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生梦复梦

陈平安不是被捻芯的惊言怪语吓到,而是缝衣人捻芯炙热且专注的眼神,让陈平安很不适应。

自己当包袱斋捡破烂的时候,在地上瞧见了钱财法宝,可能就是她这种眼神?

捻芯说道:“等你跻身远游境再说,我不想帮你收尸。”

至于这位年轻隐官能不能破境,用什么法子破境,捻芯无所谓。

陈平安点点头,缓行途中,已经自有打算。

捻芯飘然离去,转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陈平安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捻芯什么岁数?什么境界?什么根脚?”

老聋儿笑呵呵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我可以不对那水牢少年动手脚。”

老聋儿笑道:“身为读书人,怎可如此不讲究?”

陈平安置若罔闻,蹲下身,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道路,铿锵有金石声,再摊开手掌,以手心覆地。不愧是一副远古神灵尸骸,大有古怪。

显而易见,老聋儿对那少年最为器重,押注最多。当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终能活下来的妖族,只有三个,老聋儿又能障眼到哪里去。

陈平安在脑海中重新仔细检索了一番避暑行宫的隐秘档案,发现老聋儿选中的三人,隐晦处颇多。陈平安可以确定上任隐官萧愻,定然与老聋儿是有些交易的,隐官一脉才会帮忙遮掩了些关键消息。这些都是吃灰已久的陈年旧事,陈平安没打算去翻旧账,何况也未必翻得动,身边的老聋儿是飞升境,惹恼了他,后者只需要信守与老大剑仙的约定即可。说到底,老聋儿之所以愿意处处卖面子给自己,还是看在老大剑仙的分上,一块隐官玉牌,被一个连剑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里,不济事。

不过理是这么个理,可其实生意还是能做的,毕竟陈平安与老聋儿无冤无仇的,真要撕破了脸皮,年纪小的,官身大的,到底还是占便宜。

所以陈平安的生意路数很简单,就等于是直白告诉老聋儿,你在这里调教出三名弟子,已是剑气长城养虎为患,既然这是老大剑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这个隐官眼皮子底下离开牢狱,更是避暑行宫的放虎归山,是可以运作的,三名弟子活着离开,有很多种活法。你老聋儿与老大剑仙的约定,与避暑行宫的最终决定,并不冲突。

大概老聋儿在剑气长城给人拿捏惯了,虽然吃了点小亏,可好歹得了年轻隐官的承诺,所以也不恼。

事实上,关于三名弟子,老聋儿迟早都是要与陈平安说点敞亮话的,不然真不放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面上,纹丝不动,难怪这一具被剑仙炼化为小天地牢笼的尸骸,能够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称于世,只是谈不上修炼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复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贴金”。山水神灵的寿命,确实要比修道之人还要悠久。相传许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颈不可破,为了强行续命,不惜以违禁秘术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经勾结朝廷和地方官府,帮忙一起隐瞒儒家书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运气不好,熬不过形销骨立、魂飞魄散那两道关隘,自然万事皆休;若是运气好,侥幸撑过去,此后修行之路,从仙转神,得以享受人间香火。

魏檗应该是例外。只是关于这位旧神水国山岳府君的许多隐秘事,陈平安从来不会过问,朱敛与郑大风更是老江湖,所以披云山与落魄山,心有灵犀,互有默契。

老聋儿终于开口说道:“捻芯如今估摸着七八百岁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资质是极好的,但是接连几次破境伤了元气,当下这个玉璞境,就只能是靠偏门手段,加上神仙钱、法宝胡乱堆积出来的境界,她这辈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于此了。捻芯没有明确的师承,多半是个捞着了偏门才登山的山泽野修,不然不至于如此坎坷。

“不过她反正志不在登顶,在金甲洲大仇得报,她本来觉得死就死了,不承想听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对她有些兴趣,捻芯不想落得个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悬山。本来是想偷渡去往蛮荒天下的,那边世道更乱,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猫撞见死耗子,说不得也能破境。不承想给一位剑仙截了下来,丢到了这里。

“在这边,也没闲着,好些大妖的身躯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烦。”

许多内幕,老聋儿都是从白发童子那边听来的。

老聋儿自己对这些七弯八拐的他人之故事,从来不上心,不知道,不会少几斤肉,知道了,不会多出一壶酒。

陈平安收了手,起身好奇说道:“白帝城城主会对一个缝衣人感兴趣?”

不是陈平安对捻芯或是缝衣人有成见,旁门左道,世间学问多有野狐禅,修行之法有高下优劣之分,修道之人,却未必。

只是那位魔道巨擘,太过高出云海。身为公认的魔道中人,却能够享誉天下。陈平安早年私底下有过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后游历中土神洲的时候,一定要亲眼去看看那座黄河洞天的倾泻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瀺与之下出过彩云谱,即便崔东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难掩佩服。齐先生也曾游历过大江之畔,那位城主还破天荒离开彩云间的白帝城,亲自邀请齐先生手谈一局。

这样一位眼光极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称呼一声前辈,陈平安是很愿意的,当然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见到那位城主。

老聋儿摇摇头,解释道:“隐官大人这就真是小觑了捻芯,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缝衣人,早年不过跻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几种术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开来,能让着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北俱芦洲的峡谷一役,设伏拦截自己的那拨割鹿山刺客。

那场看似实力悬殊的厮杀,只说凶险程度,在陈平安心中,丝毫不逊色离真、雨四等人的围杀。

老聋儿笑道:“不然单凭捻芯的元婴境修为,独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头仙家?换成是隐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陈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问道:“一个元婴境修士,单枪匹马就能够让一整座宗门覆灭?”

老聋儿云淡风轻道:“半年之内,上上下下七百人,连同整个祖师堂,全部死绝。挺大一座宗门,香火彻底断绝。”

陈平安眯起眼:“捻芯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怎么逃到的倒悬山?”

老聋儿摇摇头:“我管这些作甚。”

陈平安笑了起来:“也对,管这些作甚。不过有机会的话,要与捻芯前辈好好请教一番。”

老聋儿来了兴致:“隐官大人作为儒家门生,也有私仇?”

陈平安说道:“有那么几个。”

老聋儿笑道:“想来是他们烧香不够。”

陈平安不愿掰扯这个,皱眉问道:“那头化外天魔又是怎么回事?”

老聋儿摇头道:“说不得。不是买卖事,隐官大人就不要为难我了。”

陈平安转而问道:“一头化外天魔,为何珥青蛇、穿法袍、悬短剑?”

在陈平安眼中,那白发童子,根本与人无异,对方也没有施展什么障眼法。

老聋儿神色玩味:“喜欢摆阔不行啊。”

陈平安摇头道:“太不谨慎。”

老聋儿哑然失笑。在这牢狱,谨慎给谁看?

陈平安没有继续刨根问底,换了个问题:“除了捻芯和化外天魔,前辈府上可还有客人?”

老聋儿点头道:“还有个嗜酒滥赌的伤心人。”

当然还很有钱。

老聋儿问道:“年轻隐官与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乡那边有妖物,值得栽培?”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么栽培,多一样自保之法总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长皆自然。

老聋儿招了招手,一个玉璞境大妖挪动庞然身躯,靠近剑光栅栏,老聋儿探出手臂,撕扯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好歹身边还有个年轻隐官,便伸手遮掩在嘴边,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狱,陈平安开始游历那座尸骸遍地的古战场,老聋儿作为东道主,只好作陪。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剑气长城大战在即,咱俩就这么晃悠悠逛荡下去,就不想着早早收工,返回避暑行宫主持事务?”

陈平安眼帘低垂:“急不来。”

陈平安缓缓抬起眼睛:“其实也不太想去那边。”

坐在那边的每一天,隐官一脉的每位剑修都不轻松,不快意,陈平安当然不会例外。

老大剑仙先前提过一嘴,接下来的战事,避暑行宫就不要插手太多了。要给剑气长城所有剑修,一个无拘无束的出剑机会。他陈清都不会约束,隐官一脉也要少管。陈平安没有异议。

望向前方一座巍峨如山的大妖尸骨,骸骨颜色过于惨白,没有鬼蜮谷莹白尸骨的那种“生气”,如果是被挪到了浩然天下的荒郊野岭,风吹日晒,估计撑不了几年就会风化消逝。简单来说,就是这些大妖尸骸,不值钱了。倒是那些神灵残余金身,看似坚固依旧,依稀给人一种不可摧败之感,金身熠熠,只有一些相较于庞然身躯可以忽略不计的窟窿,只可惜也是假象,所以还是变不成避暑行宫的神仙钱,算不得剑气长城的家底。

老聋儿说这些古老神灵,虽然曾经也算位尊权重,却是大道走至尽头的可怜虫,金身一旦出现腐朽,哪怕仅有一丝一点的瑕疵,都意味着一位神灵正式走向消亡,再无半点逆转的希望。

陈平安说了一个词语——功德。

老聋儿点头道:“这就是三教圣人对后世神灵的补救之法,也是几座天下江山稳固的关键所在。”

先由朝廷敕封、再被儒家书院认可的山水神灵,一直是浩然天下勾连山上山下的重要桥梁,让凡俗夫子与修道之人,不至于时刻处于直面冲突的处境当中。数目众多的地方淫祠,朝廷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不去追究,儒家书院也少有过问,自然是看中了那些淫祠神祇对一地民俗风情的缝补、劝善之功。

行至一处,神灵极为高大,半截身躯没入云海,不可见全部。

陈平安双膝微曲,骤然发力,拔地而起,去往云海中。他双手笼袖,双袖飘摇,跃出云海,终于得见那尊面容肃穆的神祇。陈平安脚踩在松针、咳雷两飞剑之上,悬在云海上。

陈平安心情凝重起来:“那剑修雨四?”

