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咸阳街市,秦廷朝会,文武大臣畏首畏尾,立在下面。胡亥狂怒,将军情文书掷下阶去。

胡亥尖叫道:“不是说只有零星盗匪,正着各郡兜捕吗?!哪里来的十万大军?哪里来的十万大军?!”

章邯奏道:“关东贼势益炽,今日之事,是迟早要发生的。陛下若问何至于此?臣以为,这是因为敢于直言的谒者早被杀掉,而满朝臣公只顾苟且容身,不肯让陛下了解实情的缘故。上天早已降下了灾祸的征兆,黔首终日震动惊恐,咸阳街市上人人面带忧色。臣以为,是时候向陛下禀告了。”

赵高怒喝道:“章邯,你好放肆!岂不闻主尊臣卑,你怎敢指责陛下?”

章邯说:“在下只是据实禀告。贼乱发生不久,税赋锐减,半年以来,各郡县何处失陷,何处平靖,从臣的计簿当中,便可看得一清二楚。”

赵高道:“哼,既然如此,你说怎么办?”

章邯说:“周文不过村野莽汉,用兵毫无道理。他虽兵临函谷,却分散扎营,各部看起来松散不堪,并无决战之气势。这正说明了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贪功冒进,又各保实力患得患失,致使左右不可协同,首尾不能相顾,其攻势已渐成强弩之末。因此,只需领一支精兵,直插周文大营,擒其酋首,便可击溃逆贼,确保咸阳无虞。”

赵高道:“说得轻巧,哪里有兵可调?”

章邯说:“不错,征调各郡兵马,显然缓不济急。据臣所知,骊山尚有罪徒十万,正在筑陵。这些罪徒当中,不乏作奸犯科之辈,但也有战力强悍的蒙恬军团大部兵士。为了对抗贼酋,臣唯有重编这些人马入伍,方可胜任。为保大秦万世之基业,臣请陛下恩准,大赦天下!”

赵高说:“这,大赦这些囚徒,怕要出更大的乱子呀。可是……”赵高虽对章邯抢尽风头的表现颇不满,但他不懂军事,只好顺水推舟。

胡亥无奈地对章邯道:“那就交给你去办。传朕旨意,骊山刑徒,一律赦免!”

骊山,暴虐的秦兵抽打着囚徒们,驱赶他们干活。章邯一行车马疾驰而来。监工秦将忙上前行礼。章邯在车上站起身。徒众纷纷直起腰来,观望。冷风吹拂,章邯下车,手扶佩剑,来到众囚徒面前,跃上高台,高声道:“本将军带来了皇帝陛下的大赦令!二世皇帝陛下赦免你们罪过,取消你们的劳役,令你们随我一道出征,共讨关东逆贼!陛下有令,杀一叛乱者,可免刑期;杀两人立功;杀三人以上,家人脱奴籍!”

俄顷,骊山囚徒欢声雷动,群情激昂。这时章邯注意到一滴血滴在手背上。他仰头一看,高杆之上,被绑缚的一个囚徒遍身血污,耷拉着脑袋,像是已经死了。

章邯问:“这是什么人?”

监工秦将道:“这是一个刺儿头,他殴伤监守,按律当受刑而死。”

章邯说:“放下来,人都死了,还挂着干什么?掩埋了吧。”

监工秦将忙奔跑过去,命人把那“尸体”放下来。那人刚被放下,几个人去抬,“尸体”突然跳起来,挥臂套住监工脖颈,一使劲拧断了,然后顺手抽出监工的剑,砍死另一个监工!动作一气呵成,如狼一样生猛!其他卫士瞧见,纷纷持剑冲上去,眼见他就要被剁成肉泥。

章邯喝道:“都住手!”说着,他用马鞭一抬那“尸体”也就是英布的下巴。英布迅速抬起头,一口血沫子喷吐在章邯脸上!英布那满是血丝的瞳仁里只有仇恨。他脸上,赫然黥着“囚”字。他努力前冲,似乎要扑倒章邯。卫士大惊,挥戈要杀英布。章邯挥手制止道:“慢着!给他两千人!你,来给我做带兵的统领!大秦正需要这样的疯子!”

