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杨红乘坐的飞机终于到达T城,这是她本次飞行的终点。按朱PETER的说法,他这头驴子就只能踢这么远了。剩下的,因为有太多的CASES,他已经没法一一COVER了,该你们自己去各显神通了,能放电的放电,能发嗲的发嗲,总之是魅倒谁是谁,只要有人把你们从机场接到你们的住处就行了。不过不要搭乘顺风车,是人不是人的就跟着他走,当心被卖了,当然卖了还不是最可怕的,比被人卖掉还可怕的是卖不出价钱,传出去他这个当老师的没脸见人。

朱PETER也顺便警告了一下,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也不要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以为那些来接你们帮你们的都是来追你们的。海外的中国人,很多人记得自己当初有人来接机的时候是多么感激涕零,到如今那挂鼻涕都还没甩掉,所以一旦自己有了车,便来接新同学。说不定人家根本没把您当异性,或者只把您当异性的恐龙青蛙什么的,那就不要自作多情了,更不要象防RAPIST一样防范人家。当然,该怎么感谢就怎么感谢,不要一激动,就觉得无以回报,要以身相许,反过来非礼人家。

经过了这一路旅程,杨红觉得只要自己正确对待朱PETER的话,还是能从中获益匪浅的,关键是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不要被他那些油滑部分所迷惑,如果能做到这些,他教的东西基本上还是有用的。

杨红已经跟A大的牛小明联系好,他会来接她。杨红认识牛小明,是因为两人都认识H大毕业的魏成。而魏成说来还是杨红的学生,读本科时杨红教过他一段。后来魏成去了A大读博士,跟牛小明曾经是室友。

魏成的导师是CARSON教授。有一年魏成陪同CARSON教授到中国访学,H大这边正好是由杨红接待的,师生重逢,自然是份外亲切。后来杨红跟CARSON教授一直有EMAIL来往。去年CARSON教授提出请她来A大工作半年,发给她邀请信,讲好半年付给她$3000。H大每年都有派送教师出国进修的计划,只要你能联系到接收单位和经济支助,学校会资助三万元人民币,工资照发。

周宁对她出国是极力赞成。“就当是去旅游一趟嘛。”他说,“现在有钱就可以去欧洲,去东南亚,但是美国签证难,这不是个绝好的旅游机会吗?你去了,就把我也办过去。我们银马镇还没有谁到过美国的,我是第一个呀,祖坟冒烟了。”

等到杨红跟魏成发EMAIL,想请他在A大那边帮忙找住处时,魏成却告诉她,他现在在上海,找到了工作,还找到了一个女朋友,不准备回A大把博士读完了。不过恭喜她有出国的机会,他已经把找房子的事托付给朋友牛小明了。

这样,杨红就跟牛小明交换起EMAIL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婚姻状况,可能是下意识地知道男人对一个未婚女人会帮得更热心一点。再说牛小明也没问过,难不成自己跳出来说自己是结了婚的?

不知道牛小明是不是上了这个当,把她当成了未婚女青年,反正他很热情,先后为她找了好几处地方,还把这些地方的优缺点一一列出来,让她自己斟酌。后来又答应到机场来接她。好家伙,早上五点啊!听说从A大到机场要开一个多小时,那等于是半夜三点就要起床。如果不是上了当,那就只能说他是活雷锋了。

在机场取行李的转盘前,牛小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认出了杨红,可能因为那次航班上只下了这一个中国女人。既然牛小明走上前来问她是不是杨红,所以杨红也不费吹灰之力就认出了牛小明。

牛小明看上去三十多岁,四方脸,长相、气质、风度都算一般,属于那样一种男人,就是如果没有小白脸的勾引,没有帅男的干扰,一个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他的女人,还是可以安安稳稳地跟他过一辈子的。

用有些女人刻毒的话说,就是如果她跟他被大风暴抛到一个孤岛上,岛上没有第二个男人,而他真心实意地爱她的话,她还可以忍受的那种男人。但绝不是女人一见就浑身发软,不顾一切就想扑到他怀里的那种男人。也没丑到女人看了会恨恨地说:就算这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男人,我也不会嫁你。

值得女人说这种话的男人,一般是坏男人,而不是丑男人,因为女人对男人长相的感觉会随着对他人品的感觉而变化。男人人品好,女人慢慢就会觉得他不那么丑了,不然怎么会有男人敢大喊大叫地唱“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女人她敢不敢这样唱?她肯定不敢,因为男人对女人外貌的评价不会因为她的人品而改变,最多遗憾地加个“就是”:哎,人倒是个好人,就是长得……

过去这些年,杨红已把自己从男人的眼光里撤了出来,也把男人从自己的眼光里摒弃出去。在她看来,结了婚的女人,就象卖掉了的房子一样,已经从房屋广告上被撤下去了,即使是到了付印前一分钟才卖掉的,来不及撤下去,也会在上面打上一个圈,写个“已售”。再是几漂亮,也没有人来下定金了。或许那些买主从那房子外走过的时候,会说一声:嗯,我以后就买这种,但他们不会硬生生地花高价把那房子从原房主手里买过去。

杨红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到了美国,自己就不觉得自己是党的干部了,因而在思想上放松警惕了,还是因为TRACY那些很有煽动性的说教,亦或是周宁放过那个口风,说你可以找个情人跟我扯平,总之,杨红发现自己又有点把自己放回到房屋市场上去了。此刻,她就在暗自思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点自作多情,牛小明对我好像多看了几眼,那表情有点象是在说今天起这么早还是值得的。

杨红不由得想起别人有关海外中国留学生男女比例失调的说法。听说在海外读书的男生,有很多都是三十大几了,还没寻到老婆,看到国内刚来的女的,都有点饥不择食,差不多是从机场就开始追起。即使没有长远打算的,也会献点殷勤,吃点豆腐。主要是出国的女生本来就比出国的男生少,再说那些出国的女生大多是来读研究生的,都有一把年纪了,名花不名花的,在国内都差不多有了主了。就算有些坚持原则、宁缺勿滥的,或者被别人坚持原则、宁缺勿滥了的,也可以找老美,既能解决身份问题,又能有个高大威猛的丈夫,卡色兼收,何乐而不为?

