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第一部

家庭生活突遭变故:父亲抛家弃子。母亲绝望自杀.彷徨无助的他。意外发現了通往“幻界”的大门。为了挽救家庭,重捡勇气,登上“命运之塔”朝觐女神,亘穿越“要御扉”,勇者踏上了旅途……

命运可以改变吗?幻界究竟是什么?真正的勇气在哪里?

一.幽灵大厦

二.安静的姑娘

三.转校生

四.看不见的女孩

五.事件的影子

六.门

七.门扉的另一边

八.现实问题

九.坦克车来了

十.不知所措

十一.秘密

十二.魔女

十三.前往幻界

一幽灵大厦

那种事情,最初谁也不相信。一点儿也不相信。这就是留言。

大概是新学期刚开始那阵子吧.是谁最先说的,到如今已经不知道了。这

就是留言。

不过,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听到的事。也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听

谁说的。可尽管如此,源头和起点依然弄不清楚。这就是留言。

“在小舟町,三桥神社旁边正在建大樓吧?那里有幽灵出没哩。”

三谷亘是从“小村”酒馆的阿克处听说的。阿克就是小村克美。“克美”这个名字,父母在他出生前早早定好,都盼着是个女儿。在做超声波检查时,妇产科的医生也说,小村太太腹中是个女孩子。然而,在十一年前的4月9日,比预产期早一周降生的.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婴。他响亮的哭声有个特点,就是妇产医院里的任何人都能在走廊另一头就一下子听出是他,那个有点嘶哑的声音。

“我爸说了,我恐怕是在娘胎里就吸上烟了。”

顺带说一句,小村克美君脸色稍黑。据说这也是自婴儿时起就如此,说不准是在妈妈牡子里时,就是一边抽烟一边赶海的。亘心想,这小子有这种事并不奇怪。说起来呢,那年12月,他戴着和大家一样的黄帽子上城东第一小学,

说是因为教室实在太冷,他便整个儿趴在已烧不大旺的归暖炉上,老师进入教室之后,他仍然贴着炉子不动。老师喝令他回到座位,他竞白作聪明地说:

“老师不必理我,您赶紧上课吧,赶紧赶紧。”

他就是这么个孩子。亘目睹这一幕,觉得实在离谱,回家说了此事,连听者都认为纯属编造,也是情有可原。这件逸事已成为经典,即便到亘他们升上五年级的今天,还有老师来开玩笑说:

"小村”赶紧赶紧“做作业了吗?”

阿克把幽灵留言告诉亘时,声音一如既往地嘶哑。也许他有点儿兴奋吧,当发“幽灵的音时,就暴露出来了。

"是因为阿克喜欢幽灵故事吧。”

不单是我,人人都在说。有人半夜走过那个地方,真的看见了,落荒而逃,结果被追着跑。”

“那幽灵什么样子?”

“说是模样像个老头。”

老头幽灵不稀奇吧?

“打扮成什么样?”

阿克使劲抹儿下鼻子下方,压低嘶哑的声音说:“说是穿斗篷。黑色的斗篷。蒙得紧紧的,像这样。”他做了一个从头顶住下包严的动作。

“岂不是看不见脸了吗?怎么知道是老头呢?”

阿克一时表情难堪。在超市或车站偶遇阿克和他爸在一起时,他爸——小村叔叔也呈现同样的表情,向亘打招呼:“哎.你好吗!”

“这还用说吗.幽灵不都是这样的吗?”

阿克说着.咧嘴一笑。

“那种地方你死抠它干啥?死脑筋。不愧是钢筋佬的儿子。”

亘的父亲三谷明在钢铁厂工作。在制造业当中,炼钢和造船等业务也随着基础产业作用的缩小,不得不把业务扩展到本业以外的领域,谋求公司的灵活性。所以今年三十八岁的三谷明,也只是在刚进公司的极短期间内在炼钢现场待过,很快就转而负责研究及宣传的工作。目前调职到专事开发旅游胜地的小公司.而阿克却只因他仍属钢铁厂,仍以“钢筋佬”称呼。阿克和亘从幼儿园起就一起玩,凭印象马虎记得就是了。

不过。亘也确有脑子不够灵活的地方一一这是有可能的。道理上说不通,亘就死活不接受一一这是有可能的。他自己几乎不觉得,但已有不少这样的说法。而他这种性格,明显是父亲的遗传。最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来的,是房总的奶奶,是约三年前的事。亘暑假里去探亲.在海里玩够之后,被禁止吃刨冰,理由是身体是凉的。亘不服顶嘴,引起了争吵。当时,千叶的奶奶这样说道:

“哎哟哟,这孩子跟阿明一模一样。嘴硬是不饶人哩。看样子邦子也真够受啦。”

这时,亘的妈蚂,对奶奶而言的“媳妇邦子”一一三谷邦子.装作完全没听见。

“妈妈从千叶奶奶处得到那样体贴的话,是结婚十年来第二回。”妈妈事后说过这样的话。

亘被问及为何与奶奶争吵,便答道:“我问奶奶,既然海水浴之后不能吃刨冰,那奶奶怎么还在卖刨冰呢?”

妈妈听了笑出了声。三谷明的老家在房总半岛的海水浴场开了间饮食店,叫“大滨”,拥有海边服务设施的经营权。最繁忙的时候,连奶奶都出马制作刨冰。

“你说的有道理。”

邦子摩挲着亘的头,说道,“你也没说错,可是太抠死理。遗传上你爸的脑筋了。”

据说为父的三谷明本人口后听说了此事,神情略有不快,说那事纯属小孩子强词夺理。跟爱讲道理、讨厌不合理的事完全不是一码事。不妨说,得罪人之处在于抠死理。

总而言之,在这种性格的亘说来,这一类幽灵流言,存在许多离奇古怪的地方。

而所提及的三桥神社旁的大厦,准确地说,是在建的大厦,还没有落成。它位于亘上学的半路.亘每天来都经过那里.所以亘也很熟悉.流言首先在这一点上就不准确.

说实在的,这栋大厦一直处于在建状态。开始施工是自亘由二年级升上三年级的春假(寒假),所以已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地面八层樓的钢筋骨架已搭好,整个地面用蓝色乙烯防水布包严了,至此为止进展顺利,但此后工程却完全停顿下来了。仅以亘所留意的情况来看,工程人员不见了踪影,工程所使用的重型机械也不再出出入入。没多久,蓝色的乙烯防水布换了另一种。上面印着的工程公司的名字变了。

然而,用邦子的话来说,之后防水布又换了一次。工程公司的名字也随之改变。不过之后便毫无变化,在建中的大樓没有竣工,依归蓝布掩面怯于示人,它俯视四周的房屋,瑟瑟而立。原先挂在前面的牌子——建筑计划通告”,也自某日起看不见了,从此消失。

“恐怕是施工队和承包公司之间发生纠纷,工程停止了吧?近来这种事情并不稀罕。”

亘碰巧听见父亲这么说,只觉得新鲜,而且,随即就忘记了。不过,邦子后来听说了许多情况。

三谷家住在有近二百户人家的大型公寓樓里。公寓住宅是亘一出生时就买下,搬了进来。三谷夫妇不爱与左邻右舍打交道,所以选择了公寓住宅,但既然有了孩子,因孩子而必须的交往也就少不了。亘也在公寓楼里交了几个朋友,一起搭幼儿园的交通车。邦子也有了“孩子的妈”朋友圈子。这样认识的邻近朋友之中,有一位是当地房地产公司的社长夫人,她对本地区的情况很了解。邦子有一天与她闲聊几句,顺便就获悉三桥神社旁的“可怜的大楼”的详情。

“我一直很在意的,不过那株大楼并不属于三桥神社。”

三桥神社在当地历史悠久,据说出现在江户时代的古地图上,渊源甚正。

“神社占地很大吧?说是要维持下去太难了,于是就在翻修神社大殿时,把空着的地卖掉了。大楼就建在出售的地皮上,所以拥有者不是神社。”

据说买地建大楼的是总公司位于神田的“大松大厦”公司,这家公司是做包租大厦的.“大松大厦”还在东京各处拥有物业,既然达到神社与之交易的程度.可见是可靠的。但却不是大企业。据说是家社长一人说了算的私人公司,社长名叫大松三郎,给人颇为旧派的印象。

亘一家所住的区域,在东京东面,属所谓的“下町”一一平民区.从前尽是街道小工厂,但其实上下班到市中心的时间仅三十分钟左右。有出入方便的好处,所以近十年来公寓住宅的开发急速发展。市街面貌随之大变,社长夫人身为本地人,称之为”整个区域简直就像是嫁入豪门了。刮目相看啊。”

亘的父亲是千叶出身,母亲的乡下是小田原,所以并不能百分之百地体会当地人的感触,伹也有一些实际感受,例如“此地还是热闹而易于居住的”。雨后春笋般蛹现的新公寓楼,售价绝不比市内旺地逊色,只需看看广告就很清楚了。所以.买下神社旁的地皮建包租大楼的主意,感觉上不坏。事实上,“大松大厦”公司是花了很大价钱的.

既然旁边是神社,承租者不慎重筛选可不行啦。那边虽然是商业区,但紧挨的就是第一种住宅专用区.”

邦子将从社长夫人处学来的词儿现炒现卖,作出说明.

“不过。什么咖啡馆、美容院、补习班之类的,好像都盯上这儿了。据说高层预定做出租公寓。不过嘛一一”

钢筋骨架搭起起之后不久。第一间承建的承包公司便破了产。“大松大厦”连忙寻找一家承包公司,但这种工程半途接手,动起工似乎比正常情况下要麻烦的多。为此又要花上相应的钱.所以总是找不到条件合适的对象。于是出现了约两个月的空白期,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的承建公司.可以继续工程了。这时候,便更换了蓝色的防水布。

“可新公司虽然接手了……”

据说仅仅几个月后,接手的承建公司竟然又破产了。

“大松的社长也愁死了,四处奔走寻找承建单位。于是找到了第三家公司,可这家规模比前两家都要小,社长是个忙前忙后的人,这一点与大松大厦公司很相似。怎么说好呢?算是意气相投或者帮人一把吧,总之是把合同签了。”

然而,签约仅三天,这家承建公司的社长便急病身亡。据说是脑溢血。

“小的承建公司嘛.没了社长就动不了啦,也没接任的人。据说社长的儿子才是个大学生。最终,施工合同成了一张废纸,大厦还是栋烂尾樓。”

接下来就是现在的状况。

“大松的社长拼老命寻找新的承包公司一一咳,还是有门路的吧。而且市道这么不景气,不见得找不到接手的单位。可是,要是找了经营状态很艰难,一见有这种活儿就扑上来的公司,说不定一下子又要破产,又得浪费时间和金钱了。而且,建筑这个行当里,有讲究风水之类的说法.在许多方面要讲究吉利不吉利。因此,大松公司的那栋包租大厦是出了名的坏兆头,人家避之不及。于是也就淡不下来。

仅以亘每天上学,放学途中所见,这栋建了一半丢下的.不走运的大厦很明显情况越来越糟。混凝土干燥开裂.钢支架任风欢雨打污迹斑斑。防水布周围散布着不明事理者乱扔的垃圾,猫粪狗粪触目皆是。

早春时节,强风吹掉了一块防水布.自此以后,钢支架的一部分和上二楼的铁制楼梯拐弯平台.从路旁都能看得很清楚.不过,路人得以窥探防水布里头的情况,也只能从这个地方。所以,议论中的幽灵。恐怕就是出没于此吧.

究竟幽灵来自何方,是谁的幽灵呢?因为撞言说幽灵是个老人,按说与大厦相关、迄今不走运的人,能想起来的,也就是第三家接手工程却突发脑溢血死亡的承建公司的社长。据说他戴着风帽?承建公司的社长原是那种打扮吗?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位社长生前喜欢带风帽的外套,因此就成了这样打扮的幽灵了,那么,它出来想千什么?因为担心工程进展?釜订了合同却未能开展工作,感觉很抱歉?好守约的佳话啊。而且,身为同行,该不会不知道自己变成幽灵出没,会让讲究兆头的建筑公司更加难以按手工程,反面让大松的社长更加为难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到今天休息时间又谈起幽灵的话题时,亘便陈述了自己的意见。这一来,班上的女孩子们便说,出现在那栋大楼的,是“死于非命的幽灵”。

“因为交通事故之类的原因而死去的人的灵魂,附在那个地方不能离开哩。”

这样说也很奇怪吧?那地皮之前一直属于神社,不可能发生什么交通事故。

“要不就是有人在神社的地皮上自杀了,一定是。”女孩子反驳道,“那个人的灵魂在游荡哩。”

“我但凡去神社,后背就不寒而栗,两腿发颤。是叫‘不祥的预感’吗?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另一个女孩子说。而其他女孩子则一味点头:“对对对,我也是的。”

“证实过神社范围内真有人自杀吗?”亘问她们,“问神主吧?”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起来。

“发神经啊!”

“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为什么非我们去问不可?”

“那种神社,走近它都恶心。”

亘不屈服地固执己见:“可是,不去就不可能了解事实啊。”

最早说话的女孩子嘟起嘴:“那地方出了幽灵,就是因为有死于非命的幽灵嘛。说什么事实、耍什么架子嘛。所以大家都讨厌你哩!你怎么老是抠死理呢。”

“你说那种话对神灵不敬,你会受到诅咒的呀。”

“讨厌的家伙!”

女孩子们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亘很受打击,沉默地坐在桌前。无论认为对方说的话多么不合理,一句“大家最讨厌你”实在够受的,仿佛心头被猛砍一刀。

回家的路上,亘和阿克一起走,无论阿克谈到什么话题,即便阿克把话题转到日本足球队和伊朗足球队昨晚势均力敌的大战上,如此激动人心的事,亘也几乎没有聊的心情,因为课间休息时的争执还影响着他。一旁的阿克却情绪

高涨,两手在空中挥舞着拳头.盛赞中田神勇,小野帅气。即使是没看昨夜球赛的人,听一遍阿克的演说,也能明了比赛经过了吧。

两人走近那栋“问题大楼”。若在平时,阿克在前一个路口便向右拐,说一声“拜拜”。今天似乎是因为忘情于电视转播解说,忘记回家了。

“哎,阿克。”

亘开口说话时,阿克正就上半场三十二分钟中田的一个直传的角度,配合身体动作进行解说。他一只脚抬起,却扭过头来问:

“嗯?怎么啦?”

“就是这里了吧……”

亘抬头仰望被防水布覆盖的大楼。大楼像一个由钢支架搭成的细长空箱子,披着滥褛的布块,无精打采。今天仍属五月奸天气,晴空碧蓝,更显得脏兮兮的尼龙防水布凄凉无助.遭遗弃好寂寞。

“你说什么呀,这么认真。”

阿克转过身来,窥探一下亘的神色。

“我要把它弄清楚。看是否真的有幽灵出没,有的活是怎样的幽灵.”

阿克眨巴眨巴眼睛,亘的话让他目瞪口呆。然后,他也学亘的样子,仰望瘦骨毕现的大楼。他这样看了一会儿,因亘没有往下说,便挠着头回头问:

“你准备怎么办?”

“晚上潜入。”亘说着.快步走起来,“你有个大手电对吧?那东西可以惜给我吗?”

阿克跑着追上去说:“可以呀,但很难往外拿.老爸说那是非常时期用的,随便拿他会生气的。”

阿克的父亲,即小村叔叔,出生在神户。尽管来东京已经多年,且阿克也是在此出生,但故乡曾遭遇的大地震,仍给予叔叔心灵极大冲击。小村家的防灾对策是力求万全:一有动静,就可以跑出都厅一带。

“那好吧,”亘脚下越发快起来,头也不回地说,“我自己想办法。’

“等一等嘛。好吧。我拿出来给你。”

阿克开始有点儿慌了。大概是因为亘太着迷的缘故吧。

“你怎么啦?怎么就那么在乎幽灵嘛?”

在乎的并不是幽灵。而是被女孩子们说“最讨厌.三个宇.他只想知道,“死抠道理”就那么不好吗?他只不过觉得她们的话不合逻辑.怪怪的.说出了自己心中自然产生的疑问而已。

即便是正确的意见.因为大家不相信就不该说出来吗?不能让众人心情愉快,不是随声附和的意见,就非得咽下闷着不说出来吗?否則就会讨人嫌,被女孩子白眼相待吗?

可这些事情都有损形象说不出口。所以亘沉默不语。怒冲冲地继续走路。

“几点钟呀?”走在后面的阿克说道,“喂,你答我呀.”

亘停下步子。问:“什么几点?”

“潜入大楼啊。我陪你去。”

亘高兴起来了,他甚至有点难为情.

“深夜才行吧。”

“十二点吗?”阿克笑道,“我们家是夜猫子的生意,肯定没问题,可你那边能抽身出来吗?”

阿克说的没错,对于亘而言,要在接近凌晨时走出家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

亘的家虽说是父母和亘三人的家庭,但一年之中约有两百天是母子两人过日子。父亲三谷明回家很晚,休息日也总是外出,不是有这事就是有那事。自从转向开发旅游点的工作后,长期出差也多了起来,忙起来的话,一个月有一半时间归家就已经蛮不错了。所以,三谷明迄今一次也没有出席过亘的周日观摩课或运动会。总是到临近活动时还说“要去要去”的,但这种承诺从没有兑现过。

咳,周日观摩课就无所谓了。亘不是小孩子,不会总为这种事唠叨。父亲很忙碌,工作是误不得的.而眼下的问题,今晚父亲又百分之百深夜才归。母亲将会等待父亲。母亲会打打毛线、读读杂志。若深夜电视无聊,也有租录像带来看的。不等夜归的父亲洗过澡、吃完夜宵,她再收拾碗筷完毕,母亲是绝对不会睡的。怎样才能瞒着她走出家门呢?

亘一边吃饭。一边祈求出现奇迹。但愿父亲今天早归,说已疲惫不堪,他们早早上床吧。待两人入睡之后,他就可以蹑手蹑脚出门了。万一父母来察看房间,他把小熊玩具塞到被子下面做替身即可。绒毛小熊是三谷明去年年底公司聚餐时抽签抽中的奖品,但从来都没赢得过亘的青睐,这回总算派上用场了吧。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一如往常地和母亲一起吃晚饭,被教训“作业得认真做呀,今天发回来的作文且不说文章和内容,汉字的错误太多啦”,亘有一个小时被绑在桌子卜,之后洗澡,洗好出来时,母亲说“小村君来过电话。

“看来没什么急事.因为他说明天在学陵跟你说。妈妈之前说过的,妈妈不赞成小学生晚上过了九点还打电话。”

母亲双手叉在腰间。

“小村家是做揽客生意的,也许看法会有不同吧。”

一听母亲又说这种话,亘总是“又来了,真没劲,的心情。那感觉就像胸口皮肤最薄的地方被人家的指甲尖挠了一下。母亲不必怒形于色,亘也明白母亲不喜欢阿克,也明知母亲讨厌小村的父母。要说为什么,不外就是小村家开小酒馆,“没有教养、粗俗,不是好人进出的地方”。

可对于亘来说,阿克是他的朋友.

小村他爸也许的确是粗俗之人。某次学校开放日,他喝得醉醺醺、脸红红地出现。以致挨老师说。他妈爱化浓妆,甚至在商店街的另一侧都闻到那味儿。连阿克本人也曾取笑说,俺家老妈脸盘大,涂得又厚实,打粉底得比普通人多

一倍,所以是化妆品店的客户。可亘并不讨厌叔叔婶婶。运动会的时候,他们都来给亘鼓劲,在三年级春天的参观日,遇到亘在算术上解决了一个稍难的问題,叔叔大声夸奖道“好啊,了不起!”尽管惹得旁人窃笑,他也完全不在乎.亘受到如此大力的赞扬还是头一回,所以那天的事情就如同混在土堆里的彩色玻璃碎片一样,很长时间都在亘的心头闪烁。

当母亲显出瞧不起小村家的神色时,亘虽然马上就想顶她,但话总在喉间无力地消失。这样一来,池就感觉自己背叛了小村家权叔婶婶乃至阿克。而他之所以没能反驳,也许是内心某处也认可妈妈的话有一定道理.对出入“小村”的顾客.亘虽然知之不详,他从阿克嘴里听说的,的确感觉与父亲公司的人大不相同。若进而被问及“你想当小酒店老板吗”的话。亘应该是摇头否定的吧。虽然还说不具体,但亘想将来成为在大学做研究的人,或者当律师。尽管说法不一,归根结底.母亲就是说。三谷家和小村家不是一回事。这话亘也能理解。

阿克的电话是想确认我今晚是否真能脱身吧。因三谷家的电话安在起居室,亘不可能不为人知地打电话。他感到很内疚.很惨。

一一实在窝囊啊,我。

亘双肘支在桌面,手托下巴,怔怔地望着贴在桌面的课程表。明天第一节课是国语。阿克没写好作文?他最烦作文,总要向亘问三问四。

可如果今天晚上爽约,明天他会发怒,不理我了吧?肯定会的。

“没关系,不会的。”

突然,身后有人这样说道。一个甜甜的女孩的声音。

亘大吃一惊,直蹦起来,把椅子弄得“嘎吱”一声。回头一看——理所当然地,六叠大的儿童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去年夏天因学期末成绩出乎意料地好,在亘再三央求下买来的十四英寸电视机,此刻也没有打开。

四下打量一番之后,亘重新坐下来,目光前视,像刚才一样。是因为迷迷糊糊之中打瞌睡了吧?最近有学者在电视上说,这种时候做梦印象鲜明,是真是假难以分辨。

然而,同样的声音又来搭讪了。

“今晚能出去的呀。所以你趁现在先睡一下为好。”

这一次亘从椅子上滚下来了。他连忙立定,环视房中。蒙着蓝色方格纹床罩的床。在参考书和童话书后面藏着漫画书的书架。电视机旁的游戏机上,盖上了花手帕。亘虽然很喜欢玩电视游戏,但由于只能玩母亲准许的软件——不用说买,连借也得母亲批准——丢在一边马上就会落满灰尘。脚下的地毯只在椅子小脚轮接触处有磨损,亘脱下的拖鞋扔在桌子后面。

没有任何人。除了亘以外的任何人。

“你想找我也看不见我呀。”

女孩子的声音回响在亘的脑子里。

“现在还不行嘛。”

亘心脏怦怦跳。是类似妖怪的模样吗?

“你是、是谁?”

亘出声了,向熟悉的房间、熟悉的空气发问,像说悄悄话似的。笨蛋才会在没人处自言自语。脑子里出现声音课真怪。可是,发出小小声音的话,多少可以抵消自己怕得发抖的惭愧感。

“哎,是谁呀?”

看不见人影的女孩子传出愉快的笑声。

“你还不如早点钻被窝吧。深夜出动不睡好可不行。明天上学该迟到啦。”

各种推想一下子搅在一起。要说数量的话,几乎比在博物馆见过的进化系统树的分枝数目还要多,不过,亘选择了最孩子气的反应。他冲出了房间。

“你怎么回事呀?”

邦子正在厨房的桌子上削苹果。

“要吃一个吗?吃完就刷牙,该睡觉啦。”

几乎吓瘫的亘抱住柱子。

“喲,怎么回事,脸色很差啊。”邦子说着,把菜刀搁在桌上,微侧着头看亘,“噢,早上有点咳嗽对吧?感冒了吗?”

因为亘没有回答,母亲站起身走过来。她用凉凉滑滑的手去摸亘的额头。

“看来没有发烧……在发冷汗?不舒服吗?想吐?”

没没没关系,晚安,睡啦——亘似乎说了这样的话。他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关上门,靠在门上。后背响起敲门声。

“亘?怎么啦?真的没事吗?哎。”

“没事啦。我没有不舒服。”

亘好不容易定下神来,答道。他本想向母亲解释一下,又觉得会越说越麻烦。

敲门声终于停下来了,亘离开房门,躺到床上。由于情绪太激动,他几乎喘不过气,真的头晕眼花起来。

“好可怜呀,对不起啦。”又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没打算要吓唬你的。”

亘两手塞住耳朵,紧闭双眼。接下来像要昏厥的样子,他任由四周变暗下来。

亘似乎入睡了,虽然他并没有打算睡。当他从黑暗中猛醒来,床边的闹钟指着十一时五十分。亘猛地爬起来。由于穿着衣服睡,虽然时间不长,身上有点汗津津的感觉,课又有点寒意。

他悄悄打开房间门,窥探一下厨房。电视机开着,正播放着新闻。是母亲常看的节目。

但是,母亲自己却睡着了。她伏在厨房的桌子上,睡得正香。

离幽灵大厦一个街区的南侧,是公园的入口。阿克先到了约定的地点,他一般都提早到。这可能也是遗传了父母的急性子吧。

“我、来晚、啦,抱、抱歉!”

亘上气不接下气,语不成句。跑这么点路就气喘吁吁,似乎说不过去,但就是止不住。恐怕是把怪事留在家里、闷着没说出来的缘故吧。

“阿姨把话说得那么凶,你竟然还成功地溜出来了呀!”阿克攀上公园的栅栏,像猴子一样麻利地移动着,说道。

“是说电话吧?抱歉抱歉。”

“没事啦。你妈对我家一向是那种态度啦。”

阿克说得干脆,但亘低下头.感到亏心。连阿克也很清楚地察觉到,母亲对小村家的人态度尤其生硬。

“阿姨先睡着了吗?不会吧?在权叔回来之前,还是不换衣服地等着吧?你是怎么脱身的?”

阿克像树上果子般漆黑的瞳仁在街灯的光线下闪烁着.充满惊异和好奇心。看他那副模样。亘此刻更加切实地感到母亲的情况异乎寻常。

亘不禁回头望向家的方向。

“她一睡着了。”

“感冒了?”

亘摇摇头,没有作声。好几个理不清头绪的问题已涌至喉间,他硬是把它咽回去.就像吞下难以下咽的大药丸一样。阿克,你试过不是睡着,而是眼前漆黑、昏厥过去吗?你试过在无人之处。有一个声音向你搭话吗?这是异常现象吗?如果是女孩子的声音,就更不对劲吧?最要命的是,小村的爸爸妈妈会在厨房桌子上趴着酣然大睡吗,推呀拉呀也纹丝不动,在耳边喊叫也不醒,简直就像被魔导士施了睡魔法一样吗?我几乎要去寻看他们头上是否出现了“ZZZ”的标记。有见过谁会那样昏睡的吗?好怪哩,我真的有点害怕。

“咳。算啦,行动吧.”

阿克从公园的栅栏上方跳下。因阿克这一句话,亘咽下了心中的疑问。说声“好”.跑了起来。

二安静的贴娘

此时此刻,幽灵大厦的蓝色防水布托街灯的映照下,显得怪怪的,一副破落相。周围的人家都已熄灭门灯,窗户灯光业所剩无几,一片静谧。旁边的三桥神社也在漆黑、浓密的树丛包围之中,寂静无声。光线反倒像在强调幽灵大厦进退失据的境况。

听着运动鞋瞪地的声音跑动起来,即使是很短距离,亘也来情绪了,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今晚的目的:幽灵真的会出来吗?要亲眼确认。

可是.当跑过神社前面,亘要跑向大厦时,跟前的阿克突然止步,手一扬拦下亘,“有人哩”。

阿克压低声音倾听,后背靠在神社的围墙上。亘也反射似的模仿他的举动,但不见人影。

“在哪里?”

阿克指一指。“大厦对面。道路那里看见灯光吧?”

“哪里?那不是街灯吗?”

“不是!停着车哩。”

亘凝神注目,但看不真切。他离开神社的围墙.迅速迈开步子。

“过去瞧瞧嘛,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在做坏事。”

首先,也许仅仅是停着车而已一一他想,就在他走向幽灵大楼跟前时,人影从那里出现了。

亘“哇”地大喊一声连忙后退。“哐当”一声,防水布降至地面.尘埃顿起,飞舞。

“哟痛痛痛……”防水布说道。不,是防水布里头传出这样的声音。

“怎么、怎么啦?”冲上来的阿克扳住亘的肩头。此时。防水布又一次被撩起,人影现身了。他抬眼望望亘二人,发出故作不解似的声音。

“什么事呀——咦?你们在干什么?”

这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约二十岁左右吧.他钻过拉绳和防水布,来到路边这么一来,看得出他个子很高。皱皱巴巴的T恤配牛仔裤,戴眼镜、短发,右手持手电筒。

在刚才阿克指说“停着车”的方向,传来大型客货车的滑动门开关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了人声:“则之,怎么啦?”

这一次是中年男子的声音。一个矮胖,笨拙的身影出现了。

亘一时心乱如麻,身子反而动弹不得。这些人是小偷吗?巡夜人?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埋藏着什么东西吗?打算在此纵火吗?

“怎么,这不是两个孩子吗?这么晚了,在干什么?”

新出现的人物从声音可以想象是个严厉的大叔。他来到叫“则之”的大哥哥身边,打量着亘和阿克的脸。在说“这么晚”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表,像是确认时间似的。那是一块表带是朴素的黑色皮革的手表。

“不会是迷路的孩子吧。”带眼镜的大哥哥嘴角微微一笑,“不会是在上补习后回家的路上吧?”

“啊嘿——”阿克发出声音。

亘焦急之余,未想好便已张口要说话了。而混乱的心中,那时碰巧最接近嘴边的话,像爆米花似的蹦出来。

“叫,叫警察了啊!”

戴眼镜的大哥哥也好、严厉的大叔也好,都吓了一跳。然后二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着亘。

亘一看,连阿克也张大了嘴巴盯着自己的面孔。

然后,停了一拍,阿克问道:“为什么?”

此问一出,严厉的大叔和戴眼镜的大哥哥都捧腹大笑起来。

“爸,声音太大啦。”

大哥哥一边拍打着严厉的大叔的肩头,一边大笑道:“吵着附近的人啦。”

“学生哥、学生哥,”严厉的大叔一边朝亘挥动短粗的手臂,一边说道,“我们并不是可疑的人呀。所以不必那么害怕。”

阿克用力拉拉亘的手肘,说:“真的,不要紧的哩,这些人。”

亘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阿克。回看他的阿克渐渐收住笑容。又憋不住笑起来。亘这才发觉,眼下并非二对二,而是三对一。大笑的三人和被笑的一人。他脸上热辣辣起来。

“哎,不好不好。”大哥哥止住笑,朝严厉的大叔的方向跑去,“留下香织一个人啦。”

很快,从大哥哥消失的方向,开过来一辆淡茶色的大型客货车。拐过角,在幽灵大厦前停下。

“嗬嗬,这辆新车。好大哩!”看着闪亮的车身,阿克发出了赞叹,“好贵吧……”

可是,亘吃惊于另一个发现,在客货车一侧有公司的名字。

“株式会社大松”

亘用力眨眨眼。然后再次望着严厉的大叔的脸。

“大叔是——大松三郎先生吗?”

他不由得问了一句。严厉的大叔笑得太厉害,抹起泪来了。他嘴角一抿,俯视着亘。

即使得不到回答,仅以这副表情,亘就明白,此人正是不走运的。幽灵大厦的业主大松三郎社长。而戴眼镜的大哥哥,是大松社长的儿子。

客货车的车门开了。响起了机械的声音。从车里头伸出来铁轨似的东西。铁轨上滑出了一辆轮椅。当轮椅停住时,铁轨下降至地面上。

轮椅上坐着一位扎马尾辫的苗条姑娘,随着铁轨和轮椅的活动,细长脖子上的美丽头颅摇晃着。

“从附近的人那里听说我了吧?”大松社长问亘,随即又自己作答,“没错,我就是这大楼的业主。那是我儿子则之。”

眼镜哥哥推着轮椅过来。轮椅上的姑娘既没有望向亘他们那边,也没有望向大叔那边,只是摇晃着脑袋。她的眼睛虽然睁着,但似乎什么也没看。

“噢,这是我女儿香织。”

大松社长在推过来的轮椅扶手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香织的两手藏在浅红色的盖膝毯下面,看不见。她对父亲的举动也完全没有回应。

“我们并不是怪人,真的。”

大松则之笑吟吟地说道,表达了安抚亘的用心。刚才我竟恐惧失态以至于此啊——亘几乎想咬舌自尽了。

“我带妹妹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大楼的情况。现状如此,自然有很多问题:丢垃圾呀,野猫野狗出没呀,等等。”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啦。”

因为实在太不好意思,亘深深低头致歉,以避免视线与社长或则之,甚至阿克相遇。真想就这么不跟人打照面,直接向后转逃回家去。

“这么晚出来散步?”

阿克不知道亘的心思,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未等亘捅他一下,暗示他别冒傻气之前,大松社长已回答了问题。

“哦……我女儿情况不太好,人太多时带她外出的话,她不高兴的。”

“是这样……晚上的确很安静。”

阿克未加思索便认可了,但亘看见大松父子悄悄碰了一下视线,有点被掐了一把似的神情。

大松织香是个漂亮的姑娘。当被周围的人指点着,评价为“真漂亮”时,拥有这“漂亮”的心,一定无比自豪、高兴得不得了吧。被夸奖者也许会害羞地说:“哎呀,我也不至于那么漂亮呀。”她就是这种程度的“漂亮”。

亘迄今十一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遇见如此美丽的姑娘。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像玩具娃娃的女孩子。不说话,不笑。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视线虚幻,只有两眼眨动。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这扇窗户是玩具娃娃的家的窗户。

“香织念初中一年级,”则之向妹妹俯一俯身,说道,“是你们学姐了吧?你们念几年级?”

一瞬间,亘想答“六年级”。因为亘和阿克都是小个子,若自称“初中生”,这谎言是过不了关的。不过,他好想被看成大人,即便大一年也好。

然而,死心眼的阿克答了:

“五年级。是城东的学生。”

“念城东第一小学?噢噢,是这样。那你们也是幽灵探险队的啦?”

则之笑起来。大松社长也笑了。等壮实的社长笑得肚皮直晃,连他搁着手的、香织的轮椅也一起摇晃起来。香织的脑袋摇摇晃晃。

“您说‘探险队’——?”

“有传言说,这大厦里出了幽灵,对吧?为了证实这一点,孩子们深夜里跑到这附近,或者钻进大厦里。你们不是头一批啦。城东第一小学的家长会批评我们啦,说这样很危险,我们得好好管起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松父子思索着。则之答道:“有半个月了吧。”

亘失望了:早就被人占先了啊。

“我们也是来调查实情的。”

“幽灵探险队来拍照啦。叫什么‘灵异照片’?”

则之点点头:“带着拍立得相机哩。”

“我们可不是闹着玩的,真是来确认幽灵正身的。”

“哦,对啦!”阿克突然拍起手喊了起来,“幽灵探险队那些家伙,应该是六年级学生吧?不是听说他们曾把幽灵的照片送到电视台了吗?”

“对对,就是那回事。”则之带着几分苦笑猛点头,“那个领头的——叫什么名字,那个态度恶劣的小子。”

“是石冈吧?石冈健儿。”

“没错!你很清楚呀,是朋友吗?”

“不认识。不过我老爸和他老爸是垂钓伙伴。听我老爸说,他老爸说石冈君他们要在电视台的灵异照片栏目露脸什么的。哈,我说得乱七八糟的,听明白了吗?”

石冈健儿和他的几个伙伴,是六年级的捣乱分子。他们原先属于重点注意的学生,从四年级下学期起不断弄出事端,现在已成了整个城东第一小学的难题。

石冈一伙原来就不明白为何上学。他们不听课,随意进出教室。迟到、早退,无故缺勤是家常便饭,还闹事妨碍老师上课。偷窃文具用品,搞破坏,欺负班上同学。勒索金钱。虽身为小学生,几乎与为非作歹的高中生无异。

只是,可悲的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少年,近来每个年级都有一两个。石冈他们闹事超越了本年级,一下子成为“全国级”人物,是在去年暑假校园开放时,他把停放在学校正门旁的校长私家车发动起来,驾车在校园里转悠,到处追逐来玩的低年级同学,致使三人受伤。

时间的翌日,校方在学校礼堂紧急召开家长会,校长在说明事件经过的同时,几乎头抵在讲台上谢罪道歉。谢罪的意思是,无论停放多么短暂的时间,自己在那么个地方把车钥匙留在车上,确是轻率大意的行为。

据说那天校长是因为在家里使用的眼镜坏了,来取放在校长室抽屉里的备用眼镜。要紧事仅此而已,而且已急急忙忙向前赶。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是在赴什么教育委员会召开的会议途中。

虽然是六年级学生引发的事件,但五年级受伤者中也有亘的同班同学,所以邦子也出席了家长会。她气呼呼地回到家里。

“校长为何要那样子谢罪?不觉得奇怪吗?”母亲很不满。

“什么是我停车不当'?这不是问题所在,而是擅自开跑丁车的孩子不对!”

不过,据说在家长会上,追究校长责任的意见占绝对优势。

说什么‘孩子就是爱瞎闹的,大人不留神就是不对’。这很不正常嘛。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有人指出来嘛,身为小学生,却会驾驶汽车,很不得了的啊。这社会简直就是不可救药。”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三个学生仅仅擦伤而已吧,事件没有再扩大.当然没有惊动警方,也没有见报,校长保住了职位。这么一折腾,反倒助长了石冈他们的气焰,他们越发瞧不起校方了。

就是这么一帮京伙。亘觉得奇怪:石冈和.“灵异照片”?怎么看都扯不到一起。”那些六年级学生一开始就是以在电视台的‘灵异照片’节目露面为目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則之答道,他斜眼望一下大厦,。‘还说如果拍不到好照片,捣鼓捣鼓也行。”

“好过分啊,那些家伙也是在这里遇上大松先生你们吗?”

“噢。不过,当时不光是孩子们.还有两个大人在一起。”

“那些大人该不是电视台的人吧?”大松社长抱起胳膊。

“有可能。”则之点点头,“和我们碰面的时候,也许是时机不对吧,他们一副保护人的面孔,应该就是电视台的人吧。”

亘扭头转向阿克道:“这方面的情况没听大叔提起过吗?”

阿克晃晃脑袋:“没听说。不过,说是定下要上电视,让了不起的样子。”

“看过那个节目?”则之间道.

“没看过。最近,石冈的大叔也没来我家一一哎,我家是开小酒馆的嘛。”阿克显示一下招揽生意式的笑容,“说来那个节目不是流产了吧?我老爸也不提了。”

“要不就是以后才播吧。”

“哦,有可能。电视节目嘛,挺浪费时间的吧?一定是的。”

风刮过来,蓝色防水布吧嗒吧嗒响。众人一瞬间愣住了。

“怎么连我们也吓一跳啊。”

则之笑着说道。他这才发现,众人都仰望着大厦。

“我们最清楚了,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幽灵出没的。可竟然连我父亲也是那种表情哩。”

大松社长难为情地抹抹前额.做那样的动作.也就很明白他已经谢顶了。

“没错.跟什么幽灵比起来。活人可怕得多吧。”

这是随口说的话,至少在亘听来是那样的。大人不同于小孩子。他们就爱这种话.教训那些怕神怕鬼的小孩子。

可是,说话的大松社长也好.听见这话的则之也好,却像做了丢脸的事似的,随即垂下了视线。

“哎,陵回家了吧。”

则之绕到香织轮椅后面,打开制动器。车轮“吱一一”地响起来。

“对啦,你们也上车吧。我送你们到家。”

“我们没关系,就那边。”

“那可不行,大人要负责任的。好啦,快上车快上车.”

最终,亘和阿克都被塞进客货车里。在车里,亘挨着香织坐,香织的轮椅整个固定在座位上。她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香气。在汽车里嗅女孩子头发味儿,少算也早了五年的样子.但与其因此吃惊.反倒是为之心痛。香织一动不动,不言不笑,只像人偶似的坐着。而她的头发却如此芬芳.她美丽的脸庞,乳白光滑的肌肤,苗条修长的手足。反更添其辛酸。

因“小村”近.先送了阿克.然后前往亘的公寓楼。

“我在附近下车就行了。”

驾车的大松社长笑道:“车停近了,声音太大,会暴露你半夜离家的事情,对吧?”

亘道出心中不安:“我爸总是很晚回家.说不准要在公寓大门口碰上呢……”’

“可是,你悄悄潜入家中,误把你当成小偷不是很麻烦吗?”

结果.亘在大楼入口前的路边下了车。公寓楼前连人影也不见一个。整栋建筑物沉睡于静谧中.目送着亘跑到电梯前,大松父子的小型客货车才闪亮一下车头灯,悄然离去.

翌日.

“没有露馅吗?”

第一节课刚下课,阿克就赶紧凑过来.

“不会是回家时阿姨还没睡,训了你一个晚上吧?”

亘摇摇头。他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里,母亲竟然还是趴在桌子上酣睡,父亲还没回家。

“嘿.太棒了不是?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呢?”

“你睡得好吗?”

“一回去就睡了。”

“你那是什么神经呀。”

阿克眼睛等得圆圆的:你没睡奸,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亘是想着香织了。他觉得大松社长和則之的态度殊不可解,分明是有所隐瞒.別有内情。回家定下神来,越想越觉得可疑.以致天快亮还没入睡。

“噢.他们都是挺好的人。”

“对.他们待人友善。可是,不觉得太友善了吗?”

“为什么?”

“在那种地方碰上我们这样的孩子,大人一般都会很生气。可他们一直笑着.完全没有训斥我们。”

“不会是之前有过石冈他们的事。所以也能接受了吧?”

“不会的。”

亘说着,两眼定定地盯着桌子。新学期分配的这张桌子,光洁的桌面上有前一年使用它的高一年级学生刻下的赠言一一“极恶”。为什么刻这两个字呢?这样做很有意思吗?

“对大松他们来说,一定有什么事情比来探寻幽灵的小孩子重要得多.因为他们的心思全在那上面,所以半夜遇上别家小孩子,也就懒得理会,和和气气就算了。”

阿克“嘎吱嘎吱’地抠着他几乎剪成了和尚头的脑袋,一脸困惑。这种情形迄今常有。亘较真的事。却无从传达给阿克。亘因此而心急火燎地拿阿克出气,自己这种时候的神色,就跟说“小村他们是做揽客生意的”的母亲邦子一模一样一一他完全没有察觉这一事实。

“你无非就为了.香织’那女孩吧?”

阿克小声哨咕着.因为肯定错了,所以不被亘听见为好。不过如果事有万一.最好就那个时候听见吧——也就那么大小的声音。

竟然就猜对了。

“不用说的.就是那样。还能有其他的吗?”

因为阿克猜对了,亘更加生气。我要说的话,他怎么会猜到呢?

“那女孩有病吧。”阿克有气无力地嘀咕道,“光看她的睑挺好的样子.可她为何一言不发呢?”

亘思考着.所谓的“散步”,也很奇怪。如果讨厌人杂,去公园或水边即可。为何非要在半夜里带她出来呢?首先,具体地说,香织是哪里有毛病呢?

说不定,那女孩变成这个样子.和幽灵大厦陷入僵局之间存在某种关系?正因为如此,大松社长才选择在深夜里不事声张地.特地将香织带到那个地方去?

因为亘陷入沉默之中,阿克越发感到困惑,手足无措.

“对啦,石冈他们上电视的事情,今早我问老爸了。我问他自那以后,石冈他爸有说什么了吗?”

因为生意的关系。小村的父母都属夜猫子,但唯有早餐要全家人一起吃,这是习惯。“一天一次,全家围坐饭桌”.类似的套话很受小村家各人的喜爱。诸如“一日一善”、“感情好、心情就好”等等。

“老爸说不知道,石冈他爸一直没来。所以,他们要上电视的事就不清楚了。”

“噢噢。”亘哼哼着回答。

“那大楼有幽灵的事,就此了结了吧?”阿克讨好地说道,“和石冈他们干同样的事.傻傻的。”

亘不吱声.阿克还在嘎吱嘎吱挠头,边说着“就那样啦”之类,边返回座位。上课铃响起。

亘望着阿克的背影。据说那脑袋是小村叔叔用理发推子弄的.大多数情情况下都会有点“瘌痢头”。“瘌痢头’的地方每次都有点改变,形状也改变。尽管如此,阿克从没有抱怨过。

亘想起丁香织头发的洗发水香味。

小村叔叔每两周替阿克理一次发,他嘴里嘟哝着笑着,边理发边威胁说“动可就连耳朵也剪掉哟”。可想而知,也有人像小村叔叔那样边对毫无表情的香织说话,边对她笑着,往她的头发倒洗发水。吹干、梳头、扎成马尾辫。大概是她妈妈吧。香织不能回应妈妈.妈妈一定很伤心,活着却跟死了似的……

香织究竟是怎么了?

对亘而言,如果发挥和之前同样的想象力,绝对无法理解大松家三人的生活。虽然亘的一家是上班族家庭。但能够想象开店的阿克家的生活情形。班上同桌的女孩子,父母亲都是教师。教师之家的情形他也能够想象。同样地,父亲是消防员的家庭、父母离婚后跟母亲过的家庭、父亲出国单身赴任的家庭,亘都能够想象。既便他的想象与实情相去甚远,但只要亘认定“就是那样、这样的吧”,他就安心了。

可大松家的人就不是那样。家里有个可爱的女孩子这样子窝着,是某种原因让她落到这地步,大家一起承担着这个结果一一,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家庭,存在于亘的想象限度之外。连推想一番.“大概是这种情况吧”的感觉他都找不

到。在孩子长大成人期间,要经历种种形式的挫折,而这些挫折的大部分,根源于遭遇自己力不能及的东西一一以自己迄今学习并形成的价值观改想象力,还处理不了。

这样的成长公式,亘在此是第一次遇上。当然啦,他自己没有察觉这一点。所以也就不明白自己为何焦躁不安,为何那么在意。

那天课上他也完全心不在焉。回到家,邦子正在熨衣物,摆了一起居室都是。她的手机械地动着.熨着衬衣和裤子,眼睛却不离电视机。就这样熨得平平整整。没有折痕。爸爸称之为“妈妈的杂技”。

要在平时,亘连“我回来了.也是匆匆一句.直接就回房间了。上补习班前的时间.亘可以看电视.玩游戏机度过,但今天亘止了步,对母亲说话。

“妈,三桥神社旁的幽灵大厦,最近有听说什么吗?”

