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罗丹岛,1988年

那天早上保罗·佛兰纳走出律师的办公室时,天空是灰的。他拉起夹克的拉链,穿过晨雾,走向那辆租来的丰田凯美瑞,滑进驾驶座。自己在这里度过的四分之一世纪的人生,已经随着销售合同上的签名画下句点。

那是1988年一月初,他在过去一个月里卖掉了他的两辆车和诊所,而在这最后一次跟律师的会面中,又卖了房子。

他并不知道把房子卖掉会是什么感觉,但他把钥匙交出去时发现,除了隐约有种完成了什么事的心情以外,其实并没有任何感觉。那天早上,他巡遍房子,最后一次走过每个房间。他以为自己会回忆起从前的情景,会看到那棵圣诞树,或想起儿子穿着睡衣跑下楼来,看到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时的高兴表情。他也试着回忆每年感恩节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下着雨的星期天午后玛莎炖东西的味道,或者是夫妻俩在客厅里举行许多宴会时的欢笑声。但当他走过一间间房,驻足闭上双眼时,却没有任何回忆涌现。他才明白,这座房子不过是一个空壳,这又让他再度怀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儿住了那么久?

保罗把车开出停车场,为了避开从市郊过来的上班族车潮而往州际公路开去。二十分钟后,他转上七十号公路。这条双车道的公路朝东南方往北卡罗来纳州的海岸线延伸。车的后座有两个大行李袋,机票和护照则放在驾驶座背面的口袋里,行李厢内还有医药箱和其他所需物品。

天空有如一块灰白的画布,冬天真的来了。早上下了一个小时的雨,加上北风的吹拂,温度更低了。公路上车流量不算多,他把自动驾驶设定得比限速高了几英里,随后开始回想今早发生的事。

他多年的好友兼律师,布里·布克比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想劝他改变心意。六个月以前,当保罗说他打算卖掉一切财产时,布里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大笑着说:“那怎么可能!”直到他望向坐在对面的朋友的脸,才意识到保罗是认真的。

保罗自然是有备而来,这是他改变不了的习惯。他把三页打印工整的文件推过桌面,里面写明了他觉得合理的价格和合约的细节。布里瞠目结舌地望着文件,终于开口。

“是因为玛莎?”布里问。

“不是。”他说,“我只是必须这么做。”

保罗开着车,打开暖气,把手放在出风口前取暖。从后视镜望去,罗利市的摩天大楼矗立,不知自己是否有缘再见。

他把房子卖给了一对年轻夫妻,先生是GSK制药厂的主管,太太是心理学家。广告登出去的当天他们就来看房了,次日就来谈价钱。他们是第一对,也是唯一一对来看过房子的买主。

保罗并不感到意外。他们第二次来看房子时他也在场,虽然夫妻俩很努力地掩饰对这栋房子的喜爱,但仍然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观察屋子的装潢和细节。保罗带他们了解保安系统的功能,还解释那扇通往邻近小区的大门该如何开启。他又把庭院设计师的名字、名片以及游泳池管理公司的信息交给他们。他向他们解释,大厅的大理石是意大利进口的,雕花玻璃窗则出自一位日内瓦艺术家之手。厨房两年前才翻新过,萨柏牌冰箱和维京牌炉具都还是最新的款式,烹煮二十人份以上的食物不成问题。他带他们看过主卧室、浴室、客房,注意到他们对手工雕刻的壁饰和别致的墙色眷恋的眼神;楼下有定做的家具和水晶吊灯,他们也细看了餐厅里樱桃木餐桌下铺着的波斯地毯;来到书房后,那位先生轻轻抚摸着枫木镶板,又凝视着书桌一角的那盏蒂芙妮台灯。

“价钱,”那先生问,“包括全部的家具吗?”

保罗点点头。他走出书房,听到夫妻俩跟在身后压低音量却难掩兴奋的耳语。

参观结束后,他们站在门口准备离开时,问了保罗意料之中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卖?”

