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肩头和心头

月明无贵贫,月色登门做客不敲门,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驱邪祟,尤其冬日温暖如棉袄,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陈平安独自一人,在斩龙崖凉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没胆子去敲宁姚的院门,去他的酒壮人胆,屁用没有。

日上三竿时分,陈平安又御剑出城,去往避暑行宫。愁苗和董不得这些本土剑修,除了庞元济都已经不在,邓凉这些外乡剑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会各自家乡的剑仙前辈,或是与相熟朋友叙旧,所以到最后只剩下林君璧和庞元济在手谈,陈平安观棋不语,林君璧棋术要比庞元济高出一筹,胜负没有悬念,陈平安看了一会儿,就去档案库翻翻检检,结果林君璧跑来说大剑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见隐官大人,不过这位大剑仙还算讲规矩,没有进门的意思。

陈平安让林君璧继续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门口那边,见到了米祜,是自家隐官一脉扛把子米裕的兄长,剑气长城最新也是最年轻的一位仙人境。

陈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没怎么客套寒暄,说道:“边走边聊。”

两人并肩而行,米祜开门见山说道:“陈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

米祜说道:“我希望靠着我的那点战功,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如今身在倒悬山的弟弟,能够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们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战功应该够了。不过米裕毕竟是玉璞境剑仙,每一位剑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都需要老大剑仙点个头,过个场,我们隐官一脉才好画押作准,这件事才算板上钉钉,到时候外人谁都说不了闲话。”

米祜说道:“老大剑仙点头了。”

陈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剑仙都答应了,米大剑仙其实无须与我商量,米裕退路无忧。在浩然天下,一位异常金贵的剑仙,处处都去得,只要自己愿意,山上仙家祖师堂,山下王朝金銮殿,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

米祜说道:“我那弟弟,在那外乡若是没人照应,我不还是不放心嘛。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们剑气长城的练剑,具体怎么个德行,我虽未亲身去过,却一清二楚,钩心斗角,乌烟瘴气,整一个骗子窝。米裕与女子打交道,本事还行,一旦与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争,他心思单纯,会吃大亏。”

陈平安知道这位仙人境大剑仙的意思,是要自己这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多上点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与老大剑仙的约定,未来自己的处境,陈平安不好提前泄露天机,所以只能先酝酿一番措辞。

至于米祜言语之中,有无含沙射影自己这位隐官大人,陈平安大人有大量,就当耳边风了。

米祜说道:“只要你肯点个头,我必有重谢。说到做买卖,我相信二掌柜。”

被人误会了。

陈平安却没有解释什么:“重谢就算了,米裕在隐官一脉这两年,也积攒了不少战功,你不用额外付出什么。只是这种事情,成与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约定,其实米裕自己怎么想,才是关键。”

米祜皱眉道:“就凭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随便找几个剑仙将他打晕了,带去浩然天下。”

陈平安问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不开心结,修行路上,会很麻烦。在那边修行,担着个剑气长城的剑仙身份,意外不会多,但只要有,就会很大。”

米祜斩钉截铁道:“活着比天大。能够多活一天是一天。何况你别小觑了我弟弟的道心,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陈平安点头道:“倒也是。”

陈平安说道:“那就让米裕去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或是郦采剑仙的那座浮萍剑湖,两地都需要一位剑仙供奉,又不用米裕如何厮杀。将来具体去哪里,让米裕自己挑选。”

米祜疑惑道:“为何不是去你的山头?”

陈平安摇头道:“我有一大堆旧账在身,米裕就算离开了倒悬山,到了落魄山,还是没几天安稳日子的,没必要。”

米祜却说道:“那就让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担任供奉,敬香拜挂像上谱牒的那种。”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与你说些敞亮话了。若只是买卖,傻子才会拒绝一位剑仙供奉,我正是将你弟弟当作了朋友,才不让他去宝瓶洲蹚浑水。在那与剑气长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芦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张最好的护身符,其余八洲,都无此好处。”

米祜说道:“叽叽歪歪像个娘们,米裕就去宝瓶洲落魄山,少废话,你我说定了!”

好好跟你米祜大剑仙讲理,还骂人是吧?

陈平安刚要说几句“中正平和”的言语,不承想米祜这位大剑仙神色郁郁,已经低声开口道:“我那弟弟,总觉得是他丢了我这兄长的脸面,那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这兄长,侥幸练剑资质不错,此生唯一擅长事,就是练剑,那么他都已经成为一位玉璞境剑仙,又岂会丢脸?岂会被整座剑气长城看笑话?所以到底是谁亏欠谁,还想不明白吗?我米祜,此生唯恨剑道境界不高,跻身仙人境都要磕磕碰碰,一直无法让人不笑话米裕。”

陈平安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了口酒,轻声劝道:“这些心里话,与米裕当面说更好啊。”

米祜摇头道:“算了。心里话就搁心里,真要见了面,反而说不出口。”

话已至此,陈平安就不再劝什么。

米祜突然开始大骂:“一帮连娘们到底是啥个滋味都不晓得的酒鬼老光棍,也好意思笑话我弟弟,笑他个大爷,一个个长得跟被车轱辘碾过似的,能跟我弟弟比?这帮光棍,瞧见了娘们的大胸脯大腚儿,就挪不开眼睛的可怜玩意儿……”

陈平安转头望向米祜。你米祜好意思说别人?

米祜到底是大剑仙,一下子明白了年轻隐官的眼神意思,改口道:“有些人,不是光棍胜似光棍。我来之前,听说有人与阿良在谢姑娘的酒肆喝酒,没花钱。还听说谢姑娘今儿生意开张后,眉眼含笑,容光焕发,好像变了个人。”

陈平安报以微笑,假装听不懂,在心中默默掏出一本小账簿,把这笔账记在了这位米大剑仙的弟弟米裕头上。一定要寄信回落魄山,让米裕在落魄山折腾一整年的镜花水月,不赚够一大笔谷雨钱就一直扣押在山头。

两人走到了一座剑仙私宅附近,私宅名为种榆仙馆,正是那座地基不寻常的宅子,旧主人剑仙炼化了一块明月飞仙诗文牌。只是私宅已经荒废多年,剑气长城不在城内的剑仙宅邸大多如此,剑仙身死,若是嫡传弟子也都一并战死,彻底断了香火之后,就沦为无主之地,会被隐官一脉按例收回,租赁或是转赠给新的剑仙。

比如太徽剑宗的私宅甲仗库,就是凭借战功换来的,而女子剑仙郦采到了剑气长城,先是租下了剑仙遗留的私宅万壑居,结果她眼馋周边那座通体由一块仙家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愿意以一个天价购买下来,但是避暑行宫一开始没点头,毕竟不合规矩,把郦采气得不行,直接飞剑传信年轻隐官,把陈平安骂了个狗血淋头。

后来战事吃紧,神仙钱急缺,陈平安就让董不得去通知万壑居,只要价格再翻一番,就可以买下整座停云馆。

后来桂花岛渡船到达倒悬山,其中就有玉圭宗姜氏托运而来的一箱箱雪花钱。

米祜停步,因为远处有人御剑而落,看样子是来找身边的年轻隐官的。

来人是那个面容苦相的中土剑仙苦夏。

米祜便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今日托付之事,有劳了。”

陈平安答道:“我会尽力而为。”

米祜得了承诺,瞥了眼那个苦夏剑仙,便丢出一枚养剑葫给陈平安,说了句“古法炼制,品秩还行”后,直接御剑升空,远去城头。

陈平安拿着那枚质地冰糯的养剑葫,暂且收下,以后转交给米裕就是了。

苦夏剑仙来到陈平安身边,面有为难神色,便显得更加苦相。

陈平安将两枚养剑葫都悬挂腰间,好事成双,与这位邵元王朝的剑仙笑问道:“是要林君璧离开了?”

