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何处不问剑

风雪庙剑仙魏晋找出了那个青衫剑客的踪迹,一位腰系养剑葫的俊美公子哥却倏忽而至,挡在了青衫剑客身前,俊美公子哥伸出一掌,拦住了魏晋那一剑的全部剑光,俊美公子哥抖了抖手腕,手心原本已经变作焦炭,只是瞬间就已恢复如常。

这头在古井当中位置不高不低的王座大妖化名青花。那张很能蛊惑女子的精致面容,若是细细端详,皆是以他人面皮拼凑而成。养剑葫内还装着不计其数的剑仙残余魂魄和破损飞剑。

大妖青花和身后那个位居蛮荒天下百剑仙第一的年轻剑客笑道:“小师弟,玩够了没?”

青衫剑客点头道:“你自己小心。”

青花又挡住魏晋遥遥一剑,被两剑冲荡而过,青花早已悬空在一座大坑之上,他嗓音细柔,微笑道:“师兄小心什么?足够小心了,这不还没去找陈清都嘛。”

陆芝御剑而至,对魏晋说道:“你继续追杀,这个娘娘腔交给我。”

青花笑望向毁了半张脸的陆芝:“这就是剑气长城那位倾国倾城的陆大剑仙?”

陆芝不言不语,以一剑答之。

城头一端,那个浑身浴血的僧人,就像一座以剑气长城作为莲花座的金身佛陀。

中年面容的佛门圣人,身上所披袈裟自行脱落,已无手指的手掌,轻轻将袈裟往空中一托,袈裟蓦然大如云海,一时间风卷云涌,袈裟越来越巨大,佛光普照人间。最终那件遮天蔽日、霞光万丈的云海袈裟一个下坠,覆盖在了城头之外的战场上,化作无数粒金光,纷纷依附在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上。

僧人盘腿而坐,身前出现了一盏莲花灯,中有一炷香。战场之上的众多剑修,一炷香内,大小伤势,皆转嫁到了僧人身上。

《皕剑仙印谱》之上,曾见一枚印章的篆文,是陈平安从浩然天下那边照抄而来:“定光佛再世落尘娑婆世界凡夫。”

一炷香即将燃尽之时,僧人双手合十,仰头远望,面带笑意,溘然而逝。只是身前灯火犹在,不但如此,更加大放光明。

僧人在内的三教圣人,从头到尾,其实都在厮杀。比如这位佛门圣人,消耗本命更换天地,帮助剑气长城压胜蛮荒天下,与其余两位圣人,联手三次造就出金色长河,抖搂一身狮子虫,断十指化金龙,脱了袈裟,庇护剑修……又如在攻城战的惨绝厮杀中,血流成河,有儒家圣人那幅《黄流巨津图》助力,关键更是有佛门神通笼罩战场。

养剑已久,以至于让吴承霈觉得实在太久太久了,终于第一次全力祭出了本命飞剑甘霖。

这把甘霖,在避暑行宫的飞剑神通评点当中居于三甲。

城头之外的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妖族,被一场从大地升起的鲜血雨幕笼罩其中,瞬间剥削骨肉,被蕴含甘露剑意的每一颗雨珠绞杀魂魄。

大妖白莹的王座位置最为靠前,只是离着阿良、陈熙和齐廷济三处战场,还是有些距离。以数十万副白骨累积而成的枯骨王座之上,这头大妖身无半点血肉,白骨莹白如玉,脚下依旧踩着那颗头颅。

当看到城头吴承霈祭出本命飞剑之后,白莹一脚将脚下所踩头颅踢远,站起身,饶有兴致地盯着那道缓缓升空的雨幕。

白莹稍稍收起视线,战场之上,有个可怜兮兮的小小玉璞境剑修,断了一臂,单手持剑不说,一脚踝处还被平整剁掉,仍是不知为何,绕过了齐廷济他们开辟出来的三座剑阵,然后直直朝他的王座而来。

那汉子停下身形,与枯骨王座对峙,提起长剑,却不是看大妖白莹,而是死死盯住那颗头颅,说道:“龙君一脉,剑修高魁,最后一剑,要问祖师。”

白莹瞥了眼地上那颗头颅,哈哈大笑:“我看还是算了吧,一巴掌随便拍死你,好让你们徒子徒孙做个伴。”

一件内里无人的空荡荡灰色长袍飘荡而至,缓缓落在枯骨王座之上。

当长袍出现之后,白莹便立即坐回原位,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灰色长袍站在王座边缘,远处就是那个想要问此生最后一剑的高魁。

一个沙哑嗓音响起:“龙君领剑。”

两个大妖王座毗邻悬空,她们皆是女子形容。

大妖仰止以真身现世,人首蛟身,头戴帝王冠冕,身披墨色龙袍,高坐龙椅之上,巨大蛟尾拖曳在地。

一旁化名绯妃的王座大妖并未现出真身,年轻容貌,一双猩红眼眸,身上法袍的数千条经纬丝线,都是一条条被她炼化的江河溪涧。她手腕上系有一串以蛟龙之属本命宝珠炼化而成的手镯,脚上一双绣鞋,鞋尖处翘缀有两颗硕大的骊珠。

仰止刚刚从战场撤回,硬生生挨了齐廷济一剑,此刻不得不现出真身疗伤。

妖族修行一事,幻化人形,登山更快,但是养伤一事,仍是恢复真身痊愈更快。

仰止眼神阴沉,死死盯住远处那一人一剑,即占据一处广袤战场的齐廷济,这位在剑气长城刻字的老剑仙,却是年轻男子的俊美皮囊。按照托月山最早的推衍,齐廷济此人心比天高,绝不愿意身死道消,会跟随隐官萧愻一同叛出剑气长城,在关键时刻,对某位大剑仙给出倒戈一击,就像萧愻一拳捶在左右后背处。

不承想齐廷济竟然改了主意。照理说不该如此,只要齐廷济愿意离开剑气长城,能杀他之人,唯有陈清都,可一旦陈清都选择出剑,在甲子帐那里一直袖手旁观的托月山蛮荒大祖就一样会出手。唯一的解释,就是陈清都给了齐廷济一份更好的大道前程。

绯妃悬停在龙椅一旁,相较于人首蛟身的大妖仰止,绯妃显得极为渺小,她瞥了眼龙椅把手上站着的两个年轻人,与其中一人微微一笑,然后她以心声与仰止言语道:“你督战不力,是戴罪之身,不表示表示?你看黄鸾就很识趣。”

仰止脸色越发难看,拖曳在地面的那条蛟尾轻轻砸地,方圆百丈之内大地悉数震动碎裂。

她与黄鸾的处境,如今最为不堪。

仰止曾是曳落河共主,自然与这位绯妃存在大道之争,只是在托月山的见证之下,仰止将整个曳落河水域赠给了绯妃。

作为交换,绯妃需要在浩然天下大肆攫取水运的时候,帮助仰止成为浩然天下九洲的山下共主。仰止要成为天下大小王朝、所有人间君王的女主人,五岳敕封、人间香火、神灵生死、武运流转,皆要由她仰止一言决之。而仰止也需要帮助绯妃完成一个最大心愿,那就是让绯妃吞食掉最后一条真龙雏形,补足大道,将来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一切水运,都在绯妃掌控之中。于是双方从蛮荒天下不死不休的大道之争,变成未来相互辅佐、结盟的格局。

巨大的龙椅把手之上,站着甲申帐的两个剑仙坯子——雨四和少年涒滩。

雨四是那场围杀之后,才知道涒滩竟然是仰止的嫡传弟子。而涒滩更是才知道雨四竟然会被王座大妖绯妃称呼一声“公子”。

在那之后,甲申帐的气氛就有些诡谲。

除了木屐,其余同僚,再难心平气和与他们相处,所有人望向他们的眼神,多出了几分不可抑制、极难隐藏的畏惧。所以今天两位剑修,相约来此散心。

涒滩说道:“好像一直没有陈平安的踪迹。”

雨四点头道:“那就很难有机会帮流白报仇了。”

雨四身穿一袭黑色法袍,却以一条白缎系绾头发,黑白分明,十分玉树临风。

涒滩神色黯然:“流白姐姐,换了一副肉身体魄,只是剑心有些不稳。”

雨四单膝跪地,眺望远处战场:“如果换成是我,一样难以保持先前的澄澈剑心。”

涒滩咬牙切齿道:“我必杀陈平安!”

雨四微笑道:“算我一个。”

雨四转头望向大妖绯妃。

绯妃笑道:“等到打烂了那座烂篱笆,我会为公子找出那个年轻隐官。”

仰止犹豫许久,看了眼城头那边,儒家圣人祭出了那幅《黄流巨津图》,使得城头之上有源源不断的大水倾泻到战场上,以此阻挡妖族的蚁附攻城。

仰止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恋恋不舍。

作为曾经的曳落河共主,交出曳落河水域之前,率先炼化了三条万里长河,其中一条无定河,白骨鬼魅攒簇其中。

仰止将卷轴丢向剑气长城,卷轴躲过剑修十数把飞剑,滚落在地,一条滚滚流逝的无定河水与黄流巨津对撞,顿时激起千层浪。

在先前战事中,始终没有出手一次的王座大妖曜甲,仰头望向那位来自青冥天下的老道人,据说还是位白玉京五楼十二城的一城之主?

