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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鉴别所的调查室,与我对坐的棚冈佑真毫无生气,一脸沮丧。

我从年龄开始向他确认各种情况和生活经历,他总是回答“是”,就算跟他说“如果与事实不符一定要告诉我”,他也只说“是”。于是我故作幽默地说:“那在你想说‘是’的时候,尝试说一下‘不是’吧。”尽管如此,他还是回了我一句“是”,这让我羞愧得想低下头。他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天的车,是你偷来的吧?”

“是。”

“那辆车一直停在附近的月租停车场,你就盯上了?”

“是。”

“钥匙是从哪儿来的?”其实这些警方已经调查过。那辆老旧的黑色奥德赛的车主将钥匙藏在了自古流传的位置——遮阳板后面,所以轻易就能把车偷走。

对这个问题,他连“是”都没有回答。

“你平时都在什么时候开车?啊,你是在哪儿学会开车的?”

关于这个问题,警方也提供了信息。网络上到处都能找到驾驶的教学视频,棚冈佑真就边看边学会了。他趁天亮前还没什么人的时候偷走奥德赛,在公园的大型停车场里练习驾驶,最后熟练掌握了。

“你都已经十九岁了,只要考到驾照,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开车了?”

“是。”

“你是觉得无证驾驶更刺激?”

“是。”

“车技有进步吗?”

“是。”

“那天出事有什么原因吗?”

“是。”

“为什么?”

“是。”

对话并不像打乒乓球那样能够顺畅地一来一回,我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每次提问都像棒球投手那样抱着每一球都要直取死角的心情。

“再说‘是’,我可就要罚款了。”

“是。”

看来这种像小学生之间的问答行不通。

我想先将他无证驾驶而引起的车祸放一放,针对另一场车祸提问,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已经到嘴边的话被我咽了回去,又来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想谈的,是他父母遭遇的车祸。

要提起那个话题并不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也不是出于我觉得有趣,而是因为那是一项与他的人生经历相关的非常重要的调查。尽管如此,我还是犹豫了。

从此前的对话中可以猜测,他对我敞开心扉似乎不太可能,一旦我提起那件事,他一定会连窗子都关闭、上锁,甚至还会缠上两圈铁链。那就好像是面对着一个写着大大的“关”字的按钮,我实在没有勇气按下去。

“你跟伯父谈过了吗?”

“是。”

“他很担心你吧?”

“是。”

“你伯父说,其实你不是坏孩子。”

“是。”

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已经无球可投了。可就在我抛出下一个问题的瞬间,他的反应出现了变化。

“你并不是故意要撞那个慢跑的人,对吧?”

提这个问题我并没有特别的用意,只是投了个有点偏的球,想试试对方的反应,观察一下,但之前连挥棒击球的姿势都没有做过的棚冈佑真却突然打算挥棒,吓了我一跳。只见他眼神突然起了变化,浑身散发出随时要扑过来的气场。他一副惊讶的表情,身体僵住了,紧接着回答:“不是。”

我没有意识到他这个回答的意义有多么重大,追问道:“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并没有再给出任何回答。

回到家庭法院,听到木更津安奈那句“这里面有内情”的提醒后,我才意识到当时应该深挖下去。

“难道那是决定性的一球?”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难道他是故意的?”

“故意?你是说,他故意撞那个人?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木更津安奈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不过,那个人真倒霉,他好像还很年轻。”

“四十五岁。”棚冈佑真开车撞倒的男子当场死亡。

“这么年轻,跟主任差不多大吧。”

“是啊。”我不记得阵内的确切年龄,但应该差不多。

我不禁想象起那个四十五岁就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被剥夺的未来。漆黑而泥泞的苦楚,或许该说是孤独感,涌进我的脑中。身体仿佛变得空荡荡的,强烈的不安将我淹没。太突然了,死得太突然了。我又想到夺走那个人人生的棚冈佑真,胸口感到一阵抽痛。他夺走了一个人的人生,是这起事故的罪魁祸首。

“说起主任……”木更津安奈压低了声音,“我不记得具体时间了,不久前,我去过一家咖啡厅,是家私人经营的复古小店,我头一次进。我走进去时,看到主任正跟一个奇怪的大叔坐在角落里。”

“怎么个奇怪法?”

“啊,我只是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了,其实也没有很奇怪。”木更津安奈马上做出更正,“只是他和主任坐在一起显得很奇怪。”

“会不会是主任手上某个案子的相关人员?也许是陪同人。”陪同人,即处理未成年人案件的律师。“不过要开会的话,完全可以在这里开啊。”

“主任当时非常生气。”

“生气?”

“当时他们正对着一些好像文件的东西,我听不到他们的谈话。那到底是什么呢?我本来想下次见到主任问问他,结果忘了。”

“那是房东。”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转过头,发现阵内站在不远处。

“房东?出租公寓住宅的房东吗?”

“没错。”

“你没交房租?”