不过也有人说这边未婚的女生并不少,只是漂亮的少,因为女生相貌不平庸也不会用心读书,至少不会读到出国的地步了。这边未婚的女生当然听不得这种说法,切,说这话的人,可能大多是自己读书不行的女人,或者是三十大几,没寻到老婆的男人,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你把我说烦了,我就要叫你尝尝我到底酸还是不酸。

有的人分析说,海外留学生美女少,主要怪美国大使馆。那些签证官对美女绝对是有偏见的,因为她们一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在签证官面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居高临下的心态,所以受了轻蔑的签证官就会锯她们一锯子。而那些丑女,就比较谦卑,签证官看了,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心里一高兴,就舍不得锯她们。说这话的,就很有可能是那些被锯掉的人了。

不知道这牛小明是不是一个三十大几还没寻到老婆的人,反正他帮忙帮得挺上心的,哼吃哼吃地帮杨红把两个大箱子放进车里,杨红理所当然地想坐在前排,结果牛小明已经把一个箱子放在了那里,杨红只好坐在后排,心里有点失落,难道他怕我在路上非礼他不成?

牛小明仿佛看出她的不快,笑着解释说,几年前,A大有个男生,接一个新来的女生,路上被她误会成RAPIST,在高速公路上突然抓他方向盘,差点就造成车毁人亡事故,所以A大男生是一人遭蛇咬,人人怕井绳,一般都让新生坐在后排。当然牛小明没有说,那个女生的版本是完全不一样的,说不是她去抓他的方向盘,而是他来抓她的车头灯。究竟是谁抓谁的什么,一直没弄清。男生信男生版,女生信女生版。但有一点已经形成传统,那就是,男女瘦瘦的不亲,胖胖的也不亲—新生一律坐后面。

车一路开着,杨红觉得越开越到乡下去了。刚开始还看见公路两旁的高楼,甚为壮观,每个窗子都亮着灯,显出美国人浪费的气派,气派的浪费。高速公路也很热闹,一个方向有六、七条道,因为天早,车都开着灯。只见顺自己方向的是一溜溜红色的尾灯,逆自己方向的则是一条条金黄的长龙,很有诗情画意。

开了一会,就有点象杨红织毛裤边织边收针一样,走一段,一条LANE就MERGE掉了,再走一会,另一条LANE又MERGE掉了。这样一路MERGE,等开了半个把小时后,就只剩下两条LANE了。路两旁也不再有路灯,两边密密的树林看上去有点阴森森的。虽然天已经在慢慢亮了,但有点迷迷茫茫的。杨红突然想到自己就这么跳上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的车,被他载着,向一个自己一点不了解的地方开去,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如果不是朱PETER打过预防针,自己恐怕也要冲上去抓方向盘了。

大约开了一个半小时,杨红感觉是从繁华的H市,经过小康的老家,再经过破败的银马,当人烟终于稀少到跟周家冲差不多的时候,牛小明欢快地告诉杨红:到了!

杨红对A城的第一印象,就只能用苍凉两个字来形容。汽车从东向西穿过整个A城,杨红没看见一幢超过六层的楼房,路上也很少见到行人。虽然道路两旁风景还不错,但也没见有人在那打个太极、舞个剑什么的。

牛小明说A城是个大学城,大学就是城,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因为除了读书,没别的事可干。

牛小明先把杨红带到自己住的地方,搞得杨红有点怀疑他的动机,不过牛小明解释说,现在还不到八点,时间太早,打搅别人不好,不如先在我这里呆一会,吃个早点,然后再跟你ROOMMATE打电话。

牛小明住的是A大的房子,是一栋红砖房,三层楼。牛小明住了个一室一厅,ROOMMATE回国探亲还没回来。屋子里是单身汉特有的脏乱差。牛小明给杨红找把椅子坐下,就笨手笨脚地煮起面来。

杨红一见,忍不住走上前去,说我来吧。她问了一下怎么使用炉灶,油盐酱醋在哪里,就顺顺当当做出两碗面条,还把带来的榨菜炒了炒,放在面上。见牛小明的厨房乱得可以,又忍不住顺手收拾了一下。

杨红见牛小明吃得那样狼吞虎咽,心里有点同情这些海外留学的男生,自己不会做饭,又没老婆,白天夜晚都是饿,这日子过得真是凄惨。不过她也找到了一个报答别人的办法,当然不是消除他们夜晚的饥,而是解救他们白天的饿。当即就打定主意,以后谁帮我,我就做好饭好菜请他吃。

总算捱到快九点了,牛小明说,我来给你ROOMMATE打电话吧。说了两句,牛小明就放下电话,不解地问:“她说她七月份就已经给你发过EMAIL,说她已经把房间转租给别人了,你收到她EMAIL了吗?”

“没有啊,转租给别人了?那我怎么办?”杨红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最怕的就是来到美国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了,只要有地方住下来,好不好都无所谓,住的地方都没有,那就真的是无家可归了。这次出国可以说是事事不顺利,看来本命年就是流年不顺,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听老人的话,买根红腰带勒在腰间了。

“会不会你查EMAIL时没注意到?来,你到我电脑上再查一下看。不过就算她没发,也没办法了,因为跟她完全是君子协定,没签租约的。我来帮你想别的办法吧。”

实际上,不签租约是杨红要求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住多久,一旦周宁探亲签证办好,她就不能与人合住,而要另找地方了。

杨红就在牛小明的电脑上打开自己的电邮账号,从头到尾地查看,并没有看到这样一个EMAIL。杨红那段时间做了流产手术在老家休息,看不到EMAIL,就把密码给了周宁,叫他在H市查,可能周宁看不懂英语,删了,或者看懂了忘记告诉她。但也有可能别人根本没发EMAIL,这一切都是牛小明搞的鬼。

牛小明安慰说:“别急,我在A大BBS上看到几个找ROOMMATE的,我帮你打电话问一下。”

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似乎没有什么合适的,不是别人已经租出去了,就是离学校太远了,杨红没车,A市公共汽车也不方便,都是一小时一趟,所以几个地方都不行。

牛小明说:“现在这个时候不大好找,因为已经开学了,房子的事差不多早已搞定了。”

杨红焦急万分,只知道问:“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牛小明安慰她说:“别急,实在不行,在我这里住几天。我可以在客厅睡。”

杨红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牛小明的阴谋,就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犹犹豫豫地问:“这怎么住?”

牛小明笑着说:“没什么,这里男女合住一个APARTMENT的多呢,早已形成了合住道德规范,ROOMMATE之间绝对不谈恋爱。”

杨红越听越觉得玄乎,怎么扯到谈恋爱上去了?难道他把我当小女孩了?那等他发现我婚龄都十几年了,不是要把我赶出去?