大妖曜甲脚下山岳倒悬,高台平整如镜,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这座山体破碎不堪的倒悬之山,大小不输道老二那颗留在浩然天下的山字印,被誉为蛮荒天下的金精宝座。倒悬之山以蛮荒天下历史上无数山水神祇碎片炼化而成,故而需要用大妖尸骨打造而成的条条铁链,串联起那些大小不一的金色碎石,高台镜面,宛如天底下最大的一枚金精铜钱。

身穿一袭金色长袍的王座大妖曜甲,身处其中,并非刻意施展障眼法,依旧如被大日笼罩其中,光明照耀,不见真容。

大妖曜甲位于镜面圆心处,驾驭脚下山岳一闪而逝,赶赴战场上空,直接以整座金精王座去遮挡那位老道人手持多宝镜映照出来的大日焦灼之威势。

老道人先前以多宝镜神通勾连蛮荒天下的大日,对准一位玉璞境妖族兵家修士,既烧杀其坚韧体魄,同时又施展定身术,最终妖族被十大巅峰剑仙候补的岳青以佩剑雄镇五嶽砍掉头颅,搅烂身躯,再以两把本命飞剑百丈泉和云雀在天,将想要逃遁的妖族元神一起镇杀当场。

岳青赢得些许喘息机会,环顾四周,战场四周并无妖族掺和这场厮杀,他一脚踩在那颗妖族头颅之上,轻轻抖腕,震散遗留在剑身上的血迹。

痛快!

背对剑气长城的岳青,举起手臂,重重一晃,随后仗剑往南而去。

这位杀力极高的大剑仙,也曾对文圣一脉的香火公然嗤之以鼻,也曾主动找到陈平安,当面道谢也致歉。光明磊落。

老道人微微点头,岳大剑仙客气了。

然后老道人皱眉,手中多宝镜几次移转角度,宝光依旧被拽向那座金精王座。老道人心中叹息一声,一身道法境界修为皆已不是巅峰,无可奈何。

大妖曜甲脚下的金色王座被多宝镜照到,岩浆滚滚,不断有金液溢出镜面,疯狂溅射出去,快若飞剑,无论剑修还是妖族,沾之即形销骨立,当场毙命。

曜甲笑问道:“你这老道,明明阳寿还多,却要命丧于此,好玩吗?”

这位在青冥天下德高望重的老道人,两件最重要的本命物中,手中多宝镜镜面已经出现极多裂纹,如蛛网密布,每多出一条细微缝隙,老道人原本已经可谓琉璃无垢之身的金仙体魄便会多出一条黑色丝线,消磨道行,生命流逝,肉眼可见,至于那把拂尘,更是毁了大半,只余手柄而已。

老道人一手持镜高举,一手抚须笑道:“好玩你老母。”

用最老神仙风范的仪态,说着最粗鄙不堪的言语。

很难想象,这是一位说过“桃花开时,若是花上还有黄鹂,尤为动人,眼不敢动,心魄动也”的风雅老神仙。更无法想象,老道人在白玉京自家城中说法传道之时,许多从别城他楼而来的高真仙人,坐在一张张蒲团之上,多有会心处。

曜甲不以为意,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么耗着便是,自己不过耗费些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这牛鼻子老道却是在急剧消耗自己的大道性命。

这桩斩杀剑气长城三教圣人之一的不小功劳,我曜甲就笑纳了。

按照契约,托月山允诺拿出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版图之上,所有浩然天下儒家学宫书院、王朝敕封的正统山水神祇,以及大小淫祠神像金身,皆要被这座山岳熔铸一炉,无一存活。

尤其听闻多有古老神灵转世于浩然天下,更是曜甲证得大道的关键所在,一并炼化,他就可以大日悬空,以至高神灵之姿俯瞰众生,真正获得大不朽。任你大道流转,即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加上光阴长河的流逝,也要为他绕路而行!

曜甲伸出一手,缓缓抬起,镜面最外沿浮现出一连串金色铭文,字极大,每一个金色文字都显化为一尊身高十数丈的金身神灵。其中“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字,好似阵眼,显化之神灵,尤其巍峨,高达百丈,尤其是那诞生于“日”“月”二字的神灵,背后分别悬有日晕、月华凝聚而成的宝相光圈,一条条金色熔浆,飘荡不已,仿佛水陆壁画上的天人衣袂彩带。

老道人突然站起身,朗声大笑道:“将来若有剑修游历青冥天下,记得去贫道城中做客!风景那是极好的,仙子更是极美的!与诸君相伴多年,贫道快哉快哉!”

此番言语过后,老道人身躯消融于魂魄之中,最终化作一道璀璨虹光,先去往悬空的那把多宝镜之中,最终激荡而出,直直撞向那座金精王座。竟是连大妖曜甲都无法驾驭王座避开那道虹光,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道人的魂魄神意,如雪水消融于金精王座当中。然后整座镜面之上,出现了一条老道人硬生生以魂魄扯出的裂缝,最后的真正遗言,唯有三字:请落剑。

大剑仙米祜倾力一剑,沿着那条裂缝,将整座金精王座一斩为二。

此役过后,本命物受损的大妖曜甲,只得退出战场,竭力修缮那座损失惨重的金精山岳。

甲子帐门口。

大髯汉子刘叉与灰衣老者并肩而立。

刘叉说道:“陈熙、纳兰烧苇,都有些不对劲。”

不该这么拼命,不至于如此舍生忘死。

灰衣老者点头。

反观齐廷济、老聋儿,就很正常,看着出手凌厉罢了,战场上还是留有退路的,至多跌一境。而陈熙与纳兰烧苇两位太象街豪阀家主,却是奔着死路去的。

至于董三更,老者抬头看了眼离天很远、距地不近的那轮悬空圆月,看架势,董三更是不打算返回城头了,不光如此,此人彻底陨落之时,相信必有大风景。

虽分敌我,灰衣老者对那董三更还是惋惜不已。这等豪杰。

至于那位荷花庵主的生死,灰衣老者并不在意,背着托月山擅自炼化半轮月魄,本就是该死的僭越之举,如今对阵董三更,得了天时地利,却也是一座牢笼。

刘叉问道:“依循甲子帐最新的推衍结果,文庙这是要将那座天下的一半,送给剑气长城的剑修?”

灰衣老者点点头:“大手笔了。”

那个年轻隐官以一种功利至极的排兵布阵,帮着剑气长城提了一口气,同时束手束脚厮杀数年,却也让剑修们憋了口气。那个从天而降的家伙,去了趟青冥天下又跑回来,又消去些剑修心胸间的郁气。

礼圣一脉,有坐镇此地的圣人;亚圣一脉,有阿良、醇儒陈淳安;文圣一脉,更有大剑仙左右、隐官陈平安。这些远游而来的读书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讲道理,去让浩然天下文庙答应此事。

战场之上,郦采停下脚步。

百丈之外,出现了一个浑身仙气缥缈的王座大妖黄鸾。

黄鸾穿过妖族大军,直接找到了独自一人凿阵极深的郦采。

黄鸾微笑道:“你叫郦采?听说你买下了那座停云馆,巧了,它是我的囊中物。收剑跪地,做我奴婢,饶你不死。”

黄鸾沉默片刻,眯眼道:“嗯,奴婢这个说法,对于一位女子剑仙而言,太不好听,就算是剑侍好了。”

连同郦采那座通体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每逢月夜便有松涛阵阵的万壑居,以及种榆仙馆、甲仗库等等,一切剑仙遗留私宅,本就该是他的战利品。

郦采此刻身上伤痕密布,只是多被所穿法袍遮掩,只说她的脸庞之上,先前就被一个兵家妖族修士捶烂了颧骨,肌肤稀烂,白骨裸露。

郦采吐出一口血水,扯了扯嘴角,咧嘴笑道:“连我买下停云馆,你都知道?”

黄鸾点头道:“怕死惜命的剑修,还是有一些的。”

郦采收剑归鞘,动作迅猛,剑意激荡,一圈与她等人高的涟漪四散而开,刹那之间,从她和大妖黄鸾两侧向前涌去的妖族大军头颅滚落无数。

黄鸾双指并拢,伸手在前,轻轻摇晃了一下,打散那股无形的精粹剑意:“既然已经是强弩之末,就不要抖搂花架子了。”

郦采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就算你这头畜生去了桐叶洲,也会被人一剑戳死?”

黄鸾哑然失笑,提醒道:“我这会儿心情其实不太好。”

黄鸾原本作为主持蛮荒天下剑修大阵的王座大妖,显然是被托月山灰衣老者寄予厚望的一个存在。一来大妖黄鸾在蛮荒天下地位超然,与其他大妖一向争执不多;再者此次去往浩然天下,黄鸾所求之物,是那些其余王座大妖眼中的无用之物,价值不大;再者黄鸾自己也无太大野心,用某头大妖的说法,这黄鸾到了浩然天下,就是个收破烂的货色,所以托月山才将那场大出风头的战役,交与黄鸾主持大局。

只是那场极有可能属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相互问剑,原本应该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两拨以万计算的剑修,浩浩荡荡以飞剑对飞剑,以剑气洪流对剑气瀑布,蛮荒天下不但未能压过剑气长城一头,反而折损比预期还要大。这使得黄鸾最终与大妖仰止只能去战场后方的蛮荒天下,截杀那些试图驰援剑气长城的剑仙,将功补过。不但如此,黄鸾先前还不得不将半数辛苦炼化、收藏的琼楼玉宇、亭台殿阁,砸向剑气长城。

显而易见,甲子帐那位灰衣老者对黄鸾的表现不太满意。

郦采回望一眼,不知不觉,离剑气长城有些远了。由此可见,老娘的剑术很可以嘛!