渔政官员出身的章邯,比一般将领更重视情报搜集。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出征第一战,章邯便击溃周文大军,震动天下。

已是深夜,大战结束,到处是呻吟、惨叫声,不时可见伤兵。黑旗军团大胜。大多数兵士正在围着篝火炙烤羊腿,痛饮米酒。章邯一行,在营中巡行。他看到英布一脸疲态,坐在火堆旁,只是喝酒,并不吃肉。章邯道:“布,这一仗,你身为先锋,立了大功。”

英布平伸手掌道:“拿来。”

章邯问:“什么?”

英布说:“赏金。你说过有的。”

章邯一笑,走到战车边,登高一呼:“英布立首功,皇帝陛下有令,封为彻侯,秩千石,并赐一千户……”

众兵士站起欢呼。已经走到营帐边的英布一回头,冷冷一笑。章邯平静地望着他,心中却也悲凉无奈。

翌日清晨,趁整个大军还在睡梦中,英布率领亲兵逃亡。他心里十分清楚,大秦的未来,将不会很美好。很快,他便投了项梁。

沛县,刘邦来到街市,下车。众人上前,簇拥着刘邦,精神抖擞。

刘邦大声说道:“弟兄们!我们将跟秦兵作战!弟兄们,听我号令!按我们的人数,我便是都尉,雍齿任我副将!”

雍齿有点惊讶,但出列一揖:“遵令!”

刘邦接着说:“众弟兄分为三队,每队三百人!夏侯婴!曹无伤!曹参!你三人任司马,各领一队,操练队伍!”

三个人喜不自禁地高声道:“遵令!”

刘邦说:“自今日起,开始操练!三日之后,我等出兵,攻打胡陵!”

众人兴奋狂啸,挥舞矛戈,高呼遵令!唯有卢绾,心里不服,睨视雍齿。

不久,卢绾、雍齿两个人就因为一点小事而打了起来,刘邦赶到现场的时候,卢绾正被雍齿踩在脚下,兀自挣扎。

众兄弟在一旁看着,并不相劝,也不去助手!刘邦眼色凌厉,瞥视二人,喝道:“给他们剑!”

曹参、夏侯婴拔出腰间的剑,递过去。

刘邦道:“没死在山里,没死在野兽嘴里,没死在箭石之下,却打算死在自己人手里吗?想斗?好哇,那就让你们斗个够,拿起剑!让我看看,你们谁有这个能耐结果了对头。想死就都别活,谁活下来,我亲手杀了他!”

两个人被镇住了,不敢接剑。刘邦说:“你们不拿剑,往后还私斗吗?”

两个人连忙揖拜,连称不敢。刘邦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雍齿是我副将,我不在,你们都听他号令,不听,便是同我作对!听明白了吗?!”

众人应了,刘邦说:“卢绾,你跟我回去,雍齿,继续操练!”

刘邦把卢绾带回县衙,两个人喝着酒,说着心里话,喝得东倒西歪。

刘邦最后说:“算了,你服过谁呀?往后,你啊,就留在我身边吧!做个舍人也好,兵也不是人人都能带的。”

正说话间,萧何到了,他问:“主公要兴兵攻打胡陵?”

刘邦说:“不错!今日起,开始操练人马,三日之后,荡平胡陵!”

萧何说:“不错,想要站稳脚跟,还要有所作为。但我听说,镇守胡陵的,是郡监平。我见过此人,论能耐,不算大,但此人性子刚硬,宁折不弯。他手下的秦兵,不过百人,但全都有战功,不是沛县这几个求盗可比的!主公不要指望一战得胜,或许,联络附近的义军一同作战,才是正理!”

看刘邦根本不听,萧何又道:“好,今天就派两个人前去刺探虚实,我们动手之前,当先行切断胡陵同方与(音:旁豫)之间的大道,让两城之间不能呼应,这样,方能成事。”

刘邦点点头说:“嘿嘿,你考虑得很周全。阿绾,你带两个人去打探一下。”

出征的喜悦和失败的沮丧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快速地过渡完成了。刘邦带着残兵败将回来的时候,萧何默默地迎着他们,很久很久都未开口。等就剩下刘邦他们两个的时候,刘邦诚恳地问:“是不是我不适合领这个头,萧大人?要不,你来做?”