苦夏点头道:“自知不合时宜。所以不出半个月,中土神洲一艘跨洲渡船之上,就会与避暑行宫有些表示,是我们邵元王朝的一点心意。”

陈平安有些无奈。剑仙苦夏,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

说实话,林君璧如果不是自己选择留在隐官一脉,早就可以离开剑气长城。

林君璧要走,避暑行宫任何一位剑修,都觉得理所应当。结果被剑仙苦夏这么一说,好像林君璧离去,就会成为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以至于邵元王朝那位国师、林君璧的传道之人,必须破财消灾,与剑气长城换取林君璧的返回家乡。

不过来自邵元王朝的天材地宝神仙钱,陈平安赚得很心安,多多益善。

所以陈平安没怎么欺负老实人,直接说去避暑行宫那边,把林君璧喊出来与苦夏剑仙见面。

苦夏却没挪步,望向种榆仙馆的大门,问道:“隐官大人,可知这栋宅子名字的由来?”

陈平安说道:“不太清楚。”

其实陈平安担任隐官这些年,喜好翻阅检索避暑行宫的众多尘封秘档,这已经成为他一件忙里偷闲的散心事。

将私宅更换名字为种榆仙馆的上任主人,是位女子,还是剑气长城难得有些文人习气的本土剑仙,与郭稼一样,喜好种植仙家花卉,曾经托付倒悬山,从扶摇洲购买了一株榆树,移植小庭,忽发一花,高迈屋脊,让其心生欢喜,就改了宅邸名字。只是剑仙一死,又无弟子,宅子多年无人打理,种榆仙馆又有一层仙家禁制,外人不会擅闯,所以如今宅子里边的光景,榆树是枯死还是繁茂,是花开还是花落,已经无人知晓了。

苦夏说道:“我与好友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友爱慕这位剑仙的一位弟子,只是规矩不可更改,两人无法成为神仙道侣。”

陈平安说道:“你那朋友若是留下了,不就可以成为一对眷侣?”

苦夏苦相更苦,感慨道:“我们浩然天下的剑修,能有几个是无牵无挂的山泽野修?就算一开始是,就像皑皑洲的邓凉,最终还是会被大宗门祖师堂收纳的。何况我那好友,自幼便是被寄予厚望的谱牒仙师,师门恩重,如何是说割舍就割舍的?师门当中,又有好友极其敬畏的长辈。”

陈平安说道:“难两全。”

苦夏剑仙转头说道:“所以我与好友,都很佩服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苦夏剑仙,既然不会撒谎就别撒谎了。”

没什么好友,也不是什么剑仙的弟子,分明就是苦夏本人,就是那位女子剑仙。

苦夏剑仙无奈道:“先前那趟送行至南婆娑洲,一路上人人劝我,郁狷夫和金真梦、朱枚这些晚辈都劝我,好像我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壮举,我实在是心中愧疚,当不起他们的那份敬佩。”

陈平安说道:“若是苦夏剑仙说开了,信不信郁狷夫与朱枚只会更加敬重前辈?”

苦夏剑仙先是茫然,继而恍然,最后有些释然:“不说开好,还是不说开好。身为长辈,与晚辈说这些儿女情长,不合适。”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种榆仙馆的主人,当年是为了积攒战功,反而战死,你就不怨恨老大剑仙,不怨恨这座剑气长城?”

苦夏剑仙摇头道:“没有剑气长城的水土,我能遇到这样的她吗?”

这是苦夏剑仙的真心话。不恨剑气长城,恨什么,要恨的,也是自己的窝囊。

陈平安点点头。

先有林君璧,再有苦夏剑仙,陈平安对邵元王朝的印象,好转几分。

阿良昨天揭开一个谜底,今天苦夏剑仙又解开一个谜团。

苦夏剑仙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不是说自己对这里半点不熟悉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先前说‘不太清楚’。对于就在避暑行宫眼皮子底下的种榆仙馆,身为隐官,职责所在,多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苦夏剑仙无可奈何。若是跟亚圣一脉的读书人打交道,肯定不会如此。

带着苦夏剑仙返回避暑行宫,陈平安喊了一嗓子,白衣少年林君璧飘然走出大门,仙气十足。

见着了苦夏剑仙,林君璧立即知道了来意,便与陈平安抱拳无言。

此时离开避暑行宫和剑气长城,卸去隐官一脉剑修的担子,终究会有一丝临阵脱逃的嫌疑,比如邓凉、曹衮诸人就会有此心理负担,不过林君璧却绝对不会有此想法。

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好聚好散,不是容易事。珍重。”

林君璧直腰而立,还是抱拳道:“在隐官大人身边的这些岁月里,学到了很多,受益匪浅,君璧铭记在心,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陈平安笑道:“客气话少说,实惠事多做。至于早年那桩约定,我肯定帮你做到。”

林君璧立即心领神会,满脸诚挚道:“隐官大人精通弈棋,那棋盘棋盒就留在避暑行宫了。”

陈平安一巴掌重重拍在林君璧肩头,微笑道:“看来君璧是学到几分真本事了的。”

苦夏剑仙如释重负。他先前还担心因为邵元王朝国师,以及那帮年轻剑修的关系,年轻隐官会故意刁难林君璧,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苦夏剑仙掏出一封密信,递给林君璧,与他说道:“君璧,不出意外,你明天就应该离开,刚好乘坐南婆娑洲一艘返程的跨洲渡船。这封信,你先生刚刚飞剑传信倒悬山春幡斋没多久,托我交给你。”

林君璧今天肯定会留在避暑行宫,何况城内剑仙孙巨源的那栋宅子里也没个熟人了。再者孙剑仙如今对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印象极差,后来又有了边境一事,林君璧就不去自讨没趣了。何况林君璧与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关系都处得不错,尤其是与性情开朗的曹衮、玄参,如今更是关系莫逆。郭竹酒一直怂恿他们三个斩鸡头烧黄纸,小姑娘说她都已经准备好一切物件了,万事俱备,只差三人磕头!

苦夏剑仙告辞离去,临行前叮嘱了林君璧一番,这趟归途,多加小心。

苦夏剑仙,没有直接返回城头,而是散步去了种榆仙馆。

一脸苦相的老人,看着宅子那边,神色恍惚之后,有了笑脸。

林君璧回了避暑行宫,和庞元济继续下那盘胜负已定的未完棋局。

庞元济笑道:“是不是我们下的最后一盘棋了?”

林君璧问道:“那就让你赢一次?”

庞元济说道:“让隐官大人帮你下棋,就不用让。”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旁观棋,没好气道:“我跟人正儿八经下棋,还没输过一场。”

庞元济问道:“你下过几场棋?”

陈平安斜眼道:“你管我?”

庞元济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余着。”

林君璧眼睛一亮:“行啊。”

陈平安也松了口气,摘下腰间那枚米祜赠送的养剑葫,端详起来,暂时自己还是它的主人嘛。

养剑葫底部,篆刻有“濠梁”二字。养剑葫材质不明,也不知一位大剑仙所谓的“品秩还行”,是怎么个还行。

庞元济转头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是米祜早年从战场上一位元婴境妖族的尸体上捡来的。米祜得手之后,从来没有让人帮忙勘验,品秩如何,不好说。”

陈平安死死盯着手中的养剑葫,只差没把脸贴上去了,随口说道:“好东西到底有多好,我不敢说,可是不是好东西,我入手一掂量就清楚,你不会懂的,这是一门看天赋的大学问。”

庞元济不想接茬,转移话题:“先前五人围杀,你怎么活下来的?愁苗剑仙都说自己未必能够脱困。”

背箧、离真、雨四、涒滩、流白,五个顶尖天才的围杀之局,还有一个王座大妖的事先铺垫。所以剑气长城的好奇之人,不会只有庞元济一个。

许多关于年轻隐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个大概,哪怕是亲眼见亲耳闻,那一样等于什么都不知道。比如如今都猜测陈平安的那把本命飞剑,应该能够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但是仅是小天地,就还有个三六九等,神通各异。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后,就被陈平安收入咫尺物。

陈平安没有说具体过程,只是与庞元济和林君璧说了对方五人的飞剑和手段。

如果需要并肩作战,出城厮杀,陈平安也不介意和两人多说内幕,既然不用,多说无益。毕竟与人坦诚相待,不是时时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对方一个不小心没接好,伤人伤己。

林君璧问道:“如此说来,还是那个流白的本命飞剑,最为凶险?”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跻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飞剑最要人命,麻烦得很。”

如果那场围杀纯粹比拼杀力大小,几个陈平安都交代在那边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不过我们暂时注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笔买卖,我没赚什么,却也没亏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这么古怪诡谲的飞剑,我还是第一次听闻,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剑仙的本命飞剑,极其细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飞剑这么夸张。”