黄鸾说道:“最后给你一次可以活下来的机会。”

郦采一剑递出。

黄鸾伸手抓住那道剑光,硬生生将其折断,手心处剑光迸溅,不伤自己分毫。

郦采一弯腰,一掠上前,瞬间拔剑出鞘。

黄鸾一身法袍铺展而开,小天地内皆雪白。

郦采精气神皆强行提至巅峰的拼命一剑,只是破开了黄鸾的那座小天地。

黄鸾说她强弩之末,千真万确。实在无法递出第二剑的郦采向后退去,呕血不已。

黄鸾不看郦采的惨状,抬起一只碎去不少的袖子,看了几眼,有些惋惜,抬头笑道:“剑意真是不错,不愧是北俱芦洲那边走出来的剑修。你这女子剑侍,我是要定了,拿下你后,让白莹帮我将你魂魄炼旧为新,以后到了桐叶洲,你就可以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能够一剑戳死我……”

言语之间,黄鸾一手往下按。电光石火之间,天空之上出现一个巨大旋涡,一座山峰大小的阁楼朝郦采当头砸下。

郦采正要出剑,却发现一位老者已经来到身边,说了句“得罪了”,将郦采扯向后方,与此同时,老人抛出手中长剑,迎向那座阁楼。长剑与剑光笔直向上,抵住那座阁楼,仿佛独木支撑危楼。

姚冲道,字连云,兴许是这位姚家老家主太过喜欢连云二字,以至于佩剑与本命飞剑皆命名为连云,仙人境。

来此之前,姚冲道与绶臣互换一剑,绶臣已经撤离战场。

黄鸾无奈道:“我对于战功什么的,真不感兴趣,重伤在身,何必来我跟前送死?不过白送给我的人头,总不能不收。”

那座阁楼之上,又有庞然建筑压下,两两叠加,剑光冲天的佩剑连云瞬间被压出一个细微弧度。

黄鸾是以中炼之物的损耗,换取姚冲道大炼之物的消磨,不用犹豫。

黄鸾心意微动,一座座仙家洞府轰然砸下,佩剑连云剑尖处已经崩裂。只不过姚冲道的那把本命飞剑,尚未现身。

黄鸾倒想要看看,这个受伤不轻的姚冲道,是否能够使出让自己眼前一亮的撒手锏。

郦采刚要重返战场,姚冲道怒喝道:“郦采!不是我看不起娘们,是看不起你这玉璞境,退回去!”

郦采只得骂了一句娘,果断放弃前冲的念头。

黄鸾仰头看着那条已经洞穿整座阁楼的绚烂剑光,笑道:“本来还以为是舍了一把长剑,以便救人救己的障眼法。行吧,既然你打定主意,真要跟我消磨性命,便让你遂愿。杀个剑气长城的仙人境,怎么都可以补上过失。”

姚冲道身穿一袭剑气长城的衣坊法袍,大袖飘摇,突然问道:“认得我外孙女婿?”

郦采不愿画蛇添足,累姚冲道分心,却也不愿就此撤退,而是拉开一段距离,在原地温养飞剑。她闻言后点头道:“认识,还挺熟。”

姚冲道犹豫片刻,说道:“那就劳烦郦剑仙转告那小子一声,无须登门求亲了。虚头巴脑的,我不在乎。”

郦采无语。这位姚大剑仙,肯定不是不在乎,而是总不能扯着那家伙的衣领子去姚家求亲罢了。

郦采本想说自己有个嫡传弟子,鬼迷心窍了,十分爱慕那个家伙,只是话到嘴边,还是作罢。

郦采说道:“姚前辈,我可以与你互换位置,有机会一起撤离。”

姚冲道都懒得揭穿这个北俱芦洲女子的真正心思,年纪轻轻的,死在这边作甚?

姚冲道嘴上却是笑道:“千万不要小觑一头王座大妖的压箱底手段。你一个小姑娘,万一与个糟老头子死在一起,好似殉情,算哪门子事。”

姚冲道轻轻跃起,盘腿坐下,足下生云。他双手叠放在腹部,手心处,云雾升腾,缓缓升起一把通体雪白的袖珍飞剑。

黄鸾神色自若,姚冲道的那把本命飞剑,适宜大范围战场,与吴承霈的甘霖、岳青的云雀在天,十分类似,强不在捉对厮杀。

黄鸾轻轻呵出一口五彩雾气,一闪而逝,没有什么太大气象,但是却让距离两人战场颇远的郦采感到悚然。

任何一头王座大妖,都是岁月悠悠之怪物。黄鸾就在漫长岁月里,陆陆续续炼化了上百件五行本命物,不断刨除,不断替换,最终拥有了两件仙兵、三件半仙兵。至于那些瞧着气象万千的琼楼玉宇,除了其中三座,其余皆是中炼的身外物,收藏数量众多的古老遗址、神仙洞府,无非是个排忧解闷的爱好。

姚冲道自言自语道:“宁丫头,从今往后,就交给你去保护了。不要因为宁丫头够强,就不保护她啊。天底下的好男人,哪有不护着自己心爱女子的道理。你小子能拦着宁丫头,替她出城与离真厮杀,很好。赢了离真,还能活,更好。所以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很放心。”

一瞬间,姚冲道眉心、太阳穴、脖颈、心口、腹部,好似被五把彩色飞剑瞬间洞穿。洞穿之后,老人的筋骨血肉、魂魄、剑意,都被那五个不起眼的窟窿,疯狂汲取。

黄鸾显然不太乐意被姚冲道那道剑光毁去太多建筑。

除了那个郦采分明决意她下一剑递出,不惜一死。再就是远处有一位年轻女子已经御剑赶来,气势如虹。是那个宁姚。

姚冲道毫无征兆地自碎本命飞剑,闭眼轻笑道:“虽未出剑,死得其所。”

云山雾隐。

姚冲道以一身魂魄剑意外加一把本命飞剑,打造出一座天地。下一刻,黄鸾发现自己置身于白雾茫茫之中。

一位仙人境的剑仙,飞剑又非什么营造小天地的本命神通,竟有手段将一头王座大妖拘押起来。意义何在?

那姚冲道其实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谁能杀我?郦采?还是那个终究只是元婴境的宁姚?

极远处,正在一人围殴两头王座大妖的某个狗日的阿良凭空消失,而且直接破开了两座气象森严的小天地。

一个三头六臂的魁梧巨人,脚下所站位置,永远会有一张金色蒲团跟随。他曾经率先登上过剑气长城的城头,被陈清都一剑劈落,在那之后,就故意将那道深如沟壑的剑痕留下。

还有一个御剑的矮小老者,眉发皆白,肩扛长棍,来到巨人肩头,疑惑道:“如此古怪?”

片刻之后,一处战场,云雾散去,水落石出。有一名男子以姚冲道那把连云佩剑,戳中一头大妖的头颅,将其高高挑在空中,淡然道:“杀黄鸾者,姚冲道、阿良。”

战场的那轮大月已经处于崩碎边缘,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剑仙站在一具巨大妖族尸骸之上,大笑道:“阿良,如何?!”

剑斩荷花庵主,董三更一人而已。

本命飞剑毁弃,却依旧大可以就此返回剑气长城的董三更,将一身剑意炸碎,笼罩整个大月,然后幻化出一尊巨大法相,拖曳大月,去往大地,砸向蛮荒天下妖族大军厚重集结之地。

一轮明月开始崩碎,董三更身形逐渐消散。

大月坠地,声势过大,以至于仰止、绯妃在内的六头大妖,不得不一起迎向那轮明月、那个姓董的老剑仙。

阿良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

捻芯大怒:“陈平安,你怎么回事?!”

蹲在一旁的霜降轻轻叹息。也不能埋怨捻芯脾气暴躁,委实是她习惯了隐官老祖的心性坚韧,先前次次缝衣,都熬过去了,所以她已习惯了大大小小的意外,不管过程如何凶险,好像总能成功,所以这次意外,十分意外。

这座牢笼内,再次斩杀一个元婴境妖族剑修后,捻芯今天缝衣,需要铭刻一头远古凶悍大妖的真名,遂以本命物绣花针在陈平安后背心处钉透,还需要勾连脊柱,只剩下最后两笔而已,仍是功亏一篑,如果不是捻芯收刀及时,陈平安的整条脊柱就要断折两截,激荡不已的大妖真名余韵,更要如海水倒灌,煞气疯狂流窜入陈平安的心脏。如果不是陈平安心室处犹有几个遗留的金箓、玉册文字,捻芯十分熟悉,赶紧用来压胜真名煞气,堪堪抵消,否则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能就要沦为一个接连炸裂的爆竹,下场就像地仙自毁金丹、元婴,神仙难救。

陈平安倒地不起,后背被剥皮极多,脊柱裸露,他身体蜷缩在地,抽搐不已,满地鲜血淋漓,鲜血之中,犹有大妖真名的残余煞气萦绕不止,最后隐约间,丝丝缕缕的煞气浓郁聚拢为一粒芥子“金丹”,竟是要以鲜血作为“结茅修道之地”,希冀着成为一头降世阴灵。若是在浩然天下,就这么不去管束,说不定转瞬之间就会诞生一头名副其实的金丹境鬼物了,再被他寻了一处煞气足够的古战场遗址,就可以聚阴兵、建冥宅、树王幡,成为一头祸乱千里的鬼王。

捻芯同样下场凄惨,呕出几大口漆黑如墨的鲜血,这次她没有强行咽回肚子,而是转头吐在地上。

珥青蛇的霜降随手一挥法袍袖子,将那粒迅速成就芥子雏形的真名阴灵从地面鲜血中剥离出来,悬在身前,霜降伸出双指,将其轻轻捻碎,那些足够让一位下五境修士直接沦为阴灵傀儡的污秽煞气,彻底烟消云散。

片刻之后,陈平安坐起身,魂魄战栗,体内筋骨血肉微微震动,如同地底下有轻微的鳌鱼翻背,体内血液沸腾不已,如同处处洪水泛滥成灾,亏得五行本命物开始自行运转,帮忙安抚异象,使得他还能保持肉身皮囊的岿然不动。他歉意道:“真扛不住了。”