邦子心不在焉地随刚堑道:“什么呀?”

“那栋在建的大樓。有个叫大松的社长是业主吧?那人的家里,据说有个念初中的女孩。”

邦子“砰砰”地敲着衬衣的领子,嘴上说:“对呀对呀.”她的目光仅仅一瞬间离开了荧屏。扫一眼手头,将粘着的线头拈去,然后又返回到电视上。

“妈妈的那位地产商太太朋友,了解那家人的情况吗?”

邦子眼盯着电视.没有回答。好像在放情节剧。一一打开没上锁的门,进入有女主人公的房间。那里躺着一具尸体.一声惊叫一一广告.邦子这才望向亘这边来.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亘本来想重复一次问题,但突然烦了。他看着脚下说了一句:“没什么。”

“这怪孩子。冰箱里有奶酪蛋糕哩。今天上补习班吧?不要骑车去了,今天在三叶草桥的地方搞工程。洗手了吗?漱口水用完了的话,洗脸台下的抽屉放着新的.”

这种时候,总令人怀疑亘早上上学、下午回家时,只需要喊一声“我回来了”,即使他变成山上的小狐狸,她也不在乎。赶快拿了奶酪蛋糕回房间吧一一他站起身,电话铃响了。

“快,你按你接。”

坐在熨衣板前的邦子一下子站不起来。她最近跟別人讲电话的时候说,今年胖了两公斤,结果盘腿坐时,一下子就腿脚麻痹,真头疼。

亘走到起居室一角的挂壁电活,取下话筒“你好,是三谷家。”

寂静无声。

“喂喂,这里是三谷家.”

还是寂静无声。他再一次“喂喂”地呼唤,确认没有回音后,把话筒放回。

“打错电话?”邦子问道。

“好做是。”

“最近挺多的.接了电话,却没人讲活,过一会儿就挂断了。”

来到电话旁,顺便就想给阿克打过去,想跟他悦抱歉今天心情不好,更抱歉的是放学时自己一个人走掉了。但亘最终没有打电话。

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来,第一次铃声还没完.亘已拿起了话筒。

“喂喂.”

又是寂静无声,今天可遇上心情不佳的亘.他对着话筒大吼起来:

“没事別乱打,混账!”

亘“啪”地扣上话筒.邦子抬眼往这边看了看。那目光与其说是显得担心,毋宁说感到兴趣。

那天也没有集中精神上补习班.这在亘来说是罕见的事,两个小时里。他竞被老师说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他被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亘自己也并不明白。一想事.昨晚的事便复活在脑海里.当大松社长怜爱地拍一下轮椅的扶手时,香织修长的颈脖便摇晃起来.幽灵大厦映出难看的包装防水布的色彩,她显得徘脸颊苍白,简直就像肺病患者一样,而她的头发散发着洁净的洗发水香气.相同的情景反复不断在心中回放,是一种病吗?如果是摄录机,毫无疑问得修理,可人呢?该怎么办?

茫茫然地踏上回家之路,心又想:去一下幽灵大厦吗?因为补习班和学校方向相反.所以不但是绕远路.还得路过自己家。尽管那样,他还想去看一眼。如果不是在看得见公寓大门口的地方意外地被人叫住,他一定已付诸行动了。

“回来啦,今天上补习班?”

亘一抬头.爸爸三谷明站在面前仅二三米的地方.他右手提包,左手拿折伞。说起来,今天市中心那边是下过骤雨。

“您回来啦。”亘也说道,走近父亲。明等待亘走上来,一同慢步走上通往公寓大门的斜坡。

“爸爸,今天很早呀。”

亘左手腕上的数字手表显示是晚上八时四十三分。这是去年秋天三谷明因公出差洛杉矶时买给亘的礼物,手表的数字忙碌地闪烁着,自百分之一秒起显示。表底刻有很受欢迎的篮球队的标志。其实亘对篮球一点也不跟兴趣,并不太喜欢这只手表。今晚很走运。父亲一定以为亘喜欢这只手表。

“学校怎么样?”

“还好”亘答道.仅此而已。这一问一答,已成为近一年来父子之间的保留项目.即使亘在“还好”之后又说了话,父亲恐怕也只是听着,而明即使在“怎么样”后面加了具体的内容,亘听了也只会答一句“还好”吧。实际上这样的事还一次也没有过。

三谷明原本就少话。一方面是邦子太爱说。以亘所见,二人说话是一对十的比例,邦子占绝对优势.在日常生活中,发言量的多寡,直接关系到发言者意见的权威性,简言之。是“话多者胜”。也就是说,三谷家是由邦子主导。

只不过,当事情不是“日常”,而是关系到“日常的基础”时,情形便为之一变。平日缄默的三谷明,在这种局面下往往像千叶的老奶奶所说“好辩得叫人冒火”。买现在的房子时,就是这样。邦子想让亘进私立小学时,也是这样。决定亘上哪个补习班时是这样,换座驾时也是这样。明对于眼前的问题会做许多调查,深思熟虑之后选择最可行的结论。这里面不可有模糊之处,诸如暧昧的“凭感觉”呀、“好像那样比较好”呀、“大家都那样做”呀、“跟別人一样”等等,都行不通。如果要决定的是汽车,则必考虑燃料费和安全性,如果是公寓房子,则查清施工单位和居住环境,如果不能提供清晰的数据,这时的三谷明,是什么人都说不过他的。

说起正好十年前,三谷的老爷子——即明的父亲,千叶的奶奶的老伴、亘的祖父——去世时,明的举动,至今仍是亲戚们口中的话题,因为每逢亲戚聚集,就听人家说起那件事,所以连当时只是个小不点儿的亘也记得一清二楚,仿佛耳闻目睹一般。

不仅葬礼如此,但凡仪式,虽然不知由来和理据,“这种时候就应该这样做”的惯例是不可少的。明对此甚为抵触。为何戒名要排次序?为何以金额来定其高下位置?与亡父交恶的亲戚,仅因其亲戚身份,就在守夜时摆架子,绝不可接受,等等——种种事情,真是不看不知道。

既是爷爷的丧礼,丧主自然是奶奶。奶奶最终也发话了:

“咱就好歹让个步,安安静静让丧礼举行了罢。”据说如果不是奶奶含泪发了话,恐怕爷爷的棺材整整一个星期之后都出不了千叶的家一步。

据说经此一役,亲戚们都对明另眼相看了,“这三谷明,原以为他是个聪明、文静的人,其实他一旦出声,可不好对付啦。”

“妈妈早就知道他是那种人,觉得很有趣。”邦子笑着对亘说。

三谷明并非令人害怕的父亲。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时期或一不看紧就要做危险事的幼儿期且当别论,自亘明白事理以后,父亲从没大骂过他,迄今没有对亘使出过他的最后武器一一“硬抠死理”。当然啦。太忙顾不上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亘对父亲有一点不明白。只不过这“不明白”并不是不愉快、心情不爽的“不明白”。父亲这扇门不是敞开着的,而今后也绝少敞开着,但亘朦胧地感觉到,那里头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一一这样大致可以说明白了吧。

亘挺欣赏父亲的。喜欢吹嘘自己的人多的是——身边也是,电视上也是,学校也是——每天默默地忙碌着的父亲,亘觉得相当有性格。他其实跟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对父亲的印象,归根结底,几乎是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母亲三谷邦子对丈夫三谷明所持的印象.

尽管丈夫只是默默地点头倾听,邦子还是乐此不疲地跟他说有趣的事、生气的事、需要稍为商量的事、虽属事后认可但“已成定局”的事。直到不久前还是“宝贝儿子”的亘也是如此。不过,现在的亘虽像煮成了有嚼头的意大利实心面似的东西,由‘宝贝儿子”到作为一个人的‘芯’正在形成之中,这条.芯.让亘只说一句“还好”其余则沉默。这也许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別。或者说.是邦子身上没有、但亘身上传留的明的遗传因子所为。

尽管如此,今夜在“还好”之后,二人走向电梯间时,亘心中有点动摇。他想跟父亲说说一一各种事情.

真的有幽灵吗?大家都信得发狂、热得发烧的事情.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事,自己也附和为好吗?否則会被排斥吗?爸爸不喜欢我这样做吧?可我为何还会被责骂是.最讨厌的三谷.呢?我也会像爸爸那样吗?该怎么做,才能不对的事说不对.也不至和别人吵架呢?

还有,那个一一言不发、似乎与外界隔离的大松香织。哎,爸爸,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子.她就像电视游戏里出现的,被禁闭在塔里的公主一样。真的有那样的女孩子。我,有点牵挂那个女孩子。我总在想她是怎么样的。爸爸也有过这种心情吗?

许多话搅和在脑海里,但最终都没有说出口,就到了家.

难得三人一起吃晚饭.邦子忙着向明报告各种事情、商量事情、打听情况,总之很热闹。母亲很高兴,这种心情也传给了亘,晚饭吃得很香。

吃完饭,亘正要把自己的碗碟拿到厨房去,刚站起来,电话铃响了。亘一手拿起话筒。

寂静无声。

“又是那样?”邦子停下筷子问道。

“还是那样。”亘答道,放下话筒。

“这阵子老有这种沉默的电话”邦子皱着眉头,“好可怕。”

明扭一扭头,往电话那边看一眼.

“大体上在这个时间里打来吗?”

“一般是在白天一一昨天也是.对吧,亘?”.

“对,连续两次。”

“亘也有接过?”

“哦.我昨天第一次接。”

明把手上的碗放回桌面.又回头望一下电活。

“调成录音留言电话怎么样?”

邦子笑了,“不用啦,又不是什么性骚扰电话。而且,千叶的奶奶打过来时,弄成留言电话的话,事后可得费周折。”

“那也是。”明也笑了一下.亘从冰柜里取出雪糕,拿过一把匙子,正要返回饭桌,此时电话铃响了。

“我来接!”

亘叫道,扑向话筒.他想跟昨天一样。吼它几句。所以一开始威吓性地来了个粗声粗气的“喂喂!”

这一来.一个极爽朗、真正祖旷的声音回应道:

“哟,亘啊?来劲嘛。”

如假包换,是千叶的悟伯伯。亘泄了气。

“哎呀,原来‘路’伯伯。”

“‘哎呀’就算问候啦。你挺好吗?”

“嗯,挺好的。”

“你可是正经上学念书的孩子,没试过拒绝上学吧?”

“没有没有。”

“没被同学欺负、勒索吧?”

“没有没有。”亘笑出声来,“大伯,您看坏新闻太多了吧?”

“是吗?现在的学校,跟江户时代的监牢差不多吧?”

“我也说不上,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吗?看来电视信不得啦。哎,你有女朋友了吗?”

“怎么可能有呢!”

“落后啦,五年级了吧?初恋得试试啦。周围没有一见钟情的女孩吗?”

悟伯伯近来老拿这话题取笑亘,是见怪不怪的说辞。可是,今晚这话却鲜明地敲击着亘的耳鼓。亘疑心自己的脸红了。心一慌,差点脸红起来。

说到“一见钟情的女孩”。亘的心目中,一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了大松香织的脸。白皙的脸庞,大大的瞳仁。

“没、没有啦。”亘背向父母所在的桌子,慌张地说道,“班上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可爱。”

“嗬,那太遗憾啦。”悟伯伯完全察觉亘的内心活动,“你妈在吗?”

“在。今天我爸也回来了。”

电话那一头怪腔怪调起来。世上也真有新鲜事哩。那让你爸听听吧。”

“是‘路’伯伯,”亘话音未落,明已来到亘的身后,从亘手上接过话筒,然后少有地正颇厉色告诫亘道:“得好好说悟伯伯。”

三谷悟是哥哥,比三谷明大五岁。三谷悟在十六岁的秋天从当地的高中退学.继承家业,现在仍照旧经营着祖业。他和大学毕业后来到东京的明恰成对照,是一步也不愿离开房总的人。对大海、渔船和海上垂钓喜欢的要死。

虽说是兄弟俩,脾性却截然相反。悟伯伯爱侃,说起话来东拉西扯。有条有理的事,好像离他十万八千里,或者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父亲和悟伯伯体型、长相都完全不相像。中等个子、瘦削的是父亲,高个魁梧的是伯父。父亲长脸,伯伯则是腮帮子鼓鼓的粗犷脸型。据说今年四十三岁的伯伯自幼儿园时起就是那副模样。一直到最近,年龄才赶上他的外貌。

不知是诸多不顺利.还是他本人的执拗,悟伯伯一直独身。千叶的奶奶私下里为此头疼不已.但他本人倒满不在乎。嘴上说,结婚太麻烦啦。不过,他似乎不讨厌孩子.他经常关照亘,还悄悄地给零花钱什么的。

亘的妈妈那边也各有一位伯伯和叔叔(日本人家庭关系中不分堂表,舅舅也作叔伯称呼).为了不乱成一团.必须得分开叫。妈妈这边各冠以住地称呼“小田原的伯伯”、“板桥的叔叔”。但不知何故只有悟伯伯不叫作“千叶的伯父”。“路”伯伯的叫法,是亘很小的时候发音不清说的,但至今仍不时说漏嘴跑出来,结果每次都挨训。

悟伯伯电话上说的事情.似乎涉及“法事”之类的复杂事。亘原想等父亲挂电话前再说几句,却被赶出了起居室,得去洗澡.

妈妈说,她经常在泡热水洗澡时独自想许多事情。据说是因为大人绝少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可孩子也同样。浴缸是诱人遐想的地方。今天晚上,和沐浴液的芳香一起浮现在亘头脑中的,仍是大松香织的面容。塔里的文静的公主.是被关在里面呢,还是闭门不出呢?

一一得试试初恋了……吗?

“路”伯伯的话在心中徘徊不去,亘又吓了一跳,热水‘‘哗啦”地溅起来。

三.转校生

他是在春天连休假期临近时來的。班上的女孩子议论说:学期半中途跑出一个转校生来了。

“听说长得挺帅。”

“成绩很好。”

“据说英语说的很棒。”

“听说因为他爸爸工作上的原因.一直住在外国.”

“据U说,据说”引起的热议处处展开。不过,对亘而言,这并非他闻之向往的消息。

转校生当然是很受注目的,但那人是去邻班的。知道有这回事足矣。而所谓的转校生,到他这个标签被撕下、变成习以为常的同学为止的期间.不论是什么萝卜南瓜,常被高看几成。

亘住的这个街区,虽说也处于经济不景气最严重的时刻,但因为大建公寓楼,人来人往极频繁。所以.在亘升上五年级之前,还有过四位转校生.也算充分见识过转校生这回事了。转校生名副其实属“超强”的.其命中率与走在街上被白天而降的陨石砸死不相上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而不知不觉间,幽灵大厦的传说更让他在意一一这样的状态下,说实庄的,亘甚至连隔壁班转校生的名字比没记住。

因此,亘和大家话不投机,真头疼。

“据说芦川拍了‘灵异照片’哩!.

“你看过了?跟他要来看的?”

“虽然我没看,但据说拍得很清晰。”

这是偶遇大松京的人正好一周之后的事情。早上.亘强忍哈欠进入教室,听见教室后门聚集的五六名同学正起劲地谈论着这件事.对于自那以来对香织心生牵挂的亘而言.是连幽灵大厦的“幽”字郎不肯放过的。

“真的?真的拍到了那样的照片吗?”亘一头扎进这个说话圈子,“是什么时候?”

“听说是前天下午。”

“前天……那是白天啰?”

“上图画手工课时.去画素描写生了嘛。”

图画手工课上有一个要求,是到街上画花的素描写生。

“去三桥神社画杜鹃花了。”

“那……不是我们班啊。”

“所以嘛,听说是芦川拍到的。”

于是,亘这这才明白话题的对像是隔壁班的转较生。

“那人叫芦川?”

“没错。美鹤.芦川。总之是在外国长大的。”

一个男同学姓名倒置、洋腔洋调地这么一悦.女同学笑翻了。

“笨蛋,并不是把名和姓掉转,就成外国人的哩。”

对亘来说,转校生的来龙去脉无所谓。问题只在于他拍摄的“灵异照片”。

“那照片可以跟他要来看吗?”

众人吵成一团,都说自己想看。

“据说芦川君说闹大了不好,带回家了。就那样谁也没给看。”

一瞬间,亘心中窃喜.说不准这位转校生和自己看法很按近哩。“闹大了不好”吗?噢,这说法很妙,之前和班上的女孩子理论时。用这种托辞也许就好了.

“隔壁班有人见过实物吗?其他人也一起去画素描写生了吧?”

同学们列举了几个隔壁班学生的名字。一起去画素描写生的,是三个男生两个女生共五人.当中有班委宫原祐太郎.他倒是亘的好友.

“据说拍照的相机是宫原君带的.”

“是为了回家后可以看着照片,完成素描写生的细部啦。”

“据说是“拍立得”相机.由宫原提议,每人按自己确定下来的画面构图,拍一张照片。芦川拍的是从神社内仰视神社林木和旁边幽灵大厦的角度。谁知照片上竟出现了人脸似的东西。

“大家知道在那地方拍照出现了怪物,都闹开了。虽然开头都感到好玩,但后来女孩子哭了起来.大家害怕了,溜回家.不知素描画成什么样子了?”

听到这些已经足矣.下一次课间休息。亘马上跑到隔壁班去了.从向走廊的窗户往里窥探,可以看见宫原的侧脸,他坐在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大笑和前面座位的女生和旁边座位的男生说话。

宫原祐太郎是全年级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城东第一小学不实行每学期在走廊公布成绩优秀者名字的做法,不过谁拔尖,大家自然就明白.这种感觉能力说不定比老师还敏感和准确。

这是不久前的事,父亲三谷明偶尔和邦子议论起学校的优劣,亘听来一知半解。明说得绕来绕去的.他的演说亘大部分没听明白。不过,倒是有那么一句话.亘不仅听明白,还让他心头一亮,记住了。

“真正优秀的人.是目空一切.不学习也很优秀的。那就是所谓的‘能力’。”

听见父亲这句话.亘很自然就联想起宫原祐太郎。

真的哩一一他心想。宫原永远是一副极开朗、快活、满不在乎的样子.他那样成绩就好得不得了。入选接力赛选手毫无争议,据说住幼儿园时上游泳学校也是尖子代表.他电视照样看、游戏机也很精通。丝毫没有拼老命“争当”尖子生的样子。他是天生的尖子。可是,老师们表扬他是“刻苦努力”、“上进心强”。不对劲嘛——亘总有这种感觉。宫原很棒,可他并不刻苦呀,老师们怎么不明白呢?

亘再大一点的话就会明白了。老师们其实很清楚,不过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话,只会带来种种麻烦事,所以只好沉默。人天生在能力上就存在差距.这和刻苦努力的重要性、可贵性、快乐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但却往往被混为一谈,这正是人生的乐趣和难处一一这些.怎么对学生解释呢?

宫原正谈在兴头上,教室里又很热闹。悄悄打个招呼的话他根本察觉不到。看看周围,也找不到与亘相熟的面孔。

在小学里,不同班也就不同一个“金鱼缸”。极少能够交流.到了五年圾,有一些科目、课程就两个班合班上或者两个班男女分别上.例如音乐课和保健体育等。不同班的同学终于有些往来了。但时间也很有限。亘之所以熟悉宫原,

是因为在补习班上同一门课。

亘来到教室后门,徘徊着试图寻找机会.但宫原起劲地说着话,完全没有察觉。亘属于在这种情况下怯场的人,做不到无所畏惧地直闯隔壁教室。这时铃声响起,休息时间结束了。

——没办法,等上补习班再说吧。

亘焦急转身。这时,眼前突然有个漆黑的东西挡住,“咚”地撞个正着。

“哎呦!”

亘不禁喊出声来。但他所撞的漆黑的东西并没有吭声,只是透出一缕药品似的气味。

他面前一位穿黑色运动服的少年。一眨眼的工夫,亘还以为在看镜子呢。那少年的身材体态跟亘自己竟然如此相似!

“哎.对不起。”

他条件反射似的这么一说.错觉消失了。搁在那身黑色运动服上的脑袋,跟亘似像悱像。

让亘气馁的是,那是个帅呆了的美少年。

亘目瞪口呆地盯着少年的脸。亘即将是少年少女中的一员了,他也一向以破称为“有趣的家伙’为最高榮誉.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忘弄个噱头或来句机灵话.所以他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思考起来。这个月照我看是全国美少男美少女月吧?但这话又有点不够意思,所以没有说出口一一正想着这种细节时,他注意到对方黑色运动服的胸前别着名字牌。

“芦川美鹤”

美鹤.芦川一一吃洋面包长大的。

这小子正是他要找的转校生!

正要说话之时.芦川美鹤已灵巧地一闪身,让过亘进了教室。由于对方行动快捷,亘在人家已消失后,仍整整有两秒钟时间回望一下,他背对着隔壁教室的门口呆立着.等他好不容易窥探教室里头时,学生们大半已就座,最后一次钟声已拖着颤动的尾音快消逝了。

亘慌忙冲进自己的教室。心脏奇特地怦怦跳。

巧的是,那天要上补习班.亘回了一趟家.比平时早出门,因为宫原经常早到.找到安静的地方自习。

亘上的“春日共进研习社”位于离亘家骑自行车五分钟之处。研习社租下了四层小楼房的第三层.有三间教室。亘所在的小五补习班每周上三次课,是以国语和算术为主的两个小时补习,教室是最北角那间。

亘猜对了,宫原独自一人在教室他喜欢的角落里学习,桌上摊开着参考书和笔记,是算术课的内容。

宫原家有五口人,父亲经营街头加油站,他下面有上幼儿园的弟弟和还打尿布的妹妹。

宫原的母亲和他的生父很久以前就离婚了。弟妹是宫原的母亲和现在的父亲亲生的,所以和官原是同母异父关系。并非有人蓄意打听宫原的身世,但这些情况自然而然就传布开了,不知不觉成了周围人所共知的事。真是点像感冒流行一样。

宫原本人很棒,但他家情况如何,亘也不知道。虽然住女孩子们当中传他很疼爱弟妹,但他和宫原同在一地段、同上一补习社,生活圈子有一半重叠的,却迄今没有见过宫原和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情景,所以无从证实。

有一点是确实的,宫原之所以常在补习班自习,是因为家中吵闹无法学习。这是他自己说的。这一点亘也能想象,有婴儿和上幼儿园孩子的地方,实在难以集中精神学习吧。补习班的老师也考虑到这一点,允许他在教室里学习。当然啦,有幼龄弟妹的学生不单是宫原.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人。只是,不以弟妹吵闹作为偷懒的借口,真的只需一张安静的桌子就能学习的,汉宫原一人而已。所以,一般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用功。

亘进入教室,宫原抬起头来,大吃一惊似的瞪着眼。他望向墙上的大钟,仿佛在想“已经到点了?”亘连忙打招呼道:“想跟你说几句活,可以吗?”

“行啊,你想说什么?”

宫原认真倾听的样子,让亘有点难以启齿。那个那个……“灵异照片”的事……这种话太幼稚丁吧?

尽管如此他还是说出来了。

“噢噢,是那件事啊,”宫原随即大松一口气的样子,“好像在全校都出了名啦。”

“真的拍到幽灵了吗?”

“噢。”

宫原在椅子上得意地挺起胸,用手把好好的头发弄得乱蓬蓬。他脸上还笑着。

“在杜鹃花丛中,拍到了类似人的脸,这是确实的。不过,是不是幽灵不知道了。虽然当时是那么想,但不知是真是假。”

“传说三桥神社旁正在建的大楼有幽灵出没,知道吧?”

“噢,我知道.”

“幽灵和“灵异照片”之间,会有联系吗?”

“那我就不知道啦。”宫原不禁笑了起来,“三谷,你真的关心这件事?”

亘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当中夹带着儿分恼火。我最初也没把那传言当一回事的呀!他很想辩白一番,虽然他并没有受到职责。不知怎的,他赌气似的说出了惹恼了女孩子们的事。

“哦哦”宫原好像这才认真起来,笑容消失了,“虽然我不信幽灵,但也不因此认为你说得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那就好了……”

亘得到安慰,但没有再谈下去。要把大松香织的事也说出来吗?说自己因为见到了出众的美少女,自那以后心神不定。宫原这人是绝对不会取笑.讽刺人的。

然而.冒出口的却是别的话:“芦川是什么家伙?”

宫原直白地提出疑问:“你说‘什么家伙’.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上午第一次看见他,那家伙的脸像木偶似的吧?”

对亘而言,那一次不是“相见”,而是“看见”。

“那家伙不错的。”宫原随即答道。回答得既不勉强。也不含別的意思,“你说他‘木偶似的脸’吧?没错,班上女孩子们吵翻天了。”

宫原不会感觉不快活吧?他可是“人气王”。

“这人挺怪的吧?拍到了‘灵异照片’,还带回家去?还说什么别为这事闹大.挺像装的吧?”

“我不觉得他是装的。’宫原又偷笑起来,“你要是那么在意,打打交道看吧。他要来的。”

“他要来?来这里?”

“对。从今天起。”

据官原说。芦川问他哪里有好的补习班。宫原告诉他这里。芦川马上决定来这里听课。

“这里的女孩子也得骚动起来吧。”

“可能。不过管它呢,爱骚不骚的。”

“芦川的学习……”

“挺棒的。成绩一定相当好.”

亘看着官原,他笑嘻嘻地说着话,全不在乎。他是真的不在乎,不是死撑,而是坦然.即使“人气王’的宝座受到竞争.他还是不在乎的吧。

亘察觉宫原没有失去什么东西,无论芦川美鹤多么忧秀、多么帅.宫原并不因此变蠢。宫原依然是宫原.学习还是那么好,跑步还是那么快.游泳还是那么棒,又帅又有能耐,这一点是没有变化的。也许只一个人出类拔萃.反不如多一个同样优秀的朋友更有意思。不是争坐“人气王”的宝座.而是携手同坐而已——一定是这样。

这种事情在亘而言完全不同。又帅又强的人越多,自己的地盘就越狭窄。

宫原和芦川就算说了跟亘同样的话,都不会惹恼女孩子。现实就是如此。自己拍下了“灵异照片”,还说什么“为这种事情议论纷纷可不好”。这话的意思,跟亘惹怒班上女同学时说的话几乎没有区别,可跟芦川庄一起的女孩子也好,听说了这件事的女孩子也好,没有一个人要责备他“芦川不相信‘灵异照片’,这家伙讨厌”。

假如宫原说“三谷的话没错,在确认三桥神社是否真死了人以前,我觉得不应该说这就是那人的幽灵”,女孩子们就没话可说了吧。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儿。假如是宫原君那样说,她们就会说“对呀”。

太不合理,太不公平啦。

亘大为恼火。其他感觉几乎都顾不上了。好在此时有几个女孩子边说着话边进来了,亘便回到座位上。补习班可以先到先占位置.不过各人的座位也相对固定。亘的座位在靠走廊一例的正中间。

上课前五分钟,任课老师石井先生进入教室,芦川美鹤紧跟在他身后。教室已坐了八成人,大家聊得正欢,但看见芦川的瞬间,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

补习班同学基本上来自三间小学,城东第一小学和城东第三小学,其余是一所私立小学的孩子。城东三小和私立小学的学生们是筹一次见芦川美鹤,震动自然也就大吧。

老师和大家互致问候。然后介绍了芦川。

“这位是芦川美鹤同学,从今天起和大家一起学习。城东一小的同学已经认识了吧。”

石井老师二十四岁。他是大学研究生一一在这里的教师都是兼职。他个子矮小。有时穿衣打扮像个高中生.但他是脑瓜子极好的老师,擅长表达,课上得很有趣。对亘他们既不糊弄也不压制,大家都喜欢他、尊敬他。

可他跟芦川并排一站,不知何故,老师就——怎么说好呢——略显渺小了.需要亘身上还没有的词汇和方式,才能表达这一点——老师略显寒促了,被比下去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从刚才老师带芦川过来时就是这样。不是芦川跟随着老师,看上去只是他出于礼貌,走在后面而已。

“我是芦川。”他说着,略低一低头.感觉他这样做恰到好处,声音很响亮。

芦川在空出的座位坐下时,和宫原对視,微微一笑。宫原也回以一笑。和亘同一排的女孩子们紧挨脑袋看看二人的举动.含笑窃窃议论着,挺高兴的样子。

石井老师主张他的课尽量以个別辅导的方式进行。所以这一天的上课时间。亘不能明确了解芦川是否如宫原所说,学习很棒。不过,他有这种感觉。这小子无愧于“很棒”的说法.是陨石。

下课放学了,官原和芦川理所当然成了二人组.班上的其他人围绕着二人。不仅是女孩子。男同学也在其中.

亘找不到机会接近二人。他也不想在众人嘻嘻哈哈之时,突然发问什么“‘灵异照片’是否是真的”之类问題。所以他挟起书包繈上回家之路.走得那么匆忙,他也觉得像逃走一样.可是他在逃避什么?明知故问。

他一直跑到家,尽管没有这个必要,但他要对自己分辨,他绝不是逃走。“我回来啦。”他打开大门冲进家里时.隔着起居室的玻璃门。看见邦子站在那里。看样子她在接电话.亘开门。见邦子绷着脸,然后重重地丢下了话筒。

“怎么啦?”

“又是无声电话.”邦子赌气说,真生了气的样子。厨房里的铁锅滋滋作响,直冒白色的热气。

“今天第三次了.正忙着准备晚饭呢,好像明知我忙才偏要打来的样子……”

亘这才察觉母亲不仅是生气,也有害怕.

“再打来就由我接.锅里冒烟哩。”

“哎哟.糟糕!”

邦子冲进厨房。亘回到自己房间,整理书包。邦子弄好厨房的事,开始连珠炮似的发问:补习班上得怎么样?今晚吃炒饭,学校饭堂吃的是什么?这是常事,亘也东拉西扯一番,但他心头总掏着一个芦川,提不起劲头说话。

洗过手摆好碗筷,电话铃响起。亘扑过去拿话筒.

“我是小村,亘君在家吗?”

是阿克.邦子停下搅拌沙拉的手,望向这边.亘连连摆手示意不是无声电话。

“今天是上补习班的日子吧?”

“对呀.所以这才吃晚饭。”

“那我之后再打来?阿姨会生我气的.”

阿克在非常吵闹的地方打来电话,很难听清。

“我再打来。”

“好,说定了。”

阿克快快挂断电话.很清楚地显示了母亲不欢迎阿克的状态。

如果常打电话来的是尖子生宫原,又将如何?母亲也就不至一脸不耐煩了吧?“宫原君最好的朋友”,这是母亲可以满意的身分吧。

亘自己如何?比起阿克,他也认为宫原祐太郎更好?

虽然宫原很厉害,但对亘而言.交往起来会是很有意思的朋友吗?如果自己总有愧不如人的感觉,那也不能说是“朋友”吧?

如果是宫原那样名声好、阿克那样有趣的朋友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就跟挤满人、热闹非凡的东京迪士尼,玩起来又不必排一两个小时队一样,不可能有的。

宫原和芦川。阿克和亘。

仿佛搁在天平上,结果就在眼前一样。不,不一定是亘和阿克一败涂地的,根据不同的天平.亘这一方比较重的情况也会有吧。只不过亘感觉自己并不期待被搁到那种天平上去。

正想着.电话铃又响了。这次该是无声电话了吧。亘一手抄起话筒。

“三谷家!”

“是亘吗?”

声音清晰。

“怎么擒.是爸爸呀。”

“‘怎么搞’?这是问候语吗?”

“又有无声电话打来,妈妈都害怕了。”

停了一下。“今天吗?”

“对,傍晚打来三次。”

因为邦子走到电话旁边来,亘说声“是爸爸”,把话筒递了过去。他返回饭桌。晚饭的碗碟摆好了,今晚又是和妈妈两人吃。

邦子说了一会儿电话之后.急匆匆地答应着什么事:“好、好,明白啦。我去准备。”然后又说声“那您辛苦啦”,便挂断了电话.妈妈在按爸爸打来的电话时,必定有这么一句慰劳的话,亘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大概在一年前吧。妈妈的一个同学在做化妆品推销员,半玩半工作地上门拜访的时候,这个认识又受到了检验。那位阿姨人很漂亮,但化妆品味儿太浓.亘在一旁直冲鼻孔.所以亘问候阿姨之后。便躲进自己房间里玩游戏机。

妈妈和那位推销员阿姨聊得很开心的时候,爸爸像今天一样打来了电话。妈妈像往常一样应对,像往常一样说了慰劳的话.挂断电话。这一来,推销员阿姨很惊讶。听得见她很大声地说话。

“真是难以置信!刚才是您丈夫吧?现在已经不是明治时代啦。丈夫并不比你伟大呀,为什么那么谦恭?”

“谦恭”是什么意思?亘查了词典,写的是“自己谦卑、恭敬对方”。更加不好明白了。所以,亘更加留神听那位阿姨突然变得有点粗鲁地教训妈妈这样那样。他觉得这样可能更容易听明白。

“按老的做法也行,但对丈夫太宠太惯了可不行。既然结为夫妻,他就有出去工作、供养妻子儿女的义务。这是半斤八两的事,不必感激的。”

妈妈笑着,稍稍反驳道:“也没有特別宠惯啦。”

“丈夫在外面干什么,其实你并不知道.”推销员阿姨说着,狂笑起来,“我们家彼此之间是互不干涉啦。他也不干涉我,我也不干涉他。如果不是有孩子,早就分手了吧。所谓孩子是父母的纽带,真是没错。”

亘感到阿姨越往下说,房间里的空气越混浊。仿佛爱干净的妈妈清洁了地板墙壁,阿姨却不请自来。自作主张地重新挂起脏抹布,说不这样就不算搞过清洁.

那位推销员阿姨没再来过三谷家。亘松了一口气,心想妈妈也不喜欢她吧.

晚饭之后,亘给阿克打了电话,就在轰响的电视机声音中,阿克自己接了电话。

“把音量调小一点好吗?”

“哎。抱歉抱歉。”

原来阿克今天放学回家时遇见了大松社长。

“怎么会?在哪里?”

“在幽灵大厦前。他和穿灰色工作服的人在一起。”

可能找到了接手的施工单位吧。

“只有社长?他儿子呢?”

“没见到——怎么啦?”

“怎么——”亘语塞,“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啦。”

阿克就有这么个特点。亘很相信,不论什么事情只要问他“为什么’,马上就能得到答案。这大概就是“单纯”吧

“社长挺高兴的样子,说是工程可以继续下去。”

不出所料。

“大楼建成的话,怪话也就消失了吧。”亘说道,“那样更好。这么拖下去又有人像隔壁班那个芦川那样,在那里拍个什么‘灵异照片’,自以为得意啦。”

讨厌的说法,而且是撒谎。

明明知道是撒谎,却偏作惊人之语地说了,舌头一下子有辣辣的刺激感,就像香辣调味料。所以,一旦撒谎成了习惯,就停不下来,越往后越是可怕。

可是亘说出口了。不出所料,阿克抓住不放。

“你说‘灵异照片’是怎么回事?”

亘解释了事情。他心理沉甸甸的,明知谎上加谎。阿克明显是初次听说,大表惊讶。

“不得了哩,真想看看。”

“算了吧,这样闹起来,芦川可就得意啦。”

“我老妈说,二十岁前没见过幽灵的话,就一辈子见不着了.”

“要是那样,干脆别看更好。”

“真的?我二十岁前绝对想看。不看幽灵的日子,过起来多没意思。”

这是阿克自己的理论。亘想逗他说,看幽灵的“素质”,并非开拓有趣人生必不可少的。但他忍住了没说。对阿克说那样的话,只会引来他更加不着边际的回答。亘今晚心神不定。

“好了,我得去洗澡啦。”

阿克还说着什么,亘迅速挂断了电话。邦子问小村君有事吗,亘找些话随便答了。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独自一人时,他松了一口气。

此时,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撒谎。”

亘僵在椅子上,火冒三丈。

四看不见的女孩

幻听。

这起突发事件和上周遇见大松他们那个晚上,溜出家门前发生的情况相同,口中“咝”地干涸起来。

“你这人撒谎。”

再次幻听。虽然听来像一个美妙的女孩的声音.不过应该是耳鸣吧。不是邻居电视机的声音。爸爸之前曾发牢骚,说这栋公寓的墙壁比设计书上写的要薄。

“装没听见也没用呀。”

像一个任性的女孩子的声音。是电视剧台词。肯定没错。

“为什么向朋友撒那样的谎?你是那种人吗?我很失望。”

亘偷偷环顾四周.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房间。看来妈妈今天把床套和枕套换了.由蓝格子图案的换成了黄格子图案了。书脊排列整齐的书柜.书柜下面摆着千叶奶奶为亘上学赠送的《儿童百科事典》。收下放好之后,亘听说这套书竟花了二十万日元,挺懊恼的。为自己花这个钱的话,还不如买的是电脑。他撅着嘴巴这么一说,回答是《儿童百科事典》最合适祝贺孩子念小学。电脑就长大后自己买吧。奶奶没那心思。没办法,得着这么一套光占地方、碍手碍脚的书。

墙上的桂历。地板上的地毯。书桌上橡皮擦的碎屑。天花板上的灯。

亘突然一扭身,窥探桌子底下.动作之猛让带脚轮的椅子滑动了一下。

当然也没有藏着人。

亘猛回头,查看床底.简直就像闯入罪犯巢穴的FBI特工。身穿带标志的夹克,里面是防弹背心。手枪皮套挎在肩上。

床底下藏着一团圆圆的棉絮。这个在妈妈扫除作战中侥幸生存的游击战士,出乎意料地自投罗网了。

女孩子为情似的笑声传了过来:“我可没躲藏哟。”

亘直起身子,慢慢坐回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变成了乒乓球大小,怦怦跳着,在全身滚动着。平时容纳心脏的地方空空如也,凉风嗖嗖地吹过。

“你在哪里嘛?”亘低声问道。

真是不可思议。女孩子声音传来的方向无从判断。既不是来自天花板,也不是来自墙壁;既不是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来自脚下。

可声音回荡在亘的脑子里。但和自己的声音完全不同。

“我没有躲起来。不过你要找我的话,哪里都找不到。”

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像唱歌。

“寻找没躲起来的东西,很荒谬。为什么认定了非找不可的东西就是藏起了呢?要找所以藏起来?藏起来所以要找?”

亘愁眉苦脸。他不由得向空中反问道:“你是什么?你再说什么?”

女孩子的声音说道:“我就在你身边呀。”

亘浑身一震,膛目结舌。他一下子从椅子站起,开门出了房间。起居室里,电视机正播放着欢乐的广告歌曲。看不见邦子的身影。在洗澡?没错。妈妈总是开着电视机就去洗澡。

长沙发边上的小抽屉里,应该放着一个一次性照相机。上个月全家一起上动物园时买的,胶卷可拍二十四张,可最终只拍了三四张就回家了。然后就那么搁着。

到抽屉一找——有了!亘抓起照相机返回房间里。

唉。不行。不能瞎闯。亘后背紧贴门旁的墙壁,调整呼吸,还得FBI方式。但是,此刻的三谷特工没有同僚支援.要孤身出击.他握住门把缓缓转动。轻推,门打开了十厘米。二十厘米。好,悄无声息地潜入!

持照相机的右手收在背后,贴近关上的房门。罪犯没有察觉——这无法闹清楚……总之此凶险罪犯装备了隐身衣——可放出不可视光线的特殊衣服——这说法也许有点怪,总之是强调眼睛看不见的这回事。哎呀呀,要是拿了红外线目镜过来就好啦。

大口深呼吸,确定时机一一亘亮出照相机,像扣扳机似的——以心情来说——按下了快门。

没有扳胶卷

这玩艺就是讨厌。用一次性照相机拍照时,拍完了一张必须马上扳一下胶卷,否则不行!

这可就暴露无遗啦。亘扳上胶卷按下快门,满房间团团转着拍、拍、拍!期间他无暇思索了。拍天花板,拍床下、拍椅子背后、回头拍、蹲下拍。

胶卷终于一张不剩了,鼻尖上冒出小小汗珠。用指甲刮去,坐在地板上。运动量并不算大,他都大喘粗气。

传来女孩子文静的声音:“即便没拍着我,说是拍到了——撒个谎不就行了嘛。”

亘又一次呆住了。手指头一僵硬,照相机掉在膝上。

“即使拍到了我,也说没有拍到,撒个谎不就好了嘛。”

之前的声音感觉来自右边。后一个声音感觉来自左边。

“没有的东西,说有就变成有了;有的东西,所没有就变成没有了。”

这回的声音,听来像是从脚下传来的窃窃私语。

而接下来,声音来自天花板。仿佛小雨自天而降。

“因为你是你的中心,你是世界的中心。”

亘察觉这唱歌似的声调一点一点地变化着。好像是……哀伤的调子。

无从分说、但憋不住的情急之下,亘仰头望着天花板,然后出声问道:

“你在哪里?”

心脏好不容易回复到先前的大小,快快待在平时待在的地方去。咚、咚、咚。亘把脚步数到五下的时侯,女孩子答道:

你明明已经知道了嘛。“

然后——感觉她离开了。这个不见身影,向亘说话时位置飘忽不定的女孩子,却能够感觉到她从这个房间离去。那就像——连接端掉了一样。

回过神来,亘满头满身大汗淋漓。手指头在颤抖。他想拾起掉在两膝间的一次性照相机,两次都没捡起。

你明明已经知道了嘛。

——她究竟是谁呢?

突然有一种被人撇下的感觉,与此同时,也有一种撇下了什么似的感觉。

不想将本月剩余的零花钱花在快速冲印店冲印一次性照相机胶卷上面。虽然得隔天取,也只好拿到附近的大药店去冲印。而且,药店在亘上学时尚未开门,所以得放学时过去,更耗时间了。为什么小孩子就那么不方便呢。

书桌旁的书架上摆着一大排喜爱的漫画单行本,在这些书的背后藏了个牛油曲奇的空罐,里面有亘的秘密存款,专为购买九月份推出的《浪漫仁格斯顿.萨加III》。动用它的活,快速冲印不成问题。亘犹豫不决。推开漫画书,罐盖的图案呈现眼前,奶油色的小兔欢欢喜喜地吃着曲奇。亘盯观片刻,摇摇头,把漫画书摆回去。现在已是五月过半。此时花掉了这笔钱,到推出《萨加III》推出时,绝对赶不及。

最终还是把一次性照相机藏在上学书包里。第二天下午跑去药房了.细长的取件条的“交付时间”栏里,写着对亘而言极残酷的宇样:“后天下午四时以后”。中间这段时间,该怎样在那房间眼度过才好呢?

无精打釆地走在商业街上,竟来到了常与阿克来逛的一家游戏软件店前。这间比便利店还要小一号的店子,外围是透明窗玻璃。从店内侧密密贴满的电视游戏广告,仿佛要把窗子遮住似的.从各处仅剩的小小空隙,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店内摆设的游戏软件陈列架,和公开演示的显示屏。

《浪漫辛格斯顿.萨加III》的广告画贴在接近商店正面的、自动门近旁窗子内侧.游戏杂志已经介绍过一部分设计画面和主要出场人物,但广告画更为简洁.湛蓝的天空里,飘浮着朵朵白云,仿佛是撕开的棉絮,中央是一艘帆船,鼓满风帆疾进一一这么一幅画。不是在海上而是在蓝天里劈波斩浪行驶的船。当然,这是主人公们乘坐的船。

与广告画相接的正上方,附有手写的长条纸,写着:“预定9月20日发售,8月20日开始接受预订”。下面用极粗的红色水笔写道:“预定价格6800日元”。

定睛看看这张字条,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还好没有动用曲奇罐里的存款。小学五年级学生的平均零用钱状况如何不得而知,至少对于亘而言,6800日元可是笔巨款。所以,当漫画杂志或游戏杂志刊出《萨加III》发行日期的信息时,亘马上开始存钱。

在三谷家,原则上央求是无效的。“算术考试一定努力”、“暑假一定早起”一一未来担保型央求也好,“本学期学习评价好”、“这次考试成绩好”一一成功报酬型央求也好,同样行不通.所以,亘房间里的十四英寸电视机,在央求成功的亘本人看来,也是突如其来的难以置信般的稀有例子.不过,即便是这样,在买的一刻依然附带“理由”:

“亘也该有自己选择想看的节目的机会啦。”

“亘自己会怎么挑节目,父母亲对此很有兴趣哩。”

亘以为是自己央求成功买来的电视机,在父母亲那里却另有想法。

三谷明在这些方面尤其严格。.对亘而言的人生大问题上,我不希望他形成这样的想法:只要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就会有相应的口报,社会就是如此的。他经常这样说,“努力不是为了回报。努力是自己应该的。”

对这样的三谷父母,阿克两眼瞪圓,评价道:“严厉得不得了。”亘实在是无话可说。既然父母在零花钱方面铁石心肠求不动,也只能面对现实。因为想要的东西和买得起的东西之间常常是绝望般不对等,所以只好挖空心思得到想

要的东西.

有一个人人也对亘的处境大表惊讶,反应和阿克一样一一“严厉得不得了”。他就是“路”伯伯。

“明,亘还很小嘛。你不时也得稍微宠一下。”

“路”伯伯说过类似的话.

