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水之争

这天夜里,陈平安带着裴钱露宿一处荒郊野岭。

上次在边境郡城,除了给裴钱专门准备的牛皮小帐篷,陈平安还买了鱼钩鱼线,自己在山上找细竹做了根钓竿,便开始在溪畔夜钓。

深夜时分,陈平安转过头,远处山林中红光闪动,很快出现古怪一幕。

有那四角悬挂大红灯笼的八抬大轿,抬轿的好像都是成长于山野的精怪,敲锣打鼓的角色则是一众阴物鬼魅,为首是一个腰佩锈剑的白骨骷髅。

轿子旁边还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妪,穿着喜庆的鲜红衣裳,脂粉浓重,两团腮红,脸色惨白,只是她四周萦绕着一股股黑烟。

陈平安如今熟稔山上事,知道这多半就是所谓的山神娶亲了。他不愿横生枝节,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没有料到裴钱竟然在这个时候醒来,钻出牛皮帐篷后,揉着眼睛,呆呆望向那支迎亲队伍。

陈平安放下钓竿,来到裴钱身边。

那边的老妪已经笑望裴钱,眼神中充满了玩味。她抬起一条纤细胳膊,轿子骤然而停,连同白骨剑客在内,所有山精鬼怪都齐齐望来,阴气森森。

陈平安拱手抱拳,主动向这支迎亲队伍表达歉意。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阴阳有别,世间有序。

就像这场偶遇,若非裴钱犯了忌讳,明目张胆地投去视线,那么这支山神娶亲的队伍根本不会在意陈平安和裴钱的存在,过去就过去了,这也是世间许多樵夫渔民世世代代临近山野湖泽依然少有灾厄的原因。

老妪见陈平安颇为识趣,点点头,再次挥手,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重新开始敲锣打鼓,继续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裴钱差点就闯下大祸,可陈平安这次倒是没有责怪她。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谙修行规矩,情有可原,这是他教导无方,怪不到她头上。但是如果陈平安早早说了道理,她还是这般莽撞,就两说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你看得见它们?听得到锣鼓声?”

裴钱小脸惨白,点头道:“听见动静就爬起来了,还以为是做梦,太吓人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裴钱眉心,帮着她安稳神魂。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秽阴物,凡夫俗子即便无法看见,对方也无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阳气不盛,魂魄就很容易飘荡不安,无形中伤了元气根本。世上坊间的诸多鬼怪之说,比如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因为这类状况,属于阴阳相冲。

所幸裴钱并无大碍,陈平安告诫道:“虽然不清楚你为何看得见它们,但是以后再遇上,一定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烦,被对方视为挑衅。幸好今晚这支迎亲队伍根脚偏向正统,身份类似阳间官吏,才没有跟我们一般见识。”

裴钱心有余悸,只拼命点头。

陈平安问道:“你在南苑国这些年,可曾看到城内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钱哭丧着脸,使劲摇头道:“以前我没有见过这些脏东西啊,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若有所思,叮嘱:“游历在外,上山下水,不许冒冒失失称它们为‘脏东西’。”

裴钱哦了一声:“记下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安慰道:“继续睡觉吧,有我盯着,不会有事了。”

裴钱哪里还敢睡觉,死活要跟着陈平安去溪畔。她这下子算是彻底老实了,病恹恹的,连带着再不敢要什么新衣裳新靴子了,觉得跟在陈平安身边能混个吃饱喝足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

陈平安重新拿起钓竿,裴钱拿着一块石子在地上圈圈画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裴钱这会儿都不敢抬头看四方,总觉得阴暗处隐匿着那些恐怖瘆人的奇怪东西,问道:“你给我那本书上说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看来她得吃过苦头才学得进东西,虽然这句圣人教诲不应该如此注解,但是也不愿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书上道理,便说道:“这句话道理很大,你这么理解,不能说错,但是远远不够,以后读书识字多了,就自然会明白更深。”

裴钱想着多跟陈平安聊天才能压下心头的恐惧,随口问道:“那为何书上还有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明明你方才就说了很多。是夫子们的道理错了,还是你错了?”

陈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书,到时候就知道是我错了,还是圣贤道理错了。”

裴钱有些不乐意,闷闷不说话,沉默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打不过它们?”

