的账房。账房是一个独立的房间,就在一进门的旁边。小小的房间设有格子窗,长暖帘垂下遮住了大半边门面,窗上的格子和暖帘有效地遮挡了途经客人的视线,但其实里面的人能看得一清二楚。这间账房是女服务生的休息室,也是接待来客的柜台,更是监视客人的据点。成人式在中午之前就结束了,接着一对对情侣出去用餐、喝茶,之后才回来。“平日里只穿洋装的姑娘们这一天都会穿着和服盛装打扮,这对男人而言,别有一番新鲜的刺激感和趣味。”女服务生们这么说。

果真如她们所说,下午一点过后,开始有穿着礼服的年轻女孩和男人上门了。同行的男伴鲜有年轻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年轻男人大概会选择电影院或比较便宜的旅馆吧,这里可是高级幽会旅馆。男人在账房前与柜台人员交涉时,大部分穿着振袖的女孩都转过身低着头。那一身和服,从背心直到下摆铺满色彩缤纷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绵织的腰带上,金葱和银葱相互辉映,结成美丽的蝴蝶形状。身着如此华服的年轻姑娘站在这充满禅意的冷清庭园里,好似正恣意绽放的牡丹花。

客房沿着石造庭院所在的斜坡依序往上盖,方正的独栋别墅排成一列,每一间都盖得和茶室一样漂亮。

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是客人最多的时段,参加过成人式的盛装少女与男伴相偕前来,通常在四点到六点左右回去。“那时候就该轮到你们上场了。”账房里的女服务生起哄道。还真让她们说中了,四点过后,客房那边开始打电话过来了。

在女服务生的带领下,杉子来到客房。口头上的应对交由女服务生负责,她只要把工作做好就行了。女服务生交代完之后便出去了,与寝室隔着一扇纸糊拉门的客厅,与普通和风旅馆的客厅并无什么不同,只不过看上去更清爽一些。可以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些女孩会觉得不好意思,也有压根儿就不在意的。同行的男伴已穿好衣服坐在一旁,或抽烟或喝茶,同时看杉子怎么为女伴穿和服。有些女孩会一边让人穿衣服,一边与男友聊天;也有那种好像在赌气的情侣,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不管哪一种,让人穿衣服的时候,女孩总是站得直挺挺的,活像个木头人。不习惯穿和服的女孩也不懂得该怎样让人家帮忙穿。试想,替僵硬的洋娃娃穿衣服,肯定不会顺利。绑腰带的时候,当事人只会平行举起两只手臂,杵在原地,也不会转动一下自己的身体。

一开始因为不习惯,杉子花了三十分钟才穿好一个。不过,到第三个、第四个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在二十分钟之内完成了。

好不容易回到账房,刚想喘一口气,电话又响了……

“接下来,让我们举杯为滨井、园村两家祝贺。请新娘曾任职的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川本常夫先生,带领大家一起干杯!”

司仪的指令通过麦克风传开来。一时间,挪动椅子的声音大作,大家一同朝主桌举起服务生刚倒满香槟的玻璃杯。

乐声响起,新郎与新娘共同握住绑有红缎带的刀子,慢慢朝塔形蛋糕切下去。宾客们拿着相机挨近,专业摄影师也夹杂其中,镁光灯闪个不停,鼓掌声不绝于耳。

“现在,我们的新娘子要暂时退场更换第二套礼服了,请新郎先忍耐一下。各位先生女士,让我们拍手欢送新娘。”

介绍人夫人牵着盖着头巾、身穿嫁裳的新娘,往宴会厅的出口走去,身影消失了。这时守在一旁的服务生们开始上菜,弄得杯盘一阵乱响。各桌传来刀叉撞击声,香烟的白雾袅袅升起,交谈声此起彼落。金屏风前,剩下胖介绍人和被留下的新郎孤零零地坐着。新郎的双肩原本就有点垮,这下子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相对于红光满面、三两下就把盘里的菜一扫而空的介绍人,新郎好像完全没有食欲,一口一口机械化地把食物往嘴巴里送。

“瞧新郎那副德性,还真是可怜。”其中一名友人笑着对杉子说道。

“滨井君的身子一向单薄。”另一位友人特地往那边瞄了一眼。

“是新娘子长得太漂亮了。能够娶到这样的美人,滨井君还真有两下子。”第三个人说道。

“咦,人家可是金龟婿呢!”最先开口的友人低头私语着。

介绍人说新娘的父亲之前任地方法院院长,退休后兼任好几家民营企业的法律顾问,是“司法界的权威”,不过这些应该都只是溢美之词吧!从偏远地方法院退休下来的老人,就算有民营企业聘请为法律顾问,肯定也只是二三流的小公司吧。陪在末座的干瘪小老头与批发商大佬滨井源太郎一比,简直像个隐形人。

