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夜月光 第一节

苗桐站在窗口,手中的烟燃了长长的一截灰。

很久之前就有一件事困扰了她,当时吴小芳狠狠地在背后捅了他们一刀,包括对她有养育之恩的白惜言之后,她去了哪里。如果她没回来的话,苗桐还能认为她是吓得跑路了。现在她却有钱开律师事务所,还敢邀请自己参加。这就说明她是有底牌的。

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是懵了,所以才没想到一些沟沟坎坎。为什么吴小芳敢得罪白惜言?源生地产不缺敌人,尤其是同行中搞得源生股票下跌名誉受损,最乐见其成的是谁?事情一环套一环,而最重要的那一环已经呼之欲出了。

“小心烫手。”

苗桐惊了一下,才看到手中的烟已经燃尽了,她手忙脚乱地扔到地上:“你怎么来了?”

“我去医院做完偷袭顺便来看看你。”白惜言看着她的脸,“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也就是偶尔。”苗桐把窗户打开通着风,含糊地回答着,“来这边坐吧。”

屋子里满是烟味,一切对他身体有害的东西她都不愿意让他沾到一星半点。白惜言坐在苗桐的位置上脸对着窗外,微风徐徐日光微澜,吻着他眼睛里深深的忧郁。

他是什么时候有了忧郁的气质的?

“我坐五分钟就走。”

“好。”苗桐倒了杯水给他,背着光看他,“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就会过去的。”

白惜言笑着点了点头,捧着水杯喝了一口:“我知道的,不过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你以后不用去看我了。要是闲了的话就打个电话,一趟趟跑来跑去的,你分社的工作又那么忙,累出病来我又要担心你。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不用担心我。”他又喝了一口水,睫毛颤得像要飞起来,还维持着得体的笑容,“你啊,还是太善良了,总为我着想怎么行。其实我们看到彼此都挺难受的。”

苗桐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其实有很多话想告诉他,是很难受,但还是想见,就像禁忌的红苹果,可夏娃终究无法抗拒苹果的诱惑。也不是可怜他,而是可怜自己,找了那么多的理由,不过是为了良心上的平衡。

白惜言抬起手腕看了看:“我得走了,你好好工作,不要再抽烟了。”

“惜言。”苗桐俯下身把他圈在转椅里,看起来非常的难过,“我心里不舒服。”

他珍惜的宝贝蔫耷耷的,像只垂头丧气的小狐狸。他满心的柔情四溢,被温暖湮没,他揉了揉她的头顶:“我知道,我以后不再出现了。”

苗桐瓮声瓮气地摇头:“不是这样的,惜言,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想活下去了?”

“说什么傻话,我不是在做治疗吗?”

“别想骗我,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说了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你就不会出现,除非,你觉得......再不见就怕是没有机会了。我不舒服。你靠近我,我不舒服。你推开我,我也不舒服。反正我就是不舒服。”苗桐觉得满满的鼻腔里都是他的气息,简直要溺毙了她。她为什么会这样爱一个人,就好像是沼泽吞没了她。

白惜言用眼角瞄了瞄紧闭的办公室的门,伸出手捧住她的脸,用蛊惑般的声音低声说:“没关系,乖孩子,那就让我们来做点舒服的事。”尾音结束在苗桐微张的双唇里。

他勾着她白皙的颈子,黑色的长发柔柔地垂下来,就好像结了张网,他肆意地允吸她的舌,舔着她的齿,来势汹汹地夺去她的魂。

在今天之前,苗桐做梦都没想到,她会在办公室里跟男人接吻,一边害怕有人推门而入,一边沉溺在他的唇舌里头脑发热。

“你的肾,在我的身体里,我怎么容许那些人把它当垃圾一样的摘除呢?”白惜言气息不稳地说,“我不会再妥协了,对任何人都不会。”

果然之后的几天苗桐都没有再去看他。

白惜言最初心里还有点朦胧的念想,就像摇曳在风中的烛火般一下子就熄灭了,心中茫茫然的都是一片温暖宁静的黑暗。

院子里的虞美人花开了几朵,白惜言一大早就从收藏间里拿出他的画架,上面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他又很久很久没有碰画笔了,苗桐离开以后他发现自己拿起画笔就会忘记她的脸。

于是他就不画了。原本视为终生理想的画画也变成了令人厌恶的事。

实际上在苗桐离开他的时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刚开始总想着找机会和她碰面,直到她在西藏出事,他才恍然大悟,或许两个人能找到的见面的机会,只有临死前相互承诺来世再见的时候?

