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Why so So?

第五章WhysoSo?

「拉奇,你这个笨蛋!你知道自己闯下了多严重的祸吗?」

「你、你说什么?比津木,你……」

在狂乱飞舞的火花中,突遭大声非难的拉奇回瞪着奏辅。心爱的主人抖着小小肩膀跪在帅上的模样映入了他的眼角。

(啊啊……艾莉佳头目……看来好可怜。)

没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丧事承办人的说词简直就是把少主人受打击的责任全推到他一个人身上,他说什么也绝对不会承认的。

「开什么玩笑,比津木。前任头目的遗体被烧掉又不是我害的!真要怪的话,全都是那个女处刑官的错!」

「我不是在说这个,够了,看来这家伙真的是一无所知。欸,老兄,我要跟拉奇说出真相了喔,可以吧?」

贾伯斯听到奏辅的询问,立刻停下忙着搜寻四周的警戒目光,伸直了巨大的躯体缓缓转向奏辅。

「啊?什么意思?贾伯斯先生,拜托您也说说他好不好。这家伙老爱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真是的……够了,安静听我说。你知道吗,拉奇?你最喜欢的第二代头目……艾莉佳小姐继承的BulletFist,就在刚才第一次犯下了杀人罪行喔!前任头目亚兰德先生坚守的誓约、避讳至今的罪过,就是你,是你让她背负了这些。」

奏辅说完,便伸手指向艾莉佳。

「嘿,我听你在放屁。事到如今,就算杀了一、二个处刑官又怎么样?你也知道吧?BulletFist全世界的超S级恐怖组织耶。」

「所以,我才会说你根本就搞错了,超S级?你要搞清楚,这个组织至今为止,从来不曾造成任何非人道的伤亡,」

奏辅如此断言道,语调里满是怒气。拉奇瞪大眼睛歪着脖子。

他根本听不懂奏辅在说些什么。他们这个恐怖组织从未造成伤亡……这是什么意思?他再度以眼神向上司贾伯斯求助。

但是,那名雷鬼头壮汉却选择沉默不语。

「……听好了,拉奇。你或许难以置信,不过,你们BulletFist的确是这世上少见的『和平恐怖组织』。在刑务省保管的数据中也有留下这样的记录,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啥?和平……恐怖组织……?」

「没错,虽然是诉诸武力,但绝不伤及无辜、草菅人命。『人肉子弹恐怖组织』并非浪得虚名,足迹遍及全世界也是事实。亚洲、欧洲、非洲……以及大美共和国,说地球上没有他们不曾涉及过的地方一点也不夸张。不过,那几乎都是为了向危害民众的公权力挑战——其结果是『死伤人数为零』。在这个杀戮时代,居然以这种方式来进行恐怖攻击,老实说,就连我也吓了一大跳。」

奏辅说完之后,仰望刚才所在的山顶,怜悯似的瞇起了眼睛。

刚才还震耳欲聋的枪声,如今已经听不到了。看来战斗的结果揭晓了。

「拉奇,你还记得吧?我跟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十三学园的袭击行动中。当时你为了保护艾莉佳,朝一个穿黑色制服的人扣下扳机——」

「…啊……对,有!那时候我有对你开枪!」

「咦?那是怎么一回事?」

在黑制服少年诱导般的询问下,矮个子回想起来,只见他敲了一下掌心,穗风里听了之后脸色大变,立即插嘴问道,不过,奏辅避重就轻地安抚她,当场掀起衬衫,露出自己的肚子。

「冷静点,穗风里,我没事。妳看。」

衬衫底下是紧实的腹肌。只见健康的肤色上有一处暗红色,就像是瘀青一样。看起来像是撞到什么地方造成的,虽然有点痛,但并没有什么大碍。

「你知道吗?那其实是橡胶弹。BulletFist用的枪枝装填的全是一点杀伤力也没有的玩具子弹。亚兰德先生就算在不得已需要借重枪枝的时候,也尽可能避免造成任何牺牲者。证据就是即使是那天,十三学园的警备官也没有半个人伤亡。我已经看报纸确认过了。」

奏辅将自己复学第一天在数据室查到的所有情报简单说给拉奇听。

矮个子听了他的说明,难掩惊讶神色。

「这下你懂了吧?我说的那些话的意义,以及刚才犯下的罪状之严重。你让BulletFist…………也就是艾莉佳背负了杀人的污名。」

「你、你是骗我的吧?怎、怎么……会……」

矮个子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后,眼眶噙满泪水,开始呜咽起来。这家伙就算脑筋再怎么迟钝,现在也已经理解到自己犯下多么严重的过错了。

「抱歉,拉奇。因为实战队全体成员都在心中发过誓,绝不让你和大小姐参与实战。所以,至今为止一直都瞒着你们具体的活动实态……结果就是这样。不过你别放在心上,你的罪就是我的罪,不需要一个人独自承担,」

「贾伯斯先生……我才不在乎弄脏自己的双手。可是、可是……这下子,大小姐不就真的成了通缉犯?要是被抓到了,会落得跟前任头目一样的下场。我不要啊!」

呼……

奏辅看着这幅景象,一脸困扰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处于恍神状态的艾莉佳却忽然开口了:

「等……等,奏辅。」

身着一身大红洋装的少女缓缓站起身,仰头看着黑制服少年。

由发丝间隐约露出的双眸此时看来有如幽灵般。在短短几分钟内变得憔悴至极的她,眼眸深处却带着一抹深深的疑问,她瞪着丧事承办人说:

「你刚才说的话……很奇怪耶。父亲是怀抱和平主义的恐怖分子……那很好,对我而言,反而是令我感到骄傲的事实。不过……这该不会也表示……」

丧主少女任由穗风里搂着自己肩膀,喃喃说着。奏辅听了,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才开口:

「妳注意到啦?艾莉佳。没错,亚兰德先生是个不杀人的恐怖分子,也就是说——他当然没有去爆破移民局。」

奏辅就像是要吐出一直哽在胸口的秘密似的说道:

那个死刑判决——

「是被冤枉的。」

他这么说。

「这一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烦恼着到底要不要说出来。因为到目前为止,纯粹是我的推测,没有任何的证据。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想应该是不会错了。妳老爸是清白的。而将这个清白的人送上处刑台的人,恐怕就是命令荊伊讨伐你们的——大美共和国的高层人员。」

艾莉佳听了奏辅的话,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不曾想过会有这种可能性,心跳扑通狂跳着,膝盖不住地颤抖。

「你是骗人的吧,奏辅!因为、因为……艾莉佳的爸爸既然那么厌恶流血事件,那为什么他又非死不可呢?」

唔。穗风里用力撑住少女的身体这么问道,奏辅苦恼地回答:

「这大概都要归咎于该国警察迟迟抓不到真凶吧。这么一来,势必得『找个人』来当替死鬼才行……毕竟那个国家,因为政府无能早已引起民众怨声载道,直到前阵子为止,都还是充满杀戮之气。恐怕是政治家们怕会影响即将来临的选举,想要早点将事情解决掉吧。」

「真不敢相信。居然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任意处决一个无辜的人!」

「亚兰德先生恐怕是遭到了威胁吧。我想他八成是接受认罪协商,答应服刑,以此换取所有部下的安全。只要他不多嘴,剩下的同伴就不会被调查。而之所以会选在真日本处刑,也是考虑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办法将消息走漏控制到最低的程度。毕竟这是与『正义』背道而驰的行为,是被冤枉的死刑……」

相对于搭档的激愤,奏辅则是小心控制语气,尽量冷静地陈述自己的看法。穗风里是个正义感很强的女人,要是跟她一块气起来,到时候难保她不会拿着抗议书上大美大使馆去。

「如何,老兄?我想你大概是最清楚往生者处刑真相的人吧?我的推理正中红心吗?」

「这……这个……」

被丧事承办人这么一问,那张褐色厚唇眼看就要说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相——就在这个时候……

沙沙。在奏辅等人的身后,比黑夜还要漆黑的一群人拨开草丛现身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纯色的自动步枪。

想当然尔,那便是结束山顶的任务后下山来的抹杀部队猎犬。

「太小姐,危险!」

贾伯斯在大喊的同时也展开了动作。那巨大的拳头贯穿蒙面人的面罩,发出一声骨头凹陷的声响。

转眼间,单眼的雷鬼头战士已经让一名敌人趴倒在地上了。

——ire!Fire!

那群男子惊慌失措地示意同伴开枪。不过,在包围队形还没就绪的情况下就发动反击、任意开枪,反而可能会伤到自己人。

「比津木,你负责保护大姊……喂,拉奇!你去保护大小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豁出性命保护她!」

「遵、遵命!贾伯斯先生!」

贾伯斯一脚踢开动作慢吞吞的部下屁股,由倒下的敌人身上夺走步枪。这段期间敌人也迅速拉近了距离。

再这样下去会成为枪靶!壮汉等确定同伴们已各自跳入草丛后,顺势往距离最近的敌人脚上射击。

嚏嚏嚏,那名士兵栽了个跟斗,在地上打滚。接着二个、三个,只见全副武装的男子们抱着血沫横飞的脚放声哀号,只差没痛晕过去。身经百战的战士可说是弹无虚发。

「不好了,对面,老兄。」

「啊?」

但是,等听到奏辅的叫喊声才反应已经太迟了。原本躲在草丛里的士兵不知何时已瞄准了拉奇和艾莉佳,正要扣下扳机。

敌人在屏息的贾伯斯眼前扳下击锤——不过,不知道是子弹已经射光了还是怎样,对准两人的枪口始终悄然无声。

「混-帐-东-西……,」

贾伯斯以枪托重创敌人的脸颊,神情宛如鬼神,践踏着敌人。他将手里的武器前端硬塞进对方口中,手指攀上扳机。

这次轮到我方让你们尝尝死亡的滋味了。

「等一下,贾伯斯,快住手!」

雷鬼头魔人在听到艾莉佳这一声呼喊后,解除了身上的杀气。他抽出枪口,往已经翻白眼的敌人濡湿胯下踢了一脚。

「呼……这下就结束了吧?不过,这些人是……」

「是啊,比津木,我们得救了。前来搜索的敌人就这么几个……剩下的肯定是上头那些家伙替我们收拾绰了。」

那些部下早有赴死的觉悟,虽然仅仅五个人,而且身上只有玩具武器而已,但却带着人数将近三倍的武装士兵共赴黄泉。

对标榜人肉子弹恐怖攻击的BulletFist来说,这是无上的骄傲。

不过,沉浸于骄傲的时光仅只片刻就结束了。接着,从全然料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原来如此,的确是高手云集——难怪总统阁下不惜违背国际法,也要下令抹杀Bullet的所有成员。」