陈平安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缩地山河,陈平安直接从避暑行宫来到躲寒行宫。结果没瞧见教拳的白嬷嬷,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来是背着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着,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宫,此刻正在演武场上,与围成一圈的那些武道坯子,说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之局。

郭竹酒没见过那场厮杀,陈平安先前一直在宁府养伤,也没和她说过一句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说八道,纯属杜撰。不过陈平安也没拦着,远远坐在廊道栏杆上,由着这位弟子当那说书先生。

先不说拳法,只说“说书”一事,郭竹酒是得了真传的。

郭竹酒一个金鸡独立,满脸肃穆:“形势险峻,五个杀红了眼的剑修,那五把品秩极高、最少得有元造化两个个头那么高的本命飞剑,齐齐而至,你们怕不怕?别说你们,我都怕!你们想啊,那离真是托月山的关门弟子,背箧还是刘叉的开山大弟子,至于那流白,也是通天老狐周密的嫡传,这仨多大的靠山,多大的来头?再说了,雨四和涒滩既然能待在那甲申帐,肯定都不简单,不然屁大年纪,就能跻身蛮荒天下的百剑仙之列?但是没事,毛毛雨的小事儿都没有,我师父当时临危不乱,就这么一下,气势就很吓人了,你们也算是学拳之人了,应该知道武学大宗师的每一个拳架,都是大有讲究的……”

陈平安是真听不下去了,何况自己弟子的姿势,真是半点高人风范、宗师气度都没有。他赶紧起身,一步掠到了演武场,咳嗽一声,提醒这个帮倒忙的弟子,可以收工了。

郭竹酒扭头看到了师父,担心师父太高风亮节,不让自己说几句公道话,便有些着急,姿势不改,竹筒倒豆子,以极快速度说了好几百字的后续战况进展。

陈平安走到郭竹酒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脑袋,郭竹酒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我也只能说出师父出拳万分之一的风采,惜哉惜哉。”

那个叫姜匀的孩子双手环胸:“陈平安,郭姐姐说你一拳就咔嚓了那个叫流白的女子剑修,是不是真的?你这人咋回事,对方五个剑修,四个男的,你不去一拳打杀了,结果专门挑女子下手,你是不是拣软柿子捏啊?”

说到这里,姜匀嘿嘿笑起来,一下又一下挑起眉毛:“捏软柿子,那一拳朝哪儿打的?我可听说了,当时战场,十分古怪,看不真切,跟盖了被子似的,外人瞧不出被子里边躺着谁……”

郭竹酒摇摇头,眼神怜悯:“姜匀,咱俩梁子算是结下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匀破天荒有些急眼了:“郭姐姐,别啊,咱们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弟,别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和气,就算伤了和气,你以后也千万别去我窗外敲锣打鼓啊……”

陈平安笑道:“行了,开始练拳。郭竹酒在一边看着。”

郭竹酒谨遵师命,去一旁站着。

陈平安经常会来这边,帮着这些孩子喂拳一个时辰。

所谓的喂拳,就是让孩子们只管对他出拳,不用讲究任何拳招。

姜匀瞥了眼隐官大人:“看你受伤不轻的样子,我怕自己一拳把你打趴下。你可悠着点,别逞强。你几天没见我,不知道吧,我如今拳法大成,出拳没个轻重的,一拳下去,天崩地裂。”

陈平安望向这个习武资质最好、嘴把式更是天赋异禀的孩子。

姜匀立即倒退数步,拉开拳架迎敌,一蹬脚,一退再一进,高高跃起,直接来到年轻隐官身前,就是一拳。陈平安一手负后,歪过脑袋,一手按住姜匀脑袋,轻轻一推,后者重重砸在地上,几个翻滚起身。

在姜匀率先出拳之后,那个名叫元造化的假小子紧随其后,从年轻隐官身后,一腿扫去,陈平安侧过身,一肘砸下,将小姑娘直接摔在地上,又一脚踹在她的脑袋上,小姑娘整个人瞬间倒滑出去。

陈平安的喂拳,自然需要压境,也从无失手。

按照约定,什么时候陈平安挨上一拳,就算这些孩子出师了,可以各自回家一趟。

有孩子被陈平安按住肩膀,轻轻一推,撞在后来者身上,两人一起倒飞出去。

一个已经靠近陈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脸庞,陈平安手腕一拧,孩子立即双脚悬空,横飞出去。

“形随意走,气走丹田,意贯全身,我辈武夫,顶天立地,拳出快如飞剑,拳意不输剑仙。”

陈平安缓缓而行,闲庭信步,一拳打在一个孩子的脖颈上,打得对方脑袋一歪。陈平安变拳作掌,手心朝下,手背拍在那个孩子肩头,后者踉跄跌倒在地,陈平安轻轻抬脚,拳意寸劲从布鞋鞋底下透出,将那慌乱中仍要递出歪斜一拳的孩子一脚踢飞,同时挡住另一个孩子的出拳,后者两脚一线,劈拳而至。

“刚劲猛烈,无坚不摧,要思拳停。拳意化用,细密如针,当思拳进。”

陈平安挪步侧身,一拳打在那个孩子的后脑勺上,孩子直接扑倒在地,砸在演武场地面上,鼻血直流。

一个孩子几次转换轨迹,后肘前叠,手掌翻转极快,配合六步走桩,来到陈平安近前极快,拳法已经小有气势。陈平安仍是以肘对肘,以掌对掌,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拆招,将孩子刚好推回原地。

姜匀鬼祟一脚踢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率先一脚踹在胸口,躺在地上后,姜匀正要大骂陈平安个子高占便宜,不承想看到那个年轻隐官是身体后仰踹出的一脚,他一抹嘴角血迹,一掌拍地,翻转起身。

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都被陈平安随意打退,一个被陈平安一记顶心肘打得满地打滚,一个被陈平安以肩撞飞,孩子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大半个身子都散架了,仍是咬牙起身。一般而言,出拳难免慢上一线,但是不光是他们,所有在此习武的孩子,连同姜匀在内,都牢记年轻隐官的一个说法,武夫体魄受了点伤,就要伤及自身拳意,那就是自己求死,能够受伤出拳更快,才是入了门的武夫。

元造化脚起如箭矢。有孩子大抡大臂,独自一人,愤然出拳。也有相熟的几个孩子,相互配合,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陈平安身上。一个个孩子近身又被打退,受伤都不重,但绝对不会好受。

陈平安始终缓缓而行:“只要拳意不活,就算你们在拳法里可以忘生死,还是个死。”

陈平安双膝微蹲,双手骤停于一个高高跃起的孩子下颌,轻轻一托,后者直接倒飞出去十数丈:“拳从低处起,再好的拳招腿法,立都立不稳,何谈离地。”

一炷香后,大多数孩子都躺在地上,只有极少数能够坐在地上,站着的,一个都没有。

陈平安站在原地,说道:“继续。拳脚可慢,意要更重。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孩子们几乎同时摇晃起身。

廊道那边,阿良与老妪一坐一立观看陈平安教拳。

阿良轻声笑道:“拳法实在,不难,实在又好看,就很难了,这以后要是到了浩然天下,一旦出拳,那就处处是百花丛中了。”

白嬷嬷微笑道:“姑爷的拳法,确实出彩得很。姑爷的出拳与姑爷的相貌,相得益彰。惹来姑娘喜欢,也属正常,反正姑爷不会搭理,姑爷的为人,更让人放心。”

阿良笑道:“这小子就没点缺点?”

白嬷嬷想了想,摇摇头。

阿良看着那些孩子,感慨道:“肩头挑担,吃力而已。心头挑担,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

白嬷嬷深以为然,轻声道:“姑爷就这一点不太好。”

又一炷香过后,孩子们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

有个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刚好瞥见了廊道那边的阿良,而且猜出了对方身份,很快就一个个龇牙咧嘴地窃窃私语起来。

陈平安转头笑道:“阿良,接下来你来教拳吧。”

阿良跃跃欲试,我的拳法还是很可以的。

阿良一手撑在栏杆上,飘然站定,深吸一口气,双肩一晃,呼喝一声,然后直线向前,在廊道和演武场之间,打了一通自认为行云流水的拳法,脚法也顺便显摆了。

姜匀蹦跳起身,难得满脸认真神色,说道:“陈平安,我们继续,你来教拳就行了。”

其他孩子也都纷纷点头。

阿良站在原地,揉着下巴,不应该啊。我这拳法,又好看又结实,道老二都吃过大苦头的。

郭竹酒轻声安慰道:“阿良前辈你反正剑法那么高了,拳法不如我师父,不用羞愧。”

阿良问道:“你们是看出了我拳法不高?”