被晾在前方座位上的滨井祥一郎垂肩的落寞模样看在杉子眼里,激起了另一种层次的孤独,这种孤独只有她才能感觉得到。

“现在,新娘换好衣服了,即将再度进入会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

会场内的灯光突然变暗,聚光灯集中投射在入口处。新娘让微驼的介绍人夫人牵着,在众目睽睽下,从圆形的光影中现身了。卸下蒙头巾,露出梳着高岛田发髻的脸蛋,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椭圆立体的轮廓、黑白分明的眼眸、端庄优雅的嘴形,略长的下巴线条非常柔美,脖颈也优美白皙。新娘穿一身朱红底衬一整片牡丹的振袖和服,从入口附近的桌子开始绕行,莲步轻移,所到之处掌声也随之响起。

新娘子一个转身,使得杉子记忆中的某个身影也逐渐鲜明了起来。就在一年半前,她曾经见过类似的动作。

那个女孩长得比那天她帮忙穿和服的任何一位姑娘都要端正。鹅蛋脸、大眼睛、直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

对于带着这么漂亮又刚满二十岁的女孩来宾馆的男人,杉子不仅没有好感,还感到十分厌恶。最重要的是,那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娶到这种女孩的中年男子。男子坐在门外缘廊的椅子上,推开一扇拉门,探头观看杉子如何替女孩穿衣。

杉子之所以印象深刻,除了女孩本身长得美,还因为她是第一个让她穿得很顺利的客人。她不像木头人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她的身体会顺着杉子的心意转动,被服侍者和服侍者配合得天衣无缝。与其说是杉子在替她穿衣,倒不如说那身和服自动吸附到了女孩的身上。

于是,杉子忍不住问:“您平时常穿和服吗?”

“没有,我都穿洋装。”

是吗?可看起来好像很清楚该怎么让人穿似的,这女孩必定有颗灵巧的心,才能让杉子操作起来这么顺手,宛如行云流水。

“还要多久才好?”男子黝黑的面孔从拉门的缝隙中探出来问道,他的五官比一般人大些。

“不到十分钟。”

听到杉子的回答,男子马上看向腕上的手表。

“回去的时候,我们去咖啡店坐一下吧?这样的话,你还赶得及在六点之前到家。”他对女孩说道。

“嗯,好啊。只要别超过六点就行了。”

女孩转头回答男子。听那说话的语气,好像两人已经交往好几年了。缠上腰绳之后,连腰身的粗细都刚刚好。

杉子将绿底绣金葱龟甲图案的织锦腰带打成膨雀结,终于大功告成。

女子站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前前后后审视了一番。

“好漂亮啊,比今早我去美容院请人家穿的还要好。”

她看着杉子,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那双眼睛与方才新娘子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上次化的是淡妆,这次则是厚厚的浓妆,不过两者的特征是一样的。

3

为什么对方还记得一年半以前相处不到二十分钟的自己呢?杉子在心里自问。那天她在旅馆待到晚上九点,总共替十二个女孩穿振袖和服。一阵忙乱之下,谁长什么样子,她根本记不得。刚才想起是因为又再次相遇了,而且对方是当天最漂亮的姑娘,才使得她的记忆苏醒了。

话又说回来了,对方应该不会特别去注意在旅馆里帮忙穿衣服的女人。在对方眼里,自己与一般女服务生并没有什么不同吧?可是刚刚在宾客中初次见到自己时,对方一眼就认出来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说老实话,要不是刚才站在新郎及双方家长身边的新娘子露出那么震惊的表情,杉子也不会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她只会鞠个躬,依序从那群人面前经过。

一番寻思后,她总算想起来了。那天在替那个女孩穿和服之前,她曾用热水把女孩袜子前端沾到的污泥擦干净了。上午下的雪,下午就融化了,但路上有些泥泞。不过女孩足袋上的脏污并不是泥水溅的,而是被男人踩的。男人的半边鞋印是怎么印上去的?这就颇值得玩味了。杉子的假设是,这对男女在前往旅馆的途中,行至某条马路边时趁四下无人之际忘情地亲吻了起来。女服务生说,平日只穿洋装的女人换上艳丽的和服后,会让男人感到特别的兴奋和刺激,看来此言不假。