这尊神灵四周的云海之上,悬浮着一粒粒天然孕育而生的碧绿水珠,凝聚了百余颗之多,水运之浓郁,匪夷所思,分明未曾被炼化,品秩就已经近乎一般水府祠庙出产的水丹,当然无法媲美火龙真人赠送的那瓶蜃泽水丹。但是水珠此物,对于世间任何水神、河婆,以及修行水法的练气士而言,都可谓至宝,关键是得之容易,源源不断,任何宗门,都会垂涎。

只说毗邻蛟龙沟的雨龙宗,若是能够搬去这尊神像,打造为山水大阵的根本枢纽,宗门势力就可以直接提升一个大台阶。

陈平安之所以对这尊神祇心生感应,是觉得与那年轻剑修雨四的气息有些熟悉。

老聋儿站在一旁,点头道:“很有来历。隐官不愧是隐官,剑下不斩无名之敌。”

陈平安无奈道:“小小甲申帐,卧虎藏龙啊。”

老聋儿幸灾乐祸道:“隐官大人接连三战告捷,家乡天下未必敢信啊。”

陈平安问道:“那少年的水牢,就是这些水珠积攒而成?”

老聋儿懒得遮掩这些细枝末节,大大方方承认了。

养龙一事,门槛高,先要找到值得栽培的蛟龙之属,再有一门养龙之术,还得有营造龙湫之法。刚好老聋儿都不缺。

世间每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修行之路,确实都可以出一本极其精彩的志怪小说。

陈平安转头问道:“如果是前辈出手,那些妖族修士,是怎么个死法?”

老聋儿随口答道:“捻指之事。”

以神气圆满的飞升境修为,对付那些最高不过仙人境的囚犯,老聋儿坐镇小天地,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还真就是一根手指头捻死的事情。

老聋儿再补充了一句:“若有聒噪,骂人求饶之类的,估计会死得慢些,闲来无事,与那个小姑娘学了些掀皮缠筋的手段。”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在剑气长城待久了,都快忘记剑仙是剑仙,大妖是大妖了。”

犹然记得当年游历北俱芦洲,第一次遇到猿啼山剑仙嵇岳的情景,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更早些,还有在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通过镜花水月观战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三场问剑,元婴境李抟景的收官一剑,风采绝伦。

再早一些,是大雨夜借宿古宅,遇到了那头古榆国的中五境“大妖”。

好一个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陈平安说道:“前辈只管收取这份水运,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聋儿当着陈平安的面,撷取了数十粒幽幽碧绿的水珠,以袖中乾坤之法收入囊中,应该都是水运最为饱满充盈的那部分。

然后陈平安就开口讨要了半数水珠,绝大部分都放入养剑葫,只余下三粒水珠,盘腿而坐,正大光明地炼化起来,用的正是埋河水神祠庙外祈雨碑所载的道诀。

这份天地造化,双方对半分账。老聋儿可以接受,所以没有任何犹豫。

老聋儿瞥了眼陈平安这门炼水诀的大致运转路数,赞叹道:“隐官大人仅凭这门道法,哪天真要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大可以舍了皮囊不要,拣选一处挨着大渎的江河,转去当个江水正神。”

陈平安依旧闭目凝神,炼化那三粒品秩等同于一般水丹的水珠,速度极快,水府那边如久旱逢甘霖,绿衣童子们忙碌起来,修缮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瑕疵,为几乎沦为白描图案的水府壁画重新添加色彩,干涸见底的小水塘也有了一缕缕源头活水可以补充。

陈平安稍稍分心言语:“奉劝前辈别去浩然天下了。”

老聋儿问道:“为何?”

陈平安默不作声。

那白发童子出现在神灵肩头,嗤笑道:“老聋儿你太会夸人,肯定会被人大卸八块再剁成肉泥的。”

然后白发童子又讥笑道:“你这年轻人脑子不够灵光,那老聋儿故意选了些灵气稀薄的水珠,算准了你会开口讨要。云海之上,水珠一直涌现,水运最为充沛的那拨珠子,老聋儿肯定故意次次错过。这么个小傻子,怎么当的隐官,比那萧愻差了十万八千里,难怪剑气长城守不住。”

陈平安置若罔闻。老聋儿更是无动于衷,没解释什么。反正那头化外天魔一旦有隙可乘,动了年轻隐官的心魄,老聋儿不会袖手旁观。

那头来历不明的化外天魔喜怒无常,勃然大怒,愤懑道:“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尚且如此奸诈,活该被蛮荒天下的妖族搜刮攫取,好好移风换俗一番!”

陈平安又从养剑葫当中取出些水珠,一一炼化为自身水府的水运。

堂堂五境练气士,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到底是要比三境修士更加术法通天。

那白发童子似乎察觉到年轻隐官的心境,跳脚大骂道:“臭不要脸的玩意,一个蝼蚁不如的下五境修士,也有脸心满意足?!”

下一刻,童子骤然沉寂下来,重新盘腿而坐,缓缓道:“姓陈的那小子,道心圆满,是可造之才,我这里有五种直通上五境的上乘道法,最最玄妙,你有那五行本命物打底子,学来最是事半功倍,要不要学?我可以发誓,你只要点头答应,绝无任何隐患。不信你可以问老聋儿,我保证你可以极快跻身玉璞境,这桩无本买卖,做不做?!”

陈平安睁眼望去,笑问道:“你觉得自己跟陆沉相比,谁的道法更高?”

那白发童子大笑一声,转瞬之间,神灵肩头便出现了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微笑不语。

陈平安与老聋儿问道:“这么闹腾,就没人约束?”

老聋儿点头道:“有的。”

一道凌厉剑光转瞬即至,将那“陆沉”击碎,如同冰块被重锤砸烂。

白发童子在极远处凝聚人身,毫发无损,但是身上那件法袍已经破败不堪,他不再开口说话,好像与那剑光主人有过约定。

白发童子瞪了眼远处某地,然后化作一道虹光,去往邻近一座神灵尸骸处,抽剑出鞘,开始“凿山”,将短剑当作锥子,以手掌作为榔头,叮咚作响,一时间碎屑无数,尘土飞扬,终于被他挖出一块栗子大小的金身碎片,攥在手心碾碎,然后随手涂抹在身上法袍上,金光如水流转,宛如活物,自行缝补法袍。

陈平安低声问道:“兵家甲丸的锻造材料,其实是神祇金身的碎片?”

神人承露甲在内的三种兵家甲丸,具体由什么天材地宝锻造而成,在浩然天下各色书籍上并无任何文字记载,以前陈平安也没有向崔东山、魏檗询问。关于金精铜钱的由来,倒是早已确定无误,莲藕福地跻身中等福地之后,除了神仙钱,同样需要大量的金精铜钱。

老聋儿点头道:“兵家甲丸工序复杂,根本之物,确实是金身碎片。”

老大剑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只是下一刻又被剑光击碎。

然后那个刚挖掘到第二块金身碎片的白发童子,一掠去往牢狱入口处,只是逃到半路,就又被剑光斩得粉碎。

在牢狱那边探头探脑,剑光又至,白发童子只得蹲坐在台阶上,继续以那块巴掌大小的金身碎片缝补身上法袍。

老聋儿笑道:“违约之后,一旬之内,他只能待在牢狱里边了。”

陈平安无奈道:“于我而言,不是更麻烦?能不能劳烦那位剑仙前辈,换一种惩罚法子?”