红莲之炎轰然呼啸如龙。劫火从车子延烧到树木,由那当中现身的,是理应不存在的恶梦——

「妳、妳!姬……姬璃……」

「姬璃子——」

「——荊伊?」

「嗨,两位葬仪候补生,以及BulletFist最后几名幸存者。」

没错,那就是先前被车撞开后再撞上树干,最后更被卷入爆炸中——换作是普通人早就驾鹤西归的荊伊姬璃子。

只见她头发未沾半点煤烟,带着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站在那里。

「姬璃子,妳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不过,妳到底是怎么逃过那场大火的……?」

「条禅同学,妳觉得很不可思议吗?我身上这套蓝色制服可是编入了钴纤维。只要穿上它,不但可以耐得住数万度的高温,车子如果只是直接撞过来而已,还能够勉强撑住喔。」

太夸张了吧。穗风里看着眼前这名拥有不死之身的同学,眼睛眨个不停。

「还有,再让我揭晓一个谜底。比津木同学的推理中无法解开的某个秘密,就由我来告诉各位吧。算是特别优待即将死去的各位……明白了吗?」

姬璃子说完之后,注视着年幼的头目艾莉佳。

随从拉奇立刻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可是,他才瞥了一眼早该死在自己手下的女人,便整个人喘不过气,差点就要口吐白沫。

「怎么,荊伊,妳说我有个无法解开的秘密?」

「没错,你们是这么想的吧?黑心政治家因为得知BulletFist抢走了亚兰德的遗体,于是在恐惧感的驱使下,想到要杀人灭口。这么做全是为了阻止事实真相——隐藏在台面下的认罪协商公诸于世。」

姬璃子的眼神湿滑如蛇,艾莉佳虽然感到害怕,依然鼓起勇气往前跨出一步,表达自己的意见

「对,没错。不过仍然有几个疑点。本组织由前任头目成立,是个秉承良心的稳健集团。真要找人栽赃的话,应该还有其它罪大恶极的犯罪者才对。否则你们应该找不到其他罪名来追究、父亲也不会接受认罪协商才对!」

姬璃子听到艾莉佳充满魄力的质问,以手指按着嘴唇,露出了佩服的表情。

「哦……我原以为妳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没想到还挺聪明的嘛。不过,妳若是知道吏颅的话,肯定会很失望的。BulletFist是个和平的恐怖组织……这根本就是骗人的。真要追究起其他罪名的话,可以说是多到不胜枚举。毕竟妳的同伴全是一些罪该万死的恶棍。」

「妳说什么?」

「首先,就来发表那位堪称代表的恶棍叫什么名字吧?他就是——」

贾伯斯。

女处刑官吐出这句话来,艾莉佳看来怒不可抑,她正想要破口大骂。然而,姬璃子却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随即以冷冰冰的口吻念出自己脑中的资料:

「狂犬-J。这是跟BulletFist无关的其它事件,就连刑务省的数据库里都没有关于他的记录。这个男的在二十五岁之前,是杀害了无数富裕阶层市民的凶恶恐怖犯。」

当然,她所说的这个男的正是年轻时的贾伯斯。

「他以前是个独来独往的恐怖分子。主义、主张跟现在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以行使暴力夹反对自己遭受的迫害以及世界规模的种族歧视。」

但当时的他个性太过耿直,以致手段过分直接。说穿了是暴力行为,具体来说便是冲动杀人。他一个个刺杀、射杀、击毙了榨取包括自己在内的贫困阶级的碍眼有钱人。

「不过,某一天他犯下了致命的过失。那帮富豪猎物以悬赏金利诱了和他一样的穷人,他遭到原以为是自己人的暗算而失去了一只眼睛……就在这时候,狂犬遇见了亚兰德。」

据说当时,亚兰德对已经穷途末路、再也不信任任何人的贾伯斯这么说:

「要是不想死,就和我搭档吧。这么一来,我会保护你。代价就是你——」

「你必须丢掉枪枝与刀械,成为值得我信赖的拳头……没错,那天,那个男人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彷佛在轮唱一样,出声盖过姬璃子话语的人——

正是那名褐皮肤的壮汉。

「贾伯斯!」

「也对,既然本人在场,也不需要我来说这些话了。如何?要继续吗?根据我所得到的资料显示,亚兰德和你当时都在那场移民局爆炸事件的现场,你们不断翻开瓦砾堆,像是在寻找宝藏似的。」

既然话题人物已经自行开口,姬璃子也索性停止对艾莉佳解说,直接问对方。只见贾伯斯丢开裂掉的墨镜,这么说道:

「够了,住口。接下来……由我自己说。」

「贾伯斯,你……」

「大小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您道歉才好。事到如今我就坦白说了吧。您父亲……前任头目亚兰德之所以会死,都是我害的。」

「咦咦咦咦?贾、贾伯斯先生?」

「老兄……没想到你真的……」

「是啊。那女人说的没错,我以前的确是只脏兮兮的野狗,是前任头目亚兰德收留了我……并舍命保护我到最后。」

贾伯斯说起了原由。那天,他们是在移民局爆炸现场进行救援活动时,被警察逮捕的。

他们当然不是真凶。不过,自己曾经是名通缉犯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么一来,就算被问罪也是无可余何的事。

「原来如此!亚兰德先生是顶替老兄,主动要求认罪协商的。他为了遵守当初拉拢老兄作同伴时的约定、为了信守保护老兄的诺言,主动扛下罪行……」

「你说的没错,比津木。可是,不光是我。我之前也说过,这个组织里的人,大都是像我一样的无赖。我想不管是谁落网,落得要被砍头的下场,亚兰德都会舍命相救才对。」

「老兄……」

「仔细想想,你打从一开始就嗅出前任头目是无辜的。你的鼻子真灵,而且你有一颗不怀疑真相的心——我要代替高洁的友人。亚兰德向你道谢。」

男子凝视着奏辅的眼睛,深深一鞠躬。艾莉佳看到这幅景象,抓着随从拉奇的袖子,从喉咙深处挤出含糊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父亲是为了救贾伯斯……而牺牲自己性命的吗?」

怎么会这么、这么憨直——

「大小姐,您要恨我也没关系。不,应该说……我理当被您怨恨。」

「……笨蛋。贾伯斯你这混帐……难道你忘了……我是谁的女儿吗?」

艾莉佳以这句话回应部下的忏悔。在此同时,她闭上眼睛,抱着身体,用心体会父亲的为人处世。

那是身为领袖的器量。父亲的重义轻生令艾莉佳感觉到身体内部愈来愈热。

然而——

「好了,到此为止吧!不过正因为如此,我非毁掉你们BulletFist不可。」

一行人正缅怀故人的为人之际,姬璃子不识时务地以轻快的语调这么宣布。

「妳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荊伊!识相一点好吗!都到这种时候了,杀掉这些人对妳究竟有什么好处?」

「啊?不知世事的葬仪候补生还真是让人伤脑筋呢。比津木同学,你搞清楚,我刚才不平说了吗?正-因-为-如-此。就连号称稳健派的BulletFist都潜藏着如此凶恶的罪犯喔?而且组织成员间的羁绊愈是深刻,愈有可能成为日后的祸根。谁敢保证,这些残堂太了后不会对政府采取报复行动?」

唔……听到姬璃子的言论,奏辅噤口不语,陷入了沉默。

不知从何时起,包围着她的空气不再是平常那种偶像气质。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灼热刺烫的氛围,可比沙漠狂风。

不过,贾伯斯却挺身挡在这样的姬璃子面前。

「等一下,这位大姊。就像妳有任务在身一样,我也有非完成不可的工作。」

姬璃子听到他的发言,挑了一下柳眉。

「放心好了,我并不是要报复。也就是说……艾莉佳小姐。」

贾伯斯这么呼唤,右眼中满是觉悟的神色。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了铁块,放到伫立着的少女手中。

那是一把大型手枪,是前任头目亚兰德的遗物,他生前爱用的——左轮手枪。

「大小姐,这是我替您保管的东西,如今奉还给您。还有,请听我说。我和前任头目……令尊立下两个矢志不移的誓约。一个是刚才说的,那家伙会保护我,另一个就是……」

「另一个?到底是什么……贾伯斯?」

「这次轮到我实现自己和那家伙——亚兰德的约定。」

掌上沉甸甸的铁块重量,以及那番话的分量,令艾莉佳睁大了眼睛。可是,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眼前这名男子即将要做什么。他全身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来自阻挡在眼前的敌人的压迫感,以及走向敌人的战士的决心,在在让少女的肉体受到了束缚。

「喂,拉奇。」

「呃、是!贾伯斯先生!」

「你还记得我刚才交代过你的事吗?」

「那当然,我铭记在心。就算牺牲这条性命,我也会保护艾莉佳小姐的!」

「哈哈……很好。还有……喂,比津木。」

「咦?叫我?」

「对,就是你。我说比津木,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虽然现在身上不巧没有可当报酬的东西,不过,身为一名丧事承办人以及男人……今后大小姐就拜托你了。」

贾伯斯说完闭上眼睛,指着森林深处。奏辅见状,不发一语地转头看爱莉佳。

少女此时由穗风里搂着肩膀,膝盖不住地颤抖。红发搭档以眼神示意奏辅——如果爱莉佳无法自行逃脱,我会助她一臂之力的。奏辅当然点头回应。

不过——

「……笨、笨蛋!贾伯斯你这大混帐!你当我、当我是谁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可是……亚兰德=萨雷斯的女儿!既然是继承那个人的人,又怎么可能舍弃部下,自己一个人逃走呢!」

