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沛县县衙里,雍齿焦虑万分地说:“魏王的人马为何还不到?明明说好了的!”

审食其说:“也许,周市大人还在等待时机吧?”

雍齿道:“还等什么?再等,刘邦没死,我雍齿先亡了!”

审食其说:“周市大人想要的,是沛县。谁当沛公,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只想占地盘,不想打仗。”

雍齿咆哮道:“混账!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算计!全都在算计!”

就在这时,有部下报告:“魏王的人,到了!”

雍齿大喜,赶紧率领众人到了城门口,正看见魏相周市的人马井然有序地走入城中。雍齿揽住审食其的肩膀,态度轻浮,得意扬扬地说:“这下如何?看见没有,周市大人不是派人来了吗?他可不是反复小人。”

审食其说:“大哥,你数数,这点人马,够干什么的?”

雍齿道:“够了,有这些,就足够了!你小子等着瞧吧,咱只要守住城,刘邦他饿也得饿死!”

陈王死了。熟睡的时候,被驾车的下人割去了头颅。

项羽出来招募兵士,却收获甚微。这一天他正策马而行,被一老者拦住了去路。此老者便是范增。他说:“见将军眉宇间忧思甚浓,我有一策,可助将军平天下。不知愿下马一叙否?”

项羽轻蔑地说:“平天下?”

范增道:“是的。”

项羽说:“老人家戏言,我不怪你。请让开吧,我要赶路。”说着他从行囊里掏出一把钱,扔在范增面前,扬长而去,没有再看范增一眼。

回到项梁处,项梁问了问募兵的事情,又说:“你今天很烦躁。发生了什么事?”

项羽道:“没什么。路上遇到一个狂妄无礼的老头。是不是这个地区的百姓都喜欢说大话?”

项梁问:“他说了些什么?”

项羽见项梁一脸郑重,微微有些吃惊。

项梁和项羽很快就到了薛城郊外那个村落,在村外下了马,徒步进村。

村内空空荡荡的,并无人烟。只见一处茅舍院落冒出青烟,项梁向那里走去。一个小童在泥炉上烹热水。项梁上前一礼,还未开言,那小童先说了话:“尊驾是江东项梁将军吧?”

项梁道:“正是在下。”

小童说:“范老先生已等候将军多时。先生吩咐,请项梁将军入舍品茗。”

进了屋,范增项梁两个人对坐,小童倒水。两个人均未言语,范增默然观察项梁。项梁很有耐心,微笑相对。

项梁道:“在下听人说,先生博古通今、胸怀大略,是一位经天纬地的大才,只是项某一直为军务所羁绊,不曾与先生谋面。先生当时既然看见项某,为何不到营中一叙?项某并非那不知礼数的人啊。”

范增道:“草茅下士,求谒贵人,不免为人所轻,为人所轻,则其言不用,去又何益?”

项梁礼貌地一揖:“如今天下纷乱,陈王已逝,景驹立为假王,我故楚各路人马,尚无定论,在下心中着实忧虑。先生想有高见,愿乞明示。”

范增说:“不敢当,如今项家军声势很大,将军行事正直,又能礼贤下士,既劳垂问,老朽自当知无不言。”

项梁道:“请先生一定不吝赐教!”

项羽进屋,解剑,行师徒大礼。范增离席,连忙扶起。项羽不起:“集市之上,对先生无端冒犯,实乃羞愧,愿先生勿怪。”

范增道:“老朽并非在乎这些俗世虚礼。有一句话,想问问少将军,裂土封爵,尽王楚地,足否?”

项羽道:“秦残暴不仁,我绝不会向它妥协平分天下。”

范增问:“与诸侯分之,足否?”

项羽答:“不足。”

范增道:“自古以来,天下大势,上顺天意,下据民心。若楚气数不足以复王,若之奈何?”

项羽高声道:“只项籍有生之年,当复兴楚国大业,一洗前人之耻。藉一片赤诚之心,先生若再虚言试探,将我也看得忒轻了。若悖此誓,有如此剑!”说着,他抽身拔剑,退开一步,徒手将剑从中折断,拍于案上。

范增笑眯眯地看着项羽。项羽豪气顿生,直视范增。

范增说:“……被秦所灭的六国当中,唯我楚国最为冤屈,特别是怀王被骗去秦地软禁,客死他乡,楚人尤为愤恨,至今胸中依然耿耿。反抗秦廷,最重要的,乃是立信。陈涉起事之后,不复我大楚旗号,反而自称陈王,名不正则言不顺,事怎能成?偏又不敢冒名顶替,只好叫什么张楚,称什么陈王,简直不伦不类,贻笑大方!他得不到亡楚遗民之支持,势力不见增长,又不能把握大好的情势,以至于错失灭秦良机,终于落个名败身死,这难道不是他理所当然的结局吗?世间的道理,就明摆在那里,全看人能否去觉察。以老夫所见,谋事在人,成事却不必靠天,一定要靠自己!昔日南公有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将军起兵江东,立获楚国各部有德长者的拥戴,为何?那是因为项家世代为我大楚效力,大家怀念项燕将军的神威!所以,如果将军能顺势而为,寻访楚王之后代拥立,张开大楚旗号,联合各路人马,为楚人复国,进而号令天下共击暴秦,何愁大业不成?!”

