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襄城的攻城战再次打响以后,情势却急转直下,秦军的一万多援军陆续到达,刘邦的攻城部队损失惨重,但是刘邦坚持不退,也不去求援兵,最后连他自己也冲进了敌阵。他下了死命令,只许胜,不许败。最后攻城战获得了惨胜,刘邦的人马损失过半。

夜里,楚兵士卒举着火把守卫大道两旁,大道中间,是鱼贯而行的五千降卒。黑压压的降卒队伍默默行进,走进了襄城的瓮城。先进城的降卒发现,依靠着城墙放着陶瓮、残垣断壁中取来的檩子、椽子等木料。有降卒拥集,不小心把陶瓮踢翻,碎裂,里面流出黑乎乎的桐油。顿时,看到此幕的降卒面面相觑——降卒纷纷拥向城门口,城门却已关闭。降卒们纷纷绝望地拍打城门……楚兵们在钟离昧的带领下,挽弓搭箭,箭头都用浸了桐油的布葛裹住。数名楚兵校尉举着火把,引燃了箭头。钟离昧高声喝道:“全军听令!”

校尉传令一声声传远去——全军听令!

钟离昧拔出剑,向襄城方向一指:“放箭!”

数万支火箭呼啸着在夜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落入襄城瓮城之中,顿时腾起一片火海,火海里,传来那五千降卒恐怖的嘶喊声。

天边,一片狰狞的殷红。刘邦率领着自己的部下驻马于道中,呆呆眺望着襄城那映天的火光,听到隐约的惨号,大家都沉默了。

萧何说:“主公!项羽现在虽然强大,但他就像上古的神兽饕餮,迟早有一天,会连自己也吞掉的。”

刘邦在发呆,良久,才黯然地说:“你们以为,黄泉之外,真有来生吗?这一仗我们怎么赢的?三千个不要命的弟兄,打怕了一万个想活命的秦兵。可是现在,不要命的活下来了,想活命的全都没活成。是啊,你们都不怕死——我怕。”

刘邦拨过马头,一夹马肚带,走了。众人呆了,看着刘邦的背影发呆,旋即又面面相觑。

项梁回到大营,知道了项羽杀掉五千俘虏的消息,非常震怒。他跳下马,立即挥鞭抽向迎接他的项羽。项羽明明看到了,但就是不躲,生生挨了项梁的鞭子,一道鲜血从额角流了下来。

项梁质问:“为什么杀降?!”

项羽道:“我曾起誓,听我楚军擂鼓而不降者,拔城之日,一个不留!”

项梁说:“昨日我问你如何处置这些降俘,你一言不发。你是早就想好了要杀,是不是?!你就这么喜欢杀人吗?难道,我们项家的血脉里,流淌的是残忍么?”

项羽道:“一言既出,我绝不收回。”

项梁点头说:“暴秦曾经坑杀降俘,为天下人所恨!怎么,你也要让我们项家,为天下人所恨吗?”

项羽道:“不,我要让每座城池的秦兵都知道,我是认真的。如果他们胆敢不降,就这个下场!”

项梁下令道:“来人,给我绑了!”

众弁从过来,将项羽捆绑住。

项梁命令道:“禁闭三日,不得出营!你记着,你这样做,丢失了一样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项羽问:“什么?”

项梁大声吼道:“天道!”

这一日,项家军攻城,屡攻不下。项梁和范增正在盘算是不是项羽杀俘使守城秦军死战,突然又有报说城头挂出降旗,城守派人前来议和!

项梁和范增面面相觑。突然一阵马嘶人喊,欢呼声此起彼伏地传来。项梁、范增等人眺望,远处一人,单手擎军旗,骑马飞驰而来。马上竟是项羽!项羽纵马到了跟前,跳下马来,意气风发,将旗帜扔给身边的兵卒。项梁质问道:“庶子!胡闹什么?不是让你在营中反省吗?”

项羽说:“叔父,我就是要向你证明,秦兵听到我的名号,看到我的旗帜,就会望风而降!那些俘虏,我杀错了吗?军师,我问你,究竟是我楚兵性命重要,还是秦兵的性命重要?”说罢,项羽上马,驰突出去。所有士兵看见项羽驰过,纷纷举起武器摇晃,高喊致意,兴高采烈。众人的呐喊声不断传来“项家军、常胜军”的喊声。

项梁转而问胜利归来的手下大将们:“这城攻了一天多,激战正酣,为何突然来降?”

钟离昧出列道:“禀上将军,守城军士勇猛,本欲抵抗到最后一人,但战斗正酣之际,羽将军单人单骑携将旗出现。众秦军见到,再无心恋战,便降了!”

