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内亚德斯的船板

那是昭和二十三年的早春。

XX大学教授玖村武二起程前往中国地区(日本本州岛西部的山阳道,山阴道两个地区的合称。包含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和山口县。)的某市演讲。玖村是历史系教授,邀请他的单位是当地的教职员工会,场面相当盛大,充当会场的大学讲堂挤得水泄不通,大部分听众都是当地学校的年轻教师,还有许多大老远搭火车赶来的。按照惯例,演讲结束之后有一场座谈会,席间热闹非凡,听众活泼的发问源源不绝。等到玖村重获自由,回到旅馆就寝时已是深夜了。他要求旅馆的人早上七点叫他起床,这对于早上习惯晚起的他来说极为罕见,因为他另有目的。

打从接到对方的这次演讲邀请时,玖村就想顺道去拜访大鹤惠之辅了。大鹤惠之辅是玖村的恩师,之前也是XX大学的教授。战争期间隶属于大政翼赞会,由于大力提倡国家历史论而遭到政府放逐。事实上,大鹤惠之辅并非因为倒向大政翼赞会才提倡该项主张的,而是始终主张这种学说才加入翼赞会,或者该说,他是被归类为翼赞会成员的。

之后,大鹤惠之辅退隐故乡,当起了农民。他的故乡距离玖村此次应邀举办演讲的场地不远。一查时刻表,搭乘开往山里的铁路支线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了。玖村这次答应主办单位从东京大老远搭火车、费时十几个小时过来演讲,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造访暌违已久的大鹤惠之辅。甚至可以说,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旅馆服务员在翌晨七点准时叫醒玖村。他要搭的那班火车将于八点多发车,于是他匆忙洗脸、吃早餐,坐三轮车赶往车站。目前在乡下地方,汽车仍十分罕见。清晨,扑面而来的空气异常冷冽,冷到必须垂下车帘阻隔寒气。

这趟火车没有二等车厢,全是肮脏的三等车厢,每节车厢里都坐满了来批发货物的黑市商人。这条支线横越中国山脉,直通日本海,但在抵达山脉之前会先经过一处著名的盆地。黑市商人的目的地似乎都是当地的米乡,而玖村的目的地也是那里。

批黑货的男男女女各怀心思地占领坐席呼呼大睡,玖村则整整两个小时一直眺望车窗外的山景。火车终于下坡了,驶离山区后进入河流纵横的平地,最后抵达一个稍有些规模的车站。那些黑市商人就像听到了起床号似的,一齐起身利落整装。

由于事前打过电报,大鹤惠之辅在月台上迎接。虽然穿着一身熟悉的旧西装,但两年不见,对方似乎苍老了许多,只剩头顶那撮日渐稀薄的发丝还是黑的,别处的都白了。

“嗨,欢迎你来。”他笑得很开心,缺牙的嘴咧得很大,都能看到舌头。

玖村与恩师客气地叙旧。但还没来得及寒暄完,就另有三四人团团围住大鹤惠之辅。

“老师,今天有货吗?我们可是专程为老师而来的。”

是那群拎着手工大背包或布袋,刚下火车的黑市商人。

“那件事晚点再说。我今天是来接东京的客人的。”

大鹤惠之辅一脸不悦,用当地方言如此说完后看着玖村,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玖村装作没看见。

前往大鹤惠之辅家需要二十分钟。一路上,大鹤惠之辅不停向玖村描述这里是水乡,在东京大概很难找到这么干净的河水吧;这块盆地的朝雾美景可是日本第一云云。很明显,大鹤惠之辅的这份自负并非因为著名历史学家已融人当地的农民生活,而是他在玖村面前感到自惭形秽,因此虚张声势,只为掩饰羞耻。他一如往昔地微驼着背,仿佛踏着高低节奏般缓缓前行的身影仍竭尽所能地保留着前XX大学教授的风采。

大鹤惠之辅的老家虽然老旧,但因四面都有宽阔的土墙环绕,看起来仍保有大户农家的余威。来到昏暗的家中,容颜更显衰老的前教授夫人出来迎接玖村,大鹤的弟弟和弟媳也出来打招呼。只是明明是大鹤惠之辅一家前来投靠弟弟弟媳、寄人篱下,怎么却好像反而骑在人家头上颐指气使呢?这一点从刚才车站上黑市商人找大鹤惠之辅买白米一事也可体现。弟弟的样貌与哥哥虽然相像,但在身为大学者的哥哥面前,他就像一个没有主张的弱小男人一般畏畏缩缩。

大鹤惠之辅把玖村带到最上等的和室,自己往上位一坐,盘起双腿。这一点倒是和他以前在大学教书时的态度分毫未变。招待玖村的酒菜皆由弟弟弟媳亲自端至门口,他再以下巴示意妻子接过来放在面前,一举一动都展现出他才是这个家的大家长。

“怎么样,演讲还成功吗?”大鹤惠之辅一边劝玖村喝私酿的酒,一边问道。

“还好,大约来了七百人吧。”玖村不失礼貌地回答。

“七百人啊。嗯……能聚齐七百名教师也算是很热闹了。”

大鹤惠之辅稍微闭了一下眼睛说。在他闭眼的那一瞬间,应该正在脑中与自己过去的演讲盛况加以比较吧。

2

“怎么样,那种所谓的教职员工会势力强大吗?”

大鹤惠之辅问道,杯里的酒不慎滴落在衣襟上。在听过玖村的说明后,他露出沉思的眼神,说:“嗯,难怪你的论点会受那些人的欢迎。”

玖村来之前就已预料到大鹤会这么问。他是大鹤惠之辅的徒弟,并把老师的学说视为史实遵奉,在战前出了许多著作。无论在谁看来,他都是大鹤门下锋芒毕露的年轻学者。世人也已认定,他还不到四十岁就能荣升为同一所大学的教授,多亏了恩师的推荐。事实上,他还在老师的推荐下,加入了“言论报国会”这个团体。

然而,玖村在战后放弃了过去的学说,不过并不是明显地“抛弃”,而是暧昧地倾向左派提出的历史理论。就像在群起骚动之际,若无其事地偷偷挪动自己的位置一样,看起来仿佛他早就站在这个位置上,徐徐吐出唯物史观的理论一般。

玖村一直被同侪赞为聪明人,说他阐述理论的方式明快、文笔精巧。恩师大鹤惠之辅专攻古代史,主要是综合民俗学与神社考古学的方法来研究神话时代。玖村自然也继承了这套模式。只不过到了战后,他开始把这个方法用在“人民的”史观上。

比方说,大鹤惠之辅认为,农、渔村遗留的古老风俗,乃是自古以来令人怀念的淳朴生活的传承;相较之下,玖村基于同样的例子提出的主张则是,这种风俗会一成不变地保留下来,就足以证明农、渔村一直聚集被压榨阶级,因为极度贫困,所以无法使生活产生变化。玖村的理论不只用文献方式呈现,还大量引用民俗学式的实证,因此成为一种非常独特的学说。某位前卫派批评家甚至说他的著作足以和恩格斯的《家族、私有财产及国家起源》媲美。不过,这当然是受书店委托写的推荐文。

总之,从此玖村武二就被大众视为进步派历史学家。他年纪尚轻,这种年轻吸收了进步的空气,又被来自别处的空想推波助澜,使得功效更为显著。他不断出版新著作,并开始在综合杂志上刊登许多与日本历史有关的论文。他的名字不时登上报纸,变得更有名气。

这时,开始有书商请他编写教科书。正如许多进步派执笔者所做的,他编写的中、小学社会科日本历史教材里,只字未提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只客观叙述统治阶级与被统治被压迫阶级之间的斗争过程。当时正值日本各地方学校教职员燃起阶级意识,联合组成庞大组织之际,因此玖村武二写的教科书几乎得到了全国所有学校的采用。出版教科书的出版社很看重他,他又在书商的请托下编写了参考书,结果也是多次再版,成为所谓的“地下畅销书”。接着开始有人大老远邀请他去演讲,人们听到他的盛名纷纷前来,场场爆满。

玖村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大鹤惠之辅一定会消遣他说“难怪你的论点会受那些人欢迎”,因为他相当于背叛师门的弟子。虽然他有正当的主张,但如果被老师指责,他还是打算乖乖道歉。玖村知道,这是师徒之间的礼仪,没得争辩,只要遭到放逐、退隐乡间的恩师能够体谅他远道来访的心意,便自觉目的已达。另外,这趟来访未必真如他嘴上所说,纯粹只是慰问。慰问者,通常在内心某处暗藏着优越感。

然而,大鹤惠之辅刚才的说法既没有非难之意,也不含讽刺之心。面对这个背叛自己学说的爱徒,他不仅毫无追究之意,反倒流露出渴望吸收新知的热情,这让玖村不禁有些意外。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老师是否是看在自己远道来访的分儿上,不好意思吐露内心的感受?