老聋儿说道:“有酒就行。”

陈平安有些遗憾。来得匆忙,咫尺物当中只剩下两壶酒,不舍得送人。尤其是见识过捻芯后,这两壶酒更不能送。

有那化外天魔的纠缠不休,就当砥砺道心好了。

不承想异象横生,老大剑仙从牢狱当中缓缓走出,手中攥着那头化外天魔的脖颈,拎小鸡崽子似的。再不像面对剑光那般无所谓,白发童子在老大剑仙手中,瑟瑟发抖,十分畏惧。

只是陈平安有些怀疑眼中这幅画面,是不是那化外天魔故意为之的障眼法。

不过很快就确定是老大剑仙,并非什么虚妄假象。因为陈平安的心湖之上,有老大剑仙随手显化的一页纸,上边写明了许多剑仙的安排。陈平安刚看完,那张纸便消融不见。

关于剑气长城剑仙之外的年轻天才剑修,退路如何,老大剑仙早有决断,直接与陈平安摆明了,陈平安曾略作修改,老大剑仙有些答应下来,有些还是拒绝了。

当陈平安看到这张纸后,就越发明确老大剑仙的用意,与自己的猜测相差无几。

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大战过后,孑然一身赶赴扶摇洲,太象街齐氏子弟,这位老祖宗,一个都无法带在身边。齐廷济到了扶摇洲,需要在那座山水窟镇守百年,百年之后,随意。若是妖族攻下扶摇洲,齐廷济一样不能投靠蛮荒天下,给自己刨个洞乖乖躲着。

陈熙会死战一场,以兵解之法转世投胎,魂魄被收拢在一盏本命灯当中,被其他剑修带去第五座天下。虽然能够生而知之,依旧需要一位护道人。

至于董三更,不走了。生死都在家乡。

纳兰烧苇一样会兵解离世,本命灯被护道人带去青冥天下,虽说兵解之后,来生修行路阻碍极大,大道成就极难与前生并肩,可总好过身死道消。

老聋儿自己选择了依附于老瞎子,而不是跟随妖族大军去往浩然天下,在十万大山里边担任苦役。

其实道理很简单,怕死。

许多飞升境大修士的惜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桐叶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宗门、子嗣、弟子、声誉,皆可舍弃。

至于陆芝,退路都是陈平安帮忙铺的,酡颜夫人、春幡斋邵云岩,都会与陆芝同行。

再联系先前老大剑仙为年轻剑修们安排的归属,陈平安终于确定了一个宗旨。

几乎人人皆要离散。此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各一方,那么各自的修为,某种程度上,是为重逢。

例如齐廷济去往扶摇洲,齐狩却是要在倒悬山留步。

陈熙去往第五座天下,但是陈三秋却要游历浩然天下。跟随陈熙同行的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却是成为浮萍剑湖郦采的嫡传弟子,去往北俱芦洲。

下一场大战,也是剑气长城万年以来的最后一场战争。

不是剑修,无所谓,躲着便是,只是将来的大战尾声,难免会有漏网之鱼的妖族,往城头以北而去,也不是谁都一定能活。

下五境剑修,愿死者死,登上城头厮杀,本事不济,还是会死。可只要能够撑得到最后,就能保住性命和未来大道。

中五境剑修,愿活者活,不能死之人,想死都不行。

唯有上五境剑仙,生死不由己,老大剑仙早有安排。

老大剑仙走出牢狱台阶顶部,将手中拎着的白发童子摔在地上,问道:“活腻歪了?”

那头化外天魔匍匐在地,面对老聋儿和年轻隐官都十分随心所欲的白发童子,此时此刻,竟是只敢摇头不敢言语。

陈清都身边出现一位云遮雾罩不见真容的人物,唯有悬佩长剑,清晰可见。

陈清都说道:“不喝酒就提不起劲,出剑绵软,当是绣花?”

挨训的古怪剑仙一言不发。

陈平安和老聋儿来到老大剑仙眼前。

陈清都将两名少年抓入这座天地,少年都倒地不起,呕吐起来。

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是个在剑气长城寂寂无名的三境剑修,出身一般,资质一般,少年在城头上负责分发衣坊法袍和剑坊长剑,也会经常背着受伤剑修离开城头。至于另外那个少年,陈平安全然没有印象。

陈清都与老聋儿和剑仙说道:“你们先带在身边,百年之内侍奉为主,以后随你们喜好。”

老聋儿不敢违抗。那个不见真容的剑仙也没出声。

对两位少年而言,都是一桩天大的造化。

陈清都望向那个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该说话的时候当哑巴了?”

那白发童子赶紧坐起身,大义凛然道:“隐官大人应该心生怨怼,辛辛苦苦为谁忙,比那缝衣人更为他人作嫁衣裳了,这么大的福缘,为何落在两个猪狗不如的小崽子头上。这陈清都好不公道,还当个屁的隐官大人,干脆反了剑气长城,去蛮荒天下谋划一个不输隐官大人的职位,才是大丈夫所为……”

陈平安伸手抚额。

一个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剑仙侍者的少年,十分惴惴不安;另外那个会成为老聋儿主人的少年,则神色平静。

那位剑仙摘下佩剑,赠予少年。老聋儿则笑望向那个名义上的主人。

陈清都带着陈平安走向牢狱。

陈清都缓缓道:“如果不是身在此地,现在与你言语之人,就是那头化外天魔了。人生梦复梦。从你收敛心神炼化水珠的那一刻起,就会被乘隙而入。不信?自以为对那头化外天魔足够戒备了?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祭出本命飞剑笼中雀,然后仿佛骤然间从梦中清醒过来。

陈平安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旧盘腿而坐,正在炼化水珠。老聋儿依旧笑吟吟站在一旁。珥青蛇、悬短剑的白发童子也还盘腿坐在神灵肩头之上。只是笼中雀那座小天地,并不存在。是虚幻之景。

陈平安如坠冰窟。

天地又变。

身在牢狱底下,初见缝衣人捻芯,她依旧姗姗然施了个万福,只是抬头时,眼神充满了促狭:“我便是假的吗?她便一定是真的吗?”

再下一刻,陈平安与那水牢少年正在对视,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确定杀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灾殃?”

又一瞬间,重返云海,“年轻道士陆沉”站在神灵肩头,微笑道:“贫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陈平安如何起念,就来到了牢狱入口处,那云遮雾绕不见真容的剑仙,缓缓散去云雾,露出半边脸,言语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之形象模糊,是不是因为你心中山巅剑仙面貌之显化?”

一幕幕,不断在陈平安身边浮现,只是多出了些额外言语。

老聋儿站在鹧鸪天那块石碑下,缓缓开口道:“隐官大人,作为文圣嫡传,学问似乎不够高啊。”

牢狱入口处,老大剑仙手中攥着白发童子的脖子,缓缓走到台阶顶部,突然笑道:“你真以为陈清都有此神通?不承想隐官大人内心深处,如此敬仰老大剑仙啊,只是好像脾气不太好?”

两个少年被老大剑仙从剑气长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个胆小些的少年,蓦然笑道:“原来隐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该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个少年则摇头道:“不对不对,哪怕少年岁数,也该如我这般沉稳性情,不然活不长久的。”

即便偷偷将心神凝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绿衣童子竟然拥簇在水府大门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

陈平安越来越头疼欲裂。

摇摇欲坠,重返台阶,陈平安坐下后,祭出本命飞剑笼中雀,却愕然,先前不是已经祭出了吗?

抬头望去,站在台阶下边的陈清都转头说道:“如何?”

陈平安怔怔无言。

“陈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虚幻,你便赢了?你到底有无在牢狱跨出过一步?你确定当真来过剑气长城?你如何知晓,你今天一切,不过是陆沉赠予你的黄粱一梦?你有无可能,还在家乡泥瓶巷?你又如何确定,不是濠梁游鱼在观人?你会不会是某位仙人的入梦观道?”

陈平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狠狠一拳将自己打晕过去。

台阶上,白发童子蹲在一旁,闷闷道:“投机取巧,胜之不武,这小子不过是笃定一点,我不敢太过耽搁他的正经事。”

陈清都笑道:“先解决眼前麻烦事,一直是陈平安的长处。”

老聋儿在旁称赞道:“咱们隐官大人,至少还能够确定自己身在牢狱当中,已经很不容易了。”

白发童子气呼呼道:“我在这里约束太多,不然这小子连那一拳都递不出。”

白发童子试探性问道:“陈清都,你有本事就让我入他梦中?他能醒过来,我就喊老聋儿爷爷!”

陈清都说道:“没本事。”

所以白发童子很识趣,只得打消了念头。

因为陈清都哪怕别的本事没有,却有本事彻底打杀了它这头飞升境剑仙遗留的化外天魔。

缝衣人捻芯浮现在四周,先与陈清都恭敬行礼,然后好奇问道:“老大剑仙为何要如此作为?”