霜降给捻芯使劲丢了个眼色,让她就不要在伤口上撒盐了。

捻芯虽然不再骂人,但脸色依旧不悦,沉声道:“马上就要朝云卿、清秋几个动手了,如果还是这么不济事,我劝你干脆到此为止,反正如今这件真名‘衣裳’,已经勉强能用。”

陈平安点点头。

捻芯帮着陈平安粗略缝补皮肤后,一闪而逝。

她那几个“一不小心”画蛇添足的细微动作,捻芯假装不小心,陈平安假装不存在,霜降假装没看见,三者都很有默契。

等到捻芯离去,霜降小心翼翼劝说道:“隐官老祖,每次用以命换命的手段,体魄摇摇欲坠,已不容易,还要宰了妖族就立即缝衣,此举不妥当啊。”

一旦不缝衣,陈平安体魄、神意恢复极快,就好像一个病秧子,大病初愈,也像一个目盲已久之人终于眼见光明,整个人都沉浸在轻松、惬意的“小天地”当中,陈平安这会儿就已经可以踉跄起身,身形佝偻,缓缓散步。地上那一大摊血迹,被霜降清理干净真名妖祟之后,早已被捻芯收入绣袋当中。霜降暗赞一声,好一个勤俭持家缝衣人、好话反说小姑娘。

陈平安说道:“如今缝衣一事,实在太疼,每次杀妖之后,一想起就心颤,就想着一鼓作气做成。况且捻芯说过,越是吃疼,记忆深刻,效果越好。”

霜降缓缓道:“凭借笼中雀的天地压制,每次你在决定换命的关键时刻,悄悄打造出一处无法之地,手段尽出,才一次次险之又险地斩杀元婴境剑修,就像那头蜚蠊之属的剑修,被你压了大半境界又如何,还不是一剑搅烂了你的心口?如果换成别人,挨了他那‘淋漓’一剑,就要死透透了。

“其余上五境,又该怎么杀?梦婆和清秋还稍微好点,梦婆本命神通是精通幻术,对你反而影响不大,卖个破绽给她就是了。清秋则被斩勘天然压胜几分。在你的笼中雀小天地里边,竹节的神通很难全力施展开来,他铺展那幅本命画卷,你就折叠山河,针锋相对,机会总归是有的。可是那云卿,悬。这四个,只是在谈你有无一丝机会。至于仙人境侯长君,你更是毫无胜算,一开牢门,就是送死。”

霜降最后说道:“除非……除非你跻身武夫山巅境,同时练气士连破观海、龙门两境,得以跻身金丹境。前提当然还是不去触霉头,找那个侯长君拼命,境界悬殊太多,机关算尽也无用。”

陈平安走出牢狱,道:“山巅境,结金丹?你说得轻巧。我如今怎么个情形和打算,你不清楚?”

霜降屁颠屁颠跟在一旁,一次次握拳,手臂起落高过头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老祖做事,不分大小,举重若轻。千钧事,飘鹅毛,万古愁,毛毛雨,老祖翻云覆雨一掌间……”

结果挨了心情不佳的陈平安当头一拳,霜降身躯砰然而碎,在原地重新凝聚后,臊眉耷眼病恹恹,不再聒噪烦人。

当个死谏的骨鲠忠臣,不被信任;当个奸险谄媚的佞臣,又要挨打。真是天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陈平安一路走向牢狱下方的那座行亭。

问剑黄褐在内的五个元婴境妖族剑修,路数就是被霜降梳理、道破的大致路数,唯一的宗旨,就是争取以我之天时地利胜过元婴境剑修之人和。如此一来,当然算不得剑修之间的纯粹问剑,却也谈不上什么胜之不武。黄褐他们,身为剑修,也一样有自己的傍身秘术、压箱底的旁门左道神通,陈平安的最大倚仗,还是飞剑笼中雀的本命神通小天地,双方练气士境界此消彼长各半境,然后外加远游境武夫的神人擂鼓式。

按照霜降的说法,只要陈平安将来跻身了玉璞境,那把笼中雀温养得当,到时候的“此消彼长”,就是各自一境,你跌一境我升境,那才算名副其实的剑仙大气象,破境杀敌,如探囊取物,地上捡钱。不过都是些遥不可及的事,暂时只能念想一番,偷个乐儿。

到了行亭,陈平安盘腿而坐,将斩勘狭刀横放在膝上,开始呼吸吐纳,锤炼残余武运,同时思考着和霜降的那桩买卖,一心三用,修行两事并行。

跻身洞府境之后,别管霜降这位飞升境如何不当回事,对于陈平安自身而言,当惯了境界起起落落的下五境修士,头次以中五境神仙的身份来修行,天壤之别。

悠悠然呼吸之时,陈平安面目窍穴处白雾茫茫,灵气精粹,犹如条条纤细却瞩目的雪白蛟蛇倒挂峭壁上。尤其是陈平安眉心处,一粒本性灵光,一明一暗。而那眼帘处,金色依稀流转,一双眼眸宛如两座洞室,有两盏莹澈灯火映彻门口竹帘。这是地仙之下练气士梦寐以求的“陆地神仙,得道之相”。

与五个元婴境剑修厮杀五场,无论是砥砺武道,强行将武运打熬成筋骨之山根,还是通过伤势去查漏补缺,在细微处淬炼本命物瑕疵,都可谓收获极大。

霜降恪守规矩,不涉足行亭半步,像一头孤魂野鬼,飘荡在外边。

陈平安跟他的一枚谷雨钱之约,也差不多临近尾声。

一枚谷雨钱,分为十枚小暑钱,皆是霜降的买命钱。

赠送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狭刀斩勘,霜降得到第一枚小暑钱,开门大吉。

“莹此心灵”在内的那串铭文,能够帮助陈平安在静坐吐纳导引之时,更快坐忘形骸,心神沉浸更深,功效类似修道之人的端坐仙家蒲团、洞府点燃山水香,虽然属于滴水穿石的路数,亦是不容小觑。下五境修士,汲取天地灵气,如双手掬水,十分辛苦,跻身中五境之后,如有水桶汲水古井中,当然更快。陈平安既得到了一把压胜蛟龙之属的斩勘宝刀,同时还能长久裨益以后的大道修行,很赚。

第二枚小暑钱,陈平安让霜降详细解说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三境的修行诀窍,所有大炼、中炼本命物的配搭之法。

陈平安决定在牢狱之内跻身洞府境,当时灵气倒灌小天地,霜降言之凿凿,此事属于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借此机会巡游其中,帮忙找出十座已经开府本命窍穴的六座储君之山,成功得到第三枚小暑钱。

霜降传道授业解惑和挣钱之余,又凭他的本事做成了额外一份买卖。霜降只说了那杆被中炼的剑仙幡子,需要以秘法屹立于山祠之巅,当时未说细节,所以陈平安就乖乖上钩了。霜降挣钱,陈平安这位洞府境练气士则多出一门修行术,锦上添花。

加上那座仿造白玉京宝塔,如何在观海境开辟出新窍穴之后,大炼为本命物,可以作为一件重要的辅佐本命物。五行之属本命物,能够汲取天地灵气,而人身小天地之中自然孕育的五行之气,可以来此“白玉京”炼化,事半功倍,可以温养五件本命物。这是霜降的雪中送炭。再加上如何为水府壁画添加点睛之笔,三种被霜降口传心授给他的仙家秘术,总计只花去陈平安一枚小暑钱。

霜降到这里,就已经得手四枚小暑钱。

至于两把看似随意、只说了“昔年刻舟”的短剑,霜降故意说得含糊不清,不愿道破真正根脚。这两把分别篆刻“渎”“湖”二字的短剑,前者“渎”字短剑,早已在陈平安的养剑葫内,不算买卖范畴,但是那把隐官老祖不如好事凑成双的“湖”字短剑,霜降开价一枚小暑钱,陈平安也答应了。

霜降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挣着了五枚小暑钱。

陈平安跻身龙门境后,就可以着手将两把上古遗剑炼化成两条水府“龙湫”水塘的蛟龙,至于原本水丹凝化的水运蛟龙,则转去炼为一颗水运骊珠,以后修行路上,水运越为浓厚,那颗骊珠的品秩就越高。

先白送一把“渎”字短剑,再说那“湖”字短剑的炼化益处,与那剑仙幡子、仿白玉京,其实都是霜降在钓鱼,鱼饵给一半,留一半。

陈平安不介意霜降这类生意手段,终究是公平买卖,算不得强买强卖。

此外,霜降陆陆续续用身上那件法相亦真亦假的天仙洞衣,耳边所珥两条青蛇,以及与“长命道友”六四分账而来的全部金沙、金身碎片,又跟陈平安做成了四枚小暑钱的买卖。

只剩下最后一枚小暑钱。

凑成了一枚谷雨钱,按照约定,化外天魔霜降就可以立即离开牢狱,得到一份天高地阔无拘束的自由身。而且他一旦离开牢狱,陈平安也好,陈清都也罢,就都不可以再针对他半点,只要他不跟随妖族杀入浩然天下,不祸害剑气长城的任何剑修,届时是去蛮荒天下当一方霸主,还是去浩然天下藏匿踪迹,扶植傀儡,开宗立派,都随他意。

在这期间,霜降曾经愿意赊欠一枚雪花钱,跟陈平安买了个结契的小故事。结果陈平安很快就用一枚雪花钱,跟霜降换来了那枚五雷法印的真实材质。

霜降突然说道:“我本以为那枚不起眼的雪花钱,会成为你我买卖的胜负手。没有想到你那么快就主动消除了我的心中疑虑。”

一旦霜降得手九枚小暑钱,再加上些乱七八糟的零散雪花钱,可哪怕距离一枚谷雨钱,只缺一枚雪花钱,一桩买卖就依旧未能达成。

双方这笔买卖,霜降这头化外天魔的尴尬之处,就在于只差一枚小暑钱是死,哪怕只差一枚雪花钱,也还是个死。

陈平安依旧闭眼,坦诚说道:“一开始有想过在这枚雪花钱上动手脚,不过我后来改变主意了。”

霜降停下身形,忧心忡忡问道:“最后一枚小暑钱,该不会打定主意不给我了吧?隐官老祖可别如此做买卖啊,太伤人品。”

陈平安睁开眼睛,摇头道:“当然不会,我与你做第一枚小暑钱买卖的时候,你就可以活了。”

霜降轻轻点头,疑惑道:“我知道此事,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此事。”

陈平安说道:“你就那么想要再见霜降一面吗?对于一头得到了纯粹自由的化外天魔而言,还需要如此执念吗?”