艾莉佳发出如雷贯耳的一喝。她摇着头、握紧拳头,放声怒吼地甩开穗风里企图制止的手臂,大踏步往前走。

「大、大小姐。」

「你别想要一个人强出头,贾伯斯。好歹也让身为首领的我有点威严好吗,真是的,也不想想我们在组织里同吃一锅饭有多少年了……你这混帐副长真是一点也不机伶。」

啪、啪。贾伯斯看着那小小的手掌槌打着自己的双脚,眨了眨仅剩的右眼,一副伤脑筋的样子。

「……看吧,老兄。这下怎么办?既然丧主都这么说了,我们丧事承办人除了在这里等候之外,别无他法了喔。」

「你们几个……」

奏辅一脸苦笑地耸了耸肩,贾伯斯瞬间露出了哑口无言的表情。

不过,也仅止于片刻罢了。褐皮肤战士搔了搔雷鬼头,用力挺起肩膀,吐了口气,与穿着蓝色铠甲的死神对峙。

「好。那就来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吧!我要上了,妳这怪物。我才不管妳什么特级还是浊酒,只不过是顶了个响叮当的头衔就自以为很强。让我来好好讨教讨教,让妳知道什么叫做实战的恐怖吧。」

「哎呀,你不逃吗?等我打败你之后,就轮到那小女孩。BulletFist大概再过三分钟就要全团被歼灭啰?」

「哼。这种话,等妳屁股上的蒙古斑退了以后再……说,」

咚,贾伯斯说完,一口气拉近与姬璃子之间的距离。沙砾飞扬、草土刨起,巨大肉壁挡在蓝制服的眼前。

「嘘!」

接着,姬璃子抓准时机使出一拳予以反击。左手的PanzerTorch划破疾风,那是一周前才贯穿亚兰德胸膛的魔女铁爪。这一击足以匹敌大斧一挥。

然而贾伯斯却以千钧一发的差距闪开了,他的动作灵活得不像是个彪形大汉。

「喔喔,老兄还真不是盖的!体格明明像个摔角手,动作却跟轻量级拳击手有得拼!」

战斗一开始,双方便你来我往,奏辅在旁边看得不禁欢呼连连。

「是啊……姬璃子不愧是武道的高段者。贾伯斯先生居然能看穿那一刺,真厉害!」

「那当然,贾伯斯是我们组织里最强的,也是深受父亲信赖、无敌的拳头。」

咻——咻,围观者发出惊叹声的同时,两人的攻防战依旧持续进行着。姬璃子挥舞的铁手刀是名符其实的凶器,碰到就切开、刺中就贯穿。至于贾伯斯的拳头,真要比喻的话,就是大炮了吧。

无论哪一方,都是直接命中就足以致命的必杀攻击。

咚!

「呜噢……!」

在数十次你来我往的狠招交锋之后,最先命中目标的冲击,就是直捣姬璃子腹部、力道非比寻常的一击。那是从绝佳角度切入的上击拳,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女处刑官靴尖离开了地面。

「太——棒了,怎么样,看到了吧,女死神,这就是贾伯斯先生的必杀技,只要挨一下,任何人都会马上闭嘴。每当要阻止同伴问的争吵时,他一定会使出这招。活该,妳就给我痛哭流涕、吐个半死吧!」

这一击正中下怀,拉奇看了骄傲地叫出声来。但是,就连这一击都无法让特级处刑官闭嘴,实在是可畏的对手。

「……看样子,有个观众很没教养呢,吵死了。倒是你,下辈子就投胎当工地打桩机好了,保证会受到重用。」

「少在那边鬼扯了,鹤嘴锄女。不过,没想到妳这么耐打,真是吓到我啦。」

女处刑官话没说完便伸手一挥,在电光石火间发动反击,贾伯斯赶紧翻身。追丢目标的铁爪就这么硬生生地插进树干。

铿隆——!

「哇噢,好险啊。不过,就算妳的鹤嘴锄再怎么粗勇,一旦打不中,可是连只虫子都杀不死喔!」

贾伯斯边擦着冷汗、边绕到姬璃子身后,抬起巨大的靴底朝她的背踢过去。这猛烈的一踢简直可比原木撞击,受到冲击拔出手刀的姬璃子脚步虽然蹒珊,依然举起PanzerTorch防御紧接着迎面飞来的拳头。

「唔……我说比津木同学!还有条禅同学。你们不要光顾着在一旁观看,就稍微帮我一下如何?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当你们是共犯喔!」

姬璃子瞥了那两位同学一眼,焦躁让她语调变得粗声粗气。

在自己应付着雷鬼头壮汉这样出乎意料的强敌时,理应是同伴的两人却选择袖手旁观——让她看了很不顺眼。

「抱歉,荊伊,但我们可不能帮妳啊。之前也说过了,我们已经接受委托承办亚兰德囊的丧事。要是大家全死在这里,最关键的丧主和吊唁者就没啦。」

「丧事?你要替恐怖分子办丧事?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为了这种事情背叛司法正义,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奏辅根本懒得听她的意见。贾伯斯则是一边挥拳、一边开口嘲讽:

「喝!喂喂喂,别开玩笑了,大姊。什么司法正义?就算我们是恐怖分子,也不能这样冤枉无辜的人吧?而且居然连同伴都想灭口……亚兰德要是听了肯定会说——那种东西,闻起来就跟臭掉的蛋一样!」

姬璃子自然早就已经从亡故的当事人口中听过那句话。她一时气急攻心,发出低吼,胡乱挥舞起铁臂。

木屑在夜色中纷飞、劈啪作响。参天巨木莫名成了出气筒,树干表面像被电锯削过一样,多了几道深刻约痕迹。

「哼……一被触及痛处就发起飙来。根本就是受到大国虚有其表的正义茶毒嘛……换个角度想,这个女人还真悲哀呢。」

艾莉佳见状,像在压抑父亲被夺走的愤怒一样这么说道。特级处刑官。荊伊姬璃子听到那番话,满腔愤慨眼见就要到达顶点。

「唔……这个小鬼还真自以为是……不过,妳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再这样下去,你们绝对不会有胜算的!」

女处刑官说完舔了一下嘴角。丰满的双峰也跟着起伏不定,彷佛在强调其存在感一样。

「因为我有这身无敌的铠甲!」

没错。或许是因为实战经验有别,很明显地都是由贾伯斯采取攻势。但无论是拳击还是脚踢,威力全都让那套钴纤维制成的蓝制服给挡了下来。姬璃子只需要防御脸部就不必担心被打倒。

「呵呵,真可惜。我还是青春年华的十八岁,相比之下贾伯斯,你已经有四十多岁啰——你差不多也快藏不住那刺耳的喘气声了吧,」

吁、吁。贾伯斯被不到自己一半年纪的小丫头这么嘲讽,奋力咬着牙,克制住从厚唇间流泄而出的呼吸声。

那张潮红的脸庞已经浮现汗珠,在月光下闪耀着。

「咦?这怎么可能……贾伯斯先生?」

「老兄……」

「哈、哈哈……可恶,这位大姊说的没错。不过,我刚才也说啦从我要教教妳实战的恐怖。来啊,我还没有让妳见识到我的绝活咧。」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逞强是吗……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恐怖分子一脸痛苦地出言挑衅,姬璃子则是带着冰冷的目光向前踏出一步。挥出的手刀蟧随着一阵金属音,切断发辫、削过了耳朵。

咻。几滴殷红飞沫在夜空中飞舞。

「贾伯斯!」

贾伯斯的反应跟刚才比起来,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左、左、佯攻右,接着是必杀的PanzerTorch。姬璃子看到褐色巨人在顷刻问被鲜血染红,脸上逐渐浮现一抹恍惚陶醉的表情。

「啊哈哈哈……很好,你很快就会玩完了。不过你放心,接下来,我一定会让那个小不点紧随着你的脚步而去的!」

「啊、啊、啊……贾伯斯先生!」

「老兄!可恶……这下真的惨了!」

「咦?等一下,奏辅!」

拉奇以及奏辅看到贾伯斯无以为继地任凭对方宰割,立即冲上前去抓住姬璃子的手。

「做什么,矮个子,你别妨凝我!而且……竟然连比津木同学也这样!为什么?这些家伙跟杀了你父母的那帮人可是同类喔!你对犯罪者难道没有憎恨或复仇的念头吗?」

「少啰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被杀啊!」

「为什么?你这是何苦呢?就算是客户,你也没有理由替这些恐怖分子如此卖命吧。」

「混帐东西,妳还不懂吗!所谓的人类啊,不管生前是怎样的家伙,一旦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就算他们两个人合力使出浑身解数架着姬璃子,她的铁左腕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要是稍有松懈,姬璃子便会一口气挣脱束缚,发动致命一击,捅进贾伯斯的身体里。

「唔……什么死了就结束了,那不是废话吗……我看你根本就是冷血动物,就连父母被杀了,PTSD的能力也没有觉醒。这种人居然还在那里说那种老掉牙的话……快放开我。放手、放手……放-手————————!」

「危险。你们两个快让开。」

贾伯斯感受到姬璃子怒气已然沸腾,出声叫奏辅他们回避。在他挥出的拳头触及女处刑官的脸之前,一股力量便爆发出来,黑制服少年与矮个子被震得撞上附近的树木。

「呜啊!」

「呜咿!」

「噢噢噢!」

接着,姬璃子挡下贾伯斯如岩石般坚硬的拳头,铁爪深深陷进那粗壮的褐色手腕,有如捕兽夹的手指逐渐没入他的手肘,掐断关节韧带、捏碎了软骨。

「唔、大小姐!」

「我知道……蹲下,贾伯斯,」

就在这时候,壮汉出声呼喊,站在背后的艾莉佳立刻响应,将手中的武器对准敌人。那是亡父亚兰德的手枪,刚才贾伯斯才将它交给真正的继承人艾莉佳。

她拚命伸长了指尖,拙下沉重的铁制月牙。

——砰!