郭竹酒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阿良又试探性问道:“是打得不好看?”

郭竹酒哀叹一声:“阿良前辈,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良说道:“假话!”

郭竹酒立即神采飞扬,阿良前辈这么聊天就得劲了,还不伤感情,不用挨师父的栗暴,所以双手都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道:“前辈的拳法,可了不得,了不得啊,与前辈相貌一般好看!”

阿良根本不在意,还是好听的话,便笑问道:“竹酒啊,想不想学剑法?阿良叔叔不是吹牛,拳法兴许不如你师父打得好看,可这剑术,啧啧啧。”

郭竹酒摇头道:“不学。”

阿良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在原地踏步,肩头一晃一晃,小竹箱一颠一颠:“我的师父,只有一个啊。”

演武场上,孩子们再次悉数趴在地上,个个鼻青脸肿,学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会舒坦。该吃苦的时候享福,该享福的时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剑气长城,进了这座躲寒行宫,学了拳习了武,就得适应吃苦一事,学得一技之长。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尽甘来的。纯粹武夫的那颗武胆,就只能是从苦胆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袭青衫长袍的隐官大人,依旧气定神闲,说道:“休息两炷香。”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开始闭目养神。所有孩子都挣扎着起身,围成一圈,坐姿与年轻隐官如出一辙,闭上眼睛,缓缓调整呼吸。

陈平安睁开眼睛,评点每个人的出拳,好坏优劣都说,不会因为姜匀出身太象街豪阀,武学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睐,哪一拳递出得疲了,就骂。不会因为铜钱巷张磐的先天体魄最孱弱,学拳最慢,就对张磐冷落半点,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称赞。更不会因为玉笏街的孙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轻了力道。总而言之,陈平安要让所有孩子牢牢记住一个道理:拳在当下,纯粹武夫,必须先与己为敌。

学拳先做人,传道授业之人,无论有无师父先生之名,一样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讲道理,哪怕是一个乡野学塾的教书匠,可能与富家翁低头哈腰的一句谄媚话,对贫寒孩子的某个斜眼、冷笑,然后被孩子们默默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结果就打杀了书上的千百句圣贤教诲。书里书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陈平安不再言语。按照规矩,就该轮到孩子们提问。

暮蒙巷那个叫许恭的孩子率先问道:“陈先生,拳走一线,肯定最快,如果说练习走桩站桩,是为了坚韧筋骨,淬炼体魄,可是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拳招?”

陈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递出,骤然出拳,骤然悬停:“许恭,你的意思是说拳走直线,最快触敌,对不对?”

许恭有些怀疑自己了。

姜匀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剑气长城谁不知道年轻隐官最“怜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绰号?

至于为何对蛮荒天下的流白就那么辣手摧花,一定是那女子剑修不如郁狷夫长得好看。

不过姜匀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脑袋撞墙的那一幕,哀叹一声,觉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

许恭神色慌张,他可没有这个意思,打死都不敢对陈先生有半点不敬,不敢,更不愿意。在许恭心目中,陈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无瑕疵。孩子私底下与两个好朋友闲聊,都仰慕得一塌糊涂。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边说书,就数他们三个最坚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许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既然没有姜匀那样的天赋和身世,所以他与张磐、唐趣两个好朋友,经常晚上偷偷练习走桩站桩,往往可以碰到那个假小子元造化。只是过犹不及,这些家伙一味苦练,差点伤了体魄元气。

陈平安始终保持那个出拳姿势,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为一条道路,指指点点,从右手拳头起始,手腕、小臂、肩头,再到背脊、腰膂,将一处处窍穴点明,详细解释了这直线一拳递出的纯粹真气流转“道路”,每一条筋、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变化,全无遗漏,与孩子们娓娓道来,在这期间,再配合拳掌变化,将后肘前叠、顶心肘、肩撞在内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阐述其中玄妙,如何发力,为何发力,都有一番深入浅出的翔实解释。

陈平安收拳之后,双手撑在膝盖上,笑道:“所以说,拳招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匀破天荒没有拆台,皱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觉得拳桩拳架都要从拳招中来啊,很重要的。”

陈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拧转,变拳作掌,掌心离地不过寸余,瞬间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场的地面。大地震动,所有孩子几乎同时一弹而起,离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然后好像被压胜一般,砰然落地,一个个呼吸不顺畅起来,只觉得近乎窒息,背脊弯曲,谁都无法挺直腰杆。

“拳招为下,只是说位置,某个顺序,不是说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从低处起,层层拳架层层高,最终才能让我们的拳法高高在天。”

陈平安收起了那股无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释重负。陈平安对元造化和张磐说道:“学拳要时时用心,处处小心,这就是拳理所谓的师傅领进门,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张磐,方才你们俩做得不错,说明休息之时,也在练习站桩,虽然离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稳。姜匀虽然离地最低,坐姿却散。”

姜匀翻了个白眼,老子早就习惯隐官大人说风凉话了。

性格腼腆的张磐神色激动。

假小子元造化眼神坚毅,紧抿起嘴唇。学拳之后,小姑娘变化极大。前些年在剑气长城,与尚未成为隐官的二掌柜初次相逢,是个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实要开朗许多。

陈平安的视线扫过众人,他身体微微前倾,与所有人缓缓道:“学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场上出拳这么简单,呼吸,步伐,饮食,偶见飞鸟,你们可能一开始觉得很累,但是习惯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宝藏无数,全是你们自己的,除了将来某天需要与人分生死,谁都抢不走。”

陈平安眯眼道:“那么问题来了,当你们拳高之后,一旦决定要出拳了,要与人正大光明分出胜负生死,当如何?”

姜匀大声道:“一拳干倒!”

陈平安微笑道:“你小子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姜匀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隐官大人,这次可不是说什么玩笑话,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与我为敌之人,我一拳将出未出,对方就先被吓个半死了。”

陈平安笑着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记起了一场问拳。我当时是以六境对峙十境,你现在就用三境对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别说我欺负你。”

姜匀立即起身。

陈平安指了指演武场靠墙处:“你先去墙根那边站着。”

姜匀大摇大摆走过去,背对众人,孩子其实在龇牙咧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输拳不输面。

陈平安走向演武场另外一边,突然改变主意:“所有人都一起过去,并排站着,不许背靠墙壁,离墙三步。”

这些孩子以后的人生,不会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当或是只高出一两境的敌人。自己也好,白嬷嬷也罢,压境教拳,能够帮着孩子们一点点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砺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没人愿意当谁的磨刀石,多是想着踩下一块块的垫脚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巅。

三境到七境的巅峰出拳,到底是怎么个气势、拳架和精气神,陈平安曾经为他们一一演示过。八境、九境和十境的出拳,白嬷嬷也亲身演练过。只是姜匀在内的孩子,都觉得从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嬷嬷,当下境界更高些,但是只论出拳那点模模糊糊的“意思”,总觉得还是年轻隐官更让人神往。

先前的演武,就真的只是演练,孩子们只是旁观。今天陈平安想要让孩子们站在与自己为敌的立场上,亲身感受那一拳。

当年在北俱芦洲,前辈顾祐拦住去路,曾问拳于自己。出拳毫无征兆,接拳毫无准备,顾祐那突兀一拳,倏忽而至,当时陈平安几乎只能束手待毙。

陈平安停步后,静心凝气,浑然忘我,身前无人。

与陈平安遥遥对峙的姜匀,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下意识就与所有人提醒道:“咱们都咬牙站稳了,谁都不能后退,谁都不要背贴墙壁,就算吓得尿裤子,也要站着不动!”

那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颤声道:“我现在就怕了。”

孙蕖最初与姜匀一样,是最不希望学拳的孩子,因为她有个妹妹,名叫孙藻,是剑修。

元造化低声道:“那你就一心站桩,什么都不要想!”