两两沉默,陈平安继续说道:“你们已经不算是什么神仙眷侣了。再者以你的道行和心境,何时何地,不是与那大修士霜降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因为霜降之心魔,是他心爱的女子。

应该是霜降跻身上五境之后的一份道缘,一直到霜降跻身飞升境,甚至有可能是在试图跻身失传之境的时候,这头化外天魔才真正显化而生,只是霜降始终未能彻底斩除此心魔,最终天各一方。估计是霜降使用了玄之又玄的某种道门仙法,只是驱逐心魔,未能真正降服、炼化打杀这头心魔。只是这些都是一些无根浮萍的揣测,真相如何,天晓得,除非陈平安将来去往青冥天下,能够见到那位真正的“霜降”。

化外天魔霜降眯眼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是那方女子闺阁物的绣帕,泄露了我的根脚,还是你摸我头颅之时,我的本能躲避?”

陈平安反问道:“猜什么猜,不是你故意要我知道真相的吗?”

那头白发童子模样的化外天魔嫣然而笑,悬在空中,轻轻拍掌,由衷赞叹道:“好一个隐官老祖,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的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最后一枚小暑钱,我们来做一个百年之约,你我重逢之前,你帮我暗中保护一个人。”

霜降轻弹耳畔青蛇,说道:“第五座天下,只准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进入其中,我可不敢违逆儒家规矩。有心无力,这笔买卖难为我了。陈平安,这就是你不厚道了,存心故意刁难?”

陈平安摇头道:“我家先生就在那边,相信把守关隘的儒家圣人,最后还是会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在那之后,你至多被儒家圣人驱逐出境,到时候你就听从我家先生的退路安排,无论是返回浩然天下,在落魄山落脚,还是被关押在功德林,我都会去找你,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信守约定,恢复你的自由身。如果你没有出手,你我自会在第五座天下碰头。”

霜降问道:“万一?”

陈平安沉声道:“万一我无法守约去找你,百年之后,不管如何,你还是可以得到自由。”

霜降开始围绕着行亭游荡起来,似乎在权衡利弊。

他开始与陈平安推敲细节:“读书人最要面子,我就这么大摇大摆隐匿在某位剑修的神魂之中,那也算不得什么隐匿了,就算你那先生帮忙缓颊,一样不妥吧?若是捻芯可以去往第五座天下……魂魄足够深厚,可她是玉璞境,去不得啊。这可怨不得我。那头捉放亭大妖,一来是术业有专攻,再者他能够藏在金丹境剑修边境心神深处,成功瞒过诸位剑仙,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做成的,你要是给我三年五载的水磨光阴,我也有把握找个金丹境修士,去鸠占鹊巢。”

陈平安说道:“我自会帮你寻一处隐匿场所。”

霜降感慨道:“隐官老祖,算无遗策,任我心中万千言语,竟是到了嘴边就无言。”

陈平安站起身,重新将斩勘悬佩在腰侧:“如果答应了此事,烦请前辈以后在那座崭新天下,别做任何多此一举的事情,别再‘试试看’。不然你就要每天烧高香,一心求我死在这剑气长城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眯眼道:“以往每次打架之前,我从来不喜欢与人撂狠话,今天为前辈破例,请珍惜。”

霜降再无嬉皮笑脸的神色,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谨遵老祖法旨,即刻起,一枚谷雨钱的买卖,就算成了。”

陈平安一个后仰倒地,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说道:“我回头先试试看梦婆和清秋的道行深浅,如果连面对他们都束手无策,之后就有劳你以鸠仙手段,代为出手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说道:“可能你故意让我知晓女子身份,误以为你是霜降心仪女子生成的心魔,其实皆是障眼法使然。没关系,你赢了,反正我也没输什么。”

霜降神色凄恻道:“运去英雄不自由,老祖这般英雄末路的模样,瞧着真是让人心疼。”

陈平安随手抽刀出鞘,看也不看霜降一眼,一刀迅猛劈斩而去,霜降很快凝聚身形,蹦跳着朝行亭那边伸出大拇指,一次次双手互换:“不是可挽天倾的英雄豪杰,也是能教那山河陆沉的枭雄,老祖……哎哟喂,好刀法!”

捻芯坐在远处台阶上,看着那头化外天魔霜降和行亭青衫客陈平安,离别在即,极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她突然有些不舍。

她这缝衣人,此生修行路上,从未如此热闹,却又安稳,不用担心那些防不胜防的山上算计,也从无看她如看鬼的眼神。

一行三人,走在一条寂寥大街上,郦采一袭雪白长袍,腰间系挂一把剑鞘纤细雪白的佩剑霜蛟,在鞘长剑,已经断为两截。

除了这位浮萍剑湖的女子宗主,还有少年陈李、少女高幼清,都会跟随郦采去往北俱芦洲,成为郦采的嫡传。

郦采自认不比陆芝豪杰气概,容貌已经恢复如初,脸颊处的伤痕并不明显,只是脸色惨白,显然大伤未愈。真正的隐患,在于郦采的那把本命飞剑雪花,受损极多,估计这辈子是甭指望仙人境了。郦采倒也无所谓,女子境界高了,容易嫁不出去,脾气再好都没用。

这位女子剑仙,到了剑气长城之后,一直厮杀不断,次次身先士卒,前几年避暑行宫规矩多,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最烦人,对剑仙约束更重,众多剑修当中,骂年轻隐官最多、骂得最起劲的,肯定要算她郦采一个,远胜本土剑修。

郦采重伤撤出城头之后,舍了所有战功不要,只跟剑气长城讨要了一把剑坊长剑和一件衣坊法袍。

有位挚友,太霞元君李妤,她们曾经相约一起赶赴剑气长城杀妖。

到了酒铺那边,郦采看遍无事牌,最终从墙壁上只扯下一块无事牌攥在手中。

不着急返回北俱芦洲,去南婆娑洲游历一番,例如要去剑仙元青蜀的山头瞧一瞧。

郦采身上带着一枚破碎不堪的养剑葫,是元青蜀的遗物,也该交还给他所在宗门。

昔年城头之上,元青蜀曾与本土剑仙高魁笑言,以养剑葫装酒,再以大妖名讳佐酒,滋味无穷。结果两个都死了。

郦采转头望向铺子门口那边的两颗小脑袋,笑道:“与二掌柜说一声,这块无事牌被郦采取走。”

冯康乐说道:“有啥关系,只管拿走,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子,二掌柜见着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去别家铺子花钱喝酒也就罢了,还闹得沸沸扬扬,丢尽了自家铺子的脸。

桃板记性好,记得所有来酒铺买酒、喝酒的客人,问道:“郦姐姐,我们二掌柜咋还不露头?是不是又覆了女子面皮,把自己折腾得花里胡哨的,在偷偷杀妖?”

郦采大笑:“郦姐姐?二掌柜教你的?”

桃板点头。

冯康乐埋怨道:“你傻乎乎点什么头,一下子就没诚意了。”

郦采收敛笑意,说道:“给我每种酒水各来一壶,我要带去南婆娑洲。”

高幼清在以飞剑铭刻文字于无事牌上,陈李白眼道:“那个庞元济有什么好喜欢的。”

高幼清转过身,藏好无事牌,恼羞成怒道:“你管不着。”

郦采站在铺子门口的门槛上眺望城头。

她来此是为痛痛快快出剑的,不承想自己剑术远远不够,最后欠了那姚剑仙一份天大的恩情。关键是以后她该怎么还?又能怎么还?

陈李神色落寞:“师父,以后我就是浮萍剑湖弟子了?”

郦采说道:“那就学学这位二掌柜。浩然天下,隐官陈平安。剑气长城,浮萍剑湖陈李。互不耽误。家乡始终在前,修行身份在后,不算忘本。”

陈李点头,是个办法。

郦采最后带着陈李、高幼清离开剑气长城。

倒悬山暂时没有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就随便找了家仙家客栈住下。

郦采独自饮酒。

李退密,陶文,周澄,纳兰夜行,高魁,姚冲道,董三更……

皑皑洲张稍、李定,南婆娑洲元青蜀,太徽剑宗韩槐子,扶摇洲谢稚……

还有那么多的年轻剑修,其中不少都是陈李、高幼清这样的年龄。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多。

郦采醉眼蒙眬,斜靠窗户,醉死老娘这个狗屁玉璞境算了。

高幼清就住在隔壁,少女还在适应倒悬山与剑气长城差异极大的环境,灵气与剑气都有着云泥之别。

陈李是个心大的,练剑之余,在客栈内一座专门贩卖山上宝物的店铺那边,掂量着自己的钱袋子。因为整座灵芝斋已经搬迁离去,先前清理库存,与倒悬山各方相熟势力,贱卖了许多品秩不高的杂乱灵器,这座客栈就是其中买主之一,虽然法宝不多,但乍一看,却也琳琅满目乱人眼。

一直留心远处陈李一身剑意的郦采,皱了皱眉头,她一身杀气暴涨,一掠而去。

郦采伸手抓住陈李的那把本命飞剑,手心处鲜血流淌,滴落在地,浑然不觉,对陈李说道:“死了那么多剑修,不是让你来浩然天下送死的。真要死,可以,等你成为剑仙再说。死个观海境剑修,谁记得住你是谁?你要是再这么沉不住气,就干脆去当个山泽野修,肯定死得快。不然以后修行,你先被人砍死,我再被你气个半死,都不知道怎么帮你报仇。”

被陈李飞剑针对之人,是个神色慌张的店铺掌柜,见到了郦采,与她弯腰致歉了一通,反正道理很多,有眼无珠、罪不至死那一套,当然也确实不至于打打杀杀,说到底还是陈李这会儿剑心不稳,杀心过重,人已经离开战场,但是剑心还在那边回荡。这是好事,但是如果郦采一直不管,那么陈李就算到了北俱芦洲,只要下山游历,就要死。

郦采摊开手,陈李立即收起飞剑。

陈李愧疚道:“我对师父没有半点怨言,对北俱芦洲也没有。”

郦采笑道:“师父不管这些,只管你有无好好练剑,浮萍剑湖能否有人真的成为甲子剑仙。”

陈李实诚道:“甲子之内跻身剑仙,还是有点难度的。”

郦采一拍陈李肩头,擦掉自己手心血迹:“一个大老爷们,拿出点气魄来!我郦采的嫡传,就算只是个中五境剑修,与人言语,尤其是喊打喊杀,也得有那上五境剑仙的口气!”