「唔!」

尽管年幼,艾莉佳好歹也是无赖汉的头头。她发射的子弹正中姬璃子额头。虽然是橡胶,但高个女正面挨了这发大口径子弹,整个人当场往后仰倒,因为失去重心而歪向了一边。

「趁现在,贾伯斯!」

「遵命!」

在第二代头目的指示下,只见巨汉副长抱起姬璃子的身躯,接着一直线地大步冲向山坡斜面。

「咦?他该不会是要……」

这时候,背部遭受撞击的奏辅一边撑起上半身、一边睁大了眼睛。他对这处地形草木生长的样子有点印象,还有这泥土以及倾斜度……

真的很像……几个小时之前,他曾亲身经历过的那场惨剧的景象。脚下的触感忽然被抽离、。0G逆G、不愿回首的既视感。

「喝啊!」

然后,随着贾伯斯一声大吼,那副巨大的身躯与姬璃子的蓝制服便一同消失在黑暗中。隔了一拍之后,耳际传来某种重物掉落地面的闷响——

没错,那是和奏辅当初滑落的地点一样,隐藏在草丛下的悬崖。所有人立即拿着手电筒冲过去一探究竟。在十五公尺左右高的断崖底下,可以看到有个女子倒在地上,而另一名壮汉则是正要站起身。

「……欢迎你回来,贾伯斯。没事就好。」

「呀——喝!真不愧是贾伯斯先生,我们最强的实战队长!」

在那之后,又过了好一阵子,胜利的勇者好不容易才爬上断崖,组织同伴连忙开口慰劳。

「不过真惊人耶……那个什么绝活的。原来老兄在战斗的时候,伺时也把这里的地形列入考虑了啊……等一下,就算是荊伊,这下恐怕也——」

「贾伯斯先生,姬璃子没事吧?她没受什么重伤吧?」

穗风里推开搭档,大声问道。贾伯斯带着一脸筋疲力尽的表情,拿手电筋照着悬崖下的强敌。

只见对方那头黑发呈放射状散开,下头是裂开的坚硬地面。乍看之下像是当场死亡,愈过,头部确实有用双手保护着。真不愧是特级处刑官的防卫本能。

话虽如此,相当于从四层楼高度垂直落下的冲击力道毕竟非同小可,姬璃子仍一动也不动的,看样子是昏过去了。

「放心,不要紧的。虽然说……我的体重也全部让她概括承受,但也只好暂时让她保持这个状态乖乖睡觉了。让美女一个人露宿荒郊野外,或许是有点可怜,但是……」

「我呸,那种怪物,死了最好……呃……啊……对、对不起,大小姐。」

拉奇目睹这戏剧性的胜利,当场激动得吐起口水,不过,一注意到身旁主人正面露愠色地瞪着他,立刻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没错,BulletFist是个不杀人的恐怖组织。

「大小姐,很抱歉,刚才没能考虑到您的立场,有所冒犯了。而且弄得如此狼狈,未免太难看了。」

「这是什么话,贾伯斯。做得好,你让我彻底见识到本组织的战斗方式。况且,我才该道歉呢……一直以来,身为首领的我实在太不长进了。你们总是像这样出生入死地从事恐怖活动吧?我也想向那些殡命的部下道歉,并由衷地致上敬意,」

「哈哈哈……对那些家伙来说,这可是无上的勋章呢!」

鲜血、汗水与泥巴夹杂。艾莉佳看着满身疮痍的部下,忍不住伸手抱住他粗壮的身体。

脸上充满了放心与感谢之情。

还有身为组织首领的骄傲与自信。

「太好了……这下子,艾莉佳他们就能逃过一劫了。」

「……是啊。不论如何,还是赶快离开这个国家比较好。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总之,那个大得要命的棺材也没了,只有这三个人的话,动点手脚至少搭得到船吧?不过,在这之前——」

「我知道,得帮艾莉佳的父亲办好丧礼才行。」

负责承办丧事的二人组看着激战结束后紧紧相依的三名恐怖分子,脸上露出了微笑,很自然地牵起了手。

——就在这时候……

「你们在……笑什么?」

「咦?」

无论是谁,转向声音来源时都是面带笑容。

不论是奏辅与穗风里。

或是拉奇和艾莉佳。

可是,那笑容却在下一秒钟,因为突然来袭的恐惧而冻结住。

「呜呕?」

贾伯斯的胸膛迅速隆起、裂开、迸散,喷出了鲜血和内脏。白鲜红肉体中现形的是染得通红、散发湿黏光泽的铁笼手。

那是姬璃子的PanzerTorch。

「嘶啊!」

「啊!」

从浑厚的肉壁中伸出的臂铠抓住近在眼前的艾莉佳头发。少女立刻想要抽身,但铁蛇颚却紧咬住她的短发不放。

「呀啊啊啊,贾、贾伯斯!」

「姬、璃子……荆……妳是、什么时、候……!」

「爱莉佳小姐,贾伯斯先生?妳、妳这畜牲。放手、放手、快放手————!」

拉奇哭丧着脸冲上前去,但姬璃子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伏,然后往身后扔。

整个过程完全没用到左手。矮个子被她抓住领口甩了几圈,最后,倒栽葱地从刚才探头看的悬崖摔了下去。

「啊啊,拉、拉奇!」

艾莉佳眼看随从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忍不住扯破了嗓子呼唤着他的名字。换作是虎背蟧熊腰的战士还不打紧,但拉奇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厨师,从十五公尺高的地方摔下去,绝不可能没事的。

「大小姐……快、逃……」

胸膛被手刀贯穿的贾伯斯挤出最后的力气,想帮助艾莉佳从处刑官的手中逃脱。他以粗壮的手指抓住铁爪,不过在这种状态下,根本不可能发挥得了力量。

「怎么连贾伯斯也这么说!不准死……振作一点。」

「咭、咭、咭、喀、喀、喀……我的使命就是抹杀恐怖分子……很好,现在只剩下一个……很快就能解决掉了。」

姬璃子发出宛如机械般刺耳的笑声,朝吓得绷着脸杵在原地的艾莉佳逼近。中间夹着被当成肉壁的巨汉,她慢慢、慢慢地愈靠愈近——鲜血从她的头顶滴落,那张美丽的脸如今已化为妖魔般狰狞的面孔。

「等、等等,荊伊!」

这时冲过来抓住她的是奏辅。黑制服少年目睹了安详在剎那间化为恶梦般的惨剧,他瞇着被冷汗浸湿的眼睛大喊着:

「住手!快点清醒过来啊,已经够了吧!就算妳是接到命令,但连这孩子都要杀的话那也太过分了!艾莉佳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比津木……同学?」

奏辅满脸激动,一边拚命想要扳开她的手指、一边大喊着,姬璃子迷蒙的眼神缓缓移向他的方向。

「呵呵……呵呵呵。比津木同学果然是笨蛋呢。一样是犯罪者,只因为这丫头年纪还小,就要我放过她?你该不会以为在恐怖攻击的罹难者当中没有小孩子吧?」

「荊伊,妳……!」

「咭、咭、咭……既然你听懂了,就别碰……我的手!」

叩!姬璃子才刚喊出声,便马上踢开扳住自己手指不放的碍眼同学。特级处刑官练就的好脚力让奏辅不断地往后翻滚。

「唔……比、津木。唔……」

处刑官依旧不肯放开艾莉佳的头发,这迫使贾伯斯运用仅存的力气使露后一招。贯穿自己身体的臂铠——他以那只手肘为基点,转动自己的身体。

就构造上来说,人型手腕不管做得再牢固,其弱点就在逆关节——这是赌上性命的腋下制肘。贾伯斯不惜压烂自己的肺脏,撕裂了胃与肠,将敌人摔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姬璃子的手松开了艾莉佳的头发。

「贾伯斯。」

「呜啊。这、这只野狗竟然……!」

姬璃子嘴里满是泥土,双唇喃喃吐出怨恨。不过对方早已气绝身亡。身经百战的勇士死了——如今不过是一团肉块罢了。女处刑官踢开那副沉重的遗体,从地上爬起来。

等在她面前的,是才刚站起身来的黑制服同学。

「别碍事,给我闪开,比津木!」

「开什么玩笑!谁要让啊,妳这王八蛋!」

奏辅话才说完,便迎头撞了上去,那是加诸全身重量的一记头槌,但姬璃子却动也不动。于是他又使出浑身解数揍了对方二、三拳,不过依旧无法为身穿蓝制服的特级处刑官带来任何伤害。

反观姬璃子,仅以一记上击拳就让奏辅下颚朝天。直捣心窝的膝踢更让他身体弯成く字形,吐出的东西尚未落地,就以右拳打断了他的鼻梁。

尽管鼻血不停滴落,奏辅依然紧抓着满是污渍的蓝制服衣角不放。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于这些人渣呢?这些家伙可是全人类的公敌喔,是比蟑螂还不如的害虫!」

「笨蛋……我才不是为了这件事……已经……不是这件事了。」

奏辅虚弱无力的手软绵绵地伸到姬璃子眼前。接着,以弹额头的方式,用手指点了一下对方的鼻子。

些微的痛觉传来,直挺的鼻尖染上一抹红。接着,姬璃子她——

举起了PanzerTorch。朝眼前同学的下颚——掼了下去。

「啊啊……奏辅!」

啪一声之后,奏辅的身体像根粗棍一样,当场仰倒在地。穗风里大叫出声,撑住重要搭档的头。但他的身体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姬璃子,妳在做什么!妳那只左手……要是直接挨上妳一拳,奏辅真的会死掉耶!」

「哼。条禅同学,妳在说什么傻话?我揍他当然就是有这个打算啊!刚才我也说过了吧?谁敢来阻挡我,一律格杀勿论!」

「怎么可以这样!姬璃子妳——」

咚。无情的处刑官以一记膝踢让穗风里整个人腾空。

内脏一阵紧缩,呼吸当场停止。有如灼热的铁棒捣进胃部一样,纽发少女痛得五官全扭在一起,晕了过去。

「……好了,这么一来,就再也没有人会来凝事了。还真是让人火大呀。」

铁笼手的火焰孔冒出蒸腾热气,姬璃子转向艾莉佳,少女已经被恐惧攫住,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她就像被猛禽盯上的小老鼠,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逃。

接着,那只大手伸了过来,遮蔽了艾莉佳的视线。姬璃子以左手轻而易举拎起了少女的身体。

「啊呜……姬、姬璃子……荊伊……杀了父亲的……处刑官……」

啾。炽热的指尖用力一掐,陷进了太阳穴,少女痛苦不堪,双脚不停地踢着。

「嗯~是啊,艾莉佳,是我杀了妳父亲。那又怎么样?妳有意见吗?哈……开什么玩笑。就算现在以稳健派自居,但总有一天,你们一定会威胁到善良市民的生活。驱除这种社会害虫是我的使命,维护世界和平正是我生存的意义!」

「住口!唔……居然以牺牲并不是真的罪不可赦的人来粉饰太平……我继承亡父的遗志,绝不认同你们创造出来的这种虚伪世界、扭曲的正义!」

艾莉佳一边拚了命地枢着魔女的手、一边表达自己的反抗之意。

「区区一个小丫头还真敢说。搞清楚,妳的同伴已经全都死光了,如今只剩妳一个人而已……只能孤零零地死去喔!」

「……呜呜。」

姬璃子的话令艾莉佳呜咽了起来。没错,在这黑暗的世界中,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个人,而且现在就快死在魔女的利爪下,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救救我——!