“老师,我最近提出的论调好像与您的学问有点背道而驰,这让我备感不安。”

玖村在无奈之下,只好兜着圈子先开口道歉。之前错失在信上道歉的良机,这件事一直悬在他心上,让他耿耿于怀。这次前来拜访大鹤惠之辅,也是想当面说出这句话,一吐心中块垒。

“不,你别这么说。做学问本来就没有既定的模式,年轻人还是该照着自己的想法前进。”

大鹤惠之辅转动着舌头,从缺牙的齿缝间流出这么一句话。他的语气就像射向廊檐的早春阳光般温和,这一点可不像玖村在大学时代认识的那个大鹤教授。教授以前对立场相反的学者总是满怀敌意,如果弟子中有人胆敢背离他的学说,他肯定会心生憎恨。

而玖村,可说是叛徒中情况最严重的一位,然而面前的大鹤惠之辅却丝毫看不出生气的征兆,反而流露出软弱的表情面对着他。起先,玖村还以为老师果然被农村环境驯服了,但旋即发现并非如此。

“玖村,其实我的放逐令再过半年就可以解除了,已经有人通知过我了。”大鹤惠之辅眨巴着那双含泪的老眼说道,“所以……我还挺想再回大学的,你能帮我打点一下吗?你看怎么样,你说话应该很有分量吧。”

他那乞求般的可怜眼神,加上带着讨好意味的话语,打动了玖村的心。正因为这位大鹤教授过去从来不曾露出过这种软弱眼神,更不肯向人低头,所以此时格外能够打动玖村。玖村不禁有些自责,现在的自己说起话来的确颇有分量。

“是吗?那真是恭喜您了。老师还年轻,若真能如此,我们巴不得您能重回母校。虽然我力量微薄,但一定会尽力说服校长的。”玖村如此说道。

从这一刻起,他已经自认为是这场感人师徒剧的主角,有点陶醉在古典的感动中。但他也不敢说此时心里只有报恩的念头,他自己也察觉到,内心深处有种身为慰问者的优越感,并多少有点瞧不起对方。

大鹤惠之辅听到这话似乎勇气大增,频频说着“万事拜托”。最后还对玖村谄媚地说:“告诉你,我也不会永远被自己的学说束缚,人毕竟还是得跟上时代嘛,今后我会朝着新方向好好研究的。”

3

半年后,大鹤惠之辅的放逐令被正式解除了。他为了重返大学一事,每隔一个月就从中国地区的盆地前往东京,总共去了三趟,每次都住在玖村武二家。

玖村以前的房子在战争中被烧毁,之后他一直租住公寓。但随着编写教科书和参考书的版税陆续入账,他存了一笔钱,便在田园调布那边盖了幢新房子,建筑面积约三十五坪,是一幢融合了东西风格的雅致建筑。大鹤惠之辅初次来访时,表现出了明显的惊讶之情。

“你盖了豪宅呀。”

他一边在家中四处参观一边说道。以前的他可绝不会做这种事,看来果然是在乡下待久了,玖村望着师父晒黑的皮肤和旧西装暗想。说到这里才想起,他居然还在旅行箱里塞满了袋装白米,说是作为伴手礼,看来乡下人的土气已经渗进他的骨子里了。

“怎么,这也是靠卖书的版税盖的吗?”像上次在盆地里那间旧屋一样,大鹤惠之辅又转动着舌头,从缺牙的齿缝间漏出一句话。

“是的。光靠学校的薪水怎么可能盖房子,如果只有一般单行本或杂志的稿费,顶多也只能贴补家计,或赚点零用钱。”玖村武二笑着回答。“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要靠那些教科书和参考书哕?”大鹤惠之辅凑近盯着玖村问道。

“对。”

“嗯……真是不简单哪。”

大鹤惠之辅两眼发亮地四处打量天花板、墙壁和家具装潢。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玖村总觉得老师眼神里的异光带着乡巴佬所特有的毫不掩饰的羡慕。不过,等大鹤看到书房里陈列的书本后,眼中的光芒顿时转为贪婪。

“你收集了不少珍贵巨著啊,我记得,你的藏书不是都在战火中被烧掉了吗?”

“是的。”

“后来你又重新收集了这么多?”

“对,可以这么说。”

“嗯……”大鹤惠之辅歪头沉思。玖村这才想起,对方也在战火中损失了大量藏书。玖村望着眼前的背影,抽了一口烟,露骨地露出带有恶意的骄傲眼神。

驼背的身影忽弓忽伸,正一字不漏地审视著书架上的书脊。以前那个对别人的藏书不屑一顾的傲慢大鹤教授已了无踪影,他甚至还针对几本书执拗地追问玖村,自然多半是马克思理论方面的书籍。

大鹤惠之辅三次赴京,一直都是这种态度。再就是频频怂恿玖村替他游说,让他能重回大学执教。大鹤对这件事的态度更是执拗。然而,校长迟迟不肯同意。

“他那套学说实在是……”校长每次说起这件事都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

后来,身为考古学家的校长说了一个故事给玖村听。那是战争年代发生的事,当时,九州有两个县在争夺天孙降临地(在日本神话中,琼琼杵尊奉天照大神之命下凡,来到九州治理人世。)的头衔。而校长(彼时尚未担任校长)与大鹤教授正巧一同受邀造访其中一县。据说,当时大鹤教授认真地用学术观点证明当地地名取自《古事记》,并发表了一场演说,态度斩钉截铁,丝毫没有顾虑到身为考古学者的校长。这就是校长提到的,大鹤惠之辅的一段往事。

“当然,那时毕竟正值战时,当地有一处神话时代的皇陵,却被滨田耕作老师贬至奈良时代,当地人本来就群情激愤。可就算扣除这个因素,他在我面前所表现出的无畏还是让我佩服。”校长一手托腮说道。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这阵子听他说话,他的想法已经改变很多了。”玖村武二如此辩解。

玖村表面上似乎在极力推荐大鹤惠之辅复出,但其实心里根本不在乎。谈不成就算了,他并不打算缠着校长自找麻烦。毕竟如果推荐的是学弟,至少还能顺便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可对方是自己的老师,根本无利可图。虽说老师以前确实手握权威,也提拔过他,不过现在即使东山再起也已失势。而且老师没有手下,就在校内发言这一点,玖村自信比老师更有威信。若执意主张大鹤惠之辅返校,可能反而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可没想到就在玖村即将放弃时,出现了热心的援军。现任教授中有两三个人因感动于玖村的师徒情而同意帮忙,之后教授会议又一致通过,这才说动了校长。

于是,大鹤惠之辅在解除放逐令八个月后,终于又风光地重返大学任教。玖村武二没想到自己的努力竟然开花结果,这也令他有些意外。

“玖村,这都是你的功劳。谢谢,谢谢。”大鹤惠之辅流着泪再三致谢。

然而,大鹤一回到大学,似乎又立刻恢复了原先的气质。他不再是那个躲在乡下卖米给黑市商人、对弟弟弟媳颐指气使、寄人篱下的大鹤惠之辅了。他仿佛只是休了个长假又回来上班,依旧是原来的大鹤教授。不同的是无论外形还是面部表情,都好像变得更年轻更有活力了。教授这个职业,就像脂垢般附着在他全身的皮肤上。

玖村冷眼旁观,不禁如此想。

4

只不过,大鹤惠之辅少了以前的神采,再也不见昔日受军部肯定、在翼赞会左右逢源、趾高气昂走在校园里的那种气势。他的身影单薄而孤独。

大鹤教授看起来很焦躁,似乎正在思索如何补回这段空白。他本来就凡事喜欢争先,正因为以前风光过,此时更不肯服输。

他开始大量涉猎左派理论。说是大量涉猎,其实多半是从玖村的书房里拿书看。他看书很快,又有克服困境的热情。不过此举似乎有双重意义——其一,是想探究玖村目前学说的秘密;其二是鼓舞自己,期望自己也能早日拥有豪宅与藏书丰硕的书房。

面对恩师的这种态度,玖村武二采取郑重又不失冷淡的方式对待。他适时夸耀、适时卑屈。玖村感觉到与昔日恩师之前有些牵扯不清的麻烦,多少有点后悔当初不该努力把他从中国地区的乡下弄回大学,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甚至在妻子面前也未表现出分毫。

玖村的妻子起初非常欢迎大鹤教授光临,并热情款待,可是次数一多,她慢慢发现教授有些霸道,便开始拉下脸了。

“大鹤老师好像变了呢。”玖村的妻子说道。

“怎么说?”