保罗记得自己看着那位先生,知道他只是出于好奇。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有点诡异,开价也太低,就算不包含家具也很低了。

保罗原本可以说,他一个人不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或这座房子更适合不怕上下楼梯的年轻人,或他打算买一栋新房子装饰成不同的风格,或他准备退休,而这栋屋子照料起来太花工夫了。

但这些都不是真的。他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那位先生的眼睛,反问:“你们又为什么想买呢?”

他的语调是善意的,先生看了看太太——一个年纪和先生相仿,大约三十几岁,有着深色头发的娇小美女。先生也挺帅的,昂首挺胸,一副标准成功人士自信满满的模样。有好一会儿,他们似乎不太明白保罗的意思。

那位太太总算回答了:“这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房子。”

保罗点点头,心想,我也曾经这么觉得,至少六个月以前,这也是我梦寐以求的房子。

他说:“希望这栋房子能让你们幸福。”

夫妻不久之后便离开了。保罗看着他们走向车子,在关上门前还挥了挥手,可回屋以后,他感到喉头一阵紧缩。那个丈夫让他仿佛看到昔日镜中的自己。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他的眼里突然泛起了泪水。

公路穿过史密斯菲尔德、哥斯布罗和金斯顿。这些小镇由绵延三十英里的棉花田和烟草田分隔开来,他就生长在世界的这一隅,在威廉斯顿城外的一座小农场上。这里的景观他很熟悉,驶过摇摇欲坠的烟草仓和农庄,他看到公路两旁橡树末梢上丛聚的槲寄生,也看到被一排长长的松树隔开的一间间农庄。

他停在纽斯河与特伦特河的交界处,在一个名为纽伯的古趣小镇吃午餐。他在旧市区里的一家小吃店买了三明治和咖啡,也不在意冷飕飕的天气,就坐在喜来登饭店外的长椅上,眺望着码头吃了起来。快艇和帆船各自停泊在岸边,随风轻轻摇摆。

保罗的呼吸形成了一团团小小的雾气。吃完三明治后,他把咖啡杯的盖子摘下,看着热气氤氲,想着一路上发生的种种事件,又想到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回想着这段漫长的人生旅程。母亲因难产而死,父亲务农维生,生活并不容易,保罗又是独子。所以每当炎炎夏日,别的小孩跟同伴去打棒球、钓大嘴鲈鱼跟鲶鱼时,他一天得花上十二小时除草或摘掉烟叶上的象鼻虫,整个后背永远都是黝亮的咖啡色。就像所有小孩一样,他虽然会抱怨,却还是干了大部分的活。他知道爸爸需要帮忙,而爸爸是个好人,善良、有耐心,除非有话要说,否则不会开口,就跟爷爷一样。他们小小的家里经常弥漫着教堂般的寂静。吃晚餐时,除了谈“学校怎么样”或者“田里还好吧”这类例行话题,就只剩下银器碰撞盘子发出的铿锵声。餐后,爸爸会坐到客厅里看关于农庄的资料,而保罗则埋首于书中。家里没有电视,收音机只有在听天气预报时才会打开。

他家很穷,虽然保罗吃得饱也睡得好,但有时仍然会因为自己的穿着,或者无法像朋友一样去杂货店买饼干汽水而难受。别人偶尔也会嘲弄他,但他只管认真念书,似乎想借此证明那些事都不重要,也从来不讨回公道。他的成绩年年优异,虽然爸爸对他的成绩非常骄傲,但每次看成绩单时,脸上都会流露出一股忧伤,仿佛知道儿子总有一天会离开农场,再也不回来。

在田里养成的工作习惯,延伸到保罗生活中的其他层面。他不但是毕业典礼上致感谢辞的代表,也是一名优秀的运动员。大一时,他无法加入橄榄球队,但教练建议他尝试越野赛跑。当他发现决定跑步者成功或失败的关键在于努力而不是天赋时,他开始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一天训练两次。保罗的付出有了回报,杜克大学颁给他全额的运动奖学金。四年下来,他不但是最优秀的跑步者,成绩也名列前茅。在四年的运动生涯里,他因为一次疏忽差点送掉性命,不过他再也没有让这种事发生过。他双修化学与生物,并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同年更以第三名的成绩,在全国越野赛中获选为全美最佳选手。