陈平安没有着急出拳。这对于那些站在墙根下的孩子而言,更是煎熬。既然早晚挨刀,不如给个痛快,总好过对方慢悠悠磨刀吓唬人。

阿良说道:“郭竹酒,你师父在给人教拳,其实他自己也在练拳,顺便修心。这是个好习惯,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全是贬义的说法。”

陈平安先前所学拳法太杂,需要借此机会,好好反省一番,熔铸一炉。或者偶尔什么都不想,就跟平常人用睡觉作为休歇差不多,来这里静静心。教拳,练拳,修心,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宫之行,看似一件事,其实是在做三件事。

为剑气长城的这拨武夫坯子教拳喂拳,更重要的,还要尽量给所有孩子一条相对安稳的修行路,原本对于一位需要为战局走势负责的隐官而言,就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分心事。可到最后,结果还是没亏。

郭竹酒早早摘下竹箱搁在脚边,然后一直在模仿师父出拳,从头到尾就没闲着,听见了阿良前辈的言语,一个收拳站定,说道:“师父那么多学问,我一样一样学。”

白嬷嬷站在一旁,轻声说道:“姑爷这一拳下去,估计不少孩子会当场崩溃。”

阿良笑道:“能够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处,是好事。”

当时顾祐前辈,作为撼山拳的老祖宗,看到了陈平安这位来自别洲的纯粹武夫,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便以十境武夫递出九境巅峰一拳。

陈平安一步跨出,悄无声息。

以六步走桩前行,转瞬之间,快若奔雷,整座演武场都开始激荡起阵阵涟漪,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

孙蕖这样希冀着以站桩来抵御心中畏惧的孩子,在演武场震动之后,就立即被打回原形,站桩不稳,心境更乱,满脸惊骇。

姜匀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后,轻喝一声,一脚重重踩踏而出,拉开拳架,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眼见着身旁孙蕖就要跌倒在地,姜匀一咬牙,挪步横移,满脸痛苦之色,依然挡在了孙蕖身前。毕竟是个小姑娘,他这个大老爷们得护着点。

许恭和元造化几乎同时喊道:“六步走桩!”

所有孩子竟是心有灵犀,几乎同时不退反进,要以走桩对走桩。

罡风扑面,拳意压身。哪里是他们想要不退反进就能成的,至多踏出两步,所有人便踉跄后退。

那孙蕖不知如何生出一点胆识,竟是绕开了身前姜匀,选择自己面对那一拳。

转瞬过后,连同姜匀在内,所有人都背靠墙壁,个个脸色惨白,汗流浃背,还有些体魄孱弱的孩子,早已靠墙跌坐在地。

陈平安站在演武场中央地带,一手负后,一手握拳贴在腹部,悠悠然吐出一口浊气。

陈平安赶紧转过头,抹了一下从鼻子中流淌出的鲜血,以当下的体魄递出这形似神似的一拳,哪怕最终只是出了半拳,还是很不轻松。

陈平安转头笑道:“都起来吧,今天练拳到此为止。”

所有孩子都没有回过神,有些呆滞。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拳过后,不得不说,我挑选武道种子的眼光,真是不错。以后你们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遇到同辈武夫,大可以说,你们的教拳之人,是剑气长城十境武夫白炼霜,喂拳之人,是浩然天下陈平安,一旁观拳之人,曾有剑客阿良。”

与白嬷嬷告辞,陈平安和阿良带着郭竹酒,三人徒步离开躲寒行宫。

阿良说道:“竹酒啊,先前你师父提到观拳之人,只说了我,忘了你,伤不伤心?”

郭竹酒一脸疑惑道:“师父说了啊,阿良前辈你没听见?”

阿良愣了一下:“我怎么没听见?”

郭竹酒一本正经道:“我在自个儿心里,替师父说了的。”

阿良赞叹道:“竹酒你这份剑心,厉害啊。”

陈平安笑道:“阿良,那么剑气十八停能不能教给我这弟子?”

阿良无奈道:“我先前说要教,竹酒不稀罕啊。”

阿良捋了捋头发:“不过竹酒说我相貌与拳法皆好,说了这般肺腑之言,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赖脸传授这门绝学,不过不急,回头我去郭府做客。”

郭竹酒与陈平安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师父你懂的。师父我懂的。

郭竹酒不敢久留,今天还是翻墙偷溜出来的,得回家了。

与师父和阿良前辈道别后,小姑娘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一路飞奔。

阿良与陈平安去往叠嶂的酒铺。

阿良问道:“陶文剑仙死后,凭借战功兑换的那些神仙钱,是不是多了些?”

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说道:“我也拿了些出来。”

酒铺、坐庄,所有陈平安这些年在剑气长城从酒鬼赌棍那边挣来的神仙钱,再加上通过晏家铺子兜售贩卖那些印章、折扇的收入,一枚雪花钱都没剩下,全部都以剑仙陶文遗产的名义,还给了剑气长城。当然不是陶文要陈平安这么做,而是陈平安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这也是陶文愿意托付身后事给年轻隐官的原因所在。

想要入得一位剑仙的法眼,永远不可能是靠挣多少钱、说过多少漂亮话。

阿良又问道:“那么多的神仙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就那么随随便便搁在院子里的桌上,任由剑修自取,能放心?隐官一脉有没有盯着那边?”

大战暂时告一段落,剑修养剑一事,是重中之重,世间剑修的吃钱,那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这也是为何剑气长城会有那么多囊中羞涩的剑仙。

本命飞剑的品秩越高,以及随着剑修境界越来越高,除了太象街屈指可数的几个豪阀,没谁敢说自己嫌钱多。只有不在修行关隘的时候,剑修手头才会有几个闲钱,喝酒押注都随意。所以可能绝大多数剑修,去往陶文的宅子自行取钱,只取当下所缺钱财,但也注定会有某些剑修,偷偷多拿神仙钱。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人盯着那边。陶文不在意这些,我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买卖事,不用计较太多。”

阿良点头道:“是该这么想,轻松些。”

陈平安摘下别在发髻的那根碧玉簪子。

阿良接到手里,心神沉浸其中,然后哑然失笑:“好一个老秀才,当初连我都给骗过了。”

陈平安甚至都懒得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先前与离真那场捉对厮杀,靠着这支簪子,才扭转战局,不然我当时还不是剑修,赢不了离真。”

碧玉簪子已经打开禁制,阿良自然一览无余。

陈平安说道:“光阴流水的流逝,与很多洞天福地都截然相反,约莫是山中一月世上一年的光景。”

白玉簪子是一处极其古怪的洞天福地,疆域不大,至多容纳百余人居住其中,灵气也一般,根本算不得风水宝地,准确说来,根本不适合修道之人修行。

阿良叹息道:“老秀才用心良苦。”

老秀才为了弟子齐静春,可谓煞费苦心。在此避难,当作一座书斋便是了,大可以安心读书,百年数百年之后,天地变色,说不定下一次重返浩然天下,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老秀才最早的初衷,极有可能便是要拖到蛮荒天下攻打剑气长城,儒家开辟出第五座天下的通道,多出一座幅员辽阔的崭新天下,换了一张更大的棋盘,落子的地盘多了,弟子齐静春的立足之地,希望就可以更多些。

老秀才离开功德林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愿意用开辟出一座天下的造化功德,换取齐静春这名弟子在人间的立锥之地。

陈平安缓缓说道:“先生是这样的先生,那么我如今对待自己的弟子学生,又怎么敢敷衍应付。茅师兄曾经说过,天底下最让人如履薄冰的事情,就是传道授业,教书育人。因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就会让某个学生牢记在心一辈子了。”

阿良将碧玉簪子递还给陈平安。陈平安重新别在发髻间。

八个小篆文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阿良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和煦的日头。

一旁的年轻人,青衫长袍,头别碧玉簪,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腰悬养剑葫。

陈平安突然问道:“阿良,是接连两场架,受了伤?”