萧何道:“有时候我沉默,并不表示我反对。领这个头,非你莫属。”

刘邦问:“你真这么想?”

萧何道:“是的,你不用担心,只管做你的决定好了,我来执行。”

刘邦沉吟片刻道:“现在刚吃了败仗,人心易变。还是丰邑的父老可以依靠啊。我想撤出沛县。”

萧何点头道:“事不宜迟,那就马上撤!”

于是刘邦和萧何并肩走出来,到了人群之中。刘邦说:“仗打输了,不怪你们,怪我。就我们这群人,能拿下沛县,那已经是万分侥幸,老天爷开了眼了。而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领着你们这群叫花子,去攻打胡陵,我们凭什么呀?不是疯了么?唉,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明白人能告诫我的?卢绾,你平时挺能算计的啊?阿婴,你不是也能说会道的吗?”

众人赧然,挠头的挠头,嬉笑的嬉笑。

刘邦又说:“仗是打败了,不过大家还是好好地回来了,保住了性命。这是老天在提醒我呀,可一,可二,不可三。如今乱世,有一块立足之地太重要了。沛县,就是我们的根基,要想长久驻扎下去,就不能得罪父老!现在,我定下三条规矩,一、搭棚露宿,不准进百姓家院!更不准侵占百姓的房舍!二、不征粮,不准用百姓的饭,一碗水都不能要!用水,去附近河沟取!三、伤人奸淫者,杀!盗窃者,鞭刑!听明白了吗?!”

众人道:“明白了,明白了!”众人这才散去。

萧何说:“主公,这一仗,一定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只怕用不了多久,便有官军来剿,主公,宜未雨绸缪啊。”

沛县城里,刘邦的众弟兄露宿在茅亭之中,整理着破被烂褥,捉着虱子晒着太阳。

夏侯婴喊道:“日上三竿了!起来,去操练!”

人们捂着肚子,颇有怨词:“饿呀,一天就一顿,不想动弹……”

夏侯婴道:“谁不饿?老子有家不能回,跟你们一起待在这儿受罪,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怕军法的,就坐着!”

大家慢吞吞地拿起矛戈,走出草庐茅亭。两个百姓,抬着一个食盒,上覆棉布,食盒里面装满了粟米饼,另一个乡亲两肋各夹着一瓮酒走过来。他们说:“夏侯大人,一点饭食,两坛浊酒,拿不出手,请弟兄们用吧……来来来,接着。”

夏侯婴道:“哎哟,老哥呀,我跟你没仇吧?!”

百姓畏畏缩缩地问:“大人,此话何意啊?”

夏侯婴说:“沛公有令,连一口水也不能喝老百姓的。我这舌头是馋啦,可是我脖子不答应啊!喝了你的酒,保不住我的头!哈哈哈!”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一群沛县百姓拥集在沛县县衙门外,愤愤地呼喊着:“沛公!我们要见沛公!沛公!为我们主持公道!”

“轰”一声,两个弟兄将大门左右推开。刘邦一个人走了出来。百姓一见刘邦出现,更加激动,纷纷拥上前,激愤地嚷嚷:“沛公要主持公道!”

刘邦挥双手,示意大家静下来:“各位父老,各位乡亲,有话慢慢讲。我在这里。”

老妪刘吴氏怒气冲冲以杖顿地道:“沛公!你要主持公道!我儿去年冬天死在服徭役的路上了,我媳妇守寡,这还不到半年呀!昨天,沛公的手下强奸了我那儿媳呀,这让我们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刘邦渐渐显出怒容,扶住老妪道:“婶子,你别急,慢慢讲,此事,可有人证?”

一个小个汉子说:“我撞见了,他欺负我嫂子!”

刘邦问:“告诉我,是谁?!”

小个汉子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打了我,逃了!反正,是你的人!”

刘邦四顾一下周围的人扬声问:“谁看见了?这人是谁?告发者有赏!”

一个老人看了看,说:“沛公,便是……是副将大人。”

刘邦吃了一惊:“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