少女这么想着。她心里想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父亲。

亚兰德=萨雷斯。那个收留并且养育自己,有着宽阔背脊的温柔男子。

「父亲!请你救救我,父亲,求求你,父亲……父……」

艾莉佳声嘶力竭地求救着,直到喘不过气来。最后,喉咙沙哑的她——

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叫出了这两个字:

「爸爸——!」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居然向死去的父亲求救呀。说到底,妳终究只是个孩子啊。如何,妳很难过吧?很懊悔吧?不过,不管妳再怎么祈祷,死去的人是不会给妳任何回应的。就像那边那个笨男人说的一样,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人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可、可恶。姬璃子!妳敢说奏辅的坏话,我绝对饶不了妳!还有……请妳,请妳快点放开爱莉佳!」

听到柔弱少女的尖叫,原本趴在地上的穗风里努力挤出一丝声音这么说道。但不管穗风里再怎么努力,毕竟是吃了特级处刑官一击,现在她手脚仍旧使不上力。

「呵呵呵,妳就安静地躺着吧,条禅同学。妳那么受欢迎,要是连妳都杀掉的话,就算是我也没有脸去见班上同学。」

「唔……为什么,姬璃子?我知道妳很痛恨恐怖分子,可是,为什么连年纪那么小的艾莉佳妳都不放过呢?像妳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单单对恐怖分子如此心狠手辣?」

扑通

死神一听到这句话,嘴角立刻露出了利牙。

「为什么?妳问本小姐为什么对恐怖分子这么心狠手辣?哈哈哈……的确。好吧,条禅同学,反正妳人缘一向很好,我就向妳这位同年级的女生谈谈我的失恋话题吧——妳听好啰,就在那一天,我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

姬璃子说到这里闭上双唇,等咽了口口水之后,她睁大了双眼。

——那是在她八岁的时候发生的事。

姬璃子在暑假结束之前,和身为外交官的父母一同前往其它州的国际文化中心。她要去参加国际空手道大会的团体表演,与全球四十个国家的儿童共襄盛举。

老实说,小时候的姬璃子运动神经并不怎么发达,所以,那时的她不过是去充人数罢了。

「不过,和我一起去的同道场男孩就不一样了,大我一岁的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武道家。」

姬璃子说到这里,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憧憬。那名少年一握起拳来,便体现了龙翔天际之雄壮、虎蹴大地之威武。

那并不是单纯的暴力。他是那么清廉的拳士,让人不由得相信——人类或许真的可以透过武道达到神的境界。

「我当然喜欢上了他,然后,神听到了我的心愿!真不敢相信,那个男孩竟然也喜欢上体弱多病、文静内向的我!啊啊……那时候的我高兴得都快疯了,还兴奋得绕着家里一直跑呢。结果不小心感冒了,好像还被妈妈骂了一顿。」

姬璃子双颊飞红,一副很害羞的模样。看来那段两小无猜的恋情,至今仍然让她怦然心动。

但是——

阴沉、凶狠、愤怒的神情逐渐取代了原先的那抹微笑。

「……啊啊,没错,我永远忘不了。在大会结束、拍过纪念照之后,一群大人围住了小拳士,对他的表现赞誉有加。我站在大厅一角寂寞地看着他们。不过温柔的他很快地钻出大人的圈子,朝孤零零站着的我跑了过来,挥着手,满脸的笑容。就在那个时候……会场突然传出了爆炸声和闪光,他的笑容就在我眼前,整个被火焰包围住、燃烧崩解了……」

「姬璃子……妳……」

「这十年来,我从不曾忘记那一瞬间的画面。不仅睡着了会梦见,就算醒来也会烙印在眼底。它伴随着左手的疼痛,那感觉就像身在地狱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我!」

姬璃子大叫一声,将艾莉佳摔回地上。她动手解除施加在左手PanzerTorch——那好几重的固定装置。啪嚓、啪嚓。最后铁防具从所有束缚中解放,因为本身的重量而铿锵落地。

然后,出现在穗风里眼前的是——

被烧成红铜色的异常肤色。扭曲、变形的肌肉,还有烧伤溃烂后留下的丑陋疤痕。那是这个女人的怨念与执念凝聚成憎恨的强力证明。

由于那幅景象实在过于怵目惊心,穗风里忍不住别过头去。

「如何,这么一来妳就懂了吧,条禅同学?妳刚刚还责备我,为什么单单对恐怖分子那么心狠手辣。现在换我反问妳——对方凭什么这样心狠手辣地对待我们,就因为他们是恐怖分子吗?心爱的人就死在我眼前喔!死了!死掉了,他死掉了!所以,我绝不会原谅造成这股悲伤的恐怖分子。在我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绝对要一一揪出他们、逮捕他们,将他们统统治罪!我要用我这只手将他们大卸八块、烧成灰烬!」

在姬璃子怒吼的那一瞬间,裹着热气的左手也跟着冒出了熊熊烈火。制服袖子上沾到的鲜血逐渐由红转黑,从血渍化为焦炭。无论是现在或过去,这个女人体内始终有把不断灼烧着自己的火焰。当时的惨状化为浊黑的遗恨,烙印在她的灵魂上。

然而,就像是前来扑灭这宿怨的业火一样——

「我知道了。够了,已经够了,到此为止吧,荊伊。」

发出这个沉稳声响的是——刚才早该被她打倒的奏辅。

滴答。滴答。滴答。噙着泪水的穗风里不知何时爬到了横躺在地的奏辅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宝特瓶。那瓶子姬璃子也有印象,是葬仪负责人的必需品,总是放在包包里。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

「临终之水……?」

满脸是血的奏辅被这水一泼洒,立即醒了过来。他一边将头发往后拨、一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简直太乱来了,被那种程度的打击KO掉之后,不过泼个水而已,身体怎么可能动得了?

保持安静是头部受创后的铁则,这男的该不会真的想死吧?

「……呼,穗风里,掩护得好。嗯……怎么啦,荊伊?干嘛一副看到鬼的样子?我爬起来,真的让妳觉得这么不可思议吗?」

「比津木向学,你……」

「我告诉妳,这个『临终之水』本来是为了让濒死的人复活,期望达到复苏效果的产物喔。不过,实际上顶多只能像这样让昏倒的人恢复意识,除此之外就没太大用处了。」

奏辅边说边擤了擤鼻子,再以袖子擦拭流下来的鼻血。

「怎么可能。你明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当然是为了丧主艾莉佳和……荊伊。我要救妳脱离那已经烧灼干涸的心。」

「你说你要……救……我?」

奏辅在咧开嘴露齿而笑的瞬间,再度迎头冲向蓝制服。

毫无长进的无谋特攻。尽管此举出乎姬璃子的意料,她依然冷静闪过同学的攻击,以那只燃烧的左手重击黑制服的背。

「呜呕!」

奏辅脚步一个不稳,直接跌了个狗吃屎仆倒在地上。

「哈哈!刚才还说得神气活现的,现在怎么变成这副孬相啊?这下你总该知道自己有多无能了吧?像你这种吊车尾、连PTSD能力都没有觉醒的家伙,别说是我,你谁都救不了。」

「无能……是啊,妳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弱小的人类。不过,妳也一样啊,荊伊。虽然现在高声炫耀着自己的胜利,但其实妳很弱,而且弱得可悲。」

头被姬璃子踩在脚下的奏辅以双手撑起身体这么说道。

「弱?你说我弱?喔……说我这个用怨恨之火烧光一切的PanzerTorch荊伊姬璃子弱?这话可真是有趣呢。」

姬璃子往趴在地上的黑制服腹部踢下去,奏辅被踢得在地上打滚,一边咳嗽、一边颤颤巍巍挺起上半身,继续说道:

「妳还不明白吗?真正的强者,真正拥有一颗坚强的心的人就在这里。身体虽小,却依然拚了命地活下去,不管遭遇再多的苦也不怨恨任何人,总是抬头挺胸向前走。真正的勇者就是——艾莉佳!」

奏辅说完,举起痛得发抖的手指,指着倒在一旁的少女。

「刚才妳要动手杀艾莉佳的时候,那孩子恨过妳吗?最爱的养父死得那么惨,可是那孩子看到妳这个仇人,有对妳说过任何憎恨的话吗?」

「你说什么……?」

姬璃子被奏辅这么一问,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的对话。

没……没有

无论她反刍记忆多少次,艾莉佳说出口的,只有继承前任头目遗志的觉悟,以及向最爱的亡父祈祷的话语。

憎恶也好、怨恨也罢。自己至今为止不知道唾骂过犯罪者多少恶言恶语,但这个少女却一个字也没对自己说过。

「别、别开玩笑了,那是……那是当然的啊。我可是主导司法正义这一方的人,而这个丫头却是犯罪者那一方的人……她要是敢反过来恨我,根本就是无惧于神的行为!」

「妳真的这么认为吗?杀人报复,恨返己身……妳就处在这血腥的轮回中,那里怎么可能会有神?要是没有人鼓起勇气停止这种负连锁的话,悲伤将会永无止尽。」

「你闭嘴,别说那种老掉牙的台词!」

奏辅再度蹒跚地冲了过来,姬璃子以膝盖迎击。奏辅吐出血来,这次真的像滩烂泥一样从她的肢体上滑落。

但在完全倒地之前,他伸手抓住了姬璃子的裙子。

「……是啊,这台词的确肉麻。不过,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我,而是我那……死去的老爸。」

「你……父亲?」

姬璃子听到奏辅这句话,开始回想。说到那次的恐怖攻击事件,新闻或报纸等各种报导就不必说了,就连小报的评论也全都记在她的脑海里。看过无数次受害者名单的她自然也知道比津木双亲的事。