阿良出城两次,第一次还好,哪怕是坐镇城头的剑仙,都看了个大概。但是第二次重返战场,其中有一头王座大妖倾力出手,隔绝了天地。陈平安难免有些担忧。

不料阿良摇头道:“没怎么受伤,只是施展了一些压箱底的本事,下次再去战场,就一定会被针对得死死的。就像你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外人不知道,就是关键的胜负手,知道了,下次就很难奏效。毕竟不是在浩然天下漂泊不定,总是遇到生面孔。剑气长城的战场,说大很大,说小也小,我跟那些大妖都是老熟人了,大致路数,心知肚明。我们又是在与整座蛮荒天下抗衡,问题在于对方是不缺法宝仙兵的,就算他们自己没有,借也借得来。”

陈平安惊讶道:“这都没怎么受伤?”

阿良笑道:“给你露一手?见识过后,你就知道我为何能够全身而退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大街上就算了吧。”

阿良埋怨道:“四下无人,咱俩大眼瞪小眼的,露一手有个啥意思?”

陈平安点头道:“你敢施展,我就敢学。”

阿良停下身形,以脚尖轻轻蹍地。陈平安不明就里,跟着停步,拭目以待。

突然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有人扯开嗓子怒骂道:“狗日的,还钱!老子见过坐庄坑人的,真没见过你这么坐庄输钱就跑路赖账的!”

一时间各处酒客们大声叫好,筷子敲碗,手掌拍桌,嘘声四起。

陈平安双手笼袖,神色自若,小场面。

阿良伸长脖子回骂道:“老子不还钱,就是帮你存钱,存了钱就是存了酒,你他娘的还有脸骂我?”

那老剑修一时无语。

急眼了,老剑修就要吐那狗日的一脸唾沫。不承想阿良轻轻一跺脚,脚尖处出现了一个金色文字,然后字字串联成一个小圆,出现在了阿良脚边。

皆是圣人教诲。以儒家那位至圣先师的一句言语作为起始第一个圆圈,然后是道家阐述的阴阳大道之至理,此后有那关于天地人的儒家经典,紧接着更大一圈,是四时流转的不同文章诗句。五行、十二时辰、二十四节气、中土文庙陪祀七十二圣贤的根本学问,一圈圈金色文字,由内向外,层层叠叠,不计其数。三教诸子百家,一部部经文典籍或开篇名义或压卷的言语,成百上千位诗词大家、道德贤人、名臣武将、剑仙、豪杰的慷慨之言,皆有文字显化。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一个个金色文字出现得太快,每一句蕴含的意思都太大,以至于连他都备感目不暇接。

刹那之间,整座城池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陈平安甚至看到了不少自己曾经篆刻在竹简上的美好句子。看到了许多佛经、法家典籍上的言语,看到了李希圣画符于竹楼墙壁上的文字。

阿良心意微动,异象消失,笑道:“只需要学个大概就行了,毕竟谁都成为不了另外一个人,也无须如此。我阿良是阿良,小齐是小齐,你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然后转头望向二楼:“你刚才嚷嚷个啥?”

那老剑修一脸诚挚道:“阿良,要不要喝酒?我请客。”

阿良嘴上说道:“你他娘的把我阿良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欠钱还跟人讨酒喝的人吗?!”眼睛却死死盯住那个老剑修,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能够!”老剑修义正词严,一只手使劲晃荡,有朋友赶紧抛过一壶酒。老剑修接住后,转为双手捧酒壶,动作轻柔,轻轻丢到楼外:“阿良老弟,咱哥俩这都多久没见面了,老哥怪想念你的。得空了,我在二掌柜酒铺那边摆上一大桌,喝个够!”

陈平安和白白得了一壶酒的阿良离去之后,酒楼那边,老剑修落座后,抚须而笑:“整个剑气长城,谁能像我这样讨债,让阿良都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躲债?你们啊,是跟着沾光了,所以今儿我就不掏钱了,你们谁来结账?”

阿良走在路上,喝着那壶别人非要送拦都拦不住的仙家酒酿,突然说道:“那件大事,与宁丫头说过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缘由后果,一五一十都与她说了,我觉得越是亲近之人,越该把事情讲明白。”

阿良笑道:“难怪文圣一脉,就你不打光棍,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不接话。

到了酒铺那边,生意兴隆,远胜别处,哪怕酒桌不少,依旧没有了空座。蹲在坐在路边喝酒的人,茫茫多。阿良就跟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身前摆了一碗面、一小碟腌菜。

四周喧闹,到这座铺子喝酒的大小酒鬼,都是心大的,不心大,估计也当不了回头客,所以都没把阿良和年轻隐官太当回事,不见外。

阿良手托酒碗,夹了一筷子菜,打了个激灵,真咸,赶紧卷了一大筷子阳春面。

听着某些家伙吹嘘这儿酒菜得劲,好些个刚被拉来这边喝酒的人,久而久之,便觉得酒水滋味好像真是不错了。

阿良就纳了闷了,如今给人当托儿不收钱啊?

陈平安双手捧住酒碗,小口饮酒,喝完一口酒,就望向大街上的熙熙攘攘。

来来去去,走走停停,悠悠匆匆。

身边人,可能明天离去。远游人,可能明天回乡。

林君璧没有想到庞元济也是个大嘴巴,自己要走的事情,隐官一脉其他剑修都知道了。

这天拂晓时分,林君璧简简单单收拾了包裹,先逛了一遍避暑行宫,最后回到了大堂那边,向一张张桌案望去。

对于不知山下寒暑的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几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林君璧却感觉在这里做了好大的一场梦,竟是有些舍不得梦醒。

林君璧摇摇头,收敛思绪,只觉得就这样不告而别,也不错。不承想一位位剑修御剑而至,除了年轻隐官,都到齐了,就连郭竹酒都拎了个锣鼓过来。

林君璧正了正衣襟,向众人作揖致谢。

剑气长城为朋友送行需饮酒,是规矩,一行人去了二掌柜的酒铺饮酒,大清早,犹有座位,人人都是小酌,送别酒,往往不会豪饮,点到为止。林君璧与大掌柜叠嶂讨要了一块无事牌,已是金丹境剑修的白衣少年,写了一句“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亲自挂在墙上。木牌与木牌,仿佛与剑修同伍。

顾见龙说了句公道话:“君璧这番话,深得隐官风采。‘而已’二字,妙不可言。”

林君璧最后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微笑道:“与诸君相处,久在芝兰室。”

林君璧对郭竹酒说道:“以后我回了家乡,如果再有出门游历,一定也要有竹箱竹杖。”

最后所有人起身抱拳,并未远送林君璧,郭竹酒有些遗憾,锣鼓没派上用场。

只是斜挎了一只小包裹的白衣少年林君璧,独自离开酒铺,去向通往倒悬山的大门,大门位于城池和海市蜃楼之间,比那师刀房女冠镇守的旧门,要更加远离城池,也要更加热闹,如今春幡斋和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商贸往来,越来越顺畅。南婆娑洲的陈淳安,郁狷夫所在郁家,苦夏剑仙的师伯周神芝,桐叶洲玉圭宗新任宗主姜尚真,北俱芦洲的几个大宗门,加上许多外乡剑仙在各自大洲结下的香火情,显然或明或暗都有出力。所以年轻隐官和愁苗剑仙担忧的那个最坏结果,并没有出现,中土文庙对于八洲渡船营造出来的新格局不支持,却也未曾明确反对。

林君璧的随身包裹当中,都是些寻常物,一本版刻精良的《皕剑仙印谱》,一把从晏家铺子买来的玉竹折扇,以及庞元济这些朋友赠送的小礼物,礼轻情意重,林君璧由衷开怀,关系没好到那个份儿上,才会在礼物礼节上过多客气,真是朋友了,反而随意。

一路上戒备森严,在大门那边,林君璧看到了没有覆盖面皮的年轻隐官,旁边还站着一位中人之姿的妇人,身边似有天然的草木清香萦绕。妇人应该是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实面容,在剑气长城需要如此作为的,屈指可数,剑仙不屑,剑修没必要,当然隐官大人是例外,狠起来,他连女子面皮都往脸上覆,按照顾见龙的说法,上了战场的年轻隐官,假扮女子出剑,身姿还挺婀娜,这话给郭竹酒听了去,也就等于给隐官大人听了去,所以顾见龙腿瘸了个把月。林君璧很容易便猜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梅花园子的幕后主人——酡颜夫人。