“不是。”阵内没好气地说完,挠了挠耳朵,“那人没孩子,正在为死后财产该给谁而烦恼,于是我就提议说干脆给我算了。”

我无奈地想,那句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呢?但再仔细一想,也不能完全肯定那是谎言。这正是阵内可怕的地方。

“主任,你是不是骗那个大叔了?我看人家都哭了。”

“我没骗他,他也没哭啊。”

“眼泪都在打转了。”

阵内和木更津安奈都是那种想当然的人,总喜欢凭一己之见对事物做出臆断,所以两边都不太可信。

阵内沉默了片刻,我还以为终于安静下来了,结果扭头一看,发现他正用典型的偷窥姿势看我打开的资料,把我吓了一跳。

“你干吗一惊一乍的,我又不是在看你外遇对象给你写的信。”

“我倒想问主任,你干吗悄无声息地偷看我的东西?”

“偷看不都是悄无声息的吗?我以为你在看外遇对象给你写的信。”

“麻烦你不要以我有外遇对象为前提说话。”

“没有吗?”

“当然没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最开始就没有过。”

“主任呢?”木更津安奈突然插话,“我知道你没结婚,那有没有恋爱对象?无论男女。”

“那你自己呢?”阵内粗鲁地问了一句。

木更津安奈面无表情地回答:“听说,你这样已经构成性骚扰了。”

“我只不过是把你投过来的球打回去而已。”阵内叹息道。随后,话题又回到了棚冈佑真的案子上。“被害人的家庭状况是什么样的?好像有个女儿?”

“他离婚后一直独居。前妻和女儿都回老家了。”

“他一定是那种每天早上都要慢跑、从不偷懒的认真性格。”

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人生被一辆突然冲上人行道的汽车彻底打碎的男子。虽然本能地想逃避那种恐惧,但身为调查官的我告诫自己不能逃避。那个男子一定很不甘心。

“那小子是什么感受?”

“那小子指谁?”

“那个开车把人撞死的少年,人称棚丹的棚冈。”

“他得了一种只会说‘是’的病。”

“那是什么?”

我跟阵内讲了面谈的情况,阵内一脸无趣地噘起了嘴。“最后遭殃的是他自己。”

“这没办法从得失的角度来考虑吧。”这在原则上是应该移送回检察官的案件,如无意外会进行刑事审判,也不知道他到底对这个情况理解了多少。

“他的父母呢?”

“棚冈佑真从小就被寄养在亲戚家。”我看了一眼档案,“好像有点棘手。”

“怎么说?”

“他的父母都在车祸中去世了。”

面谈时,我迟迟找不到时机向棚冈佑真提起的,就是这个话题。棚冈佑真四岁那年,他一家人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前方突然有车撞上中央隔离带。棚冈佑真的父亲恐怕是那种看到事故发生无法置之不理的性格,当即停下车打算上前查看情况,却有一辆车从后方疾驰而来。母亲慌忙上前想把父亲拽回来,结果两人都被撞倒了。我还记得在电视上看到过那起令人心痛不已的事故的新闻报道。对我来说,那是在遥远的某处发生在两个陌生人身上的事故,我只是感叹了片刻,并没有抱以太多关心,也没有记在心上。毕竟那种事情实在太多了。

新闻提到车上还坐着那对夫妻的儿子,我当时痛心地想,突然失去父母的他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呢?当然,这也只是看到新闻那一刻的想法,之后很快便遗忘了。因为我做梦都没想到,在接下来的人生中还会与长大后的那个孩子碰面。

“父母因车祸去世,孩子长大后在车祸中夺走别人的性命,真是太让人痛心了。”我半带感叹地说着,看向阵内。

“是啊。”阵内皱着眉,似乎在思考。

“怎么了?”

“再让我看看棚丹的资料。”话音刚落,阵内就一把抓过我桌上的资料。

“主任,你应该早就看过这个了。”我顿了顿,略带嘲讽地补充道,“因为你是主任嘛。”

“只是浏览罢了。”阵内面不改色地说道。

真不愧为越不在理就越觉得自己有理的人,他竟大大方方地看起了资料。只是,就算是阵内,面对因车祸失去父母的孩子十五年后变成肇事者这种命运的作弄、不祥的巧合,好像也无法掩饰惊讶。

“你怎么看?”

“你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像蹩脚的采访。”

“这不是采访,只是普通的对话。”

“嗯。”阵内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不一会儿,他自言自语般说:“有二就有三。”紧接着,他像想要碾碎纸上的那些话语一般,啪地合起资料,还给了我。

“等等,主任,你是说在父母的事故和这次的事故之后,还会有下一起事故?不要讲那么不吉利的话。”

“我的预言又不一定会成真。”

“不是会不会成真的问题,能不能麻烦你别讲那种可怕的话。”

阵内露出厌烦的表情,沉默着离开了办公室。

“好难得啊。”木更津安奈说。

“什么?”

“主任竟然说自己的预言不一定会成真。平时他不是总说,自己的预言一定会中这种一味自我肯定的话吗?”

“是吗?”

“嗯,他一定是觉得自己确实说错话了。”

“会在意自己说错话的主任……”我喃喃道。老实讲,在我看来,这跟告诉我甘地会家暴一样不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