听到“百岁剑仙”和“甲子剑仙”两个说法,客栈分管店铺的男掌柜听得眼皮子直大颤,悔青了肠子,赶紧想着补救之法。

郦采与陈李心声言语,陈李便不情不愿“高价买下”了那件极有眼缘的灵器。

返回住处的时候,郦采心声问道:“记住那家伙没?以后自己找回场子。”

陈李笑逐颜开,使劲点头。

郦采敲响高幼清的房门,一把扯住高幼清的脸颊,使劲拧起来:“陈李需要收着点性子,高幼清,你怎么回事?是不是太胆小怕事了?陈李出剑,师父会拦阻,但是心里高兴。你倒好,远远看热闹呢,半点出剑的心思都没有?师父就很不开心了啊!”

被扯着脸颊的高幼清怯生生道:“师父,我哥要我到了浩然天下就一忍再忍,绝对不能惹是生非。”

郦采呸了一声:“难怪高野侯如今还是个稀烂元婴。”

高幼清立即红了眼睛。不光光是想念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也担心双方不只是生离那么简单,担心其实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死别。

郦采立即松开手,柔声道:“行了行了,忍着就忍着,不过师父可以教你俩一个取巧的小法子,自己被欺负就忍着,但是如果同门被人欺负,你就往死里砍,该杀的就杀,不该杀的,也别乱砍啊,砍个半死就行了,咱们浮萍剑湖还是有点钱的,药费出得起!如此一来,你和陈李,该忍的也忍了,该出的气也出了,真要打不过,回了家,再喊师父出手嘛……”

一开始陈李、高幼清听着还挺乐和,听到“回了家”一语,便俱是沉默黯然起来。

郦采轻轻叹息,大手一挥,自己喝酒去,与弟子们撂下一句“都练剑去”。

老聋儿终于返回牢狱,幽郁和长命一起跟随老人,首次去往那座行亭。

梦婆所在牢狱,已经空了。

老聋儿来到台阶处,瞥了眼行亭当中,陈平安身穿一袭陌生法袍,法袍极大,大袖拖地。

陈平安如同入定,对于老聋儿的到来,竟然浑然不觉。

老聋儿伸手一抓,将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碧玉簪子驾驭到了自己身前,沉声道:“老大剑仙要借此物一用,很快归还隐官。”

陈平安依旧无动于衷。

老聋儿瞥了眼台阶下边坐着的捻芯,将那碧玉簪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老聋儿信不过霜降,但是这个一根筋的小姑娘,还是比较牢靠的。

捻芯察觉到老聋儿的审视视线,开口说道:“没事,他自找的,跟吴霜降关系不大。”

金精铜钱显化而出的长命,微微皱眉。

霜降笑嘻嘻道:“长命道友,世间生意,哪有便宜占尽的道理,得九还一,才是正理。你啊,就多与我家老祖学着点吧。”

长命轻轻点头。

幽郁不知为何,看着此刻陈平安的身影,有些犯怵。

老聋儿匆匆赶来,然后直接一闪而逝,离开牢狱。

幽郁和长命一起拾级而上。

霜降尾随其后:“长命道友,咱俩继续搜刮地皮去?”

长命笑道:“等候已久。”

高魁临终一剑,问剑祖师龙君。龙君领剑之后,亲手斩杀本脉最后一位剑仙。

那一袭灰色长袍不远处,枯骨白莹坐在王座那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些剑修的脑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所幸以后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无这般存在了。除了南婆娑洲有个陈淳安比较棘手,其余扶摇洲和桐叶洲的修士,尤其是所谓术法有成的那撮山巅得道之人,以及绝大多数的仙家山头,具体是怎么个德行,所有王座大妖都心知肚明,谱牒之上有谁,怎么个传承有序,千百年来那些个祖师爷和地仙修士,到底做了哪些比较有名的举止勾当,各自性情如何,门中弟子所求为何,一清二楚。

那个剑气长城最风雅的剑仙,曾以酒泉杯饮酒,喜好在廊中斜倚熏笼,看美人舞剑,自制香囊十数种,皆风靡剑气长城大小闺阁。

孙巨源,披头散发,赤足。以他为圆心的战场四周,皆是妖族大军的残肢断骸。

他手持一把折断长剑,一袭法袍布满血垢。视线模糊的他,环顾四周,梦耶醉耶?人生大醉一场。

一位天生苦相的中土剑仙,在战场上,终得两全法。

也有那年轻妖族修士,割下一颗剑气长城老剑修的头颅,热泪盈眶,高高举起,嘶吼道:“弟子已报师仇!”

然后扔了手中头颅,前冲赴死。既然身在战场,不得不死,那就只能竭力为师门、部族多赢得一份战功。

蛮荒天下,那些大妖和地仙都是为了去往浩然天下争抢地盘。上五境大妖,各有大道要走,地仙可能是为了跻身上五境,或者是攫取更多的风水宝地、天材地宝,但是数量最多蝼蚁一般的妖族,就只是被驱策至此,整座蛮荒天下被托月山一分为二十,二十条赶赴剑气长城战场并且不断聚拢的路线之上,皆是未到战场便死的累累白骨。

大妖重光拧掉了一颗剑仙头颅,剑仙好像姓赵,但他并不在意,反正自有军帐记录这笔战功。

这头身披鲜红法袍的飞升境大妖,之所以愿意主动重返战场,与那下场可怜的黄鸾需要将功补过还不太一样,重光是看准了战场上形势的彻底扭转。在最后一位三教圣人的那个读书人不惜震散本命字,陨落之后,山河气运一事,已经变成了蛮荒天下完全压胜剑气长城,剑气长城的出城剑修不得不陆续回撤城头,就像军帐预测那样,随着战事不断推移,剑修死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阿良被三头王座大妖联手围困在一座天地当中,消失在城头视野中,不知所终久矣。

刘叉将齐廷济打退。

战场腹地,只剩下陈熙和纳兰烧苇两位剑仙。

之后是陆芝、岳青和米祜、郭稼、晏溟,以及隐官一脉的剑仙愁苗,死死守住一线,为身后剑修赢得退往城头的生还机会。

在剑仙之外,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妪身影,已经单凭双拳,打穿无数妖族修士的头颅、身躯。

此刻与老妪对峙之敌,是一头身披金甲的魁梧兵家妖族修士,宝甲熠熠生辉,一身金光飘荡拖曳,他双手持刀,腰间还佩刀,始终未曾出鞘。

妖族显然盯上这位女子武夫许久,在战场远处使用了缩地山河的神通,突兀一刀劈砍过后,老妪整个后背都被划出一条血槽。

身材矮小的老妪横移数步,硬生生拳架再起。

若是昔年巅峰,还在十境,一个小小元婴境的兵家修士,我白炼霜可以一拳粉碎之。

一道辛苦寻觅老妪身影的白虹剑光激荡而至,一剑连身躯带甲胄将那兵家修士劈开,年轻女子后掠到白炼霜身边,说道:“一起回去。”

远处有数位大妖开始显出身形。

“小姐,就这样吧。以后就当让我偷个懒了。”白炼霜轻声说道,“请小姐速回。小姐若是不答应,我如何能够安心出拳。在姚家,在宁府,我从无懈怠,今天小姐就让我私心一回。”

白炼霜挪步挡在宁姚身前,面朝南方战场,背对家乡,笑道:“小姐,以后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姑爷,姑爷这样的好男人,遇到了就莫要错过,别白白便宜了其他女子。别说老爷夫人,便是我和纳兰老狗,也不答应。”

白炼霜怒道:“宁丫头!莫要等我,去等陈平安!一百年,一千年,都值得!”

九境武夫白炼霜,以拳开路,就此前行,人与拳皆远去。

白炼霜此行,也有愧疚,也有不舍,也有释怀。

位于战场最前方的陈熙,一剑劈开某位王座大妖的小天地,掉转剑尖,直接找到那头身在战场的飞升境大妖。

那场十三之争,之前的攻城战,蛮荒天下妖族的坐镇之主,便是这头飞升境大妖。

飞升境大妖顿时瞠目结舌,不知道陈熙发了什么疯,竟是舍了性命、道行不要,递出那一剑。

若是陈熙只是追杀,飞升境大妖还真不怕,自有无数手段可以避其锋芒,至多损耗些辛苦积攒的百年道行外加一两件防御重宝罢了。

那个先前与陈熙厮杀的王座大妖丢出手中雷矛,直刺老剑仙陈熙后背。

别处纳兰烧苇亦是不惜代价,替老友陈熙挡下这一矛,任由自己身陷两头王座大妖的围杀之局,目送陈熙一剑远去。

在剑气长城城墙上刻下一个“陈”字的老人,大道性命,毕生剑意皆在此剑中。大妖任你是飞升境,如何能够不死。

纳兰烧苇放声大笑:“不如再来一头王座畜生?!”