比赛结束后,他把奖牌献给父亲,说他是为了父亲而跑的。

父亲却说:“不,你是为了你自己跑的,我只希望你是在追寻些什么,而不是逃避什么。”

那天晚上,保罗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试着理解爸爸的意思。在他看来,自己是在追寻啊。追寻所有的东西,追寻更美好的人生,追寻经济上的稳定,追寻帮爸爸的方法,追寻他人的尊重,追寻免于忧虑的自由,追寻快乐。

大四那年二月,他被范德堡大学医学院录取,便回去看爸爸,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爸爸说为他感到高兴。但是那天晚上深夜时分,他却看到早该就寝的爸爸孤零零地立在篱笆前,远眺着田野。

三个星期后,他的父亲在准备春耕时因心脏病发去世。

失去父亲几乎让他崩溃,但为了遏止伤痛,他不允许自己继续哀悼,而是更疯狂地工作。他提早到范德堡大学报到,报名暑期班外加三门课以领先同侪。秋季学期开始后,他又额外修了更多的课程。从那时开始,他的人生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上课,做实验,念书到清晨,每天计时跑五英里,他要求自己一年跑得比一年快。他从来不去酒吧,完全无视校队里发生的大小事;他曾经一时兴起买了电视,却根本没有从纸箱里拿出来过,来年就卖了。他在女生面前很害羞,有人把一个名叫玛莎的女生介绍给他。她是个从乔治亚州来的好脾气金发女孩,当时在医学院的图书馆上班。他没有开口约她,所以她主动开了口。玛莎虽然因为他的生活步调过于紧凑而曾经犹豫,可后来还是答应了他的求婚。十个月以后,两人走上了红毯。不过因为即将期末考,他们没有时间度蜜月,但保罗允诺放假时一定会带玛莎出去走走,可后来他们并没有去成。一年后,他们的儿子马克出生了,但在马克两岁大之前,保罗从来没有为他换过一次尿布或哄他入睡。

他永远都在餐桌上念书,永远都在研究人体生理的图表跟化学公式,要不就是在记笔记,战胜一次又一次的考试。他在三年之内以最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业,然后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担任实习住院外科医师,举家迁到巴尔的摩市。那时他认识到,自己应该选择外科:医学界的其他领域都需要人际关系的技巧,可是保罗既不善交际也不善客套,但外科不一样,病人在乎的是医术,而不是沟通技巧。保罗不但有能在手术前稳定病人心情的自信,也有精湛的医术。在实习的最后两年,他每星期工作九十个小时,每天只睡四小时。可是说来奇怪,他丝毫不觉得疲惫。

实习结束之后,他又完成了颅面手术的研究,举家搬到罗利市。在当地人口渐渐增加之际,他与另一位外科医师合伙开了一家诊所。那是当时附近唯一的外科诊所,生意蒸蒸日上。他在不到三十四岁时就还清了念医学院的贷款,三十六岁前,诊所已经跟邻近的各大医院都建立了合作关系,而他的大部分工作都在北卡罗来纳医学中心完成,此外,他还在那里和来自梅奥诊所的医师共同参与了一项纤维神经瘤的临床研究。一年后,他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上发表了关于兔唇的文章;四个月后又发表了一篇关于血管瘤的文章,重新界定了婴儿外科手术的开刀步骤。他的声望越来越高。当时诺顿参议员的女儿因为车祸伤及脸部,保罗为她成功地动了手术,在那以后,连《华尔街日报》都在头版报道了他。

除了为伤员进行脸部再造手术,他也是北卡罗来纳州首批开始为病人整形美容的医师。因为正巧赶上了那股热潮,他的诊所生意好得不得了,日进斗金。他开始积累财产,陆续买了一辆宝马、一辆奔驰、一辆保时捷,后来又买了第二辆奔驰。他和玛莎开始建造两人梦想中的家,同时又买进股票、公债和好几笔共同基金。等到这些投资变得太过复杂时,他雇了一位理财专家帮他管理。之后,财富便每四年涨一倍,直到他拥有了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后,财富竟然开始以三倍的速度增长。