师兄边境一事,酡颜夫人非但没被殃及,不知怎么转投了陆芝门下,这位在浩然天下可谓艳名远播的上五境精魅,将功补过,梅花园子的所有家底,事后都充公给了避暑行宫。要说是美人计,对谁都可以管用,唯独对年轻隐官那是没有半枚铜钱的用处。至于梅花园子变故的曲折内幕,年轻隐官没细说,也没人愿意追问。

陈平安说刚好要去趟春幡斋,顺路。林君璧当然没意见。

如今的隐官大人,往来于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已经不太需要刻意遮掩。该知道的,都会假装不知道。不该知道的,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以如今剑气长城的戒备,谁有心,知道了,就是天大的麻烦。隐官一脉的权柄极大,飞剑杀人,根本无须说个为什么、凭什么。哪怕是太象街和玉笏街的豪门大宅,只要有嫌疑,被避暑行宫盯上了,隐官一脉御剑,一样如入无人之境。

最近两年,依循许多只有隐官一人掌握的谍报,顺藤摸瓜,有过许多搜捕截杀,林君璧就亲身参与过两场围剿,都是针对海市蜃楼那边的“商贾”,滴水不漏,砍瓜切菜一般。其中一场风波,涉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婴,后者在海市蜃楼经营多年,伪装极好,人缘更好,隐官一脉又不愿阐明道理,半座海市蜃楼差点当场哗变,结果城池内高魁在内的六位剑仙一起御剑悬空,年轻隐官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众目睽睽之下,双手笼袖站在楼外,等到愁苗拖曳尸体出门,才转身离去,当天海市蜃楼的大小店铺就关了二十三家,剑气长城根本没有拦阻,任由他们搬迁去往倒悬山,不过第二天铺子就全部换上了新掌柜。

隐官一脉剑修出剑,从愁苗到董不得,再到明明还是个小姑娘的郭竹酒,都很干脆利落。

不过许多腌臜事,不是痛快出剑就可以解决的,林君璧记得年轻隐官在剑坊那边待了一旬之久,回到避暑行宫之后,破天荒没有与剑修坦言事情经过,只说解决了个不小的隐患。

有些时候林君璧也会胡思乱想,若是我们隐官一脉,我们这座避暑行宫,是在浩然天下扎根的一座门派,会如何?

年轻隐官是山主,愁苗剑仙是掌律,剑仙米裕负责谱牒,韦文龙管钱,其余剑修安心练剑,同时各掌一峰一脉,分别开枝散叶,各凭喜好,收取弟子。一定会很壮观。至多不出百年,整个浩然天下都要侧目相看。可惜是他林君璧的痴心妄想。

酡颜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多打量了几眼林君璧,那个“边境”曾经提及过这个小师弟,十分看重。

到了倒悬山,林君璧按照自家先生密信的叮嘱,去往猿蹂府见一位先生故友,然后今晚就要乘坐一艘跨洲渡船返回中土神洲。

在猿蹂府大门口,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木盒,说道:“装了些去过酒铺喝过酒的故人遗物,你好好珍惜,以后可能用得着。我只希望你对得起里边的遗物,不要让我看走眼,送错了人。”

林君璧双手接过木盒,猜出里边应该都是从酒铺墙壁上摘下的一块块无事牌,这份临别赠礼,极重。只要林君璧有心,一回到中土神洲,他就可以立即折算成一笔笔香火情,朝野清誉,山上名声,甚至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林君璧沉声道:“隐官大人只管放心,君璧以后做事,只会更有分寸。”

陈平安轻声道:“一事归一事,对事不对人。回到了邵元王朝,希望你读书修行两不误。一入人众,清者易浊,君璧你要多多思量。”

林君璧后退一步,作揖行礼:“君璧拜别隐官。”

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平安和酡颜夫人去往春幡斋,林君璧望向两人背影,突然喊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璧不曾在买卖一事上,见过陈先生这般清爽人。”

陈平安没有转身,挥挥手。

林君璧目送两人离去。

临近春幡斋,酡颜夫人嫣然而笑,以心声与年轻隐官言语道:“林君璧走了,隐官一脉其余的外乡剑修,何去何从?也要跑路了?”

陈平安笑呵呵反问道:“跑路?”

酡颜夫人转头望向年轻隐官,满脸歉意神色,却说着死不悔改的言语:“兴许措辞有误,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只要是活着离开剑气长城的人,不还是跑路?当然陆先生除外。”

称呼女子为先生,在浩然天下是一种莫大的敬称。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连整座梅花园子都能长脚跑路,还好意思说我们隐官一脉的外乡人?”

酡颜夫人换了一种语气:“说实话,我还是挺佩服这些年轻人的手段气魄,以后回了浩然天下,应该都会是雄踞一方的豪杰,了不起的大人物。之所以说些风凉话,还是羡慕,年轻人,是剑修,还大道可期,教人每看一眼,都要嫉妒一分。”

进了春幡斋,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我要让你走这趟倒悬山吗?”

酡颜夫人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道:“这我哪里猜得到,隐官大人位高权重,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找个人少时分,你将整座梅花园子迁徙去往剑气长城,有用处,避暑行宫会记你一功。”

酡颜夫人埋怨道:“隐官大人竟是连一座空壳子的梅花园子都不放过?可劲儿欺负一个妇道人家,不合适吧?就不能让我留个念想?将来到了南婆娑洲,我总得略尽绵薄之力,让陆先生有个清清静静的修道之地吧?”

陈平安说道:“有没有那座扎眼的梅花园子,以陆芝的性情,都会主动帮你斩断过往恩怨,让你安心修行,你就别多此一举了。只要你能够跻身仙人境,在浩然天下就算真正有了自保之力,哪怕陆芝不在身边,谁都不敢小觑酡颜夫人,各处书院也会对你以礼相待。”

酡颜夫人哀怨道:“再无花前月下,只有柴米油盐,我这身世可怜的人间惆怅客哟。”

陈平安说道:“自知者不怨人。”

酡颜夫人白了一眼,妩媚天然,风情流淌:“陈先生讲道理的时候,最不解风情了。”

陈平安皱眉道:“我跟你很熟吗?”

酡颜夫人故作可怜兮兮状:“城内酒肆的谢夫人,就与陈先生很熟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被阿良和谢掌柜坑惨了。

酡颜夫人敛容,转为好奇,道:“我只听说那位谢夫人曾是位元婴境剑修,后来大道断绝,飞剑断折,剑心崩碎,为何独独对你刮目相看,这里边有说头?陈先生的容貌,总不至于让那位谢夫人一见钟情才对。陈先生若是愿意说道说道,迁徙梅花园子一事,我便心甘情愿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就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上五境精魅。

在屋子那边只见着了韦文龙,其余邵云岩、米裕和晏溟、纳兰彩焕四人,正在议事堂那边与一拨渡船管事谈生意。

隔壁屋子,还有春幡斋几位邵云岩的弟子帮忙算账。

酡颜夫人撤去了障眼法,姿态慵懒,斜靠屋门。素面朝天无脂粉,萧然自有林下风。

可惜韦文龙看了眼便作罢,心无涟漪,那女子姿容生得好看是好看,可到底不如账本可爱。

陈平安坐下后,从堆积成山的账本里边随便抽出一本,一边翻阅账目,一边与韦文龙问了些商贸近况。

酡颜夫人闲来无事,又不好随便落座乱翻账本,只得坐在门槛上,背对屋子,身体前倾,双手托腮。

韦文龙回答完了年轻隐官的问询,无意间瞥了眼门槛那边酡颜夫人的背影,便再没能挪开眼睛。原来账本之外,别有风景。

陈平安瞥见韦文龙的异样,就没打搅这家伙赏景。反正韦文龙是条光棍汉,多看几眼不打紧,说不定看着看着就开了窍。只是陈平安才翻了两页账簿,韦文龙就已经回过神,似乎觉得还是桌上的账本比较有趣。

米裕从议事堂那边单独返回,一路骂骂咧咧,实在是给那帮掉钱眼里的渡船管事伤到了,不承想意外之喜,见着了酡颜夫人,立即脚下生风,神采焕发。

不料酡颜夫人已经站起身,拒人千里之外,根本不给米裕套近乎的机会,与陈平安说道:“如果隐官大人信得过,我就自己去搬迁梅花园子了。”