不知牛小明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担心,改口说:“既然你不敢住这里,我来给博导打个电话,看她那里可不可以挤一下。”

牛小明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寒喧几句,一路哈哈地笑着,不象在跟一个博导说话,倒象是在跟一个哥们油嘴滑舌。不过没几句,就把杨红的临时住处搞定了。“好了,她答应了。博导人挺好的,以前我做学生会主席的时候,没少往她那儿带人。”

牛小明拿起车钥匙,见杨红仍然狐疑地望着他,便说,“女的,你不用害怕了。来,我带你去她那儿……”

路上,牛小明告诉杨红,博导名叫薛海燕,在这里读博士,因为侃起人生大道理来,很有一套,所以大家开玩笑地叫她“博导”。

听牛小明说,海燕以前在国内一个挺有名的大学教英语,有一段时间,兼职为当地一家四卦杂志撰写《海燕信箱》栏目,专门为人排忧解难那种,人气很旺。后来她说怕误人子弟,坚决金盆洗手了。即使到现在,也是不肯误人子弟,不过一旦说几句,就令人豁然开朗,高山仰止。

牛小明说博导这人能轻而易举地让人对她打开心扉吐苦水,但她对自己的事却三缄其口,所以大家不太知道她的情况。不过她有好几个学生也在A大读过书,听他们讲,博导下过乡,进过厂,喂过猪也喂过人,七七年高考考得很好,但不知为什么,没被大学录取,可能是因为她父亲是“四类分子”,也可能是哪位工作人员把表弄丢了,反正是个无头案。后来因为供弟弟妹妹上大学,单位又管卡压,一直拖了十年才进大学门,自学成才,没读本科,直接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在大学任教。她出国留洋时,已经不年轻了,中途又改专业,所以现在还没毕业,正在读统计系的博士。博导的丈夫好像是在外州一个什么地方工作,不常回来,她跟女儿在这边。

牛小明说:“博导的女儿ANGELA长得很漂亮,象巩俐,不过我ROOMMATE说她象刘亦菲。”

杨红不知道这刘亦菲或许人也,但巩俐还是知道的,就说:“那博导年轻时肯定很漂亮。”

牛小明嘿嘿一笑,说:“年轻时我没看见过,不好乱说。不过我ROOMMATE说她比巩俐洋气。”

博导住的地方离牛小明的住处很近,都是A大的房子,一样的红砖房,是个两室一厅。杨红跟着牛小明上了三楼,看见有个女人站在楼梯口,正对着他们笑,知道这大概就是博导了。博导看上去三十多岁,身上的衣服好像是匆忙中随便套上去的,头发也是胡乱地束在脑后,给人感觉是刚才还在床上,接了牛小明电话才匆忙披挂上阵的。但杨红觉得她看着挺顺眼的,骨子里透出一股优雅,五官生得找不出一点毛病,尤其是她的脸,几乎没有皱纹,额头光洁,鼻梁挺拔,的确很洋气,笑起来露出珍珠般又白又整齐的牙,使她的笑很有感染性。

看见他们两个上楼来,博导就笑着说:“靓仔把美女接回来了?”

靓仔笑得一朵花似的,当仁不让地受了这恭维,倒是杨红有点不好意思,心想我哪算得上美女,想谦虚一下,又觉得博导是开玩笑的,自己当真反而惹人笑话。

两边都是一阵谦虚客套,一个说打搅了打搅了,给你添麻烦了,另一个说打搅什么,正好家里揭不开锅,急着把这房间租出去好买米下锅呢。

搬完了东西,牛小明又坐了一会,就告辞要走,说明天可以带杨红去银行开户、办SSN什么的,明早会打电话过来。

海燕就笑牛小明:“你这追功还不错。我本来想讨好一下新ROOMMATE的,既然你捷足先登,我就改日吧。”

牛小明对“追求”的指控也不辩驳,只呵呵笑着说:“你要是跟我较劲,我肯定输,女生都说如果你是男的,她们就嫁定你了。”

博导也不客气:“是女的,她们就不嫁了?我告她们性别歧视。”

牛小明他们走后,杨红客气地说:“薛老师,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本来你跟你女儿可以一人住一间的,现在—”

海燕笑着打断她:“你叫我薛老师,搞得我一惊一咋的。别叫我老师,不然别人以为我沽名钓誉,说我是A大的FACULTY。早就不是老师了,叫我海燕就行了。你有英语名字吗?”

杨红不想用TERESA这个名字,就说:“没有,你有吗?”

“在国内搞英语的,肯定有,不过来了这里,反而不用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了,就用薛海燕这名。主要是很多老美不知道怎么发这个XUE音,折腾他们一下。教授们读不出我的名字,先要诚惶诚恐地请教我,心理上就输我一把了。”海燕笑着说,“那我就直接叫你杨红,不叫你杨院长了,免得把你叫老了。你这名字好,一听就知道苦大仇深,根正苗红。”

杨红笑着,心想,怎么这儿的人都象朱PETER一样,嘴里没个正经的,忍不住说:“你说话很像我国内的一个口语老师,他也是爱开玩笑,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不过我这一路上,还多亏他教的那些口语。”

海燕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可能你当了一辈子党的干部,一本正经惯了。现在的人怕严肃,都喜欢搞笑两句。我这个人,喜欢信口开河地胡说八道,知道的人就不会当真。”

“说话没人当真,那多不好。”

“说话说到没人当真的地步,就很解放了。我没有思想负担,只管乱说,信哪句,不信哪句,是你的事。我们两个,一个正经,一个搞笑,说相声挺好呢。你住这里,是我近朱,你近墨,我们互相影响,潜移默化,要不了多久,我们都是黑里透红,说话都是半真半假了。”

“嗨,你这话又像我口语老师说的一样了,他说我们近了他,就会变得黑里透红了。”

海燕呵呵笑着说:“你这个口语老师,怎么像我的应声虫一样?”说罢,又细细打量她一阵,“你好像对你这个口语老师入了迷呢,三句话不离口语老师。我作为泛情老前辈,要对你猛喝一声:同志,危险哪!再不悬崖勒马,您就掉情网里去了。”

杨红被她这样一说,觉得脸有点发烧,辩解说:“哪有这种事,我一个结了婚的人,哪会动那些念头。”

“爱情这东西嘛,不可预见,不可预防,掉进去了,就掉进去了。不过采不采取行动,又是另一回事了。”看杨红很窘的样子,海燕就把话岔开了,说你如果想一下就把时差倒过来,今天就坚持着,白天不要睡觉,一直到晚上再睡。如果今天白天你睡了,晚上就睡不着,就得倒好些天时差了。

杨红觉得她说得有理,就坚持着不睡,先跟周宁打个电话,回头就坐在客厅跟海燕聊天。

“怎么,打了个电话就变得忧心忡忡了?”海燕问。

杨红试探着问:“听说你丈夫在外州,不经常回来,那你们夫妻不在一起—”