母亲名叫比津木君枝,步行于国际文化中心正下方时,被落下的水泥块砸中而身亡。至于父亲的名字则是——

「比津木法严。同样因为落下的玻璃碎片而身受重伤……重伤?」

姬璃子说到这里,颇为意外地歪着头。

「没错,我老爸的确是在那次的事件中受重伤。不过,他是在一阵子之后才过世的。在那段期间,他完成了自己人生中最后的工作……妳还记得吗?在事件中抱着炸弹身亡的那名犯人。替那家伙办丧事的,就是当时在那条街上当和尚的我爸。」

「什……么?」

奏辅的发言令姬璃子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有哪个丈夫会替杀了自己妻子的犯人办丧事?就算是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也难怪妳会吓到啦!老实说,我直到现在仍然怀疑我老爸当时是不是疯了。妳想想看嘛,死掉的犯人不仅是个外国人,而且还是非英语系出身的,是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边境国家。所以,我老爸为了要知道那家伙是信仰什么教派的,还废寝忘食地调查各种文献,也不想想自己是个必须安静休养的伤员。他之所以会那么快就去世,八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不过,他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虽然是在异乡,但犯人的丧事最后据说有按照故乡的习俗办妥了。

至于有没有吊唁者就不清楚了。毕竟是个无法公开举行、必须避讳的丧礼。但是,年幼的奏辅记得自己亲眼看见的画面。本应无人造访的荒野尽头,有好几台车守在那里,从远方窥视这一幕。

那当然不是警察或军方派来的监视人员。

他们无法报出名字,那是死去男子的遗族。

「我实在看不下去,总觉得老爸真蠢,我大骂着『做这什么无聊事嘛』。可是事发当天,浑身是血的老爸大喊的那句话,至今仍在我的耳边萦绕不去。」

奏辅以郑重的口吻娓娓道来,姬璃子仿佛受到吸引似的,看着缓缓站起身来的少年双眼。

「那时候,我不肯离开死去的母亲身边,一直哭个不停。于是,我那个笨老爸这么说了:『奏辅,千万别忘了你心中此刻的愤怒与懊悔。然后,有一天……你要成为能够放下这股怨恨的男人』——」

姬璃子一脸错愕地听着这番话。

「以前的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后来我想通了,这世上就只有『活着的人』。不管是怎样的坏人、怎样的好人,一旦死了,就全都结束了。剩下来的,就只有我们这些继续活着的人。」

「我不知道这是谁决定的事——只要是人就注定会死。人死了,一切就结束了。所以,活着的人不可以一天到晚沉浸在憎恨或悲伤的情绪中,没完没了地生活下去。我是这样解释我那笨老爸的话的。」

拜这句话所赐,如今自已也和父亲一样,当起了丧事承办人。

奏辅自嘲似的这么说完后笑了笑。

「妳看得出来吧。艾莉佳就做到了,她放下了仇恨,那是世上最需要勇气的一件事。反观我们却如此脆弱。PTSD能力有多强,就代表内心有多脆弱。所以,我们必须要变得更坚强才行。」

「怎么可能!…………那些人夺走我的挚爱,还要我原谅他们,我办不到!」

姬璃子大吼着,拳头冒出熊熊火焰逼近奏辅。

卸下臂铠的攻击要比包着铁甲时更为粗暴。被解放出来的是憎恶——悲伤。

而奏辅以身体正中央承受这一切。

接着,他手一抓。

「……办得到的,荊伊,妳可以的,就让我来帮妳一把。」

那一瞬间,有如黑夜的漆黑灵气自奏辅体内升起。那股丛云在下一秒又回到奏辅身上,溶入黑色制服中。

「PTSD——『漆黑棺木(JetCoffin)』——」

这句低语声传人了姬璃子耳中。接着,她感觉到深植于左手的疼痛与灼热在顷刻间像是妆吸走了一样。

只见奏辅双手抓着自己被烧得惨不忍睹的手,窜起的火焰经由他的手掌被吸入漆黑的丧服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拾起视线,谁知映入眼帘的竞是一幅难以置信的光景。自己以前住过的街道、砖造的家、每天上下学必经的路线、常和朋友一起去的公园贩卖处。那是她的童年,既没有不安也没有恐惧的幸福时光。在无条件的爱意包围下充满欢笑、不见悲伤,是她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在那当中,有着这颗心最为光辉灿烂的时刻。

(约瑟!)

转过头来的,是这世上自己最挚爱的少年。只见他一脸腼腆地对着自己微笑。

(约瑟……约瑟!告诉我,我、我错了吗?我根本就不坚强吗?我是因为太脆弱,才会一直无法出失去你的阴霾吗?)

姬璃子这么问着,少年露出些许寂寞的表情,那抹微笑蒙上了阴影。

「……啊」

这时,姬璃子屏息,只见火焰从她的左手消失了。本来充满杀气的眼睁深处,浮现了困惑的神色。与此同时,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都放空了。

奏辅就站在眼前。那名黑制服同学带着憔悴至极的表情,歪着嘴角这么说道:

「好,到此为止了,荊伊……虽然妳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不过我们毕竟是同学,妳不只妆我背负着同样的心结。而且还一样地笨。因为这样我才救妳的……」

「比津木同学……」

「神啊。请赐予这悲哀而深情的少女温暖的……祝福——」

奏辅一祈祷完,便倒在姬璃子的脚边。

「奏辅!奏辅,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唔……我没事,穗风里。好了,现在别碰我……小心烫伤。」

穗风里眼看奏辅战胜强敌、救了艾莉佳,喜不自胜地冲上前来想要抱起他,可是奏辅却皱着眉头拒绝。

他全身冒出白烟。身上的黑制服活像是进过火堆似的,到处都被烧出破洞,甚至还冒出烟来。

另一方面,姬璃子则是跌坐在地上,一语不发地仰望着天空。

由枝哑间望出去可以看到繁星点点。凌波微步探出脸来的月光拂去黑暗,皓皓然照亮四周。

接着,她的视线往下注视着自己的左手。那只手完全不听使唤,动也不动地,简直就像是别人的手一样。当然,她不仅使不上那股怪力,也点不起憎恨之火。

姬璃子看着位于左手无名指上,唯一还保留原本肤色的地方。

那是从前戴着和约瑟交换的婚戒所留下的痕迹。年幼的两人曾许下将来的誓约,并替彼此戴上了马口铁制的玩具戒指。

被那场红莲之火灼烧摧残的左手,只有这个部位完整无缺,连一点焦痕也没有。

姬璃子闭上眼睛。这么一来,昔日的光景便会涌上心头,往事历历在目。她觉得悲伤、难过、痛苦,可是左手却仍旧使不上力。

此时浮现脑海的,尽是刚才在虚幻中看到的少年笑容。

「……等一下,你们两个。」

然后,姬璃子站起身来,她出声叫了那两个背叛者。

「怎、怎样,姬璃子,还想打吗?如果妳坚持不放过艾莉佳的话叶这回就由我代替奏辅当妳的对手吧!先说清楚,刚才是因为妳趁我不备出手,我才会吃闷亏的,我若是真的有心和妳决斗,也是可以再多撑一下……」

「不是的。妳冷静点,条禅同学。」

「就是说啊,穗风里……别激动。」

穗风里眼见这两个人刚才还在那边决一死战,这会儿却突然异口同声地指责自己,当场臭着一张脸僵住了。

气势汹汹挥出的拳头这下无处可去。

「……比津木同学,虽然不敢置信,但我的确太大意了。很遗憾,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我恐怕是无法完成任务了。所以这次的处刑就先延后吧。」

「真的吗?那还真是……得救了。谢谢妳,荊伊……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向妳道谢吧。」

听到冷酷女处刑官如此宣布,颤巍巍站起身的奏辅不禁露出了笑容。

「别搞错了,我说的是『延后』,并不是取消。我先说清楚,下次要是再有同样的情况发生,你们两个肯定是死罪一条。到时候,我会亲自逮捕并处刑……别忘了这点。」

「那还真是感激不……才怪,拜托妳饶了我吧。」

「少啰唆,既然走得动了就赶快离开,别再拖拖拉拉的,待会听到声音赶过来的可会是真正的警官队。到时候连我们也会有麻烦的。所以,赶快从我面前消失,快点离开这里吧!」

姬璃子喃喃抛下这番话后,便挥手赶奏辅他们走。

穗风里一边念念有词地抱怨她的态度,一边背起了艾莉佳走进森林深处。奏辅跟在她们俩后头,最后一次回过头来说:

「喂,荊伊……」

不过,这时早已不见那名女子的身影了。

*

铮、铮……静谧的森林里隐约传来了拨弦声。

这里是一间老旧的山中小屋。从刚才的战斗地点沿着兽道走两个小时后,好不容易才抵达这个休憩处。大概是在这座山里头工作的林木业者的管理小屋吧。

「嘻嘻嘻嘻。」

铮。穗风里停下拨动乐器的手,看着正在眼前跳舞的搭档的脸窃笑着。奏辅颇为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笑什么啦,很恶心耶。还有,手别停下来,继续演奏。」

「唉哟……那是因为人家直到今天才知道奏辅为什么会这么清楚丧礼仪式嘛。」

穗风里听从搭档的指示,手指再度灵巧地拨弄着弦。再仔细一看希那其实也不是什么乐器,只不过是将小屋里的空罐拿来套上绑头发的橡皮筋而已。

在马达加斯加,丧礼通常是使用一种叫Valiha,类似竖琴的乐器。不过,当场也调度不到那种东西,于是他们弹起自制乐器当作代替品,奏辅则是负责跳舞。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学校的选修课明明只有教非常简单的佛教葬仪,奏辅为什么会知道其它国家民族葬仪的作法呢?原来你在私底下已经发愤用功过啊。就跟你父亲一样呢。」

「跟我老爸一样?少、少蠢了,怎么吋能啊。拜托……」

「嘿嘿~别再不好意思了啦。」

穗风里看到搭档红着一张脸反驳,笑嘻嘻地挥了挥手。

「不过,真没想到……原来奏辅的PTSD能力早就觉醒了。刚才那是什么?我看到有股黑雾冒出来,虽然只有一下子而已。你到底是怎么打败姬璃子的?」

穗风里直率地发问,奏辅看来略显犹豫地开口说道:

「喔,那个啊……我并没有为荊伊带来任何肉体的伤害,只是把那家伙的能力……把住在那家伙心中,另一个脆弱的自我葬送掉而已。这么一来,那个火焰便使不出来了。不过,只要那家伙有心,要处决满身疮痍的我们应该还是不成问题才对。她肯饶了我们,一半是因为幸运吧。」