足袋上的污渍让女孩伤透脑筋,想必是怕家人会因此猜出她在外面做了什么吧?杉子用热水将毛巾打湿,轻轻拍掉足袋上的泥土,然后又反复擦拭了好几遍。淡淡的黑水渗进白色足袋里,晕散开来,已经看不出被鞋子踩过的痕迹了。如果说曾经帮忙穿和服的女人会给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肯定是因为当时她很感谢对方的关系。

聚光灯慢慢往这边移动,换好衣服的新娘继续由有点驼背的夫人牵着,一步步走近。杉子周围开始响起热烈的掌声,背向而坐的客人纷纷转过头来看新娘。在此情况下,杉子总不好一个人一味低着头、盯着盘子吧?

终于,朱红色的振袖来到杉子面前,同桌的另外七人全都拍起手来,一起望向梳着高岛田髻的脸。杉子也跟着做了。

新娘的视线与杉子对上了。然而,新娘此刻的表情已是波澜不惊,十分镇定,脸上甚至露出不惜背水一战的挑衅神色。浓妆下的黑色眼珠有几秒钟停在杉子身上。这个女人心知自己背叛过新婚夫婿,但她也知道,她是不会被击垮的,她的眼睛里藏着坚强的斗志。反倒是杉子先把视线移开了。

等她再度把目光转回时,新娘已经以朱红振袖的背影对着她了。清新的草绿色布底,以金、银线绣出精致的松、鹤图案,腰带的打法依旧是膨雀样式。

独自呆坐在位子上的新郎站了起来,高兴地把新娘迎了回去。再度和新郎并坐在金屏风前的新娘,已经完全不看杉子这一边了。

“接下来,我们请在座的几位贵宾为新人说上几句祝福的话。有请新娘的直属上司,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总务课课长长野先生致辞!”

司仪话声方落,服务生马上拿着无线麦克风往主桌跑去。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位中年男子拉开椅子站了起来。他单手接过麦克风,转身面向新郎新娘那边。此人背影很高,肩膀宽阔,体格颇为壮硕。

“园村真佐子小姐,请接受我衷心的祝福。其实我应该称呼您滨井太太的,不过,看在我们同课共事三年的分上,就容我今天再叫您一声园村小姐吧。园村小姐考进我们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总务部总务课,是在三年前的春天。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那时,我心想总务课可来了一位风云人物(笑)。怎么说呢,现在坐在金屏风前的园村小姐确实美得教人无法直视,可是与三年前她给人的感觉又有一点不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那种美是少女的清纯之美,就好像肌肤底层点着灯泡似的,从她的脸庞透出一层光。自敝公司创社以来,这么漂亮的女职员恐怕还是头一次遇到,身为直属上司的我,开始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说到总务课,大家都知道它与其他单位的联络事项最多,因此我必须请园村小姐拿着文件和档案,频繁游走于各课室之间。因为她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肯定会有很多苍蝇来招惹她(笑)。不,这样的冒失鬼不只我们公司才有(笑),作为上司的我负有监督之责,所以她还没来,我就烦恼在先了。刚刚坐在我身旁的川本董事笑了,不过,一开始我是真的很担心自己管不好园村小姐,怕自己没办法保障她的安全(笑)。不过事实证明,那只是我的杞人忧天罢了,园村小姐一心扑在工作上,别的事根本引不起她的兴趣。而且她做事态度一丝不苟,认真积极,并富有求新求变的精神。我从园村小姐那里获得许多工作上的宝贵建议,她告诉我,这个地方这样改的话会更有效率,或是用这个方法会比较好,其中有许多让人佩服的新点子。经我采行之后,确实发挥了良好的效果。听我这样讲,各位或许会以为园村小姐是那种成天板着脸的无趣女职员吧?当然不是。不管像上述那样提出意见也好,还是休息时间与课里的前辈、女同事闲聊时也罢,她脸上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我们课里因为有园村小姐,时常像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不过,就在今年五月的某一天,园村小姐来到我面前,跟我说做到六月底就不做了。我吓了一跳,连忙询问她辞职的理由,她说了句‘不瞒您说’后便向我提起这么件可喜可贺的事。这么一来,我也不好挽留她了,虽然心里觉得可惜,可我又怎能阻碍人家去追求幸福呢?(笑)……”

夹杂在刀叉碰撞的金属声中的低沉嗓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幽默的言词逗得众人不时发笑。新娘则专心盯着盘子,雪白的小手静静地挪动银叉。