“亘自己有了进步。也想要奖励吧?在朋友面前也有面子呀。”

不过.爸爸对“路”伯伯的那样的意见全不理会。

“大哥没教过小孩,他不明白。光是从小孩子角度看问题,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爸爸就那样反驳了。

不仅关于亘的事情,三谷悟和三谷明两兄弟,在所有问题上都意见相左。一般情况下都是“路”伯伯一方粗疏、爸爸一方细致,所以,最后总是爸爸的意见取胜。争论和沟通,“路”都觉得实在太麻烦。

尽管如此,兄弟两的关系并不坏,他们不吵架,暑假新年之时,还到千叶奶奶家,开怀喝酒,聊个没完。噢,不妨说,他们是感情很好的哥儿两。

不过——近来亘不时有所感觉,跟讨沦任何其他事情相比,“路”伯伯似乎在关于亘的问题上,争论起来是最顽强的。——在伯伯“哎呀,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啦”这句扣头禅说出口之前,比议论其他问题时——例如甚至像“法事”这样重要的活动一一都要花时间。

这件事投影在亘心上,意义比他自己所理会的更多。只是在现阶段,他还没有对这件事理清头绪,亘爱父母亲,也爱“路”伯伯。

亘去千叶老家玩时,“路”伯伯常常给他零花钱.伯伯悄悄地塞绐他,说“别告诉你爸”。不过,亘事后必定向父母公开。尤其自去年以来,“路”一次性给的零钱额大起来,亘要瞒起来心里很不安。于是爸爸妈妈从亘那里接受了那些零钱,以亘的名义开了银行户口存起来。有时也会让亘看看存折,告诉亘存起多少钱了。这个习惯始于亘四岁的新年,那年亘第一次拿到了叫“压岁钱”的东西。

“我们家不想让孩子手上有太多钱。”

父来去哪一方亲戚家邢作这样的解释。妈妈的老家、小田原的外婆,曾悄悄一一她是有点怕爸爸的那种悄悄一一给了比“路”伯伯更大一笔零花钱,那笔钱也是同样的下场。

这么一来.亘几乎没有任何可以随意花钱的余地.不仅阿克,班上同学听说了这种情况,也有人惊讶地表示“三谷君家真严”.被人家一本正经地问”你因此而没有变坏吧?”亘也多少有些烦.因为“你没有变坏吧.的问题背后,明显藏着一个“你这人还没个准”的评价。

为此,就零花钱的问题,亘绝无仅有地向邦子打听过一次。我不觉得爸爸妈妈对我很严,但朋友们都说“太严”,真的“太严”吗?就算不是.为何我们家的做法,和其他朋友家不同?

正好那时,发生了那件六年级问題学生石冈健儿开走校长座驾的事件,学校一片混乱。所以,也许时机不大好。本来三谷邦子对上一年级学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也就趁机听了许多石冈家的事情。她对此正大感不满。

在零花钱方面,石冈大手大脚.比亘手头宽松的孩子们跟他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光听说(实在没有心情去跟他本人核实),石冈仅一个月的零花钱,便足以买十套懂《萨加III》。而且,那还是“石冈从父母那里得到的零钱的平均额”,据说实际上还多得多。听说连石冈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一个月花了多少零用钱。也就是说,他花钱是有求必应的。

而且。石冈健儿的母亲似乎还以此为荣。据说她在家长会上盛气凌人地吹嘘什么“从没让孩子花钱不自由”。这里得多嘴插一句:那次家长会正是她儿子石冈健儿开了校长的车,导致低年级同学受伤,因此而招集的会议。她在那里那么一说一一那意思照逻辑理解就是:“我家从不限制孩子花钱,也就是说我家很有钱。因此,受伤的笨小孩的治疗费用,我们也照付,不会賴的。没有什么怨言了吧?”总而言之,她感觉不那么说听者不能安心,否则她也投任何必要解释到那个份上,弄出一番“蠢话”来。

三谷邦子对此很气愤。荒唐透顶!真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开什么玩笑,可是在家长会上一一或者说在民主主义国家一一思想信念的自由受到保障,无论人家如何口吐狂言,不能因此而把人家打倒。不论你如何生气.不能因此而惩罚对方。因此之故,三谷邦子窝着一股无从发泄的火回了家。

碰巧亘此时问及零用钱方面的疑问。说来就是他不走运。

不出所料,邦子把亘的意思理解为发牢骚,认为“零用钱少。同学们也这么认为”。

邦子反驳道:“你是说,你想像石冈君那样要许多零用钱吗?”她变得很情绪化了。

“我跟你说,妈妈最讨厌这种人。我很失望你竟说出那种话来。”

令人失望的一方茫然不知所措。这是很自然的。亘不明不白之下便向母亲道歉说“对不起”、带着被推落海底般的伤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此以后,他再没有提起过零用钱的问题。

从道理上说——以他从父亲那里遗传的爱讲理的脑瓜子——亘也能理解。让孩子有很多钱是不好的。希望教育孩子:努力是为了自己,钱不是目的。好吧,明白了,爸爸。可是,即使我明白了,被同龄人指责你们太严厉,我想你们说明是为什么,好安心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心安理得,因为亘原本就对父母完全信任,即便有“我家很严”的说法,亘也引以为自豪。

回想起那时的事情,亘至今感到心痛。虽然只是时机不对,不是亘也不是邦子的错,但确实伤了心。不过,现实就是如此直白。

总之,亘生活在“零用钱少”的现实之中。所以,像这回一样为难的情况也不少,但反过来说,一边一点点地攒钱,一边欣赏《萨加III》的广告画,扳指头计算着它的发行日子,心中充满期待,这样的喜悦,比起能够要一张万元大钞去买《萨加III》的石冈健儿那样的孩子,自然是大得多了——他也就可以坚守这样的信念。

隔天才能拿到照片的时间里,亘打算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想那女孩子甜美的声音,但徒劳无功。想象变得具体起来,思绪在可怕的幻想和粉红色的梦之间不住游走。

她究竟是谁?

她从哪里来到我的身边?

是怎样一个女孩子?

是人吗?

是幽灵吗?

或者——说不定是妖精?

对了,妖精。亘觉得最接近这种情况。杂志透露的情节写道,在《萨加III》中,妖精作为主人公领航员出场。在《萨加III》里面,起得作用不太大,是一个吉祥物式的存在,但在《萨加III》,妖精尼娜是重要的成员之一,在攀越游戏中途的难关“大断崖”时绝对需要她的力量。亘特别喜爱尼娜,对她悉心栽培,甚至带她去最后地牢,但在和拉斯博斯战斗之前,出现了情况,尼娜说:“往后我们妖精就不能参与了。”

她被排除在成员之外,让亘大失所望,手中遥控器键盘几乎掉到地上。他忍不住给阿克打了电话,对方一句“怎么,你不知道吗?”让他更加愕然。

“拉斯博斯的初级守卫原是从前守护大托玛国的善良妖精首领。如果将妖精放入,自己人中间就会打起来,这是不行的。”

“我没听说过呀!”

“哦,这是说,你还没到诺依泉哩。好可怜,你太不幸啦。”

最终,亘悉心照料的尼娜要回到成长前的数据,重新玩游戏。

大小可置于孩子掌心,后背长着翅膀,穿着如飞舞的芭蕾仙女似的衣饰——出现在《浪漫幸格斯顿、萨加》的妖精,大体是这样的形象。尼娜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物。绝不是坏人又可爱又阳光,待人亲切,虽也有嘴上不饶人的时候,但很懂事,她就这么一副可爱的样子,度过了人类不可相比的漫长岁月。

向亘说话的那个甜美的声音——她也是这样的存在?

期待和不安如此之大,而且如此脱离现实,这件事不可能告诉阿克。原想假如照片上拍到了东西,马上拿去给他看但如果只是说听见了看不见身影的女孩子的声音,可能会被阿克笑话,更糟的是,他可能会担心起来。

放学路上,亘跑步上药店去。一遇上交通信号或过马路停下来,便看手表数时间。秒针在走动——四点差五分,差四分,差三分。

冲进药店站在柜台前时,正好四点差十秒,亘前面有一位略胖的阿姨,正和穿白衣服的药店店员起劲地说着话。

亘探头去看。有了有了,在柜台后面,立着放有冲印照片的长方形袋子。有好多。大概二十份吧。袋口处写着人名。用眼睛追寻“MITANI”(三谷)的名字——有了!从前面数第五袋。已经冲印好了。

“可是有点不灵耶。”

略胖的阿姨撅起圆润的小嘴,发着牢骚。

“是听了你们建议才换药试试看的哩。虽然你们更贵。”

白衣店员虽然笑咪咪的,但皱着眉头,挺难为的样子:“是吗……不过,这新药反映挺好的。”

“在你们告诉我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耶。”

“噢,是吗?”

“所以,我想把它换掉啦。没效果嘛。无效的药就毫无意义了嘛。”

“不过,那个……开过封的药,就不便更换了……”

“为什么?不就是打开了或者没打开吗?又不是有效无效的问题,药就是药嘛。拿新的来吧。”

阿姨手上拿着一盒胃药,这种药常在电视上做广告。亘心急起来,环顾店内看有没有其他店员。这是家大店,平时会有三四个穿白衣的人,不知为何今天就是看不见。虽然有一个女收款员,可她是不会理收发照片的。

“那个,我的……”亘急起来,从阿姨身后探出脑袋,向柜台的店员说道,“……照片……”

“很抱歉,请稍等。”

店员笑着致歉。阿姨瞪了亘一眼说:“没到你呢。”

“那么,你想试一下这种药吗?”

白衣店员从柜台下面取出一包药。像是试用品。

“不要那种东西啦。”阿姨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接过了递过来的东西,“这个,管用吗?”

“它属于中药的新药,对积食和消化不良很有效,服用口感挺好的。”

“真的吗?”阿姨把药包放在鼻尖下嗅着,“怪怪的味道。”店员只是堆起为难似的笑容,不说话了。亘捕捉着她的目光,试着不出声地表示:“我、的、照、片。”

“好吧,这个我拿走啦。”阿姨把试用品塞进她超大、鼓鼓的手袋里。

和店员一样,亘也松了一口气。可是阿姨并没有离去。她稳稳地坐着不动,打量着店员身后的药架。

“那个感冒药——”她发话了,“我因为胃弱,药性强的不适合。嗜睡的也不适合。你们的药尽是嗜睡的,真讨厌,没有什么新得吗?”

亘一咬牙用肘部顶开阿姨,递上狭长的取件单,说道:“请拿照片,是三谷的。”

店员往阿姨那边瞄了一眼,但应了一声“好的”向立着照片袋子那边迈出一步。亘的脖子上呼地吹来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阿姨的鼻息。

“没礼貌的孩子,”阿姨的小眼睛灼灼逼人,从扭歪的嘴角冒出话来,“不是说了没轮到你吗?”

“对不起,我以为说完胃药的情况了。”亘尽量若无其事地大方说道。

“这小子不得了嘛,真想见见他父母什么样子。”

阿姨发泄过之后,好不容易慢吞吞地转过身子,离开了柜台。

“还跟大人顶嘴!”

白衣的店员拿着刚才亘看到的那个长条形袋子,返回柜台。她取出里面的东西,麻利地出示几张抓拍的照片,问道:“是这个吗?”

“对,是这个。”

付钱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刚才那位阿姨的实现和鼻息,但他尽力不去理会。店员好像也是这样。开店也挺够呛的,即使面对那样的顾客,顾客毕竟是顾客。

放照片的袋子攥在手里,跑呀跑,回过神来已到了幽灵大厦跟前。

亘气喘嘘嘘。双颊发热。手在颤抖。实在不愿在此打开,心想得去一个秘密、安全、静逸的地方,一路跑了过去。

不能带回家。因为自己没有打招呼就用掉了剩下许多胶卷的一次性照相机。不,最重要的是,上面拍了妖精!这样的东西绝不能给妈妈看见。

亘停住脚步,心脏却感觉仍在奔跑。他调整呼吸,环顾四周。进三桥神社,里面有长椅,光线又好。而且没有人。亘过了马路。

幽灵大厦依旧蒙着防水布,寂静无声。在它前面走过,也听不见一点儿声音。虽然阿克之前说过有进展,但还是没找到愿意把工程进行下去的承建公司吧。那件事可能没有谈成。

经过古旧、红色的牌坊,进入神社范围。在红柱绿顶的前殿两侧,有最近才安置的洁净的长椅——左右各一——各一——总是空着的……

不,在左边长椅上坐着一个孩子。

是芦川美鹤,就他一个人。

亘因为满脑子照片的事,根本没在意有人坐在那里,简直是视而不见。猛一醒悟已经晚了。芦川抬起头——他可能听见脚步声吧——望过来,目光相遇。

芦川在读书,看上去挺厚重的书书脊约有十厘米厚。书摊开在膝上。

亘张目结舌地望着他。在极短的时间里,他的脑子里掠过长椅上坐着个玩偶的念头,就像广告照片似的。

芦川垂下视线,又开始看书。

他根本不在意亘。仿佛看见鸟儿猫狗似的。不,小鸟小狗接近他的话,他反而会有诸多反应吧。比小鸟小狗都不如。那目光仿佛看见垃圾或者落叶,看清了是废纸、落叶,“哦,没用的东西”——这样的目光。

他不可能还不认得亘。亘尽量往好意的方向想。没错,一定是这样。他不认得我,没错。

“哎”,亘搭讪道。

无精打采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一开始,芦川没有抬头。亘心想他没听见刚才那一句话,应该是那样,决定重复一遍;可是亘刚一开口时,他终于把视线挪移过来了。小鸟儿叫什么?好吵——他就是那么一种无足轻重的目光。

芦川瞄一眼,真只是瞄一眼而已——张开口正要说话的亘。半秒钟之后,他的视线又返回书本的文字上去。

亘窘得大汗淋漓。好奇怪。失礼的是芦川,亘只是要做合情合理的事——打招呼而已,可为何觉得很丢脸呢?

“我们上同一个补习班吧。”亘又说。他感觉自己的话中有拼命辩解的味道:所以我有资格向你搭话的呀。教官,我不是没有得到批准而发言的。

芦川又抬起了头,这次比刚才更长的时间看着亘。亘不由得回想起不久前在隔壁教室的走廊与之近距离遭遇时,近在眼前所见的长睫毛。亘心想,那睫毛扑眨着,仿佛验货似的看着我。

一愣神之间,芦川又回到书本上了。柔风吹拂,从前殿屋顶吹向左手边的社务所方向,轻抚着处于二者之间的芦川和亘的头发。

“我叫三谷。”

亘鼓起勇气,压抑着不是勇气的其它东西,不顾一切地说道。

“噢……我是宫原的朋友……噢……”

“砰”地,芦川突然合上书本。是一本深蓝色封面的旧书。

“那么说?”他简短地说。虽然声音清晰,但话语实在太短,就像裁掉的说法,不觉得他是在发问。

而亘却一下子来情绪了。和芦川美鹤说上话啦!

“听宫原说你特别聪明,真的很棒,我真是很意外……”

芦川把匀称的脸转过来,不带笑容地又说了一遍:“那么说?”

亘这才明白了他的发问。可是,他不明白芦川想问什么。

也许是明白了这一点吧,芦川特地缓慢地,用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问:“那、么、说、呢?那么说又如何呢?”

亘觉得汗在“刷”往回收。那么说?那么说如何?芦川在问什么?

再简洁不过的表白:没心思交谈,也没心思和亘套近乎。

可是,我没这意思吧?

“我在读书。”芦川说道,轻抚蓝色的封面。从亘站的地方,看不清书名,只是看见排列着汉字。很艰深的书吧。

“啊,哦,明白啦。”亘说话的声音,比最初无精打采的搭讪还要没劲。芦川注视着亘的脸,摊开书,眯视一眼似的,目光又返回书本上。

亘该知难而退了。发火也行。抓一把石子扔过去——反正是打不中的距离——不致因此而遭报应的吧。对于想接近而搭话的人,用那种方式应对,,该遭报应。

可是,亘还站在那里。他被芦川美鹤的气度所镇服。他感觉到某些“很棒”的东西,是“珍贵”的感觉。他茫然生出莫名的自卑感和向往,实在难以骂一句“哼,感觉好差劲的家伙”,掉头而去。

“听说,你在这里拍了‘灵异照片’。”

慌乱中口不择言地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芦川仍打开着书本,慢慢抬起头来。虽然表情与刚才一致,却让亘很受鼓舞。成功了!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啦。

“不过,你说因此闹大可不好,我也这么想哩。”

芦川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很显然,他对亘的话产生了兴趣。亘也感觉到他嘴角泛起笑意。

“不过嘛,嗯,不容易吧。虽然不必大惊小怪,但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会有吧。对那种事情,可得冷静处理。那个……”

“照片。”芦川说道。

“啊?”

“你,拿着照片吧?”

没错,亘拿着刚从药房取回的照片,原本就是为了检视照片而跑进这里来的,刚刚还想说出这件事呢,芦川竟然抢了先。很厉害呀。这家伙有特异功能?

亘像搭了高速电梯一样,又来情绪了。

“我、我、说不准也拍到了‘灵异照片’似的东西哩”

亘冲到芦川身旁,感觉走的路像腾云驾雾。一个身体里边存在着两个亘:一个怒不可遏,说“好怪哩,这种人值得你激动不已吗”;另一个心花怒放,说“太好啦,这下子可能跟芦川美鹤交上朋友啦”。

“这些照片,拍的是我的房间。”亘焦急地要用颤抖的手指取出照片。

“又‘妖精’对吧?《浪漫辛格斯顿?萨加》里面也出现了吧?我房间哩也可能又那样的东西——我听见了声音,不止一次,又两次!”

要在平时,一向重视逻辑、理性和合理性的三谷明的长子三谷亘君,如此说话声音走调,兴奋得两颊发红,语无伦次,一定恨不得咬舌自尽。人嘛,偶尔会自己也难以置信地作出与平时截然相反的行为。那种时候大体会在各种意义上,对各种事情,以各种理由大醉一番,但此时的亘,当然还不明白那样的事情。

“一定拍到了,你看看吧,这些!”

费老大劲,抽出拍了自己房间的照片,递给芦川。动作之大,把放在薄塑料袋子里的底片和用同一个照相机在动物园抓拍的照片,“哗啦”一下都弄掉在脚下的小石子地上。亘收拢拾起,放在长椅子上——芦川身边。芦川一人坐在长椅正中央,没有空出左右的位置,亘无法坐下。

拍亘房间的照片,应该有近二十张。芦川把一叠照片像洗牌那样快捷地理好,一张一张看,看过一遍之后,他才对一旁紧张盯视的亘略展笑容,然后问道:

“在哪里?”

花了二三秒钟,亘才明白问的是那玩艺儿拍在哪里了。

“没——拍到?”

“都没有,一张都没有。”

说着,芦川的笑容消失了,照片送回到亘鼻尖前。亘慌乱之余,又一两张抓拍照片从指尖滑落,飘落在运动鞋的表明上。

拍到的是——亘的房间,墙壁、窗帘、甚至连床套的花纹图案都清晰可见。桌上零乱的情形,以及桌上书挡内排列的参考书鹤练习册的书籍也好,连书名都能读出。

不过,——没有妖精的影子。

女孩子的一根头发也好,白皙的手指头也好,飘飘然的衣裙也好,一点都没拍到。没有那回事儿。Nothing。

亘抬眼望向芦川。芦川在看书,心无旁骛的样子,仿佛亘已不存在。

“……的确听见了的。”

“是女孩子的声音”这几个补充的字眼变成了喃喃细语,消失在亘的口腔内。

“就在我身边,所以,我以为绝对拍到了。”

芦川目光不离细小的印刷字体,说道:“做梦了。”

“咦?”亘朝他走近一步。因为芦川的声音不大,他没有听清。

“梦。你做梦啦。”芦川一边掀书页,一边说,“因为你睡迷糊了,所以听见了不存在的人声。”

“不过,不光是一次,同样的事发生过两次!”

“那么,就是你两次都睡迷糊了嘛。”

芦川掀过一页,可能是读完了一章吧,出现了个、空页。

芦川轻叹一声,抬起头来,“要踏到啦。”

“嗯?”这次是什么意思?

“照片,你要踏到掉下的照片啦。”

他说的没错,原先掉在鞋面上的照片已踏到了一角,那是在动物园抓拍的照片之一;象栏前大象正接受饲养员的苹果,亘和邦子在小。

“我没拍到什么‘灵异照片’。”

亘正要俯身去捡起照片时,芦川说道,他说话的时机,好像就是亘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那一刻。

“在这里拍的照片,不可能拍到什么幽灵的,大家之所以大惊小怪,是因为那样子好玩,仅次而已。”

“不过,你……”

“我说了,那样子闹不好,你不也持同样意见吗?你刚才这么说的。”

芦川看上去有点生气,他目光闪烁。

“你说你那么看,可还要拍什么妖精照片,很奇怪嘛。”

亘有点挨训的样子。

“这倒是没错——可能是奇怪,但我真的是在无人之处听见了女孩子的声音。”

心里头想要加强语气解释的,可实际上声音却耷拉下来。

“所以我说了嘛,那是你做梦了吧。要是我就那么想,不会去拍什么照片。”

芦川说完,略歪着脑袋望着亘。

“自己反对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人嚷嚷,真奇怪。”

亘想说话,嘴巴又张又合。好像不这样做就要哭出来了。尿憋得慌。

简直就像和大人说话一样。不,比麻烦的大人更甚。拿他没办法。“路”伯伯他们连这一半都不到。要说像谁的话就是像爸爸,最抠死理时的爸爸。

正因为是孩子之间的争吵,所以是很孩子气的做法,很孩子气的想法——这样总结式的辩解,一开始就不行,如果有大人在一旁看,恐怕会那样想吧。

“我倒是想,比起妖精什么的,还有大得多的问题哩。”

芦川不慌不乱,一板一眼地继续说。亘悄悄眨巴一下眼睛,确认不会掉眼泪之后,看着他的脸。

“什么样的问题?”

“因人而异。”

芦川说着,把书一竖,拉出与封面同样色调的书签,夹在摊开的书页处。然后,他又“砰”地合上书,夹在肋下,站起身。

亘身上掠过一丝寒意,这次见面就这样结束吗?

“你是说我这个人有问题?”

“也不是特别指你。”

“你是说我!”

亘又几乎要哭了,所以叫嚷起来。我很生气!

芦川把脑袋歪向另一边,再次认真打量起亘来,仿佛在观察什么稀奇事物。然后,他视线不动,表情不改,只是嘴一动,说道:

“你家没父亲吗?”

亘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子问?”

“没有吧?”

“有,有啊。好好的。”

芦川略眨一眨眼。

“那,你爸讨厌照相?”

这问题更离奇了。“为什么?”

芦川用他的俊俏下颚示意亘手中的照片。

“没拍你爸呀。一张都没有。”

亘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事。真是那样吗?

“回家翻翻吧,没拍哩。只有你和你妈。”

亘一下子脱口而出:

“我怕喜欢拍照。”

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不过实话说,在家里从来没有谈论过,三谷明是喜欢拍照,还是讨厌拍照。只是这次去动物园,明的确不拍自己,只拍邦子和亘。所以,这么答复芦川应该是不错的。

更何况,三谷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哦哦,”芦川哼哼着答一句,“对呀,那不是挺好吗?”

芦川说罢,转过身,随即迈步离开。在亘看来,二人正说着话呢,所以直至芦川走到神社的鸟居(注鸟居:建于日本神社或寺庙外的大型双十字牌坊。)旁,还老老实实立在那里。

可是,芦川渐行渐远,亘这才醒悟过来似的猛追几步。

“喂,你站住!”

芦川头也不回。一言不发。

“你说有问题,可只说半截,是什么嘛。”

芦川走过红色的鸟居,出了神社。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听得见小鸟鸣啭。

——怎么回事嘛,那家伙。

比怪人还怪。

突然无来由地疲惫不堪。亘握紧手中的照片走向刚才芦川坐的长椅子,坐下来。芦川刚才的视野进入亘的眼中。别无特别之处。杜鹃花已过盛放之时,花瓣散落一地。三桥神社毕竟就是三桥神社,里面悄无人声。

一张张审视手中的照片。亘的房间。那个甜美声音的人果真没有拍到。

在动物园的抓拍,以展翅的红鹤群为背景,做滑稽动作的亘,向鸽子扔爆米花的邦子。那天天气好,邦子和亘都笑得很灿烂。

的确如芦川所说,完全没有三谷明的身影。

五事件的影子

——本月不走运。

亘这么想。这个六月是诸事不顺的月份。所以尽发生无聊的事情,尽是烦恼的念头。

——老老实实待到暑假吧。

即使没这些事,在一年之中,亘也最讨厌这个六月份。湿漉漉一个劲儿下雨。有时突然降温,弄得鼻涕不断,可到晚上却让人汗流浃背。弄不清是穿长袖好还是穿短袖好,自己中意的衬衣和裤子,一旦洗了就不干了。不明白妈妈为何不买干衣机呢?买这台新洗衣机的时候,明明家电店的老板拼命推销,说配套买的话给便宜价。说什么“我家朝南没必要”,太阳不出来,晾晒的东西就是干不了嘛,而且我觉得在家里晾干衣物挺寒碜的,不喜欢。

在这一点上,可谓“父子同心”吧,三谷明也这么认为。当邦子满屋子晾衣服时,他便面露不快,像孩子那样嘟着嘴发牢骚,说“这是怎么回事嘛”。

“买台干衣机不是挺好吗?”

他也作过和亘同样的建议。可是,邦子不接受。

“那是太奢侈了。所谓梅雨,也并非整个星期或者十天不出太阳呀。”

持续下雨的话,这种小争吵似的交锋,便以早晚的问候语的频率发生在三谷家中。但是,除此之外便大体平安无事,六月静静地——而且湿湿地过去了。亘心想,还是乖乖待着好,于是像小乌龟般缩起脖子,变得更老实了。

幽灵大厦的传闻也完全听不到了,当中也许有亘已不去留意的原因吧。大家都见惯不怪了。自那以后,也没再见到过大松家的人,阿克也说没见过他们家任何一个人。工程依旧停在那里。

芦川美鹤证明了自己不仅在学校,而且在“春日共进研习社”也同样是尖子生。补习班每两个月搞一次实力测验,负责教学的石井老师和补习班负责人说是“为了掌握大家学力进步的情况”。芦川轻易就超越了宫原祐太郎,遥遥领先。据说他的成绩不仅在本届五年级补习生中独占鳌头,在历届中也绝对领先。

无论在补习班或在学校,亘每天都留神不与芦川打照面,略带古意的说法是“萍水相逢”也免了。像那样子单方面被弄得灰头土脸的就省了吧。那也不是全力相搏一败涂地。亘是全豁出去了,而芦川却仿佛只是剑尖儿晃了亘一下。正因为如此,亘不仅当时受伤,之后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伤得更深了。避之则吉吧。

六月过半,所幸亘有一个比芦川和幽灵大厦更值得惦记的快乐目标。不是别的,正是整个八月要在千叶老家度过的计划。

迄今的暑假,在七月底至八月第一周——最宜于海水浴的季节里,去千叶奶奶处度过快乐的假期,这已成惯例。一方面是三谷明不能休假,而丈夫工作期间邦子又不能丢空屋子,所以这种时候,只有亘住在奶奶家。亘从幼儿园时起便已习惯这一安排。为想家啦想见妈妈啦之类动不动哭鼻子的事,他一次也没有,连“路”伯伯也保证道:“亘是大海的孩子。”

为此,今年终于不再小里小气地只去过一周或十天了,计划整个八月在千叶度过。当然啦,既然待那么久,就不能游客似的只顾玩了。奶奶的店子,海边的小卖店,“路”伯伯的工作,亘都得尽量帮忙。

“要真能干活,就给你发相应的工资。”“路”伯伯说过的。亘为此而兴奋不已,“工资”这词儿太棒啦!

在《浪漫辛格斯顿.萨加3》之后,可能在十一月中旬,会推出很有趣的电视游戏《仿生洛德》。虽然不是RPG(注RPG:即RolePlayGames,角色扮演游戏。),而是动作游戏,但仅以杂志所提供的信息来看,这个科幻故事情节复杂,悬念重重,主人公特帅,那是亘所喜欢的,令他心动的游戏啊。它的预定售价是7200日元,双碟CD。

最初在杂志上看见时,心想只能死了心,距《萨加3》不到两个月,绝对无法筹措7200日元,毫无办法。

要是阿克,可能找到法子。有两个月的话,零用钱可以筹划一番。小村家叔叔阿姨忙于生意,顾不上阿克,为此在零用钱方面就比三谷家体恤多了。叔叔阿姨也不会严格审查游戏的内容。

不过,有一个根本性的大障碍——阿克不喜欢动作游戏。他是RPG命。“《仿生洛德》?”是什么东西?噢?主人公是电子生化人?痛击了侵略地球的异星人,救出了被关在宇宙殖民地的居民?亘拼命向他吹嘘游戏的有趣之处,阿克似听非听,然后就发问:

“那,不使用魔法吗?”

一答他“不使用”,当时就没戏了。因为对阿克而言,不使用魔法的游戏如同不放梅干的寿司,没有意思。

也就是说,让小村克美君买《仿生洛德》,然后借过来玩或者就玩一玩——这一招从一开始就行不通。

呜呜,我需要钱!亘切实地感觉到这一点。正在此时,传来了“路”伯伯的话。想整个八月份都到这儿来?好好干活的话,给你发工资!

我能干活!我当然能干活呀!

亘拼命地说服父母。三谷明和邦子一开始都对儿子整整一个月离家颇为抵触,最多半个月也就好了吧。可是,三十天?那可是有点儿……

“你一直待在千叶奶奶那里的话,光玩不做作业,不行哩。”邦子反对。

“我七月份就做完作业。就练习册嘛,其余的日记和作文,我在千叶也能写。”

“牵牛花的观察呢?”

“那在千叶也能做得到呀。妈妈,你不是说过,在自己天台上放盆栽牵牛花的话,虫子就会来,很讨厌吗?”

邦子“噢噢”地沉吟着。她的确讨厌虫子。虫子会从藤蔓爬到晾晒的衣物上。每年夏天,每逢因亘的作业栽培牵牛花时,天台上都会发生邦子惊呼的事态,在附近大丢面子,毫无办法。

另一方面,三谷明更难对付。

“即使是在亲戚那里,干兼职工作也还过早。亘是小学生,升上初中前还是不行。”

“可‘路’伯伯说可以的呀。”

“那是伯伯的想法,爸爸的意见不同。你还是个孩子,不能为了钱干活儿。”

简直是无从说起。说什么也好,怎么说也好,回答都一样。你还早。亘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他每天每天都挖空心思想如何改变爸爸的想法,应该用什么理由说服他,以至于亘晚上都不踏实了。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

“亘,你暑假可以在奶奶和悟伯伯那里过。”

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天,在迟开了的早餐饭桌上,三谷明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明读着报纸,冷不丁就若无其事地说了,与其说是对一个议论了多时,被求了无数次的事情的结论,毋宁说就跟“拿点盐”那么轻而易举似的。亘一下子难以置信,以为自己是不是睡迷糊了,转而望着邦子的脸。妈妈也吃了一惊。

“老公——行吗?”邦子带着一丝笑容,叮问道,“让亘整个八月去千叶?”

“没什么问题吧。”明翻动着报纸,“或者,你也不妨走一趟。”

“那可不行,”邦子笑起来,“把你丢在这,我一个人去洗海水浴,嘿!”她对亘点着头。

“也没有什么嘛。”明没有从报纸上抬起视线,很洒脱似的说道,“平时嘛,总是没法合拍,弄得母子家庭似的吧?我也像个孤家寡人似的。”

这说法里头——似乎有那么一点“内容”。亘的确感觉到这一点。昨天星期六,爸爸休息日上班,一整天在外头,回来得很晚,也许有不顺心的事,也许实在太累了,因此而心情不佳吧。

“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暑假多抽时间在一起呀,对吧?”

邦子对亘笑道。这次,她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帮帮我呀”,“明队长进入了坏心情模式之中了,亘二等兵。”

但是,亘很为难。爸爸的承诺是他求之不得的。这回好不容易送上门来,却要站在妈妈一边拒绝它吗?

“而且,亘整个八月去了千叶的话,就见不到小田原的公公外婆啦。”邦子说着,站起来,拿来了咖啡壶,“他们二老都会寂寞的呀。好可怜哩。”

明不做声。非但如此,他还举起报纸挡住脸。邦子又说这说那的。但明只是含糊其辞。饭桌的气氛也凝重起来。

最终,虽然是一点一点实现的,亘还是获准在暑假里去千叶待一个月。

为能在千叶度过高效、快乐的一个月,必须在人在东京的七月里搞定大部分作业。在这一点上,亘属于安排周全的性格。他订立了计划,在七月份的约十天里,无论有多么强烈的诱惑,也要赶在广播体操的时刻起床,除了每周两次上游泳学习班,一门心思待在家里做作业。一想到这些,亘就兴奋不已。要在以往,这可是最讨厌的六月份,而且还是讨厌的核心——湿沥沥的雨水和闷热

,以及晚间一受凉又堵了鼻孔;可今年,亘对阴郁的梅雨,却丝毫不以为苦。湿漉漉的空气和阴沉的天空上,乐趣无穷的夏天,正为着亘而等候出场。

“你最近心情好的很啊?”

被阿克这么问及,亘透露了开心的秘密,羡慕之情清晰地写在阿克脸上。

“真好啊,我要是能去玩一下就好了。”

“我给你问问‘路’伯伯吧?”

要是阿克一起去,亘就更开心了。

“伯伯他一定说OK的。”

“噢……”阿克少见地显出稍微犹豫不决的神色,“不过,我还得给店里帮忙呢。”

“盂兰盆节假期呢?”

“那时候我们一家出去旅行。我家因为老爸老妈很少休息,所以全家旅行是必去的。”

“你那么孝顺吗?”

“——你说呢?”

说着,二人笑了。

日子这样过着,到了六月底,再掀一张日历的话,就进入盼望着的七月了——就是这么一个日子的下午。

因为这天要上补习班课,亘急急返回家中。他想塞点食物到肚子里,然后出门。

这时,他看见玄关摆着漂亮的女式鞋子,起居室传来说话声,是女人的声音。

悄悄窥探一下,是妈妈的那位朋友——地产公司的社长夫人来了。传来古龙水的香味。

“哟,你回来啦。”邦子发现了亘,打一声招呼。社长夫人也回头来看。时至今日,亘可不想犯错误,让近在眼前的千叶之行告吹,所以,他很照顾妈妈面子地做了一个好孩子式的问好。

也许很满意吧,妈妈麻利地准备好点心,特许亘在自己房间里吃,而不是在客人跟前吃。点心是豪华级高点,水果堆的小山似的。

“是佐伯夫人送的,你得谢谢阿姨。”

妈妈一边递过托盘,一边像社长夫人展现笑容,说道。对了,社长夫人的公司,叫做“佐伯地产”。

母亲兼女王——邦子的朋友来访时,亘必须同席,一边喝茶一边接受种种询问:学校啦朋友啦——都是些很没意思的事情,这是第一王子亘担负的使命,是三谷家的法律。今天轻易就免除了,让亘心底轻松起来,但他随即又莫名地觉得奇怪。为何享受到如此超越法律的待遇呢?邦子和佐伯社长夫人继续聊着,嘁嘁喳喳。嘁嘁喳喳。

答案是很清楚的。她们的谈话不想让亘听见。那怎么办?还用说吗,偷听。亘边用手抓起糕点吃着,边贴近门口,竖耳倾听。

“——那么警察打算怎么办呢?”邦子低声问道。

亘舔着粘了奶油的手指头,双目圆睁。

“当然正在搜捕犯人啦。大致有了目标了吧。”

“一定是变态的吧。之前也许也干过同样的事。”

“那也是有可能的……听说可能是不良团伙。”

“不良团伙——高中生吗?不会是初中生吧?真能做出来哩。不是连车都能开吗?”

“没错。最近挺多孩子升上高中随即辍学,在家里游游荡荡,这些家伙聚在一起……”

“要出问题哩。唉,何止出问题,是干犯法的事呀。”

“所以在说什么组织治安队嘛。我家和您家一样都是男孩,可那些有女孩子的家庭就烦恼了,直打哆嗦哩。”

“那是很自然的呀。真是可怜,”社长夫人叹道,“大松家也……”

亘刚好把放在蛋糕最上面的樱桃放进嘴里,吃惊之余,把果核咽下肚了。

大松?是大松大厦业主大松先生?没错没错。告知在建中的大松大厦详情的,正是这位佐伯社长夫人。

“是初中生吗——他女儿?”

“对。可大松家在事件发生后,并没有马上报警。发生这次事件之后。于是才——说不定劫走小姐的罪犯是同一伙人,于是才说了出来,警方也在到处打听。”

“虽然也明白他们的心情,但他们要是再早点报警就好了。”

“这个呀,听说大松家小姐因事件的打击,说不了话了。怎么说呢,应该是脑子出了问题吧。”

受到打击?邦子沉默了。而贴着门内侧的亘被更大的冲击震撼了,呆立不动。他脸色苍白,跟粘在脸蛋上的奶油一样。

大松家那位念初中的女儿。

不会说话。

脑子坏了。

是香织。不会是其他人。

她有一双摄人心魄般美丽却空虚的眼睛,坐在哥哥推的轮椅上。就像一个没有制作完成的玩具娃娃一样。纤细的脖子晃动着。

香织——说是她变成那样子,是“出事”的结果,说是与变态者或不良团伙有关的事件,说是出动了警方。

佐伯社长夫人刚才说“劫走了小姐”?香织被谁劫走了?她被绑架了,被损害成那个样子吗?

胃囊缩成拳头大小,“刷”地下坠,掉到膝头附近才停下来。蛋糕多一口都吃不下了。

亘的年龄虽未达青春期的入口,却可从立足之处看见入口。而且,青春期的入口既无门扉,也无栅栏。从前是有的,但随着时代的进步,逐渐地拆除了。所以,远远就足以充分窥探里面,因入口处和那里头的东西都格外艳丽,亘已经知道的事情,比他父母推测他可能已探悉的事情要多一倍。

因此,可以推想,大松香织是为什么,因怎样的经过被损害了。这种事情对女孩子而言是怎么回事儿。因为是推测,所以细部会不同——也许有相当的差异,但整体而言,是一种可怕的、不详的、污秽的事情,这样直感的认识倒并不错。

到上补习班的时间了。亘必须把托盘放到厨房,告辞之后出门。不过,不知作何表情为好。妈妈,我认识那女孩。我认识香织。见过她,实话说,一直惦记着她,因为她很可爱呀,就像妖精尼娜。

光是想着这些事,几乎就会哭了。

亘像忍者似的溜出房间,摆脱开妈妈和社长夫人的低声对话,在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支撑下,一直跑向补习班。路人也许会惊讶;那男孩子为何那么生气呢?

那天在补习班的整个时间里,即使是静静坐在椅子上——老师为亘解析他作业中算术题做错的地方,或宫原祐太郎一如既往地认真学习的情形令人叹服——亘都感觉自己一个人在不停地奔跑,跑向哪里、为何要跑都不清楚,只是跑啊跑。就像那个英雄一样,坚信只要跑起来,前方目的地有一只怪物在等着,他必须击败它。

不过,现实中一片茫然,不知路向何方。所以他很孤独。

补习班下课,已过晚上八点。平时会肚子很饿,今天却不觉得没吃东西,只是有些腹中空空的感觉而已。亘也不和朋友聊天,匆匆收拾好参考书和笔记本,默默踏上回家之路。

走着走着,无来由地想去大松大厦,总觉得去了能见到香织。初次相遇是在晚得多的时间,半夜三更。所以这个时间去,她应该不会在。而且连在建中的大松大厦,是否包括在香织平时散步的路线中,尚且不得而知。那个夜晚也许碰巧大松社长带女儿出来散步时,顺路拐过去看一眼建了一半停下来的大厦的情况而已吧。

即使很理想地思考着,脚下已走向大松大厦那边。今天晚上没有发生走到公寓楼大门口被明喊住的偶然性。亘径直地、目标明确地走向大松大厦。幸好今晚停雨了。

阿克偶遇大松社长已是约半个月前的事,当时大松社长和穿灰色工作服的人在一起。可是,之后也不见大厦要重新开工的动静,大松大厦精瘦的骨架上套着防水布,虽已临近夏天,却略显清寒地立在那里。

空无一人,不出所料。每天上学放学路过时,相应还有人走动,但这里毕竟邻近神社,四周都是住宅,一眼看不见商店和自助商场,入夜便变得静悄悄。

亘站在街灯下仰望大松大厦。把防水布绑在一起的粗绳,吸收了这几天的雨水,像死蚯蚓似的垂吊着。那边也是,这边也是。数数看。

假如工程进行中的话,在出入口的地方,会盖上格外厚的防水布,只有这块防水布不是用绳,而是用大挂锁扣住,在找到继续开工的施工单位之前,这把挂锁的钥匙一定是由大松社长保管着。上次在此相遇时,可能在亘和阿克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开了挂锁,正查看建筑物里面的情况。

试着从防水布之间的缝隙窥探,勉强可见钢筋和类似台阶的东西,有点霉味。

亘的目光落在手表的数字显示上。晚上八时十九分三十二秒……

大松社长为何在那么晚的时间带香织出来散步?这个地方,不是可以白天查看吗?为何特地半夜里——

是因为白天外出的话,明亮的阳光之下,香织的惨状暴露无遗,不可承受吗?是香织自己讨厌白天外出吗?不,说不定她不是害怕阳光,而是害怕街上的陌生人。会使她想起来伤害她的家伙?或者,是因为让她想起人们没有伸出援手?

为了消除接踵而来的沉重的疑问,亘很想知道事件的详情。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亘眼中,因一连串不走运而遭半途停工的这栋大厦,与大松香织相重叠显现出来,实在无奈。因不合理的命运而矗立在此,无所事事地丢在一旁,一点一点地消瘦衰弱下去,不单单建筑物如此,香织之魂不也是如此吗?——亘对此耿耿不能释怀。

因为心中浸满悲哀和激愤,亘的眼睛看不到现实,不能感知眼前的东西。

而当他回过神来时,刚才的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不是吗,如果那里存在不该有的东西,即使只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也明白这是做梦,是幻觉,并非真的……

用挂锁扣住的防水布从内侧轻轻被推开。

看见一只手。

亘张目结舌,呆呆看着那只手。它在动。

白得不同寻常的手。不过不是女人的手,又皱又干巴,跟小田原的外公的手相似。

那只手撩起防水布,空隙拉大,有人从这隙间注视着亘。

“呜哇!”

迟到的惊愕声变成了声音,冲口而出。在亘叫喊的同时,撩起防水布的手缩了回去,空隙也闭合了。挂锁摇晃着。

有人在大楼里面。

亘猛地弯腰抓住防水布的下沿,虽然防水布意外的沉重,但他双手往上抬,出现了约三十厘米的空隙。亘从隙间钻进里面,由于身体钻得猛,潮湿的尘土粘在他的脸颊和下颚上,但他全不顾及。

亘在防水布里头跪立着,他发觉似乎此刻尤其昏暗。街灯的光线从防水布与防水布相接之处微弱地射入。就亮光而言仅此而已。混凝土地基,钢筋柱子,右侧近处设置的台阶,全都因有这微弱的光源,反而呈现为黑暗的一团。

有声音传来。在右边。亘猛地向那边转过脸去。

台阶上面——从一楼到二楼,二楼到三楼,三楼到四楼——经拐弯平台弄折向上,似乎只设置了三楼到四楼的拐弯平台,往上便没有了。凝神查看,的确没有了。悬空着。

只见一个人影拾阶而上。

六门

跟刚才一样,亘张口结舌。他对眼前所见难以置信,只能一个劲地眨巴眼睛。

在三楼台阶到四楼台阶之间的拐弯平台,踏出平台边就只能掉下来。那人影就站在平台边上,黑色的背影,瘦高个儿。然后一一

(那是凤帽!)

那人穿着下摆很长的法衣,头戴风帽,左手放在平台的扶手上,右手持杖一一足有两米多长的手杖。

手杖顶端套着个圓圓的东西,发出光,闪闪发亮。

是魔导士。

在《浪漫辛格斯顿.萨加》里面,整个系列敌我双方都各有一名强有力的魔导士登场。在《萨加I》,我方魔导士相当于敌方魔导士的师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相应地脾气大,是个爱挑剔的老爷子.

《萨加Ⅱ》的魔导士一变而为年轻美貌的女子,是敌方魔导士的分身。敌方魔导士也是个妖艳动人的美女,长生不老,已活了几百岁。之所以能这样,是她能把降临自己身上的“衰老”,用强力的魔法变为疫病,转嫁到一无所知的大托玛国的国民身上。我方的美女魔导士明知若打败敌方魔导士,则自己也顿增年岁,一瞬间变成老太婆,但仍为主人公助力.

在《萨加Ⅲ》,仅就目前能了解到的杂志信息,应该又是老爷子魔导士出场。此人似乎被下了咒,为了解咒而要求与主人公同行。从插图来看,他比《萨加I》的竞导士慈祥多了,有圣诞老人的感觉.

各具个性的魔导士们穿同样的衣服.戴风帽穿长摆法衣,手中持杖。尽管《萨加Ⅱ》的美女魔导士穿着几乎露出内衣的超短裙,法衣下摆仍有拖地的长度,也就是说,这是规定的制服。

而如今,在幽灵大厦里的昏暗中,断在半空中的台阶拐弯平台上站着的,仍是那样打扮的人物。是魔导士。绝对没错。除此之外,你还能想起什么卡通人物吗?

问题是,魔导士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哎、哎、哎。”亘回过神来,仰头发出这样的呼唤,“哎、哎、您是……”

看来头上拐弯平台的人影向这边转过脸来。手杖的角度稍微改变了。

“您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呢?”

沉默。不过,亘在昏暗中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注视这边的视线。

“哎、哎,”亘向前迈出半步,“好危险哩,您在那么高的地方。”

没有回音。

人影没有动。

不好的感觉慢慢变成了蒸汽,笼罩亘全身。

说不定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魔导士,该不会是有点心态不平衡的人或者是怪人,这样的人潜入这里了吧?而我竟然和这种人在黑暗中待在一起,而且是我去搭讪、引起他的注意!