海燕笑起来:“是不是老公在电话里说个想你,让你担心了?怕他熬不住了出轨?”见杨红默认了,便安慰说,“没什么,男人会自行了断的嘛,叫他打飞机好了。”

杨红想这打飞机大概是跟陈大龄说的挤牙膏一个意思,就低声说:“可他说那做不得的,做了男人就废了。你不知道,他这人有个怪毛病,想做不能做,那块就疼。我都想过了,万一他办探亲签不到证,我就回去算了,免得—”

“别傻了,你怎么把自己当成一剂药?你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不能因为怕他出轨就从早到晚跟着他。出轨不出轨,主要是思想上的事,因为男女都可以自行了断的。疼不是什么毛病,很多男人都会这样的,打一架飞机下来就没事了。你丈夫不愿打飞机,可能是听那些老人的瞎叨叨。其实从生理角度讲,自行了断跟做爱没什么区别,都是想个办法达到高xdx潮而已,不同之处是心理感受。现在既然夫妻不能在一起,自行了断也挺正常的。告诉他,没事,有人还说男女性爱只是自行了断的不完美的代用品呢。”

“男女性爱只是自行了断的不完美的代用品?怎么会这样?”

“可能自己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这话可能也太过火了点,完全不考虑心理感受。不过什么事都是因人而异,就象有的人更喜欢同性而不喜欢异性一样,可能对有些人来说,就宁愿自行了断,至少不用担心怀孕或者染上性病吧。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第二天早上,杨红不到七点就醒了,昨天撑到晚上八点才睡,一觉睡了近十一个小时,真的一下就把时差倒过来了,脑子里很清爽的感觉。

杨红躺在床上,隐约约还记得昨天夜里做的那些梦,一时是送儿子上幼儿园,一时又跟周宁吵嘴,很多时间是在坐飞机,最奇怪的是居然梦见了陈大龄。谁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从前天天想着他、希望梦见他的时候,没怎么梦见他,现在差不多没怎么想到他了,反而梦见了他。

还是那个舞会,好像又在讨论挤牙膏的事。梦境是模模糊糊的,不记得究竟说了些什么。不过这会醒了,心里却忍不住想到,不知陈大龄现在结婚了没有?如果真的跟海燕说的那样,有的人宁愿自行了断,那他是不是那种人?他会不会还是孤身一人?

七点钟,海燕和女儿都起床了。过了一会,杨红见自己反正是睡不着了,也起来到厨房做早餐。

“ANGELA走啦?”杨红问。

“走了,她校车七点半到我们这楼下。我八点有课,都起得早。你这么惊醒,以后恐怕睡不成懒觉了。”

“没事,我一向起得早。”杨红打量一下海燕,见她穿了一件枣红色的衬衣,黑长裤,心想她也真厉害,一般人穿枣红色的衣服,怎么也显得土气,她就可以把那件土气的衣服穿得洋气、穿出韵味来。

海燕笑着问:“怎么?在估我这衣服的价?不用估了,我的衣服没有一件超过十五块钱的。反正自己穿什么自己看不见,穿那么漂亮干嘛?便宜了过路人。”

如果海燕昨天不说,杨红真看不出她整整大自己十岁,走在外面别人肯定以为两个人差不多大。杨红忍不住问:“你这是怎么保养的?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

“权当是别人的脸吧。”海燕见杨红不解地望着她,就解释说,“别人的脸嘛,关我什么事?给它个不闻不问。自从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说再高级的护肤品,其基本成分跟最一般的护肤品没有两样,就再也不买高级护肤品了,乐得省几个钱。现在读书一忙,有时候连脸都顾不上洗,哪有时间保养?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心情愉快是最好的护肤品,心情不愉快,抹多少护肤品都没用。不过这是我偷懒的借口,你不要信。”

杨红想起在洗手间的确没看见什么护肤养颜的东西,虽然海燕叫她不要信,她还是相信海燕显得年轻是因为心情愉快。

海燕说:“我蒸了馒头,你随便吃。校车来了,我得走了。”

海燕走后,杨红等了一会,牛小明就过来带她去办各种手续,先到A大的“外国学生学者办公室”(OISAS)去报到,然后去银行开户,再去超市买了些食物和日用品。中午,杨红请牛小明吃饭,算是报答,下午她就自己坐校车到系里去见CARSON教授。

跟CARSON教授和他带的几个博士生谈了谈,杨红的情绪就低落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先前制定的几个雄心勃勃的计划都无法实现。第一个计划是趁这次出国机会,做出一点成就,发表一两篇文章。结果发现CARSON教授根本没有安排她独立做什么研究,只是让她在四个博士生中随便挑一个,看对哪个的研究项目感兴趣,就跟他/她一起干。杨红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只能是帮忙做做实验了,就算日后写出文章,自己的名字也只能排在三名之外。

第二个计划是把自己的英语听说能力提高一下,结果发现那四个博士生全都是中国人。杨红跟他们讨论他们的课题的时候,发现他们都不肯说英语,从头到尾都是用中文跟她谈。杨红说我们可不可以用英语?几个博士生都说,那多别扭呀。

四个博士生中,除了一个是杨红学生的学生,其他三个都来自比H大有名的学校。四个人似乎都没把杨红当回事。杨红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那几个就说:“噢,在H大读的在职博士。”那含义杨红也懂,意思是H大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学校,她的博士又是在职读的,所以不算什么。虽然杨红的导师很认真,她又是他第一个博士生,逼着她整整读了七年,PAPER也发了不少,但有了“国内,H大,在职”这三点,别人就不把她当回事了。

杨红觉得自己的一腔热情都化成了水,这样不受重视,不知道这半年怎么熬过,回到家就很闷闷不乐。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海燕见杨红躲在卧室里不出来吃饭,就打趣说:“怎么,情场失意啦?”

杨红打起精神说:“哪有什么情场,是系里的事。系里的人都很瞧不起我。觉得挺没意思的,不想呆在这里了。”杨红把今天跟CARSON教授和几个博士生谈话的事给海燕学说了一下。说到别人不把国内的在职博士当回事,竟有点伤感,仿佛就要落泪一样。

“也许别人没那个意思,别为这种事烦恼了。你没听说海外是藏龙卧虎之地?连每星期三来这楼下卖菜的老妈以前都是北航的老师呢,不然怎么说出了国才知道自己学校不好呢?”

杨红听了这话,有点吃惊,情不自禁地说:“我口语老师也是这么说。真的,我想起来了,今天在OISAS一扇门上还看到这样一句话:Well-behavedwomenrarelymakehistory.记得口语班结束时,口语老师给每个人送了一张卡,我的那张上面,是他亲笔写的,就是这句。他见过这句话,说明他在这个学校读过书。你认识一个叫PETERZHU的人吗?”