从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与前年正月隔着旅馆拉门问杉子“还要多久才好”的声音,以及与正在整装的女伴说“回去的时候,我们去咖啡店坐一下,这样你还赶得及在六点之前回家”的声音一模一样,但杉子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一看到那站立的背影,她就已经知道对方是那个在开席前曾与她四目相接,几秒钟犹豫后对她报以微笑的黑脸男子了。

到底该怎么解释那抹微笑的含义呢?杉子思索着。男子已经坐下,换其他来宾致辞。男子是偶然看到她的,当时对方一定很惊讶,以为杉子还记得旅馆里发生的事。一时之间他本想装作不认识,可是“已经被看到了”的意识涌上心头,让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在此意识的作用下,他勉强笑了一下,算是给了个交代。杉子是这么解释的。

由麦克风传来的声音换成女声。

“我是与新娘园村真佐子小姐同在总务课服务的柳田久子。还记得真佐子是三年前的春天被分配到我们课里来的,当时她刚从高中毕业,是一个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丽姑娘,正如刚刚长野课长所说,真佐子的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连我在一旁看了都不禁为她捏一把汗。然而,隐藏在真佐子小姐那可爱外表下的,竟是有如拼命三郎的冲劲和干劲。就像课长所说的,她不断在部门会议上提出很棒的点子,就头脑清晰这一点而言,连我这个资历比她长三年的前辈都甘拜下风,不得不佩服起她来。真佐子小姐还是个体贴善良的人,家父胃溃疡住院的时候,她常关心家父的病情,甚至捧着花到医院探望了好几次。自那之后,我们家从母亲到孩子,全都成了真佐子小姐的忠实粉丝……”

五官比一般人大一些的总务课长,此刻正把结实的背对着杉子,频频挪动杯子,两肘却不断碰到餐盘。

十一月底的时候,有两件包裹寄到了杉子的家里。大礼盒里装着火腿和香肠,各两份;另一个礼盒里装的是调味料组合。

礼盒上的贴纸上印着“年终贺礼E食品工业股份有限公司敬赠”字样。

旁边还有一封信,里面是一份打印体的信。敬启者阁下谅必益发康泰,实为可喜可贺。敝公司承蒙多方关照,铭感不已。眼看今年仅剩下一个月了,为感谢您的特别厚爱,并对平日的疏于问候聊表我们的歉意,谨奉上粗礼,恳请笑纳为荷。

信末署名是社长。在收件人处印的“殿(先生·女士)”铅字边上,清楚地用毛笔写着“水野杉子”四个字。

看着这封印刷体的问候函,杉子想起那位肤色黝黑、体格健壮的男子。这份礼肯定是长野总务课长私下送给她的,总务课长应该有权决定公司要送礼给谁吧?

总务课长从婚礼的座次得知杉子是滨井祥一郎的朋友,并从当天的签到簿里过滤出她的名字。主持婚宴的司仪里,有一个是E食品工厂的人,他肯定是通过那个人查到了她的住址。

“您的特别厚爱”,这句话应该是碰巧蒙到的,可是杉子总觉得有股讥讽意味。那个男人是想拿这东西当“封口费”,堵住她的嘴吧?

杉子心想,要不要把这份“年终贺礼”退回去呢?

“本人收到贵公司惠赠的年终贺礼,却想不到任何理由值此馈赠,是不是贵公司弄错了呢?”她甚至已经在心里拟好了退还时所附书信的内容。

然而,退礼肯定是退给公司或社长。如此一来,总务课课长公器私用,偷偷送礼给既不是客户也不是合作厂商的“水野杉子”一事就曝光了。一查之下,公司必定会得知水野杉子是滨井祥一郎的大学友人,于是会叫秘书课的人去问祥一郎。祥一郎必然很惊讶,搞不懂为什么妻子真佐子曾经任职的总务课课长要送礼给杉子。杉子担心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只好打消退还的念头。

总务课课长并没有亲自向杉子表达“谢意”,只一句“承蒙厚爱”,就把这件事当做生意上的应酬处理掉了。他连“封口费”都含不得自己出,还要借“公司”的花来献佛。

之前家里从来没收到过这么高级的礼品,使得母亲非常惊讶,连问杉子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曾教那家公司的人穿和服。”杉子无奈地编了个理由。

“是吗?你这也算出师了,今后还要继续努力,务必取得教师执照啊。你看,才去教人家一下,就可以收到这么豪华的礼品。”母亲一脸期待地看着女儿。

隔年开始,成人式那天,杉子再也不去旅馆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