季布也说:“末将询问降卒,士兵们都听说了襄城之事,一想起来便心有余悸。将军可能不知,方圆百里之地,闻‘项羽’之名,孩童皆不敢啼哭。”项梁释然地说:“看样子,羽儿杀降这招甚妙啊,范先生?”

范增大声地说:“老夫认为不妥!秦兵之势虽不如始皇帝之时,却依旧十分凶悍。此一城,畏惧项羽,献城投降。不知今后十城如何?百城如何?试问,畏惧之下有懦弱者出降,便同样有勇悍者死战。难道我军从此便打着‘不降尽戕’的旗号西进吗?此非小节。我楚军乃是承天之意,讨伐逆天而行的暴秦。所到之处百姓拥戴,所向披靡。不光是将士勇猛,而且是奉行天道。若让各地百姓士兵都以为项家军是残暴之师,慑于威而不心服,咱们和秦国的残暴之师又有何分别?”

项梁点头说:“先生说得有理。”

范增接着说:“历来得天下者,皆依道而行。上将军若想尽灭无道暴秦,还黎民以太平,还请仔细想想老夫的话。”

项梁向范增一揖道:“若非先生指点,梁险些误了大事。”

夜里,刘邦营帐。灯下,萧何在补缀衣袖,粗针大线,倒也颇为熟练。刘邦则偎卧一旁,一边在一只布袋子里摸索着里面的枣,一边出神思索。

刘邦问:“萧何,你说,我该不该跟项羽将军提议,同他结拜为兄弟?”

萧何先是不肯说,后来被刘邦逼着说实话,也就开诚布公地讲了起来:“主公,人家凭什么跟你结拜?人家是谁?世代簪缨,名门之后,你呢,闾左之人,正式委任的官职不过是名亭长!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现在就是一个草头王!他在山岳,我在沟壑,这能弄到一起去吗?你不提还好,万一提出来,人家不答应,咱丢人呀!”

刘邦自我解嘲地说:“丢什么人?我替他卖过命了!我为他打仗呀!”

萧何说:“你忘了子房先生临走时对你说过的话了吗?千万要谨慎言行,不能触怒项氏叔侄。这里终非久留之地,你跟他结拜成兄弟,咱还能走得了吗?”刘邦笑道:“你呀你呀,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不明白?既然结拜为兄弟,他得照顾我吧?万一咱有什么麻烦,这兄弟,就用得着了。等咱做大到了能分兵出走的时候,这兄弟,也就不用再提。”

萧何一怔,旋即哑然失笑:“主公,你这叫什么结拜兄弟?也太不讲义气了!”

刘邦说:“我这不是不讲义气,我讲的是天下的大义!为了大伙活下来,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有朝一日能离开他,我又有什么不能做?”说罢,他猛啐了一口,把枣核啐出。

在定陶项梁府第外,项梁骑马出来,韩信张开双臂拦住项梁,说:“紧急军情!”

项梁问:“看你的装束,是士卒?”

韩信答:“小人是。”

项梁哈哈大笑道:“一个士卒也敢称紧急军情?让开!”

韩信伸手拉住缰绳说:“请将军听我说来,若不取,请治我罪。”

项梁点了点头说:“那就说吧。”

韩信从怀中掏出几枚鹅卵石,蹲在地上,边摆边说:“这是定陶城。这里是函谷关。章邯击败周文大军后,直插往南。章邯军若不欲进,则应回师荥阳,那里粮秣充沛。欲进,则应直插定陶,也就是和将军您开战。”

项梁在马上低头观察着说:“你对地形记得倒熟。”

韩信接着说:“而他不进,也不退,把主力留在平原之上,哪有这么打仗的?依我判断,他一定是虚张声势,只将帅旗插于大营之中。若是我用兵,也当如此。他会暗中派左右两路人马,合围定陶。”

韩信说完了,抬头看着项梁。项梁眯着眼睛,最终笑了,说:“左右,赏他十个钱,让他滚蛋!”

韩信叫道:“将军!”

项梁说:“好好当你的兵!别胡思乱想!”

副将扔下十个钱给韩信,将他扯起,推开。项梁和随从绝尘而去。韩信失落地捡起地上的鹅卵石,任那十个钱躺在地上,碰都懒得碰。

不过,他最终还是把钱捡了起来。韩信以这十个钱为赏,邀上了两个同伴,潜到敌营附近,抓了一个舌头。一问,居然是章邯的部下,韩信立刻告诉那两个士兵,你们不仅得了五个钱,还捡了一条命!定陶已经被围,回去就是死!