昏迷中的陈平安,似在自行延续梦境。脸色变幻不定,伤感,愤怒,缅怀,释然,悲恸,开怀。

陈清都皱起了眉头。

陈平安先前一拳打晕自己,关系不大,是对的。但是这会儿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隐患不小了。

白发童子战战兢兢说道:“真与我无关。”

最后陈平安睡梦香甜,沉沉睡去,呼吸无比平稳,仿佛梦到了一个不愿醒来的好梦。

陈清都一把抓住白发童子的头颅,将其提起,沉声道:“你去看看,到底什么个情况。”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后陈清都加重力道,他突然哀号起来,只得一闪而逝,去往陈平安的梦境当中。

片刻之后,白发童子从梦中离开,无奈道:“奇了怪哉,无甚稀奇处啊。就是个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满脸笑容,然后就变成了个下雪的小院子,没长大多少的孩子在欢天喜地,也是很开心的模样,两个场景,循环反复,雷打不动,反反复复就只有这么两幅画卷而已。”

老聋儿试探性问道:“画卷当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语点破梦境?”

白发童子摇头道:“难。画卷太过模糊,这里是小天地,与浩然天下本就隔着一座大天下,这小子的家乡,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动手脚,很容易让他越发深陷其中,到时候就真是神仙难救了。”

刹那之间,陈平安睁开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浃背。

陈清都松了口气,问道:“怎么退出梦境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清都摇摇头,叹息道:“以后跻身上五境有多难,你应该心中有数了。”

陈平安点点头,擦去额头汗水。

陈清都望向那头化外天魔,后者立即保证道:“这小子以后就是我爷爷,我保证不乱来。”

陈清都带着老聋儿和捻芯一起离去,白发童子也不敢久留,担心心情不好的陈清都迁怒于自己,所以最后只留下陈平安一个。

陈平安在他们离去后,才笑了起来。

做了个好梦,梦境的最后,梦见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时还礼,所以前者并不知晓。

是少年时候的自己,当时还背着个大箩筐。齐先生与他作揖还礼后,微笑言语,与师弟道别。

陈平安可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只知道当年自己确实与齐先生作揖致谢。

不是好梦是什么。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卷起裤管,脱了靴子,放入白玉咫尺物当中。

其余两件咫尺物,晏溟暂借给自己的那件,已经被送往丹坊请高人修缮,剩下一件道家令牌咫尺物,是用藻井与彩雀府府主孙清换来的,当时还额外挣了三十枚谷雨钱,天底下的生意人如果都如彩雀府这么爽利,别说是背着一座藻井跑路,陈平安就算背栋宅子都没怨言,当然宅子能像春幡斋、梅花园子这般被炼化为盆景,更是多多益善。

那件与青冥天下孙道人有些渊源的咫尺物,已经托阿良转交给了道家圣人。

当下陈平安身上这件咫尺物,走过一趟敬剑阁,收拢所有剑仙挂像之后,咫尺物就被老大剑仙讨要了过去,等到归还之时,已经设置了一道隐秘禁制,连身为主人的陈平安都无法打开,不知道老大剑仙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陈平安沿着脚下这条名副其实的“神道”,独自去往牢狱底部,轻轻卷起袖子。

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这个说法,确实不可以简单以道家笼统语视之。

这座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牢狱,连同六个上五境大妖,关押着总计七十个妖族修士,撇开水牢少年在内的三个下五境不谈,地仙修士居多,皆是凶悍之辈,搁在蛮荒天下或是浩然天下,想必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角色,他们无一例外,都在战场上杀过剑修,甚至大多不止毁掉一把本命飞剑。

陈平安一路行去,大概是没了老聋儿压阵,几个原先沉寂躲避的上五境大妖,纷纷从牢笼雾障中现出身形,靠近剑光栅栏,或真身或人形,打量起了这个青衫光脚卷袖,还会说蛮荒天下大雅言的年轻人。

有一个化作人形的大妖站在牢笼栅栏附近,中年男子模样,施展了障眼法,青衫长褂,相貌十分清雅,宛如书生,腰间别有一支竹笛,皎皎然,似有千古月色盘桓不愿离去。他以手指轻轻叩击一条剑光,肌肤与剑光相抵触,瞬间血肉模糊,滋滋作响,泛起一股绝无荤腥的古怪清香,他笑问道:“年轻人,剑气长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隔着剑光栅栏与大妖对视,点头道:“对于我们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按照避暑行宫的记载,这个大妖化名云卿,真身是一只彩鸾,其羽是炼制道家羽衣的绝佳之物,故而大妖跻身上五境之时,天然拥有一件相当于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大妖云卿的羽毛,孕育极慢,在此被关押七百年,丹坊不过收集了七根,陆陆续续卖给了三座道家宗门。

大妖云卿笑问道:“岳青死了没有?绶臣可曾跻身上五境?”

陈平安如实答道:“岳青没死。绶臣已是你们蛮荒天下最年轻的剑仙。”

云卿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身形重新没入浓郁雾障,似有一声叹息。

经过下一座牢笼,那头现出真身的大妖疯狂撞击剑光栅栏,后者坚固不可摧,牢内云雾翻摇,大妖徒劳无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开肉绽的腥风血雨。

大鳅在泥,以蛟龙之属为食,以求化龙。

陈平安问道:“你们水族化龙一途,有无捷径诀窍?就像那天狐证道,只要天师府天师钤印在狐皮上,就可躲开天劫。”

许多鬼魅阴物过江、上山,需要与阴德庇护之人结伴而行,就有机会躲过各地辖境的神灵追责。世间不知多少鬼物阴灵,被山水阻隔归途、去路。不但如此,传闻还有许多蛟龙之属,走江一事,功亏一篑,就会手段迭出,寻找各种庇护之地,印章玉玺,甚至隐匿于某本圣贤书的两行文字当中。只是有些事情,陈平安曾亲眼相见、亲临其境,更多好似志怪传闻的说法,却不曾有机会验证。

大妖骤然安静下来,缓缓化作人形,是个面目枯槁的老叟。“小崽子,拿一斤鲜血来换!”

陈平安说道:“半斤。”

大妖本以为就是个逗乐解闷,不承想这个年轻人脑子进水,还真讨价还价起来了?

老叟双手攥紧剑光栅栏,双眼神采奕奕,放声大笑道:“看你这小崽子,年纪不大,也是个气血不俗的,心头精血,只需三钱。五脏六腑粘连着魂魄道路的鲜血,八钱。寻常鲜血,最少一斤!痛痛快快给了,爷爷我就传你一道价值连城的仙家口诀,莫说是蛟龙后裔,只需水族精怪,皆可化龙无碍。”

陈平安始终安静无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个大妖流露出些许惊讶神色,这才说道:“曳落河秘传的那道开门术,就这么小打小闹吗?我见识过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这点本事。”

眼前这头只隔着一道栅栏的大妖,其实已经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门极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视线推敲心扉,心稍稍动,则五脏六腑皆摇,魂魄被摄,沦为傀儡。那条曳落河,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势大。

大泽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阴毒的“替代换命之法”,拖人下水,颠倒阴阳,多用此道蛊惑人心。所以世上多有临水之人,一旦阳气不足、祖荫不够,加上运道不济,莫名其妙便会自己投了水。

老叟收起受伤的双手,伤痕以极快速度痊愈,被剑光烧灼出来的血雾,不曾丝毫泄露到牢笼外,老叟嗤笑道:“若非禁制使然,嗅了一丝血气,你小子这会儿已经躺在地上欲仙欲死了。”

陈平安说道:“若非我不是剑仙,这会儿我已经吃上一锅泥鳅炖豆腐了。水参大补,还可醒酒。”

老叟脸色阴沉。

大妖在蛮荒天下化名清秋,与青鳅谐音,白瞎了清秋这么个好名字。

陈平安问道:“到底做不做买卖了?”

老叟摇身一变,牢内腥味翻摇,大妖现出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巨大头颅贴近剑光栅栏,居高临下,死死盯住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陈平安转身就走。

大妖清秋说道:“做了,爷爷口渴,先来半斤鲜血解解馋!若是滋味好,爷爷就与你取剩下半斤,再与你说那化龙躲灾的捷径之法。”

只见陈平安点点头,继续前行。

大妖清秋以头撞栅栏,怒道:“竖子安敢戏耍你家老祖!”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回头我让老聋儿来取你的三钱心头精血。你记得好好酝酿措辞说法,别诓我。先前说了半斤寻常鲜血,你还不答应,我就不明白了,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

陈平安远去之后,老聋儿笑呵呵站在大妖清秋牢外,身边还带着那个浑浑噩噩的少年。少年名为幽郁,名字古怪,据说是少年的传道人,早年在小巷观碑见字,随便取的。另外那个少年则名叫杜山阴。这两个相互间并不认识的少年,对待年轻隐官的态度截然不同,前者对隐官大人敬而远之,后者极其想要成为隐官这样的大人物,做梦都想。

与那光脚徒步而行的年轻人打交道,仙人境大妖清秋十分“随性”,见着了老聋儿之后,便立即退入云雾迷障当中。

老聋儿瞥了眼牢内云雾,点头道:“原来这泥鳅还有水中参的说法,能够醒酒,又学到了。”