“该怎么讲呢,也许是没有以前那种从容了吧,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卑躬屈膝和厚颜无耻。”

玖村暗想,连女人都看出来了啊,但表面上并不予认同。

“你不该说这种话。老师在乡下受了那么多罪,也许感觉有点不一样,但他毕竟是我的老师,我们应该好好侍奉他,他在学界终究还是第一把交椅。”

他这套感激恩师的陈词不只对妻子说——不,应该说,就连对妻子都这么说了,面对外人更得添油加醋一番。每个人听了都很感动,认为玖村身为大鹤惠之辅的弟子,真是个时时以老师为重、虚怀若谷的学者。

“你呀,盖了漂亮房子,生活也奢侈。你真是交到了好运哪。”

大鹤惠之辅不管说什么都会引出这一番话。之前他在做学问方面就是个妒意很强的人,可没想到现在连妒意都变得如此俗气。这种话听多了,玖村渐渐萌生恶意,开始产生一种虐待心理。好,既然如此,我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的风光。

玖村有个避人耳目的娱乐场所,是靠近上野池之端的一家高级居酒屋,名为“柳月”,那附近还有许多供召妓作乐的茶室。玖村觉得,把钱花在银座或新桥一带的酒吧和居酒屋是最愚蠢的行为。那里不仅花费昂贵,服务态度也不够贴心。再加上,他也怕自己花天酒地的行为张扬出去,怕引起流言飞语。并不是基于教授的面子或自卑感,而是不想让别人臆测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挥霍。说白了,他就是怕别人说他靠编写教科书和参考书发财了。

相较之下,在“柳月”玩乐就几乎不会被外人发现。他已经来这里一年多了,至今仍未有任何人察觉。

玖村之所以把大鹤惠之辅带来这个秘密乐园,是为了让他见识到自己的另一种奢华生活。他的阴谋,是要借煽动大鹤教授的自卑感和妒意来自娱。

在“柳月”可以叫艺妓,不过因为女服务生会上场顶替,所以几乎没有这个需要。这里的女服务生多半当过艺妓,酒席之间可以提供与艺妓一样的服务,来这里的客人都是这样玩的。

玖村是“柳月”的好主顾。他是个名人,花钱也很大方,被店里奉为上宾。只要包厢腾得出来,每次总是让他使用最高级的那一间。

那晚,玖村极尽奢华地款待大鹤惠之辅。他很少带客人过来,而且事先已吩咐过妈妈桑,所以店里派来的都是最漂亮、最有交际手腕的小姐,她们尽职地包围着身为主客的大鹤教授。教授醉了。跟着女人们的歌声和舞蹈敲着桌子打拍子。

“玖村,我好久没来这种地方了,你可让我享受到了,真是感激不尽呀。”老师对阔气的弟子说道。

弟子并未错过恩师卑下辞令背后暗藏的妒意,他很满足,低下头笑了。

回程的轿车上,大鹤惠之辅立刻发话。

“喂,你常来这个地方吗?”

果然来了,玖村想。

“对,有时候忙完之后我就会去那里让脑袋放松一下。”

他知道这句话有多么刺激,包含着两种含义——不仅表明他经常如此冶游:“忙”这个字眼,也立刻令人联想到他的副业。大鹤教授听了,一定会有强烈的反应。

“哦,真不简单。那种地方可不是一般人三天两头就能跑去玩的。”

教授靠着座背,呼着酒气说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羡慕之情,逐渐转为玖村预期中的反应。教授叼着烟,喷出一口烟后沉默了半晌。玖村很清楚他在这段沉默里盘算着什么。

“这么说来,编写教科书和参考书的版税赚了不少喽。”

果然,一按键就能发出预期的声音。大鹤教授看似自言自语的呢喃,明显带着焦虑与嫉妒的言外之意。玖村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默默一笑。

教授再次陷入沉默,径自眺望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夜景。玖村以为他正在思考下文,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却听到他意料之外的发言。

“对了,那个,坐在我右边的女人……”玖村发现舞台有所转变,不得不连忙思考新的对策。

“啊,那个?”他总算搞清楚了些状况,瞥了一眼老师。

“嗯,那个女人的年纪虽然有点大,可是伺候得很周到,又带着一种高雅的性感,还挺不错的。”

“是啊。”玖村附和着,不由得低声嗤笑起来。大鹤惠之辅说的,正是他的情妇。

5

大鹤教授从此急速改变。他成了唯物史观的学徒,开始根据那套理论来架构日本史。以前视为学说核心的《古事记》与《日本书纪》被他轻易舍弃,只选择对新理论有利的部分,谨慎地摘录引用。

基本上,进步派的历史学者是以演绎法拿这套史观来解释现象的,所以多半擅长概史;可是论到搜集零碎史料再归纳的细部技术就有点马虎了。关于这一点,大鹤教授凭着天生的细心,以古代史——尤其是他最拿手的神社传承关系——为中心加以研究。资料大致都是以前累积下来的,所以倒也不用费力,只要苦心钻研唯物方法论就行了。

总之,大鹤教授彻底改变了,如今他在课堂上的讲课内容与战时的背道而驰。既可以夸他勇敢,也可以贬他无耻。

有一次,一名学生起身发问:“老师的论调,好像与战败前大不相同,请问是什么原因?”

教授并没有像战后转向的进步派文人一样,用“受到军部压迫”这个拙劣的理由来搪塞。

“史观这种东西是活的,并不是既定的,它会随着时代不断地发展,它不是死的,随时都在前进。”

学生似懂非懂地坐下了。

玖村武二一直冷眼旁观着大鹤教授。他知道一个秘密——教授的新理论都来自于他的书房。任何人只要知道他人的秘密,都可以瞧不起当事人。不过,大鹤惠之辅的历史论以史料研究为主,所以比起其他粗愚的研究显得更为缜密,这一点倒是有点特别。

然而,对于玖村来说,那套学问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只是觉得大鹤教授很灵巧,同时羡慕大鹤教授那种为所欲为的处世态度。

学界总是有数不完的势力斗争。学者之间的妒意比女人还强烈,所用阴谋连政治家都要自叹不如。一旦身处同一所大学内,妒意更会加倍,阴谋也在看不见的地方不断发生。

而玖村武二是个谨慎的男人,他一向小心提防被卷入阴谋、遭到拖累。他知道自己是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拥有新锐学徒的名号,又颇具新闻价值,万一卷入阴谋,像他这么有才干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身败名裂。因而,就算只是只言片语、举手投足,他也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防着。

可是大鹤惠之辅不一样,他以前拥有的名声早已退去。战败之前,他的学说的确颇受军国主义者尊重,总是独领风骚;然而现在他已经退居第二线甚至第三线了。他已不再是别人嫉妒的目标,整个人已经失去被卷入阴谋的价值了。简而言之,就是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所以,他能够为所欲为地随意发言或改变观点。虽然他现在受人轻蔑,但那种自由自在的立场还是令小心翼翼的玖村略感羡慕。

花了一年,大鹤惠之辅终于写完了一本书。他拿去找玖村商量。

“玖村,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拿给你认识的书商,以前替我出书的出版社已经换总编了。”

就算总编没换,恐怕也没人肯理你吧,玖村在心里暗自嗤笑。

“知道了,我去说说看。”