“这句话我知道,是哈佛大学历史学教授LaurelThatcherUlrich说过的,她挺有名的,这句话经常被人QUOTE。”

那就是说朱PETER不一定是从这里看到的了,杨红有点失望,不过仍问道:“这话好像不对呢,居里夫人不是创造历史了吗?居里夫人不算好女人?”

“Well-behaved可能只是说符合旧传统观念的女人,也许居里夫人也是不符合旧传统观念的女人呢,她不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却去做科学家,在某些人眼里,也不算Well-behaved吧。你的口语老师送这句话给你,大概是觉得你太循规蹈矩、太怕与众不同,希望你不要拘泥于旧传统,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你口语老师很关心你呢,可能看你活得很累,想搭救你吧。”

杨红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以为他在讽刺我呢,要么说我不是好女人,要么说我干不出什么事业来。”

“不要老是把人往坏处想嘛,其实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也许不是个个都能为了他人利益牺牲自己利益,但至少是明哲保身,但求无过,真正想恶意伤害他人的毕竟是少数。像你的老板CARSON教授,也许他并不是瞧不起你,只不过觉得半年时间太短,而他又只PAY你$3000,不好意思让你干太多活呢。你想,他瞧不起你,就干脆不邀请你,有什么必要辛辛苦苦地邀请你到这里来,再来瞧不起你?”

杨红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你说得也是,CARSON教授还提议说可以给周宁也发个邀请信,让他跟我一起来,是我们怕两人同时签不到证才没答应。他说等周宁和儿子办来了,就开车带我们出去旅游。”

“所以说,不要老把人往坏处想。动机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你可以把它往好处想,也可以把它往坏处想。即便别人动机是好的,你认为是坏的,也就没法欣赏那一份好的用心了。你可能习惯于把人往坏处想,一方面是怕上当,因为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对自己太不自信,心想,我何能何德?值得别人对我这样好?肯定是别有用心罗。像你的口语老师,写那句话给你,可能是一片好心,希望你成为居里夫人吧。”

“我哪做得了居里夫人,你才是做居里夫人的料,听牛小明说,你一生很坎坷,可能你有居里夫人的才气,没有居里夫人的运气。”

海燕笑起来:“哈,我不是居里夫人,是老李夫人,也不错嘛。其实坎坷不坎坷,就看你怎样看了,你走惯了平路,走段山路就觉得坎坷,如果你一直走着山路,也就不觉得了。是不是我走路有点瘸,让牛小明觉得道路坎坷了?”

“你又开玩笑了,不过你经历了这么多坎坷,怎么可以这样开心呢?”

“那你要我天天哭不成?”海燕说,“可能是因为我很能推卸责任。听人说,生活中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命运悲剧,也就是命运造成的,社会造成的,个人无法改变的;另一种是性格悲剧,是由于个人的原因造成的。有的人能比较好地承受前一种悲剧,有的人能比较好地承受后一种悲剧。我可能是不太在乎前一种悲剧的人,因为我总能安慰自己,命运对我不公嘛,我有什么办法?文化革命十年,我不能正正规规地上学,那怪我吗?所以我就象谌容说的那样,减去十年,一下就年轻了十岁。”

杨红说:“我也希望我能够这么乐观。”

“你本来就没什么值得悲观的嘛,读了博士,当了书记,生了儿子,买了房子,还有汽车,可说是要啥有啥。用不着为了别人的看法瞧不起自己。看得出来,你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老想做第一,在你那个圈子里,你也可能的确是第一。但是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做第一,因为人总是不断地想进入一个更高的圈子,更大的圈子,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不再是第一。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是每个人迟早都要面对这个事实,那就是你不可能永远是成功者,你不可能永远是第一名。那时候,就要阿Q一下,自己安慰自己,不然怎么活下去?”

“有时也这样安慰自己,但又怕放弃了努力,结果一事无成。”

海燕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不努力,又怕一经努力就是可以成功的;努力奋斗,又怕能力有限,所做的努力到头来都是白费。格言说,凡事都有个度,过度或者不及都不好。当然格言就是这样,说了跟没说一样,因为并没告诉我们,这个度究竟是多少。实际上,度是因人而异的,一个人的一生就是在摸索这个度,什么时候该努力争取,什么时候该含笑放弃,什么时候该改变现状,什么时候该安于现状。虽然前人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了他们的度放在那里,但后人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别人的度不一定适应自己,每个人都得自己去摸索。过早放弃,就错失良机;过晚放弃,有可能害人害己。只能是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向最好的方向努力了。”

“朱老师在班上也老这么说,那时候有人担心签不到证或者没学校录取,他就总是说这句话: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向最好的方向努力。”

海燕说:“到底是你们朱老师QUOTE我,还是我QUOTE他?”见杨红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便笑起来,“跟你开玩笑呢,大家都在QUOTE名言。”

杨红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英语PARTNER,那就是海燕的女儿ANGELA,小姑娘14岁了,上八年级,小学一年级时来的美国。虽然海燕在家里坚持跟她说普通话,ANGELA也听得懂,但不肯说,多半是说英语。杨红觉得小孩子的英语特别好听,特别纯正,所以总是找机会跟ANGELA说英语。ANGELA也当仁不让地做她的老师,一口一个“GIRL”地纠正她的英语:“Girl,it’s‘nicetomeetyou’,not‘licetomeetyou’。”

最有意思的是每当牛小明打电话来的时候,ANGELA接了,就会叫一声:“Girl,yourboyfriendisontheline.”

杨红听了,忍不住笑,说:“He’snotmyboyfriend.”

ANGELA辩解说:“Imeantyour‘boy’space‘friend’.Isn’theaboyandyourfriend?Ididn’tsayyouaredatingeachother.”

杨红私下里问海燕:“14岁的小孩就懂这么多?”

“这算什么?她班上很多人都开始DATE了。现在的小孩,什么都知道,比我们那时候厉害多了。我二十多岁了还不懂为什么书上说使用避孕套时,要趁男人的那玩意儿还没完全软缩之前就拔出,以免避孕套遗留在女方体内,心想,那不是套在男人身上的吗?怎么会掉在女人体内呢?结婚后说给我丈夫听,他死都不信,说不可能吧,这么无知?但我的确就是那么无知,从小就听我妈念叨,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但究竟什么是失足,她却没说,搞得我草木皆兵,以为被男人碰一下就是失足了。ANGELA她们就不同了,上七年级的时候,老师就在课堂上教她们怎么避孕了,事前避孕药,事后避孕药,女用避孕工具,男用避孕工具,什么都讲,还给每个人发了根香蕉,再发一个避孕套,大家学着怎么套套子。她从学校回来,还给我普及SAFESEX的知识。”

杨红听得面红耳赤:“有这种事?”