幽郁轻声道:“隐官大人,学问很大。”

老聋儿笑道:“更记仇。你以后别惹这种读书人。”

王座大妖仰止,旧曳落河主人,正是大妖清秋的主人,那个老婆娘曾在战场上虐杀了一位姓岳的南游剑仙,让隐官在剑气长城身陷被剑修戳脊梁骨的处境。所以年轻隐官先前与那大妖云卿,十分客气,等到见着了曳落河四大凶之一的这条泥鳅,就开始算账了,先收点利息,能挣一点是一点。

幽郁忐忑道:“聋儿爷爷,我见着了隐官大人,都不敢说话,哪会招惹那么一个好似在天上的人物,万万不敢的。何况隐官大人为了剑气长城殚精竭虑,我很敬重。这会儿还后悔胆子太小,没能与他说上句话。”

剑气长城,只说最年轻一辈,每个人眼中的年轻隐官,可能都不一样。

例如姜匀、元造化这些练拳的武夫坯子;在街巷拐角处听二掌柜说山水故事的贫寒孩子;孙藻这样没见过年轻隐官,却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年幼剑修;再加上幽郁、杜山阴这些年纪不大,却已经可以去城头出剑杀妖的少年少女。

老聋儿说道:“福祸临头汹汹然,没什么敢不敢的。”

幽郁使劲点头:“记下了。”

老聋儿笑道:“不知老大剑仙是怎么想的,就该与那野心勃勃的杜山阴换一换,你去与那酒鬼为伍,应该性情投缘,说不定以后造化就大了。”

幽郁神色黯然,自己的根骨与性情,都太过不堪,应该是让老聋儿前辈失望了。

陈平安还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缓,仿佛游山逛水。

那头七尾狐魅手段尽出,在年轻隐官过路之时,短短时间便变换了数种模样,以本来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丰腴妇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龄少女,或是娇俏小尼姑,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妇人,最后甚至连那性别都模糊了,变作清秀少年。她见陈平安只是脚步不停,便干脆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躯,美若玉人,跪坐在剑光栅栏那边抽泣起来,以求青睐。

陈平安没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观。

狐魅犹不死心,等到那个铁石心肠的年轻人侧对牢笼,她一个前扑,双手撑地,嗓音柔腻,如泣如诉,背脊一线,犹如山峦起伏。

陈平安径直远去。走到了倒数第四座囚牢,里面关着一个龙门境修士,擅长隐匿气机,撒手锏是两件皆可束缚飞剑的本命物,是个喜好在战场上虐杀剑修的狠货色。

其实对于这种作为,陈平安谈不上太多喜恶,剑气长城这边,数位剑仙,还有那纳兰彩焕、齐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只不过按照隐官一脉的档案记载,这个出身蛮荒天下大宗门的龙门境修士,在家乡那边,在妖族里边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购买蛮荒天下被视为“杂种”的修士,还曾与大妖重光所在山头购买过数位女子剑修俘虏,下场如何,可以想象。

陈平安轻声道:“捻芯前辈,帮忙开门。”

牢狱禁制,陈平安知道秘术,却打不开。

女子缝衣人捻芯浮现出身形,剑光栅栏瞬间消失。

陈平安走上前,发现捻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陈平安站在门口,背对惨不忍睹的捻芯,正要说话,捻芯说道:“隐官大人是不是过于高估自己了?还是说碍于颜面,不希望外人瞧见一位儒家门生的残虐手段?没必要。”

陈平安点点头,又卷了一层袖管。

约莫一炷香后,捻芯望向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那个龙门境妖族,只剩下一颗头颅还很齐全,脖颈之下,皆烂泥一摊,又不致死,皮肉筋骨魂魄,层层递进,手法悠悠然。

看来年轻隐官在习武一途,很是吃过苦头,极有“久病成医,行家里手”的意思,以至于连那体魄、心智皆足够坚韧的龙门境妖族,都在哀求“杀我杀我”。

陈平安只是剐出了那个妖族的一颗眼珠子,轻轻捏碎,手指在对方额头上擦拭了几下,问道:“这妖族幻化出来的人形,是不是各有各的细微差异?”

捻芯点头道:“不单单是妖族化人有差异,便是我们,研习天下道法,同源不同流,分化出万千支流,能够被誉为‘正宗通天’之法的,都是可以尽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响,旁门左道次之,邪道魔道又次之,都可登山,难易不同,高下有别,越是正宗,越能精准把握住人身这座洞天福地的脉络,绕路越少。理由再简单不过,道路宽大,灵气沛然流淌,车水马龙,如同行军,气势就大。若是羊肠小道,崎岖险峻,灵气运转终究有限。只是事无绝对,惊才绝艳之辈,不受此理拘束,小道依旧可登顶。”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个妖族的额头眉心处,轻轻向下一划,如刀割过,然后轻轻拨开面皮。

捻芯见陈平安动作轻缓且极稳,关键是心境不起半点涟漪,无怨怼,无悲喜,简直就是天生的缝衣人和刽者绝佳人选。

浩然天下罗列出来的十种修士,其中刽者与缝衣人,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妙。

捻芯提醒道:“杀这种体魄孱弱的龙门境,没资格让我动手缝衣。”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只是热热手,因为打算与捻芯前辈学一学缝衣术。”

捻芯摇头道:“奉劝隐官大人不要轻易涉及此道,否则只会被天地憎恶,妨碍大道。武夫成神,剑修登天,才是一位隐官该走的阳关大道。”

陈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额头,起身缓缓道:“术法无忌,心定即可。恶人自有恶人磨,恶人只有恶人磨,一字之差,两个说法,前者太无奈,后者太绝对,我觉得都不太对。”

捻芯默然。

陈平安走出牢狱,去往下一处牢笼。

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载,随心所欲出拳而已。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处,就是会先自报名号——浩然天下,陈平安。

捻芯一直跟在陈平安身后,从头到尾旁观整个过程。

毙命的地仙妖族,捻芯会打开腰悬的绣袋,取出不同的细针、短刀,处理尸体,陈平安就站在一旁观摩。

捻芯的阴神出窍,十分诡谲,阴神已经小若芥子,细微不可见,还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绣花针。

陈平安在面对一个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时候,任由对方全力出手,全不还手。

与一个金丹境剑修对峙的时候,捻芯惊讶地发现年轻隐官凭空消失,似乎隔绝出了一座小天地。

撤掉飞剑的本命神通后,陈平安在看捻芯处理尸体的时候,问道:“捻芯前辈,缝衣人在内的那十种练气士,前辈亲眼见识过几种?”

捻芯手上动作不停,娴熟拣选筋髓,抽筋敲骨,行云流水,只是与赏心悦目关系不大。

捻芯与陈平安说了些避暑行宫都没有文字记载的秘事。那些携带龙王篓捕捉疲蛟、窃取水运的南海独骑郎,它们所侍奉的君主,是一头与外姓大天师火龙真人交过手的大妖,就连实力略胜一筹的火龙真人,叩关十年,都无法破开海底那座名为渌水坑的上古山水大阵。传闻那座遗址,曾是远古水神的主要行宫之一。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火龙真人确实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世外高人。”

捻芯没有抬头,随口问道:“隐官大人与火龙真人见过?”

她正在“雕琢”禁锢住那颗被年轻隐官剖开胸膛的心脏,以及一颗悬在旁边的妖族金丹。

捻芯的细微阴神,在穿针引线。

陈平安嗯了一声。

捻芯抬起头,停下手上动作:“火龙真人,正是杀我师父之人。”

陈平安没有接话:“劳烦前辈继续。浩然天下的过往恩仇,我不感兴趣。”

捻芯视线犹在陈平安身上,她的眼神越发炙热几分。

陈平安认命,当然不能只许自己与大妖清秋讨债,也要容得捻芯在自己身上算账。

捻芯继续说那些古怪事。

兴许是久居牢狱数百年,难得遇到个大活人,这位缝衣人并不吝啬言语。

那些炼化坟茔古墓、引发阴兵过境的“过客”,境界高者,一旦扯开本命幡子,孤注一掷,能够改天换地,将千里之地直接变成阴冥之所。

还有那艳尸,媚术犹胜狐魅,半人半鬼,神仙难察觉,最是喜欢淫乱宫闱。只是艳尸极少现身,但是每次行踪败露之前,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许多事迹。

又有那山上的采花贼,专门捕杀草木花卉精魅,炼化为丹药。十二花炼小丹,若是捕捉到了一百零八头花木精怪,便炼为大丹,手段极为歹毒,功效却又惊人,与那百花福地是生死大敌。相传采花贼这一脉的开山鼻祖,与那百花福地的天下花主曾有一桩隐晦情仇。许多道貌岸然的谱牒仙师,名义上铲除,实则收为供奉,财源广开,日进斗金。

陈平安听到这里,好奇问道:“百花福地的那些神女,当真有远古花卉真灵,夹杂其中?”