玖村表面上热心地答应了,并接下那个装着超过四百张稿纸的包裹。他用双手掂了一下,这重量仿佛直接压在他的心头。不过,他还是仁慈地替大鹤接洽。

“大鹤老师也变了呀。”书商看完稿子后来访,这么对玖村说道。

“你也这么觉得吧,这才符合潮流嘛。”玖村虽这么说,但其实也有点心虚,于是又补了一句,“现在的他才是真的!以前是他走错路了。”

“可是,这个名字恐怕有点……”书商露出为难的表情,歪着头说道。

“不用这么在意吧。”玖村装出极力说服的模样,又说,“现在的许多进步派文人在战前不都属于另一派。不过,如果你没兴趣,我也不会勉强你。”

实际上,玖村虽然出面牵线,但本质上依旧采取袖手旁观的姿态。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过了几天,那位书商有了回音,说愿意出版,不过有个条件,就是玖村的下一本书也必须交给他出版。对玖村来说,这是一宗很不甘愿的交易。

大鹤惠之辅撰写的《日本古代史新研究》就这么出版了。他在书中演绎唯物史观,叙述古代也有现代阶级斗争,表达一种极具战斗风格的历史观。结果,学界没有人提出读后感,正如玖村所预料的,就连进步派阵营也一声不吭。

但大鹤惠之辅的努力非比寻常,后来他又陆续出版了类似的书籍。他拿着第一本书主动去找二三流出版社打交道,所幸他在这方面很拿手,就像推销员一样会做生意。

就像上色一样,即便刚开始时色彩淡得不起眼,但日积月累总会有一定浓度的。经过长期的努力,学界及整个社会对大鹤惠之辅的印象都有了改观,这也是自古以来便有的法则。只不过,他那个有前科的名字依旧是个包袱,总会留下模糊的不良印象。

玖村武二能够理解大鹤教授这种令人同情的努力,教授想恢复以前的名声,想成为学生挤爆教室的当红教授。不,也许名声只是一种手段,其实他真正想要的应该是富裕的生活吧。对于年近五十的他来说,有这个欲望并不过分,放逐期间的逆境也是原因之一吧。他一定很想靠着出书赚取比大学薪水多出好几倍的收入,盖一幢漂亮的房子,收藏数不清的藏书。玖村就是范本,他每次来玖村家做客,都会望着这个范本,萌生妒意,之后再把妒意化为斗志,努力鞭策自己,脚步踉跄地离去。不,说不定他来玖村家,就是为了寻求鞭策的。

玖村在家中想象大鹤惠之辅几乎怒发冲冠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6

到昭和二十几年为止,情况都大致如此。让我们将时间快转,转到昭和三十几年,最近,大鹤惠之辅已经略微赶上玖村了。

后来他又出了几本书,某家学习出版社便开始聘请他编写社会科参考书。换言之,他的努力奏效了,已经攀爬到这个地步了。他脸上的表情也总算稍微安定了。

所谓的得寸进尺,想必就是用来形容这种时候的吧,玖村想。大鹤惠之辅对玖村表明,自己希望编写教科书。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希望,当然又是那种厚脸皮的要求,摆明了就是要玖村替他牵线。

“这个嘛……”玖村用手指抵着额头说,“出版教科书的出版社各有自己的编辑群,恐怕不太可能听我们的。他们以自己的规范找人执笔。”

他把教科书出版社的编辑说得极有权威,以此作为委婉拒绝的理由。就借口来说,这的确是最巧妙的说法。

“我想也是。”大鹤教授深表同意地点点头,“不过你是畅销作家,只要你开口,对方不至于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吧。还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

玖村暗忖,大鹤教授如果去拉保险八成也会很成功。同时在心里下定决心,唯有这个忙他不能帮。教授那种只要对方退让一步他就会逼近两三步的作风,已令玖村起了戒心。

大鹤惠之辅那种自以为只要开口,别人就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自信,也令玖村颇为反感。被拖累到这种地步,还有谁能受得了?玖村真想对他说,就算脸皮厚,也该有个限度吧。比起玖村当初替他安排复出时的担忧,现在的大鹤惠之辅已经变成了更大的麻烦。

但表面上玖村依旧不能把大鹤教授视为麻烦,他很怕这一点被别人拿来大做文章。只是私生活稍微不检点,阴谋派就会将其放大、胡乱编造故事,玖村怕那些人说他不知报恩。不知几时这一把柄就会变成敌人的武器,所以他必须非常小心。幸好,目前他已被公认为重情重义的优秀学者,把恩师大鹤教授从乡下接回校园,又将心爱的藏书毫不吝惜地借给老师,还不时邀请老师到家里给予温暖慰藉。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不能破坏这个辛苦打造的幻影。他深信,再没有比学问界看起来更自由、实际人际关系却更加复杂的地方了。为此,玖村学会了如何冷淡地礼遇大鹤教授。这么一来,就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好好地虐待他了,也不用再担心遭人指责。具体办法是态度恭敬却不给他任何实质的好处,这一招让玖村尝到了些微隐秘的愉悦。

比方说,类似这样的事。

那间位于池之端的居酒屋“柳月”,玖村曾带大鹤教授去过三四次,他似乎很中意那里的女服务生须美子,也就是他曾经在车上向玖村提过的“虽然年纪有点大,却散发出高雅的性感”的女人。但他不知道,那是玖村的情妇。

“那位大鹤老师,最近常来我们店里呢。”

某晚,须美子如此对玖村说。

大鹤教授最近的收入,玖村大致猜得出来,他一个人去“柳月”,花费应该不成问题。虽然比起玖村的收入,还是差了十倍以上。不过以他节俭的个性,这也是天大的奇事了。经过慢慢地追问,玖村才知道他是迷上了须美子,是专程去找她的。

玖村放声大笑。

“真烦人。”

“大鹤老师可是我的恩师,你别对他太冷淡。”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

既然知道还“可是”什么?玖村追问。结果须美子说,教授频频问她有没有丈夫或情人,再不然就是问她能不能约在外面聊聊。

“他没问起我吗?”

“问过,他问你该不会是我的什么人吧。我说没那回事儿,玖村老师只是常客,我们可是正派居酒屋。”

玖村武二一听,又笑了。

玖村与这个女人已经暗地里交往六七年之久了,然而就连“柳月”的人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这段关系全靠玖村的小心谨慎才能维持到现在。须美子虽是玖村的情妇,但玖村从来不去她家。凡是可能被世人发现的事,就算再细小,他也尽量避免。

玖村每个月会给须美子三四万圆津贴,以他的收入,这点钱给得毫不吃力。须美子对于目前的关系虽然满足,但还是指望玖村曾许诺的“迟早会把她娶进门”的长期支票能够兑现。

他们俩租了一幢民宅的二楼,固定在那里幽会。他们从不去旅馆,怕遇上熟人。此时,在那间天花板低矮的二层房间里,玖村一边和女人亲热,一边听她叙述大鹤教授的事。

“他一喝醉,就会叫我到外面跟他约会呢。那个人,到底多大年纪了?”

“不清楚。五十六七岁吧。”

“也没多老嘛。他真的很烦,老是握着我的手不放,再不然就是想把手伸进我的两腿之间。”

这种“小报告”,既可刺激情欲又可取乐,玖村也跟着女人一起嘲笑起大鹤惠之辅。得到的乐趣,就好像坐在观众席上观看老师的滑稽表演。

大鹤教授依旧执意想编写教科书,他不断怂恿玖村牵线的举动令玖村异常烦恼。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查到的,居然对一本教科书可以发行几十万本,作者可以拿到几成版税等数字都一清二楚。

“该怎么说呢,这年头,教师工会组织也很稳固,阶级意识已有觉醒,所以你写的社会科教科书应该很快就会被采用吧?”