「喔。原来还有这么不可思议的能力啊。奏辅,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招的?」

「我也不大记得了。不过,一年级的时候,老师们不是故意让我们看处刑之后在赤画廊殡仪场哭泣的死刑犯家属吗?当时其中有个家属身上缠着黑漆漆的灵气,我想那应该就是PTSD能力显现在那个人的身上……那时侯,我悄悄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再摸摸他的背部,结果那个诡异的氤氲便又消失了,就像是附在他身上的恶灵离开了一样。」

那一定就是自身能力的觉醒。从那次之后,奏辅就志愿负责刑后处理,藉以悄悄拯救那些差点让亡灵进驻内心的人。

PTSD能力大多都是夺人性命的强力特殊能力。要是让人知道犯罪者家属获得那种能力——天晓得国家会以何种手段加以利用,甚至是处分。

「不过,既然奏辅也是能力者,干嘛不早点说出来?这么一来,姬璃子和其它同学也不会那么瞧不起你了。」

「妳在说什么啊,穗风单,要是我说自己拥有这种能力,才真的会成为笑柄吧,刑务省想要招揽的是可以大肆处决犯罪者的能力。对那帮人来说,这种能力跟派不上用场的垃圾根本没两样。」

奏辅像在耍宝似的双手向天高举,结束笨拙的舞蹈,他擦了擦渗出额头的汗水。

「好了,我的事情就说到这里。如何,艾莉佳?不但没有半点酒可以招待,就连老兄他们的份也没有另外举行,而是『顺便』办下去了……身为亚兰德先生的女儿,妳对刚才的葬仪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吗?」

葬者询问着,但丧主艾莉佳并没有回答。她应该是认为在这种状况下,虽然不该再奢求更豪华的宴会,不过光是这样,死者恐怕还没有满足吧?

「爱莉佳?对不起啰,现在的我们无法办理比这更正式的丧礼。要是妳觉浔不满意的话,我们下山时再举办一次……」

就连穗风里也一脸抱歉地这么征询艾莉佳的意见,但她仍旧是不发一语。

只见她微低着头,注视着放在地板上的养父手指,一动也不动。搁在腿上的拳头握得死紧,整个人显得很紧绷地僵在那里。

太奇怪了。注意到少女举止异常的两人试着将手放到她肩上。

「艾、艾利佳?」

才轻轻一碰,那副细瘦的身体立即横倒在一旁,全身虚脱无力不说,连呼吸都显得很痛苦,既短促且微弱。那张脸更是脸血色尽失,由白转青。

「艾利佳!」

奏辅拉起艾莉佳的洋装,少女胸部以下整个露了出来,不过现在事态紧急,穗风里也没那个心思瞪奏辅了。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奏辅!」

「这是……肋骨骨折且伤到内脏的可能性相当高。可恶,引起内出血了。」

奏辅摸着艾莉佳侧腹部,咬着嘴唇下了这样的诊断。

恐怕是刚才在搭箱型车逃亡的途中,为了要闪避姬璃子而紧急煞车时,被棺材撞到所受的伤。之前是因为紧张感接连不断袭来才没有察觉,直到现在才开始感觉疼痛。

而且此时的症状已经十分危险,单靠精神力根本支撑不住。

「治得好吗?她、她该不会就这样死掉吧?」

「放心,有遗体卫生保全用的手术工具,这点处置不成……不,等一下。」

奏辅鼓足了中气,要一边发抖、一边询问的搭档镇定下来,不过,他说到一半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我懂了。」

「咦?你、你懂什么啊……奏辅?」

这真是巧合。奏辅边说着这是奇迹,同时又恶狠狠地咋舌。然后,他慢慢地转过头来回答搭档的问题:

「这是往生者——亚兰德先生留下的最后谜题。」

铮、铮。

不知从何处传来轻快的声响。那是悦耳、勾起人无限怀念的声音。少女侧耳倾听,吸于口气,受到诱惑似的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

艾莉佳放眼观察四周。

这是个空无一物的纯白空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站着,连脚底的感觉都像是站在软绵绵的云朵上一样。她身上什么也没穿,整个人赤裸裸的,不过,却又一点也不觉得害羞。那感觉就像是回到婴儿时期一样,非常地自然。

这里该不会是天国吧。

艾莉佳这么想着。或许真是这样吧。自己已经死了,而且来到了那个世界。

不过,这样也好。或许是自己觉得活得有点累了,对充满悲伤的生活感到厌倦了也说不定。如果这里是彼岸、而且是天国的话,对自己来说一定是件好事。

至少比继续在那边活下去要值得庆幸多了。

『妳错了。』

咦?

就在艾莉佳像是死了心似的这么说服自己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直接否定自己的想法,驳斥她想要过得安稳的心愿。

「这里才不是天国。』

这声音是……少女的心脏开始狂跳了起来。该不会是……不,不可能会听错的,自己绝对不可能会听错这个声音。

艾莉佳回过头去。然后,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男子身影,她举起双手抚摸滚烫的脸颊。

『我们又重逢了,艾莉佳。』

——爸爸,爸爸!亚兰德爸爸!

艾莉佳大叫着冲了过去,飞扑进心爱父亲的怀抱里。厚实的胸膛、强壮的臂弯、还有碰了会扎痛人的胡须,呛鼻的雪茄味、宛如铜锣声的低沉嗓音——这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属于亚兰德=萨雷斯这个男人的标记。

这世上独一无二,她深爱的父亲的证明。

爸爸,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再也不会让爸爸到任何地方去了。爸爸要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喔!

艾莉佳伸长双手抱住那粗壮得让她无法整个环抱的躯干,满心欢喜地大叫着。然而,抱着她的壮汉却以宛如熊掌般的手掌摸了摸爱女的头,静静摇着头。

『啊啊,是啊,爱莉佳。我再也不会到任何地方去。我会一直待在妳身边。不过,妳得走了,妳不该待在这里的。』

咦?为什么?为什么……爸爸?我想一直待在这里,我想和爸爸在一起,我想待在这个有爸爸的世界——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拚命伸长了手去抓,就是摸不到亚兰德的身体。不管她再怎么挣扎,心爱父亲的身影仍在转眼间逐渐远去、朦胧,终至看不见。

不要。我不要这样,爸爸!爸爸!我想待在那里,爸爸,求求你——

「…………爸爸。」

在湿润扭曲的视野中,她顺着双手伸出的方向看去,那是个以木条拼成的天花板,看起来有点脏。

在提灯昏暗光线照明下的这个地方,就是刚才千辛万苦抵达的山中小屋没错。而一脸担心注视着躺平的自己的,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那两名学生。

「妳醒啦?艾莉佳。」

坐在枕边的穗风里开口轻声问道。

爱莉佳微微张开噙着泪水的双眼,轻启干燥的双唇回答:

「……我又梦见……自已最喜欢的人了。」

穗风里语不发地点头回应。她握着少女垂在一旁的手,温柔地替少女梳开被汗水粘在脸上的发丝。

「我怎么了吗?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昏过去了。」

「妳的肋骨断了。还记得吧?妳在箱型车上被暴冲的棺材撞伤了。因为断掉的骨头伤到感脏,而造成腹部内出血。」

听到奏辅的说明,艾莉佳稍微挑了一下眉毛,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啊……真丢脸。自以为是BulletFist第二代头目就洋洋得意,到了紧要关头却只知道害怕,什么事也办不到,最后还落得这种落魄下场。」

少女像在嘲笑自己似的轻蔑一笑,接着垂下了目光。她拾起穗风里没握住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地按着自己的额头。

多么令人心痛。她的心情现在已经整个沉到了谷底。

她所仰赖的贾伯斯、景仰自己的拉奇、还有其它同伴,大家全都为了保护自己而壮烈成仁了。连亚兰德的遗体也被烧掉了,她失去了所有托付给她的东西。

这么一来,她根本无法完成亡父的遗志。若要说是遗憾,对艾莉佳来说,也未免太过沉痛了。

然而,奏辅却替她一扫这种心情。

「艾利佳,妳心里一定觉得往生者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吧?」

「……比津木。」

啪一声。眼前的男子像在参拜一样地拍了一下手,这么问道,艾莉佳缓缓抬起视线。

你说的没错。既然知道,就不要什么都说出口。她皱着直挺的鼻梁,瞪着对方的脸。

「别生气。妳放心吧。其它的我不敢保证,但至少丧事部分我一定会办到底。不过,也要妳自己有那个觉悟才行。」

「我的……觉悟?这话是什么意思?」

奏辅完全无畏于少女的视线,甚王抬着下巴,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艾莉佳见状,心里的愤慨也在那一瞬间软化了。

「我已经知道了,直到最后一刻依然成谜的——遗言的秘密。」

「遗言的……秘密?」

「没错,之前我一直不明白。自从知道妳老爸是马达加斯加人之后,我就在想,为什么他要留下遗言拜托后人好好安葬他。妳不觉得奇怪吗?毕竟就算能查出他的祖国是哪哩,他的遗体也绝对不可能运回故乡的。」

「这——」

爱莉佳的确也是这么认为。

处决后,要是直接在十三学园办完丧事,遗体就会火化,接着埋进刑务省集合墓园。就算同伴前来抢回遗体,想带着占空间的棺材逃出国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无论如何,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履行遗言的内容。

「更何况,那个『宝山』究竟是什么?我始终搞不懂,简直是伤透了脑筋。不过,到了这个地步我总算是弄明白了。我之前错了,妳老爸说的宝藏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东西。」

「所以我从刚才就一直在问你,那到底是什么?奏辅。要是你已解开谜底,就不要再卖关子了,快点告诉我!」

「知道了啦,穗风里,妳别急嘛。横行世界的和平主义恐怖分子亚兰德=萨雷斯留下来的宝藏——我可以肯定,就是他的家人,也就是他的伙伴。而现在仅存的宝物,就只剩下艾莉佳妳了。」

「咦?你、你说我?我……是宝物?」

艾莉佳听到奏辅的回答,忍不住惊讶得提高了音量。

但是,再仔细想想,这结论……并不奇怪。BulletFist是除了清贫以外一无可取的弱小组织。既不以暴力威胁的手段取得资金,也没有任何赞助商。

回想起来,涌上心头的尽是那段快乐的日子。恐怖分子本应见不得天日才对,但是围绕在她身边,以亚兰德为首的所有成员却总是活得俯仰无愧。虽然在龙蛇杂处中,吵架、受伤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但尽管如此,生活中依然是笑声不断。