也许有喜欢魔导士打扮的老人家住在这附近——也并非不可思议的事。

带风帽的人影向前踏出一步。

亘直冒冷汗。他不是玩扮演卡通人物的老人家——不可能是那样子的!

亘慌慌张张地一猫腰,抓挠似的去掀防水布的下沿,心急反而没弄好。这时,头顶上响起雷鸣般的说话声。

“不用怕,孩子!”

亘僵住了,好几秒钟定格在一个姿势上。

仁厚,他胆战心惊地回过头来,仰望头顶。

带风帽的人影仍在刚才的位置,手杖顶上的珠子承受了从防水布空隙射入的街灯光线,闪闪发光。

这回,头顶上的声音缓和多了。

“你从哪里来?”

他在问我。亘两手抓着防水布的下沿,只能让嘴巴一张一合。

他说的是日语呢。

“名字呢?”那声音又问道。明显是老人的声音。声音有那么一点沙哑。跟抽烟的小田原外公一样。

“咦,你不会说话吗?”

头顶上的人边问边又向前踏出半步。

亘牙床打颤。“那、那那、那个……”

“哦,你的名字叫‘那个’吗,孩子!”

不是不是。亘摇晃着脑袋,可是他出不了声。

“那个呀,我要问你:你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悄悄抬眼望去,戴风帽的人影正倚靠在三楼台阶转入四樓台阶的平台的扶手上,俯视着亘,手杖扛在肩头。

这人看来挺平易近人。

“那个呀,你也从朋友处听来的吗?”

带风帽的人影举起手杖“笃笃”地敲打肩头。

“看来这里边的很有名了吧。”

这些话好不容易抵达了亘的心头,他正因狼狈慌乱大失分寸。

朋友。从朋友处听来的。

很有名了。

“那个——那个——”

亘咿咿呀呀地说着时。头顶上的人影笑着打断了他。

“那个呀,此处并非米达斯王的谒见场所,你发言时可不必一一自报姓名。”

亘终于能够清晰地说话时,就像解除了咒语一样,他站立起来。

“我的名字不叫‘那个’,我叫‘亘’。”

“亘?”人影似在思索.风帽在动,“嗬,是吗。很像嘛.”

怎么?亘心想:“像谁?”

“没有谁。”戴风帽的人影随即答道.“至少他不是你的朋友。”

人影把手杖搁在另一边肩头,又舒适地倚身在扶手上。

他那种轻松自在的样子,令人觉得他随时会从兜里掏出香烟或烟斗,抽上一枝。

“那么亘呀.你来这里千什么呢?”

“噢一一你一一你刚才从防水布空隙向外看吗?”

“嗬嗬。”

当时,我从外面看见了你的手。我想看看怎么回事,就钻进来了。”

“原来如此。”人影不慌不忙地说道,“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了,我看见了你的手……”

从法衣的袖口处“刷”地出现了一只手。人影竖起手指头左右摇着,示意“NO、NO”。

“亘呀,你没听清我的问题。明白吗,好好听着:你来这里干什么?”

亘一筹莫展。“我……”

“你在这建筑物前散步?这个时间里?猫头鹰的早晨不是孩子们的夜晚吗?”

噢噢,是这个意思呀。亘总算明白了,“最初来这里是为了想见一个人。”

“来见一个人,”带风帽的人影复述道,想念唱似的带着节奏,“那个人在哪里?”

这个问题即便不在如此奇特的状况下,也是难以回答的。如何说明大松香织的事情?

“她……不在这里。”

“嗬嗬。不在吧。”

“是的。不过,之前曾在这里相遇,于是我就……”

“你说之前曾在这里相遇吧。”

“对呀。我知道听起来会很怪,可这是真的……”

带风帽的人不让亘说完,再次打断他的话:“是怎么样的人?”

“是——女孩子。”

带风帽的人又念唱似的说完,突然一改姿势,手杖支地。亘心中一惊。

“噢,我得走啦。”

“那个,可是……”

“还有,你弄错了。”

“我吗?什么事?”

“你不能来这里。”

“可是……”

“因此,你不可以见我。”

“可我们已经说过话了……”

“不用担心。我这就把你的时间拨回去。你没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记得。”

“请、请等一下……”

带风帽的人一刻也没等。他听不见亘的话。他一只手扶杖,另一只手伸向空中发出最初开口说话时洪亮的声音。

“伟大的时间之神克洛诺斯啊,我是您忠实的奴仆,风云和彩虹的使者,我在此向您祈愿!”

是咒语。亘再次瞠目结舌.

“以您的恩宠:留住逝去的时间,让它倒流!让忘泉之水去洗涤!”“呼”地,手杖指向空中。

“丹.代尔拉姆.埃科诺.克洛斯.埃伊呀!”

一瞬间.如同无数闪光灯亮起,亘的眼前满布银色的光。当亘因如此眩目不由得眨了一下眼睛时:

“咦?”

自己正坐在昏暗的幽灵大厦防水布里头。亘慌忙抬头仰望,三樓至四楼间的拐弯平台上空无一人。

没有魔导士,也没有角色扮演的老人家。除了亘之外空无一人。不过一一

(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心想。这意思是:

(我都记得哩.)

虽然那位爷爷说把时间拨回,我会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记得清清楚楚啊。

脑袋突然变得恍恍惚惚,他用一只手扶住额头.发烧了吗?是在敞梦吗?捏一把脸蛋试试看一一捏了啊.好痛。真的好痛。

亘撩起防水布下沿,终于出到外面。在街灯之下看表。太晚了,要挨妈妈训斥了,怎么解释好呢一一

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数字显示是:八时十九分三十二秒。

岂有此理.单单钻进防水布里头,再从里头出来,就应该花三十秒或一分钟。

时间没有流动。

(我把你的时间拨回去。)

像是魔法.

不,不是像,正是魔法。

那句咒语一一亘努力尝试回想起来。他说了什么“时间之神克洛诺斯”。那位使者一一是什么?风和什么?是彩虹巴最后是什么什么“拉姆”、“埃科诺”什么的一一啊啊.更留神听就好了。

那是真正的魔导士.不是做梦或者幻覺.也不是什么喜欢角色扮演的老人家。如假包换.真正的魔导士.

可是.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亘一跃而起.仿佛体内受了抽打似的,他再次钻进防水布内侧。一度习惯了街灯光线的双眼.在幽灵大厦内的昏暗之中。黑暗得多.不过很显然拐弯平台.钢筋背后。楼梯底,除亘之外并无他人.

‘虽然挺有意思的……好像跟之前所想象的不一样哩。’

阿克说着,将黄色的伞从右肩换到左肩。雨滴渐渐沥沥掉下来。

“跟想象的不一样?”亘问道。

“跟I和II不一样嘛.現在的日本出現在故事里了.不觉得有点扫兴吗?而且,看故事的发展,大约不进入第三张碟子,就搭不上广告画上的天空之船了吧。”

听到这里,亘才明白了阿克话里的意思。亘大失所望。

“啊克,你以为我刚才说的是《萨加III》预告信息?”

阿克的眼珠子滴溜溜转,说:“不是吗?”

放学后,二人待在学校的后院。从图书信馆近旁的出口往外走。在混凝土台阶的最上方,二人并坐着。今天一大早便下起毛毛雨,一点也没有听雨的迹象。据天气预报说,是因一个很大的低气压逼近,西日本可能下豪雨。

亘对阿克说出了一切。在自己房目里待着,有一个声音甜美的女孩搭话。在幽灵大厦对亘施了魔法的魔导士。亘已尽量字斟句酌地说了,可在阿克脑子里,依然把这一切理解为游戏内容。

不过,也许是没法子的。调换角度的话,也许亘也会那么认为。看不见身影的女孩子,老头儿魔导士。全都是虚构的存在。即便你声称真的见过,真的交谈过,也没有任何证据。

亘疲劳不堪,脑袋木然。一来昨夜几乎不能成眠,而来经过在幽灵大厦的折腾,可能感冒了。

从补习班回家比平时晚。亘解释说国语练习有弄不明白的地方,问了老师,结果晚了,但妈妈还是气不过。亘虽然担心谎言是否已被识破——但似乎不是那么回事。看样子妈妈在亘回家以前,就一直心情不好。白天妈妈和佐伯社长夫人聊得很尽兴,应该高兴才对。

亘和阿克一样肩扛雨伞,茫然注视着雨势。说不定,我也开始出问题了。

“喂,喂!”

他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直至阿克和他说话:

“哎,你看呀。”

阿克扯扯亘的手肘,指着图书馆的窗户。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图书馆的部分书架。不仅是书架,书架旁边似乎还有人,有人影在移动。

因为这边比图书馆窗户低,所以即便伸长了脖子,也好不容易才看得见肩部以上。不过,在阿克指出之前,亘已知道书架旁的人影是谁。

“是芦川。”

没错,就是他。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POLO牌子的,这在芦川是极少有的。在补习班见他的时候,他总是穿成一身黑不溜秋。

“不仅芦川哩,”阿克缩缩脖子躲进伞后,避免图书室那边看见自己,说道,石冈他们也在。”

的确如此,芦川在窗边书架处停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翻开。这时石冈走过来,阻碍芦川读那本书。和往常一样,石冈身后有两名跟班的六年级生,不离左右。眼看着三人形成了包围芦川的形势。

神曲一惊。芦川和石冈健儿。真是奇特的组合。石冈确实是学校的麻烦学生,但与神曲他们不同年纪。仅以平时回校上课的情形,彼此接触机会极少为何这种情形之下,芦川那小子还会被石冈盯上呢?玻璃窗里头的情景,很明显是石冈和他的跟班在欺负芦川。

“我挺讨厌他们这样做的。”亘也压低声音,然后,一步一步往窗户挪过去。

此时,一直遮挡了视线的石冈,往旁边移了半步,从神曲所在之处,可以看见书架前的芦川的侧脸。

芦川没有显示出畏惧的神情。他甚至没有正眼瞧他们。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的书页上.也许是这缘故吧。他笔直的鼻线显得更加分明。干爽的额发垂在眼睛前方。芦川的发型是女孩子剪短发的那种,座位男孩子属略长。现在还没问题,成了初中生之后就不允许了吧。芦川跟这种发型很配。在补习班的男孩子里面。还有人模仿他留起长发了。隔壁班好像也一样。

(那种长发还是不好吧。)

一向出风头的石冈,对于比自己风头更劲的存在极为敏感。芦川也得到信息了吧。

这时,窗口对面的石冈伸出手,猛推芦川的肩膀。芦川身体一晃,从亘的视野里面消失了。

“哇,好险!”阿克有点激动地低语道,“今天管图书的老师不在吗?”

应该不在吧。石冈他们在这一点上颇为精明,不会让人当场抓住他们欺负低年级同学。

“得喊人来吧?”

“嘿嘿嘿”的大笑声隔着玻璃也能听见,大概是石冈的跟班在笑吧。又响起“咚”的一下重物落地声。

“到校长室去……”

阿克刚想站起来,被亘用力拉住了袖口。

“嘘!等一下。”

芦川又回到视野之内。这一次与石冈是面对面。因石冈背对亘他们,所以亘能清楚地看见芦川的表情。

因芦川比石冈个子小,稍微有点仰视的样子。但他并不示弱。

芦川和刚才一样,毫无表情,似乎拒绝对石冈表露哪怕一点点感觉。他的态度有一种威慑力。

石冈后退半步,似是因对方视线的压力。他穿的鲜艳的方格花纹衬衣挡了近半个玻璃窗。亘收起雨伞,变得轻便起来,

挪近到窗户跟前。

芦川在说话——嘴唇在动,但所不见他说什么,好不容易听见的是:

“喂,你以为我是谁?”

石冈的声音只是略为回复。

芦川又说话了。可能是声音压得很低吧。亘心里一急,伸了伸脖子。

就在那一瞬间,他和玻璃窗对面的芦川视线碰在一起。

亘缩回脖子,贴紧窗下的墙壁。因芦川发现了窗外的亘,石冈他们必也回头望向这边。那危机真是错误加上危险乘以十。

雨水淅淅沥沥飘在脸上,浸湿头发。

他屏息贴壁,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在出口的台阶处,阿克瞪圆了双眼。亘见他要说话,在嘴边竖起一个指头。

然后他数了十下,再贴壁哨悄横栘,回到阿克身边。

“不要紧吧?”阿克小声道。

“他发现了。”亘也压低声音回答.

“进去吧,在这里不好。”

亘捡起湿淋淋的雨伞。阿克甩甩雨水折好雨伞。

突然,图书室的窗户“嘎”一声打开了,芦川美鹤探出头来。亘和阿克一下子呆住了。

芦川什么也没说。只是直直地盯着这边一一看着亘的眼睛。

“啊、啊、啊,”阿克说,“怎么啦?”

芦川毫不理会阿克,只是定定地看着亘。亘猛然一惊,虽不明白底细.但可以肯定他是在读取什么东西。但亘又不能挪开视线。过了几秒钟。芦川微微一笑.仿佛说“这样就行了”,又突然地缩回脑袋,关上窗户。

“哎、哎、哎,”阿克喘息着说,“怎么回事呀,这家伙?”

亘握紧伞柄,手指在颤枓。可怕。那家伙真可怕。

稍为调整一下呼吸,自己让自己镇定下来后,亘不管阿克的制止,向图书室走去。可是,晚了一步。石冈和他的跟班、芦川美鹤都不在了,阅览室里,只有几名女学生在安静地学习。

“芦川那小子,跟石冈他们说什么呢?’

亘自言自语般嘀咕道.阿克回答他:“大概是在谈‘灵异照片’吧。”

亘吃了一惊,猛然回头.因事出突然,阿克被吓得倒退一步。

“‘灵异照片’?三桥神社的?”

“噢,对呀。芦川拍的。”

“石冈他们为何怕那个呢?”

“你不知道?哦,对啦。你最近只想着暑假的事了吧。”

据说石冈建儿想要芦川拍的“灵异照斤”,因此而不断纠缠芦川。

“石冈是想拿那个去电视台呀。”

石冈之前曾因“灵异照片”的事要上电视,但失败了。果然为此他盯上了芦川的照片。

“很差劲吧?唉,就他干得出来。”

当然很差劲.但不解的首先是,他为何要夺取别人的亲身经历,自己上电视台?

而且……

“芦川也是,如果不喜欢被纠缠,赶快把照片给了他不就完了吗?”

亘发泄道。在三桥神社和芦川打交道的经过此刻又历历在目,就像揭了痂,血又流出来了一样。那时芦川的轻蔑目光,可谓无以复加。他身体颤抖起来。

“那家伙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灵异照片’,既然如此,丢给石冈不就好了吗?”

亘自顾自愤愤然,阿克摸不着头脑,窘在那里。阿克挠着头,陪着小心说:

“那,就给他建议一下吧?你们不是一起上补习班的吗?”

“我们不在一起!”

阿克大吃一惊:“怎么啦?你们出什么事啦?”

“你很烦哩。什么事都非得一一说明吗?说了你也不懂,蠢蠢的不是?”

亘明知自己胡乱发脾气,却无意道歉,快步走出了图书室。他撇下阿克,独自走过走廊。虽然阿克迟疑着要追上来,但亘加快了脚步,要逃走似的,于是阿克停下了。

“回家吗?”阿克大声问道,“那就拜拜啦。”

亘快步跑起来。出了校门,踏上回家之路时,他已略为冷静,察觉自己的举动太任性、恶劣了,但已后悔莫及。他只好脚步蹒跚地独自走回家。

当晚,吃过晚饭时,千叶的“路”伯伯打来电话。

铃声初响时,正在收拾饭桌的邦子略微吃了一惊。她扭头回望电话机的样子,给人不自然的感觉,但当亘说“我来接吧”,下了椅子时,妈妈说“行啦,妈妈来接”,快捷地拿起了话筒。而当明白对方是“路”伯伯时,她的表情像冰块融化般地缓和下来。

“亘,伯伯有话跟你说。”

亘对自己在图书室的表现自责不已,正翻来覆去想着明天见了阿克,一定得道歉赔罪。怎么说他才肯原谅自己呢?不要生气嘛……亘为此也食不甘味。

亘想找个人问一问有关芦川的底细以及其他事情。可是,他不知道这种事情可以跟谁说。

“喂喂,我是亘。”

“嗬嗬,吃过晚饭啦?”

伯伯一如既往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吃什么啦?汉堡包?意大利粉?卷心菜卷?不错,味道很好吧?”

一如既往的开场白,以上三种食物是伯伯的至爱。顺便说一句.卷心菜卷他不要白汁酱煮,而是番茄酱煮。

一声“伯伯”刚出口,亘便感觉喉头异样哽咽。连自己也吃惊.因为并不觉得自己悔疚得想哭.“我……”

“其实呀,我打这电话址想你绐我参谋参谋哩。”伯伯继续说.他似乎没有觉到亘的腔调异乎平常。

“伯伯小时候的朋友呀,结婚后住在你那边,可上个星期孩子遇到交通事故,正在住院呢。”

这是个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子,所幸没有生命危险。他因右股骨折,看来得住院很长时间。

“路”伯伯还有其他一些事,所以打算星期五上午过来.探病的东西也来京之后购买。“因为这边找不着东京孩子喜爱的时尚东西啦。”

“那么。伯伯住在我们家吗?”亘的声音激动起来,“周六探病的话.要住一晚吧?来我家住吧,好吗?”

亘背对着厨房并不晓得,邦子听他发出邀请,脸色阴沉下来。因为亘喜欢悟伯伯.她不好说出口,其实她最不喜欢这位大伯.觉得他粗鲁,没有教养,吊儿郎当。

而电话那一头,悟伯伯回答了亘满心欢喜的,天真的邀请:“不啦,伯伯有好些要紧事,会弄到很晚,不麻烦你们啦,下次吧。“

三谷悟远比弟妇所认为的心思细密。邦子不喜欢自己这一点,他心里很明白。

“唉……下次下次。您很久没在我们家住了嘛。”亘失望了,垂头丧气,“我小时候,您来东京办事,总是住在我家里嘛。”

“你现在还是很小呀。或者,已经不知不觉变成哥斯拉似的大家伙?是吗,难怪近来千叶多地震啦。是你‘轰隆轰隆’到处走,连这边都摇晃起来。哎呀呀,又震啦!”

亘“嘿嘿”笑着,大约两年前,亘要伯伯带他看暑期电影《哥斯拉》。那是好莱坞版的哥斯拉,从开头到最后,伯伯都在嚷嚷他不喜欢这哥斯拉,他宣称这条笨重的巨蜥蜴不是哥斯拉。尽管如此,其中一幕——仅此一幕,却让伯伯乐开了怀:哥斯拉从远处走近来,地面轰然摇动,出租车、小轿车、行人随着它的脚步声纷纷抛弹起来。在电影结束后与亘的父母汇合,一起到餐厅吃饭时,在回家的电车或出租车里面时,“路”伯伯和亘说着说着就学那一幕的情景,在椅子上或路边奔来奔去,玩得好开心。

就这么说着电话的时候,亘变得很想见“路”伯伯。和伯伯相处,他不必担心动辄挨训,所有一切都能说出来,被女孩子说“你好讨厌”而深感受伤;半夜溜出家门的事;自己用掉一次性照相机的事,被芦川美鹤傲慢羞辱的的事;讨厌自己拿阿克撒气的事,等等。伯伯不仅不会训斥亘,也不会取笑他、看低他吧,也不会跟他说教说“得更加努力啊。”

“哎,伯伯,要不,我陪您去买东西吧。”亘说道,“探病买什么好,我现在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星期五只有五节课,也没有补习班,所以能够早回家。之后哪里都能去,比如百货大楼、玩具反斗城什么的。”

电话那头,三谷悟有点迟疑不决。“哦……那倒是个好主意……”

“很好吧,对不?”

“那你问问你妈妈看。就说星期五下午跟伯伯外出两个小时左右。当然啦,伯伯会在晚饭前送亘回家。”

太好啦!这样一来,就可以很从容地跟伯伯说话了。亘用手捂住话筒,向邦子那边探出身子,大声地问:“哎,妈妈——”

可是,坐在饭桌前喝茶的邦子不等问题说完,即断然回答道:“不行。”

“为什么?没事的呀,星期五嘛,没有补习班的周五嘛。”

“不行。不可以去。”

“为什么?”

“伯伯有事在身,别妨碍伯伯的工作。”

“我可是给伯伯帮忙的哩。去买探病的东西……”

邦子放下茶杯,叹一口气。神情更加可怕。亘掠过一个“刁蛮老太婆”的念头。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把电话给妈妈说。”

“咳,没关系啦,亘,你跟伯伯去吧。”

是三谷明的声音。亘和邦子都吃了一惊.向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三谷明一身西服,手提公事包,站在起居室门口,无框眼镜在鼻梁上下滑了一点。他目光直视着亘。

“很久没见悟伯伯了吧?你想跟伯伯去就去吧。”

明说着,把包递给一睑惊讶地走过来的邦子。

“暑假要麻烦伯伯,亘在千叶能做什么,奸奸跟伯伯商量一下。哎,爸爸来说。”

明从亘手上拿过话筒,开始和悟伯伯说话。啊,大哥你好吗?妈妈挺好?噢,我们大家都好。刚才那个事情呀……

突如其来的援军导致形势逆转.亘觉得自己双目熠熠生辉,照亮了身边半径一米的范围。这回他大喜雀跃。不是因为哥斯拉的出现。

“喂,快停下!”邦子手里抱着公事包,眉头紧皱,“太吵啦。”

妈妈因为被技术击倒而恼怒。亘虽然感到疑惑不解,但拼命忍着不显示在脸上。

明说完话,又把话筒交还给亘。“晚饭也跟伯伯一起吃吧。这样就可以从容地买东西啦。”

亘蹦了起来:“谢谢!”

马上就和“路”伯伯商定了:伯伯到家里来接。

亘说好放下电话时,明已经更衣完毕,正要在饭桌前坐下.邦子正在摆碟子。亘兴奋得直想蹦蹦跳跳,但因为邦子绷着脸,便拼命忍着。

“爸爸,谢谢您。”

明一边翻阅晚报,一边说话:“可不能妨碍伯伯干正事啊。”

“嗯,我保证。”

“今天很早呀。”邦子在饭桌和电冰箱之来回走,问道。她正在生气,不理会亘。

“要能这个时间回来,我们就不吃等你啦。”

“会议突然结束了。”

“啤酒?”

“不,不用了。”

就像邦子不去看亘一样,明也不去看邦子,只是浏览报纸。亘嘴里咕噜着“我去做作业",撤回自己的房间。

独少子女没有兄奶姐妹一一厉害的竞争对手,往往被说成太任性和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但这是很片面的看法.如果说孩子必须看父母脸色是不可避免的话,独身子女站岗放哨总是单独一个人,没有并肩战斗的伙伴的特点,反而使之对现场气氛更加敏感。独生子女在家里已久经历练。

亘乖乖地坐在桌前翻开作业本,自然不可能马上把心思转換到学习上。一想到若把近来的种种事情向伯伯和盘托出。不知他会是什么表情,就不由得很开心了。伯伯,我见过魔导士哩.这魔导士呀,对我施了拨回时间的魔法!

不过.他好歹按捺住快乐的思绪.应付了算术和国语的听写。出房间去上洗手间时.父母在沙发那边喝咖啡,邦子对亘说了一句“该洗澡啦”.

“好的,我再做两页就洗澡。”

回房时,邦子正说着话。因“戒严令”尚未解除.亘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返回自己房间.但话头话尾还是飘入耳中,似乎是说今天白天也有好几个沉默电话打进来。原来如此,怪不得妈妈直至弄清是“路”伯伯的来电前,挺紧张的样子。也许她的作梗也是这个原因。真是。

到晚上上床的时候,亘往日的阴郁心绪已一扫而空。

“新年见面才过了半年啊!”

“路”伯伯的大手掌放在亘头顶上。

“又长个儿啦。再过半年,得到我肩头了吧?”

“哪能长那么快呀。”亘笑了

现在亘的个子好不容易到了伯伯左臂的因接种卡介苗而留下的疤痕处。亘之所以知道那里有注射的疤,是因为他已无数次和伯伯一起去游泳。

“路”伯伯是个大块头。高而且壮。长发大胡子,手脚毛茸茸。加上他今天穿着时髦的短袖衬衣,简直就像迪斯尼乐园出来和游客逗趣的熊,就这样夹一把班卓琴,扣一顶平顶硬草帽,真可谓一摸一样。

“东京真热啊。”“路”伯伯以手拭脸,“跟海边的暑热不一样,大城市的闷热真难受。曾经一个人去买东西,结果半途便受不了了。你来陪我真是太好了。”

此时正值星期五下午四点。亘在近两个小时前回到家里,眼巴巴地等待伯伯到来。当然啦,出发准备已做好了,启用出门时穿的白衬衣。

“原想梅雨还没过,今天却没有雨,实在太好啦。”

邦子来到窗口,望望天空。虽然一早就是多云天气,过午仍有些许阳光射入。

“这下子雨伞也就白带啦。”“路”伯伯笑一笑,“好了,出发丁吗.亘?”

“噢,我走啦,妈妈。”

“你得乖呀。拜托啦,他大伯。”

“亘是乖孩子啦,大伯不乖可不行啦。”

伯伯哈哈笑着,先出了门口。邦子送到门前,又加一句“没有好好招待您”。妈妈真的没给大伯送:送上一杯咖啡。她是这方面特讲究的人,这样做极少见。说来,她多少有点表情僵硬,说话挺生硬的。莫非日间又有沉默电话打来?

此前,亘与阿克恢复了交情.准确地说.昨天对人家道歉说“对不起”,结果阿克的大圓眼瞪得更圆了,问:”咦.为什么?”亘含糊其辞地掩饰过去,但心情轻松了。

“路”伯伯来京之前。又补充丁几条信息。住院的男孩子很喜欢机器人动画.他和亘不一样,几乎不玩电视游戏。似乎因为男孩母亲禁止之故。还有,他近来极想要的、原要根据一个学期的成绩单的结果才能绐买的MD机,现已到手。

“要哪样呢?给小学生探病不能买MD机之类的贵东西吧。”

收到新信息,亘提出了方案:“神保町有好多书店。据说其中有间今野书店是专门经营动画书的,就到那里买机器人动画书送他吧。”

“可能这样比较好。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亘也喜欢机器人动画吗?”

“我不是那么着迷,是补习班朋友中,有人很迷动画.动画方面的事情无所不知.”

据说去神保町书店街在JR线御茶水站下车即可,二人便往车站走.一路上,“路”伯伯打开了活匣子,把新年以来千叶的情况说了一遍,诸如奶奶随着天气愈加闷热,越发啰嗦烦人,但说话颠三倒四的,也挺有趣;海水浴场附近新开了大型的游戏中心,千叶老家常订外买的美味拉面店“蓬莱轩”的大师傅.因为和不良学生打架,脑袋上缝了十针等等。

在御茶水站下了车,走到神保町书店街一看,书店实在多极了,也大极了,亘对是否能够找到今野书店心里没底了,因为连今野书店的地址也不知道。

“咳,不要紧啦,过来瞧瞧。”

伯伯进了面对十字路的书店大厦,向收银处的店员搭话。这位和善的年轻女店员听了伯伯的问题,马上给了他书店街的导购图,她还亲自指示了寻找目标——今野书店的地点。

“最近新闻里尽是恼人的事件,但这世界上呀,毕竟好人还是多得很哩。”“路”伯伯兴致勃勃。

亘是第一次来书店街,真是目不暇接。世界上竟有如此多的书,谁去读呢?

“像我呀,花上一辈子也读不了这里卖的书的万分之一哩。”

“伯伯嘛,一亿分之一也够呛吧。”

“路”伯伯笑得身子发颤。

“究竟是谁在写这么些书啊?写书的人的脑壳里是怎么样的呢?里面大概没有脑浆,塞满了字吧?”

要找的今野书店是间三层小楼,连店头都满是书和顾客。“路”伯伯挤开一条路后,亘紧随其后,四处浏览书架。这里也是令人跟花缭乱的书浪、书山。花了一个小时选好探病用的三本期刊书时,二人都已疲惫不堪。

“哎呦,好需要能量呀。”

“路”伯伯大汗淋漓。

就在亘走出挤满人的今野书店,作一个深呼吸之时,被人从背后“咚!”猛撞一下。完全出乎意料的撞击,使亘失去了平衡,只“啊”地叫一声,便双手双膝重重地着地,倒下了。

手脚一阵麻痹,他想马上起身,但脚不听使唤。而接下来的瞬间,一只脏兮兮的旅游鞋踩在亘撑在水泥路的右掌上。

“好痛!”亘叫了起来。

“路”伯伯的粗胳膊揽过亘的身体,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没关系吧?亘,你受伤了吗?”

“喂,你别走,你站住——就是你!”

伯伯从后面扑向一个背向亘他们正要走开去的路人。这个男子穿灰色衬衣配牛仔裤,体魄只有半个伯伯的样子。伯伯抓住他的双肩,把他扳转身来,原来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

“你小子,把小孩撞翻、踩踏了,连道歉都不会吗!.

即使被伯伯揪住胸口,那年轻人却而不改色。他像病人一样气色很差下巴消瘦,眼白混浊。正是所谓“死鱼般的眼”,亘按着火竦辣的掌心,心里头想。

“快回话!你知道自己干什么了吗?哼!”

伯伯越发暴怒,脸色通红。他揪紧了年轻人T恤的领子。

但是,年轻人既不害怕也不慌张。只是沉默地回视伯伯。

“伯伯,我没事了。”亘从旁道。“路”伯伯略略回瞥一眼亘,又对年轻人怒吼起来。

“你刚才撞倒了那孩子。那孩子倒下时一一倒在你跟前时,你不但没停下来,反而去踩他的手,想一走了之!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可以若无其事吗?”

年轻人面不改色.他嘴角下抿像在发怒。其实不是。他只是双唇松弛而已。

“你是大人了,对不?在孩子跟前就得有大人的样子.你得向孩子道歉!你得好好说‘对不起,你受伤了吗’!”

这时,年轻人嘴巴动了。从亘的位置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是.伯伯脸色大变。“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试试!”

年轻人照说不误。“真啰嗦。”他说。

“你说我‘真啰嗦’?”

“啰啰嗦嗦不知所谓。”年轻人趁伯伯吃惊松手之机,挣脱了伯伯的手,然后用不屑的口吻说:“那小子摔倒了,摔死了我也管不着.谁叫他挡路。”

伯伯目瞪口呆,这回变成脸色苍白.哎呀,不好了.亘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伯伯、伯伯,你别发火——

就在此时.那个熟悉的甜美的声音在呼唤:

“危险,快制止他!亘.快制止你伯伯!”

亘心头一震,反而不知所措了。又是那女孩子,这回她是从哪里跟我说话的呢?

“挡你的路!。伯伯咬牙切齿般吐出这几个字,.那就是撞翻孩子也行,是吗?这路是你一个人的吗?啊!

“不是你家的吧?年轻人轻蔑地笑笑。“水准太低的家伙就别唠叨啦。”

伯伯两肩一耸一一这是要揍他的意思了。啊啊,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呢……

亘突然翻滚在地,尖叫起来:“好疼呀!好痛呀!”

效果立竿见影。像火牛般正要横冲直撞的“路”伯伯像是碰了壁一样紧急刹车,掉头望向亘这边。

“怎么啦?”

趁伯伯冲到亘的身边,那年轻人趁机溜走,混入人堆里面。

“成功啦!你很棒哩,亘!”那女孩子的声音里充满喜悦之情,“那年轻人带刺刃哩。弄不好事情就严重了。你真有急智呀,亘。”

因为倾听着女孩子的声音,亘没有回应伯伯的呼唤。这就更让伯伯不安了吧。当亘回过神来时,伯伯正扳着他的肩头摇晃着他。

“亘,怎么样?听得见伯伯的声音吗?哎,说话呀!看得见伯伯的脸吗?快回答呀,亘!”

“伯、伯、伯、伯”亘机械地转动着眼球,“伯、伯,我、能、听见……”

“好好,没关系吗?”伯伯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没、没关系。您、不、要、摇我了啊。”

“啊,对不起。”伯伯终于松开了手,用手抱着自己的头,“我想关照你,却弄成这样,还让你受了伤……”

“伤已经没事啦。”亘连忙把被踩的手举起来,在伯伯眼前转动着。

“您看,能动能动。骨头没伤,刚才很痛,现在好啦。”

亘这么一示范,伯伯才安下心。不过,他皮革般常遭日晒的脸颊上,多少还留有暴怒之后的红潮。

“真是——那种人是怎么回事啊?”伯伯把亘扶起,站在路边后,深深叹息,“以为世界绕着他转呢,一点也不考虑为难了别人,没有为人着想的心思。混账的家伙,岂有此理。”

亘默默眺望着路人。直到刚才还有人朝这边张望,但此刻谁都没事一般,只是急急地走过。

女孩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走吧。”亘扯扯伯伯的袖口,“挤累了,我们走吧?”

虽然没到看医生的程度,但亘被踩踏的右手,还是有点肿。

“我带着急救包。药布、绷带、药膏都有。酒店还有冰块,可以冷敷。”

伯伯那么说着,把亘带到下榻的旅馆,这是位于饭田桥站附近的商务旅馆,虽然外观给人便宜旅馆的印象,但房间里却以外地整齐舒适,而且是双人间。亘想起前年的新年,曾和小田原的外公外婆一起去东京迪斯尼乐园,在迪斯尼附近的酒店住过一个晚上。

“呀——嗬!”亘扑到其中一张床上,反弹起来,这样子我也能住下了啊。”

“你明天怎么上学?“伯伯笑着劝阻道,但也挺开心,“一个人住双人房,这是我唯一的奢侈啦。住单人间的话,感觉就像被装进了火柴盒一样。”

伯伯除了一个帆布小手提袋之外,还带着公事包。他说在这边有工作,看来是真的。

“伯伯,你来办什么事?已经办好了吗?”伯伯给亘的右手敷上药布,亘说道,如果您还有事情,我就在这里等。”

要说伯伯急救处理的水平,那真可谓技术精湛。他既有受训进行水难救助的经历,作为海水浴场救生员的经验也很丰富。伯伯是个不爱声张的人。事迹不大为人所知,但迄今他救下的人命,肯定十个指头数不过来。

“我的事已经办好啦。噢,这样就行。”

伯伯给亘的右手缠好了绷带。

“不过这个样子,晚饭就吃不了蟹和烤肉啦。只能拿叉子了啊。”

“我想吃通心粉烤饼。迪尼芝连锁店之类的就好了。”

“哟,好省钱的孩子呀。”伯伯兴致颇高地笑着,“好,我们休息一会儿就去逛逛,找一家味道好的店子。现在嘛,先喝一口啤酒。”

亘要了冰箱里的啤酒。他靠在床头板上,双腿伸直,就像跟伯伯两人外出旅行似的,还不是在附近,而是走得很远,感觉正适合说不为人知的心事。

“哎,伯伯,”亘开口道,“噢……我想跟您说一些事情。”

要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按次序说清楚,中间还相应加插当时自己的感想或心情的变化,是相当不易的事,比站在课室的黑板旁,向三十多位同学报告自己暑假自由研究的成果,还要难一百倍。

好在“路”伯伯没有捣乱或打岔,虽然有时不着边际地插一句,但始终饶有兴趣地听着,亘因此而完成了叙述。声音甜美却看不见人的女孩,幽灵大厦的魔导士,三桥神社的‘灵异照片’。都说了,所有想的起来的事情都说了。

到亘说累了沉默下来的时候,伯伯已将迷你冰箱里的罐装啤酒都喝光了。他轻而易举地捏扁了最后一个空罐,盯视了一阵,说:

“那栋幽灵大厦,离你家很近吗?”

“哦,是在上学的途中。”

“那么,等会吃了饭,我送你回家途中,顺路过去大厦看一下,不会麻烦吧?”

亘吃了一惊:“您要进大厦看看?”

“对。你不是挺在乎的嘛,魔导师之类。”

亘根本没想到伯伯会作出这样的反应。

“伯伯不认为我是在编吧?”

“路”伯伯惊讶得直眨眼:“怎么,是你编造的?”

“不、不是,是真的呀。”

“对吧?既是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吧。”

伯伯从床上站起来。他因为喝了啤酒脸红红的,但一点也看不出醉意。“路”伯伯酒量惊人。

“伯伯不知道魔导士是什么。因为只有你来玩的时候,家中才出现电视游戏。不过,如果有一个怪老头出入那大厦,对孩子们做些怪诞的事情,那就不能视而不见啦。”

亘嘴里头嘀嘀咕咕。想说什么连自己也不明白。伯伯尽管没有对亘的话一笑了之,却与亘所期待的反应大相径庭。

“所谓孩子们——魔导士见过的人,我觉得目前为止就我一个。”

“不会啦。肯定另外还有。老头儿自己不是说过吗?”

魔导士曾对亘说,“你也是听了朋友说才来的?”“路”伯伯所指就是那一点。

“啊,对呀。”说来也是。魔导士还进而说了这样的话:“这里好像很出名啊。”

“出现在幽灵大厦的妖怪也好,英俊的转校生拍摄的‘灵异照片’的正身也好,或许都是那个老头儿。叫芦川的那孩子糊弄你没给你看照片,他被石冈那些蠢高年级生穷追也不交出照片,理由正在于此。一定是。”

然后,伯伯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啪”地击一下掌。“我刚想到的:说不定亘所见的魔导士,是芦川那孩子的爷爷呢。”

亘对芦川家庭成员方面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是否和爷爷一起住。不过,亘被施了魔法是真的。因此对亘而言,伯伯的话一点也不好笑。“路”伯伯自己晃着肚皮大笑起来。

“钥匙那样可有趣啦。这是有可能的哟。有人想闹得天下大乱来取乐哩,无法无天的家伙现在是到处都有哇。’

因为谈论亘的事情花了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六点半。伯伯建议在亘目击魔导士的同一时间前去幽灵大厦,于是二人在旅馆附近尽快解决了晚饭。原来预定是亘倾吐完心事,尽情享用通心粉烤饼和炸薯条、巧克力冰激凌的。不过,现实常与预计相违。“路”伯伯不时瞥视一下亘,观察着他。那神情和眼光仿佛在说;眼前有一件漂亮、细腻的工艺品,虽然自己手指头笨不知如何摆弄,但这工艺品明显有不对劲的地方,非弄一弄不可。“路”伯伯说,暑假里努一把力,争取用自由式游上二百米;要是到海之家帮忙,那可是重劳动,因为要黎明既起,到晚上七点新闻结束时,人就会发困,所以在千叶期间,电子游戏要封存起来。

“路”伯伯并不认为亘在瞎编故事。在这一点上,他可能是相信亘的。不过,伯伯把亘倾诉的事情的大部分——除了怪老头的存在——都认为只是亘头脑中的幻想。

那么,为何亘抱着那样的幻想呢?也就是说,都怪亘总是抱着电子游戏不放,不到外面去玩。这是伯伯的答案。这可比挨了别瞎想的训斥还坏。

不会是这样子的——亘一边机械地往嘴里送勺子和叉子,一边品味着苦涩的念头。原以为“路”伯伯会明白自己的事情。

晚饭一结束,伯伯便劲头十足地说马上前往幽灵大厦。从时间上看现在过去正好,所以亘便默然跟在他身后。

“怎么啦?无精打采的样子。你害怕啦?没关系呀。伯伯在你身边。”

“路”伯伯说着,用宽厚的手掌拍拍亘的后背。要在平时,就这么一下,亘就来精神了,但今天晚上,情况截然不同。今晚的“路”伯伯不是亘喜欢的“路”伯伯,更糟的是,亘有一种预感:自己与“路”伯伯之间的关系,由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什么都不说就好了。一个人默默承受就好了。不该向大人倾诉心事。

伯伯在餐馆附近的自选商场买了两只手电筒。他付钱时一直背对亘。亘突然流过“现在就逃掉”的念头。当然,这是不可能付诸实行的。

二人搭出租车来到幽灵大厦附近。对事事将球节约的伯伯而言,这可是稀罕事。他总是说,人该用自己的腿走路,尤其是小孩子,用不着搭车的;搭公交车,也因为只付半票,坐椅子实在荒谬。他大概是很想早点看见幽灵大厦才这样的吧。

实际上,伯伯兴奋得像个孩子。他嘟哝一句“就这里?”抬头仰望防水布包裹着的、没建好的大楼。那神情仿佛怪兽电影的主人公附身在他身上。或者像一个刑侦剧集里的主人公,要追捕出没于无人大楼、伤害孩子们的变态佬。

伯伯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撩起防水布的下沿。“从这里钻进去?”

“对,没错。”

“好!”伯伯递给亘一只手电筒,“要小心哦。”

亘握紧手电筒,钻过防水布。

“路”伯伯让亘站在楼梯下,自己移动手电筒,四下观察。他虽然体格魁梧,却行动敏捷,没有发生磕磕绊绊的事。在把一楼看完一遍之前,他神情严肃,没有说笑。

“好了,现在上楼梯。”

伯伯说着,脚下留神,开始慢慢登楼。每一步他都用手电筒照着台阶,一边细心观察一边向前走。

“假如有人出入,会掉下东西的吧。”

伯伯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拐弯平台停下脚步,挠起头来。

“尘埃上面连脚印都没留下……”

听了这话,亘低头看自己脚下,用手电筒去照。袒露的混凝土部分也好、泥地裸露的部分也好,铺了胶合板的部分也好,全都掉满了颗粒粗大的沙土或混凝土渣子。不过,楼梯的台阶,则每一阶都干干净净。也就角落里留下一丁点儿尘埃或沙土。像伯伯说的一样,根本没有脚印。

不过,反过来想,台阶之所以这样干净,不正是有人频繁走动的证据吗?为了走上走下时不弄脏鞋子,有人用扫帚或什么东西打扫干净了吧?

这个人就是魔导士提及的“朋友”?

(是芦川——吗?)

“哎,亘,楼梯到此没有了。”

伯伯从头顶上对亘说话。他站在三楼转四楼的;楼梯拐弯平台。

“你所见的老爷爷,真的就站在这里吗?”

“噢……”

“这里挺吓人的哩。”伯伯抓住扶手,缓缓环顾四周。“老人或小孩子出入这种地方很成问题。应该更严格地禁止进入才行。哎,亘,你忠告那位叫芦川的孩子,在这种在建的大楼里玩是很危险的呢。”

“芦川未必来这里的。”

“错不了。你想想‘灵异照片’那件事吧。”

“让我乱猜,我不干。”

只会又让芦川瞧不起。

“这事啊,回家得跟亘父母谈谈才行啦。然后呢,由社区自治会发动一下……”

这时,伯伯前胸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喂?哎?阿明啊。嘿,有点听不清楚,你等一下。”

伯伯一只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拿手电筒,敏捷地走下楼梯。他下到亘的地方时,把手机举了举,说:“是你、你爸的电话。”

“喂喂?咦,这里也有杂音——哎?听不见吗?喂喂?”

伯伯寻找着电话效果好的地方,最终跑到防水布外头去了。亘心想,这里到处钢筋裸露,可能妨碍了电波吧,他向防水布那边走过去。亘熄灭了手电筒。插在屁股兜上,弯下腰正要双手撩起防水布之时,感觉周围奇异地变的明亮起来了。

面前防水布的连接口清晰可见。

亘弯着腰扭头回望,仰望大厦上方。只见——

他膛目结舌。

就在刚才伯伯站的地方——之前魔导士站的地方,即由三楼到四楼的楼梯拐弯平台处——

(有门。)

向左右开的门,

(究竟何时有了的?)

上部带有精致的装饰,整体显示出古典的曲线。

(关闭着)

虽然门扉紧闭,但雪白、炫目的光线分明地映出了它的轮廓和中央的门缝。原先悬空的门扉那一头,一定被这白光照亮,然后——

(从缝隙处泄出)

将幽灵大厦的内侧,像这样照得朦胧发亮。

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近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每上一阶台阶,门扉隙间泄出的光显得更强了。亘不能将视线从门扉挪开,以至好几次踏空了梯级差点摔倒。尽管如此,他仍像被牵着似的向门扉走去。连自己也无法停止。到了三楼时,他变成了爬的姿势。

接近至此,甚至能感觉到从门扉周围和中央泄出的光的暖意。无意识之中,笑容呈现在亘脸上。他举起手,亮光照在手上,听得见沙沙声宛如春雨一般。

多么清澈明亮、多么柔和的光啊。

亘来到了拐弯平台。他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向门扉伸出双手。

七门扉的另一边

就像欢迎亘似的,门扉中央的光线明显变粗变强了。门扉——

(要打开了)

仿佛从那一头,从光明世界的那一头,要朝自己这边推开。眼看就要,眼看就要——

(打开了!)

在巨浪般涌至的强光之下,亘不由得以手遮眉。耀眼的光线甚至使人不能抬头直视。亘全身沐浴着暖和的光,像置身急流般躬着腰,小心地站稳。

光线中,有人笔直地走近来。是一个在白光之中都白得耀眼的小人影。他向着打开的门扉跑啊、跑啊、跑啊……

他跃出白光,突然降临在亘跟前,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他叫喊道:“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芦川美鹤站在那里,近的几乎气息相闻。他双目圆睁,叉腿而立,责备似的指着亘。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责备般喊道,然而,未等亘说话,芦川猛然转身,又冲向门里边,银光闪闪的里头。芦川的身影被光吞没,眨眼间消失了。

亘没有多想一想的余地,也没有迟疑、害怕的时间。他略一清醒,便向着门扉、想着光亮,紧随芦川之后跑了起来。

跨越门线时,亘无意识地纵身一跃——

于是,他跳进了雪白的虚空之中。

光的海洋。温暖的气流。

是天空。

从飞机舷窗望见的云海。所见形象在扩张。亘在云中游泳。向下、向下、再向下。往下掉落。耳畔风声呼呼。在空中坠落。可又那么悠然,恍如畅游南海的老海龟。伸出手脚,手指、脚趾被辉耀的光环围绕。亘以改变姿势,光环也随之而来。看来是细微的光粒子在跳舞——亘轻展身姿、面带微笑,回旋翻滚起来。脸朝上,明亮的天空。俯视,光灿灿的云海。

云突然中断,呈现出碧蓝的天空和其下无垠的青色平原。

“哇!”

