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芒砀山区的傍晚,晚霞映红天空,暮色四合。大家走得筋疲力尽,身上衣服也被荆棘挂破,只顾歪倒在地。

刘邦严厉地命令道:“听着!立即把所有干粮拿出来,交给卢绾,清点一下!在找到合适的藏身处之前,我们得省着点!卢绾,没我的话,谁也不准私分动用!”

大伙情绪极为低落,继续跟着刘邦拨开草丛迈过荆棘,蹒跚赶路。

这样奔逃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又是一个烈日当空的日子,刘邦等人在山谷里歇脚,此时食物已消耗殆尽,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褴褛不堪,只能勉强裹身,头发胡子散乱,像野人一般。

大伙坐在地上,尽量少动,以免饿得昏厥。刘邦啃咬着一片树叶子,眼神呆滞。

他用脚蹬了蹬卢绾,虚弱地问道:“卢绾,还剩多少吃的?”

卢绾翻了翻包袱,里面只剩下些粟稷渣子。周围的弟兄个个面容枯槁,头昏眼花,看见卢绾翻包袱,连忙伸长了脖子观看。刘邦咽口唾沫,挥挥手,说:“卢绾,带上两个弟兄,去弄些野菜回来……”

卢绾艰难地说:“只怕弄不到什么,这鬼地方,长的这些鬼草我一点都认不得,到哪里去找野菜?倦得很,手脚都有些麻了。”

刘邦用尽力气,踹了卢绾一脚。卢绾条件反射似的蹦起来。刘邦说:“别睡!大家都别睡过去!合上眼,兴许就再也睁不开了!再这么耗上几个时辰,到不了天黑,大家就动一下胳膊肘都不行了。那就只有死。快去!”

卢绾无奈,只好带着几个自愿去找野菜的人出发了。在山野中,几个人漫无边际地找着。雍齿拨开草丛,四下看了看,向身后一招手,一个弟兄鬼鬼祟祟跟了上来。两个人在走回头路。雍齿说:“咱们是从那边进的山,放心,沿路我都做了记号,错不了的。”

然而那人走着走着,突然犹豫了,站住。雍齿回头看着他,十分警觉地问:“你怎么了?”

那人道:“季哥对我们不错,背叛他太不仁义了。”

雍齿凶相毕露地说:“事到如今反悔可来不及了!别忘了,你私藏口粮,被他们发觉了也是一死!”

那人低头思忖片刻,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掏出一小袋干粮塞给雍齿:“雍齿大哥,我不走了。人各有志,你走我不拦你,但也请你别去官府告发弟兄们。拿着这些干粮,你走吧。”

雍齿接过干粮,假意惋惜地低下了头。那人深施了一礼,转身回去找别的弟兄们去了。突然,雍齿扑上去,从背后狠狠捅了他一下,还是用那根磨尖的竹管。雍齿狰狞地说:“我不能放你回去,反正你迟早也是一死,认命吧兄弟。”说着,他把手上的血在衣襟上揩了揩,打开那袋干粮,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不过他还是被别的弟兄们发现了,卢绾等带着被捆绑了的雍齿回到了刘邦面前。刘邦问:“雍齿,为什么杀人?”

雍齿换了一副嘴脸,道:“他要逃跑,他要到山外去向官府告密!”

卢绾说:“哼,扯谎!你是为这个才杀人的!”说着,他扔下那一小袋干粮。

雍齿道:“这是他藏了要路上吃的!他还劝我跟他一块逃!为了这个我杀了他!他死了,这东西不能白白扔掉吧?我饿!为什么不能吃?”

刘邦盯着他的眼睛。雍齿瞪着眼,气喘如牛。终于,刘邦割断了绳索,放了雍齿。

刘邦说:“我相信你。”雍齿闷哼一声,又恢复了那惯常的狰狞表情。

在淮阴县渡口的一棵大树下,韩信蹲着,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远处,季桃和那几个织女一边干活一边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着。季桃拿着一只野果走过来,递给韩信,韩信一惊,见是季桃才定了定神,笑道:“要下雨了,你不回家吗?”

季桃不以为然地说:“好好的天气,怎么会下雨?你蹲在这里一下午了,在看什么?”

韩信一边啃着季桃给他的野果,一边指指地上的一个蚂蚁洞:“打架。蚂蚁在打架。”

季桃惊讶地笑了:“你这么大人了,竟然看蚂蚁打架看了一下午?”

韩信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地说:“你看,他们打架很讲究策略的,围而不乱,守而不慌,两翼包抄,内有策应……”

此时韩信说的话,于季桃是高深莫测的,又是令人着迷的,她迷惑地听韩信说完,满怀崇拜地发表了一句感慨:“呵……你真是个怪人!”