“不过老师会在事前发个通知给家长,让家长决定自己的孩子参加不参加这种课。有的华人家长不让孩子上这种课,我是让ANGELA上的。现在小孩子发育早,成熟早,也很开放,早点进行性教育也有好处。这些事,说穿了也没什么,越捂着藏着,小孩子越想知道。别的小孩知道,你的小孩不知道,反而坏事。”

“那你担心不担心ANGELA?”

“担心当然担心,就看担心什么了。在这里最重要的是SAFESEX,不要弄得怀孕或者染上性病或者碰上坏人。ANGELA学校里专门开过这种课,教了一些保护自己、防止性病、反对吸毒的知识,我也经常跟她探讨这些事。这里对是不是处女处男的倒不怎么计较,一个人如果上大学了,还是处女处男,反而被人笑话,觉得你肯定是没吸引力。”

“那也太过分了吧?”

“PEERPRESSURE嘛,特别是TEENAGERS,听说别人都有DATE,都不是VIRGIN了,自己也慌了。有不少人也的确不喜欢DATE处女处男,说我要的是ENJOYSEX,不是当老师,教你怎么HAVESEX。我有个老师,讲她25岁时还是处女,非常自卑,晚上经常对ROOMMATE撒谎,说我今晚有约会,夜里不回来了,然后就在图书馆呆一晚上,第二天回来装出非常疲乏的样子,编造一些昨晚的艳事,讲给ROOMMATE听。后来她遇到一个从中国来的访问学者,四十多岁了,两个人从做语言PARTNER开始,最后堕入情网,第一次MAKELOVE的时候,我这位老师生怕对方看出她是处女,磨磨蹭蹭地不肯就范,一会说饿了,叫男朋友去买饼干,一会又说太干燥,叫男朋友去买LUBRICATE,等那男人把什么都弄来了,两人终于做了,男的才发现她竟是处女,喜极而泣,而我那老师还以为男人在嫌弃她,解释了又解释。”

“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杨红想,这世界真是颠颠倒倒,自己那会,生怕别人不把自己当处女,可这里,又生怕别人把自己当处女。说来说去,那块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怎么看待它。当别人都在以尽早失去童贞为荣的时候,你不失去,也成了坏事。不过想办法失去好像比想办法保持简单一些,不是说骑自行车都可以弄破的吗?

杨红感叹地说:“可是国内好像还是很在乎女人是不是处女呢。我带的一个女研究生,因为男朋友发现她不是处女,要分手,弄得她精神崩溃休学一年。她讲起来也是很无奈,说跟以前的男朋友谈恋爱时,不几天男朋友就要求发生这种关系,她不肯,男朋友说她不爱他,没想过永远跟他在一起。我那学生为了证明自己的爱,就同男朋友发生了这种关系了,后来两人吹了,因为男朋友觉得她太随便了,既然能跟自己发生关系,那也就能跟别的男人发生关系。”

“国内可能有点搞夹生了,很多人已经不再把这当回事了,但有些男人还在计较,有点半殖民主义半封建主义的,把自己放开了,对女的却放不开;对别人的女朋友放开了,对自己的女朋友却放不开。双重标准,一膜两制,搞得女人很难做。其实你那个学生不必为这一两个男人伤心,如果爱情不能超越那一块膜,也算不上爱情了。那样的男人,不要更好,早丢开早省心,相信世界上不仅仅是这一种男人。”

杨红很愿意跟海燕聊天,因为跟她聊聊,心里很多包袱就不知不觉地放下了。但海燕总是很忙,除了修课,还要做TA,教本科生的课,所以没有多少时间跟杨红聊天。两个人虽然住一个屋,但真正见面的时间主要是做饭吃饭的时候。海燕没课的时候,就钻到自己卧室里,说是“做床上功夫”去了,因为她爱躺在床上看书,即使用电脑也是坐在床上,把手提电脑搁在腿上。

杨红有点担心是自己挤在这里,搞得她没地方用功,但海燕说她一直就这样,不躺下就觉得没进入看书的状态,而这电脑就叫LAPTOP,造出来就是搁腿上用的。

杨红也试着“做床上功夫”,觉得还真不赖,看书不行,一躺床上就睡着了,但用电脑挺好。人靠在被子上,电脑放在腿上,上个网,查个EMAIL什么的,真的比在办公室用DESKTOP惬意。以前在国内时,从H大只能上教育网,在家里才能上外面的网,而且很慢。现在用的是宽带,上网很方便,所以很多事都是EMAIL联系。

杨红打开EMAIL,看见有大姑妈和TRACY的电邮,想了想,就先点开了TRACY的。TRACY不愧是搞新闻出身,下笔成章,又不愧是现代网人,下笔成脏。TRACY是用中文写的,说她如果用英文,就风格尽失。别看TRACY平时说话不带脏字,写起EMAIL来,时不时地就冒出几个,说是受了现代网文的影响,不骂骂咧咧的不过瘾。还说知道杨红不爱听这些KEYWORD,但她不能为了一个读者就坏了自己的文风,所以叫杨红拿双筷子,把不喜欢的字拈掉拈掉。

TRACY一上来,先把M大的中国男生扫一杆子:“OHMYGOD,M大的男生质量巨烂,至少有80%是典型的学生型男生,一米七上下,如果你把眉清目秀定义为眉毛不浓,眼睛不大,那他们就是正宗的眉清目秀。偶倒!也不知是这个长相的男生特会读书,还是M大特爱录取这个长相的男生。困惑ING。”

然后书归正传,说在M大的学生网页上找到了SAMANTHA的行踪,就跟她联系上了。

不过她说以前猜测SAMANTHA是凭着她父亲的关系出国的,但事实证明SAMANTHA是自己考出来的,她的GRE居然考了2100多分。当然2100不算什么,但考虑到SAMANTHA的出身,就令人气愤了,她NND,有权人的子女居然生着脑子,什么世道!

SAMANTHA显然已经从朱PETER的铁扇公主的位上退休了,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一个韩国哥哥,有几分象裴勇俊。不过SAMANTHA说她在国内时,就决定不追朱PETER了。因为她曾自告奋勇地送上门给他吃,他没吃,给了个很好的台阶让她下了。SAMANTHA没讲是个什么台阶,只说绝不是因为自己没魅力。

TRACT“哇”了几声,“WOW”了一通后,就豪情万丈地宣称:看来这PETER值得一追,偶现在要开始追PETER了。现在而今眼目下,能坐怀不乱的,除了阳萎的,就是纯情的了。TMD,不管是阳萎,还是纯情,都值得一追,不追到手,如何鉴别他是阳萎还是纯情?这个悬案不搞清楚,叫偶如何在新闻界混?