随着喊叫声,亘掉下来了、

(往下掉!)

咚!后背着地。

脑子里万籁俱寂。背部贴着地面,两脚朝天。样子真难看。好没面子。

不过,能那么想,说明自己还活着。

头顶上是高不可测的蓝天。有生以来所见过的,如此美丽的蓝天——只有放在旅行社柜台上的、去夏威夷或关岛旅行的小册子的照片上有,爸爸说过,那些小册子上的照片用了电脑技术处理,使之色彩艳丽,是不可靠的。实际上,在夏威夷也好,关岛也好,塞班也好,没有那样的蓝天。

可这里有。真正一碧如洗的蓝天。

这是在哪里?

亘用手撑起上半身。虽然脑子有点迷糊,但似乎身上并没有受伤。没有流血,手脚能动。是从那么高摔下来的呀。

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屁股下的沙子颗粒粗大,干透了,用手捞起,眼看着从指隙间掉下。是这沙子做的垫子,使自己免于受伤?

太阳几乎就在头顶上照耀。照射在颈脖和脸上的阳光火辣辣。刚才自空中坠下时窥见的是平原。可这里却是沙漠。怎么回事呢?被气流带走了?

总之是沙漠。但这是什么地方?

只知道是在那扇门扉的里头。

芦川在哪里?那小子在这沙漠里逛吗?出了这里,找个好待点的地方去的话,该上哪儿好呢?那个平原是在哪里?

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沙漠风围绕着他,刮起小小的沙暴。他在脸上拨拉着,抹去沙子。想咳嗽。

此时,亘背后的沙子上,产生了小小的漏斗形小坑,类似蚁狮为捕食蚂蚁弄出的陷阱,无声无息.但迅速变大。

就在亘拍打粘在衬衣裤子上的沙粒时。那漏斗形坑已迅速扩大,坑底越来越深,不久开始产生嗖嗖的声音。

亘因这声音扭过头來。然后连忙闪开。沙地上的坑边马上就要延伸到亘脚下,如果再不察觉的话,恐怕要倒栽进坑底了呢。

“这,这是怎么问事?”

就在亘禁不住大喊一声的时候,坑底地深处有一只黝黑动物似的东西拨开沙子,跳了出来。就在它跃到空中之时,亘见是四条褪.长尾巴的动物,心想是一条狗。

它轻轻飞越亘头顶,落在他另一侧。沙尘扬起,这类似狗的动物吼了一声。亘躲开扑面而来的沙粒,看着它几乎吓瘫。

这动物身体像狗。但只有脑袋不是狗。是多伯曼犬的身子,像一只温顺的黑狗,可就是连接脑袋之处古怪得很一一该怎么说呢?就是妈妈偶尔在厨房里拔葡萄酒塞子时用的一一

对.起瓶器!螺丝状拔瓶塞的用具。这动物的脑袋,就是那副样子!

那怪物又吼一声,把螺丝头朝向亘。吱吱吱吱吱吱锵!在刺耳的咆哮声中,螺丝头怪物整个共振起来.这古怪东西连喉咙嘴巴都没有.是怎么发出叫声的呢?

“哎哟哟,”亘对怪物赔着笑脸说,“看得出你想吃我,可你怎么吃呢?你没有嘴巴呀。”

像回答亘的疑问似的.螺丝头怪物张开了嘴一一其实它是把整个螺丝头鼓胀起来,把头顶朝向豆这边。这下子,就看见螺丝的里头了。令人作呕般黏糊、滑腻的粘膜动弹着,周围密密长着牙齿。

“哇”地喊一声,亘拔腿就逃。向右跑,他发觉三步前的地方正在形成新的坑洞。向左跑,原先那个坑洞里逃出了新的螺丝头。

前方的螺丝头怪物又吼叫起来.它一跃上前逼住亘。神呀佛呀,怎么好啊,被螺丝头怪物包围了一一

亘双手捂面时,感到有东西咬住他的颈脖。身体飘浮起来。

亘回过神来时,他又在飞行。

没有升得太高,就像在在滑雪场坐缆车。只是和缆车不同的是,亘的手脚都无所凭依,在空中乱舞。

螺丝头怪物现在增至五只。狂吠着向上蹦跳,要来啮咬亘的脚。在这期间,沙漠上不断出现坑洞。螺丝头怪物就住在沙子下面,当猎物在上面通过时,它便造出那样的蚁狮坑,把猎物拖下去,或者扑出来袭击猎物吧。

“你真傻,怎么能落在螺丝头狼群中间呢!”

一个高亢的声音在亘的头顶响起。

“要不是老子扑过去,你现在已经成为螺丝头狼的腹中之物,变成一团糨糊似的肉汁啦。”

似乎争生意高亢的人此刻正曳着亘飞行。也就是说,他是救命恩人。

“非常感谢。”

亘且说道,因被揪着后衣领,他不能往上看。虽然一开口沙漠的风便往嘴里灌,他还是尽量大声的道谢。

“幸亏您救了我!”

“对呀对呀,”高亢的声音变得更高了,看来兴致很好,“老子在关键时刻撞过去了。”

亘被有翼的不明之物悬吊着飞越沙漠,他遗传的较真儿劲儿此刻仍支配着脑子,他问道:“哎,刚才您说‘撞过去’,那是‘路过’的意思吗?”

头顶上的有翼动物“哼”了一声。“绝不可能!老子不会在脏兮兮的地面爬来爬去的!老子都在飞!所以,在任何地方老子都不会模仿‘路过’的下流动作!一定是‘撞过去’,明白吗,小毛孩!“

亘赶紧说“明白“,she生怕他一生气丢下自己。

亘被曳着悠然飞行,离地就二层小楼的屋顶那么高,速度如同骑自行车。虽然周围依然是沙漠,但左前方已见到略微突起的山岩。

“小毛孩,你从何而来?”头顶上高亢的声音问道,“不会是逃亡者吧?”

问题本身就不好回答,又加上“逃亡者”这么一个效果强烈的词,更让亘无从回答了。

“你这家伙太沉啦!”

的确,“老子”扇动羽翼的声音有点凌乱。可能不是特别大的鸟吧。

“在那边岩场就下来啰。”

“老子”随即飞往左手边的岩场。接近岩场时,飞行高度陡降,“呼”地丢开始的放下了亘。

“哇,好险啊!”

被放下的亘带着惯性滚到岩场边缘,差点掉了下去。他又被及时的揪住了后领。

“小毛孩,你好迟钝啊。”

亘跌坐地上,一只红色大鸟扇着翅膀降落在他面前。是那种用染料染色、但未配准色调的红色。翼展约一米。身材虽苗条,但三只钩爪强劲锐利,拎起亘这种事情,看来对它是轻而易举。一想到这钩爪刚才抓着自己的衣领,亘心里一颤。

红鸟收起翅膀,略侧着头俯视亘。它脸型虽像鹫,但头顶上长着许多金色小羽毛,仿佛桑巴舞蹈者的羽毛装饰。小羽毛在沙漠风吹拂下,优雅地起伏。

“非、非常感谢。”

亘突然喉干舌燥,只能勉强发出声音。因为他面对着——一只鸟。怎么看也是鸟。可它却会说话。

“不必言谢。但你须回答问题。这一带是老子们卡鲁拉族的地盘,不欢迎其他种族踏足。”

红鸟一口气说完之后,发出“呵呵”之声,一副此刻恍然大悟的样子。

“哎,你不是人类的小孩子吗!”

“没,没错,我是小孩子。”

“人类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你是怎么来的?”

它一边连续发问,一边扇动翅膀,弄得亘眼睛都睁不开。

“请等、等一等。我这就解释。请不要扑动翅膀。”

红鸟说声“嗬”,收起翅膀。亘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平静下来。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我、我走过了一扇门,那扇门在某处云彩的上方,我掉了下来。”

亘解释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红鸟的大眼睛仰望着蓝天。

“原来如此……唔,是要御扉打开了哩。”

“要御扉?”

“没错。分割此地和彼底的大门。从下往上看的话,不能看到它的顶端。因为它隐没在云里。老子的同伴中,至今也没谁能看到。因为想卡鲁拉族一样拥有强劲翼翅的,此地和彼地都没有,所以简言之,迄今没有任何一族能看见它的顶端。”

一口气说下来,红鸟挺一挺胸,长长的羽毛随风飘动。

“用彼地的时间计算,要御扉是十年开启一次,只打开九十天。现在恐怕正当这个时节吧。老子都忘了。”

“呵……”

“那么说,你是不留神穿过了要御扉,有彼地闯入此地来了,所以就落在螺丝头狼的沙漠里。不错,不错。”

所谓“此地”,就是现在这个地方。所谓“彼地”,就是亘过着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吧。不过,亘通过的那扇门,虽然是很气派的两面开的门,也就是大小极普通的门,并不那么巨大。亘一说出来,红鸟又耍起威风来了。

“那当然。不从这边看的话,根本不能知道要御扉有多么高大、宽阔。”

“是吗……”

亘终于止住心脏的悸动,他一屁股坐在岩场上,四下里张望。视界360度。但是,触目尽是沙漠。各处凸现着锐利线条的,是和他屁股下一样的岩场。地平线上升腾着浅黄色的热气,看不真切。那些是沙漠风暴吗?

“很吃惊的样子嘛。”红鸟摇动着翅膀,说道。好像在笑。

“咳,也难怪。因为你一无所知嘛。老子是第一次捡到迷童,不过,老子听说过的,迄今为止,在要御扉打开期间,已经有人类的孩子误掉进来的事,也就是说,犯这错误的不仅是你。你可能有点呆,但也不是特别蠢啦。”

它在安慰人呢。刚才幸亏它救了命,好像它还是个很体贴的人——不,鸟。

“那么,嗯……这里是什么地方?”虽然事到如今了,但亘仍问道,“此地也会有名字吧?它叫什么世界呢?”

红鸟马上就回答了:“幻界。”

“幻界……”

亘记得,《萨加3》里面会有叫做“幻界致胜”的魔法。是只有名列前茅的魔导师才能使用的特技:魔导师将用魔法制造的幻影推到敌前,幻惑敌人,使敌人自相残杀。

幻界。也就是幻影。

“那么,这里就是魔幻国吗?”

“对你这样的人类孩子而言,就是吧。”

“我此刻是在虚幻之中吗?”

亘摊开双手细看。带沙尘的风扑面刮来,眼睛刺痛。

“这种感觉的风,太阳热烘烘照晒脖子,尘土灌满了嘴,全都是幻觉吗?”

“对你而言是吧。你是人类的孩子嘛。迷童嘛。”

亘尝试在岩场上站起身,但到处支楞突兀,脚下不稳。

“如此一望无际的沙漠,也无一例外,全都是幻觉吗?不是现实?”

“老子没去过叫‘现实’的地方,所以不大明白……”红鸟气昂昂地转动着脖子。“幻觉和现实,是相反的东西吗?”

“对,没错。”

“那么,如果此地是幻界,与此地相对的彼地,就该是现实了。那么,这里就不是现实了。可是啊,人类的孩子,你得马上回到彼地。所以,你不用在意此地。”

“我,要回去?”

“不能留下迷童啊,这是规矩。”

“可我是追赶朋友来的。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去。”

“从你的话来看,你那位朋友跟你不同,他不是迷童。他能自由出入要御扉,也就是被守门人认可的‘旅客’。所以,你不必担心。”

“可是!”

红鸟展翅腾飞,又要来拎亘的后领。

“等一下!我还不想回去!”

亘一缩脖子,拔腿就逃。他躲过自天而降的锐爪抓捕,急步退向岩场边。就在此时,他右脚没踩稳凸兀的岩石,脚踝掠过一阵剧痛,随即“哇”地大叫一声,失去平衡,横着身子栽下岩场边缘。

一瞬间,蓝天的边缘一下子掠过眼角,接下来的瞬间,亘背部着地掉落在另一个岩场上。似乎在刚才所在的岩场顶峰之下,有个稍为突起的东西,亘因为落在那上面,没有直摔到底。

得救了!手攀突起处的边缘爬起来,头顶上随即掠过黑影。红鸟在盘旋。动作一慢,又得被它抓走了、

怎么办,总之,不更贴近突起部可不行——亘一边紧张注视头顶上方,一边用手摸索着后退。这是,他的右手指尖摸到了什么东西,触感与岩石不同。他后退时无意中瞥了一眼:螺丝头狼跃入眼帘。

亘惊叫一声,几乎从突起部边缘冲了出去。红鸟的黑影也不失时机出现在上方。所谓“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就是指这种情况了吧。

不过,螺丝头狼就躺在那里而已,无论亘惊叫或踩脚要踢开它,它都纹丝不动。仔细一看,跟前的螺丝头只是它难看的脑袋,没有了身体部分。

——它死了?

凝神看——没错,的确只有脑袋。而且看上去似乎不止一个脑袋——零件、散件落在岩石缝中,这边也有,那边也有。岂止这样!一留神,自己的衬衣和裤子上,沾满了类似骨屑、碎肉渣子似的东西呢。

“哎呀,怎么回事!”

亘慌忙上下拍打,要拂去身上的那些渣子。当然便放松了对上空的警惕,冷不防被红红鸟的利爪抓住了后领,再次双脚离地。

“喂,你得回家啦。”红鸟严肃的口吻像老师一样,“你也听说过,该遵守规则,对吧?”

事到如今抵抗已属徒劳。实际上,亘的心思全在如何弄掉身上粘附的螺丝头狼残骸上面。

“这,这,这究竟是什么呀?”

头顶上传来答话:“螺丝头狼的渣子。”

“那个地方为什么堆积了那么多这种东西?”

“螺丝头狼的肉很香,但脑袋不能吃。而且它们挺凶的,老子们抓到了螺丝头狼,便把它们的脑袋往岩场上砸,把它弄死。这样宰杀既轻松,又弄掉了不好吃的脑袋,真是一举两得。”

“你们以吃螺丝头狼为生?”

“没错。这沙漠是老子们的地盘。”

红鸟说,所谓地盘,就是老子们吃定它了。它悠然扑动翼翅,越飞越高。亘像突然泄了气力,没法挣扎了,任由红鸟把他带走。

飞行了一会儿,他们闯进了厚云层中。亘的脸被柔软的云朵接连抚过,有一点薄荷的气味。云朵有香味——在现实世界里也是这样吗?或者,正是因为是幻界才这样?

“好啦,到了。”

红鸟说着,猛扇几下翅膀。亘高速通过云层,“呼”地被抛了出去,屁股着地落在云上方。

眼前立着巨大、辉煌的银壁。如果没听到刚才的话,不会马上就明白这是门扉吧。大,真的好大。亘就像变成了一只小蚂蚁,在仰望酒店的大门。

“这是要御扉。”红鸟轻巧地降落在亘旁边,“你看见两面开的门扉正中间,有一道明亮的白光吧?那就是要御扉打开的标志。在它关闭期间,那道光完全看不见。”

门的形状看上去与来时通过的、往两边开的门极相似。看不见有门把或抓手。

“你走近它,要御扉便自然打开。”

亘迟疑着,仰望着红鸟。大鸟的大瞳仁映着要御扉的耀眼光芒,熠熠有神。

“为什么非回去不可?”

“非回去不可。”

“那,还能再来吗?我想回来。”

“你回不来。”

红鸟简单的回复了亘的问题。

“不是要御扉认可的旅客,就不能再到此地。因为你是彼地的孩子,是人类的孩子。”

“那么,怎么做才能被认可为旅客呢?”

“老子不知道那个。”

“谁会知道呢?刚才说过的,要御扉的看门人?”

红鸟张开双翼,摇晃起来:“你就那么希望被老子甩来甩去吗?”

亘大失所望,想哭。红鸟虽仍目光炯炯,但可能对亘略加同情了吧,稍稍缓和了一下声音说道:

“不用伤心。回到彼地,眺望日出日落之时,就会忘掉此地的事。因为从此地到彼地,是带不走任何东西的,连回忆、记忆都不行。”

亘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向要御扉慢慢走去。正如红鸟所说,要御扉就像为亘开路一样,悄无声息地打开。门扉本身就像是光源,灿烂炫目,使亘无法抬头。尽管如此,亘却像被吸向两扇门之间似的,走了过去。

“人类的孩子呀,做个明事理的人吧。”

身后红鸟的声音隐约可闻。

“我的名字是卡鲁拉族的基亚。在彼地的夜晚,老子在梦里也许会与你再见。”

亘眼睛睁开着,却一无所见。或者看见了光?光本身、光辉本身。是在走还是停下了?是在前进还是后退?就连这些都不明了,轻飘飘地,随波逐浪似的。

此时亘失去了意识,仿佛被耀眼的光芒吞没。

幻界——

要御扉。

在这里干什么?

为何你在这里?

沙漠的热风和基亚的红羽毛。

那碧蓝的天和碧草的草原。

谁在呼唤我?亘、亘——

有人拍我的脸。

一睁眼,看见“路”伯伯的脸。

八现实问题

“亘!你醒醒,亘!”

“路”伯伯把手按在亘额头,俯着身子,就像趴在亘身上似的。他脸部肌肉抽搐,嘴角是哭的摸样。

“伯伯……”

亘嘟哝道。伯伯苦着脸说:“嗬嗬,好啦好啦,认得我吧?哪里疼吗?难受吗?我——我已经……”

“伯伯……我……没事哩。”

亘想要起身。这是,从旁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按住他的肩头。

“还是不要急着起来为好。真的没有哪里疼吗?”

令人吃惊的是,这人是大松社长。他笑眯眯的。

“大松先生……”

亘听见自己的声音憋在耳鼓里,仿佛神智有点儿模糊。他试着眨眨眼睛。

自己身在陌生的房间里,房间的天花板比亘家高多了。房间灯是四方形的,带着时尚的金边。

“这里是我家。”大松社长解释道,他注意到亘疑惑不解的表情了吧。“这里是客房,床有点硬吧?”

伯伯又哭了起来。大松社长笑着拍拍伯伯的肩膀。

“伯伯太担心你了,真的是痛不欲生啊。”

“这可是……”

在伯伯抽泣声的伴奏下,大松社长说道:“伯伯看见你倒在那里,抱你到外面,打算送医院,碰巧我也去那里,就把伯伯和你带回家了。”

“我真是吓坏了,”“路”伯伯摸着鼻子下面说到,“不过社长说,你情况并不坏,脸色好,呼吸也正常,处于深度睡眠中,让先带回家看看情况再说。”

“因为我看你只是睡着而已,而且看起来心情不错,是做了个好梦吧?嘴角在笑哩。”大松社长补充道。亘能理解:原来自己去了“幻界”期间,留在这边世界的身体是睡眠中的样子。

“我没事。对不起大松先生,我们擅自进入了大楼……”

听了亘的话,“路”伯伯也终于拿出大人的姿态,再次诚心诚意地向大松社长致歉。

“实在惭愧之至,擅闯他人的建筑物……”

大松社长大笑起来,“哪里哪里。所以呀,关于这个问题就请不要介意了。三谷君,我听你伯伯说了情况啦。无论是谁,如果有人潜入那大楼里恐吓孩子们,我绝不放过他。今后我一定会采取措施。请放心吧。”

社长抬起他粗壮的手,挠挠头。

“迄今已有各种各样关于幽灵的说法,我没太在意。我是掉以轻心了,以为不时转转,看上一眼就行了。”

“社长说今晚也是来巡视一下。”“路”伯伯不好意思地瑟缩着宽大的身躯,“好在社长出现了,我一个人的话,实在是惊慌失措,束手无策。”

大松社长和“路“伯伯说说笑笑,已放下心头大石的样子。亘还是有一点不可理解:”路“伯伯是经验丰富的救生员,都好几次挽救过有生命危险的人了,可为何在我身上,他就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呢?真有这样的事?

“好啦,亘,身体无碍的话,我们告辞吧。“

伯伯这么一说,亘点头赞同。虽然大松社长说要用车子送,但伯伯正中地辞谢了。

“很近的,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了,惭愧惭愧。”

“看您说的,请别介意。好吧,三谷君,保重啦。那大厦的事,你就不用担心啦。”

亘对大松社长答了声“好的”,但心里头不是滋味。社长真的严密监控大楼的话,他就不方便接近要御扉了。

——事到如今,得尽快见芦川。

找他谈谈才行。我不会再逃避了,你小子也别想躲。既然在要御扉前碰了面,情况就跟以前不同。即便被轻视,我也不再畏缩。

芦川真的是“旅客”吗?若是,他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被要御扉的看守人认可的?最重要的是,芦川作为“旅客”,来往于幻界和现实世界,究竟是在做什么?想要答案的疑问多的是。

出了大松家,走在夜间的马路上时,“路”伯伯牵着亘的手。这样把亘当成小孩子,亘很不好意思。

“伯伯,我已经没事啦。所以您不用牵着我走啦。”

“路”伯伯俯视着亘,那种神色好像有什么事情正想不通。他两眼好像还留有泪痕。

亘想起来了,自己还没好好向伯伯道歉呢,让人家这么担心。

“伯伯,很对不起,我那时太想睡了。我不是感觉不舒服。我是大松先生说的,睡着了而已。不知不觉睡着了。睡得太死了。”

“路”伯伯点点头,说:“噢,是那样吧,伯伯沉不住气啦。”

伯伯说着,自己走在前面。亘发现了奇怪的情况。伯伯正往三谷家的相反方向走。

“伯伯,走错啦,我家在相反的方向哩。”

他这一喊,伯伯停住脚步。他低着头,背对亘。

“这个嘛……不,也行啊,这边也行。”

“为什么呢?”

“你今晚跟伯伯住旅馆,出大路叫出租车。”

亘追上伯伯,抬头看他。光凭路灯的光线便看得很清楚,伯伯的脸歪得有点怪,说出话来特别使劲。

“那个电话呢,是你爸爸打来的。”

这是说在幽灵大厦时,打到伯伯手机上的那个电话。

“他说,今天晚上你在我这边住。”

简单的疑问随之而生,亘便说了出来:“可是,明天不使休息日呀。我得上学呢。”

“早点起床,伯伯送你回来。”

“不过,也没有衣服替换……”

亘低头看着衬衣和裤子。他想起了直到刚才还完全置之脑后的事情。螺丝头狼!它们的尸骸渣子黏了一身,还没弄干净吧?

“伯伯,我身上臭吗?又没有奇怪的臭味?”

伯伯默默地看着亘上下拍打衬衣和裤子。亘一心在自己身上,好歹检视一遍,确认身上什么也没黏着,此时,他才察觉伯伯的神色有点不对劲——

“伯伯?”

他看见伯伯用一只手捂着脸。

“怎么啦?伯伯。这回是您身体不舒服吧?”

“路”伯伯的声音从捂着脸的指缝里挤出来:“唉,真是不好,我真不喜欢这种事情。”

“……”

“我不能对你撒谎。伯伯不喜欢做这种角色。”

“伯伯……”

伯伯猛地扬起脸,一把抓住亘的手,近乎粗暴地拉扯着亘,这回是向三谷家的方向走起来。“走吧,亘。你有权回自己家,也有知道事情的权利。我是这么认为。”

“噢?等、等一等嘛,伯伯。”

“没事,跟我来,回家!”

亘被伯伯拖拉着走起来。一直到公寓大门口为止,伯伯都走得飞快,以至亘几乎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然而,伯伯到了正门口却突然慢了下来,明显在迟疑不决。又不顾一切似的到了电梯口,快步进了电梯,到了三谷家那一层,这回又犹豫起来了。他似乎在跟亘看不见的怪物在搏斗,一路击退它,一路前进。

亘害怕起来,突然变得不想回家了。不好的预感在胸中升腾起来,心想刚才伯伯说住旅馆时,自己干干脆脆地接受了,不提什么上学呀替换衣服呀就好了。

伯伯按了三谷家的门铃。宁静的公共走廊里响起门铃尖锐的声音。亘瞥一眼手表:早过了凌晨零时了。

穿拖鞋的脚步声走近房门。“咔嚓”一声,门开了。挂着门链。

门缝间露出了三谷明的脸。亘吓了一跳。父亲脸色很苍白,一脸疲惫之色,让人感觉到他突然间衰老了。

“大哥——”明嘟哝了一声,察觉亘也在一起,便闭口不言。

“太好了,赶得及。应该还在。”伯伯低声道,“我带亘回来了。让我们进去吧。”

明关上门,笨拙地弄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之后,拿掉了门链,默默地把“路”伯伯让进门。然后,他一转身就返回了起居室。亘没能看见父亲的脸。

起居室亮着灯,但厨房、洗手间漆黑。不见邦子的身影。父母亲的寝室门紧闭着。

“妈妈先睡了吗?”

亘问道,但明不答。直到此时,亘才发现父亲虽然解下了领带,但还是一身西服。

“爸爸,您很晚回家吗?”

饭桌上空无一物。碗碟已洗干净。明没有回答亘的提问。他从西服内兜里掏出香烟,点燃。

沉默地站在亘身后的“路”伯伯发出粗暴的声音:“邦子呢?”

明简短地答了一句:“她睡了。”

好怪呀。总之是很奇怪。好像妈妈病倒了的样子。好像死了人似的。

“亘,”明向亘说话了,“你过来这边,坐下。”

明说着,在沙发上坐下。他伸出手,把还剩老长的香烟?摁在烟灰缸里,揉几下弄灭。不像是爸爸的动作。

“明!”“路”伯伯发出威胁的声音,“亘回来了啊,难道你还打算——”

明冷静地打断哥哥的话:“大哥你不要说话。”

“可是……”

“是大哥你让我不得不这样做的吧?没办法。”

亘走进沙发,坐下。膝头在抖。刚才——在幻界遭螺丝头狼袭击,刚经历了惊魂的一刻,可现在更令人恐惧。

“路”伯伯站在亘后面,沉默无言。

“今晚的事原不想让你知道的。”明说道,他的声音略微颤抖,“我想事后由妈妈告诉你。所以让你和伯伯待一个晚上。”

“路”伯伯赶紧说:“我感觉这样不公平,对这孩子也该有个交代——”

明抬头看着哥哥的方向,笑笑。

“正因为不是能跟孩子说明白的事,才拜托哥哥的吧。”

“路”伯伯一时语塞。

“亘,你听我说。”明看着亘的脸。亘也看着父亲的脸,内心深处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我不想听,什么都不要告诉我!

三谷明缓缓地说话。

“爸爸要离开这个家。”

离—开—这—个—家。

“和你妈妈离婚。你明白爸爸这话的意思吗?”

离—婚。

“对你妈和你,我觉得很抱歉。不过,爸爸下了决心了。这是犹疑再三之后决定的事,所以我打算付诸实行。”

我—觉—得—很—抱—歉。

“今天晚上,我第一次向你妈表明了态度。我们一直在交谈,但妈妈很震惊——她很受打击。”

亘开口了,原想用平时的方式说话,但声音出口却软弱得令自己吃惊。

“妈妈睡着了吗?”

“可能吧。我刚才看她的时候,她睡着了,”明答道,“以后还得再跟妈妈谈几次吧。这个家的事——你和妈妈今后的生活等等,细节的地方,还有很多地方要决定。”

亘轻轻眨一眨眼,眨了好多次,眼前情景依然如故。频道没有改换。这不是误会,也不是做梦,是现实。此刻自己并非置身幻界。

但是,表明要离家出走的父亲的身影,却比幻界沙漠上的螺丝头狼更显得非现实。

此时必须问、可以问的事肯定多不胜数。可亘却抓不住头绪,仿佛沙漠的沙子从指缝漏掉了一样,一切思绪都漏掉了,就像心头失去了承托的底。

终于,亘问道:“爸爸今后要去哪里?”

“安顿下来就告诉你。手机还照样,可以联系的。”

说完这一句,明站了起来。亘茫然地望着父亲。就这样谈完了吗?仅此而已吗?

明弯下腰,从沙发后面拖出一件东西。

是旅行用的手提包,平时出差用的。很熟悉的手提包。

不过,这个手提包鼓成这样子,塞了那么多东西在里面,还是头一次看见。

“明——”“路”伯伯用沙哑的声音喊道,“你没有话说了吗?没有话要交代亘吗?就这样了?”

明没有看着儿子,而是看着哥哥的眼睛说道:“对于亘,我只有歉意。”

“就是这样也……”

“大哥你不明白的。”

“路”伯伯脸色发青,嘴角颤抖。

明拎起手提包。亘不经意地望望它——父亲的手提包,父亲迈向玄关的脚掌。

“大哥,亘拜托你了。”明说道。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颤抖。

“我受不起。”“路”伯伯别过脸,很犟地说,“有这样只顾自己的吗?我不接受。”

三谷明缓缓地回望亘。然后用同样缓缓的声调说:“亘,妈妈就拜托你了。”

然后,他迈开步子。拖鞋发出声音。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我为何不留住爸爸呢?亘茫然地思索着。为何不扑上去拖住他呢?不会哭着喊着“不要走”吧?

因为亘很明白这样做是徒劳的,一直都是这样。爸爸是决定了就实行的人。在三谷家,爸爸决定了的事情是说一不二的。爸爸的结论就是判决,怎么哭闹都推翻不了判决的。亘身上养成了这样的规矩,不能任性的。

任性?可是这样做是任性吗?

亘从沙发站起,冲向玄关。明正背身穿鞋。

“爸爸。”

听见亘的声音,明的后背微微动了一下。

“爸爸,您丢下妈妈和我吗?”

一瞬间,明停止了动作,拿鞋拔子的手似乎变得苍白。

可是,他随即恢复了穿鞋的动作,把鞋拔子搁在身旁的鞋柜上,然后仍就背着身说道:

“即使和妈妈离婚,爸爸还是亘的爸爸。不论到哪里,作为爸爸是不会变的。”

“可丢下我们走了,不是吗?”

亘说道。为什么只能发出这种可怜巴巴的声音呢?不能说得更大声吗?怎样才能说出更具说服力的话呢?

“您要丢下我们?”

三股明打开门。

“对不起,亘。”

说完,他走了。

亘站在那里,眼看着房门关上。他张口结舌、眼眶干涸,下腹隐隐作痛,仿佛憋尿似的。

“路”伯伯默默走过来,双手从后搭在亘肩头。

“对不起。”

“路”伯伯的声音在哭。

“还是——不该带你回来的。和伯伯一起待在旅馆就好了。伯伯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啊。”

我还在睡梦中——亘这样想道。这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我还在幽灵大厦那段尚未修好的楼梯下面,坐在水泥渣子和尘土上面,倚着扶手睡着了。伯伯发现了我,慌忙把我抱出来,此时大松社长来了,现在该把我带到大松先生家去了。

我还在梦中。一醒过来就会回复原状。亘在心里把这些话像念咒一样反复背诵,是打败妖怪的咒文,驱赶妖怪的咒文,让妖怪消失的咒文。

不,不,不对。念咒文并不灵验,因为我并没有睡着。这是现实。此时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事。

从心底涌起痛楚。那位魔导士念诵的、把时间拨回头的咒文。那是什么语言呢?记住它就好了。现在正用得上。

“伯伯。”

亘的后背感觉得到“路”伯伯的体温,他小声问道:

“伯伯原先就知道?爸爸今晚要出走的事,事前就知道?”

伯伯稍微调整一下呼吸似的喘一口粗气,答道:“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我并不知道。”

“那么,伯伯也吓一跳了吧。”

所以,我只是睡着而已,伯伯也那样惊慌失措。

“太过分了。”伯伯嘟哝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你该怎么办呢?”

亘默默转身,抱住了伯伯。他使劲搂着伯伯大哭起来。

即便曾如此混乱,如此疲惫,如此伤心,天还是要亮的。灿烂的朝阳落在亘脸上,他醒了。

亘和伯伯二人在起居室里睡着了。沙发容不下“路”伯伯庞大的身躯,他躺在地板上。在长沙发一端,亘像躲避什么似的缩成小小一团。为此,当他醒来起身时,全身骨骼叽咕叽咕响。

窗外是爽朗的蓝天。是梅雨已过的原因吧。虽然昨天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但今天的天空确实特别,没有一丝云彩。

看看时钟,已近八点。伯伯背对光线,仍在熟睡之中。亘在朦胧之中还记得,在这里躺下睡觉只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如果不硬把伯伯弄醒,他肯定继续睡下去。

父母亲寝室那边也悄无声息。妈妈在干什么呢?是没醒,还是假睡?只是不想起床吗?无论如何,邦子不知道亘昨天晚上回来了。

有一下子,亘很想过去说说话,最终还是没去。今天早上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甚至讨厌被任何人看见。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上学去吧,不赶快的话要迟到了。

洗脸刷牙,抹平头发,换掉皱巴巴的衣服。就在收拾好教科书和笔记本,往书包里塞的时候,他忽然想,不是非上学不可吧,找个地方去待着,不用跑回家就行。

幻界——再次到那里去,把所有一切忘掉?

不,不,不行。好的话是被卡鲁拉族抓住赶回来,差的话就成了螺丝头狼的口粮。

对孩子而言,最终,只有学校好去了。如果他们没有了家的话。

一起上学的队伍已走掉了,按规定,可以丢下错过集合时间的学生。亘独自走去学校。刚到可以看见校舍的地方,就响起了课前五分钟的预备铃。亘于是向正门跑去。这么一来,好像跟昨天以前没有两样,只是睡过了头没吃早饭而已,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难以置信的是,教室里在照常上课。任课老师似乎比平时心情好,说什么“梅雨终于要过去了,心情也好啦”之类。

三谷家垮了而已,世道没有变。世界为何会是这样?

稍前曾有一本预言书炒得很热,还上了电视。据说里面的语言来自对石版文字的解读,而这些石版是从超古代文明的遗迹中发现的。石版预言写着:人类将在2024年灭亡。这个节目的嘉宾当中,有一位是亘喜欢的金字塔学者,他发言说,这种预言或关于古代文明的故事,作为想象力来欣赏是不妨的,但不宜正面地接受,他的话让主持人很尴尬。他说,这个世界在将来的何时何地灭亡的问题,与预言是否可信的问题,性质完全不同。这是很堂堂正正的说法,于是亘放心了,他关了电视机,洗过澡,美美地睡了一觉。

尽管如此,个人总是要灭亡的,甚至微不足道的让人发笑。可世界仍在延续——暂且吧。

第一节课结束时,任课老师叫亘出来。

“三谷君,刚才你妈妈打来电话,问你是否真的上学了。我答复说:‘他来了,在教室呢’……”

老师不解地眯着眼睛。亘说道:

“我妈感冒卧床了。我今天早上在妈妈起床前就悄悄上学了。”

“啊满是这样。所以你妈妈就担心了呀。不过,你做的很棒。三谷君挺懂事的。放学后就直接回家,让妈妈放心吧。”

亘答一句“好,我明白了”,返回座位。然后,那一天余下的课,亘听来就像微风吹过已灭亡了的三谷亘的世界。

过了正午走出学校大门时,正是让人汗流浃背的艳阳天。亘正晃着书包走着。后面有一个吵吵闹闹的声音赶上来。几乎弄得亘耳鼓“嗡嗡”响。

“喂喂喂,怎么啦?你怎么回事呀,还没睡醒啊?”

是阿克。亘呆呆的。好久没见了,感觉似乎有十年二十年没见面了。

“好奇怪呀,你今天一直在发愣吧。是弄到了《萨加3》的体验版?”

“不不,哪有的事。”

“哦?还以为是那回事哩。哎,吃过午饭来我家?老爸玩弹子机赢了奖品,不知咋回事领了足球游戏回来。太对我脾气啦,要玩吗?”

亘默默注视阿克爽朗的面容,想说又不知说什么。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阿克真好”,做阿克就好了。

“怎么啦?那样盯着我的脸?黏着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没有。”亘摇摇头,“今天玩不了,对不起。

阿克也察觉到有点不对劲似的,平时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停了一下。

“三谷……怎么了?“

“没有什么事——没什么。”

“感冒啦?或者拉肚子?”

“什么都没有啦。”

阿克不住地打量亘的神色。“不过,不对劲吧。”

“哪有不对劲嘛。”

亘笑一笑。阿克稍稍后退。

“那,我回家了。”

“噢。”

“噢——哎,有什么事的话,给我电话。”

“好。”

“我一直在家里的。”

“噢,我知道了。”

“那就拜拜啦。”

阿克一步一回头地走开。等看不见他的身影之后,亘又迈开步子。同道的许多低年级生、同年级生都超越了。亘依然缓缓走着。等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和今早一样,独自一个人。

来到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厦前,亘止住脚步。大楼外貌依然如故。只是防水布亮晃晃,反射着阳光。虽然社长说过要采取措施,但到今天看来,尚未有任何举措。

亘又想起幻界的事。奇异的是,与早上在家里回想起来的时候相比,记忆淡薄了。那只大红鸟——名字叫什么?浮现在脑海里的形象,也像照片褪色一样,逐渐地不那么鲜明了。——是什么名字?

“——三谷!”

有人叫呢!亘定一定神,是谁?

是芦川美鹤。他倚在三桥神社的鸟居大门柱子上,盯着亘。

芦川做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快步走进三桥神社。亘本来已因为昨天的事情身心疲惫,但一瞬间掠过“他在这里干什么”的念头,在要御扉前的情景如电影般清晰再现。亘跑起来,如同那时追赶芦川一样。

即便亘追了上来,芦川也不瞧他一眼。做沉思状的芦川,笔直的鼻线更加分明。

“坐吧。”

芦川指指神社内的一张长椅,简短地说道。亘按他说的做了。那是之前在此偶遇时,芦川坐的地方。

一坐下来,眼前的景物,与本该十分熟悉的三桥神社却显得不大一样。平时在鸟居大门前走过,或者穿过神社时,看见的不是这样的风景。宽敞宁静,翠绿环绕。甚至连神社旧屋瓦掉落后,用灰浆修复的地方,都别有情趣。平时看这些屋瓦,只觉得寒伧而已。

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到了遥远、陌生的地方。

“景色不错吧?”

芦川站在亘的侧前方,双手抱在胸前说道。

“这里是神域嘛。”

“神域?”

亘这样一反问,芦川兴味索然地答道:“神明所在嘛。”

那么严肃的回答和那么严肃的表情。即便是难得一见的神社神主(即负责人),也未必在此摆出那么可怕的面孔吧。这里的神主是个笑眯眯的小个子老大爷,也曾在低年级同学放学的时间里,手持一支黄旗子站在大门口的人行横道线上指挥交通。所谓“神明所在”,大概就是“神待的地方”的拗口版,可神主老大爷一定不会用那么拗口的说法吧。

芦川眼望神社方向,怒冲冲似的一言不发。亘正感不自在,坐卧不安地要说些什么话的时候,芦川终于开口了。

“去过一趟啦?”

一个冷淡的问题。

“去哪里?”亘问道。当然,是故意问的。明明知道的。那是那个——那个地方的事呀——唔,叫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真叫人吃惊,直到刚才还记得呀。

芦川向亘转过脸来。终于,他正眼看着亘。

“去了一趟幻界吧?门那一头嘛。你明白的。”

亘张口结舌。幻界?所谓“幻界”,就是那个——那个——对,是沙漠。被某种可怕的野兽袭击过。可是,那不是做梦吧?

芦川盯着亘,踏前一步,瞳仁缩成小小的,手仿佛被寒冷冻僵了。

“我——旁边那幽灵大厦,”亘语无伦次地说道,“是和伯伯一起去的。”

“我们在那里见过吧?”芦川确认地问道,“不就昨天的事吗?”

“那倒是的……”

芦川掉过脸,不屑地哼道:粘粘乎乎的家伙!亘心想,我怎么每次见他都得被他奚落一番?尽管如此,他内心的角落里却冒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这回谈不拢,是自己造成的哩。那是亘身上的小小亘,这个小小亘正手舞足蹈,大声呼喊,要引起亘的注意,但这样的呼喊声渐渐地变小下去了。

然后,最终消失了。小小亘在他消失之际,依然竭尽全力大声说道——

“在观赏日出日落的时候,就会忘记此地的事情了。”

同样的话,从亘口中冲口而出。然而那不是亘的声音,是低沉而自命不凡的宣言口吻。

不搭理亘的芦川突然扭过头来,他瞠目结舌。亘则因口出怪腔而狼狈不堪,像女孩子一样两手捂嘴。

“是……是吗?”芦川嘴角带着微笑,“你被卡鲁拉族抓住了吧?”

亘手捂嘴巴,眼珠子朝上看芦川。美少年很高兴,几乎要当场跳舞。

“魔导士说的不假,没错,因为你没有资格,所以回这边才过一天,对幻界的记忆便消失殆尽。”

芦川很开心地对亘说话。亘莫名其妙,而芦川则继续兴奋地自言自语。

“记忆在回来后并不立刻消失,因为要是立刻消失的话,就产生空白了。不过假如保留一天左右,孩子若说出来,人家会说这孩子做梦了吧,也就完了;如果是大人,也就被人取笑‘吃药了吧’而已。”

“没错没错。”芦川拍着手,仰天大笑起来。亘看得目瞪口呆:这小子什么毛病?真讨厌。

“怎么回事嘛。”亘问道,“又来讥讽我吗?”

芦川“嘿嘿”笑着,又抱起胳膊。他摇着头说:“没人嘲笑你。”

“你不是吗?”

“什么时候?”

“上次。我说‘灵异照片’那次。”

“哦哦,那次吗?”芦川点点头,“那是因为你说的乱七八糟嘛。我听宫原说‘三谷不笨’,可一说起话来太幼稚了,当时觉得好奇怪。”

芦川又慢不在乎地加上句:咳,说着话的宫原也很幼稚吧。这话让亘火冒三丈,他猛地从长椅站起来。

“宫原可不赖!”

芦川仍旧笑嘻嘻。“我可没说他很差劲。”

“你不是说他幼稚吗!”

“事实嘛。首先,幼稚也不是坏事。要是那样,幼儿园孩子岂不糟糕啦。”

“你这是——歪理!”

“嘿嘿。三谷也是对爸爸妈妈那么说,挨剋了吧?”

“爸爸妈妈”这个词不知何故带上了贬义。即使不是贬义,对现在的亘而言,这是最不爱听见的词,这种贬义就更招忌讳。

“我爸爸妈妈又怎么啦!”

亘扑向芦川。他使劲浑身力气挥拳击出,却一下打空了,顺势翻滚在地。

芦川运动鞋鞋尖就在眼前。如此近距离真切地看,明显可见鞋子穿得很旧、磨损严重。亘一瞬间脑海里掠过“他为何穿如此破烂的鞋”的疑问,又觉得此时不该理会。

亘摔得很重,没能马上站起来。好不容易扭头仰望芦川,他已经不笑了。

“你很烦,别缠着我。”芦川回复最初那种冷冷的腔调,说道,“我没工夫跟你这种身在福中的孩子打交道。”

身在福中的孩子?谁?

如果没有他这句话,没有这句碍耳的话,亘可能什么也不会说。芦川不友善。他不是阿克那种好友,不是宫原那种心地善良的家伙。跟这种人掏心掏肺,死也别想。

不过,不说受不了。亘抬起蹭了尘土的脸,冲口而出:

“这话才该我说呢,我没心思跟你这种身在福中的孩子交往!”

芦川做作地瞪大双眼。

“咦,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烦!”

亘两手撑地,好不容易爬起来。他又一屁股坐下。嘴角破了呢,火辣辣地疼。

“自以为是地说大话,其实一无所知。你——你知道吗?我把昨晚离家出走了。于是我就——所以我就——绝对——不是什么身在福中的——孩子……”

疲劳加上挫败感,让亘喉头哽咽。

芦川的腔调一成不变。

“离家出走,就是要和你老妈离婚吗?”

“对啊,还会有别的意思吗?”

“那又如何?”

亘还瘫坐在地上。芦川站着俯视着亘。亘感觉仿佛自己的脑袋被他刚才的话语自上而下痛殴了一番。

“那——”

“我问你那又如何?不就是离婚吗?”

难以置信。

“妈妈和我——被抛弃了啊。”

“所以呢?是不是这样哭啊闹啊,就可以更快被人收容起来?噢,这招也许管用。”

哑口无言。

“也就这种伎俩吧——你和你老妈。”芦川不加隐讳,“能波的社会同情吧。噢,能获得巨大的同情。壁橱也装不下的巨大同情。可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亘只是目瞪口呆,脑子空白,毫无反击余地。

芦川瞥一下亘,随即移开视线,盯着地面说道:“不要再接近旁边的大楼了。比刚才说的情况还要更糟呢,一心做自己的事吧。我住在这附近,你要是在这徘徊,我马上就能知道。明白吗?”

芦川离去之后,亘仍还一会儿坐在地上动不了。肩上负了重荷,压得亘无法站立起来。那重物也许是庞大的垃圾,是世界崩溃的残骸。世界要是崩溃了的话,总的有人收拾残局吧。得联系处理工业垃圾的公司的大卡车。可人家一定不干。

“喂,喂!”

老爷爷的声音在喊。亘有意无意地望一下,是神主。他正走过来。他的打扮与新年参拜时一样,白色和服配浅绿裙裤,头发也是白的。

“怎么啦?你摔到了吗?”

亘身上带着尘土。

“出血了呀。是放学回家吗?和谁打架了吧?”神主在亘身旁弯下腰,亲切地说道。

“就你一个人吗?噢,是——三谷君,三谷亘君吧。”神主读出亘的姓名牌。

“大叔。”亘说道。

“什么事呢?”

“这里是神社吧?”

“没错,是神社。”

“大叔是拜神的吧?”

“大叔拜神,祀神。”

“神被人拜,会怎么样呢?”