韩信看看蚁群,又抬头看看天,一声闷雷滚过,雨点掉了下来。季桃叫道:“哎呀,真的下雨了!你别傻站着了,跟我来!”她边说边拉着韩信向远处一个茅草亭跑去。

雨来得很急,等他们跑进茅草亭,浑身已经淋湿了,季桃看着两个人狼狈的样子,笑道:“你这人真怪,明明知道要下雨还等着被雨淋!对了,我叫季桃,你叫什么名字?”

韩信说:“韩信。”

季桃念叨了几遍:“韩信,韩信……你怎么知道要下雨的?你会卜卦?”

韩信摇摇头说:“下雨之前,蚂蚁会很忙乱,蜻蜓会飞得很低,天上的云也和平时不大一样。”

季桃说:“哦,是啊,我奶奶也这么说。你是做什么的?”

韩信想了一下说:“嗯……卖马。”

季桃点点头:“哦,是行商还是坐贾?”

韩信说:“不坐贾。”

季桃很感兴趣地说:“你是行商的,那一定走南闯北见过很多事了。”

韩信迟疑地说:“我嘛……你是本地人吗?”

季桃道:“我本是楚国旧都寿春人,秦军和楚国打仗那年,我随父母跑出来逃难,后来半路上,我们遇到了秦国的官兵,父亲被抓去服役,母亲带着我继续逃命,可是逃难出来的人太多了,后来母亲她……她饿死了,我当时年纪尚小,跟着几个姐妹流落到淮阴,就待了下来。你呢?”

韩信说:“我也是,家里就我一个。”

季桃道:“唉,可怜啊。”

韩信说:“谈什么可怜呢?生逢乱世,我们的性命就如同蚂蚁一样微不足道。”

说到这里,两个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韩信往季桃的身边又站近了一点,季桃低头,脸红,两个人心中产生了一种相怜相惜的情愫。雨小一点了,季桃看看亭外,韩信说:“要不要我回家取个蓑衣给你?”

季桃说:“不用。好像下得没那么大了,我得先回去了,再见!”季桃说着跑开了,韩信想了想,在她身后喊道:“那、那……明天见?”

季桃在雨中转过头灿烂一笑:“明天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雨中,韩信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

韩信浑身都湿淋淋地走进南昌亭长家的院子,心情很好,神清气爽地给王氏行礼道:“嫂嫂好。”

王氏看到韩信,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扫院子里的水,她故意往韩信的脚边扫去:“哎哟,不巧,你来晚了,我们都吃过了。”

韩信一边躲避一边和王氏说话,却看到院中明明已经摆好一桌饭菜尚未动过,便说“哦,是不是下雨我回来晚了,耽误了饭时?不碍的嫂嫂,家中可有些剩的,我随便吃点就行。”

王氏道:“瞧你说的,我们家也不富裕,你又不是不知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儿还能剩呢!更别说是顿顿多出一个人的口粮,这是要把你大哥给逼死啊!”

听完这番抢白,韩信愣住了,他一直看着桌上的三碗饭:“可是嫂嫂……”

王氏扔下扫帚,扭头从韩信平时坐的位置上端起一碗饭冲着家里的狗喊道:“阿黄,阿黄来吃饭了!”

黄狗跑过来,王氏把韩信碗里的饭倒在地上,黄狗大吃起来,王氏故意抚摸着黄狗的脑袋,轻声细语同它说话:“阿黄真乖,好好吃饭才有力气看门哦。唉,这养狗啊,尚能看家护院,可你说养个大活人呢,除了一日三餐地往里赔钱,真是屁用没有!还真不如好好地养养狗……”

韩信这次终于听明白了,他百感交集地站了一会儿,扭头往门外就走。他从院内走出来,正碰上亭长回家,亭长说:“贤弟来啦,这就吃完了?”

韩信说:“不了。王兄,我……走了。”

南昌亭长问:“出什么事了吗?”

韩信说:“没事。那个……兄,明日我不来了,也许以后都不来了。”

南昌亭长问:“怎么,你要走?”

韩信摇头又点头地说:“你我非亲非故,我实在已经讨扰了太久,兄对我的一片深情厚谊,信自会铭记在心。”

南昌亭长说:“那怎么好端端地忽然说出这种话来?莫不是刚才我那不成器的贱内又说了什么话惹贤弟生气了?”

韩信说:“没有,嫂嫂一向待我仁厚。只是大丈夫当自立自强,从今往后,我也确实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了。王兄,请多多保重。”

南昌亭长叹了口气说:“既是如此,我也不再强求了。以贤弟的见识和才能,希望能成就一番大事!”

韩信道:“谢兄长抬爱。信就此告别,一切珍重!”