项梁插话问:“先生的意思是?”

范增缓缓地说:“立一个堂堂正正的楚。”

项梁、项羽急忙推席而拜,重新见礼。

项梁问:“天下大乱,去哪里才能寻到楚国宗室?”

范增道:“我知道有一个人,要尽快。”

就这样,项羽按照范增的指点,在一处荒村外的草滩上将正在放羊的楚怀王之孙,一个名叫芈心的年轻人,接回了本营。

薛县县厅之内,众楚国遗族老仆站了一片。一只沉重无比年代久远的玄漆大箱子被打开。一个老仆小心翼翼地从箱子中取出服饰、冠带。周围数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仔细看着,唯恐错过一眼。服饰和冠带被仔细地传递,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最终,被递进了上房内。楚令尹后人宋义匆匆进来,众老仆退开,向他行礼。宋义痴望着上房门口。众人等待着。就在灯芯子跳动油脂即将燃尽的时刻,上房门枢一动,众人一震,忙伸长脖子细看。

芈心缓步走出上房,谨慎地整理着衣服,他的神态还有些拘谨和惴惴不安。芈心挺直身板,展开双臂,微微一转,那描了卷云纹的王服高贵而质朴,透出穿越悠远岁月的王家威仪。

芈心小心地问大家:“还像个王吗?”

众老仆身躯开始剧烈地颤抖,大家不约而同地扑身跪倒,以头捶席嚎啕大哭起来。

宋义激动地跪倒,匍匐而前:“大王!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

芈心找到了自信,双手交握,头颅高昂,显露出端庄的仪态。芈心执宋义之手道:“我流落民间这么多年,若没有你的保护,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宋卿啊,请你以后就一直待在我身边吧。”

宋义涕下:“如此言语,臣如何受得起,义敢不用命!”

项梁拥立芈心为楚王,为争取民间支持,仍号称楚怀王。在故楚各部长者的一致支持下,故楚贵族迅速前来归附。项梁终于成功联合了各路人马,而他自己则统领军团大权,号为武信君。

出去送信求援的卢绾终于回来了。陈胜已死,他修改了书信,转投给景驹,这个假楚王倒是答应出兵来帮忙了。

刘邦踉跄着走出营帐,走过每个人面前,严峻地和他们对视。他说:“弟兄们,雍齿不德,叛变投敌!沛县的父老,我们的父兄,都在他手里。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出去借兵。景驹答应借我三万人马,踏平雍齿!还能走动的兄弟,出列,准备上路。”

能走动的弟兄,默默出列,凑成一队。

刘邦又转身道:“曹参、萧何!我命你二人,在此坚守,决不许后退半步!卢绾,带路!其余人,随我走!”

刘邦带着十几个弟兄,衣衫褴褛,面露饥色,疲惫地走着。突然他们看见远远有一队人马,旗帜若隐若现。夏侯婴叫道:“主公!好像是官兵!”

刘邦说:“不,不是官兵!不要慌!我们过去会会!樊哙,跟我走,其他人留下,没我号令,不准动!”

大伙都趴下,纹丝不动。刘邦大步走出去,泰然自若。那一队人马的首领高举右手,示意大队停下。那一骑来到近前,下马抱拳一揖,是个精悍汉子,眉宇间英华内敛,原来是张良。刘邦也大咧咧还礼。

张良问:“敢问这位仁兄,高姓大名?”

刘邦道:“我乃沛公刘邦。”

樊哙说:“便是击杀泗水郡郡监、踞有沛县的沛公!你是何人?”

张良点头道:“沛公,听说过。我乃故韩张良!幸会!”

刘邦很吃惊地问:“敢问,足下就是博浪沙惊天一击的张良先生吗?!”

张良道:“不敢,正是区区。”

刘邦激动地上前拉住了张良的手臂。张良有些吃惊,不习惯这种乡下人的招呼方式,他收回手臂,略一还礼。

张良问:“沛公,您这是去哪里?”

刘邦也不害臊,大大咧咧向后一挥手说:“唉!吃了个败仗,差点把命扔了。我带些个弟兄,去楚王那里……”还没说出“借兵”二字,张良已经露出欢悦之色,问道:“怎么,沛公也去投楚王?!”

刘邦惊喜地说:“呃,对。这么说,与先生是同路啊?”

这时候,项羽的部队已经彻底击溃了景驹的军队。

项羽和范增正站在城寨外说话,斥候奔来,跪道:“前军来报,秦嘉带着亲卫队逃走,被英布将军半路截杀,英布已押着俘虏返回大寨。”

项羽问范增:“军师,景驹这贼人,要活的,还是死的?”

范增道:“上将军派你和英布分而击之,用心良苦。岂有两个楚王见面的道理?”

钟离昧说:“军师,末将愿斩景驹头颅!”