神主窥探一下亘的神色,仿佛说答案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亘为何发问,于是无从回答。

“三谷君为何想知道这些呢?”

“只是想知道一下而已。”亘索性直言不讳,“因为神实在太蠢、太懒了。”

神主吃了一惊,默然。亘站起身。膝头虽仍疼痛,但他已经不理会了。

“什么坏事都没做的人也遭遇不幸,就因为神又蠢又懒吧?这样的神也拜,大叔您不觉得无聊吗?”

亘抓起书包,跑了起来。三桥神社的神主一脸担心的神色,目送着他那小小的背影。但亘没有回头,不知道这一切。

回到家里,邦子在家,她一见亘便哭了起来。这是现实,不是做梦。不会梦醒,也不会消失。看母亲的眼泪,如同最后一击或最后的确认,现实清晰无误了。亘不再哭,他变成了石头,貌如孩子的石头。

九坦克车来了

到了星期天,千叶的奶奶来了。

奈奈没有按门铃,“咚咚”地叩门。声音之大不但叫醒亘和妈妈,连两邻都被惊起,探头一窥究竟。亘慌忙赶来开门,原来奶奶两手提着大包,用脚踢门呢。

“咳,亘!”奶奶喊了一声,“对不起呀,亘!你爸干出傻事,你也吓着了吧?奶奶来啦,没事啦。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妈在吗?”

她一边说,一边进了门。邦子一露面,“咳,邦子呀!”奶奶又喊了一声,“你们究竟怎么了呀?我几乎心脏骤停死掉啦。明这笨蛋在哪里?告诉我地点,我卡着他脖子给你揪回来!”

“妈——”

邦子喃喃道,顿时松弛下来。说不上是高兴,但确实是很感动的样子。

“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邦子上前接过家婆的大包裹。亘发现奶奶脸色通红,太阳穴青筋暴起。真动怒啦。

“真是的,我还以为明已经不会再干出什么糊涂事了。结果他又来了,我好歹明白了,小子们是我教育无方。一个年过四十不成家,只图安乐;另一个无可救药、色迷心窍!”

“哎,妈!”

邦子碍着亘在场,做了个拜托的手势。奶奶圆睁两眼望着亘,大声说道:“啊呀,我真是的。”

“这话不该让孩子听见的,可我呀,邦子……”

“我知道了,妈。亘,上麦当劳吃早饭吧,约上小村君一起去。”

亘接过一千元日元的钞票,被推出门外。感觉是刚被龙卷风毁了家园,正不知从何收拾起,这回又有坦克车闯入。

走下公寓楼德外楼梯,只见从停车场那边,“路”伯伯正跑过来。亘在拐弯平台处喊他,伯伯停下来,边招呼边摆手。

“我们一起来的,可奶奶在我找停车位时,自己就下了车,跑掉了。”

公寓楼的小小中庭,亘和伯伯在单腿椅上并排坐下。伯伯浑身汗水,脸色也不大好。

“昨天你上学后,伯伯回了一趟家,把事情告诉了奶奶,她说啥也要马上来东京。因为还有店里的事,我赶紧安排了人替手,今早天没亮就赶过来。”

“伯伯,你看上去很疲乏。”

“是吗,亘看上去也很沉重啊。”

“路:伯伯用大手帕拭拭脸,长吁一声,终于平静下来。

“不要紧吗?”

“不知道。”

“是啊……说不清,道不明的。那有什么不要紧、无所谓的呢。”

“哎,伯伯,”亘仰望着“路”伯伯的脸,“刚才奶奶说爸爸是‘色迷心窍’。”

“路”伯伯很不满地咂着嘴:“糊涂老太婆,怎么乱说话……”

“爸爸去了别的女人那里吗?”

伯伯把手帕揉成一团,然后又拭着鼻子下方。

“这种事情,你懂吗?”

“我觉得能懂。”

“真的吗?”

“当成电视剧来看的话。”

“噢……也是。电视上老放这种事情的。”

伯伯抬起他的粗胳膊。亘也一样。

“之后伯伯和妈妈说什么了?妈妈是怎么说的?”

“她说和你爸吵架了。你爸说为了冷静一下,暂时离开家里。”

妈妈说能改善关系爸爸就会回家,不用担心。

“妈妈嘴里没有说出‘离婚’两个字啊……”

“噢。没提过。”

“你没跟妈妈说过,星期五晚上你和伯伯一起回家,见了爸爸,谈过话?”

“我说了……但没说爸爸用了‘离婚’的字眼。”

是说不出口。

“我觉得要是说了,妈妈会很失望的。”

“为什么?”

“爸爸明明白白跟我说了,表明他不会改变了。可妈妈还不是那样认为的。绝对。”

“路”伯伯点点头,“就像你说的是‘吵架’的程度吧。”

“实在是猝不及防啊。”伯伯叹道,手抓着蓬乱的头发,“明那小子从前就是那样子。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琢磨,只说结论。我也因此跟他吵过多次。重要的事情,他全都是自己拿主意。”

“路”伯伯和亘说话,极少用“我”说自己。这到不仅伯伯是这样,妈妈和亘说话时也不用“我”,主语总是“妈妈”,爸爸也是。不仅自称时是这样,彼此呼唤时也这样。所以亘感觉漠然,一直认为成了大人就是这样的,连老师也是如此,主语总是“老师如何如何”。

一成了大人,什么“责任”、“职务”就大起来,“我”这个字眼轻易说不得了。正因为这样,成为大人是一件很烦人的事。做孩子就好,自由。

“刚才的问题,”“路”伯伯注意着亘的神色,问道,“如果你爸有了别的女人,你会怎么办?”“不是‘如果’,已经有了吧。所以奶奶才那么生气。”

“噢……”

“爸爸想跟那个人结婚吧。”

“路”伯伯突然大为生气:“开什么玩笑嘛,都结过一次婚了啊。”

“伯伯为什么不结婚?”

“路”伯伯两眼一瞪:“现在没谈我的事吧?”

不过在亘而言,这是个极重要的问题,是此时正想知道的事。什么是结婚?大人为何要结婚?为何结了一次婚,又想重新再结婚?是什么时候想重来的?

也许体会到了亘的真实心情吧。“路”伯伯不好意思敷衍,想了一会儿,答道:

“伯伯首先是承担不了。”

“是吗?跟伯伯比起来,更承担不了的人,不是也结婚吗?”

伯伯苦笑起来:“你真能给大人出难题啊。”

他嘟哝一声:跟明一样,脑瓜子好使呀,然后他又一个劲地揪头发。

“伯伯也许是——胆小吧。”

“胆小——是害怕的意思吗?”

“对,没错。”

“才不会呢。伯伯很勇敢,作为救生员被表彰了好多次。”

“跟那个不同,完全不同。”

伯伯说着,拍一下亘的头。

“伯伯呀,唉,一旦结婚,不知何时一定会发生这种事的。因为害怕这一点,才不能结婚。”

“‘这种事’是什么?”

“就是现在这种状态。”伯伯摊一摊双手,“明白吗?”

“又喜欢上别的人?”

“噢……可是,亘,婚姻不顺利,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所以,你爸和你妈的事,也不单是那方面出问题。”

“原来是这样……”

亘把父亲出走一直以来捂在内心角落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那,也是因为我不好吗?”

“路”伯伯猛一震,呆住了。

“因为我不太出色,所以爸爸就不喜欢了吧。”

这回伯伯开始双手“嘎吱嘎吱”地挠头。

“唉唉,我这是怎么了啊。总是自掘坟墓,不该说的都说了。我真是笨蛋。”声音像在哭。

“伯伯——”

:你没有任何不好,你没做任何一件不好的事,不好的是你爸。因为他说了那种话,离家出走。首先,他那样的出走方式就很怯懦。他要在你不在家的时候,收拾东西溜掉。“

如果不是我不好,那就是爸爸不好、怯懦。如果不是我和爸爸不好,就是妈妈不好吗?如果不是我和爸爸妈妈不好,那,不好的就是,就是——

“混账!究竟是个什么女人?”伯伯用极其气愤的口吻骂道,“真想看看她啥模样,真想给她一个耳光。”

不好的是那个女人。肯定是。

二人呆呆地并坐着,这时奶奶从电梯口那边跑过来。妈妈在她身后紧追。

“妈、妈!您等一下!”

妈妈一边跑一拼命喊。奶奶根本不搭理。她本来就圆滚滚的身体,跑啊跑啊像滚过来一样。

“悟!你在那里干什么?把车开出来!我要外出!”

“路”伯伯从长椅站起来。

“妈,您去哪里?”

“还不明摆着吗?明那里嘛。我给他脑袋浇一盆水,把他拖回来!”

“别那么风风火火的,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哩。得好好谈。”

奶奶勃然大怒。

“别说蠢话!跟那个丢下老婆孩子去追年轻女人的蠢儿子,我没好气跟他谈!”

“妈,”妈妈蹲在亘跟前,“别那样,邻居都要听见了。”

奶奶越发怒火中烧,“听见了有什么不好?还管那个吗?邦子你就是太顾那个了。到这地步什么面子都没了吧?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吗?不知哪里的野女人把老公抢走了,原本就是你反应迟钝啊!”

“老妈!”“路”伯伯大吼一声。亘感到眼前七彩星星乱舞。追女人抢走老公。

“你跟你妈凶什么!”奶奶也不示弱,“悟你也是。光是个头大,什么用都没有。明说要出走的时候。你就该把他揍趴下,也不要让他走!”

有人从阳台探头,窥探下面的情况。妈妈还是蹲着,双手抱头。好像在哭。

“老妈,总而言之,就别说那种话了。”

“路”伯伯扳着奶奶的肩头。他气势汹汹的。但一看见奶奶通红的双眼,就像突然被抽走了空气一样,胳膊垂落下来。

“在这里争来争去没有用呀。”伯伯和缓地说道,“邦子和亘都挺可怜的。总而言之,我们还是先撤回旅馆吧。”

“我要见明。”奶奶顽固地声明道。

“我来安排见一面。我马上联系,好吗?”

十不知所措

最终,“路”伯伯好不容易才成功地安抚奶奶。尽管如此,奶奶依然顽强地声言“不见明就不回千叶”。那件大行李显示了她的决心吧。

亘和邦子默默地返回家中。亘想直接回自己房间,邦子一边在餐室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对亘说:

“亘,跟妈妈说说话好吗?”

邦子一脸疲态,双颊消瘦。也许是刚才抱着头的缘故吧,头发乱蓬蓬。亘和母亲相对而坐觉得很难受。啊,是病了。妈妈得了重病,得赶快叫医生才行。

“对不起,”邦子小声说道,“让你这么伤心,妈妈很抱歉。”

亘低着头不说话。那是亘平时的座位,邦子也坐在平时的位子上,明的位子空了。这是多年的习惯。如今已不必明说,因为一只就是这么坐的。

假如只看坐法的话,和迄今没有任何不同。就是一个明去打高尔夫球或出差的星期天。完全一模一样。亘心想,爸爸的这张椅子,我或妈妈,或什么人,从今往后,就可以不用打招呼,不用看情况,理所当然地坐下了吗?

“‘路’伯伯说,不是妈妈或我不好,”亘说道,“不好的是爸爸和——现在和爸爸在一起的女人。”

邦子和亘一样垂着头,微皱着眉头。

“是,女人。”她喃喃道。

“是那样吧?”

邦子抬起头,微微一笑:“刚才奶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现在再瞒你也没用了。”

“噢。“

“那是怎么回事,你懂吗?“

“我能明白。”

亘随即用了刚才“路“伯伯的注释,答道:“电视剧放的都是这些嘛。”

“电视剧吗?”邦子叹一口气,“没错。妈妈原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电视剧里。讨论一下人生问题,作模拟现实的表演。做梦也没想到过会降临自己身上。”

她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哝道。

“一直都以为事不关己。以为走到这一步的,都是那些家庭不正经,不用心思,样样事情都处理不好的人,和自己无关。看来是因为自己不当一回事,受到惩罚了。”

本该说一声“不是那样的”,但亘沉默着,因为连他自己也有妈妈那样的感觉。

冲口而出的都是问题。

“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做爸爸才会回来?”

“不知道。”

邦子马上作了简短的回答。仿佛心理话无意中流露出来。这句话的主语是“我”。不过,她马上振作起来,将省略了主语“妈妈”的话说下去。

“可是,亘你可以不必想那些事。不必有任何担心。伯伯也说了,不是因为你不好,对不?妈妈也这么认为。因为这是爸爸和妈妈的问题。”

亘遗传自父亲的脑袋,构思着“我不同意”的理由。假如确是“明和邦子”的问题,那就与亘无关,可是,假如是“爸爸和妈妈的问题”,没了亘本身,就不能成立,所以没了亘不可能解决问题。主语不同的呀,妈妈。

可是,此时这样回应妈妈,又能如何?

“爸爸对我说,即使和妈妈——离婚,作为亘的爸爸,是不会变的。”

“那是——星期五晚上,你和”路“伯伯一起回来的时候?”

“噢。”

“爸爸对你那样说?”

邦子眼中涌出泪水。

“为什么不马上跟妈妈说呢?你一句话也没说呀。你只是说,爸爸说要离开一段时间,不回家,不是吗?”

亘确实撒了那样的谎。

“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你不必道歉。”邦子肘部支在桌上,双手捂脸,“如果你道歉,妈妈可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太过分了。”

妈妈伏在桌上,发出痛苦呻吟般的声音,哭了起来。对不起,亘喃喃道。眼泪流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再怎么擦去,看东西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弄错了,亘,对不起呀。”

邦子埋着脸,哭着说道。

“太过分的不是你,是爸爸啊。没错的呀。他对你那样辩解,说什么爸爸还是爸爸,不会变的,所以不要紧的,让你无从反击,让你独自咽下这件事,然后一走了之。”

突然,“路”伯伯的声音有回响了起来:明从前就是那样子的,他什么事都自己思索,只说结论。

对,爸爸是那样的人。很有条理地考虑问题,一旦找到正确的结论,就无论如何都要贯彻到底。那时候的父亲,无论遭到怎样的反对都不屈服。买这所公寓时不就是这样吗?

正确的结论。对三谷明而言正确的结论,就是抛弃邦子和亘离家出走。于是他付诸实行了。不过,爸爸得出对爸爸而言是“正确”的结论的过程,我是一无所知。应该好好确认一下这里面是否有计算错误吧?

迄今一切都托付给爸爸了。爸爸是不会出错的,一直这样认为。可他这回错了。这回、这件事上面错了。得有人告诉爸爸才行。得替他验算才行。

“爸爸对妈妈说了什么?”

对于亘的询问,邦子抬起脸,摇摇头。泪水潸然而下。

“那些事你不知道为好!”

“我想知道。”

亘竭尽全力把自己此刻所想的事说了出来。邦子泪眼朦胧地注视着亘,无比难过地微笑着。

“虽然有你这么好的孩子。”

“妈妈——”

“没关系了。你不必再担心,没事!”邦子夸张地点着头,“妈妈要行动起来。就像你说的,妈妈要找出爸爸的计算错误,告诉他。那样的话爸爸就会回来的。所以呢,亘就当爸爸出差去了。真的就那样子。爸爸有了不好对付的工作,有一阵子得埋头苦干了。所以,就是出差啦。好吗?”

只好听从妈妈的话了。虽然这么一来,都是同一回事,但亘只能这样做吗?

“你是这么好的孩子,妈妈不会坐视爸爸一去不回的。”邦子宣布道,“妈妈要加油!”

自这唯一一次交谈之后,妈妈便不再对亘说什么了。她去见千叶的奶奶或“路”伯伯。用电话长谈,往小田原的娘家打电话等等,现在情况如何、谈过什么事,她对亘闭口不提。

爸爸出差了,也就是这么回事。明知是撒谎,就是要让亘相信。

亘太难受了,便悄悄去问“路”伯伯。可“路”伯伯也跟刚开始时大不一样。

“妈妈是怎么对你说的?你就按妈妈说的,平平静静地生活就好了。”

这是怎么回事嘛。

“再过半个月,就是暑假了吧?到了八月份,就到这边来了吧?伯伯等着你呢,好好把作业做完了啊。”

肯定是妈妈让他什么也不对自己说。这一点是能猜到,所以亘决不罢休。

“奶奶在干什么?奶奶见到爸爸了吗?”

“奶奶在店里忙着哩。所以亘不必想多余的事情啦。”

“怎么是多余的事情呢!是我的事情呀!”

亘不禁很生气,反驳回去后,伯伯的声调一下子软了下来。

“别说那种话,让你伯伯为难啊。”

“没想为难您,可是……”

“你还是孩子,没必要扛大人的问题。你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所以,你也没有责任非干什么不可。你妈妈也恳求伯伯了。她让我告诉你,不必有任何忧虑。所以,对不起了,好吗?”

奇怪。“路”伯伯不该是这种人的。跟我的话比起来,把妈妈说的话放在绝对优先的位置,这一点也不像伯伯。

事到如今——噢,只好直接去见爸爸了。

那种事不能对妈妈保密。不能那么干。亘一直都这样认为。可妈妈却擅自在亘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做着什么事,处理掉什么事。这样可不公平。

既然这样,我也可以找自己的想法行动!

进入七月,阴郁的梅雨天变少了,日照也一下子强多了。电视的天气预报上,戴眼镜的预报员一边指着天气图,一边笑眯眯提醒说因为气温变化大,容易感冒啊,还要留意梅雨结束期的大骤雨。

暑假就在眼前。大家都坐不住了。就连补习班的教室里,也充满了倒计时的气氛。五、四、三、二、一,哇,放假啦!实际上,补习班的教学计划即便在暑假里——不,正因为是在暑假里——也丰富多彩,假如都去听课的话,几乎等于没有假期了,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心情激动。必须学习和学校放假,其实完全是两回事。而对于孩子们来说,重要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只有亘一个人置身同学们当中,心思却远离任何心情激动的事情。从外表来看,也感觉不到任何变化。因为不是综合测试学习水平的时期,也不会因为成绩掉下来而引起任课老师的注意。

唯一的例外自然是阿克。瞒不过他的眼睛。

“三谷,最近很不开心?”

那是离奶奶坦克车横冲直撞的那个星期天恰好一周后的事情。亘来小村家玩,两人待在阿克的房间里。这是有大壁橱的四叠半房间,看得见窗户对面的晾晒场。晾晒之物飘飘扬扬,颇为壮观。

亘将视线从电视游戏画面挪开,看着阿克的脸。阿克一手端着装了“卡比斯汽水”的大杯子,微皱双眉,好像有点为难的样子。

亘的大杯子没有动过,搁在托盘里“冒汗”。这些大杯子是在楼下铺子里装高杯酒(搀加的烧酒)或生啤出售用的,就是个儿大。都喝完,看来得打嗝不止。

不出所料,喝掉了半杯子的阿克,在张口要说话的瞬间,“嗳——”地来了一下。

亘笑了。阿克也笑了。电视画面满是格斗游戏的场面,在两人笑得遥控器掉落地上的时候,亘所指挥的角色被电脑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近来,你好像一直怒气冲冲的样子嘛。”阿克说道。

亘暗暗吃惊:我看起来真那样吗?怒气当然是有的,但怒气呈现在脸上,这一点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个星期,亘多方努力,试图与明取得联系。总而言之,通一次电话也行。然而,这件事就跟登月般难。这真是难以置信,可社会的构造就是如此。

明是有手机,但亘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因为在迄今的生活中,亘完全没有必要知道。那个星期五的夜晚,明拎起手提包出走时,说过“我带着手机,可以打给我”。所以只要知道号码就行了,却偏不知道。

当然,邦子不会说。自从那时以来,妈妈就拼命以“当爸爸在出差”的方式,要把亘封闭起来——当然,她自信这样做是为了亘。

亘心想应该有写下来的,便去翻邮箱地址本和电话本,都没有登载。会不会记在家中电话的速查号中呢?他偷偷找出电话机手册,尝试查找,也没有记在上面。说不定邦子预想到这一步,消掉了。噢,很有可能。

既然这样,接下来从公司着手。然而,事到如今,亘才察觉自己虽然知道公司的名字,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究竟是在总公司还是在分公司,或者在营业所,他不知道。

尽管如此,亘还是按电话本上登载的总公司、分公司营业所、售后服务中心一一打过去。这一来,有别的关卡挡路。三谷明所属的那种大公司,按电话本打过去或查104打给那个代表性的电话,只说一声“麻烦找三谷明”,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为你接通。一定会被问及所属部门、科室,也有反问“是家里打来的吗”或“孩子,有什么要紧事吗”。亘答不上来时,模棱两可的说法马上被怀疑,有时挨训斥“捣乱淘气可不好啊”,有时被说什么“是你妈有急事找你爸说吗?要是的话把话筒交给妈妈”。如果支吾搪塞,效果就恰好相反。

我真的是三谷明的儿子,只是想和爸爸说话而已。

亘慢慢地向阿克说出了这些事,以及从一开始到现在的一连串事情。他已经不会边说边流泪,也不会激动。那心情仿佛实在苦于无对策,累了蹲下休息。

阿克瞪圆了平时就是滴溜溜转的眼睛,一言不发地听着。到亘的叙述告一段落,伸手拿过大杯子时,阿克呆望着,喃喃道:

“不得了。”

一阵不明所以的冲动涌起来,亘发作性地、有点儿放纵地笑了。

“咳,不得了吧。”

“我知道还有人父母是离婚的。”

“哦,我也知道。宫原就是。补习班上也有。”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吧?是二班的田中吗?”

“不是不是。姓佐藤的女孩子,其他学校的。”

“还有人因为交通事故父亲死了。”阿克表情严肃,“这种事情,从来没有想过跟自己有关系。”

亘也是这样的呀。

“不过,三谷,你还是——很想跟叔叔说话?”

“否则,不是蒙在鼓里了吗?很难受吧。”

“噢……”

阿克窥探一下已空了的大杯子,又“嗳”了一下。但他这回没有笑,一副认真的表情。

“不过,由阿姨去处理,可能会好的。”

“那我爸就会回来?”

“噢。我觉得是这样的。他们结婚的嘛。”

“这种说法,你听到的?”

“在店里说的。我爸我妈劝说夫妻吵架挺有办法似的,挺多人找他们。”

“顾客来跟他们说这种事吗?”

“对,没错。”

“你是说,有很多例子是:即使在外面有女人,只要一直忍耐就会回来?那可是没有保证的,阿克。”

那种事,不是对谁都灵的。阿克窘住了,无话可说。

“照此下去,我可不愿意。”亘说道。那是一种固执的口吻,当然,他自己不察觉。

“三谷,你脑瓜子好。所以,你不喜欢别扭的事。“阿克说道,“假如只要能给你爸打上电话就行了,那我可能会有办法。”

因为说得太轻巧,亘隔了好几秒才跳起来。

“真的?”

“噢,真的。名单上有的。”

“名单?”

去年的防灾日,附近八个居委会联合进行防灾训练。亘还记得,小村的爸爸作为执行委员忙个不停。

“当时,制作了一个居委会的紧急联络本。三谷叔叔虽然不是执行委员,担当了地震或火灾时的什么紧急联络委员,所以,在名单上登载了公司地址和电话号码。我见过的。”

亘扑向阿克:“给我看看那份名单!”

不到三分钟,阿克找来了名单。这是一叠用钉书机订起来的复印纸,加一张封面而已。不过,内容倒是很充实。

“三谷明——有了!”

连工作地点的部科名称和直线电话号码,都写得一清二楚。

“可以用以下电话吗?”

“可以,不过你今天不能打。今天星期天,公司休息嘛。”

喔,没错。

“明天放学过来一下,我帮你打。”

“你?”

“噢。我装作是打工的学生,说有位客人三谷先生在商店里落下东西,把叔叔叫来听电话。我经常干这种事。否则,人家又说什么叫你吗来听,烦得很。”

“是吗。你真行。”

阿克“嘿嘿”地笑了:“老烦你教我做作业,这种事就交给我好了。”

他又得意洋洋地宣称:“而且,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你打来的电话,叔叔也可能不接吧?”

阿克看一眼亘的神色,马上打住。

“对不起,我一来劲就乱说话。”

亘摇摇头。心裂开了,但硬挺着摇摇头。

“不必。你说的没错嘛。”

“是我乱说的。我——”

“不必,你说对了。我爸曾想趁我不在的时候离家出走的嘛。”

爸爸避免和亘直接谈的可能性很大。阿克很敏锐。

但阿克却嘟哝着“对不起”,无精打采。

“没事啦,你别在意。我们打游戏吧。”

阿克迟疑着拿起遥控器。尽管如此,气氛依然沉闷。亘也感到双颊在颤动,掩饰的话也无从说起。

“说来呀,”阿克冷不防腔调一变,”三谷,你在补习班和芦川在一起吧?听说了他的事吗?“

阿克毅然改换话题,亘热情响应。“说什么的?那小子又拍了妖怪的照片吗?“

“咦,你不知道?那小子呀,他根本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听说他一个叔叔在电脑公司工作,调职到美国。一个没怎么听说过的地方,不是在纽约之类的地方。芦川只是在转校过来以前,有一年左右待在那位叔叔那里。而他出生的地方,据说是在川崎市内。”

“是这样子呀。”

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那小子英语挺棒吧?”

“噢。不过,在美国待过那么一下,比我们强是理所当然的吧。”

以芦川的为人,不会自我吹嘘的。在美国待过这件事,在同学们中传来传去时,自然就放大成为“在国外长大”了吧。而事到如今加以修正,是芦川和大家已经熟悉、密切起来的证据。是他本人在做这种修正误传的事吧。

“不过,既然是跟叔叔住在一起,那小子也——家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亘忽然联想到这一点。现在的亘,什么事都往哪个方面留意。芦川是个怪人,不时有些吓人的地方,原因就在家庭吧?

“三谷,你和芦川不大交往吗?”

“不交往。”亘马上说道,“跟他说过好几次话,但那小子很怪,装模作样摆架子。”

此前在神社交谈的详情——虽然记得被芦川数落这回事,但内容几乎都不记得了。

似乎“幻界”的记忆从亘身上消失的同时,周边相关的记忆,也都一起变得淡薄了。魔导士也好,门扉也好,冲进里面的芦川也好。不仅那些,对芦川的兴致和关注也急剧下降。芦川威胁地说“不得接近幽灵大厦”的事,都置诸脑后了,如果有人把亘近来的举动和经历盯紧的话——对了,就像此刻阅读本书的诸位读者一样——马上就会察觉到这一点,可以告诉亘:“你很奇怪哩。”可在现实中没有这方面的条件,于是亘满不在乎。

“可能是个难对付的家伙。”阿克握紧遥控器,“据说谁都没有去过他家里玩。”

亘也拿起双人打的遥控器。“也不是那么热门吧?”

“据说和宫原很铁。但宫原也没去过他家。”

“阿克,这些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佐久间说的。那小子嘛,和我们班上的女孩子关系好。”

“爱瞎吹的佐久间呀。”

“他整天围着芦川转,人家不理他,他就在从旁四处打听。”

“这种人就叫‘跟踪骚扰者’吧?”

“石冈那一伙怎么样?还为‘灵异照片’之类的事纠缠他吗?哎,之前不是有过吗?在图书馆里芦川被石冈他们包围起来了。”

亘的记忆有点混乱,对了,那个下雨天的图书室的情景想起来了。支开石冈一伙,从容地打开窗户,直直盯着亘的芦川的瞳仁。

——当时,那小子是如何赶走石冈他们的呢?

疑问悄然浮现,仿佛水底的淤泥被船桨搅起一样。直至此刻之前,亘根本没留意过这疑问。正因为这也与“幻界”相关,所以也是从亘身上消失的记忆之一,但亘本人对此并不明白。

这一类事情正悄然从亘心头上退走、隐没、不声不响、不为人知地。因为现实生活不是那个样子的。“幻界”远去了。

“哎,我能从红莲三戟踢弄出完美的空中组合招式,想看吗?”

阿克笑笑说。

“想看想看。真的吗?”

“真的。这就是——嘿!”

二人玩着游戏时,天黑下来了。

第二天放学后,亘没有回家,直接跟阿克一起去了他的家。叔叔阿姨正忙着店里的准备工作,二楼的电话机旁没有任何人。

阿克所言不虚,“包在我身上”并非轻易承诺。打电话的时候,三谷明在公司,在他的岗位上。所以马上就打通了。

亘接过电话放在耳旁时,听见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仿佛心脏移动到耳鼓里了。

“喂喂,爸爸吗?”

一家店名不祥的小酒店来问,顾客是否在店里落下东西——带着这种印象来听电话的三谷明一瞬间沉默了。亘拼命要听明白那个沉默。

“是我——我是亘。”

父亲依然沉默。

“对不起,我打电话到公司来。我不知道爸爸手机的号码,妈妈也不告诉我。可是,我很想跟爸爸说话。”

毫无根据的直感在亘的内心角落里嘀咕:电话要被挂断啦。

可是,三谷明说话了:“你好吗?”

亘一下子全身颤抖起来,几乎难以将听筒搁在耳旁。

“喂喂,亘,你还好吗?”

阿克一直看着这边,那神情似乎说“盯着看是不好,可担心你嘛”,还竖起耳朵听呢。

“噢——嗯,挺好的。我每天上学呢。”

“是吗?那就好。”

“爸爸——”

“这样子打电话不大方便呢。”

“那怎么办好呢?”

稍微停顿了一下。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明的办公室似乎很安静。

“这个星期六,不用上学吧?”

“噢。”

“那就找个地方见面吧。就两个人,亘和爸爸。”

仿佛闪电掠过,心脏解除了麻痹,血液畅流。

“好。”

“不太远的地方为好吧。是去年吧,我们一起去借书的都立图书馆,你还记得吗?”

是离亘的家约八个公共汽车站的图书馆。

“噢,我知道。”

“在那里的结束柜台前,怎么样?中午。”

“正好中午吗?十二点?好啊,不要紧的。”

明还说了手机号码。亘急急地写下,复述一遍。他专心致志,仿佛得到的是开启监牢大锁的号码。

“亘——”

“噢,我听着。”

“我对你说这话,你也许会生气。爸爸那天只想跟你一个人说话,所以……”

“噢,我会对妈妈保密。因为我也想单独见爸爸。”

那就挂啦,明说道。亘说“谢谢”。一直等听见了“咔嚓”的挂断声,才把听筒从耳边挪开。

“能加到叔叔吧?”阿克探过身来。

“噢,星期六见面。”

从嘴里飞出的声音软弱无力,亘这才察觉自己快要哭。

“你一个人去吗?阿姨呢?”

“这次就我去。而且是这么约好的。”

“对呀,”阿克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这种场合是这样的吧。可以谈得很透,三谷想问的事都得到答案了,就行了吧?我是不大懂的,感觉是这样。”

“阿克,谢谢你。”

“哪里哪里。”阿克不好意思,“我只是拨个号而已。”

亘为不能安稳地等到周六而烦恼。要是自己坐卧不宁,被妈妈问是怎么回事,可不好办。亘甚至想到,要是晚上说梦话了可怎么办。

到了那天早上,亘五点来钟就醒了。当他独自呆呆地在起居室坐下时,回想起那个星期五到星期六的早上,自己和“路”伯伯两个人待在这里的情景。不知这联想是不吉利的呢,还是心理上的自然反应。他只是发现,此刻自己抱膝坐的地方,就是当时“路”伯伯抱头坐的地方。

亘说要与宫原君一起去都立图书馆,便出了门。邦子似乎毫无察觉,给了往返的巴士费和500日元午餐费。出门时看一眼妈妈的脸,在炫目的下日上午阳光照射下,妈妈显得很苍老很凄凉,简直像是洗褪了色的窗帘。

早到了整整两个小时,亘便在开架式书柜间踱步,随手抽出书来翻阅。看什么都不进脑,一行行的文字如同一队队小蚂蚁,密密麻麻簇拥而过。

正正板板的三谷明很遵守约定的时间的。亘十二时五分到出借柜台一看,父亲已经到了。

地球绿的针织衬衫,配白料子的裤,崭新的旅游鞋,全都是没见过的东西。而且,明戴的是无框小镜片眼镜。虽然知道爸爸是轻度近视,但见他戴这种外形的眼镜还是头一次。

无框眼镜跟爸爸很相配。

“哎呀,已经到了?等很久了吧?”

说话平稳,沉着,是亘熟知的爸爸,一点没变。那天晚上,离家出走时所见的灰尘的脸、哽咽的声音、耷拉的双肩——那些只限于那个晚上,现在已经消失。

想一想,现在距那时已经过了两周以上。亘想说出隔了这段时间所见爸爸的印象,一时间瞪大眼睛思索着,不知从何说起。爸爸看来也瘦了,虽然不如妈妈那么厉害。可是——他没有变老。反而是——怎么说好呢?像奶奶常用的说法——

(有那么一点)

感觉反倒变得更年轻。

(傻瓜,没可能的嘛!)

爸爸离家出走变得更年轻了,光有这念头就不合适。对谁不合适?噢……对我、对妈妈都不合适。

“你这么眼盯盯地看,爸爸不好意思啦。”

三谷明微笑着说。亘慌忙眨一下眼,但还是不知说什么好,说出来的话匪夷所思:

“妈妈给了500日元午餐费。”

“是吗?那你收起来当零用钱吧,午餐爸爸请客。你想吃什么?”

想吃的东西一点都想不起来,吃什么都行,或者光在那边溜达也行。只要能跟爸爸在一起怎么都行。

“吹吹风会很舒服的,在公园走一走吧。刚才是穿过公园过来的。有热狗摊呢。”

亘跟着爸爸,从图书馆向公园走去。图书馆南侧是一个大公园,足以在地震等非常时期做避难所。宽阔的草坪青绿逼眼。沿着缓缓的弯道走去,来到一个中央有小型喷水池的圆形广场。虽然游人散布,但恰巧有长椅空出来。

“就这里吧?”明说道。

用大型客货两用车改造而成的流动食摊停在广场一端,堆雪人似的胖大叔和胖大婶笑容可掬地坐着买卖。亘要了两份热狗和可乐,又被劝说炸薯条味道也很好。走进了才发现,客货车驾驶席上,有一个上幼儿园大小的小姑娘,正添吃着用爆米花纸杯装着的香草冰激凌。一定是大叔大婶的孩子吧。

明和亘并坐长椅,吃着午饭。原本以为意不在此,味道无所谓的,可大嚼之下,觉得热狗还真好吃。明也颇有感触似的说,要是公司附近中午有这样的摊档,可就好了。好吃的店子不多啊。

这么一说,亘回想起多年以前了吧,爸爸曾有过带便当去上班的时期,大概一年左右。后来隶属部门变了,中午与客户吃饭的机会增加,于是说不必带便当了,停了下来。

爸爸用温和的声音问了许多事情:学校怎么样,小村君挺好吧,对本学期的考试有信心吗,等等。在这平和的气氛中,家里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二人在散步而已。在家里,妈妈把洗过的被套晾起来,给爸爸擦皮鞋,给爸爸烫衬衣……

谈话停了一下,沉默起来。喷水声清晰可闻。

“爸爸,什么时候开始戴着副眼镜的?”

亘提出问题,如同在摸索入口。

明抬一抬无框眼镜。

“不合适吧?”

“不不,很配哟。”

亘脑子里掠过一个问题:挑选这副眼镜的,是现在住在一起的女人吗?幸好亘没有特地要抓住它,这个问题便没有成为语言,就消失无踪了。

“虽然很配,但爸爸好像成了陌生人了。最初见的时候。”

“噢噢,是吗?”

明说着,又推一推眼镜。

“不会吧。”

“爸爸。”

“噢?”

本是难以出口的问题,嗤溜一下冲口而出。

“绝对不在回家了吗?”

明透过小镜片看亘的眼睛,然后缓缓垂下视线。脸边是从热狗里掉下来的几滴番茄酱。

“妈妈说,等待着的话,爸爸就会回来,所以不必担心任何事情。”

热狗摊周围围满了人,热闹非凡,生意兴隆。长椅上都坐了人。比亘小得多的孩子们都撩水玩,弄得喷水池的水四溅,在阳光之下闪闪亮。

“那是真的?我真的可以那样想吗?”

三谷明摘下眼镜,放在膝上,双手缓缓地抚着脸。然后,转过来看着亘。

“爸爸一直都会是亘的爸爸。”

这句话就像投向水面的石子,跳跃了一两下,离水飞走了一样,只是在亘的内心表面弹了一下而已。

“爸爸知道的,我不是问这个。”

而且妈妈说过,这样说是卑怯的——话到嘴边停住了。

明望向喷水池,望向占据长椅的快乐家庭或情侣。他茫然若失似的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重新戴上眼镜,转向亘。那感觉就是——摘下眼镜期间是休息,一戴上眼镜,就开始工作。

“假如所谓‘回家’,是又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意思,那就不会了。借用你的话,是绝对不会了。”

虽然是我问他答,但亘却感到承受不了回答的分量,底掉了。底子一掉,爸爸的回答连同亘的魂魄,一起坠落昏暗的深渊。

“那天晚上爸爸说过吧?爸爸迟疑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所以要把决心贯彻到底。所以,我不再回家了。假如要回家,当初就不会说出这种话。这是大事件,爸爸明白对妈妈和亘的伤害有多深。”

既然明白,为什么?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最初就该很正式地跟你说,不左瞒右瞒的。那是爸爸错了。”

三谷明淡淡地往下说,“原来想,怎么说都只会让你伤心,现在就要你理解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所以,打算不辞而别。爸爸做好了思想准备,即便你因此而讨厌爸爸、憎恨爸爸,那也是爸爸该得的惩罚。这种心情,现在还有。无论你多很爸爸,爸爸都无可辩解。”

亘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爸爸的话合乎情理。

“即便你说,爸爸不再是我爸爸,爸爸也只能接受。因为这是报应。只是,即便你不能原谅,爸爸也一直是亘的爸爸。因为对你来说,爸爸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负起责任。”

亘还处于坠落途中。从爸爸那里得到的回答,不知不觉中脱手而去,不知所踪。比亘先掉下去了吗?

孤独一人往下坠落。光线不到的深洞深不可测。耳旁风声呼呼。迅速远离了洞口,站在洞口旁边的爸爸也迅速变小。

“今后你升学所需要的前,当然是爸爸来负担的。你和妈妈两人的生活费,我也尽量汇过来。到可以和妈妈正是商量的时候,关于这一点,我想按妈妈的意思办。那套房子可以一直住下去。因为那是妈妈和亘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不必头任何担心。”

爸爸在说钱的事。是啊,是钱吧。钱挺重要的呀。

“爸爸——你不喜欢妈妈和我了吧?”

三谷明摇摇头:“不是这个原因。而且在这个问题上,爸爸不能够把你和妈妈放在一起考虑,放在一起是不对的。”

“为什么?可这是我的父母亲呀。三人是一家吧?”

“亘,即使是一家人,也是每一个人的集合。即可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有不能一起过下去的。”

“爸爸现在跟别的女人一起生活吧?是因为喜欢那个人,所以抛弃我们的吧?就是那样吧?”

隔着无框眼镜的小镜片,明的眼睛变大了,仿佛内心受了震动,嘴巴微张。

“这话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是一样吗?”

“这不好。对于父亲来说,这有问题。因为这是你不该听到的话,不该对你说的。”

“可假如是真话,我就想听。我讨厌撒谎。爸爸不总是说,不能撒谎吗!”

声音不禁大了起来,旁边长椅上的人向亘这边张望。推着童车走过的年轻夫妇停住了脚步。

明伸出手,抚摸着亘的后背。亘讨厌被触摸,为了抑制住想推开那只手的冲动,亘闭上眼,双手紧捏在一起。

“没错,撒谎不好。”

明说道,声音低沉沙哑。

“可是,歪曲事实撒谎,和不想为人所知而隐瞒,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点希望你理解。明白吗?亘很聪明的。”

这是无所谓的。为什么要这样子,把话题转向别的方向呢?

“是听‘路’伯伯说的吗?”

亘沉默。

“那么,是千叶的奶奶说的?或者妈妈说的?”

亘猛抬起头,说道:“你不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我就不回答。”

明叹一口气。

“真是没办法……”

喷水池周围又恢复了热闹。也许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地方会作为如此艰难的谈话的地点。世上每一个人都是幸福的,除了我们。

“是真的。”明答道。

这个回答从仍在坠落的亘身旁呼啸而过。它不是坠落,它长着翅膀,快乐地飞走了。

“爸爸想和那个女人建立新的生活。如果妈妈同意跟我离婚,我打算和她结婚。”

坦克车的轰鸣首先在亘心头回响,他说道:“奶奶气坏了,说绝不允许。”

令人吃惊的是,明笑了起来:“噢,我很清楚。奶奶在电话里大发雷霆,说没我这个儿子。奶奶已经跟爸爸断绝关系了。”

“断绝关系——是什么意思?”

“就是切断了母子的关系。”

“那就是说,爸爸已经不是奶奶的儿子,也不是‘路’伯伯的弟弟了?”

三谷明苦笑起来。“并不是真那样的。只是说,奶奶气成那样子,说出那样的话。”

“即使把奶奶气成那样,爸爸也觉得自己对吗?这事情对吗?”

明探头看着亘的脸。“你觉得,因为有亲人生气了,就改变自己的信念,这是对的吗?”

“‘信念’……是对自己很重要的意思吗?”

“噢噢,没错。对自己来说,是不能退让的、重要的东西。”

那么说,对于现在的爸爸来说,抛弃妈妈和我,是那样重要的事吗?

“爸爸的信念是什么呢?妈妈那样伤心,奶奶那么生气。‘路’伯伯也伤透了脑筋。即使这样也非坚持下去不可的信念,是什么呀?”

坐在旁边长椅上的中年大叔大婶,从刚才起就看着这边,也许亘的话有片言只语让他们听见了吧。明也许有所察觉,他瞥了他们一眼,脸色严峻。

旁边长椅上的大叔大婶对视了一下,同时去添了手上的软冰糕。

“爸爸的信念嘛,”明重复了一句,“你不知道,就没法接受,对吧?”

“噢。”亘干脆地点点头。不过心里却害怕起来,总感觉不自在:把爸爸逼得太狠了吗?陷得太深了吗?本应过门不入的,却要把门打开?有电视游戏那样的攻略书就好了。攻略书会告诉你:闯入这房间只会遭遇手段高强的伏兵,积分未超50时,以置之不理、过门不入为妙。

“爸爸的信念,”三谷明缓缓说道,“是人生只有一次。”

人生只有一次。

“所以,认为自己错了,无论多么苦、多么难,能重来的就重来。因为我不希望只有一次的人生留下后悔。”

虽然是郑重其事地说出来的话,但留在亘脑海里的却仅仅是“错了“这个词。

爸爸的人生错了。

那么,我呢?

“爸爸是说,和妈妈结婚错了吗?那么,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也错了吗?是这样吗?“

明摇摇头。“我没这么说,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错了呢?我不明白呀。”

“所以,这是现在的你还不能明白的事情。成了大人,多少有了艰辛的体验之后,也许才终于明白过来。至于明白了是好是坏,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亘变成迷童了。越听越糊涂。平时听了爸爸的解释,无论多麻烦的事,感觉一下子就明白了。无论如何漫无头绪,爸爸一出手解决,马上感觉井井有条。

可现在完全相反。爸爸所做的事,本身是很简单的。爸爸和妈妈分手,丢下我离家出走,想和别的女人结婚,仅此而已。可要求解释的时候,却乱成一团了。

明伸出一只手,扶着亘的肩头。一边轻轻地摇晃,一边这样说道:

“只有一点,希望你能牢记。无论爸爸和妈妈做了怎样的错事,人生如何失败,那些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因为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平时爸爸也有说吧?即使孩子,也具有独立人格,不是父母的附属品。所以,即是爸爸妈妈的婚姻失败了,你也不是这个婚姻的失败之作。这一点,希望你绝不要忘记。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亘的肩头被轻摇着,他晃一晃脑袋说:“妈妈不认为婚姻失败了。所以才很伤心吧?”

“那是因为妈妈还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明的眉宇间堆起皱纹。

“真正抬起头面对现实的话,肯定会一清二楚的。失败就是失败,从一开头就是失败,因为都是在敷衍。”

妈妈总是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呀,总是很用心做饭的呀,早上也没睡几回懒觉的呀。虽然也跟千叶的奶奶吵过架,不过也和好了呀。

“妈妈可没做什么坏事。没什么失败的。”

亘喃喃道。于是,他察觉父亲罕见地——真的很罕见地失去了冷静,烦躁起来。明急急地一口气说下去,仿佛要冲掉什么东西似的:

“坏的东西不等于失败,也有没敢坏事而失败的。反而是当时认为好而做的事,经过漫长岁月之后再看,才明白失败了,这种情况较多。”

旁边长椅上的大婶停止添软冰糕,看着这边。好想完全没有察觉融化的软冰糕从卷筒边接连往裙子上滴。

“喂,”大叔低声说她,用肘捅捅大婶,“滴下来啦。”

大婶喊一声“哎哟,遭了”,慌忙擦拭裙子。亘呆呆地望着他们。大叔大婶,听见我们说话了吧。能听懂吗?替我解说一下好吗?我爸想说什么呢?

“我不明白。”

亘小声说,明随即点头。

“不明白吧?不明白也行的。这是爸爸的错。今天和你见面也是错的。不是吗?既不能向你解释清楚,白白伤害了你而已。就是这样。”

父亲使用“就是这样”的措词时,表示说话到此结束。亘很清楚的,因为迄今亘已就世上的种种事情,向父亲问过数不清的“为什么”,多少遍的一问一答,或得到答案或受到启发。

亘禁不住长出一口气,仿佛刚才一直屏住气息。感觉就像不换气就游过二十五米宽的泳池,能憋多久就憋多久,终于在苦闷之时手触池壁的样子。

恢复呼吸之后,现实感也恢复了。于是,一个很简单的,从一开始就现成的念头,如同气泡一样浮出水面。这个想法就原封不动地冲口而出了。

“最终就是爸爸喜欢上不是妈妈的女人,那个人更好,就是这样吧?”