浩然天下那拨阴阳家修士和墨家机关师都已经离开。

陈三秋、叠嶂两人结伴而行。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到倒悬山,会乘坐中土神洲一条名为珊瑚玦的跨洲渡船。

跨过大门后,陈三秋回望一眼。

以前不得离开家乡之时,对一门之隔的倒悬山心心念念,如今真跨过了那道门,又如何?很不如何。

叠嶂说道:“到了中土神洲,可以等待百年一次的开门。”

两人找到那座鹳雀客栈。位于狭窄小巷的客栈,年轻掌柜坐在门口晒太阳,见着了白衣公子陈三秋和独臂女子叠嶂,起身笑脸相迎:“两位贵客,里边进里边进。”

跨过门槛,陈三秋说道:“陈平安曾经说过,如果见着了掌柜还在倒悬山,就让我问一问掌柜,是不是修行中人。”

陈三秋笑道:“陈平安还说,并无别意,纯粹好奇。”

年轻掌柜趴在柜台那边,笑呵呵道:“我一个做小本买卖的,只能勉强守住一亩三分地的祖业,算哪门子的修道人。”

陈三秋点点头,不再多问。

年轻掌柜抬头瞥了眼大堂里边的一桌子惫懒货,气不打一处来,开门做生意,却一个个架子比他这个掌柜还大。

鹳雀客栈生意寡淡,所以客栈杂役们都没什么事情可做。

一个负责关门开门以及值夜的老翁,一个厨艺不精的中年厨子,一个打扫庭院、屋舍的健壮妇人,一个待人接物从无好脸色的少女。四人都姓年,年红、年斗方、年春条、年窗花。

四人聚在一张桌上,汉子年斗方与妇人年春条坐在一条长凳上,老翁年红和少女年窗花相对而坐,少女趴在桌上,打着哈欠。

有个酒糟鼻子的年红一脚踩在长凳上,在喝酒,每次哧溜一小口,就要眯起眼,打个哆嗦。一壶酒,能喝半天。

年斗方看似在神游万里,桌子底下的手却往年春条腿上摸去,被妇人拍掉爪子,片刻之后,就再来,毅力可嘉。

年春条正侧着身,忙着跟年窗花嚼舌头,跟年窗花说那倒悬山各处的传言,都带点荤味,不然没啥说头。什么水精宫的云签仙师,之所以要离开倒悬山,是她在水精宫的一个晚辈俊哥儿,不忌辈分,爱慕得痴心了,云签仙师实在是打骂不得更答应不得,便只好羞恼远游了。还有麋鹿崖那边,哪位游客女修又给人狠狠拧了臀瓣儿,真是奇了怪哉,怎的她每次去那边来回逛荡好几遍,都从没遭此毒手。年春条还问年窗花,听说没,前不久搬走的灵芝斋,他们家那客栈,别看神仙往来多,其实乱得很哪,啧啧,好些个狐媚子,那叫一个臭不要脸,回头客怎么来的,还不是仙师筵席之上个个露出白花花胸脯,再在床笫里边,哥哥妹妹喊出来的。

年轻掌柜端了两碟佐酒小菜,绕过柜台,坐在那条唯一空闲的长凳上。

将那两碟酱黄豆和老醋花生放在桌上,然后对那个碎嘴的年春条笑骂道:“你就给我消停点吧,早先也不知道谁假扮狐仙夜敲门,还给人嫌丑来着。”

年窗花脸颊贴在桌面上,轻声问道:“掌柜的,是那陈三秋和叠嶂?”

年轻掌柜点点头,拈起一颗花生放入嘴中:“都是很厉害的年轻人,就是心中杀意重了点。”

年红又抿了口酒,杯中酒水都没浅丝毫就喝得整个人缩了起来:“陈三秋,瞧着剑运和文运都挺多,人才!

“至于那个小姑娘,缺条胳膊不打紧,一看她就是个有旺夫相的。

“哟,掌柜,咱这酒水搭酱黄豆,真是绝了。”

年斗方嘀咕道:“能把一股子马尿味的酒水,喝出顶好仙家酒酿的滋味,也就你了。”

年轻掌柜无奈道:“好歹是自家铺子酿造的酒水,劳烦说点好话,积点口德。”

年窗花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鼓面彩绘,龙皮缝制,桃木柄,坠有一粒红线系挂的琉璃珠。

年红皱眉道:“窗花,收起来。”

年轻掌柜笑道:“无所谓了。”

看着眼前四人,年轻掌柜说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了。”

年春条哀怨叹息,从袖中取出一根翠竹样式的发簪,搁在桌上,轻轻拨弄。

年斗方趁着年春条出神的机会,一巴掌拍在她臀上,清脆悦耳,关键是那份颤颤巍巍,赏心悦目:“不辛苦不辛苦。在这边没半点规矩,很舒坦,我都不想回去了。”

年春条一巴掌狠狠甩在年斗方脸上,打得年斗方转了一圈才摔在地上。年斗方捂着脸坐回长凳,被年春条抬起一脚,使劲踹到长凳最远处。

年窗花小声问道:“掌柜的,那桂夫人怎么反悔了?跟着去了我们那边,她不就真正清静了吗?到时候我们帮她引荐给白玉京……”

年轻掌柜摆摆手,示意年窗花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年轻掌柜望向门外,唏嘘道:“逆旅孤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秉烛点检鬓丝边,白雪渐多又一年。”

年斗方一拍桌子,大声叫好,年红赶忙抿了一口酒:“绝了绝了,醉了醉了。”

脸贴桌面的年窗花大怒,双手抓住桌沿,只露出一颗脑袋在桌面上,使劲用脚踢年斗方。

年轻掌柜笑容灿烂,抬手抱拳致谢。

年春条望向对面的掌柜,会心一笑。

眼前这般的掌柜,是要比家乡的副宫主可爱可亲许多。

年轻掌柜拈起一粒老醋花生,又轻轻丢回碟子,缓缓道:“灯前小草写桃符。”

桌旁其余四人都不再嬉戏打闹,端正坐好。

年轻掌柜说道:“实在不行,我就只能走一趟剑气长城了,哪怕有乘人之危的嫌疑。至于你们,不用跟着我了,我想要返回家乡,又不难的。”

四人皆无异议。

青冥天下,与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宫主说话最管用,但是已经闭关太多年。所以最能打的,就是年轻掌柜这位守岁人了。

年红,道号洞中龙,本名张元伯。

年斗方,道号山上君,虞俦。

化名年春条的妇人,与那虞俦其实是道侣。名叫年窗花的少女,道号灯烛,是岁除宫宫主的嫡女,岁除宫每年除夕夜遍燃灯烛照虚耗的习俗,以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击鼓驱逐疠疫之鬼,皆由少女去做,靠的当然不是身份,而是她实打实的道行修为。

只说辈分和境界,不说人数,那么等于半座岁除宫,都在这座小小鹳雀客栈了。

只不过除了年轻掌柜,其余四人远游至此,并非完整魂魄,并且真身、阳神,犹在岁除宫。他们这场阴神远游,真可谓极远了。

渡船靠岸倒悬山,陈三秋和叠嶂离开鹳雀客栈。登船之后,珊瑚玦这渡船名字,尤其是那个“玦”字,就已让陈三秋伸手死死抓住栏杆。

陈三秋读杂书太多,境界太低,剑术太差。

驿骑既到,宝玦初至,捧匣跪发,五内震骇,绳穿匣开,灿然满目。

陈三秋惨然而笑,下意识要去腰间拿酒壶,才记得自己已经戒酒了,离开家乡,也不曾带酒。

叠嶂不知道如何安慰陈三秋。

以前,一个人无亲无故,也就无牵无挂的叠嶂,其实偶尔也会羡慕那座太象街陈氏府邸的热热闹闹,可是如今,都不知道谁该羡慕了。

身边的陈三秋,再想起宁姐姐、晏胖子、董黑炭,还有那个小姑娘郭竹酒,以及一个个在自己酒铺墙壁上挂上一枚枚无事牌的客人……

连被砍掉一条手臂也未落泪的叠嶂,一下子就抬起仅剩的手臂,使劲遮挡眼眸。

元婴境剑修程荃背着一只棉布裹缠起来的剑匣,老人带着十数个年轻人来到倒悬山。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颈的晏琢、董画符。

遇到了那位手持龙须炼化拂尘的老真人,程荃交给老真人一封道家圣人的亲笔密信,还有一封禁制极多的“家书”,希望大天君将来带回青冥天下。

老真人瞥见一个少年剑修,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老真人喟叹一声:“自己留着吧,该是你的一桩仙缘。”

他们在老真人的带领下登上那座位于倒悬山中央的孤山,他们被老真人亲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程荃找到晏琢,将一件被道家圣人设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给了晏琢,说这是年轻隐官先让阿良交给道家圣人,再让道家圣人转交给你的,以后到了青冥天下,可以携带此物,游历那座大玄都观。

程荃说道:“陈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烦行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晏琢点头,收起那件咫尺物。

晏琢神色木讷,董画符也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程荃看着两个年轻人,只能说一句:“日子再难熬,可总是要过的。”