然而保罗还是继续工作,不但星期一到星期五要动手术,连星期六都排满了,星期天下午的时间也都花在了办公室。当他迈入四十五岁时,那样的生活步调终于让合伙人举白旗投降,跑去跟另外几个医生合伙了。

在马克刚出生的头几年,玛莎经常提起想再要一个孩子,但后来,她就渐渐不再提了。虽然她会逼他度假,但保罗永远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玛莎后来终于放弃了。她自己带着马克回娘家,留保罗一个人在家里。保罗的确抽空参加了儿子生活里的重要活动,可也仅限于那种一年一两次的大活动,其他则全部缺席。

他告诉自己,我是在为了这个家打拼,或至少是为了早年陪他吃苦的玛莎,或是为了纪念爸爸,或为了马克的将来,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他是为了自己。

如果要他列出这些年来最令他后悔的事,那一定是对儿子的亏欠。尽管父亲总是在生命中缺席,马克却依然决定要当医生。马克被医学院录取以后,保罗高兴地在医院四处张扬,为儿子即将加入自己的行业而骄傲。他以为他们能有更多时间相处了。有一天,他带马克去吃午饭,想要说服他当外科医生,没想到马克摇头说:“那是你的人生,而我对这种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说实话,我为你感到悲哀。”

那是多么伤人的话啊。他们吵了一架,马克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他则大发雷霆,最后马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保罗连着好几个礼拜都故意不跟儿子讲话,马克也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几个礼拜、几个月、几年过去了,虽然马克跟妈妈仍旧感情融洽,但每次当他知道爸爸在家时,就坚持不回家。

保罗用他唯一懂得的方式和儿子僵持着。他的工作仍忙得天昏地暗,他还是每天跑五英里,还是每天早晨读报上的财经新闻,可是玛莎眼中的悲哀,却经常让他在深夜的某一刻无法入眠,思索着该如何修补与儿子间的裂痕。他想拿起电话打给他,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他从玛莎那里知道,没有他,马克照样过得很好。马克后来成了一名家庭医师,而不是外科医生。在经过几个月的充分训练后,他加入了国外的一个志愿性质的国际救援组织。尽管这是一份神圣的工作,保罗却不得不认为,马克这么做是为了离自己越远越好。

马克出发后过了两个星期,玛莎提出了离婚。

如果马克说的话曾经令他愤怒,那玛莎的话则令他震惊。他试着说服她改变心意,却被温和地打断。

“如果我们分开,你真的会想念我吗?”她说,“我们几乎已经不认识彼此了。”

“我可以改。”他说。

玛莎笑了。“我知道你可以,而且你也的确应该改,可是你应该发自内心地想改,而不是因为我要你改。”

保罗在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都处于茫然之中。一个月后,当他为一位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罗丹岛、名叫吉儿·多里森的六十二岁女士进行一项例行手术时,她却死在了恢复室中。

他知道,是这些接踵而来、糟到不能再糟的事,令他踏上这趟旅途。

喝完咖啡,保罗回到车上重新朝公路出发,四十五分钟后抵达了莫尔黑德城。他开过桥到达布佛市,转了几个弯,往东朝着锡达波因特方向前进。

海岸边的低地又静又美,他把车速减低,好好地欣赏。他发现这里的生活截然不同。对面车道的驾驶员竟然会跟他挥手示意,令他感到惊讶;还有坐在加油站外长椅上的老人们,除了望着川流的车辆外,好像都无所事事。

下午,他搭上了去欧克洛克的渡船,来到这个位于外滩南边的小村子。渡口总共只停了四辆车,他花了两个小时跟其他几位旅客一同游荡,然后在欧克洛克的汽车旅馆过夜。隔天,他在太阳刚跃出水面时吃了一顿很早的早餐,之后花了几小时信步走过朴实的村庄,看着村民因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在替房子做防御工作。

当他终于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后,便把行李袋丢进车子里,开始往北行进,去他必须去的地方。