就这样,韩信的军事才干第一次发挥作用,救了自己,还救了两个战友。

不过也有明知道定陶被围还急急地直奔而去的,那就是刘邦。

刘邦率部星夜兼程地向着定陶赶,卢绾来报:“章邯两路人马,已经合拢!定陶被包围了,我们突不进去了!”

刘邦拔出剑,高举起来大声下令道:“听我号令!衔枚疾进!天黑之后,杀入定陶!”

就这样,刘邦的人马,经过一夜跋涉,已是踉踉跄跄、筋疲力尽,但仍然在顽强地行进。已经能听见遥远的喊杀声、嘈杂声。火光映红了黄昏的天空。从前方的雾霭中,陆续出现了几个项梁部下的伤兵拄着戈踉踉跄跄迎着刘邦的队伍走来,他们身上鲜血淋漓,面容被硝烟熏得黧黑,眼神直勾勾的十分可怕。樊哙在败兵中间潜行回来,他手持圆盾短剑,显然搏斗过一番了。他急奔过来道:“主公,城已经被攻陷,章邯的人马杀进定陶了。”

刘邦问:“诸侯的人马呢?有赶到的没有?”

樊哙说:“主公,除了我们,没有人前来救援。一路也没有。”

大家面面相觑,陷入沉默。刘邦大怒,但立即沉着下来,用剑在地上比画着说:“你们看,这就是定陶城,这是四个城门,樊哙,你先在南门放火,吸引章邯军的注意力,让他们认为援兵从背后赶到,而我们,则绕道北门,从这里突入!”

没人回答他,大家都低头沉默着。刘邦愤怒地喊道:“怎么?为什么不说话!”

曹参说:“主公,冷静,定陶陷落了!”

卢绾说:“主公,这是白白送死呀!大家死了,毫无用处!”

刘邦怒斥道:“都给我住嘴!给我冲进去,冲进去!今天我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找到项梁公,把他抢出来!项梁公急公好义,诸侯危急之时,第一个援手的就是他!现在他有难了,各路诸侯,竟然弃之不顾!世人可以这样无耻吗?!老子羞与他们为伍!”

众将站起来,纷纷激动地叫嚷,抱住刘邦。刘邦挣脱,拔剑怒指,发狂怒喝:“我看谁敢不听号令!违令者斩!周勃!曹参!我命令你们,跟我走!马上发起冲锋!”樊哙突然从后面狠狠将刘邦扑倒,用剑柄狠砸刘邦后颈。刘邦登时昏死过去。

定陶城外一个村落的土坯房内,天光已经大亮,光线从房顶破洞投下来。刘邦光着上身趴在榻上,额头上敷着湿冷的布帕子,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正拿着布巾,缓缓地擦拭着刘邦的后背,为他降温。刘邦悠然醒转,恍惚间看见门口有卫士站岗,再看,身边有个女人——戚夫人,正服侍着他。刘邦要起身,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刘邦的意识逐渐回来,想起自己为何在此地,他凝视女人,缓缓问道:“这是哪里?”

刘邦要杀陷自己于不义的樊哙,众人求情,正说话间,突然来报,项羽将军到。

工夫不大,项羽着黑大氅红缨盔骑乌骓马出现,身后跟着六骑健硕裨将。沛公手下数名士兵,皆单腿跪下,项羽带人驰突而至。

刘邦略躬一揖:“羽将军!”项羽下马。六名裨将皆下马。项羽摘下头盔,头上扎有白色孝巾。六名裨将皆摘下头盔,夹于肋下,露出头上捆扎的孝巾。远远窥视着的众将,被这气势震撼,顿时面面相觑,肃然。

项羽说:“沛公,借一步说话。”

刘邦说:“请!”

两个人进了那土坯房。项羽坐上首,半晌不开口,突然问:“我问你,昨天申时三刻,你的人马在哪里?”

刘邦微微一躬身:“距离定陶百里左右。”

项羽又问:“天明之前,你在哪里?”

刘邦答:“我在定陶城下。”

项羽问:“为何赶到城下,却没有进城?”

刘邦说:“少将军,我向您请罪!章邯凶猛,他压上了全部主力!而我的人实在太少,我怕弟兄们全部战死,也于事无补。因此,才下令,不准冲进定陶!是我临阵退缩了,没能救出项梁公,全是我的错!就请您问罪吧!我甘受军法裁处!”