韩信走远了,南昌亭长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韩信走了,却也并没有走远。他到了河边来垂钓。在钓鱼的韩信不时把鱼竿提起来看,不但空无一物,而且鱼钩上连个鱼饵都没有。河的下游,一位老人正在漂洗一块上浆的纱布。

韩信走过去道:“老人家,恳请您一件事。您漂布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小声一点?您看,把我的鱼都给吓跑了。”

老人说:“你这个人!自己的鱼钩上连个鱼饵都没有,钓不到鱼还来怪我?你以为你是姜太公吗?”

韩信道:“本来有半截蚯蚓的,这些鱼太狡猾,吃了蚯蚓却不咬钩。”

老人说:“那你还等着干吗?再去挖蚯蚓啊!”

韩信说:“钩上应该还有蚯蚓的味道,有时,肉的味道比肉本身更有诱惑力。”

老人笑道:“我头一回听说,你可真是个怪人。”

两个人正说着,韩信发现自己的鱼竿动了一下,他连忙欣喜地拉起来,一条小鱼在挣扎:“快看快看!真有鱼上钩了吧?我说得没错吧?肉的味道!哈哈,天不亡我!”

韩信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条小鱼,放在一片破陶片上,并自言自语起来:“哎呀,还是一条鲫鱼,鲫鱼啊鲫鱼,你可真是我韩信的救命恩人。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不是我吃你就是你吃我,今日如果不吃了你的话,我就要饿死了,因此你千万不要怪我,我也是万不得已啊!”

听着韩信的一通胡言乱语,老人摇摇头,觉得他是个疯子。

韩信把柴火堆好,端起陶片准备生火烤鱼,谁知小鱼奋力一扑腾,掉到了地上,韩信伸手去抓,结果小鱼又滑又乱动,韩信在空中抓了几把,最终小鱼还是跳回了河里。韩信叫道:“哎呀,我的鱼啊!好吧,这次算你命不该绝,等你长大了我再吃你。”

他绝望地重新拿起鱼竿,甩进水中。老人看了看韩信,叹了口气,从身边的包袱中取出一个饭团递给韩信:“唉,小伙子,饿了吧?这个给你。”

韩信咽了一口口水,推辞道:“不了,我总能钓到的。”韩信倔强地再次提起钓竿,仿佛在跟自己赌气一样又甩下去。

老人说:“可是你在这儿不停地折腾,让我也很难干活啊!我看你还是吃了吧。”

韩信听她这么说,才犹豫着接过饭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老人说:“小伙子,我每日在这里漂布,如今年纪大了,饭量不如以前了,你要饿了就下午这个时候来找我吧。”

韩信吃着饭团,感激地看着老人。

在陈郡的一个夜晚,一盏烛火之下,项梁正陪着项羽温习兵书。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项羽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电。项梁眯着眼,微微点了点头,手指烛火。项羽放下竹简,吹灭烛火。黑暗中,项羽和项梁埋伏于门两侧。门开了,进来一人。叔侄俩扑上去将其制伏。项庄闻声赶来,点亮烛火。来人竟是项伯!

项伯微笑着说:“数月未见,羽儿功夫渐长啊。”

项梁问:“便要动身了么?”

项伯答道:“明日。去会稽。”

第二天早晨,晨光初现,古道沉沉,西风紧。项氏叔侄和虞家兄妹道别。项羽和虞姬对视着,虞姬执项羽之手。项羽向她点了点头,甩手而去。项羽上马。四骑绝尘而去。

这一天,一行人到了会稽街头。正午的街市上,异常冷清,无人敢在街头行走,因大秦苛法,游手好闲者将黥面充骊山役。项梁带着项羽、项庄在行走,三个人来到一处小食摊前,店主在做着面饼。

项梁走到小食摊边道:“老板,来两块饼……”这么说着一摸腰间,竟无分文。他尴尬地回望了一下身后期待的项羽和项庄,然后转身走了回来。

项羽问:“叔父,为何不买呢?”

项梁道:“闭嘴,走!”

已是深夜。三个人躺在炕上,都没有睡。项庄说:“叔父,要不,我去做雇工,修房子赚钱。”

项梁道:“我们项家世代簪缨,怎能干那种活计。羞耻!”

项羽说:“就是,我宁愿死,也断不会去。”

项梁道:“记住,无论何种境遇,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正说着话,有人在外边打门。项梁递了个眼色,各自站好位置。项梁已抄起剑,握住剑柄。问了答了,原来是项伯。项羽立马上前开门。

项伯说:“都说好啦。今天总算是找着机会见了郡守,他素来对你敬仰,这回果不其然,一听项梁的名字,便把接纳你们入府的事答应下来,没有半点犹豫。”

项羽说:“那咱们过去是听人使唤吗?要这样,不去也罢。”

项伯道:“别说胡话,外面的苦日子还没过够。再者说,这郡守是敬仰你叔父才答应的。”

项羽说:“叔父才说的,无论何时,咱都不能屈人之下。”

项伯道:“你胡搅蛮缠,这是保全自己,以图大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