(对……没错。)

艾莉佳这么想着。

那正是家人,是他们一家人的日常生活。虽然现在一切都随着爆炸声远去了,但对她来说,那里曾有过非常重要的宝物,是无可取代的团圆风景。

「呜……呜呜……呜……」

等回过神来,少女的脸已经皱成一团,身体随着呜咽颤抖着。

再也无法挽回了,那么重要的东西……全没了。贾伯斯、拉奇、还有其它同伴,如今全都不在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喔,艾莉佳。接下来,谜底才要完全揭晓。」

奏辅看着丧主咬牙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模样,表情冷静地这么说道。艾莉佳听了,手按着胸口,继续听丧事承办人说下去。

「遗书上写着,希望自己的遗骨能埋在宝山——那里就是妳老爸最初的长眠之地。」

「没错,我也一直觉得那句话很奇怪。为什么埋进墓里是『最初的』长眠之地呢?之前我也说过了。绝对是『最后的』才对吧?」

「妳错了,穗风里。其实那正是马达加斯加流葬仪有趣之处……在那个国有个仪式是这样的——死者先埋葬在临时基地,等过了三年再挖出遗骸,改葬在历代祖先真正安息的墓地。反过来说,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丧事绝不算是真正结束。」

「啥?那是什么啊,怎么那么麻烦。」

「别这么说,地方风俗在外人眼中看来都是那样。问题就在这里了,艾莉佳。接下来,我想把亚兰德先生的遗骨移植到妳身上……」

「什么?你要把父亲的骨头……移植到我身上?」

艾莉佳突然听到如此唐突的提案,显得困惑个已,她本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过看来并非如此,因为就连身旁的穗风里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这个……也难怪妳们会那么震惊啦。但是,我认为这就是妳老爸希望的葬仪方式。因为妳的肋骨在棺材冲击下被撞断了,所以我们得替妳开刀——这时侯我才赫然想到这点。」

那真是奇迹似的巧合。奏辅拿起包着亚兰德手指的手帕,边行礼致意、边娓娓诉说着:

「听好啰。妳老爸希望自己的遗骨能葬在『宝山』,那将是他最初的长眠之地。依照惯例,遗体要用Lambamena裹好埋葬,而他的故乡又远在无法马上前往的马达加斯加,在考虑到这两点之后,无论怎么想都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也就是说,亚兰德希望能将自己的遗骨藏在同伴体内,以顺利逃出这个国家,带回故乡安葬。

艾莉佳听了奏辅的说明之后开始思考。

这道理她懂。

要实现亡父的心愿,BulIetFist里面就势必有人得接受他的遗骨才行。为了让他的遗骨有朝一日能回到真正的故乡,必须有人成为他的第二故乡。

名为家族的——故乡大地。

如果同伴们还活着且待在这里的话——艾莉佳进一步想着。她知道,不管是谁都会欣然接受这个任务的。而她当然也不例外。

这么说来,亚兰德在遗书的最后是以这样一句话作结:

「但愿知道其所在地的人——继承莫大遗产。」

莫大遗产——艾莉佳现在终于知道父亲所说的那个所在地在哪里了。

「怎么样,艾莉佳,妳有这个觉悟吗?别人的遗骨将会住进妳的身体里喔。」

「没问题,我……不,让我这么做。是亚兰德救了我,将我从那个空无一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中拯救出来的,是他给了我故乡。所以,这次换我来当那个人的故乡。在我带他回到真正的故乡前,我想要怀抱前任头目……不,爸爸。」

艾莉佳以清澈的眼眸表示自己愿意移植,奏辅郑重地点点头。接着指示可靠的助手:

「很好!回答得好。那么就赶快来准备动手术吧。首先得消毒这只手指的骨头,包上矽胶……还有穗风里,麻烦妳设置无菌室。」

奏辅像是迫不及待似的按部就班下达指示,接着,从包包里拿出各种器材一字排开。

艾莉佳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着急地开口说道:

「等、等一下,奏辅……在动手术之前,我有件事情非得先弄清楚不可!」

「什么事?我们现在正忙喔。」

「为什么你们愿意替我父亲付出这么多?你刚才也确定了吧,我根本没办法给你们什么报酬。」

艾莉佳说完,咬着下唇。

没错。虽然说是接受委托,但他们毕竟是特殊刑务官候补生,根本没必要做这种事。再继续和自己牵扯下去,到时难保不会像那个女处刑官说的一样被问罪。

然而——奏辅代替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的穗风里,给了发问者一个令人十分满意的答复:

「妳这个人还真的是……劳碌命性格耶。不管有没有报酬,专家本来就有责任做好该做的事……我刚才有告诉妳吧,艾莉佳?所谓办理丧事的真正意义。妳脸上流下来的东西,就是让我们动起来的理由。」

艾莉佳听到奏辅说的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湿湿的。从那双眼睛泉涌而出的泪水,让自己的脸庞现在都湿透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

她终于懂了,为什么他们会不顾一切地办理这场丧事。那是因为——他们两个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吊慰者。

对象自然不是亚兰德——而是自己。

「而且,多亏有妳,我终于决定好自己未来人生要走的道路了。所以,接下来的手术就当作是道谢,给妳特别优惠吧。喂,穗风里……这次要由妳来执刀喔。」

「咦?奏辅……」

穗风里听到奏辅的话,怀疑自己耳朵有没有听错。

「抱歉,经过刚才的战斗,我伤得太重。现在不只手会抖,就连头也还觉得很晕。而且,妳的遗体卫生保全技术可是全校第一,如果要将这场丧事办到最好……穗风里,除了妳之外,没有人可以执刀了。」

穗风里用力点头回应这番话,她凑近艾莉佳身边,看着她的脸。

「知道了……那么我现在要麻醉啰。还有,我要先跟妳谢罪,同时发誓。对不起,爱莉佳,妳父亲的遗体会腐坏都是我的责任。不过,这次我会全神贯注替妳动手术,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为了让妳和妳父亲都能露出笑容,艾莉佳,愿妳的未来有妳最喜欢的父亲相伴。」

「妳信得过我们吗?」

听到穗风里和奏辅这么问,艾莉佳仅仅犹豫了一瞬间便开口了——

她露出女孩子气十足的笑容,这么回答:

「嗯,那当然,我相信你们。因为奏辅和穗风里是我……仅次于爸爸,第二喜欢的,最、最重要的朋友嘛。」

——爸爸、爸爸。

艾莉佳在一片雪白的世界里,双手伸向天空。不过,那里已经不见挚爱父亲的身影,也听不见那足以温暖人心的声音。

跟你说喔,爸爸,我的朋友啊,说了好有趣的话呢。

他们说,所谓的丧礼,不管是谁都可以哭喔。就算是平常绝不流泪的人,哭出来以后,心情也会觉得轻松多了。

可是,那并不代表就此忘记死去的人。

我今后也会以自己的双脚走下去,带着对挚爱的人的回忆,努力活下去。所谓的丧礼,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准备的心灵暖身操喔!

你知道吗?爸爸。

我啊,最喜欢爸爸了。在这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爸爸了。

所以,我今后也要和爸爸一起活下去。

我会怀抱着爸爸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好好活下去的。

「谢谢你,爸爸……」

*

然后,一个晚上过去了。

处理腹腔内出血部分以及肋骨移植手术虽然花了不少时问,不过,藉由穗风里之手总算是顺利完成了。麦利纳族死后的规矩——用Lambamena裹住死者埋葬的风俗,也借着红洋装少女确实遵照办理了。

一切大功告成,安稳的气氛在小屋内流动。

『那么,等三年后就是真正的丧礼啰。到时候,我们在马达加斯加的蓝天下再见,艾莉佳。』

奏辅他们留下麻醉还没退的艾莉佳一个人躺平,在离开山中小屋之际,留下了这句话。他们已经竭尽所能。工作既然结束,丧事承办人就不该再一直赖在遗族面前不走——

接着,又过了几个小时,艾莉佳好不容易能够起身了,这时她听到外头传来有车子停住的声音。

叽——

好像有人进到这座深山里头来了。是谁?是小屋管理者?还是——警察呢?

她勉强站稳了仍旧虚弱无力的双腿,往窗外看去。手边有亚兰德遗留下来的手枪,可是里头装填的是不会伤人的橡胶弹。

真要说起来,都到了这种地步,她也已经无意再抵抗下去了。

艾莉佳调整呼吸做好心理准备,来访者逐渐逼近小屋,她双眼笔直地注视着。

然而,当门一打开,出现的既非警官,也不是管理小屋的林木业相关人士。

「大、大小姐!艾莉佳小姐!」

而是之前被女处刑官扔下断崖,满心以为他必死无疑的拉奇。头上缠着好几圈绷带的矮个子一如往常地扯着大嗓门,抱住了主人的脚。

「拉、拉奇!你怎么会……」

「喔喔,找到了、找到了。艾莉佳,原来妳在这儿呀。」

接着出现的,居然是住在山脚村落的那位农家老婆婆。看到少女一脸愣住的表情,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笑着解释了。

她表示自己是受人之托,要她等山里的骚动告一段落之后瞒着警方来这里捡朋友回去——

当然,拜托老婆婆的自然就是奏辅与穗风里了。他们两人在离开之前,替艾莉佳找好了今后愿意看顾她的人。

「婆婆在途中,还捡到了这个吵吵闹闹的小伙子。呵、呵……放心吧。别看婆婆这个样子,好人、坏人我可是分得清清楚楚呢。妳肯定是个好孩子,艾莉佳。愿意的话,就一直待在婆婆家吧?婆婆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也挺寂寞的。」

「婆婆……」

艾莉佳点头答应了老婆婆的邀约。

不可思议的缘分,让她与新的家人相遇了。少女想着昨天以前失去的一切,胸口如今又重新温暖了起来。

爸爸、贾伯斯、死去的同伴们。

还有奏辅和穗风里。

溢满胸口的感谢之情撼动着她的心。

「真的、真的……就为了我……」

艾莉佳朝向天际鞠了一个躬。

放在侧腹部的白净小手仿佛祈祷似的悄悄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