因为想起了骸骨滩壁画城的天官神女。

捻芯点头道:“我曾经抓到过一个元婴境的采花贼,拿去百花福地,换来了一件关键法宝。可以确定那四位命主花神,确实岁月悠久,反而是福地花主,属于后来者居上。”

说到这里,捻芯瞥了眼陈平安:“归功于读书人的传世诗篇。”

陈平安微笑道:“吟诗行文,一向是我不擅长之事,看来注定与百花福地无缘了。”

捻芯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言语:“你确定能够活着回到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争取。”

捻芯继续说那瘟神,其实谈不上太过纯粹的正邪,天生的可怜人,神憎鬼厌之物,被大道压胜,几乎人人命不由己。要么被正道练气士关押,一辈子与世隔绝,要么从小就被邪道修士豢养起来,作为傀儡帮凶,小则威胁朝廷官府,充当摇钱树,一旦被丢到战场上,杀力极大,后患无穷,瘟疫蔓延,生灵涂炭,百年之内寸草不生,瘴气横生。

还有那鸠仙,顾名思义,擅长鸠占鹊巢,世间任何练气士,都可以被他们拿来当作鹊巢,将芥子念头如种子般根植于他人心窍,神不知鬼不觉。

犹有一种渡师,擅自往来于阳间阴冥,最是隐秘。

还有那讨债鬼,专门针对那些市井乡野村落的痴傻之人,能够将业障转嫁给敌对之人,还会偷偷收拢家族、寺庙的香火。

最后是那卖镜人,游历四方,专门捕捉、炼化凡夫俗子的影子,肆意拘人魂魄,定人命数,削人福缘化为己用。

关于卖镜人,捻芯还说了个不知真假的传闻。浩然天下历史上曾经有位天赋异禀的卖镜人,试图将那荧荧明月炼化为开妆镜。一旦做成了,一座天下,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修道之人,皆要仰视“镜面”,后果可想而知。

听完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山上内幕,陈平安轻声感慨道:“得道之人,寿命长久,只要愿意四处走动,缩地山河,总有见不完的奇人怪事。”

双方言谈之间,陈平安也见识到了捻芯的本命物,是她那尊阴神所持有的十根绣花针,有极其纤细的七彩莹光拖曳在针尾处,刚好分别针对三魂七魄。

捻芯做完了手头事,出窍阴神返回,起身说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六十多个妖族,如果你都能杀了,我可以为你缝补三十二处,你是纯粹武夫,故而手心掌纹、手背、五指,皆要大动。面目窍穴,以一双眼珠为主,心口自然是重头戏,我会以针线贯穿,绞心一番,可能耗时会有点久,背部以脊柱为主,在剥皮之后,我要将整条脊柱扯出寸余高度,这些倒还好说,三魂七魄,才是关键,而且缝补穿衣之后,才是真正吃苦的开始。事先说好,以上五境大妖作嫁衣裳,你境界不够高,意外就会多些,三魂七魄皆点灯,莫说是出拳、走动,便是稍稍心动,灯芯一晃,就要心神不定。”

说到这里,捻芯扯了扯嘴角:“不过隐官大人先前有‘心定’一说,想来应该是不怕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

捻芯点点头,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然后只见陈平安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与捻芯走到一处牢笼,一个中年男子盘腿而坐,呼吸几无,枯瘦如柴,皮包骨头,但是拳意昂然,丝丝缕缕凝为实质的拳意,如无数细小蛟龙,盘踞于人身山脉。货真价实的远游境。

在陈平安来到剑气长城之前的战事当中,这个蛮荒天下的纯粹武夫拳杀剑修六人,其中地仙剑修一人。

男人睁开眼睛,问道:“杀我来了?”

陈平安点头。

男人瞥了眼陈平安身后的缝衣人捻芯,淡然道:“自取头颅。”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婆娘,他自知不敌,女子手段阴狠,害他遭过不少罪。

陈平安说道:“问拳一场,分出生死。”

男人讥笑道:“一个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要拿我当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着那个娘们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这娘们的模样,实在不算俏。”

陈平安说道:“捻芯前辈,关上牢门。等死了一个,再打开。”

捻芯关上大门,出现了一道道剑光栅栏,牢笼之内,是两名武夫。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陈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陈平安。”

男人微愣,抱拳道:“蛮荒天下金溪城虹饮。”

一个远游境,一个金身境瓶颈,几乎同时出拳。牢笼之内,拳罡汹涌。转瞬之间便相互递出十数拳,陈平安多是以拳脚消解对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终被虹饮一腿扫中腰部,双脚依旧扎根大地,只是横移出去一丈有余。虹饮一脚蹬地,欺身而近,却被陈平安侧身,一脚抬起,屈膝蹬中腹部,力道更换,竟是直接一腿将其压在地上。

陈平安没有顺势追击,反而后撤两步,单手负后,一手变拳为掌,放在身前。拳架微微下沉,一身拳意却在缓缓抬升。

并无大碍的虹饮一掌拍地,翻转起身,问道:“这是收手了?”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根脚,你却不知我的底细,所以由着你试探一番,从现在起,再让你出百拳,试我拳轻拳重,在那之后……”

虹饮拧转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内的全身关节,如鳌鱼翻背,拳罡炸开,神意倾泻。

先前出拳换招,确实心存试探,此时虹饮笑道:“你这说法,真要有底气的话,得是九境才行。”

虹饮只听说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受限于先天体魄的缘故,都是些纸糊货色。

陈平安摇头道:“我尚未远游境。不过在战场上,杀了侯夔门,就是代价不小,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痊愈。但是和你直说,我与人对敌,受伤不受伤,从来无碍。”

虹饮缓缓而行,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连视线都没有偏移,任由虹饮走出一条距离不长的弧形路线。

虹饮作为极为强势的远游境,自然听说过那个穿着打扮十分花哨的侯夔门。虹饮不曾见过侯夔门,只是有所耳闻,侯夔门喜好披挂鲜红甲胄,头戴凤翅紫金冠,两根翎子极长,全身上下,皆是重宝。所以虹饮心中对侯夔门颇不以为然,身为纯粹武夫,就该身无外物,唯有双拳而已,比如眼前这个光脚卷袖的年轻人,清清爽爽,很纯粹。

虹饮问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对厮杀,难不成都像你这样,还得先说明白了再出手?有这古怪讲究?”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让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停顿片刻,陈平安还是坦诚相待:“你太久没有出手,拳脚生疏,心中又太过顾忌牢笼外的女子,拳意远远未至巅峰。我随便几拳打死你,有何意义。”

虹饮不再言语。

武夫问拳,道理大小,只看拳头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此后百拳之内,虹饮出拳迅猛,气势如鲸吞饮虹,无愧名字。

一记膝撞砸中陈平安胸膛,陈平安倒滑出去十数步,仅是摆出一个拳架却未出拳,一条脊柱如龙脉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劲道。

虹饮一拳同时狠狠捶中陈平安肩头,趁着陈平安身形倾斜、拳意微滞的间隙,虹饮自身拳意暴涨,贴身一撞,打得陈平安差点撞到了剑光栅栏上。但是陈平安的眼神、脸色,以至于拳意,近乎死寂,纹丝不动。

虹饮最后一腿扫中陈平安脖颈,打得陈平安身形倒转几圈,最后竟是一掌撑在地上,头朝地脚朝天,身形静止不动,紧闭双目,左手则在身前掐剑诀。

百拳之中的最后数拳,虹饮身形拧转,长臂挥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陈平安气沉下坠,双指点地,几次翻转,皆是如此,不断更换落地位置,刚好躲过了虹饮扑杀而至的数拳,最后飘然站定,刚好位于虹饮和捻芯之间的那条直线之上。

切磋百拳,已经结束,虹饮不是不想着瞬间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的直觉,让他不敢再随便近身陈平安。

虹饮停下脚步,大感意外,捻芯也十分好奇。

捻芯作为金甲洲半个野修出身的练气士,行走四方数百年,又是专门寻觅好“绸缎”的缝衣人,对于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与九境武夫,也有过一场狭路相逢的急促厮杀。

什么时候一个不过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有此宗师气度了?而且捻芯见过的远游境武夫和山巅境大宗师,大多气势凌人,即便神华内敛,拳意得法,返璞归真,可一旦出拳厮杀,亦是山崩地裂的豪杰气概,绝无陈平安这种出拳的……散淡、从容。

此后双方问拳,捻芯发现一些端倪,陈平安的选择更是古怪,好似改变了主意。

虹饮打得十分酣畅淋漓,陈平安依旧是点到为止,只是躲避极少,以格挡为主。

约莫半炷香后,虹饮蓦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换了两口武夫真气,你始终是以一气对敌?”