项羽审视刘邦,刘邦十分诚恳。项羽说:“沛公,不必如此。诸侯有难,我叔父不顾一切去救援,而轮到我叔父有难,却一路诸侯也没赶到!他们就在附近观望!唯有你这一支人马,连夜奔袭,跑了百里路,杀到定陶城下!你没有进城,我不怨你,因为这是明智的。你不单不该受罚,还应当受我一拜!”

刘邦吃惊地说:“羽将军!这个可使不得!”

项羽坚持拜下去道:“这是替我叔父拜谢沛公!”

刘邦感动地说:“羽将军!言重了!”

项羽道:“我是来兑现诺言的。我说过,要跟你结拜,今天就是个好日子,让我们结为金兰兄弟,一同为我叔父报仇!”

刘邦惊喜异常,两个人歃血为盟,八拜为交。项羽说:“大哥!世道纷乱,人心各异,若有一天,你我反目,我今日便许下此诺,不论你做下什么,我断不伤你性命!”

刘邦道:“好,兄弟,不管到了何等地步,我发誓,一定以我命保你命!”

项羽回到大营,要立即引兵击陈留,跟章邯决战。突然,范增衣衫褴褛、面容憔悴、须发蓬乱背着个长包袱走进来。他说:“不能去!绝对不能去!陈留要打,但绝不是现在!此时出击,不要说打,光是走到那里,兵士便会疲惫不堪,可谓毫无胜算!”

项羽怒斥道:“怎么?你还活着?我叔父是怎么死的?不是有老先生你在为他出谋划策吗?我叔父怎么还会死!要不是你把那放羊的请来,我和叔父哪会看人脸色!现在,我叔父死了,你却还活着!你有何面目在这里发号施令!”

范增大怒道:“竖子!休出狂言!死还不容易!老夫虚度一生,早活腻了,若不是遇到项梁公,也许这残躯已腐朽于坟岗之间!此番定陶兵败,乃天意,凡人怎能挽回它!若不是因项梁公的恩情尚未报答,老夫早就跟秦兵拼了这条命,为何还要苦苦挣扎,找到这里来!我真是瞎了眼!”范增扔下包袱,就要自掘双目,钟离昧、季布大骇,忙上前阻拦范增。

项羽低头一看,顿时大惊。那包袱里裹的,正是项家家传的宝剑,项梁公一直佩带着的。

范增道:“项梁公嘱托,将此剑交还于你……他希望你配得上这把剑所承载的荣誉!”说罢转身而去。

范增踉踉跄跄地在旷野中乱走,白须白发迎风招摇,茫然四顾,看看旷野四下无人,拔出佩剑,扔了剑鞘,凝望虚空。项羽追来,范增道:“项籍!你要明白,你叔父并无子嗣,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项家!拥立怀王,并非一时的冲动,乃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此天要亡秦之时,天下群雄苗起,不奉大楚旗号,人家凭什么服你!如果你的心智比得上你的勇气和野心,那你就应当知道该怎么做!——老夫去了!”说罢,范增后退几步,猛地提剑要自戕,项羽一把攥住剑刃,血从指缝汩汩流下。

范增怒吼:“撒手!”

项羽说:“我错了!叔父英灵还没有远去,他在责备我!请不要离开吧,先生!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父亲!”

范增颤抖着扶住项羽,两个人四臂相持,范增悲号。

定陶城外村落院内,刘邦走出土屋,正在分派任务。刘邦下令道:“马上拔营,前往彭城!”曹参道:“遵命!”

刘邦又命令道:“慢着,多余的军粮,不要带走了,全部分给村里的百姓!”空荡荡的村路上,戚夫人,也就是刘邦最近一段时间的房东寡妇,穿了一身绿色舞衣,提裙奔来,可汉军已经走远。戚夫人喘息着,焦急着,翘首张望,但汉军已经不见了踪影。突然,一匹马从她背后过来,马上是刘邦。戚夫人低头回首,待要回家,却突然看见了刘邦!她怔住了。刘邦盯着她问:“你不是在守寡么?怎么又穿起这身衣服了?”戚夫人道:“将军仁义,我不避嫌疑,特来相送!请你不要笑话我!”刘邦问:“没了丈夫,你怎么生活?”戚夫人哽咽道:“活一天算一天吧。”刘邦突然说:“跟我走吧。”戚夫人惊讶,怔怔地盯着刘邦,以确认他不是在说笑。刘邦伸出手来,坚定地看着戚夫人说:“我不能保你荣华富贵,但我可以保你不挨饿,不受人欺负!”戚夫人伸手握住了刘邦的手。刘邦大力一扯,绿色衣裙划出优美弧线,戚夫人被刘邦拉上了马,两个人并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