三谷明没有回答。他皱着眉头,手指按着眼睛边缘,眼盯着地面。

喷水池的飞沫溅到亘身边。

“你想那么想的话,就那么想也行。那样也行啊。”明说道。

回家吧——明站起来。

“爸爸送你到巴士站。”

“不用了,我在这里再待一下。”

“撒娇赌气可不行呀,亘。”

“不是赌气,只是想顺便去一下图书馆。”

“这样谈话之后,爸爸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自己走呢?”

“我没关系的,肯定能回家。”

爸爸就安心走吧。回到没有失败的女人身边就好了。

亘已不去看父亲的眼睛。

三谷明叉腿站在仍固执地坐在长椅上的亘面前,沉默不语。亘盯着地面,沉默着。

喷水池的飞沫随风飘来凉浸浸。传来年轻女人的笑声婴儿啼哭。

“哎,亘。”明开腔了。

亘一动不动。“要见爸爸——是你自己想的吗?”

“是阿克帮的忙。”

“不是这个。我是问:是你自己想要的?”

亘抬起眼睛。爸爸似乎——看上去挺害怕的。

“要什么?”

三谷明嘴角微微一弯,停顿一下,似乎在选择字眼。他双手往兜里一插,垂下视线。

“不是妈妈要你这样做的?”

没听清楚。“嗯?”

“是不是妈妈对你说:你去见爸爸,求他回家?”

亘张口结舌。

“——不是那样的。”

“是吗?”明脸色难看地点着头,“那就好。假如是妈妈那样做——假如她那样子利用你,那就不好了。我想确定一下。”

“妈妈才不会那么做呢。”

妈妈对我说,就当爸爸出差去了吧。

“我过来是保密的。”

明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大幅度耸一下双肩。

“真的。”

“噢,明白了。那爸爸就回去了。你回家也得小心啊。”

刚迈开步,又停一下:

“你随时打我手机都行。想和爸爸说话就打。问功课什么的都行。”

茫然独坐时,一个微小的声音不期而至。因为太疲倦了,变得空荡荡的,所以难以集中精神,听不清。

“——小朋友。”

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亘回看,是一直坐在旁边长椅上的大婶,正站在自己身旁。裙子上还留有软冰糕的污点。她略胖,和亘差不多高。她躬着身子,挤出一点笑容。

“小朋友,要回哪里去?”

像变成了空袋子似的亘无言以对。

“可以的话,就很大叔大婶一起走吧?”

在大婶身后,大叔一脸困惑和不高兴。

从亘嘴里飞出扁平的声音,像合成的声音一样,一点不像自己说的:“我要去图书馆。”

“是吗?小朋友,你家不远吗?”

亘又说了一遍“我要去图书馆”,站了起来。

“喂,算了吧。”大叔从后面捅一捅大婶,“你这是多此一举。”

大婶拉着大叔的衬衣袖子。“我是担心呀,这么小的孩子就……”

亘丢下二人,朝图书馆的建筑物走去。

“哎,小朋友!”大神大声喊道,“想吃软冰糕吗?”

“混账,别乱来。”大叔制止她。

“可是……”

亘慢慢远离二人,耳畔却仍飘入大叔的片言只语。

“世上还真有哩,如此自私自利的父母。”

大婶说“男人不外就是如此”的话,也隐约可闻。

已经没有下坠的感觉了。掉到底了。尽管不知道有多深,有多宽,通向何方,是个怎样的底。

亘走到看得见图书馆入口的地方,回头望去。大叔大婶已经不在了。亘和明刚才坐的长椅上,坐了一对身穿花哨风衣的年轻情侣。旁边的长椅空着。喷水池的水沫色彩斑斓。

站在这里,却感觉不在这里。亘掉到底了,摔成稀巴烂,比水珠飞沫还要小,可能溅了一地吧。

十一秘密

自那以后,至所剩无几的日子,究竟是带着什么表情又是如何地度过的呢?即便事后努力回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就是一片空白,无所事事地活着。

生活一如既往。“路”伯伯又来探视,和亘商量暑假的事,夜深后又和妈妈在起居室低声深谈,但没告诉亘谈了什么,结论是什么。

三谷邦子的生活方式真的与明长期出差时无异,在这个意义上,她没说假话。和亘一起吃晚饭时,既会看电视发笑,也会因亘没刷牙就睡觉而生气。阿克晚上九点后还打电话来时,批评他的口吻也一如既往。

“你家是开店的,我家和你家的做法不一样。”她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对亘不娇不宠的妈妈。

学期结业礼的前一天,亘早上起来,发现右脸腮帮肿起老高,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妈妈看过后说:

“牙龈肿了,去看牙医吧。今天请假不上学了。”

一个学期的课总算完了,况且这个模样是进不了游泳池的。亘很干脆地听了妈妈的话,上午便坐在牙医诊所的候诊室里。

医生说,不是蛀牙,是牙龈发炎。在孩子身上挺常见的哩。是不是最近吃硬东西,损伤了口腔?妈妈说过你有磨牙习惯吗?

看完牙医,虽然还是那么肿,但疼痛轻多了。医生说可能会有点发烧,有点怕冷。梅雨后的大晴天走在街上,也不怎么冒汗。

回到家里,妈妈外出购物去了。桌上放了字条。

“穿新衣服睡觉。”

不必那么认真地更衣睡觉了,就在沙发上和衣睡睡就行啦。就在亘刚躺下来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是千叶的奶奶?“路”伯伯?还是小田原的外婆?不久前,亘接了小田原外婆的电话,对方一下子就哭起来,让亘挺不高兴的。

亘磨磨蹭蹭地拿起话筒,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陌生的声音。推销的电话?

“请问是三谷邦子女士吗?”

亘想说妈妈不在,但因为嘴唇肿着,而且看牙医时打得麻药还起作用,很难说出话来。就在亘发麻的嘴唇相互触碰之时,那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劲地往下说。

“同事告诉我,您昨天又给我公司打电话了。我们上次谈话时,已经说好不打到公司去的。您忘了吗?”

虽然声音悦耳,措词客气,但好像很生气。声音似乎走了调——而且说得很快。有这样的推销员吗?

“用这样——类似于骚扰的手段,我也是人,也伤害了我的感情。而且,我早就觉得,我们即使见面也不会有什么意义的。”

亘想说,您打错了吧?这时,这个陌生、悦耳的女人声音,好像把东西一团掷过来似的说道:

“阿明说了,如果您继续这么干,那就打离婚官司好了。他也很生气。这很难说是聪明的做法。我想说的仅此而已。请不要再打电话到我的公司,我的上司明确说了,部下私生活的事情带到公司来,实在很烦。”

那就——感觉对方要挂电话,亘大吼一声:“我不是妈妈!”

一时静默。亘的声音在电话里头嗡嗡响。

“喂、喂!”亘启动两片因麻痹而肿胀的嘴唇,拼尽力气说道:“我是三谷亘!”

电话那一头传来大气不敢出的微微喘息声音。然后,电话“咔嚓”地挂断了。

短短的时间里,亘已冷汗淋漓。一个念头紧接大汗传遍身体:

那就是爸爸的女人。

那就是现在与三谷明住在一起的女人。是三谷明希望与邦子解除婚姻、再与之结婚的女人。

播音员似的声音,亘心想。他厌烦自己竟没有马上联想起来。

亘膝部无力,原地蹲了下来。就在此时,近来已置诸脑后的那个熟悉的、甜甜的声音轻轻呼唤着:

“亘,不要紧吧?”

亘吃了一惊,赖在那里环顾四周,理所当然是空无一人。那个甜甜的声音,来历不明的女孩子的声音。

“亘,不要哭。我就在你身边。”

不知从何而来的话语,抚慰了亘的心灵。

“你,在哪里?”

向空中这么一问,女孩子的声音随即返回来:“就在你的近旁呀。”

“那,我怎么看不见你呢?”

“我看你一清二楚。可你是看不到我的。”

女孩子低低叹息一声。虽然实际上做不到,但如果能够感觉到那气息,一定会闻到糖果的气味。

“亘——这段时间没有想起过我吧?你忘了,我跟你说过话吧?”

她这么一说倒也是。亘那颗还稚嫩的心灵被种种难熬的事物所挤占,牵挂这位看不见的女孩子的心思已消失的无隐无踪。

不单如此呢。以前曾有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的声音跟自己说话,自己曾试图探索她的正身、拍摄了照片——诸如此类的事情,似乎已成遥远、渺茫的回忆。虽然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感觉却上不来。

“是,是啊,我已经忘记……你了。”

“那一定是因为你不是被看门人认可的旅客。”

女孩子尖声道,好像生气了。

“你曾来过这里一次吧?不过被遣返了。所以记忆便消失了,连我也跟那段记忆一起变得淡薄了。”

即便人家那么说,亘还是没有马上醒悟。没错,事实是她说的那样,所以亘忘记了。

“你说的‘这里’是哪里?”

对于亘这个呆呆的问题,女孩子又发出一声叹息。

“即便说出‘是幻界’,只怕此刻的你也是不知所云吧。”

噢,是不明白。

“总而言之,亘,我是你的伙伴。假如你过来这里,我可以给你种种帮助。求你啦,你设法再过来‘幻界’一次。你一定能做到的。”

亘心想,这是做梦吧。刚才受到震惊之余,做起梦来了。一定是做梦了。

亘没跟邦子说,爸爸的女人曾打来电话。

即便如此,妈妈今天也显得特别疲惫。不知妈妈上哪里购物去了,回到家已是初夏长日的傍晚,夏天的外出鞋子满是尘土。

那天晚上,等邦子睡着后,亘悄悄溜出家门。

最初他没有明确的目标要去哪里。闲逛一圈散散步,望望夜空,平静心绪就回家也行。独占公园的秋千,挂在上面也行。总之,想出门换一换心情。

走着走着就想到了:对,不如突访阿克,吓他一跳吧。小村的父母也许会因为后天就放暑假,邀我往下呢。那岂不可以二人通宵对打“敢斗者ZERO3”了吗?妈妈现在也就不会因为自己留宿阿克家而生气吧。

本应这么想就这么走的,可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置身于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厦附近。三桥神社的小树林,在夏夜沉滞的空气中,摇晃着凝重的叶子。

为什么来到这里?简直是——不自觉中有人喊他似的。

亘晃晃悠悠地走近幽灵大厦。这也像受到召唤一样。

防水布里头有动静,是人的动静。不是一两个人,声音是压低了,但交锋很激烈——不,像是恐吓。

亘撩起防水布,往里就钻。出现在眼前的,是穿着胶拖鞋、脏兮兮的两条叉开站立的腿。

“哇,这小子是谁?”

这两条腿的主人发现了亘,慌张地发问。亘为了不被胶拖鞋踢到,连忙往一旁翻滚过去。但为时已晚。他肋下不由分说就挨了重重的一脚,登时喘不上气,脑子一片空白。

“这小子是谁?是你的朋友?”

亘几乎失去意识,感觉也只及于眼前之处——他捕捉到一个说话声。

“你喊来的吗?不会吧?”

“这种援兵也帮不上你吧?”

偏离的世界焦点终于回到中心。虽然被踢处疼得反胃,但亘拼死站了起来。

防水布里面被一只大手电筒照着。强烈的灯光将里面的人影拖得长长的,左右晃动,仿佛影子才是主体。

除了亘之外还有三个人。持手电筒者不是别人,正是石冈健儿,六年级的问题少年。既然这小子在,其余二人肯定就是他的马仔。噢噢,没错,这些家伙。

石冈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亘晃一晃脑袋,凝神注目于眼前的现实,这才发现了在场的第四人,此人被按倒在地,石冈的一个马仔骑在他背上,正用膝头猛顶他的脊骨。

第四人的半边脸几乎被封箱胶带贴住了。不过,假若仔细看。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亘惊讶得“啊”地叫出声来,随即又因喊声的振动,引起侧腹一阵剧痛,不由得双手抱住身体。

是芦川美鹤。他被封箱胶带堵住嘴巴,被石冈的马仔折磨得奄奄一息。他盯着亘,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下来似的。好像拼了命也要对亘说什么。

“你、你们这是干什么?太过分了。”

亘吐出了话,一来因为腹部不能使劲,二来心中害怕,只能发出软弱无力的声音。

石冈一伙笑翻了。如此下作的“嘿嘿”笑,恐怕是为了不让声音传到防水布外面吧?三桥神社那个和蔼的神主,究竟此时在干什么呀?

“嘿,这小子说话很有趣嘛。”

“说我们‘很过分’哩。”

石冈一伙嘲笑道。亘因为站不起来,便跪立着。他艰难地用膝头挪动着,刚要接近芦川身旁,另一个马仔飞起一脚踢中亘的侧脸,亘被踢翻在地。

啪!好大的声音。为什么大人不来救我们呢?为什么这样的骚动不为外面所知呢?

“命中!”

“这就叫‘侧踢’,对吧?”

“我也试一下,练习练习。”

亘心想要避开接下来的一脚,但头晕眼花,不知所措。一下膝顶正中他的后背。

亘“咚”地摔倒,芦川的脸出现在亘眼前。视线相遇。

亘几乎不省人事,没有了疼痛或其他感觉,身体烤火般热辣辣,视野狭窄,分不清上下。尽管如此,芦川大而黑的瞳仁牢牢地捕捉住亘的双眼。仅凭视线的力量,亘如同晃动的小舟被锚定牵住一样,勉强地保持住意识。

芦川想传达什么——在封箱胶带之下,他的嘴在动。

(撕开!)

是说撕开堵住嘴巴的胶带?

(撕开,快!)

石冈“呜哇”一声怪叫,向亘的臀部猛踩一脚。一阵哄笑声。亘的身体因反作用力挺起来,右手一动。

(没错,伸手过来,帮我撕开。)

亘几乎背过气去,他怎么使劲都没法喘息。

难以置信的是,亘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伸向芦川的脸,伸向贴得紧紧的封箱胶带。

头顶上黑影一晃,石冈使出一招“体压“。芦川和亘被压得肋骨几乎断裂,脸撞在地面上。

“精彩!“欢声四起。

虽然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何把芦川带来这里,对芦川提出了什么要求,但石冈这伙笨蛋是完全没有脑子的,一旦开始玩这样的愚蠢把戏,就会全然忘却原本的目的,无法刹车了。照此下去,可能会被他们弄死。

亘的右手仍在动,抓住了芦川嘴边胶带的一头。

——用力撕开应该很疼。

虽然一瞬间动过这样的念头,但手却没有迟疑,从左至右一拉,将胶带扯去。扯下一条,又扯下一条。

“咦,这小子干什么!”

石冈的马仔察觉到亘的举动,走近来。然而晚了一步,亘已扯去芦川脸上的所有胶带,右手无力地垂落地面,指尖缠着还有粘性的胶带。

芦川双眼漆黑生辉,他猛然昂首,藐视着石冈一伙——不,是藐视着幽灵大厦内的天空。

他张开肿胀淌血的双唇,送出一串话语:

“伟大的冥界宗主啊,我,遵从盟约在此请求:黑暗和死者之翼的眷属啊,我,在此以往昔黑血契约之印呼吁……”

石冈手中的电筒“啪”地熄灭了。“哇,这,这是怎么回事?”

石冈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他映在防水布上的影子在摇晃。

亘移动头痛欲裂的脑袋,将目光转向石冈一伙。奇怪,出现了非常奇怪的事。明明手电筒一熄,唯一的光源已消失,但防水布里头却奇异地明亮,众人的脸比刚才还看得清楚。

芦川的声音仍然持续。那是一种朗诵的语调,吐字清晰,况且声音是那么美妙!

“给我之仇敌以死的长眠,永远冰封在咒禁!萨求洛兹、赫尔吉斯、梅托斯、赫尔吉托斯,出现吧,黑暗的女儿,巴尔巴洛奈!”

等咒语般的话一完,亘也明白为何周围如此明亮了,在相距芦川、亘和石冈一伙三方正中间的地面处发出白光。是那里放出的苍白的光,使周围明亮起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发光之处比人能钻入的洞口略小,形状也是圆的。那个地点眼看着鼓凸起来,像有东西从地下诞生出来似的。

——真是岂有此理啊。

本应坚硬的地面,只有那个圆圆、发光的地方看起来像粘土般柔软。此刻,从那里形成了一个人头——像人头的形状。颈部出来了,肩部出来了,两手抱在胸前,苗条的胴体出来了,妖娆的腰线出来了——

——是一个女人。

一个用漆黑的粘土造的女人模型。

石冈三人惊得目瞪口呆。从地面诞生的漆黑的女人模型在他们面前摊开两手。丰满的胸部显得浑圆,但也是漆黑的颜色。

没有五官的脸上睁开了眼睛。

是金色的眼睛,完全没有眼白。只是正中间有一条黑线,像猫眼,像豺眼。

“来得好,巴尔巴洛奈。这些祭品献给美丽的你。”

漆黑的巴尔巴洛奈仍旧摊开着双手,将脸转向石冈一伙。三人像傻子一样竦立不能动弹,既没有喊叫也没有想逃跑。

人体模型的手指尖开始长出弯弯的利爪。与此同时,从肩后伸展出比身体还要黑的翼翅。

亘仍旧躺在地面上,转动脖子,侧着头注视着眼前出现的、不可思议的情景。虽然自己也不明白是惊是喜,但当他醒悟时便笑了。他出不了声,只是嘴角像《艾丽丝漫游奇境》里面出现的猫那样,嘴角浮现满意的微笑。

被芦川称作“巴尔巴洛奈”的、奇特的黑女子,移动她修长的腿,一步一步朝石冈三人走近。她背上的翅膀已完全展开,翼展似有两米以上。巴尔巴洛奈优雅地摆动两手,指尖伸向空中来一个造型,发出“咔嚓”的硬物触碰声。

石冈一伙退到角落,已无处可逃,他们瑟缩抱成一团,也和亘一样,呆呆地望着巴尔巴洛奈。三人脸色煞白,全无血色,圆睁两眼,嘴巴半张,看上去既像惊呆了,也有一点点欢喜的样子。

不过,亘看见的是巴尔巴洛奈的后背,他们看见的是巴尔巴洛奈的脸。石冈一伙咬住不放似的仰望着她的脸,嘴唇颤动着,像要说什么,看来是冒出了片言只语,但听不见。声音太小,加上巴尔巴洛奈的利爪“咔嚓”、“咔嚓“响得那么刺耳。

巴尔巴洛奈此刻是什么表情?她的一双金眼如何注视石冈他们?

“我、我,”石冈像说胡话一样喃喃道,“我走——我去那边。”

石冈像是对提问作出回答,仿佛被巴尔巴洛奈问“跟我来吗”而作出回答。可是,没有人说任何话,是石冈精神错乱了。

陶醉般的笑容呈现在石冈脸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巴尔巴洛奈。两名马仔死盯着他,拥抱在一起,蹲下。两个人都是嘴巴在颤动着。

“阿健——”终于有一个挤出了哭一样的声音,“不行,快回来,肯定倒霉的呀。”

石冈充耳不闻,目不旁观地、呆呆地仰望着巴尔巴洛奈,走到她的跟前,双膝跪下,摊开两手。

“我,要走了——”

巴尔巴洛奈双肩耸动了一下。

肩的动态传到臂,又传至翼端,她整个漆黑身躯像起涟漪般颤动。亘凭绝对的本能确信:她身体震颤了,是欢喜地震颤了。仿佛——野兽咬住猎物那一瞬间。

两翼“呼”地伸展开去。

像关电掣一样,笑容从石冈脸上消失了。

随即,他冷不防发出一声惨叫。那是出自自然本能的哀嚎,既没有理性的节制也没有意志的存在。

巴尔巴洛奈扑向石冈,两条柔韧的黑臂像两条蛇一样箍紧他的身体。巴尔巴洛奈向前略一躬身,漆黑的脑袋突然像阿米巴变形虫似的改变形状,膨胀至十倍大,然后将楼在面前的石冈整个儿鲸吞。石冈的惨叫像被剪刀剪断般戛然而止。

石冈被吞食时,他的一只旅游鞋因惯性甩脱了,滚到亘脚边。

亘瞠目结舌。石冈被吞食前的一瞬间显现的恐怖表情,定格般地烙印在亘的瞳仁里,眼前所见仅此而已。吞下石冈的巴尔巴洛奈随即恢复原先优美的头颅,恢复到漆黑优美的女神像,然后又将带利爪的手指伸向余下二人。

“不要不要!”

二人哭喊道。

巴尔巴洛奈无声地跃起,扑一下翅,擒住二人。被抱起的二人,两条腿从巴尔巴洛奈翼下挣脱出来,拼命蹬踢。

龙卷风似的疾风掠过亘的头顶。锋利之大仿佛趴伏地面也会被刮走,亘不禁闭上双眼。而一切就突然静止了。

亘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抬头看,四周恢复一片昏黑。

远处——防水布外面、幽灵大厦外面的一个十字路口,传来发动机猛然加速的声音。

亘旁边亮着一只手电筒,晃得眼睛都带有刺痛感。转过脸。一只手伸过来,触一下亘的肩头。“没事吧?”

是芦川。脸上很糟,嘴唇裂开了,右鼻孔淌着一道鼻血。不过,他很麻利地把亘扶起来。

亘一坐起来,突然头昏眼花,几乎仰面倒下,急忙伸出双手撑住。身上各处阵阵作痛,却又觉得很遥远,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

芦川单膝跪在亘身边,正握拳拭着鼻子下面。

“那……那些家伙呢?”

亘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口腔里有异味,可能是血腥味。

“你说哪些家伙?”

芦川故作糊涂地反问道。

“石冈和……两个手下。”亘仰望着他。还是头昏,视界模糊,想看清楚芦川的表情,但却无法对好焦。

“被弄得不轻呢,”芦川说道,“自己能站起来吗?”亘感觉双腿像橡皮做的,使不上劲。亘还是努力想照芦川说的做,他呆望着自己的运动鞋软绵绵地摩擦着地面,重复道:

“他们怎么了?到哪里去了?刚才那个是什么?那个妖怪——漆黑的妖怪。”

现实感渐渐远去了,感觉自己在说什么也难以确认了,后半截话变得像梦呓般喃喃自语。

“哪有什么妖怪。”芦川以不可动摇的语气否定道,如同在补习班上回答老师的问题时一样,“刚才做梦而已。什么都没有,你做梦啦。”

“那可不是做梦——”

亘说着,努力想站稳,但摇晃着身体,最终还是倒下。就要触地之时,芦川托住了他。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芦川问道。亘乐于这么凭靠着,变得很想入睡,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我会喘不过气吗——他心想。

“干吗要‘为什么’?”

“我没叫你来呀。”芦川一吐为快地说。听来像是很生气。

“无意中就来了。”亘小声答道。

“没叫你来——你真是——跟你毫无关系——”芦川这么说着,突然笑一下,“不过,你救了我。”

他说什么?管他呢,困极了。

“好管闲事的家伙。”芦川说着,口中小声地念念有词,又是咒语似的话。这时,一道温煦的白光降临亘身上。白光将亘包围起来,全身的疼痛难以置信地消逝无踪。好舒服。

再见啦——听见芦川在说话。就此告别了,再见。

亘进入了梦乡。

猛一醒来,亘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脑袋好好地搁在枕上,仰卧,双手交叠胸前,仿佛不是睡着了,而是在电视剧里扮演装睡的小孩子。

有三五秒钟的时间,亘睁开双眼仰望着天花板。

闹钟突然响了。亘连忙起身。

早上七点。闹钟没有撒谎。窗帘证实了——夏日的朝阳照射在上面。气温已开始上升,睡衣带粘在身上。

“亘,起床!”

门外传来邦子的喊声,“咚咚”地敲着门。

“今天是学期结业礼吧!最后一天迟到的话,怪不好意思哩。”

今天是学期结业礼——

亘双手扶头,没错,还在,还在脖子上。眼镜看得见,气味也能辨,正从厨房飘过来,妈妈在炒鸡蛋。

那么,那些事呢?昨夜目击的情景呢?

是做梦了吗?

昨夜我没出门?自以为出了门,实际上抱头大睡?想悄悄上阿克家玩,也是梦中之事?

还有那个——那个——妖怪。

虽然模模糊糊,但还记得。和芦川,还有长着翅膀、女人模样的漆黑的妖怪,金色的眼睛,利爪发出的“咔嚓”声。

石冈健儿发出的哀嚎。

亘骨碌一滚从床上跃起。他冲入厨房,正往碟子上装烤面包片的邦子吓了一跳,“哇”地喊一声。

“怎、怎么啦?”

“妈妈,我……”

“有什么事吗,亘?”

亘一下子泄了气。他对解释这一切没有信心,他无法将那些事情转换为语言,完全不行,没有可能。

“糟啦,睡迷糊了吧?”邦子笑着把掉在桌上的烤面包片捡起,“赶快洗脸,一身汗呢。”

噢——亘点点头,进了洗漱间,看看镜子,的却是一张睡迷糊了的小学生面孔。没有受伤,只是头发因睡觉而压乱了。

学期结业礼啦,马上就要暂别学校,四十天的暑假等着大家呢。太阳唱着歌露出笑脸:我不会违背孩子们的期待的,今天只热一下吧,因为从现在起就是暑假了啊!

在校园里刚举行早会的时候,亘还没能返回事实中,他的心思被昨夜似梦非梦的情景所占据,同学们兴奋的窃窃私语、老师们严峻的神色,都没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因为按编号排队,所以排的很前的阿克抽空子回头给他三番两次打手势,亘是看见了,却无动于衷。

到校长讲话完毕,大家返回教室时,阿克便向亘跑来。

“哎,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亘睡眼朦胧地看着阿克。

“怎么啦,还困呀?半夜打游戏机吧?”

阿克特别兴奋。

“不会一无所知吧?不过,阿姨没担任家长会委员,所以你还没听说,对吧?说来我爸我妈也都不属于家长会的头,不过我爸是消防团的。”

阿克利索地自问自答一番。

“什么事呀?”亘无所谓地问了一句。在亘看来,不管阿克有多么惊人的消息,与昨夜梦中经历相比,一点都不成其为意外,就好像看完《侏罗纪公园》之后去参观爬虫馆一样吧。

“亘,你真不知道?”

阿克很惊讶,其实是高兴。嗬,还有好朋友不知道这条消息的哩!那我就可以告诉你啦!

“石冈健儿失踪啦。”

二人在走向二楼教室途中,停在楼梯的拐弯平台。由于亘向前倒似的停住脚步,和跟在身后的女生撞在一起。

“啊,不好意思,亘。”女生说着,轻拍一下他的后背,“你不要突然停下来嘛。”

因拍打的振动,亘身体晃动起来。但他的目光仍固定在阿克的脸上,谁见了都会觉得情况不对头,阿克往后缩了缩。

“亘,你没事吧?早苗,是你拍成这样的。”

亘没有回答,向阿克逼近一步。阿克胆怯地后退一步。早苗也很担心地走过来。

“你说的石冈健儿,是那个石冈?”

“没、没错呀。”阿克点点头,“六年级的,那个讨厌的家伙。”

“那小子失踪了?”

“对呀。都说他一早就不见人了。”早苗插话道,“叫来了警车,搞得很大哩。他妈妈还给学校打电话,六年级的老师够呛啦。”

“噢,对呀,你跟他住的很近嘛。”阿克对早苗说,“我老爸是消防团的,还去搜索了呢。”

“不过呀,太兴师动众了吧。”早苗一边让头发从肩头弹起,一边说,“那石冈,不是个夜猫子吗?牧子家在车站前有一座包租大厦,租给搞娱乐的。石冈和他那些人经常玩过深夜,说了他好多次都没用。据说挺头疼的。”

“说是会玩到深夜。但不归还是头一次,所以担心起来。”阿克消息很灵通地解释道,“而且嘛,据说那小子要去参加试镜的——上电视台。”

“意思是,所以他不可能不回家?”

“对呀,不是吗?”

早苗露出迷人的笑容:“他去参加试镜,又讨厌落选,离家出走了吧?那小子怎么上得了电视呢?笨死了。”

阿克高兴极了:“喔,你这么认为?那小子很差劲吧?”

“就是一只不可教的大猩猩。”

“对吧?可怎么就没人跟他本人说呢?”

“你来说如何?”

“我?不干。”

“没出息。”

二人的哄笑声中,插进了一个沙哑的怪声。亘本人也觉得实在不像自己的声音,但事实如此。

“失踪的人,只有石冈?”

阿克二人同时盯着亘的脸。

“咦?”

亘望着墙壁,机械地重复着问题:“失踪的只是石冈,还是他的伙伴也都不见了?”

阿克和早苗对望一下。“那就不知道了……”

“不过,说不准还真是在一起的哩。”阿克又摆开了消息灵通人士的架势。

“可能是三个人一起失踪,才闹大的。”

“哎,亘,你怎么啦?”早苗拉住亘的手肘,“你脸色苍白哩。”

铃响了。学生们迅速被吸入教室。

亘终于发出了声音:“……嗯?”

“哎?什么?”阿克把耳朵凑近来,“你说什么?”

“芦川呢?芦川来了吗?”

“你说芦川……隔壁班的那位?”

早苗疑惑地望着阿克的脸。阿克摇摇头。

“这跟芦川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哎,等一下。喂,美佐!”

从一群急急拥来要跑上楼进入教室的学生中,早苗似乎找到了熟络的脸孔。她大声喊住对方,被叫到名字的美佐在楼梯中途回望过来。

“什么事?”

“你们班的芦川来了吗?”

“他没来。早会的时候不在,他不会迟到的。”

“真的?谢谢啦。”

美佐那群人跑开了。亘的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发冷,连站立都变得困难起来。芦川也没来,连芦川也消失了。

就此告别啦,再见。

那小子是这样说的吧?

托着亘肘部的早苗,手上更加使劲了。

“你别这么小腿发软了呀。亘是贫血,会栽倒的哩。去喊老师过来!”

“——没关系。”亘说道,“没事,我不是贫血。”

“可你——”

“真的。早苗……”

“噢?你说什么?怎么啦?”

“手……好痛!”

早苗愣了一下,丢开了手:“哎呀,抱歉抱歉。”

“傻劲儿。”阿克贫嘴,被敲了一下。

尽管如此,二人放心不下,还是紧贴在亘两旁,护送似的陪他到教室。阿克心神不定,仿佛得到了什么风声,早苗则以严厉的目光牵制着他。

亘人在心不在。昨夜的情景反反复复地重现在眼前,仿佛看DVD电影一样,用跳读方式选取了最佳章节、最佳场面重放。

教室的气氛也颇不平静,石冈失踪显然是其原因,老师竟两次中途离开教室。

而他们每次回来,都是脸色阴沉。

老师给学生一个个发家长学校练习手册,到了该放学的时候,老师又被喊出了教室。被撇在教室里的学生们为不安和好奇心所激动。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平静是不可能的,每个教室都大同小异,整条走廊都哄哄然。

老师不久返回班上,宣布今天全校集体放学,而且,有值班的保卫人员来接。因为要按班离校,所以没轮到的班要耐心等待。老师只交代了这么一些,就有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教室。

学生们已处于狂热状态。几名胆大妄为者跑到其他班收集信息。有学生偷偷带了移动电话上学,便给家里打电话。他周围聚集起一帮伙伴,竖耳倾听。

亘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大半精神都耗在重放那些可怕的情景上。阿克和早苗离开了座位,来到亘身边。

“哎,亘真的好怪哩。”早苗真的感到不安,“你怎么啦?”

在教室一角围成一圈的同学中,有人发出一声哀嚎。

“怎么啦!”阿克站起来大喊一声,“别发出怪叫!”

人圈散开了,当中是一个正在听移动电话的女生。她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空出来的一只手紧握着同学的手。

有一个人离开圈子来到教室正中央,脸部僵硬地大声说:“据说六年级的两个人找到了。”

亘抬起目光。阿克不失时机地问:“两个人?是石冈的伙伴吗?”

“没错。据说他们倒在千川公园。”

“两人都是?”

“没错。”

有人问:“死了吗?”

“没死。可是,据说人傻掉了。”

“傻了?”

“据说他们并没有受伤,但失忆了。他们之前去了什么地方,全都不记得。”

终于有人传出了哭声,惹得好几个人哭。窗边的男生眼望着外边,声音陡变地说:“咦,那不是电视台的车子吗?”

好几个人冲过去,咔嚓咔嚓地打开窗户。直升机的轰鸣声传来,逐渐靠近,不止一架,两架以上。

亘站起来。这里待不下去了。多待一分钟也受不了。

虽然众人都没有在意,但阿克和早苗却要跟上来。

“你去哪里?”

“回家。”

“你说‘回家’……”

“感觉不舒服。我去跟老师说,然后回家。”

亘掉头走出教室。耳中嗡嗡作响,所以对四周的骚动充耳不闻。他冲下楼梯,从走廊跑向便门。因为不从教工室旁路过,所以没有遇上盘问。亘穿着室内的鞋子,来到街上。

学校里面热闹非凡,街市乍一看却依然如故,只是大日头热的人头昏眼花,亘无遮无档。跑啊跑啊,亘上气不接下气,来到大松先生的大楼前,他用手拭去脸上的汗。

车来车往。打伞的大婶在马路那边走过。稍前方的停车场有人在停车。此刻,窗户紧闭。

亘望望覆盖幽灵大厦的蓝色防水布。防水布像演示秘密的薄纱一样,悄然低垂,遮蔽着一切。

亘在平时的地方撩起防水布,一下子钻进里面。

想来大白天进来还是头一次。从缝隙间射入的阳光,照的里头也有些光亮。没有避阴处的感觉,里头的空气比外面要闷热。

足有三十秒钟左右,亘屏息竦立。他感觉到后背汗水顺脊骨流下来。心脏顶到嗓子眼上狂跳。他一再吞咽,但心脏却不复归原处。

这是昨夜亘倒地之处。

还有那个妖怪——对了,是巴尔巴洛奈、死亡之翼、黑暗的女儿——那个怪物出现之处。

一步、又一步,亘走近巴尔巴洛奈展翅的地方、巴尔巴洛奈扑向石冈的地方,巴尔巴洛奈吞下石冈,他的哀嚎戛然而止的地方。脚下像绑了重物,只能拖曳着走。汗珠从下巴滴下。

然后,他扫视。

地面上遗下一只旅游鞋。仿佛刚才丢在那里的。

亘缓缓蹲下,拾起旅游鞋。白底蓝色加黄线。是著名运动品牌的标识,还是崭新的。

是石冈健儿的鞋子。

它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亘无声地叫道,把旅游鞋抛开。鞋子在地面滚动了几下,不动了,鞋底朝向这边。

亘拔腿就逃。

他一手撩起防水布,连滚带爬冲入人行道。一下子收不住脚双手撑着水泥路面,热得发烫的道路让吃了一惊。

亘站起来,摇晃着迈开步子。眼泪往下掉,他没想哭,也不知为何要哭,可就是止不住热泪长流。

找芦川——必须找到他。必须见到他,见了面就求他,说饶了石冈吧。那样做不对的,不能叫那样的妖怪来帮忙,现在可能还来得及。

眼泪模糊了视线,完全看不见前方。他盲目地向前走,结果撞在一个柔软的东西上。那东西长着手,要来抱住亘。

“哎、哎、这是怎么啦?”

是三桥神社的神主。今天是白和服配裙裤的打扮。和蔼的圆脸和夹杂白毛的、蓬乱的眉毛就在亘眼前。

“喂,你——我们之前见过吧?”

亘正好站在神社门口。鸟居大门就矗立在神主身后。绿树摇曳。白鸽停在神社的瓦顶上。

“神主……”

混乱的脑海里掠过一道闪光。亘双手扯住神主的衣袖。

“嗯,您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吗?他经常到神社里来。他的脸很漂亮,长得像个人偶。他姓芦川。就住在附近——您认识吗?您知道他住在哪里吗?有跟他说过话吗?”

不管亘如何推搡,小个子神主都气定神闲,不慌不乱,但似乎很惊讶。他直直地盯着亘说:

“是你这么大的男孩子吗?”

“对,就是他!”

“他叫芦川呀。噢噢,我经常看见他,还跟他说过话。他住在后面的公寓楼里。是你的朋友吗?”

“住在后面的公寓楼?是哪一栋?”

三桥神社背后有两栋公寓楼,一栋楼顶有醒目的红色水塔,另一栋很高,外壁咖啡色。

“哦,不知道。没直接问地址。”

神主一把拉住一声不吭、就要跑开的亘。

“哎、哎!请等一下。究竟有什么事呢?你脸色苍白哩。”

很抱歉,但一秒钟都不能再耽搁了。

“对不起。”

亘说着,推开了神主的手。他直冲进神社,跑过石子路,从后面的出口跑到街上。神主没有追上来。也许是没赶上。

亘先去红色水塔那栋公寓楼。因为这边近。进了入口的大厅,正面是一排排信箱。亘边喘气边扫视名牌,看不见“芦川”的名字。衬衣里头汗水淋漓。

重看一遍也没找到。亘一旋踵出了大门口。饮咖啡色大楼背对神社,要到大门口得从一侧绕过去。汗水入眼,辣辣地痛。用手抹着脸跑过去,远处传来救护车的笛声,渐渐驶近,又折向亘的学校的方向,远去。

亘终于来到大门口,见穿暗黄绿色支付的管理员正在前面的自动门处搞清洁,亘跑过去从他身旁冲过去,管理员一边使用扫帚,一边扭头回望。

这栋大厦的信箱,比前一栋大厦多一倍左右。亘察看之前,不得不弯下腰、双手扶膝把气喘匀。他脸一朝下,汗滴便从脸颊滴落地面。大楼地板略可映出人样,光洁的耐磨砖。

芦川的名字牌出现在1005室。亘要向里面猛冲,从正面撞开开向两边的自动门。砰!发出惊人的声音。

这栋大厦采用自动锁方式,从入口大厅再往里面去的话,必须由对讲系统开锁。哎呀,急死人!

大门左侧有一处嵌板,上面有按键和麦克风。亘用颤抖的手指按下“1005”,这时有人从后头扳著他的肩头,是刚才那名管理员。

“喂,你没关系吧?”

亘被拉转身,手指离开了嵌板。只是轻微的接触,亘的腿便蹒跚起来。

“撞到门上了吧?不得了,流鼻血了哩。”

经他这么一说,亘感到鼻下和嘴唇暖乎乎。

“你不是这里的孩子呀。有什么事?学校有事吗?”

仿佛要盖过管理员的提问似的,对讲系统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是哪一位?”

“是芦川家吗?”亘对着麦克风大声喊道,“我是美鹤君的朋友!我要找他,他在家吗?能见他吗?”

沉默了一瞬间之后,女人的声音急迫地回答道:“是美鹤班上的同学?那,这孩子真的没上学?”亘心头打了个寒战。这样反问,芦川显然不在家。

管理员凑近对讲的麦克风,说道:“芦川女士吗?这里的确有一位小学男生,好像很慌张的样子。”

女人的声音答道:“请让他上来吧。”

自动门悄然打开。亘跑进大门,冲向电梯。管理员跟了过来。尽管他一脸冷漠,但似乎是来指路的。

到了十楼,要找的套间紧挨电梯口右手。推开开了锁的门,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那里。

“芦川女士,就是这孩子。”

管理员推推亘的后背。

“具体情况我不了解,还是请小心为好。像上次那样闹起来,我的负责任的。”

门口处的女人郑重地低头致意:“对不起。”管理员返回电梯,下楼而去。

亘望着她的脸,没有作声。鼻子下更加暖烘烘,还留着鼻血。

女人很年轻。一下子难以猜测她的年龄,但至少绝不会联想到是芦川的妈妈。她美得令人瞠目,身材也绝棒。身着白色无袖衬衫配淡灰色超短裙。没有扶门的另一只手弯下来轻抵腰间,腕上的银镯子闪闪亮。

亘原先认准了对讲机里的声音是芦川的母亲,所以一时不知所措。

“你是美鹤的朋友?”

女人俯视着亘问道。与隔对讲机听见的是同一个声音。

亘默默地点了点头。本来点一下头就够了,但他好像失控一样,一再点头。

“你在流鼻血嘛。”

女人接下来的话带着责备的口吻。然后,她把扶腰的手往脸上抬,扶了扶额头,然后,像是很烦似的摆摆手,说:“请进吧。”把门推开。

房价虽然不是很大,但光线充足,敞亮。收拾得很整洁,起居室的用品也很大气。用乱成一团的脑子去想,实在不好说,但感觉这不是有小孩的人家。亘心想,芦川真的住在这里吗?

女人关上门,跟在亘身后进了起居室,随手将纸巾盒一推:

“擦擦鼻血吧。你怎么啦?”

亘依言而行。

“我撞到门上了。”

用纸巾堵上鼻子,弄得好痛。虽然刚才完全感觉不到,但撞得挺厉害。

女人推了一张带小轮子的圆椅子到亘身边,然后,她自己在身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亘也坐下,椅子的高度,正好让他与女人平视。

女人的神情显得比亘还要难受。她缓缓地问道:“美鹤真的没上学?”

“是的。”亘在纸巾下发出声音。门牙也很疼。心想也许牙齿都松动了,又害怕得不敢去触碰。

“你,叫什么名字?”

亘说了姓名,在人家说“没听美鹤说过有这个名字的同班同学”之前,他又补充道:“我和芦川君上补习班在一起。”

女人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并无怪异之处。亘觉得,说不定芦川从未在这个家里谈过学校的事。“谢谢你关心美鹤。”

女人说道,仍旧一副痛心的神情。

“那——这孩子在哪儿,你心里有数吗?”

“哎,他一早就不在了吗?”

女人点点头。“他留了字条。好像要离家出走。”

没错,说道离家出走,也像那么回事。“再见”。上哪儿?离开这里,去另一个世界。

“你听美鹤说了吧。我是他的小姨。”

怪不得那么年轻。

“因为芦川君不提家里的事。所以我们都不大清楚。大家传他在国外生活过,但这说法也不正确。”

不知何故,小姨突然伤心起来。她用一只手扶着额头,手镯又晃了一下。

亘突然说道:“可芦川君很有人缘。他学习很棒,又很受女孩子欢迎,男孩子都自认不如。”

小姨悲伤地垂下视线。“是吗?”她无力地喃喃道。

“可他跑掉了呀。只留下一张不明不白的字条。”

“不明不白?他写了什么呢?”亘向前探探身子,“他写了要去另一个世界吗?”

小姨猛然抬起脸,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亘。“你怎么知道的?他说过什么吗?”

亘一时语塞。可能的话,在作出种种解释以前,最好先让我看看芦川留下的字条——

“三谷君,看来你真是美鹤的好朋友?”

小姨把手放在亘的膝头,温暖。

“能想出那孩子可能会去的地方吗?我不想他死。”

“‘不想他死’是说——?”

小姨把“去另一个世界”解释为“死”吗?对,一般情况下是这么理解的。

“字条上写了‘去死’吗?没这样写吧?”

“噢,这倒是没有。”小姨脸歪了一下,但也很好看。仔细看的话,她的眉眼五官与芦川有共通之处。

“大约三个月前吧,他曾想自杀。知道吗?”

亘哑然,摇摇头。

“他没说?那孩子也难以说出口吧。刚来这里不久时——每天都独自待在家里。可能特别憋闷吧。他想从这屋顶往下跳,幸亏让管理员发现,制止了。不过闹得可大了。”

刚才管理员特别戒备的样子,和他说“像上次”的话背后,原来是有过这样的事?

“看来我还是无能为力啊。”小姨喃喃道。

亘也察觉,芦川家里或大或小挺复杂的。正因为如此,在这种场合该怎么往下说,亘一时拿不定主意。

镇静!想想“私家侦探梅德斯探案系列”就对了。虽然并不喜欢冒险故事,但那个游戏不是全部打通了吗?把小姨当作委托人,自己以梅德斯侦探的姿态提问好了。这事并不太难。案件开头,神秘美女拜访梅德斯侦探社,——芦川的小姨不正符合这角色吗?

“字条上写着,‘我要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小姨说道,“因为查找是徒劳的,所以不必声张——他写道。”

“我、我、我也许能猜到——芦川君去哪里了。”

小姨很使劲地抓住亘的膝头:“那,你带我去!”

“我也想带你去,可是,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去那里。”

小姨两眼圆睁:“你说什么!?你是说,那地方很远?”

“与其说远……”

“三谷君,莫非美鹤叮嘱你,那个地方要保守秘密?”

虽然不是这么回事,但拐个弯说的话,算是离事实不远的谎言。毕竟知道“幻界”的,目前只有芦川和亘自己而已。

“噢,是的。”

“可那孩子,不理他的话,会死掉的呀。美鹤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的,像上次,他真的攀上屋顶的围栏了。要是管理员晚一点点发现他,就跳下来了呀。”

“嗯,芦川君今天是请假不上学的吗?”

谈话突然改变方向,小姨眨了眨眼,问:“你说什么?”

“跟学校请假了吗?”

“噢。我早上看了字条,马上给班主任打电话,说今天请假。我不想他的事在学校闹大了。”

好奇怪的说法,不希望在学校闹大。这种场合下,监护人首先会这么想?一般而言,应该是报告学校,一起查找吧?

“那后来,打电话给学校了吗?”

“没打呀,为什么要打?”