陈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迹,答非所问:“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切磋。”

虹饮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饮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当不起敌手敬佩,可你陈平安难不成瞧不起武夫?!”

陈平安沉默片刻,点头道:“前辈有理。”

陈平安终于换了口纯粹真气,外在拳架看似松垮,猿猴之形,内里校大龙,以种秋“顶峰”拳架撑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武夫虹饮,临死之前,神色如那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老规矩,捻芯收尸。只是这次陈平安却没有旁观,只是坐在了牢笼外边,喝了口酒。

诸多缝衣手段,早已烂熟于心,捻芯反而像是闲来无事,问道:“怎么练出此拳的?”

陈平安背对牢笼,缓缓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说拳理,只有寥寥几句,其中有一语,一直不敢忘。‘我拳在天,身前无人。’”

捻芯点头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气魄。”

在那之后,陈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关押的妖族是一个金丹境瓶颈剑修。

这个金丹境瓶颈剑修来自一座剑宗,剑宗名为峥嵘宗。

蛮荒天下以剑修作为立身之本的宗门屈指可数,与浩然天下迥异,不是随便一位上五境剑仙就能够在蛮荒天下开宗立派的,宗门旗帜,就算立得起,也撑不住。蛮荒天下大妖横行,肆无忌惮,对剑修宗门最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几脚,剑仙、剑修毕竟最金贵,所以大妖不杀人,只祸害山水大阵,一来二去,谁经得起这么折腾。因此,蛮荒天下的每座剑修宗门,只要熬得过草创之初的那百年岁月,皆是极其强横的山头势力。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峥嵘宗曾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隐匿其中,后来剑仙身份败露,惨遭围杀,峥嵘宗以数种阴毒秘法,拘押剑仙魂魄,强行索要练剑之法,最后剑仙还被炼化为一具灵智残存些许,却依旧只能听命于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战中现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剑斩杀,获得解脱。

让捻芯打开牢笼大门后,陈平安自报名号,只说“问剑”二字,便祭出了笼中雀。不承想那位金丹境瓶颈剑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凿凿,愿立下重誓效忠陈平安,换取活命。见陈平安无动于衷,这名剑修更是果决,愿折损大道根本,剥离那把本命飞剑,赠给陈平安,只求继续在这牢笼当中苟延残喘。

这名峥嵘宗祖师堂嫡传剑修,在战场厮杀出剑极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飞剑天籁兼具两种本命神通,飞剑所过之地,不见飞剑,只有极其细微的蚊蝇之声。蚊蝇振翅声,在人之耳畔响起,犹然动静不小,在人之气府窍穴当中剧烈颤鸣,自然更是响若震雷的巨大杀力,而且飞剑的震雷之声,天然蕴含五雷真意。最让人防不胜防的地方,还在于敌人察觉飞剑,需听音辨位,但是一旦听闻声响,飞剑就会更加迅速掠入剑修体魄。剑气一动,人身小天地之内,顿时风雷云雨皆作。

正因为这名妖族剑修的飞剑实在太过有悖常理,才被剑气长城两位剑仙专门针对,得以将其拘押到牢狱当中。

陈平安得了那把天籁之后,收起了飞剑笼中雀。关于峥嵘宗的练剑秘法,避暑行宫有些记载,只是陈平安又问了一遍,查漏补缺不少。

陈平安与捻芯对视一眼,捻芯立即心领神会,步入牢狱。同时一尊小巧玲珑的阴神出窍远游,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异的绣花针。

得知自己必死的剑修大恨,对陈平安咒骂不已。

捻芯比较满意,先前与虹饮问拳,武夫虹饮死得太过如愿,对陈平安怨怼太少,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捻芯的缝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拢怨气。

陈平安站在大门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节俭。总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头的时候,反而喝不上酒。

捻芯摆弄着那颗剑修金丹,随口说道:“在其位谋其政,总不能事事顺心。”

陈平安摇头道:“这些事情早就想开了,在剑气长城杀妖,哪里需要理由。是不是隐官,都是一样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对上任何一头王座大妖,就是个死。且不说他们,对峙一位元婴境剑修,就极其吃力。对上一位剑仙,更是必死无疑。成为剑仙,实在太难。”

捻芯笑道:“年纪轻轻就是五境剑修,我看不太难。”

陈平安哑然。缝衣人难得说笑话,实在冷得瘆人。

先前老聋儿与那泥鳅精要了三钱精血,年轻隐官陈平安做起买卖来,不是人。

老聋儿还与那个曳落河晚辈多要了几斤血肉,反正身边收了个所谓的主人少年郎,看样子也是个会做饭烧菜的,有那一壶好酒,再来一锅陈平安所谓的泥鳅炖豆腐,真是神仙日子。至于憨厚少年的主人头衔,老聋儿会当真?真当自己是吃斋念佛出来的飞升境?

老大剑仙如此作为,不过是给了幽郁一桩机缘,至多就是一张护身符罢了,少年只要自己没本事接住机缘,百年期限一过,生死明了至极。换成是那一身机灵劲儿的杜山阴,老聋儿现在就可以想好如何处置百年后的杜山阴,所以说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郁这孩子实在太笨,老聋儿反而不好意思动手,因为无甚趣味。而幽郁对主仆身份更不当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所以说多读书还是好事,如陈平安亲口所说,千万别把一个飞升境不当大妖。

幽郁被老聋儿一把抓住肩头,离开了让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绕行几座妖族尸骸和神灵残破金身,视线所及,是一处给他带来祥和心境的风水宝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荫葱茏,广覆亩地,行于丛绿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幽郁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心旷神怡,那是一种灵气与剑气仿佛都被洗练过的玄妙感觉,可以让人直接跳过炼气环节,越是如此,有些拘谨的幽郁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终究是登门拜访的客人,他不敢造次。

老聋儿笑道:“只管吐纳导引,根本不差你这几口灵气。小鱼游弋江水中,还能喝得江水干涸不成。”

老聋儿停下脚步:“主人还没回来,我们稍等片刻。”

幽郁使劲点头,十分紧张。因为身边前辈跟他说过那位剑仙的身份——刑官。一个在剑气长城历史上消失许多年的古老官职,与隐官是一个层次。

聋儿老前辈没有细说,只讲那位刑官剑仙,自己愧疚,觉得无面目示人。

另外一个方向,两人沿着溪畔缓缓走来,正是那个不见面貌的剑仙与少年杜山阴。

杜山阴腰间系挂着几只银色丝线编制而成的小袋子,袋子透露出金光,灿若朝霞。

老聋儿笑道:“难怪。”

在这座天地,大妖与神祇两种尸骸,俱是在不可见的光阴长河中,尸骨不断腐朽、销蚀、剥落,但是那些神灵金身,偶尔会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块块金身碎片。陈平安先前游历,就是运道不佳,一处都未瞧见,反倒是少年杜山阴,跟随剑仙游历一趟,满载而归。

那位剑仙,绝对不会有主动打烂神灵尸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着天上掉钱,然后弯腰捡钱。想必此次带着杜山阴远游,也是要看看少年的运道如何。

溪边有女子在青石砧板上捣衣,以杵击衣,杜山阴喊了一声,女子蓦然抬头,姿容光彩,美艳不可方物。

杜山阴恍然失神,有浣纱小鬟,手挽竹篮,立于捣衣女子一旁,明眸带笑,见杜山阴痴然状,笑得愈加不可抑制。

剑仙刑官与老聋儿点了点头。老聋儿这才带着幽郁走向那葡萄架。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悬停了一只只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葡萄坠入杯中。

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绘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写有十二篇应景诗。

老聋儿笑道:“在浩然天下,除了女子花神,其实还有十二位男子花神,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与宠儿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缘际会之下,有感而发,为某种花卉,写出了名垂青史的惊艳诗篇。阿良泄露过天机,说这些千古名篇的诞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花神姑娘们的推波助澜,一场场花前月下的旖旎夜游,让人艳羡啊。”

少年幽郁只觉得是在听天书。

在剑气长城那边,老聋儿偶尔去往城头,也是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至多与阿良遇到,才会掰扯几句。事实上,只看鹧鸪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聋儿与陈平安的谈吐,就知道这个飞升境大妖,学问不浅。

身材矮小的白发童子,背着一副莹白如玉的骷髅架子,健步如飞,奔走在溪涧对岸那边。

白骨双足拖曳在地,噼啪作响,分明是一副金枝玉叶的仙人遗蜕,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那云雾遮绕全身的刑官,转头望向那头化外天魔。

白发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对视,笑嘻嘻道:“只是为两位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送份见面礼,道贺道贺。今天先送一份,明儿再补上一份。”

老聋儿呵呵笑。剑仙也不开口。

白发童子一本正经道:“我以隐官孙子、老聋儿爷爷的身份发誓!只是去往他们心湖心扉一窥,有任何鬼祟举动,就被天打五雷轰。”