大鹤惠之辅的老毛病之一就是,喜欢看似若无其事地切人正题。看他那副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样子,令玖村不禁产生一股莫名的焦躁。

“那也不见得,很多人都在写。况且也要看交情。”

“我写的书,教员们应该也会看吧。”果然又是兜圈子说话。那种语气分明是想说,“自己如果写了教科书,一定会大卖”,同时也包含着“你为何还不赶快替我牵线”的催促之意。

“老师的心愿我一直放在心上,可是,毕竟还是要找好机会才好开口。而且,这种事终究不是编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上级主管的意见才是关键。”

如果随口说跟书商提过,他八成会直接跑去找书商,对他不能信口开河。这个借口最灵巧也最有效果。

玖村一边对一脸不耐烦的大鹤教授道歉,一边在心里取笑他。

7

昭和三十几年时,高、中、小教科书改订之际,掀起了一阵旋风。

过去出版社呈交给文部省教育课的教科书原稿,都是由文部省礼聘的A、B、C、D、E这五名匿名调查员负责审核的。这五位匿名人士,其实是高、中、小学的教师及大学教授,总计约一千四百名调查员的联合代号。此外还有一个F,指把经A至E调查员审核过的原稿再做进一步审查,并决定合格与否的审议会,是由文部大臣亲自任命的有识之士、大学教授、第一线教师等共计十六人所组成的。

新年度的改变,就是这个十六人委员会F,一改往年有气无力、唯唯诺诺的面貌,突然强势发声了——说得具体点,就是即使通过了A至E第一阶段审查的教科书原稿,拿到F这里,也有可能被打回。具体到社会科教科书,就是凡内容有左派倾向的——不,只要略有提及,就统统不合格。

F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强势?虽说自自民党在一年前出版了《值得忧虑的教科书问题》这份说帖以来,就有这股暗潮涌动,但文部省的这一举动,已经积极到要改正教科书的“偏向”了,这种积极性,强烈到甚至引发各界批评,认为这是国家钦定教科书的前兆。

不只F变得强势,文部省还新设了常任调查官一职,作为最终审查部门。换言之,现在的教科书原稿,审核过程中必须连过三关。另外,原本由十六名委员组成的F审议会,人数也暴增五倍,变成了八十人。

随着新年度教科书改订时期逼近,这一改变所带来的影响也很快暴露。昭和三十几年初,某出版社递交的小学一年级社会科教科书被打回,执笔者是两名某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公认的进步派。

教科书未通过审核,文部省通常不会给出理由,不过能通过出版社的私下关系打听到。“对于历史演变的演绎方式不够正向,提出的问题重心偏向实力抗争关系,过度强调基本人权。整体而言导向不端,只是以片面理论批判战争”,这就是部分不合格的原因。

这对出版社而言是个打击,于是社内连忙重新整编,并请两位执笔人暂停编写。两位学者认为这是一种政治放逐,因而断然拒绝修改,最后放弃了执笔工作。

此事自然引发诸多社会问题。包括数名进步派教科书执笔者在内的近百人联名反对,宣称文部省这种处置是“思想统治”,尤其是新设的常任调查官,更被责难为教科书国定化的标准员。玖村武二发觉麻烦出现了。在他看来,社会科历史记述会有“偏向”,乃理所当然。战后,过去的旧日本史遭到破坏,民主化则受以唯物史观为中心的左派理论支持,广泛传播至今,其最坚定的支持者就是身居教育第一线的教师。越年轻的教师越能理解进步派理论,该理论在全国拥有庞大的组织,这也是内容有“偏向”的书能卖到今天的原因。不,应该说正是为了销路,教科书出版社才会编那样的书。出版社本身并没有倾向,把这种意识形态放进教科书不过是一种促销手段。找进步派学者执笔,则是执行手段的手段。玖村武二认为,自己就是被利用者之一。

文部省一旦出台这种新政策,出版社一定大为恐慌,并乖乖按照这一新宗旨编写教科书。他们知道,就算打着“反对思想统治”的口号与文部省作对也没有用,还是做生意要紧。教科书的发行量在全国超过一千万册,同业间的竞争非常激烈,谁都不想被淘汰。生意至上,出版社的编辑想必会把进步派学者从教科书执笔阵容中全部剔除吧,玖村感到前途堪忧。

而他的预感果然成真了。某天,请玖村执笔的那家出版社的编辑匆匆跑来告诉他。

“老师,您编写的社会科教科书没有通过审查。”

虽是意料中的结果,玖村武二还是备受打击。

“我就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虽然问得轻描淡写,但其实他的心跳已急速加快。

“据说是整体记述偏左派,有欠妥当,还说内容太晦暗了。”

“是吗?这样的话我稍微修改一下就行。”玖村这么说道。

“问题是,老师……”编辑的表情有点冷漠,这么说道,“我们公司私下通过关系向某官员打听了一下。结果据说有一份类似执笔者黑名单的文件,上面的名字都属于左派阵营。所以,不管这些老师作监修还是直接执笔,写出来的东西都不可能通过。”

“哦……”玖村报以冷笑,“这么说,我的名字也在黑名单上吗?”

“不,没有老师的名字。可是,坏就坏在有R老师的名字。”

“原来如此,R先生应该过不了关。”玖村事不关己似的说道。

R是某大学的副教授,在玖村执笔的那本社会科课本中,他负责撰写中世史和近世史部分。除了著书,他还实际组成研究团体,大张旗鼓地推动进步派文化运动。

玖村听到自己名字不在黑名单上,稍微有些安心。

“不知道是基于什么理由,老师的名字竟然没被列上……”编辑像在庇护玖村的进步派名声般的说道。

“不过,据我们推测,应该也在危险边缘。这次先把最黑的人列上,老师肯定也被盯着。这是我们的看法。”他在极力强调玖村的声誉。

“所以,基于这个原因,这次的新教科书,想请您暂时停笔……”

那晚,玖村辗转难眠。

8

接着,玖村武二又陆续被另外两家教科书出版社以几乎同样的理由通知停笔。

看来参考书那边也危险了,刚这么想着,就收到了停笔通知。

玖村绝望得两眼发黑,如果不能继续编写教科书和参考书,他将失去大笔收入。对他而言,那笔收入可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他能兴建如此现代化的住宅,被战火烧光了藏书后还能再拥有宽敞的书房,同时银行存款能不断增加,全都靠那笔收入。

他的生活早已膨胀,像装满空气的袋子一样,只要有一丁点儿收入都会被融人,现在再想收敛已不可能。他学会了花天酒地,有了女人后更是变本加厉,怎么可能再回到昔日那种只靠学校薪水和少许稿费的清贫生活。

一旦被踢出编写教科书与参考书的阵容,就等于失去了现有的生活。他自觉现在的自己确实变得有点虚荣,他也知道实际生活比自以为的还要放荡好几倍,可他就是不知如何由奢返俭。一想到这种痛苦,玖村就觉得自己很悲惨。

他收到了一份私人印刷品——“教科书检定新制度反对联盟”。上面以遭到排除的执笔者为首,排满了所谓的进步派学者和文人的名字。正文部分洋洋洒洒地陈述了发起此项运动的主旨。他把这份东西撕掉,随手一扔。“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到头来也只是无谓的抵抗,难道他们真以为这样就能左右文部省吗?想得太天真了!反倒是出版社比较实际,懂得变通。”玖村食不知味地懊恼了好几天。不过,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时,脑中倏地出现一线曙光。

那就是,他的名字并未被列入文部省官员所说的黑名单。身为进步派历史学家,他自认为名声够响亮了,但政府官员似乎对他的认识还不够深。或许是因为他不属于任何研究会组织或团体吧。不过,也正如那位编辑所言,即使没上黑名单,他肯定也站在危险边缘了。

好,既然如此,就应该有救,玖村武二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是站在危险边缘,那么只要离开这个位置就行了,可以移到安全地带。换言之,回到右派就行了。

玖村以前曾是追随大鹤惠之辅的国家派历史学者,战时甚至加入过言论报国会。战败后,他之所以引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投入唯物史观的怀抱,是为了争取人气、撰写著作、在社会上打响知名度。那时他觉得只要标榜进步派,就能受到学生的欢迎,著作也会大卖。他认为,博取学生的欢迎,是大学教授的保身术之一。

此举虽然确实在学校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成功,但真正奏效是在开始编写教科书后。竞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成果,那就是从未想过的大笔收入。而参考书更有赚头。编写过教科书后,书商多半都会上门拜托再撰写参考书。编写教科书是数人共同执笔,而参考书只由一个人写,版税可以独吞。销路好的话可以大捞一笔,只要写个两三本就不得了了。再加上教科书的编写费,那就是一大笔收入。房子、藏书、存款、情妇,全都是以这个为基础的。

对玖村武二来说,失去编写教科书和参考书的收入足以致命。现在再让他当清贫的教授,他可无法忍受;如果要放弃现在的舒适生活,那他宁愿死掉。

这次被迫停笔是无可奈何,但他下定决心,下次改订时一定要夺回执笔权。为此,他必须离开那个得罪审议会的位置。他有扎实的手段,只要政治立场没问题,书商一定会主动找上门的。他非保住这笔收入不可。

光荣的进步派学者之名,他打算就此奉还。唯一的困难是行动方式。他要不惹人注意地巧妙转向才行。玖村最怕卷入阴谋,少许的指责或谩骂无可避免,但千万要提防那股声势增强。他有把握可以顺利进行,就像他在战后自然变成进步派学者一样,现在他要再自然转型为“公正的”历史学者。

比堕落的意识更重要的,是那种生活……某天,大鹤惠之辅来找玖村。

“玖村,文部省好像在拿教科书界大肆开刀呢。”

“是啊。”玖村答道。

“你那边怎么样?”