TRACY说,SAMANTHA知道PETER在N州,但不知具体地址,所以TRACY制定了下一步行动计划,就是GOOGLE出朱PETER的WHEREABOUTS,哪怕GOO地三尺,也要把他GOO出来。GOO出来之后,再根据射程,制定进一步方案。远有远的追法,近有近的追法,不远不近有不远不近的追法。

杨红读着TRACY的EMAIL,一路拈掉了好些自己不喜欢的字,但对大意还是基本了解的。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一是朱PETER居然能做到坐怀不乱,二是TRACY仿佛已经忘了她自己在飞机上编的“朱杨恋”的故事,完全把杨红从故事里铲除掉了。可能以前认为朱PETER是个坏男人,所以把他让给了杨红,现在一听说朱PETER是好男人,就冲上去争做故事主角了。

杨红想,好男人也好,坏男人也好,都跟我没关系。十多年前,自己才刚刚结婚,好男人陈大龄就不敢要我,现在自己都是“奔四”的人了,婚龄也十几年了,哪还会有男人要我?好男人嫌我不够纯洁,坏男人嫌我不够风流。

不过,杨红心里觉得,朱PETER对她还是有点特别的,说不清楚,一种感觉而已。在口语班的时候,有时大家都在写东西,她忽然一抬头,就发现朱PETER在看她,一种很奇怪的眼光,象是温柔,又象是梦幻,见她抬头,他也不避开他的目光,而是挑战一样地望着她,直到她再次低下头去,好像是她在偷看他一样。

当然眼光这种东西,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的,你觉得别人在看你,说不定他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很可能朱PETER也是做惯老师了,知道怎么使每个学生感到老师一直关注着他/她。

杨红在网上找了个美国地图,查到N州、M州和自己所在的州,发现N州和M州倒是很近,而自己这个州离N州有几百英里,心想,TRACY编的故事还是有可能发生的,不过女主角不是我,而是TRACY。她觉得TRACY跟朱PETER很相配,两个人都能侃;两个人都有一些惊世骇俗的理论,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两个人年纪也相差不远,TRACY二十七、八,朱PETER大概三十二、三;最要紧的是,两个人都未婚。如果他们两人结成夫妻,那倒很热闹,不知谁侃得过谁。

大姑妈的EMAIL是关于家属探亲的,她说她已经把材料交到学校去了,很快就会拿到探亲的表。大姑妈也催问杨红办得怎么样了。

杨红简简单单给大姑妈回了个EMAIL,说我还没开始办,因为周宁这学期带着一个实习,要到十一月才走得开,而且我不知道是办周宁一个人,还是连小孩一起办来。听人说丈夫孩子一起办,签证官会怀疑有移民倾向,有这事么?

杨红决定去问问系里的老罗。老罗是个访问学者,也是CARSON教授邀请来的,也是持J签证。老罗来了一年了,最近又延长了一年。老罗的夫人肖娴半年前过来探亲,他俩应该知道J签证办探亲的事。

杨红知道他俩肯定在系里,因为老罗是个书呆子,加上没买车,整天整晚都呆在办公室实验室里,肖娴一到晚上也跟着去系里,在那里上网,找人聊天。

肖娴跟杨红差不多年纪,可能还大几岁,因为没生过孩子,也不把自己当妈妈看,打扮得挺青春的。肖娴和老罗都是国内C大来的,老罗是教授,博导,肖娴是艺术系的办公室副主任,两个人在国内都算混得不错,但听说也在考虑留美国或者移民加拿大的事。

从外观上看,老罗跟肖娴就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了。肖娴长得很漂亮,就是鼻子矮了点,从侧面看不如从正面看。老罗人不高,四十出头,可那头顶秃得差不多了。象所有过早谢顶的人一样,老罗也不甘心这么早就剃个光头,所以就让那一圈头发懒懒散散地长在那里,使杨红想起小时候听来的笑话,说有人把秃顶的人叫做“金光县发光区一圈子人民公社几根根大队的毛金贵同志”。

肖娴是个爱交际的人,早就把A城大大小小的去处打听清楚了也逛遍了。教堂啊,学生会啊什么的,只要组织活动,肖娴都去参加。以前肖娴都是一个人去参加这些活动,现在有了杨红了,就无论是什么活动,都要拉上杨红。

这段时间肖娴正忙着生个孩子,说呆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生个小孩玩玩。听说杨红有个儿子,非常感兴趣,催着杨红把儿子的照片给她一张,说天天看男孩,就会怀儿子,然后就详细打听杨红当初是怎么样怀上儿子的,采取的什么体位?上面?下面?左边?右边?什么时候做的?排卵前期?排卵后期?每周多做几次?还是少做几次?每次都把杨红问得面红耳赤,嗫嗫地说不出话来。

杨红向老罗打听了一下办家属探亲的事,老罗说,我也是差不多一年前办的表,很多都不记得了,情况也可能变了,你还是到OISAS去问比较好。

肖娴看到杨红,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打电话给你,我在中国学生会的BBS上看到这个广告,这个活动肯定有意思,你想不想参加?”

杨红看了一下,是A大东亚中心中文教研室组织的一个晚会,本周星期三晚上七点,在HOWELLCENTER,先由学中文的学生表演节目,然后包饺子,吃饺子,现在还缺几个会包饺子会做饺子馅的人,所以发个通知在中国学生会的BBS上,紧急呼吁广大中国同学支持学校的汉语教学活动,推广中国文化,云云。

肖娴说,我们两个也去吧,你会不会包饺子?

杨红也很感兴趣,说:“怎么不会?你看这里还说了需要人辅助中文教学的,就是上课时坐在课堂里,老师讲完了,就帮忙辅导学生,这也不难,我们也参加吧。我正想找机会学英语呢。教美国人学中文,不是可以向他们学英语吗?”

肖娴说:“我闲着没事干,也参加吧。你回一个EMAIL,说我们两样都想参加。”

杨红当即就给那个叫KIRK的联系人发了一封EMAIL。KIRK很快就回了信,说大力欢迎,又讲了一些具体事项,还问到时候要不要派车来接。

肖娴说学校有车到那个HOWELLCENTER,不用接了。杨红就回说不用接了。

把这事办好了,肖娴才告诉杨红,说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教堂碰到的那个中国人MARY?她就是在东亚中心搞的晚会上认识JASON的,去那个晚会的美国人,不是学中文的,就是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所以对中国女人也感兴趣。MARY比JASON至少大十岁,可是两个人爱得要死要活的,为这事,MARY的丈夫都动手打她好几次了,每次都是邻居叫警察来解围。有一两次,还把MARY的丈夫抓警察局去了,后来MARY自己跑去把她丈夫取回来,说邻居弄错了,她丈夫没打她。

“那MARY干嘛不离了婚跟JASON在一起?”杨红象所有旁观者一样,一眼就能看到解决办法,也搞不懂为什么当事人就看不见这一点。

肖娴撇撇嘴:“她是F2,离了婚就没身份了。”

“JASON不是美国人吗?跟美国人结婚不就有身份了?”