他委屈道:“就看几眼,真的就几眼,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景象了。”

这头化外天魔,转头望向那两个少年:“我姓吴,口天吴,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琐碎之言,言难尽也。我这个前辈没架子,你们俩喊我全名就行了。”

老聋儿和刑官,都不会小觑这头化外天魔。

确实是个极其烦人的邻居。

白发童子犹要纠缠,剑光一闪,白发童子丢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为人形,就被如影随形的剑光击碎,数十次之后,远离茅屋十数里,剑光才不再跟随。

白发童子御风悬停,哀愁不已。因为一道寸余剑光就悬在不远处。

这就是刑官的飞剑术,只要那位剑仙愿意,剑光能够自行追杀化外天魔数年之久。

白发童子举起双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烦你们便是,我找隐官大人去。”

他说走就走。一闪而逝,来到了牢狱台阶上。剑光并未跟随。

珥青蛇、悬短剑的“稚童”缓缓而行,未能进入那两个少年的心境,大为遗憾。

白发童子观他人记忆,如观书画册子,记忆模糊之画面,便是白描图,人之记忆越浅,画面越模糊,而记忆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绘,宛如真实天地之真切实物,甚至会纤毫毕现。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于此,还有那提笔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随便篡改、涂抹他人珍藏于心扉中的画卷,能够让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记起一些。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大为忌惮,就在于精通此道。

不过那位城主的“无理”手段,还有很多,这头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会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只是此处牢笼,脱困不得啊。

找点乐子去。反正陈清都已经答应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对那年轻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试探,事不过三,还有两次机会。

白发童子选中了两个,那头媚术平平的狐魅,以及一个必死无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

隐官大人,终究是个男人,看他装束,还是个读书人。

人生种种大欲,以情欲最缠绵,男女一般;人人种种执着,以道义最是枷锁,神仙俗子无异。

那狐媚子,来自蛮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条尾巴,道行浅薄。

白发童子来到关押狐魅的牢笼之中,不等对方察觉到异样,就已经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书”浏览画卷。片刻之后,他大摇大摆走出狐魅的体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摇摇头,惨不忍睹,实在太过拙劣,难怪陈平安不为所动。狐魅依旧浑然不觉。

白发童子自言自语道:“下次再见着那个陈平安,你就恢复本来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洁。

“我再帮你编撰一个哀婉诚挚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来剑气长城,是为见某位情郎一面。

“然后送你一桩额外神通,以艳尸之法,修行彩炼术,再帮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风流帐,才有些许胜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过于古怪。”

艳尸的本命物不管材质如何,最终炼化出来的样式如何,无论是红纱帐、拔步床,还是一方绣帕,一律称呼为风流帐,也有温柔乡的别称。

这头化外天魔随意占据了一头七尾狐魅的心扉,开始提笔绘画,他突然笑了起来。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与一个并非剑修的元婴境修士厮杀过后,满身鲜血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捻芯丢给他一只瓷瓶,然后在一旁忙碌起来,说道:“欲速则不达,先从金丹境杀起是对的。”

陈平安说道:“我得在这里找一处栖身之所,能够静心修养的那种。”

捻芯说道:“那就得找那头化外天魔了,他擅长化虚为实。”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捻芯继续收拾残局,说道:“我们很快就要开工,与你说点缝衣人的门道,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仓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头。”

陈平安立即坐起身。

捻芯说道:“手上事,是先从雕琢眼珠开始。不过听着不太讨喜,先与你说点轻巧些的。”

陈平安苦笑不已,只能点头。

捻芯缓缓道:“按照缝衣人的规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气三脉,筋骨为山脉,鲜血为水脉,灵气融入魂魄为气脉。”

陈平安沉声道:“恳请捻芯前辈往细了说,越琐碎细致越好。”

可以与前辈李二所言,相互验证,大为裨益武道。

人身细微处,关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广袤的地理堪舆图。

捻芯将细节娓娓道来,言语极多,然后抬起一手,摊开手心,肌肤生长极快,很快就如常人无异:“例如五指为山岳,掌心纹路为水,蜿蜒交错,这便是山岳大渎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纹,又可以视为天地都在一掌中,顺其脉络,五脏六腑历历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观山河的神通,从何而来?”

不等陈平安细问掌观山河的神通诀窍——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门神通术法——捻芯就换了话题,她已经竖起手掌,五指张开:“可以缝衣为五岳真形图,也可以绘制五雷正法云篆,亦可以诏敕贴黄之术,炼化五行,同样可以撰写神诰青词。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长,就有六种。相传我们缝衣人的开山老祖,天资卓绝,后无来者,以叠阵之法,将数种秘术熔铸一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不输远古风伯雨师。曾经御风去往龙虎山,单凭一只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我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一个典故,说有人在身上文下一位大诗家的几百句诗词。是不是藏着缝衣人的讲究?”

捻芯沉默片刻,说道:“脑子有病。”

陈平安只得点头附和道:“确实。我当时就这么觉得。”

捻芯继续阐述缝衣人的种种秘法根脚。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却未饮酒。

捻芯随口问道:“男人为何多喜好饮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误事。”

“在剑气长城,不比我们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长久。有几个地仙剑修,会蹲在路边喝酒吃腌菜?”

以后天地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画面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无须喝。”

陈平安后仰倒去,忘了是谁说的了,少年喜欢少女,是饮糯米酒酿,酒味其实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长大之后,男子喜欢女子,如饮烧酒,一个不小心就要烧断肝肠。上了岁数,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

捻芯转头望去,打趣道:“以后与女子,少说这种言语。”

陈平安笑道:“那我以后改。”

本就除了宁姚,从无情话可说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牢狱缝衣一事,明知急不来,可是终究会想要早些离开。

此时此刻,那头化外天魔正在与一个下五境妖族修士对视。

而那剑气长城,大战在即。大日照耀城头。

老道人一手轻轻拍打好似世间最大一张蒲团的座下云海,一手向悬空大日招手:“贫道功德未满,囊中亦羞涩,真真贫道,只好赊些光亮。”

广袤云海先四散,再凝为一尊尊金色神灵,老道人一挥袖子,金色神灵落在了战场之上。一线之上,现出真身的庞然妖族,与金色神灵对撞在一起。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头,抖落了一身被炼化为一个个佛经文字的狮子虫。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日头正好,适宜晒书。书名有一个本命字,开宗明义,亦是围绕着那个本命字。

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计其数。

这天,陈平安盘腿坐在一座牢笼外。捻芯双手负后,凝视着陈平安的双眸。她的那尊阴神,则正在以绣花针仔细雕琢陈平安的一颗眼珠。已经持续一盏茶的光阴,所以有细微鲜血珠子凝聚起来,丝丝缕缕流出眼眶。

捻芯观察着陈平安的心神状况,随口说道:“如果这一关都撑不过去,后边缝衣,劝你放弃。莫要闭眼,眼珠挪动丝毫,就要前功尽废,后果自己掂量。”

只要熬得过去,缝衣人自有玄妙手段养伤。

片刻之后,捻芯略感意外,说道:“不错,看样子可以两事并行,眼珠是以最粗浅的贴黄、杀青两法,缓缓出针,篆刻以云篆为主,铭文最浅,但是接下来你的背脊处,就没这么轻松了,主要是以冲刀之法下刀,要以九叠篆、鸟虫篆和垂露篆,分别铭刻在你脊柱各处关节之上。这些都是剥衣之术,更重要的穿衣之术,为时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认撑不住,或是觉得可以再等等,现在开口,与我明言。”

陈平安默不作声。

捻芯来到陈平安身后,双手作刀,连同青衫和肌肤一切割裂开来,伸手一攥,动作极其缓慢,将整条脊柱扯出些许。

捻芯弯曲手指,轻轻叩击,侧耳聆听,惋惜道:“你误我,细小的伤势隐患如此之多。为何平时半点不显露出来?”

捻芯将脊柱随便放归原位,语气似有埋怨:“先不涂抹药物,这点疼痛,趁早适应了。你不是能忍吗?好好消受便是。”

陈平安也就是不能开口说话,还要竭力维持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与魂魄的“死水之状”,不然恨不得把捻芯的脑袋拧下来。

牢狱之中,前几天凭空出现了一座天圆地方的建筑,除了四根柱子,再无遮掩。小似人间道路上随处可见的行亭,又不全似。

陈平安赤脚缓缓散步。身处其中,视野开阔,虽然其实瞧不见什么景象。

珥青蛇的白发童子悬在建筑之外,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什么意思?”

白发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战场?!害得老子处处碰壁……”

陈平安缓缓出拳,微笑道:“明则有王法,幽则有鬼神,幽明皆浑浊,良知还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捻芯站在远处台阶上,提醒道:“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