“果然不行啊。”

“不合格?”

“是的。”

大鹤惠之辅听到这里变得很起劲,他眼神乱转着追根究底地追问经过,却没有说出任何意见。听完之后,只是吐出一句:“是吗?那真是糟糕啊。”

他的表情很沉稳,隐约有—种幸灾乐祸的安心及专注思考的镇定。玖村猜得到大鹤教授现在正在想什么。他不安地目送着老师静静离去的背影。这个不安的预感,在数日后成了真。

“玖村,我这阵子开始有了个念头。”大鹤惠之辅托着腮,像要闲聊似的说道。

“我觉得还是应该重视自己的本质。这段时间,我好像有点混乱。”他简单地说,“所以,我要恢复原来的研究态度。经过我的探究,唯物史观有很多矛盾与不合理。这一点我也打算一并批判。”

玖村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老师太厉害了,令他无话可说。

“到时候,说不定也会对你有些批评,总之,请你暂时默默看我的表现吧。”

他的脸上倒是毫无言词中的羞赧,反而充满自信。

大鹤惠之辅必然会漂亮地转向,以他的作风,想必会表现得很露骨吧。他用不着在意作何举措,因为他处于不会遭受正面攻击的立场,这就是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好处。当然,想必会遭人唾弃,但那不足以致命。就算被嘲笑,也比遭到激烈批判来得好。

玖村很清楚大鹤教授转向的真正目的。教授有想要的东西,他想要房子、藏书和存款。玖村是范本。大鹤惠之辅正是以范本为指标,不断地鞭策自己,勇往直前。编写教科书和参考书是他长久以来的目标,现在机会来了。在进步派执笔者退出之际乘虚而人、抢占地盘,这才是他唐突地自我批判的真正用意。他打的主意任谁看都是一目了然。

9

玖村武二被这突如其来的障碍打乱了阵脚。大鹤惠之辅想走的路线正是他打算今后迈进的方向。一旦被对方先发制人,他就只能原地打住了。他之前就担心会有这种可能,看来直觉果然是对的。

他想做的既然已被人抢先一步,那就只能成为追随者。纵使他想低调行动,可有这么露骨的前辈在,也已束手无策。

一个人还可能勉强成功,两人同行可就低调不得了。而扮演大鹤教授二次转向的追随者,真是丑陋至极。

玖村在心里想:社会大众对我和大鹤惠之辅的评价可是有天壤之别。大鹤教授采取行动,顶多受点嘲笑就没事了;可是,现在的我如果追随他,恐怕会被众人视为卑鄙的机会主义者,遭到猛烈的围剿。我向来生活在社会大众的目光之下。大鹤教授没有敌人,我却有敌人……

死乡巴佬!玖村在心里暗骂大鹤惠之辅。把他从乡下带回到大学时的确想过他可能会变成一个麻烦,但没想到竟然会成为如此可憎的烫手山芋。他还厚颜无耻地表露自己的意图,真是难缠。玖村很烦躁,并再次失眠了。

然而,他还是无法放弃重回那种生活的执念。如果为了大鹤惠之辅这种人就放弃那一执念,未免太傻,也太没天理了。

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阻止大鹤惠之辅的行动了吗?正如他想了又想的结论——一个人转向兴许还能成功,但如果跟在大鹤身后,就肯定没戏唱了。

玖村试着想出计谋。

可是,对付大鹤惠之辅这种人,学问上的阴谋完全无效。就学者的标准而言,他根本不配成为阴谋论的对象。他只是个遭人忽视的前朝遗老,仿佛拥有不死之身。

那么,有没有什么手段可以让他失去社会地位呢?玖村想尽种种办法,甚至想起过去几名优秀学者失足的例子。

某学者败在儿子不知羞耻的犯罪行为;某学者因为家庭丑闻曝光遭众人唾弃;某学者因为收受商人的贿赂而身败名裂……为数不多的例子都指向私生活这一突破点。

玖村察觉到这一点,猛地两手一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虽然看似卑鄙,但这是求生的手段,此时大鹤惠之辅的存在俨然成为灾难。比起早已落伍的大鹤教授,现在的自己才更有才华;大鹤教授已没有前途可言,他只是一个等待退休、告老还乡等死的老男人,被这种人耽误大好前程,的确是灾难。

既然是灾难,除了避开别无选择。玖村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用不着自己也跟着陪葬。他只是避开灾难,虽然看似不光彩,但这是为了避难,不能怪他。

想到这里,玖村猛然想起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论调。那是古人在思考“避难”一事时使用的论调。

他是在回家的公车上想起来的,可能是单调规律的生活作息反而让他的思绪有序起来了吧。那是桩往事了。高中时代,老师讲过一个关于外国古老法律的趣谈。故事说两个男人在海上遇难,靠着同一块板子漂浮。但如果两个人都爬上板子,就将双双葬身。于是其中一人把另一人推落海中,自己获救。当时老师说这样不算犯罪。这是希腊还是哪一国的故事,玖村记得这则故事好像叫什么德的板子。

不知这个故事有没有刊载在现在的刑法书上,他迫不及待地想查清楚。于是一下车,便立刻打电话给一位律师老友。

“哦,那个啊,叫卡尔内亚德斯的船板。”律师朋友如此告诉他。

“我懂了,你是进步派历史学者,一定是想在论文里引用这个例子吧?”

“有什么书提过这个故事吗?”

“有啊,《刑法》的解说书,通常会归在紧急避难这一项。”

玖村前往书店,找到了那本书,买回家细读。紧急避难的问题自古以来就备受争议。

有个所谓的“卡尔内亚德斯的船板”命题。卡尔内亚德斯是一位公元前二世纪的希腊哲学家,他提出的问题是:在大海上发生船难时,为了自救,推开同一块板子上的另一人,并使其溺毙,这么做对不对?牺牲自我帮助别人或许是对的,但不顾自身性命反而去插手他人安危,他认为是一种愚行……

玖村武二随手在这一页夹上细小的红色铅笔,将书本往桌上一放,一支接一支地抽起烟,同时眯起眼睛思考。

10

居酒屋“柳月”的女服务生须美子控告XX大学教授大鹤惠之辅对她施暴。

须美子的供述如下:

“那晚,大鹤老师比平时来得晚。他总是一个人来,一般喝到十一点过后就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他一喝醉,就会对我说许多疯话,还喜欢摸我的肩膀和膝盖,所以我不太喜欢这位客人。可他毕竟是常客,所以还是得好好款待。那天十一点半,老师说要送我回家,但我拒绝了。老师听了便乖乖离开了,我以为他走了,没想到,二十分钟后我从店里离开,一走出电车道,就看到老师蹲在暗处好像很痛苦。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在等我。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说:‘嗯,不好意思,能否帮我叫辆出租车送我回家?’我虽然不太情愿,但他毕竟是店里的客人,又好像烂醉如泥,不送他回去也说不过去,于是就拦了一辆出租车,跟他一起上了车。我之前听说老师家在XX地区,所以就让车子开往那个方向。老师在车上一直昏睡,可是车子开到△△附近时,老师说不太舒服想下车走走。那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在那种不见人影的地方下车怪可怕的,所以我拒绝了。可老师说只要走一下子就好,还不停吵着要下车,并说一会儿会叫车送我回家。当时已经很晚了,但路上还有出租车沿路载客,于是我就安心下了车。没想到老师抓住我的手,径直往小路走。我说:‘老师,别再走了。’但他坚持说:‘放心,这条路会通往大马路的,等一出大马路我就拦车送你回家。’我信以为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他走。我会如此放心也是因为我做梦都没想到,堂堂一个大学教授会做出那种事。眼看着沿路的住家越来越少,开始出现田地和杂木林时,我真的怕了,说要自己回去,但老师说马上就到了,还用力拽着我的手,他的力气大得不像老人。他不停说马上就到了,只要绕过这片小树林,就是通往大马路的捷径。看我半信半疑,他突然推着我的肩膀把我带进树林里。林子里黑漆漆的,连脚底下都看不清楚,住家都离得很远,家家户户早就熄灯睡觉了。我正想出声,老师突然把脸凑了过来。然后说:‘我喜欢你,从以前就好喜欢你,我快疯了,拜托你,就成全我一次吧。’他用好大的力气压着我,把我推倒在草地上。我吓死了,拼命挣扎。老师突然用力揍我的脸。那一瞬间我几乎失神,整个人都麻痹了。老师趁机紧抱我,我差点儿窒息,根本不能抵抗。我觉得,他认为我是个在风月场所上班的女子好欺负,所以才侵犯我的,他实在是太过分了,所以我要告他。”

被告大鹤惠之辅的供述如下:“我没做过犯法的事。那完全是两情相悦。那个女人该不会是脑袋有问题吧?而且,受诱惑的明明是我。我从两年前开始光顾那家居酒屋,或者更早,我不太记得了。总之,起先是玖村武二教授带我去的,后来我不时独自前往。那是因为我喜欢那个女人,这一点我不否认。我喝完酒后会握握那个女人的小手或摸摸肩膀,这也是事实。因为我喜欢那个女人,也常常邀她外出。可她总是随便敷衍我,从来没回应过我的追求。我以为她是个出淤泥而不染、洁身自爱的女人,所以更加喜欢她,每个月起码去一两次。这些都是事实。可没想到,就在那天晚上的前两天,她突然变得非常配合,居然主动抱我,这是从未有过的举动。我不顾自己的年龄,为此感到喜出望外。所以,隔了两天我又去了那家居酒屋。那晚,她在我面前依旧媚态百出,十点过后我本想离开,但她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叫我再多待一会儿,还说她马上也要下班了,要我跟她一起走。我当然高兴地一口答应。她要我在附近等她,我就照着做了。我在昏暗的电车道旁等了三十分钟,她果然出现了,还说让我久等不好意思。然后要我按照约定送她回家,我问她住在哪里,她说在△△。我拦下出租车,跟她一起上车。那时应该已经过十二点了。开到△△大约花了三十分钟,她在车上不是牵我的手,就是整个人靠着我。我们下车后,她拉着我走向昏暗的小路,那是一个很冷清的地方,看不见住家,走着走着出现一大片田地,然后又有住家。我问她真的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吗,她一边紧贴着我走路,一边否认。发现我吓了一跳后,她小声说:‘老师,今晚您想怎样对我都可以。’基于她之前的举动,这句话在我听来并不意外,我反而早就暗怀期待。于是,我问她‘这一带可有旅馆’,她说:‘去旅馆太远了,现在来不及,况且我不能彻夜不归,就算再晚都得回家,否则公寓里的人会说闲话的。’我四下环顾,这时她用力拽着我的手,走进一片类似杂木林的地方。林子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在那里突然搂住我的脖子,送上一吻,然后拼命把身体贴上来。等我的眼睛习惯黑暗以后,才发现四周是草地。我问她真的愿意跟我吗?她点头说对。想到自己居然像年轻人一样在这种地方野合,我不禁有点害羞。不料,她却抓起我的手往她怀里塞,默默地引导我。这就是事实。那个女人讲的全是胡说八道,先不说别的,我都五十六岁了,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我才是被诱惑的人,她为什么要说那种谎呢?我怀疑她疯了。扯上这种疯女人,害我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尽管那是诬告,我还是被迫辞去了大学教授之职。虽说这也是我有失检点、自作自受,可居然闹上报纸,让我非离职不可,不离职也会被赶出校园的吧。我最大的失误就是那时跟她发生了关系。事到如今,这成了我的致命伤。以我这样的地位、这把年纪,竟成了众人的笑柄。还偏偏是因为这种丑闻被赶出大学,实在很窝囊。害我连故乡都没脸回去了,我真恨不得自杀算了。”

大鹤教授在调查员面前喟叹。

大鹤惠之辅遭到控告一个月后,案件仍在审理中。这时玖村武二却掐死了“柳月”的女服务生须美子,并主动去警局自首。犯案地点是他们租来幽会的某民宅二楼。事情发生在白天,玖村武二脸色苍白地如此自白道:

“我和须美子长年来一直保持男女关系。基于我的职业,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这件事,所以将这段关系维持得极为隐秘,谁也没发觉,大鹤老师当然也不知情。我们俩情投意合,这一点我不认为有什么错,也没必要考虑职业因素,这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做的事。我既然也是一介普通人,就算做这种事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只是我运气不好,导致事情演变至此,才会毁了一切。我完全没想到大鹤老师会对须美子做出那种事,我的确很惊讶。起先,当我从须美子的口中听说时,我简直不敢相信,确定那是事实以后,我很生大鹤老师的气,气得浑身发抖。现在回想起来,错就错在这里。当时我应该更冷静才对,须美子看到我那么震惊似乎吓到了。换言之,她以为我不爱她了。须美子是这么对我说的:‘我自认没有背叛你,所以才会坦白告诉你,大鹤老师是你的恩师,只要我不说,这件事或许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可是,这样我会良心不安,我很痛苦。最后我还是觉得与其背叛你,还不如把一切告诉你,所以才鼓起勇气说出来,可你却露出那种眼神。’她说要本着自己的良心控告大鹤老师,我大吃一惊连忙制止她,我不能让她那么做。我劝她说:‘那是横祸,我对你是不会变心的。但大鹤老师是我的恩师,我不能让他因此留下不良记录。’可须美子是个倔犟的女人,事情一旦说出口就再无回旋余地。她说她无法忍受我怀疑她对大鹤老师有意思。我说我根本没有怀疑她,但她还是不相信。她有时候就是那么歇斯底里又固执。最后,她终于还是公开控告了。后来我又跟她见过好多次面,每次都逼她撤回控诉,可她还是不肯答应。仔细一想,她的话也有道理。她说:‘大鹤老师如果肯承认他的劣行也就算了,但他的辩驳全是谎言,被他说得只有他一个人是好人,我反倒成了淫妇。居然说我诱惑老师,这种卑鄙的辩词真让人受不了,谁会看上那种老色鬼啊!虽然你叫我撤回控诉,可是这样叫我怎么甘心?’我安抚她说:‘这么说也许没错,但对方是我的恩师,这样子我会很为难。反正我已经不在意了,你也就别再追究了吧。’但她依旧不肯点头。最后,她甚至开始无理取闹地质问我,问我是不是把老师看得比她还重要。每次我们都吵得不欢而散。后来,法庭那边好像要开始开庭审理了,我心想不能这样放任不管,便开始把话说得比较强硬。因为不管怎样,大鹤老师终究是我的恩师,所以我绝不能让这么丢脸的官司闹下去,我真的很努力地劝她和解。那天,我也是抱着非阻止她不可的决心去她家的,可须美子还是说什么都不肯答应。但那天的我跟平时不同,我是铁了心才来的,我很强硬,甚至抓着她的肩膀猛摇,叫她一定要听话,不停反问她:‘难道不听我的话了吗?’结果她竟然柳眉倒竖地狠狠朝我撞来。我忍不住勃然大怒,手上也不知不觉用上了力。我不记得当时我把手放在哪里了,总之,我们缠斗了很久,最后我发现她软趴趴地倒下去了。起先还以为她是心软了,在倒地大哭,可她一声不吭、动也不动,我这才发现出了大事。我使出全力摇晃她的身体,但她毫无反应,我这才发现,须美子死了……”

玖村武二被移送至地检署。两个月后,案子开庭审理,他站上法庭。据熟人旁听所说,法庭上的玖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憔悴,只是一脸茫然。