项羽道:“那颗头,是我的!”说着他看了范增一眼,范增点点头。

项羽拔剑,纵马驰向城寨大门。城寨里喊杀声四起。顷刻,项羽在城寨堞垛上出现,高举利剑,利剑上血迹斑斑,砍向旗杆,景驹旗号坠地,一颗头颅升起……景驹已被枭首。

乡野大路上,刘邦正在前面带着人马走,突然,前面一个侦察骑兵到了张良近前,滚鞍下马,一揖道:“主公,不好,景驹已经完了!”

张良和刘邦互相看了看。大家陷入沉默。张良说:“沛公,看来我们运气不好。只好绕道而行,另找个落脚之地吧。”

刘邦翻着眼睛望天,思忖着什么,突然说:“不,我们走!去打景驹!”

张良惊讶地说:“可是景驹已经被灭了?”

刘邦坚定地说:“那也要打!弟兄们,跟我火速前进!目标,假楚王城寨!冲!”

刘邦一纵马,冲了出去,后面跟着衣衫褴褛的部下风风火火怒吼着狂奔。张良无奈,一挥手,带领人马跟上。

到了假楚王城寨外,硝烟尚未散尽,楚兵正在打扫战场。望哨发出角声,那是预警信号。城外楚兵不明就里,立即退入栅寨门内,紧闭城寨门,堞垛上,数名楚兵卒在栅寨上用强弩对准进犯来敌。刘邦带着队伍雄赳赳打着他的赤旗,风风火火冲到城寨之下。刘邦跃马当先,来到城下,开始叫阵:“景驹!你给我出来!你这个无耻小人!无能之辈!沛公前来取你项上人头!”

众楚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为甚怒吼。刘邦继续叫骂:“我也是楚人!但我就是看不起你!你还敢自封为楚王,你也配!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暴秦欺凌我楚人的时候,你在哪里?项梁公江东起兵的时候,你在哪里?陈涉刚死,你就急着赶着自立为王,呸!谁买你的账啊?!你配得上我楚人的荣誉吗?!你配得上我楚人的骄傲吗!我们要拥立楚王,也不是拥你!”

钟离昧登上堞垛,感到有趣,居高临下观察着刘邦。刘邦叫道:“今天,老子就戳在这里,不走了!景驹!马脸猴子!摸摸你裤裆里那玩意儿还在不在!你要还剩下一点种,就马上滚出来,跟我决战!我要把你的胳膊扯下来当棍子,活活打死你个兔崽子!”

城头上的楚兵哈哈大笑。城门洞开,楚兵出来,分列两旁。钟离昧说:“既然你胆量大,够种,那你进来说话!”

刘邦看了看,说:“进就进!谁不敢?!”然后他对樊哙等手下说:“你们都给我待在这儿,不准动!”说完镇定自若地一挥鞭,径自入了城。张良一直在观察他,看到这里,不禁暗暗吃惊,此时猛一抖缰绳,纵马也跟了进去。

在钟离昧带领下,刘邦和张良走进营帐。刘邦指着张良正要介绍,张良暗暗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刘邦会意。

钟离昧说:“坐!”

刘邦道:“不坐!你是谁?我已经报上名号,可还不知道你是哪路人马!”

钟离昧说:“你先不忙知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觉得,谁应该当这个楚王?”

刘邦说:“谁当,也不能景驹当!他人在哪儿?!”

钟离昧道:“你没看到吗?他的人头在旗杆上挂着呢!”

刘邦说:“哎呀!敢问壮士,是你吗?是你替我解了这个恨?”

钟离昧道:“不,是武信君帐下大将项羽将军。在下钟离昧,与沛公见礼。”

刘邦一怔,俄顷,挑出大拇指:“我猜也应该是他!是他就对了!不是他就不对了!”

钟离昧问:“为什么?”

刘邦道:“据我看,江东子弟,堪称豪杰的,唯有项羽一人而已!”

钟离昧不悦了,一挑眉毛道:“话不能这么说吧?”

刘邦说:“我就这么说,我不单在这儿说,我还要到天下四处去说!项梁公,老英雄乃项燕之子,他义薄云天急公好义,那是天下皆知的。可是项羽将军,论年岁,未至而立;论资历,那就差得更远,可是,他能一呼而天下应,击杀会稽郡守殷通,随后攻城拔寨,连克数十城,他的神勇,真是天授!他不是凡人!”

钟离昧道:“不过是个莽撞的小子罢了!”

刘邦说:“不不,你不了解他!”

钟离昧问:“怎么,你认识他?”

刘邦说:“不,可是我觉得我认识他很久了!他的所有战绩,我听得太着迷了!经常找人来给我讲啊!我觉得,他是我的知己,我的一切他都明白,他都懂!他就是骄傲的楚人,不屈的楚人,一个不可征服的楚人!只要有项羽将军在,我心里就完全踏实了!暴秦,挺不了多久了!”

钟离昧被逗笑了,道:“好,你想不想见见你这位知己?”

刘邦说:“当然!能吗?”

钟离昧说:“跟我走,我带你去项家军营。”说完,他起身出帐,刘邦立即跟随。张良从侧面看着刘邦,不由忍俊不禁又心生诧异,喃喃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哪?”

刘邦一笑,假装正色道:“我是沛公啊!杀了县令,砸了县衙,现在无家可归的沛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