陈平安点点头,酡颜夫人一闪而逝。

米裕站在门口那边,轻轻挥手扇动清风,对韦文龙笑道:“呆头鹅,先前已经将风景看饱了吧?我要是你啊,早就与酡颜夫人诚心询问,需不需要以双手当作小板凳了。”

韦文龙无言以对。

陈平安起身与米裕在春幡斋散步,今天会有两拨商贾联袂登门,陈平安打算旁听第二场议事,等到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再去议事堂。

米裕说了一番意外言语:“梅花园子的这位酡颜夫人,也是位苦命女子,所以见着了我这种人,最为厌烦。”

陈平安没有悬挂那枚濠梁养剑葫,米祜、米裕两位剑仙,兄弟二人的自家事,既然米祜有了定夺,他陈平安就不去画蛇添足了。

米裕突然说道:“我一直不敢返回剑气长城,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陈平安便知道这个在剑气长城声名狼藉的玉璞境剑仙,已经清楚了兄长米祜的打算。

米裕沉默片刻:“可去还是要去的,躲又躲不掉。”

陈平安这才取出那枚养剑葫,递给米裕。

米裕只是瞥了眼,便摇头道:“我哥送你的,给我算怎么回事。隐官大人,你还是留着吧,我哥也放心些。反正我的本命飞剑,已经不需要养剑葫来温养。”

作为隐官一脉的剑修,米裕先前与其余剑修一同轮番上阵,几次上阵厮杀,倾力出剑不假,却一直不敢真正忘却生死,道理很简单,因为一旦他身陷绝境,到时候救他之人、先死之人,只会是兄长。

陈平安一脚踹在米裕身上:“那就抓紧去。”

米裕离开了春幡斋。

春幡斋议事堂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后,邵云岩三人需要送客,陈平安这才步入空无一人的大堂。

等到邵云岩和晏溟、纳兰彩焕去而复还,陈平安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落座在了米裕的位置,与晏溟和纳兰彩焕距离更近。邵云岩则随便坐在了对面位置上。

纳兰彩焕详细禀报了八洲渡船的商贸进展,关于皑皑洲神仙钱一事,还是最棘手,皑皑洲刘氏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纳兰彩焕提及此事,忧心忡忡,继而有些愤懑神色:“不如将那猿蹂府直接抢了?不是梅花园子和春幡斋这种炼化之物又如何,拆了便是,那些个亭台楼阁栋梁石板,全是神仙钱!反正刘氏也没想着搬走,人走楼空,几乎算是无主之物了。大不了让南箕渡船江高台私底下捎句话给皑皑洲刘氏,就当是我们承了他们一份情,以后让谢松花之流的剑仙,帮着偿还便是了。”

邵云岩苦笑不已,好一个异想天开。

只说一事,剑仙谢松花是谁都能说得动的吗?

不承想陈平安说道:“先不急,拆肯定是要拆的,皑皑洲刘氏估计就等着我们去拆猿蹂府了。坐在家中,等着我们将这份人情送上门。不过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们也要事先想好谢松花在内的帮忙剑仙,为我们承担此事的该得回报,是需要丹坊拿出些什么,还是避暑行宫拿出些收缴来的战利品,回头你们三位帮着合计一下,到时候就不用问询避暑行宫了,直接给个结果。”

晏溟问道:“浮萍剑湖郦采购买停云馆一事,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多出一条渡船航线?与桐叶洲玉圭宗搭上线?桐叶洲物产丰富,如果能够让老龙城那几条渡船全力运往倒悬山,说不定可以多出两成物资。”

陈平安摇头道:“只能止步于此了,姜尚真是以姜氏家主的身份,送来那些神仙钱,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虽说姜尚真如今已经是玉圭宗的新任宗主,可桐叶洲最新的飞升境荀渊,绝对不会答应此举,何况姜尚真不会这么失心疯。

姜尚真如果真敢以私废公,说不定马上就会失去宗主之位。荀渊绝对做得出来,说不定连姜氏家主都要换人,云窟福地就要换个老天爷了。

在其位谋其政,对于所有的谱牒仙师而言,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天大道理。山泽野修有野修的利弊,谱牒仙师有仙师的得失。

酡颜夫人突然出现在大门外边,手托一只盆景,盆内亭台楼阁,林木葱茏,纤毫毕现。

小小盆景,就是整座梅花园子了。与陈平安印象中搬迁宅子的兴师动众,出入极大。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间清绝处,掌上小山丛。

酡颜夫人站在门口,将盆景轻轻丢给年轻隐官,笑问道:“是不是与绶臣有关?!”

邵云岩等人只觉得一头雾水。

陈平安将盆景收入咫尺物,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你可以问陆芝。”

邵云岩等到摇曳生姿的酡颜夫人远去后,打趣道:“如此一来,倒悬山四大私宅,就只剩下雨龙宗的水精宫不归咱们了。”

晏溟神色淡漠,随口道:“既然喜欢看热闹,说风凉话,就看个饱,说个够。”

纳兰彩焕望向大门外边,想起水精宫和雨龙宗修士的嘴脸做派,冷笑道:“那么多无辜的修道之人,咱们不救上一救,以后我们剑气长城肯定要挨骂了,很不剑修,不配做剑仙。隐官大人如果不拦着,我这就去水精宫苦口婆心劝说一番,早早搬迁宗门,去往别处享福,些许钱财损失,总好过丢了性命。”

陈平安没掺和。

等到邵云岩起身去迎接第二拨渡船管事,纳兰彩焕发现年轻隐官已经没了身影。哪怕清楚对方就近在咫尺,作为元婴境剑修的纳兰彩焕,却毫无察觉,一丝气机涟漪都无法捕捉。

随后一场议事,耗时一个半时辰,多是双方扯皮。邵云岩唱红脸,纳兰彩焕当恶人,晏溟拉偏架。陈平安其实就一直站在米裕那张椅子后边,安安静静看着双方讨价还价。

笼中雀的小天地越是狭小,小天地的规矩就越重。当陈平安将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收拢为咫尺之地的时候,便是纳兰彩焕这样的元婴境剑修都不知不觉。

对付四大难缠鬼之外的山上练气士,只要是上五境之下,凭借松针、咳雷或是方寸符,以及武夫体魄,御风御剑皆可,瞬间拉近双方间距,施展笼中雀,收拢笼中雀,面对面,一拳,结束。

一位没能参加首次春幡斋议事的渡船管事,吵架吵得急眼了,一拍手边花几,震得茶盏一跳,怒道:“哪有你们这样做买卖的,杀价杀得丧心病狂!就算是那位隐官大人在这里,面对面坐着,老子也还是这句话,我那条渡船的物资,你们爱买不买,春幡斋再杀价就等于是杀人,惹恼了老子……老子也不敢拿你们咋样,怕了你们剑仙行不行?我大不了就先捅自己一刀,干脆在这里养伤,对春幡斋和自家宗门都有个交代……”

晏溟身体后仰几分,背贴椅背,其实这桩买卖,不是没得谈,按照春幡斋给出的价格,对方还是能赚不少,纯粹就是对方瞎折腾,买卖人的乐趣就在此。晏溟谈不上厌恶,毕竟在商言商,只是这些个老狐狸,来了一拨又来一茬,人人如此,次次如此,到底还是让人心累。

纳兰彩焕笑容玩味。

然后十数位渡船管事,齐齐望向一处,凭空出现一个修长身影。人人瞬间起身。

对面有个年轻人双手交叠,搁放在椅圈顶部,笑道:“一把刀不够,我有两把。捅完之后,记得还我。”

纳兰彩焕虽然对年轻隐官一直怨念极大,但是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陈平安的言语,确实比较让人神清气爽。

有先前与年轻隐官打过照面的渡船管事,已经毕恭毕敬自报名号,然后抱拳道:“见过隐官!”

那个嚷嚷着要捅自己一刀的管事,好似被天雷劈中,怔怔无言。

陈平安却没有真为难这个管事,反而主动让利一分,然后就离开了大堂。

这一次出了春幡斋,返回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有像往常那样绕远路,而是走了最早的那道大门。

还是那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见着了陈平安,头也没抬。

大门另外那边的抱剑汉子没露面,陈平安也没有与这位名叫张禄的熟悉剑仙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