他觉得外滩这个地方既奇特又神秘,螺旋状的沙丘上缀着锯齿状的野草,海边的橡树因长时间受到海风吹拂而往两边倾倒,真是独一无二的地方。这座岛原本跟陆地是相连的,但在最后一次冰河时期,海水淹到了整个地区的最西边,形成了帕姆利科湾。直到1950年,岛上才有第一条公路,居民得沿着海岸线才能抵达沙丘后方的家。这已经成了当地生活习惯的一部分,他开过时发现水边轮胎痕迹清晰可见。

天空时阴时晴,即便云朵快速地向海的尽头移动,仍然无法阻挡阳光倾泻,把世界照耀成刺眼的白。即使有车子的引擎声,仍旧听得到海水的咆哮。

每年的这个时候,外滩总是空无人迹。这段公路由他一人独享。在寂寥中,他想起了玛莎。

几个月前,他们心平气和地办完了离婚手续。他知道她有男友,而且怀疑他们在分居前就已经开始交往,但是那些都不再重要。这些日子以来,似乎任何事情都不再重要。

保罗忆起,当玛莎离开之后他减少了工作量,他需要时间把发生的事理出头绪。但是几个月后,他不但没有恢复以往的生活,反而更减少了工作量。他仍然维持每天早上跑步的习惯,但是却对报纸上的财经新闻完全失去了兴趣。长久以来,他只需要六小时的睡眠,但说来奇怪,繁忙的生活步调一旦放慢,他却感觉需要更多时间休息。

保罗的身体也有了改变。好几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肩膀上的肌肉放松了。脸上随着岁月日渐加深的皱纹虽然还很明显,但是从前镜子里所反射出来的紧张,现在却被漠然的忧伤所取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连渐渐变白的发际似乎都停止了上移。

曾经,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有了,他不断地冲,冲到了成功之巅,但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听进父亲的意见。直到现在,他的人生都在逃避,而不是追寻目标;他心底知道,所有的逃避都白费了。

五十四岁的他,此刻孑然一身。当他注视着横亘在前、一望无际的柏油路时,不禁想着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拼命。

抵达罗丹岛边缘就离目的地不远了,保罗此程的最后一站停留在高速公路旁一间小小的民宿。他观察了一下周遭市区的环境——如果那也能叫市区的话,各种商店贩卖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普通的商店从五金、垂钓用品到食品杂货都卖,加油站兼卖轮胎和汽车零件,还提供修车服务。

他根本不需要问路,又开了一分钟,下高速公路再转进一条短短的碎石路,他便发现了比想象中更迷人可爱的罗丹岛旅馆。那是一栋白色的古老维多利亚式建筑,有着黑色的百叶窗户和迎宾的玄关。栅栏上盛开着一盆盆三色紫罗兰,一面美国国旗迎风飘扬。

他抓起行李甩过肩膀,爬上门前阶梯走进屋里。这儿不像他以前的家那样拘谨,松木地板上满是被客人鞋底的砂砾经年累月磨损的痕迹。左手边是个温馨的小客厅,火炉上方有两扇大窗户,充足的光线照亮了客厅。他闻到咖啡香,也看到一小盘为他准备的饼干。他往右边走,以为可以找到旅馆的主人。

过了一会儿,他又按了一次铃,却隐约听到屋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他把行李放下,绕过桌子,推开好几扇门,走进厨房,看到台子上放着三袋还没打开的食物。

他朝开着的后门走去,把脚下的阳台踩得嘎吱作响。他的左边有一张小桌子,周围摆着几张摇椅,而右边正是哭声的来源。

她站在角落眺望着海面,跟他一样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却裹着一件厚厚的高领毛衣。淡棕色的秀发别在耳后,几缕发丝在风中舞动。他见她因听到阳台上的脚步声而吃惊地转过身来,在她身后,几只燕鸥向上盘旋。栏杆上有一只咖啡杯。

保罗转移了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她虽然哭过却还是很美,但她转身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哀伤,他知道她并不明白自己的美。日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刻,他都认为,正是这一点让她更吸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