“谁知道,可能JASON没有结婚的意思吧。美国人嘛,讲的是爱情,哪就谈到结婚了?二十郎当岁的美国小伙子,哪里知道中国人有身份问题要考虑?”

MARY的故事还没聊完,周宁就打电话来了。周宁这段时间电话打得挺勤的,而且大多是这边晚上十点左右打,象查岗一样。两口子拉了一会家常,周宁就邪邪地说:“真的很想你呢,早知道旱起来这么难熬,走之前就多做几回,狠狠涝它一下。好多年没做过春梦了,昨晚做了一个,在床上画了个地图。”

杨红总不习惯跟周宁讲这些,就把话岔到一边,交代周宁一定要送儿子上幼儿园,不要一听他哭就由着他。打完电话,杨红就有点心神不定了。刚才周宁提到夫妻之间的事,又勾起杨红的担心。七月初做的人流,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老朋友”还没来,是不是怀孕了?如果是,那怎么办?美国可以做人流吗?听说美国很反对人流的,如果不能做,那又怎么办?

杨红心里有事,就放不下,到了晚上,就睡不着,然后就一趟一趟地上洗手间。海燕在客厅看书,怕开着灯ANGELA睡不着,看见她十分钟不到就上了两三趟,问她:“睡不着?掉情网里了?”

杨红犹豫了一下,决定向海燕打听一下人流的事,就说:“哪里有什么情网。是有点担心怀孕了。”

海燕说:“怀孕有什么好担心的?是大喜事呢,这里又没人管你生几个。现在就业情况不好,很多人都在抓紧机会生孩子,你没见这块好些个大肚子。”

“可我是要回去的,哪里能生?”

“不生,就做掉罗。”

“美国能不能做掉呢?”

“怎么不能,不过是要花几百块钱罢了。”

杨红想到几百块钱,有点心疼:“要几百块?那不是几千人民币?”

海燕笑起来:“刚来的人都要在心里换算一下。不过你医疗保险说不定可以COVER。你还没肯定是不是怀孕呢,急什么?”

杨红想了想说:“我做流产已经一个多月,但我老朋友不那么规则的,所以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怀孕。”然后就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下。

海燕笑着说:“你那叫什么不规则?你规则得很。古书上就有记载,两月一次的叫‘并月’,三月一次的叫‘季经’,现在有科学家正在研究如何将MONTHLY改为YEARLY呢。你一不小心就走在了时代前列,高瞻远瞩,优秀得很。”

杨红不相信自己半辈子埋在心里的耻辱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解释掉了:“真的?就这么简单?”

“那你还想搞多么复杂?是不是为这事一直担心自己不正常啊?”

“还真被你说中了。早遇到你就不担这些年的心了。”

“这不是遇不遇到我的问题,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很深奥的知识,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你太爱面子,很多事习惯于藏在心里,怕人知道,不敢问人,早问早就放下包袱了。其实怕人知道本身就是个很大的包袱,背在身上很沉重。美国人这方面比较单纯一些,他们不把家丑当家丑,而是当国耻一样公开讨论。夫妻有矛盾,就找婚姻顾问、心理医生咨询,事无巨细,全抖落出来。酗酒啊,恋物啊,就跑到这样的讨论班去,大家都在那里畅所欲言,说出来了,就轻松了,一是不再害怕别人知道了,二是发现还有那么多人跟自己一样,大家彼此彼此,你不笑我,我不笑你,别人能克服我也能克服,别人能戒掉,我也能戒掉。”

杨红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心悦诚服地说:“我这个人就是太爱面子,怕别人笑话,很多事憋在心里,很难受。”

“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憋着,不光是心理上累,连身体都会有反应的。我有段时间,跟我老公关系不好,离婚又怕别人笑话,在一起又吵吵闹闹,心情烦闷,动辄胃痛,当时不知道什么原因,很久了,才发现完全是因为生闷气造成的。不生气,胃不痛;一生气,胃就痛。”

杨红想到自己这四年来心口痛的毛病,很有同感:“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就是想不开。”

“遇到想不开的事,就想想最坏的可能是什么。对最坏的可能作个思想准备,剩下的就不怕了。听说那些等候宣判的囚犯,最痛苦的就是等候的日子,一旦判决书下来了,哪怕是死刑,心里也不象等候的时候那样焦急了。象怀孕这种事,最坏的可能就是怀了,又不准备生,要花这几百块钱。钱嘛,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了又挣回来就是了。”

夜晚躺在床上,杨红老半天没睡着,倒不是担心做流产的事,而是想到自己这一生中,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就是那时候没有跟陈大龄去。那时候担心的,一是怕周宁有个三长两短,但那个担心很快就被证明是多余的,因为周宁早就不记得他说过跳楼的话了。真正阻拦自己走向陈大龄的,是自己的两块心病。一块就是自己不是黄花闺女了,另一块就是自己可能是个不正常的女人。

现在看起来,这两块心病都是自己臆造出来的,陈大龄也许根本不计较我是不是黄花闺女,而我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如果那时候—杨红不愿再想下去,也许这就是海燕所说的性格悲剧,说到底,还是自己自信心太弱,自尊心太强。怕自己不能使陈大龄幸福,怕他会瞧不起自己,怕自己配不上他,还没迈步,就心有预悸,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担心都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这也可能就是所谓“度”没有掌握好,该争取的时候选择了放弃,落得终生遗憾。

杨红想起再过两个星期就是自己的生日了,不过这一次是不可能收到陈大龄的明信片了,因为他不知道我在美国的地址,他会寄到H大去。要不要写封信给他,就算是告诉他我的新地址?还是算了吧,现在告诉他也来不及了,因为寄封信到中国得十五天,等他收到信,生日就过了。

不知为什么,想到陈大龄的时候,杨红老有一种筋疲力尽、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感觉,爱过,痛过,悔过,一颗心好像已经碎成了片,每一片都浸透了爱,挥之不去,永远都没办法清除,但却没有力量把这些碎片揉合起来,变回那颗完整的心,再猛烈地跳动。

现在想到陈大龄,只有一点还牵牵挂挂:不知他结婚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