检察官以伤害致死罪起诉玖村武二。检察官是个中年人,他的论述如下:

“本案虽以伤害致死罪起诉,但还有很多疑点。起先,我判断被告的陈述是真的。被告身为大学教授,无论就智商水平,还是社会地位,都无法与一般被告人等同视之。我相信被告的人格,同时从被告的供词中找不出不自然之处。根据他的供词进行调查后,一切都与他的自白吻合。换言之,我认定,被告的供述可信度很高。不过,他和被害者须美子之间的对话是否真如他所言,没有第三者可以证明,死人不会说话,因此只能听信被告单方面的自白。关于这点,我本来也觉得大致可信,听起来合情合理。此外,在调查过被告和大鹤惠之辅的关系后,我发现被告把大鹤教授视为恩师,且情深意重。大鹤惠之辅刚被解除公职放逐令,被告就设法将他调回现在的大学任教,还经常邀请他到家里热情款待,借书给他,对恩师可说是仁至义尽。此点向大鹤惠之辅求证后,他本人也深表感谢,周遭的亲友也都同意这一点。因此,那时我以为,被告宣称频频催促被害者须美子,要求她尽快撤销对恩师的控诉一说应该值得相信。我为什么不用现在式的‘以为’,而用了过去式呢?因为被告的自白虽然合情合理,旁证也足以证明他的说词,但后来还是出现了疑点。那件控告大鹤惠之辅的案子,由于原告须美子已死,不能再进行审理,所以究竟谁说的是真相,恐怕将永远石沉大海。在此虽不便任意推测,但那起控告事件是研判本案时不可忽略的旁证。我指的不只是被告与死者之间的关系,而是‘为了要不要撤诉而发生争执,最终导致失手杀死被害者’这一点。我认为本案的发生与那起控告或许有某种因果关系。因此我试着调查了一下,须美子控告大鹤惠之辅实施强暴的X月X日晚,被告的行动。根据我的调查,当晚被告于十点左右离家,前往银座某酒吧玩乐。据被告的妻子表示,被告出门前一直坐立不安、极为烦躁。他在银座连逛了三家酒吧,午夜一点前往新宿,又逛了两家以后,三点左右才回家。我向这五家酒吧打听,店方都说被告是初次上门的客人,而且酒喝得很凶,甚至还在一家酒吧与其他客人发生争执。引用酒吧女招待的说法,‘被告看起来好像在借酒浇愁’。被告搭出租车回家时已凌晨三点,当时他已经烂醉到无法走路的地步,是在妻子的搀扶下才跌跌撞撞回到屋内就寝的。我向被告询问此事,被告虽答称不记得了,但我认为应可视为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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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很奇特。依被告的个性来看,算是做事一板一眼又冷静,虽然也嗜酒,但家人和朋友都说,过去从不曾听说他会那样喝得烂醉如泥。他妻子也说喝到凌晨三点才烂醉而归,这还是头一次。这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据诉状记载,当晚凌晨一点左右须美子正在△△遭到大鹤惠之辅强暴,被告在那个时刻的前后数小时之间喝得烂醉,这究竟代表了什么?可以推测那时被告心理上极度混乱,而他骚乱的原因是什么?想来应该是被告早就知道须美子和大鹤惠之辅当晚会发生什么事吧。被告说他是在翌日傍晚才听须美子说出那件事的,所以那时当然还不知道。而被告在银座的酒吧喝酒时,大鹤惠之辅还没对须美子做出不轨行为,估计两人才刚离开‘柳月’或是在出租车上。须美子遭到大鹤惠之辅强暴是在凌晨一点,那时被告却在新宿的酒吧喝到烂醉,甚至与人大打出手。综合以上事实,足以想见,被告事先就知道会发生那件事!虽然被告矢口否认,但就前后推断,应属事实。他为什么会心神不宁呢?须美子是被告的情妇,被告知道自己的情妇现在正遭人侵犯,或者即将遭到侵犯,所以在那一时刻的前后数小时里他才会如此坐立不安。女招待说被告的喝酒方式很像在借酒浇愁,如此想来,可以说形容得极为贴切。可是,这样的话,就不可思议了。被告为何会事先知情呢?被告认识大鹤惠之辅,也认识须美子。因此,他是否预先从其中一方那里听说了这样的安排呢?不然他不可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推断他是从须美子那里听说的是最自然的。说得极端一点,被告说不定还针对这件事与须美子商量过。或者,如果容我大胆猜测,说不定正是被告指示须美子那么做的。可这就奇怪了,这岂不等于被告刻意设局陷害大鹤惠之辅吗?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于是我又调查了一下被告和大鹤惠之辅之间是否真有这样的矛盾,但我完全得不到这类证据。我在前面也提过,被告把大鹤惠之辅视为恩师,礼数周到,大鹤惠之辅也深表感激,周遭同人纷纷同意这点。这和我的推测未免太矛盾了,可我还是无法放弃这个推论。接着,我调查了被告的书房,找到一本关于《刑法》的书籍。被告的书房里全是与他专攻的历史学有关的书籍,关于《刑法》的只有这一本。而且书本很新,或许是为了注记吧,书中还夹着一支红铅笔。那一页,讨论的是紧急避难。被告虽辩称只是随兴看看,但《刑法》的书就只有那么一本,又夹着红铅笔,可见他并非随意翻看,而是看得相当专注。为什么要看紧急避难这部分,我无法判断,但我总觉得应该与本案有关。详细说来,夹着铅笔的那一页是关于‘卡尔内亚德斯的船板’的论述。也就是海上有两名遇难者抓着同一块浮板,一人为了自救而推落另一人的比喻故事。被告为何会对这个有兴趣呢?留在板子上的想必是被告,那么被推落海中的,究竟是须美子,还是大鹤惠之辅呢?综上所述,我对被告供称失手杀死须美子的说辞产生了强烈的怀疑。换言之,我怀疑他的杀害意图。只可惜,我无法得知被告的真正目的,也没有明确的证据。光靠推测无法起诉,所以我才决定用伤害致死罪起诉。”

听着这番论述,玖村武二暗想,这个检察官到底在说什么傻话啊?既然已经推敲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再进一步追究到底呢?

杀死须美子,是因为她很烦,她虽然照着我的指示做了那件事,但从此以后便判若两人。说来真不可思议。一想到有别人的体液进入那个女人的身体,眼前的她就好像变成了陌生人。而且还是那个让人看不起的大鹤惠之辅的体液。她的体内已充满污物,我甚至能闻得到臭味。

女人一旦感觉到将被抛弃,便会开始死命纠缠。我开始逃避,她穷追不舍。那天我们是为了谈分手,才又约在那幢民宅的二楼见面的。她说:“你太自私了,我还不是听你的话才那样做的。我本来死也不肯,都是你百般哀求我才答应的,其实我也痛苦得想死。事到如今,你如果敢狠心抛弃我,我就去法院撤销对大鹤老师的控诉,我还要向老师赔罪,并把所有真相都告诉大家,我要抖出你的阴谋。”说完,她就气急败坏地想冲出去。她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旦抓狂就真的会那么做。我拼命想安抚她,但为时已晚。她推开我就跑。于是我们发生扭打,我不知不觉用了力气,最后终于杀死了她。

检察官说留在船板上的想必是我,这话说得没错。我如果和大鹤惠之辅一起留在那块船板上,非沉不可,我会失去前途。所以我把他推落到海中了。你们会怪我没良心吧。“卡尔内亚德斯的船板”还不是一样没天理,被推落海中的是弱者,留在船板上的是强者,或是懂得应变的人。到头来,我只不过是把那种不合理予以合理化、正常化。不合理从希腊时代一直流传到现在。自古以来,为了生存,总是强者获胜,我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对。只有淘汰者,才会被批评。

而须美子的事纯属无妄之灾,就好比避免不了的狂风,无法事先计算。不,也不是没办法。但就算再怎么计算,情感的暴风还是会狂飙。如果我能忍受须美子到最后,大概就不会露出这种破绽了吧。但我就是忍不下去,虽有露馅的预感,但我就是无法压抑对她的厌恶,无法忍耐到底。我不情愿地执行了对情感的虐杀,那是无法抵抗的命运。人们再想到我,或许会嘲笑我机关算尽。这我也认了,反正现代社会本来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