或者,是在墓碑前说一句,对不起,我来迟了?

都是令人厌恶到想吐的事。

那时的事还历历在目,他先是从阿姆斯特丹飞到北京,接着转飞成都再到拉萨的军区总医院。

医院门口,刘锦之正靠着墙抽烟。他几步走过去,镇定地问:“人呢?”

他的脸色和精神都难看得很,刘锦之握住他的手:“惜言,你别急,她人在监护室里,目前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只是在昏迷。”

白惜言稍稍安心了些,急匆匆地往医院里走,强烈的高原反应让他头晕目眩。这时刘锦之的电话响了,是卓月打来的,她带着哭腔说:“白惜言来了没?小桐血压突然降低,刚推进急救室。”

白惜言咬紧牙关往楼上跑,在楼梯上磕了一跤,刘锦之看他那面无血色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扶住他往上走。急救室里有护士出来,白惜言趁机拉住她:“里面怎么样了?”

“您不要激动,病人还在抢救。”

“护士,麻烦你帮我去询问下大夫,我得进去,造成的后果我一个人承担。”

“我们有规定,家属不能进急救室的。”护士安抚着,“我们会尽力的。”

这句不轻不重的“我们会尽力的”,看惯了生死的医护工作者不知说过多少遍,其实她或许早已忘记了“尽力”的意义。白惜言觉得自己一秒都不能再等,他的孩子在里面跟死神搏斗,他无法挡在她面前为她承担半分,但是起码他此刻要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在这里,你不是孤单一人。

这边正纠缠着,一门之隔的急救室内的仪器开始报警,刺耳的声音和医生冷静的医嘱“没有心音,进行心肺复苏,电击准备——”交织成一片,白惜言愣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主任,还是测不出血压,瞳孔放大了!”“别吵,还有时间,继续!”

趁有人出来,白惜言看到开关的门内,苗桐躺在手术台上,手臂软软的无力地垂着,像解脱了一样,整个人无声无息的。一圈人围着她,可是她睡得好熟,看起来像累坏了的勇士一样。

白惜言的内心突然神奇地平静下来了。是啊,如果你累了,你就睡吧。不用害怕,我就在这里。你生我陪你生,你死我陪你死,你去哪我就跟去哪里,所以不用害怕。

半分钟后,苗桐恢复了心跳。

之后她一直断断续续地重复苏醒和昏迷,时间间隔得越来越短,她已经在用自己的速度慢慢地好转。他每次陪着苗桐的时候,她都在睡,苏醒时他却不在。冥冥之中上天也有了某种安排似的。

在她能认得清人之前,白惜言离开了,并交待身边的人,不要跟她提起自己来过。或许,他们并没有到相见的时候。

白敏从上海回来,看到白惜言支着个画架坐在院子里,张阿姨坐在屋檐下正戴着老花镜边纳她的老鞋底,边守着他。

“嗨,惜言,今天好吗?”白敏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上,愉快地问,“你又开始画画了?”

“是啊,花开了。”

虽然他说的是花开了,可白敏看到的确是一个披着头纱的人的背影,盘起的辫发,从白色礼服的领子里延伸出的天鹅般的长颈子,端端正正地背对着他们。

这分明是和虞美人没有任何关系的披着婚纱的新娘。

“这是谁?”

“花。”白惜言简洁地回答,“是我的花。”

白敏突然明白这是谁了,放在白惜言的肩上的手下意识地加重又松开。画里的女孩明明穿着婚纱,是最幸福的时候,可空空的一个,不肯转过脸来,用背离的姿态。她突然觉得悲伤,为弟弟拼命在隐藏的渴望。

这时白惜言突然闻到一股子奶腥味,从白敏放在肩膀的手上传来。以前刘念还是婴儿的时候,锦之抱来给他看,他抱在怀里,就是这种气味。他突然意识到,二姐刚从上海回来,这个味道是来自谁的。

白惜言猛地推开白敏,低头开始干呕。

张阿姨惊慌地叫了声“先生”,然后跑去屋里打电话去叫家庭医生。白敏想上去给他顺背,白惜言做了制止的手势,埋着头慢慢平静下来。

“没关系,二姐又不嫌你脏。”

白惜言面色苍白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二姐,不要用抱过他的手来碰我,也不要把关于他的任何一点东西带到我这里来,连气味都不行。”

白敏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可这次她没有跟他争执,只是尴尬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