那么说,小姨对于石冈一伙的事还一无所知。且不论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亘这么想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电话在起居室的一角。这是带传真功能的大型话机。小姨从椅子里站起来,扑向电话。

亘觉得眼前剧烈摇晃。极坏的预感油然而生。去年夏天,曾和爸爸一起去一所大美术馆。亘看了凡.高的《柏树》。画作色彩鲜艳,很漂亮,但空中有许多飞旋的螺旋形花纹,那一个个旋转的图案,在他们离开美术馆之后,仍在亘的眼底飞转,即便亘仰望真正的蓝天,仍不停地旋转;上了电车,看见抓手吊环在旋转。爸爸带亘去西餐馆,但几乎什么都吃不下。现在和那次经历很相似。假如现在窥探窗外,也许能看见旋转的天空,也许能看见窗外充满了亘所无法驾驭的飞旋的力量。

芦川的小姨在讲电话,渐渐地,她好像紧搂着听筒在讲话。

说不定因为我挑起了学校的话题,树起了某种致命的、无法挽回的“旗子”吧。

玩角色游戏和冒险游戏时,以某种次序做一件事,通过向某人提出某个设定的问题,以此为契机,使故事继续发展下去。这一契机被叫做“旗子”。错过了“旗子”就完全错过了机会,有时因此而使游戏玩不下去,苦思冥想数日之久。

直到刚才为止,和小姨的谈话就是这样。我知道许多难以说清楚的事情,小姨那边好像也有许多不解的难言之隐,我们之间像是在交谈,其实停在了同一个地方。

然而,亘不自觉地说出了关键词。他自己也不明不白。不过“旗子”树起来了。谈话开始深入下去。

小姨挂断了电话。她脸色苍白。

“说是六年级的石冈一伙人失踪了?”小姨声音发颤地问亘。然后不等亘点头,便已冲上前来,扳着亘双肩摇晃。

“为什么不一开头就告诉我?三谷君,你知道石冈他们在威胁美鹤对吧?因为你知道,所以一听说他们失踪了,便来找美鹤对吧?美鹤说不定对他们出手。对吧?你为什么不说话?快告诉我呀!”

小姨喊叫着说完,将亘肩头一推,双手掩面,蹲下身来。亘还是头昏眼花。不是因为被摇晃了几下,而是因为心中旋转的能量。

芦川对石冈一伙出手了。

这样的疑问出自小姨口中。没有任何迟疑,充满了最后关头的恐惧之情。

一般而言,怎么会往这种地方想呢?

小姨知道芦川会使魔术吗?她见过他耍奇技吗,诸如念咒呼唤妖怪、治愈创伤等等?

否则三对一,芦川怎可能“对付”石冈一伙呢?

小姨都知道吗?

“很多电视台的车子到学校来了。”亘小声说道,“在这里是听不见,但直升机也飞来许多。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有朋友听说,石冈的两个同伙已经找到了。说是他们还活着,但情况不好。”

小姨从两手的缝隙间问道:“情况不好?”

“说是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小姨垂下双手,站起身来,说道:“美鹤没那能耐。”

然后,她很直白地说:“可是,加入电视台都大张旗鼓了——那孩子完了。到了这一步,那孩子离家出走就遮掩不住了,家庭的事也会被抖出来。”

“家庭的事?”

对于追问的亘,小姨只是呆立着,摇摇头。

“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姨……”

小姨哭了起来。

“三谷君和美鹤一样,十一岁对吗?”

“噢。”

亘几乎也要哭了。因为怜惜和心痛。仿佛小姨这么一个好好的大人,突然之间却像大松香织一样,变成了纤细、损坏了的东西。

“你看我多大了?我才二十三岁。去年大学毕业,刚刚开始工作。只比你们大一倍而已。我自己还不是大人呢。这种事情我应付不了的呀,办不到的呀。”

小姨走向电话。

“得报告学校。三谷君,谢谢你关心他。你回家吧。”

过了中午,石冈一伙的事,几乎已扩展为全国性新闻。

电视新闻里的城东第一小学,虽然打了格子,绝对就是亘的学校。被拍的集体放学的学生,虽然也同样打了格子,但从衣服和走路的模样,可辨认出有几个班上的同学也在其中。

亘的妈妈也跟芦川的小姨一样,一开始是通过学校的紧急联系网(电话)知道事件的。之后电话还响了好几次,全都是看了电视新闻的人打来的。在电话里妈妈跟小田原的外婆、千叶的奶奶说,亘就在家里,不用担心。亘有点小伤,是在班上听说了事件很害怕,跑回家时摔倒了。

班主任也来了电话,说稍后送来亘没有带回家的通信簿。老师一点也没有生气。据说亘走后,班上发生了大恐慌,亘跑去芦川家途中听见的救护车笛声,正是去运送亘班上的女生的。六年级也有好几个学生倒下,救护车不够用,以致向其他区的消防署请求支援,闹得很大。

亘请妈妈处理了伤口(幸亏门牙没折断)。他要妈妈中午做番茄酱鸡肉炒饭,但几乎食不下咽。虽然他被人逐出门似的回到家里,脑子里还是不住地想,芦川那年轻美貌、忧心忡忡的小姨,之后独自一人回怎么样呢?那位小姨不会有人做番茄酱鸡肉炒饭吧。原先曾和芦川一起生活的叔叔,是这位小姨的哥哥吗?如果是,现在可能仍在国外,她会马上赶回日本吗?

中午过后的新闻,除了六年级的I君依旧失踪之外,还加上一条消息,五年级学生A君也自早上起去向不明。这条消息附有一个慎重的解释:A君留下字条,自发性离家出走的可能性颇高,也就是说,是否和I君一伙的事件有关系尚不明了。

妈妈一直不离开电视机,中午抽空吃了午饭,此时又有电话打进来,拿起电话一听,是小村他妈打来的,说是消防团组成了搜索队,询问三谷先生是否可以参加、

妈妈郑重地道歉说,丈夫的公司不方便早退。小村他妈又说,晚上回家之后也行。因为声音很大。亘听见了听筒里传出来的声音。

“不过,入夜前找到就没事了。”小村他妈这种时候也是中气十足,“石冈君也是臭名昭著的,不会是惹了别的小流氓,被人痛扁了吧。”

妈妈再三致歉后挂断电话,又在电视机前坐下,好像在沉思。

稍后,她突然冒出一句话:“爸爸没来电话呢。”

亘说道:“他没看到电视新闻吧——肯定是的。”

“他说过员工食堂有电视机。”

“那,没注意到是说我们学校吧。”

妈妈没吭声。亘也没说话。电视台变更了娱乐生活信息等节目的时间,进行即时播放,但事态没有新的进展。

大约四点左右吧,亘累了,躺在床上,这时门铃响了。妈妈小跑着过去开大门。她解开了围裙,头发梳理好,因为是班主任来的时间了。

然而,来客是早苗的妈妈。亘一眼就认出了,因为已经好多次在车站或超市看见她和早苗在一起。妈妈知道是班上女同学的母亲时,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因为早苗的妈妈很开朗,二人马上就很融洽了。

“三谷君,心情好些了吗?我们早苗很担心你,原要跟我一起来的,因为今天整个城市乱哄哄,我就不让她外出,把他留在家了。”

“我没事了,不好意思。”

“唉哟,乌黑一大块哩。脑门上还有肿包。刚才睡着了吗?那你还是去躺着吧。”

妈妈也边说“您还带了西瓜来探视呀”,一边把亘赶回自己的房间。两位母亲之间似乎是心有灵犀,希望谈论“孩子不宜听”的内容。

不用说,亘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起来。

“三谷女士,其实是有事想商量一下。”早苗的妈妈开门见山地说,“我听早苗说,亘君和事件里的芦川君是上同一个补习班?”

是谈芦川。亘心中一惊。

“对,没错。”妈妈回答道。

“芦川君好像是尖子生哩,人长得蛮可爱的。”

“我没有见过他,他也没到过我家玩。”

“哟,是吗?那就是早苗误会了,她说亘跟他是好朋友。原以为他们俩关系好的话,您会知道一些芦川君的情况,所以就来拜访了。”

“有什么事情吗?”

早苗妈妈干脆的声音压低了音量:“本来不大想说这件事……最初是我丈夫察觉到的,一直没说出来,因为跟孩子没关系。”

是察觉到芦川的什么事吧。亘脑子里回想起芦川小姨的泪容和那句令人费解的“家庭的事也会曝光”的话。

“四年前,在川崎市内的公寓楼,发生过一起令人恶心的事件。一名三十岁的男子,他是个公司职员,捅死了自己的太太和太太的婚外情男人,自己也自杀了。据说那名男子性芦川,当时家里有一个上小学一年级的男孩。”

亘的妈妈没有作声。亘也无话可说,感觉像呼吸也停止了。

“他们还有另一个孩子,两岁的女儿,但女儿和母亲一起遇害了。做父亲的与其说是强迫女儿殉死,毋宁是不忍心丢下孤零零的孩子吧。”早苗的妈妈一口气往下说:“芦川这人察觉,白天自己上班期间,太太把情人带到家里,于是冷不防在一个平日的白天返回家中,把他们堵在现场了。当场便杀掉了三人。他好像还在家中等待大儿子放学归来呢。也就是说——咳,就是要把儿子也……”

“我不爱听,请不要说了。”妈妈大声说道,“我不想听这种事。”

“唉呀,对不起。我并不是爱嚼舌头说起这件事情。”早苗的妈妈回应道,“后来呢,是邻居发现闹得厉害,嚷嚷起来,芦川便在大儿子回家前逃走了,躲了好几天,最终可能是在静冈吧,投海而死。”

亘用零下十度冰封起来的心想到:“那孩子是芦川美鹤吗?活下来的男孩子就是那位芦川?”

早苗的妈妈继续说话:“据说芦川同学曾在国外居住,之前是在川崎,似乎没有父母的——从早苗那里听说了这些情况,我和我丈夫都认为,他肯定就是那个事件中活下来的男孩子。他得以健康成长真是太好了。说真的,真是那样的心情。不过,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也许芦川同学与石冈一伙的事情有关系吧?”

妈妈说话了:“那还不知道嘛。也许是单纯的离家出走而已吧。”

“是吗?我感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哩,太太。”

“可是……”

“所以我跟我丈夫谈过,校方对于芦川同学的家庭环境,肯定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吧?明知还瞒到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也是不对的吧?我认为校方应该向家长会报告才是。也许还有其他家长察觉了吧。”

妈妈好一会而无言,然后以软弱无力的语气问道:“那——您是想跟我谈什么呢?”

“没有。是这样,因为我听早苗说,三谷同学与芦川同学是好朋友,心想太太说不定也察觉此事了,所以就想来商量一下该怎么办。不过,既然并不是好朋友,听说了这件事情,也很为难吧。”

“……从来没从亘那里听说过芦川同学的事。”

“原来是这样。”传来挪开椅子的声音,“看来反而给您添烦恼了。这种事不便电话上说,反正住得又近,就过来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就到学校去一趟,打扰您了。”就在早苗的母亲要出门口的那一下子,电话铃响个不停。妈妈接听了。用紧张的口吻匆匆交谈之后,妈妈挂断电话,轻轻来敲亘的房门。

“亘?”

亘无言地仰望着母亲的脸庞。虽然有话想说,却没有变成语言。

“听说六年级失踪的石冈同学找到了。”

据说他被发现倒在自家的后院。亘的心脏“咚”地紧缩了一下。

“听说他没受伤,平安无事。只不过,有点那个……样子是有点怪。说是他什么话也不说,跟他说话也没有反应。这样的说法不知是否准确:就像是丢了魂。”

就像是丢了魂?

“先前找到的两个孩子据说已经好了。也许能从他们那里问到更加详细的情况。亘今天晚上学校紧急召开学生家长会。妈妈要去一下。”

“你没事吧?躺一会而比较好。脸色很差呢。”妈妈说完带上了房门。未几传来往外打电话的声音。是妈妈按班里的紧急联系表,与其他学生家里联系。

石冈他们回来了,三个人都回来了。跑腿的二人只是失去了昨晚的记忆而已。

只有石冈是丢了魂。

因为它被巴尔巴洛奈吞咽了。就是那么回事嘛,妈妈。我都知道。

我还知道都是芦川干的。

被亲生父亲杀害了母亲和小妹妹的美鹤。自己也几乎被杀的芦川美鹤。

曾真的打算自杀的芦川美鹤。

亘抱膝坐在地上。最初只是身体微微颤动,逐渐浑身哆嗦起来。抖动越来越厉害。最后连身后的书柜也合着亘的抖动共振起来。

——告别啦,再见。

芦川之所以不在这个世上,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所以,他到“幻界”去了。

十二魔女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了,芦川美鹤还没有回来。

据说石冈的两名同伙几乎都已复原。只是那天晚上的记忆消失无踪而已。石冈本人则仍是丢了魂的样子,即便睁着眼也是视而不见。摇他没反应,问也不答话。

从妈妈那里听说这些情况时,亘突然联想到大松香织的模样。他努力要抹掉这个联想。他讨厌吧香织和石冈放在一起想。

石冈健儿一伙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呢?

失踪的芦川美鹤平安无事吗?

谁都想知道,谁都牵挂着。但这个谜的答案,只有亘知道。地球上唯一知道一切的人,是三谷亘。

然而——睡过第一晚,又过了第二晚时,亘心中的记忆又开始淡薄了。与“幻界”相关的真实情况,只有亘知道的事,在记忆中渐渐淡化下去。

没有像上次那样完全消失。只是跟长期搁置的水彩画一样,去掉了色彩,线描斑驳起来。所有一切都退色了,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也不妨说,是变得越来越难以捕捉。

不过,只有感情留存,恐惧,以及不早点找出来的话事态会很严重——这样一种焦虑的心情。

所以,亘非常混乱。他变得容易发怒,在梦中哭泣,即使梦醒了还总要去窥测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因此语无伦次,食不下咽。

于是,在进入暑假正好头一周的早上,亘无意中突然发现,自己闹出了一件大事。

他记得前一天晚上,因为怕黑,他开着所有灯入睡。原以为不可能睡着,但一闭上眼,黑暗随即涌来,他像溺水一样被卷入其中。这时,梦境随即展开。又是骇人的梦。他被有翼的怪物追赶,惊呼着奔逃,没有人援手,也无处可逃。

拼命狂奔,胸膛难受欲裂之时,有人听见了他的呼喊。是妈妈!就在察觉的瞬间,亘从梦中蹦了出来,仿佛从炮身射出的炮弹。

妈妈的脸就在眼前。她面如土色,受了伤。嘴唇裂开,眼睛下方有淤青,头发乱七八糟。妈妈穿着短袖睡衣,裸露的手臂布满惨不忍睹的抓痕。

“妈妈——您怎么啦?”

亘这一问,妈妈“哇”一声大哭起来。

“唉呀,这下就好,亘。你恢复正常了啊,太好啦,太好啦。”

妈妈边哭边摇着亘的身体。亘像婴儿一样被妈妈抱着。隔着低头哭泣的妈妈,看见了可怕的情景。

这是——我的房间?

书柜倒了,玻璃窗上有裂痕。床罩撕扯得破破烂烂,上面落下白白的东西,是羽毛枕头的芯。书桌上的笔记本和书也都撕的乱七八糟,几乎不复原来模样。墙上一眼望去,仅触目可见处便有三处凹痕,就像是有人狠踹了一脚似的。

有人弄的?

是谁?

是我。是我干的。

“妈妈,是我弄成这样的?”

亘胆战心惊地问道。妈妈边用手背拭泪,边说道:

“没关系,你做梦了,在梦中闹的。所以你不是故意的,不能怪你。”

妈妈抚着亘的头,紧紧地拥抱着他。不过,亘想到了另一个可怕的现实,身体变得僵硬。

妈妈的伤,也是我弄得。

——这下好了,恢复正常了。

我之前神经失常了。

我神经失常,殴打了妈妈。

“对不起。”

亘喃喃道,妈妈又放声大哭,说不是你不好,是妈妈不好。

“让你这样子受苦——是爸爸妈妈的责任啊。都是我们不好啊。对不起呀,亘。你原谅爸爸和妈妈吧。”

不是那样的,妈妈。我——我知道了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很害怕——所以我几乎要疯掉了。

“不关爸爸妈妈的事。有各种各样可怕的事——像朋友的事情之类的,所以,我……”

他断断续续地嘟囔道。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也是遍体鳞伤,撞伤,擦伤。这些也是自己弄成的吧。

“对呀。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件,当然会害怕了。”妈妈抽噎着说道,“正因为这样,得在家好好守护才行。可我们却无所作为。作为父母亲,真是不够格啊。”

稍微平静下来之后,妈妈取出急救箱,料理了自己和亘的伤。亘还好说,看情况妈妈该上医院,可无论怎么劝说,妈妈只是笑说,没事,有药了。

“真的,不算什么事。”

去看医生的话,可能要被问到是怎么受伤的吧。那么一来,不论怎么遮掩,恐怕都会被看穿是我胡闹弄伤了妈妈。亘醒悟到,妈妈是担心这一点。

亘离开自己的房间,被安置到爸爸用过的床上。

“这阵子,你几乎每晚都做噩梦,自己察觉到吗?”

“没有。完全没感觉。”

“那可就睡不成觉啦。你脸色多差呀。再睡一会儿。妈妈就在你身边,不用怕。”

虽然不可能入睡,但为了让妈妈安心,亘假装睡着了。

妈妈往各处打电话。其中一个电话是打给学校,和老师交换意见。自从石冈一伙出事,即便是在暑假里,老师们也天天回校。

虽然谈话内容不清楚,但还是有“心理咨询”这样的片言只语进入耳中。

给小田原的外婆也打了电话,妈妈又哭了。接下来好像是“路”伯伯。这回没哭,生气了。

亘暂且放心了,他缓缓地通过记忆的深处眺望着带着黑色翅膀的生物。他还回想起极难闻的怪味儿。

“假如你说什么也不来的话,我就上你公司去!你觉得怎么样?”

突然,妈妈大声说道。他当然是在讲电话。是跟谁说话呢?亘在床上竖耳倾听,但和在自己房间是不一样,这里与起居室不相邻,听不清楚。“你来——亲眼——看看吧。我——可是——多么难受——亘呢——”

虽然断断续续,可听得出妈妈很激动。

之后过了约30分钟,门开了,妈妈走了进来。

“怎么样?睡着了吗?”妈妈和蔼地问道。

“嗯。”

“太好啦。想吃什么吗?给你做蛋包饭?”

“嗯。”

妈妈笑一笑,说道:“爸爸今天晚上回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好好说说话。”

亘仰望妈妈。妈妈脸上的表情,使他没法再往下细问,“是真的?”“是爸爸自己说要来的?”或者“妈妈刚才大声通电话的人就是爸爸吗?”

她并不是沉稳安详的样子,也不是放心松弛的模样,反而是一幅别扭的神态。她笑容里的开朗,似有若无,难以捉摸。

漫长的下午,妈妈就一直在厨房里度过。她在做菜。悄悄走进窥探一下,做的都是爸爸和亘喜欢的菜式。

亘难受起来。他感觉呼吸不畅,不时要特别做深呼吸才行。眼看着妈妈切菜,炒菜,把鸡烤得香香的,亘却感到脚尖发凉。明知稍后要发生很不好的事,却有一半心思在等待。当然这并不是期待,但毫无疑问是在等待着。心扑通扑通地跳。

要说这是为什么,就是还在想:也许有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深感不妙的预感落空吧?

这可是父亲回家呀。

不过——另一方面,亘听见自己身体的小小亘在心底里呼喊——两手放在嘴边围成喇叭筒状:现在要爸爸来是不对的呀。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不明白?噢,还不明白?

对,是不明白。

麻利地忙着的妈妈,身子骤然瘦削起来。亘光顾着自己的事情了,头一次这样注视妈妈。在我乱成一团的时候,妈妈一个人在哭泣、生气、害怕、胡闹、消沉,我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

门铃响了。

亘喉头“咕嘟”一声,反射性地看看时钟。正好晚上七点。

妈妈关掉煤气灶,回头望向亘。“是爸爸。给他开门吧。”她很紧张,声音走调。

亘机械地挪动腿脚,走向大门。握住门把时,他感觉“扑通扑通”的心跳一直传递到手指尖。

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人。

不是爸爸。推销的吧。在他放心地调整呼吸的时候,那人说话了。

“你是亘君?你妈妈在家吗?我是田中理香子。”

听过这个声音——亘有这种感觉。

是之前的电话。那个把亘误认作妈妈、顾自怒气冲冲地说话的女人的声音。

这个人是爸爸的女人。

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亘看。她个子很高。大约比妈妈高十厘米吧。她穿着浅蓝色的套装,衬衣领子雪白,脖子上挂着银链。隐约闻到香水气味,是那种不是同乘电梯、下班回家的女人的香水味儿。

这个人并不如预想中年轻。虽然她化了很好的妆,穿得很时尚,但年龄肯定跟妈妈差不多。

在亘愕然之际,妈妈已来到她身后。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比刚才更走调的声音。亘害怕得无法回头看。他怕妈妈。好怕。

“我代替三谷明过来。”田中理香子答道。她直视妈妈的脸。话已说完,可嘴角仍在抽动,不是在微笑,唇间却露出白齿。“就像吸血鬼德拉库拉。”亘心想,或者剑齿虎。亘在博物馆看过电脑制作的化石模拟图,那是在远古灭绝的、长着长牙的猛虎。

“我给三谷打了电话。”妈妈说道,“他说好要来的。说‘担心孩子,一定来。’怎么会是这样?”

田中理香子又垂下视线,看看亘。“对不起。”她突然说道。道歉之时,还是没有眨眼。白齿微露,还是剑齿虎。

“听说情况不大好。去看医生了吗?”

妈妈箭步上前,把亘护在身后。亘身子一晃,伸手扶壁。

“请不要跟我孩子说话。不要说那种表面为人、实质为己的门面话。你以为是谁把这孩子折磨成这样子?”

田中理惠子还是没眨眼。那神情是显示自己绝无此意。

“我当然也有责任。不过,邦子女士,并不是我一个人使亘受苦。我们三人都有份,但今天这个场合,把亘卷进来的是你,不是我。”

妈妈的后背瑟瑟发抖。围裙的下摆微微颤动,仿佛微风吹拂。

“你说是我——把孩子卷进来?”

田中理惠子寻衅似的下巴一扬,定定地望着妈妈。

“不是吗?为了把三谷明叫出来,把亘当成工具的不是你吗?你不觉得自己很卑怯吗?”

“我,把亘——当成工具?”

妈妈的声音出乎意料。是迄今从未听过的,出了故障的怪声。

“把亘当成盾牌,不论三谷明意志有多坚强,他也受不了。所以他说要来这里。他说到了这个地步,他无法抵挡了。不过,我制止了他……”

妈妈往身后伸手,抓住亘的肩头,把亘推到前面。

“请看看这孩子。请看着他的脸。是不是伤痕累累?手脚上面到处瘀青。他是半夜做噩梦,闹成这样子。在他自己不清醒时弄成这样的。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悲……”

妈妈像勇敢的孩子那样猛然强忍住,一改颤抖的声音。

“所以我联系了三谷。我要他来见亘,劝解他。这孩子是我们夫妇的孩子。虽然夫妻分道扬镳就形同陌路,但父子之情另当别论。因为我一个人无法解除亘的痛苦,所以通知了三谷。因为他是这孩子的父亲。”

田中理惠子仔细打量着亘,又露了一下她雪白的牙齿,问道:“亘,那些伤痕真是你自己弄的?”

亘无法回答。他害怕得舌头也缩成一团。

“你想要这孩子说什么?”

“你别出声,我在问亘。”田中理惠子目光不离亘,“真是自己弄伤自己的?不是被人打的?你不必包庇,说真话吧。”

“被人打?被谁?”妈妈上前说道,“你想说,是我打了亘吗?”

理香子不说话。

“我是亘的母亲。我怎么会对这孩子动手!”

理香子下巴一扬,盯着妈妈。

“说什么‘母亲,母亲’的,别自以为了不起。我也是母亲!”

这人也有孩子?亘瑟缩着,从理香子苗条的小腿一直往上看。她会是怎样的母亲呢?

“我知道呀。据说跟离婚的丈夫有一个女儿嘛。”妈妈喘着气说道,脸色变得像墙纸般苍白,“把那孩子硬塞给三谷,对不对?”

田中理香子嘴角一歪,笑起来,“我没塞。是三谷明满心欢喜地要当真由子的爸爸。他说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不要在亘面前说那种话!”

妈妈喊道,双手捂住亘的耳朵。

“邦子女士,你自己也明白,已经无可挽回了,对不对?哭哭啼啼纠缠着阿明,连他自己也看透了。空口说大话,这些都不管用。”

理香子向妈妈逼近半步,继续发狠地说:“你的肮脏手段,和被你毁灭的、我和阿明的理想,迄今我没有一天会忘掉。我们本已形同订婚,因为你谎称怀孕插进来,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分手。原本相爱着,就因为被你欺骗、被你棒打鸳鸯一样弄散了!”

“你别说了!”妈妈这回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我还要说。”

理香子不脱鞋就踏进屋里。她推开亘,挤到妈妈身边,近的几乎脸贴脸。

“阿明和我都不得不踏上另一条人生之路。不过,我们彼此都没有忘记。两年前我们重逢,当明白彼此仍然相爱、情怀不变时,我们决定,虽然不能追回被你夺走的时间,但余下的人生还可以重来。我们今后会手牵着手,决不分离地走下去!”

妈妈上半身摇晃起来,蹲在地上。田中理香子看着她的头顶,像给予致命一击般地宣称:

“阿明和我,都不会再上你的当。假如你为了动摇阿明而虐待亘,我们会不惜动用法律手段,把亘要过来。”

妈妈双手抱头呻吟着。亘背靠着墙壁,单元就此变成贴墙纸,永远消失。

真可怕。亘有生以来头一次目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此毫不掩饰地憎恨。他切身感受到憎恶的强波从理香子体内鼓荡着飞出,碰上了妈妈,把妈妈压倒了。

理香子走到门口,打开门。刚要出门又止步,一扭头,说出一句话,声如裂帛。

“再跟你说一件事。”她也气喘起来。感觉他和妈妈二人进行着短跑比赛,她取胜了,遥遥领先。

“我和阿明的孩子,不止真由子一个。”

妈妈梳理着头发的手突然停住了。虽然亘摸不着头脑,但似乎妈妈已明白了理香子刚才话中之意。

“明年年初出生。”理香子说着,右手抚一下腹部,轻舒一口气,“阿明很期待那一天。”

她要出门了,把门打开。

就在这一瞬间,一团黑影从亘眼前闪过,迅疾如野兽,带着海啸般的能量。理香子发出一声惨叫,后背被推撞在公共走廊的水泥扶手上。

妈妈一声不吭,圆睁双目,紧咬牙关,挥舞着双拳朝理香子乱打。理香子也拼命挥动双手应战,喊叫声震耳欲聋。

未等亘出门口,邻居已发出惊呼,纷乱的脚步声汇合过来。太太、太太!究竟怎么啦?镇静镇静!哎呀不得了啦!快打110!喊叫声中夹杂着这样的对话。

亘就地向右一转,跑回自己房间。不能逃走,这不是躲的时候,必须面对,必须站在妈妈一边、必须保护妈妈——脑子里这么想,可身体却完全不听话。

亘一冲进自己房间,便钻进床底。可尽管这样,大门口的吵闹还是听得见,是女人哭泣的声音,邻居阿姨大声喊叫的声音。

亘用双手堵上耳朵。然后把能想起来的咒语背诵一遍——出现在《萨加2》的一切攻击咒语。他不是期待发生什么事情,而是为了什么都不去想,不去感觉。

“亘,出来吧。”

“路”伯伯庞大的身躯贴在地板上,往这边窥探。

“吵闹结束啦,出来也没关系啦。”

亘还在床底下缩成一团。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也无从估计。是一个小时,还是半天呢?

“路”伯伯像哭过一样眼睛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他自己感到伤心,还是因为觉得亘好可怜。

“……妈妈呢?”亘小声问道。

“现在睡着了。服了镇静药,睡得很沉。”

那么说是在家。太好了。

“警车来了吗?”

“怎么用的上警车呢。”

“邻居阿姨大喊‘打110’呢。我觉得后来听见过警笛声。”

“路“伯伯叹一口气,他还是脸贴着地板的难受姿势。

“那个呀,是救护车。得把那个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送进医院。”

“她受伤了吗?”

“以伯伯所见,她也就是脸上划了一下子而已。不过她本人哭闹着要救护车。”

“伯伯,你不知道?“

“你说什么事?“

“她说肚子里怀了小孩。”

伯伯眨眨眼。因为一只眼紧挨着地板,样子很怪。

“伯伯,您什么时候来的?妈妈叫您来的?”

“不。今天预定要过来的。也告诉了你妈妈。你没听说?”

“我一点也不知道。”

“是吗,伯伯是来接你的。我觉得你早点来千叶更好,不必等到八月份。看看大海,心情会好转吧。我一下电梯,就听见你妈妈在大声喊叫。”

“现在几点?”

“已经是晚上了,九点过半。”

亘看着床底下的棉絮沉默了一下。为什么棉絮会聚在这里呢?妈妈每天都用吸尘器搞清洁的,不知不觉就积聚起来了。虽然亘完全不曾察觉,但尘埃的确就在这里,弄脏房间。

“妈妈会被警察带走吗?”

“为什么?”

“她打那个人了呀。”

“这么点事情还不构成犯罪。”

“可是,假如那个人怀的孩子死了,那是妈妈造成的吧?那样一来对方不会罢休的。那个人会报警,让警察来抓妈妈了吧?”

这回“路”伯伯就像刚才的亘一样,与地板粘在一起,看上去变成了地板的一部分。

“孩子肯定不会有事。”

他喃喃道,欠缺自信。

“伯伯,妈妈没打我,没有虐待我。”

伯伯疑惑地耸耸眉毛。

“那个人说了,我受的伤,应该是妈妈打的吧。说如果妈妈虐待我,要把我从妈妈身边带走。求求您,不要让她那样做。”

伯伯以手掩面,说道:“那女人竟然说这种话?我揍她就好了。”

“那女人说妈妈撒谎。说不会再上妈妈的当。可妈妈是不会干那种事的,不会骗人的。撒谎的是那个女人。”

“亘……”伯伯向亘伸出粗壮的胳膊,“好孩子,出来吧。伯伯不忍心看你缩在那种地方。好吗?听伯伯话出来吧。然后跟伯伯一起去千叶。每天出海、游泳捉鱼玩个够,在营火晚会烧烤东西吃。虽然伯伯冲浪很差劲,但附近有朋友玩得很棒,一起学吧。伯伯可以教你钓鱼。等你会钓鱼了,我们两人周游日本钓鱼去。伯伯努力攒钱,买它一条可以拖网作业的大游艇,由你来当艇长。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带你去……”

伯伯像机关枪一样喷射出语言的同时,泪水簌簌而下。这情形本身令人震骇,总是开朗、不知疲倦的犟伯伯,也像个孩子似的蹲着哭鼻子。我们现在如此凄惨了吗?

“噢。”亘小声说,“去千叶老家。不过,伯伯,把妈妈也带去吧。伯伯不会把妈妈一个人丢下吧?”

“当然啦。”伯伯吸着鼻子,用手背擦擦脸,“带上妈妈。我教她钓鱼好啦。”

到了半夜三更,开始播放全天综合新闻节目的时候,千叶的奶奶到了。她拎着超市的大袋子,呼哧呼哧喘气。

亘已从床底爬出来,泡了澡,正在往运动袋里塞衣服、打包。奶奶说声“我做晚饭”,便进了厨房。奶奶问什么东西搁什么地方的时候,就喊亘,问完马上把亘赶回房间。他不停地和“路”伯伯说话。妈妈一直躺着,没有出寝室。

三人围着饭桌吃饭。奶奶调味偏重,又不知道亘喜欢的菜式,饭又煮的软绵绵,一点都不好吃。不过,亘一不动筷子,奶奶就瞪眼,亘只好默默地吃下去。

“悟,我反对把邦子带去千叶。”

奶奶开腔了,她就等着晚饭结束。

“亘呢,你到奶奶那边住一下比较好,但妈妈在这边还有要紧事。明白吗?所以妈妈去不了。”

一和奶奶面对面,亘便无从争辩。奶奶的势头太强了。

“不过,妈,让邦子一个人待着挺不放心的。”“路”伯伯抗议道。

“那回小田原娘家也可以嘛。”

奶奶好像生气了。

“现在的情况下,和亘分开挺可怜的。”

“照此下去,亘才可怜呢。他要受邦子摆布哩。”

奶奶和“路”伯伯开始争吵。听见他们的对话,可以知道迄今为止,在爸爸和妈妈之间,爸爸和奶奶、伯伯之间,奶奶和妈妈之间,这几个组合中已进行过多次商谈,只是亘不知道,不被告知而已。

“到了这个地步,夫妻也只好分手了吧。”奶奶撅着嘴说,“不可能重归于好了嘛。”

“妈,亘也在哩。”伯伯脸色很难看。不过,奶奶也不肯退让。

“也好嘛,不可能总瞒着亘的。”

“可是……”

“说过那么多次了,阿明不是宣称绝对要离吗?重归于好是不可能啦。这种事,早了断为好吧。邦子那边也是可以重头再来的年龄。”

“别说得那样简单。”

“谁说简单了?就说我吧,到这把年龄臭小子才出这种问题,做梦也没想到。我这老骨头还想过几天舒坦日子呢。”

亘睁大两眼看着奶奶的脸。

“妈一头说讨厌自己被卷进麻烦事之中,一头又听信阿明那种只顾自己的辩解吗?我讨厌哩。那小子没个男人样。一想到他是我弟弟,我就想哭。”

“他确实是只顾自己啦。”奶奶略为收敛,顺手拿起抹布,握紧,“可是嘛,悟,并不都是阿明不好吧?你也听说过那女人的事吧?我记得她哩、也不是一无是处,她不就是从前跟阿明交往的女人吗?二人爱得神魂颠倒呢。我也有了思想准备,她就要嫁进来。可没料想半年不到。阿明就跟邦子结婚了,他简直跟中了邪一样。”

“妈,别说了。”“路”伯伯很在意亘,“那都是过去的事。”

“不就是过去的事情没完,变成今天这样子吗?阿明被邦子笼络住了吧?说是怀上孩子啦。阿明无奈决定结婚,结果好端端又说流产了。她是撒谎嘛。”

“妈!”“路”伯伯生气了,“别对亘说这种事!”

亘不知不觉中就喃喃自语道:“没事,伯伯,我听说过,我已经知道了。”

奶奶用抹布擦擦眼泪:“阿明真蠢啊。真是个笨蛋。可是不论他多蠢,毕竟是我儿子嘛。他既然那么不顾一切地追求,就随他意吧。假如邦子说什么也不离,我就给他下跪也无所谓……假如他能接受,我就那么做。”

这回奶奶真的哭起来了。

“路”伯伯有气无力地嘟囔道:“那亘不是很可怜吗,这算什么事嘛。”

“我来带他。”奶奶断然地说道,“再怎么说,这孩子是三谷家的后代嘛。这样做,也就方便邦子再婚了吧。”

亘头晕眼花起来,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似乎马上就要瘫倒在地板上。

就在此时,寝室的门打开了,妈妈像幽灵一样飘然而至。

“请您回去吧,妈。”

仅仅半天,妈妈看上去好像体重减了一半,不过声音还是很干脆。

“这里是我和亘的家。请您回去吧。”

“邦子?”奶奶站起来,“你呀,那么固执己见……”

“亘哪里也不去,我来抚养。”妈妈声调平平地宣布,“我也不跟阿明分开,我们是一家人。请不要自以为是说那种话。”

奶奶把手里的抹布摔在桌上。“究竟是谁自以为是?要说最初,不是你埋的种子吗?是你自作自受吧!阿明是说被你骗了哩。你明白吗?”

妈妈和奶奶迎面相对。本来无所畏惧的奶奶稍微倒退半步。妈妈身边的空气仿佛降至零下十度。

“妈,我们做了十二年夫妻。假如我欺骗阿明跟他结婚,能持续这么久吗?早就不会了。那个人之所以到今天还搬出从前的事,是因为自己做的事太亏心了。为了使自己的不端行为正当化而捏造理由。妈很清楚那人有这种行为,不是吗?”

奶奶平时就很犟的下巴,此刻更显得固执。

“你把我儿子说得那么不堪吗?就因为你这样,阿明才跑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

妈妈脸色苍白,紧盯着奶奶说道:“请回去。请离开这个家。”

“路”伯伯制止了要往妈妈跟前凑的奶奶。

“妈也好,邦子也好,别争了。今天够乱的了,烦透啦。”

奶奶挥挥拳头,说道:“悟,回家去。亘也走。”

亘断然地答道:“我要在这里。和妈妈在一起。”

奶奶露出痛苦的神情,好像很受伤,亘挪开了视线。

“好了,邦子。今晚我们先走了。”

“路”伯伯抓住奶奶的手腕,向大门口迈步。

“不过,邦子,你要冷静点。可不能自暴自弃呀。好吗?亘,伯伯明天再来。”

只剩亘和妈妈两人时,家中又太安静了。

“亘,睡觉吧。”妈妈下命令的口吻,跟刚才对奶奶说话的腔调一样,完全没有抑扬顿挫,“妈妈也睡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好吗?”

亘默然,只好返回自己房间。他不知该怎么办。白天,那个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看似可怕的魔女。可现在,妈妈像个黑衣魔女,一边喃喃念咒,一边搅拌热气腾腾的毒药大锅。

亘双手抱膝背靠床侧,希望马上入睡。明明不是可睡之时,视野却起了暗雾,是身心都期待着逃离现实。睡着吧,离开此地。

迷迷糊糊之中,不知何处的电话铃响起。几点?是谁打来电话?

电话铃不响了。妈妈接了电话?听见说话声,像是哭诉的声音,或者是在发怒?

假如是这样,睡着更好。真是受够了。

亘慢慢悠悠地沉入睡眠之中,仿佛坠入黑暗深渊。

然后——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有人在身旁摇晃亘的肩头,虽不是很使劲,但很耐心。

“亘,快醒来!”

听见有人呼唤。是谁的声音?那声音熟悉又陌生。

亘在声音的引导下从睡眠底部浮起。

“亘,要挺住呀。你不醒来的话,要出大事啦。”

亘睁开眼。一下子对不上焦,只是漆黑一片。

抬起头,在周围的昏暗中,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苗条的身影。

是芦川美鹤。

他披着魔导士那样的黑斗篷。斗篷之下也是黑衣,紧身衬衣配衣方便活动的裤子,皮绳编制的及膝长靴,腰系皮带,挂一把带鞘短刀。

他右手持杖,是一支杖头镶闪亮石子、放射奇异光彩的黑杖。

“芦川——”亘张口结舌,连忙环视四周。

十三前往幻界

“这里是……”

是亘的房间。虽然关了灯很黑,但错不了的。亘保持入睡时的姿势,靠着床侧。

亘向芦川扑过来,双手抓住斗篷下摆。

“芦川,你从哪里来?之前上哪里去了?干了什么?”

芦川伤感地笑笑,把手杖支在亘身边,一弯膝蹲下。

“说来话长。”他一边把亘的手从斗篷拿开,一边说,“所以长话短说吧。我来救你。因为我欠你人情。”

“欠我人情?来救我?这是从何说起?”

“试一下深呼吸。”

芦川稍稍仰起头。优美的鼻线发着光,显现在昏暗之中。

“闻到煤气味吧?”

亘猛吸几下鼻子。真的,好臭。

“你妈妈拧开了煤气栓。”

亘岂止惊讶,恐惧从脚尖直窜头顶。

“她想跟你一起死。只要不发生爆炸事故,城市煤气倒是死不了人的。她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得,得制止啊……”

芦川按着要站起来的亘的肩头,制止了亘。

“稍后也来得及。现在听我说。”

芦川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颈脖处。那里重叠挂了两件垂饰似的东西。他摘下其中之一,递给亘。

黑色皮带子上,连着一个小小的银白色金属牌。很轻,很漂亮。

“这是‘旅行证’。芦川说着,让亘握住金属牌,”有了它,就可以随意前往‘幻界’旅行。只要先去看门人出示它,他就会给你准备装备。像这样的——”

芦川伸一伸两只手,显示他的装束。

“——‘幻界’?”

芦川点点头。“你应该恢复记忆啦,所以明白了吧?你去过一次的。在那栋幽灵大厦的楼梯的悬空处,前面有一扇门。此刻看门人专门等着你。不过,让他等太久是不行的,得在黎明星闪耀之前去。”

“幻界。”将《萨加2》的世界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来的、不可思议的地方。

“那可不是虚幻的呀……”

芦川对亘的喃喃自语莞尔一笑。

“对呀,并不是虚幻的。‘幻界’是实实在在的。此刻我就从那里来。原一开始旅行,但我看了‘真实之境’,见到了你的情形。不该多管闲事的,可是……”

芦川咬了咬嘴唇。

“刚才说了,因为欠你人情嘛。而且,你跟我挺像的,背负着同样的东西。所以,我也想给你机会。”

“机会?”

芦川站起来,把斗篷掀到肩头。

“‘幻界’,是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类,以其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地方。所以永远都会存在。但分隔二者的‘要御扉’,十年才打开一次。而且,首先还得有适合作为前往‘幻界’通道的地方,需要那附近有强烈愿望的人,他要豁出命来克服所有困难,力图改变命运,取回已失去的东西,否则,‘要御扉’便不会出现。”

芦川再次握杖在手。

“适合作为通道的地方……”亘重复道。

“没错。大松大厦的楼梯就是。”芦川郎朗说道,“所谓楼梯,即使不是那栋大厦,也容易成为前往异界的通道。著名的鬼屋——所谓幽灵出没之所,楼梯也很多吧?楼梯原本就具有那样的功能。这种建筑物从中穿过空间,无路处亦成通途。”

亘无言,只是仰望着芦川端庄的脸庞。

“大松大厦的楼梯建了一点又丢下,无处可通。所以,在那悬空处前面,聚集了通往‘幻界’的力。我到那里去了,于是,要御扉便出现了……”

“你——祈求改变——命运?”

“没错。”芦川没有丝毫迟疑,深深地点头,“你知道了吧?我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亘点头。芦川的母亲。父亲杀了母亲,杀了母亲的情人,杀了芦川的妹妹,等着芦川放学回家……

“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芦川平静地说,没有多余的激昂,“所以,我决定前往‘幻界’。”

他抓起手杖,收在斗篷下。

“‘幻界’很大,危机四伏、鬼魅百出。不过,只要能够抵达‘命运之塔’,我就要去。”

“‘命运之塔’……”

“那里居住着司职人类命运的女神,抵达者可如愿以偿。我一定要找到那里。然后改变命运。我决不放弃。”

芦川的声音微微颤抖,第一次透着情感。

“假如——假如我力量不足,不能救回父母,我也得救回妹妹。我要把她带回现实世界。因为她——她真的很小呢。”

斗篷之下,芦川双手攥得紧紧的。

“我也想去,去命运之塔。”亘也站了起来,双手要去握芦川的手,“求你,带我一起去吧。”

“那不行。”芦川悄然退后,“前往命运之塔的路,必须凭自己的力量找出来,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抵达的话,女神就不会出现。靠别人不行。”

“那……那可是……太难了呀。我们,只是小孩子呀?”

“这可是改变命运啊,哪有容易可言呢?”

一瞬间,芦川恢复了亘熟知的、蔑视他人的眼神。一种奇特的、久违的感觉。噢噢,这小子是真正的芦川美鹤。

“我得回去了。”芦川又后退一步,“亘,假如下了决心,就去要御扉。因害怕而放弃的话,也不要紧。要御扉等到黎明时分就会消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芦川身体的轮廓开始模糊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银光围绕着他。

“可是,那样的话,你的命运也就是这个样子啦。不但毫无改变,可能还要恶化下去。”

好好想想吧——芦川留下这句话,消失无踪。

好一会儿,亘跪立不动,凝视着芦川消逝了的空间。这时,一件东西轻轻掉在脚旁。

垂饰。是“旅客证”。银色的、像亘的尾指指甲般大的金属牌闪着光。这是因为亘的手指松开,从他掌心滑落的。

在亘注视之下,金属牌一瞬间闪烁七彩光辉,强烈的光芒令人不禁抬手掩眼。

这时,一个不明来源的浑厚声音在呼唤:

“你已获选。勿走错路。”

亘拾起垂饰,站起来。

厨房的煤气栓都打开了。亘关好煤气栓,打开通阳台的窗户。

闷热的夜晚。街上笼罩着沉着的夜间气息,不过,亘额头冒出的汗珠,与气温无关。

亘挂好垂饰,走向大门。他在妈妈的寝室前止步,在心里头向半开的房门内呼喊:

——妈妈,我要出去一趟。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要改变命运给您看。我要让爸爸不再变成那样,我要让妈妈不必再承受那样的非难,我要让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不再出现在爸爸面前。

让我们一家三口快了、和睦地过日子。

改变命运。不,与其说改变,毋宁说让不正当地被扭曲、被改变的命运,返回原先正确的样子。

来到街上,夏夜夜深时分,亘朝大松先生的大厦跑去。穿运动鞋的脚轻轻蹬踏着沥青路,每跑一步,胸前的垂饰牌便晃动一下。

大松大厦出现了。不知是否因心理作用,被蓝色防水布包得严严的影子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神秘感。

巨大的路标——只有知情者才会明白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标。

亘在以往那个地方撩起防水布,滑入般进入里面。

里面很明亮。像无数萤火虫飞来飞去一样,微小的光粒子在飞舞。这些粒子也粘到亘身上,亘一抬手一伸腿,周围的光粒子便跃动起来。

那段建了一半的楼梯尽头处,出现了一扇门。古色古香的门扉四周,白光环绕。光呈放射状漏散出来,几乎不能直视。

亘踏上阶梯,仿佛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他目光不离门扉,走着走着,他自然地抬起手,握住垂饰牌。

亘站在门扉前,从门扉周围漏散的白光更加强烈。七色光带在里面反时针方向转动。亘手上的垂饰牌又发出了七彩光芒,仿佛与之呼应。

门扉缓缓开启。光扑面涌来。亘眯着眼,扬起下颚,伸展双手,全身承受着光。

然后,他迈步走进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