小院外,山中古松如雪。

魏晋、米裕两位玉璞境瓶颈剑仙,加上一个很容易自惭形秽的金丹境修士韦文龙,一同乘坐老龙城跨洲渡船桂花岛离开倒悬山。

整座春幡斋在一夜之间消逝不见。

如今的倒悬山四大私宅,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梅花园子和春幡斋都已不在,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宫,而且原本坐镇这座仙家府邸的云签祖师,也已经带着一大拨年轻子弟远游访仙去了。

韦文龙的师兄弟们,都会跟随剑仙邵云岩去往南婆娑洲。

先前跟随米裕,韦文龙第一次去往剑气长城,这一次还是跟随米裕,离开倒悬山。

晏溟去了战场,纳兰彩焕乘坐山水窟那条南箕渡船去往扶摇洲,未必会在那边扎根,有可能去往更北边的金甲洲,甚至是流霞洲。

那枚濠梁养剑葫,仍是被陈平安偷偷交给了邵云岩,转交米裕。

米裕打算以陈平安的名义,送给那个叫裴钱的黑炭丫头。其实兄长的这枚养剑葫,本就属于陈平安。

三人住在那座归属陈平安的圭脉小院。

渡船路过雨龙宗的时候,远远望去几眼,米裕扯了扯嘴角。

桂花岛上,无论是寥寥无几的返乡乘客,还是众多渡船成员,除了那位气态雍容的桂夫人,全部人心惶惶。

魏晋与两人商量,此次返回他的家乡宝瓶洲,从老龙城登岸,先去一趟风雪庙神仙台,他需要去师父坟头祭酒,然后就直奔落魄山,在那之后,韦文龙留在落魄山,米裕去往北俱芦洲太徽剑宗。韦文龙没有异议,米裕却说太徽剑宗愿意收取自己当个记名供奉,是最好,当是给自己面子了,不愿意,就算了,他反正已经决定,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

桂花岛之巅,适宜观景,晚霞灿若锦。本命飞剑霞满天的玉璞境剑仙米裕,这会儿独自一人,坐在栏杆上,腰间系挂那枚濠梁养剑葫,手持一壶桂花小酿,酒香扑鼻。

不知为何,郭竹酒没能跟他一起去往宝瓶洲。

同样是隐官一脉的剑修,郭竹酒还是隐官大人的正式弟子,况且米裕也无比希望有个同乡人一起去往他乡,能够以方言闲聊。

听年轻隐官提及过,这艘桂花岛渡船管事金丹境老剑修马致,是位值得结交的前辈。至于桂夫人的唯一弟子桂花小娘金粟,米裕听说过。只是如今米裕就只想喝酒,什么都懒得想。

由于这些年跨洲渡船的买卖越来越纯粹,游历倒悬山的客人年年清减,使得桂花岛画师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久而久之,桂花树下的画摊只剩下一个了。许多范家画师都已经离开了桂花岛,在老龙城那边另谋出路。

留下的是个中年画师,修行资质不行,下五境练气士,若是在宝瓶洲的藩属小国,当个宫廷画师是不难的。只是寄人篱下,挣钱又不多,一幅画便是卖个几百几千两银子,虽在世俗王朝的画坛也算天价,可是比起神仙钱,算不得什么油水。

见米裕坐在栏杆那边发呆,这位画师便拿起桌上一壶老龙城的市井好酒——喝不起桂花小酿——走向那个不知身份的家伙。

以酒会友,说不定还能多出一笔额外生意,画摊不开张好些日子了,难熬。

米裕转头,望向那个站在身旁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的范家画师,问道:“听说这边作画,一幅画三十枚雪花钱,若是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二十五枚?”

画师点头道:“以前生意好的时候,二十五枚雪花钱,我们可以抽成五枚。如今生意难做,范家厚道,便都给画师了。”

这位客人的宝瓶洲雅言,说得并不流利。不过听说这位容貌极佳的年轻男子,是那风雪庙剑仙魏晋的朋友。那怎么也该是地仙起步了?

米裕笑道:“你该不会是叫苏玉亭吧。”

画师讶异道:“客人如何知晓我的名字?”

苏玉亭有自知之明,自己那点绘画功底,在山上仙师眼中,哪怕不至于不堪入目,也绝非什么丹青妙手。

米裕微笑道:“一律九折的说法,还作不作数,作数的话,我就请苏师为我画三幅。”

苏师。姓氏加个“师”,如那姓加个“子”字后缀,山上山下,都是很大的褒义说法了。

苏玉亭先是愕然,然后恍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绞尽脑汁,好像确实记得谁,又偏偏没能想清楚。

米裕提醒道:“是位背剑匣穿草鞋的少年郎。”

苏玉亭以拳击掌,大笑道:“记得了,记得了,那位公子起先还有些拘束,等喝过了酒,便很有神气了。”

苏玉亭随即有些汗颜:“不承想那位公子,还记得苏某。”

米裕点头道:“他与我说起过你,很是夸赞了一通。说苏先生作画,气韵生动,随类赋彩,精微谨细,恰到好处。所以让我以后只要有机会登上桂花岛,一定要找你作画,绝对不亏。”

苏玉亭越发赧颜,低声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米裕跳下栏杆,去往祖宗桂树下。

黄昏渐去,暮色渐来,米裕抬头望去。在树下等月上,可以等来阴晴圆缺,可人呢?

陆芝身边跟着头戴幂篱遮掩面容的酡颜夫人,从那道新门走出剑气长城,剑仙邵云岩身边则跟随着数位春幡斋嫡传弟子,一起就此离开倒悬山。

旧门那边,小道童瞥了眼孤山那边,收起书本和蒲团,说道:“走了。”

捧剑汉子张禄蹲在原地,点头笑道:“去吧去吧。”

小道童问道:“真不跟我一起去青冥天下?”

张禄摇头道:“我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着那座浩然天下,以后还能不能将剑气长城当个笑话看。”

小道童一闪而逝,来到那座水精宫山根处,施展神通,一个弯腰再挺直腰杆,将整座水精宫从倒悬山掀翻,水精宫坠入大海。

这一天,大天君在山巅丢出那道师尊法旨,化作一道虹光直去天幕处,然后开启阵法,这枚天下最大的山字印,破开天幕,再有数位白玉京道家仙人在两座天下的接壤处,从天幕旋涡处接引倒悬山,拽向青冥天下。

倒悬山原址,空中只留下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那道旧门,以及那位叛出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张禄。

陈清都现出法相,一剑开天,举城飞升。

妖族大军,已经浩浩荡荡涌上无人驻守的剑气长城城头。

所有蛮荒天下的妖族剑修,无论是剑仙,还是剑修,皆出剑,去拦截那座城池。

蛮荒天下的大部分王座大妖,外加数目众多的上五境,更多选择对老大剑仙陈清都的那尊法相出手。

托月山大祖、那位灰衣老者嗤笑一声:“可怜,这就是你的最后一剑了。此次大战,论杀我妖族,你陈清都连个下五境剑修都不如啊。”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法相巍峨,身形比剑气长城更高,双手握拳,借助整座蛮荒天下的大道威势,朝着剑气长城的中间重重砸下。直接将陈清都无法出剑拦截便再无法全力庇护的剑气长城打出一个巨大缺口。

灰衣老者的法相站在缺口之间,双拳砸在两边墙头之上,每一拳落下,哪怕被王座大妖以本命神通轰砸在身依旧无坚不摧的陈清都法相便越发模糊一分。

老大剑仙的法相只是站在城池原地,一剑破开天幕之后,顶天立地,以双手扯开旋涡,不让其并拢。

剑气长城自建成起,第一次出现如此巨大的破损,并且城墙直接被打断为两段。

牢狱处,走出一个低头弯腰、摇晃行走的……人?

依稀可见是那人之身形轮廓,唯有一双金色眼眸流光溢彩,其余只剩下视线模糊的浓重黑影,好像整个人的体魄,是由千万条细密黑线攒簇而成。

那道身形,拔地而起,重重落在了城头之上,震起无数妖族。一些个境界足够的妖族,也纷纷凭借本能,选择尽量避开那个古怪存在。

落在城头的黑影,仰头望去,高高举起手臂,与她道别。好似心上人,是那天上月,从此天地有别。

这个黑影转过身,背对那座缓缓飞升的城池,背对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法相朗声道:“小子,记住约定。我可以违约,你不行!”

死死守住一半的剑气长城,如果蛮荒天下在浩然天下肆虐十年百年,就守住十年百年,若是一万年,那你陈平安就在这里枯坐一万年!

陈清都的残余魂魄来到那道身影旁边,说道:“辛苦了。”

黑影轻轻摇头,又点了点头。

老大剑仙陈清都笑着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

黑影后退一步,作揖拜别老大剑仙。

言语之间,老大剑仙就已经魂飞魄散,真正融入双方脚下那半段剑气长城,世间再无陈清都。

那个身形缥缈的黑影依旧一言不发,一步跨到南边城头之上,双指并拢,猛然一抹。城头之上,出现了一位位从敬剑阁画卷中走出的剑仙真灵。画卷剑仙皆无灵智,只知道除了那个黑影之外,登上城头者皆斩。

只要只剩一半的剑气长城还在,这些剑仙就没有陨落一说。

做完这件事情,黑影瞬间来到城头缺口处,有那妖族试图半路拦截,不管是修士真身还是攻伐法宝,皆瞬间化作齑粉。

黑影如屹立于悬崖,与站在另一侧城头上的灰衣老者遥遥对峙。

黑影那双金色眼眸,死死盯住对方。

灰衣老者摇头道:“何苦来哉。”

双方脚下,两段城墙之间的缺口处,如同一条宽阔道路,不计其数的妖族大军蜂拥而过。

黑影凭空消失,在远处现身之后,将一头御风越过城头的玉璞境妖族从云海拽下,他一手抓住妖族的头颅,妖族额头瞬间血肉模糊,就那么被黑影提在空中。

给我记住了,世间犹有陈平安在守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