陈平安哑然失笑:“既然我们有错在先,跟我打不打得过它们,有关系吗?”

裴钱抬起头,眼神熠熠:“要是打得过,你就不用跟人低头道歉了啊,它们给咱们道歉还差不多,给咱们主动让道。比如它们敲锣打鼓的,吵死个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赔钱就更好了。”

陈平安问道:“我就算打得过它们,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钱愣了一下,挤出笑脸:“我们是一伙的啊。”

陈平安始终盯着溪水和鱼线,好似自言自语:“对错可没有亲疏之别。”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明确给出答案,关于自己能否胜过此处山头的那些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后,心中忌惮全无,没轻没重。

对于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的大致修为,陈平安心里有数。

无论是世俗衙门的县令还是管辖阴冥之事的城隍爷,若是出巡,必有仪仗,其中就有鸣锣开道的习惯,若是品秩升上去,响声就会更大。这次因为是迎亲队伍,绝大多数连绵不绝的锣鼓喧嚣多是喜庆,也未让鬼差持有“肃静”“回避”木牌以及最风光瞩目的那个官衔牌,但是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有官场上的讲究,比如依循礼制鸣锣九下。以此开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门面使然,在跟四方邻里和辖境鬼魅们摆谱呢。这说明那位山神死后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庙和泥塑金身,还有资格开辟自己的府邸,在东宝瓶洲和桐叶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类似青衣小童的那个担任御江水神的兄弟,至少相当于练气士六境的修为,说不定就是七境观海境。

至于陈平安能否打得过,很简单,俞真意身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经修出了龙门境的修士境界。陈平安又为何愿意押注四幅画卷?除了看重开国皇帝魏羡、武疯子朱敛等人当下的武学境界,更在意这些人的资质。

事实上,周肥对此早有明言,种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跻身武道九境。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还是玉璞境练气士,眼光不会有错。只不过“有望”二字远远不等于板上钉钉,毕竟武道之路并不顺畅,说夭折就夭折。可即便如此,陈平安一开始的决定,一幅画卷押注十枚谷雨钱,用以购买“有望”二字,绝对物有所值。

裴钱不知道钓鱼有什么意思,一坐就大半天,还没什么收获,开始没话找话:“你家乡那边经常会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家伙吗?那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危险?以后我一定不会离你太远。”

陈平安专注于钓鱼,也是一种修行。

无论大鱼小鱼,轻啄鱼饵,鱼线微颤,传到钓竿和手心,然后甩竿上鱼,这跟迎敌武夫罡气,只有劲道和气力大小之分,并无本质区别。巧劲,一切功夫只在细微处。而且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根纤细竹竿,溪涧水潭钓鱼还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钓七八斤以上的大鱼,在较劲过程当中,只要稍不注意,鱼线就容易绷断,钓竿甚至会折断。这很像当年烧瓷拉坯,陈平安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

虽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自己,细细推敲琢磨,才发现自己跟她其实没什么两样。

在泥瓶巷,或者说在当年自己懵懂无知的骊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国京城,那种危机四伏,不在什么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贫穷困苦,在一次偶染风寒,在冬日严寒。离开了骊珠洞天,就像她离开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宽阔,但是更多无法想象的危险也接踵而来,风雨更大,一个人说死就死。

两人处境相似,但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裴钱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铜钱,第一时间就是大手大脚花出去。而陈平安对于每一份来之不易的盈余都会小心翼翼呵护着。

裴钱喜新厌旧,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旧了破了,就转头开始希冀着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对于别人的施舍,她从不觉得难为情,甚至会祈求别人的恩赏,而不知感激。陈平安对于当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怜悯和帮助,至今难忘,一笔一笔记在心头,对于偿还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过犹不及,害了别人家的淳朴家风和风水气数。

裴钱惫懒,不知上进,喜欢撒谎,为了活下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对于如何活下去这个难题,她选了一条看似最轻松、其实长远来看并不轻松的捷径。她内心深处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满了敌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宁可毁掉。

裴钱对这个给予她恶意的世界报复以自己最大的恶意,她擅长察言观色,能敏锐感知别人的善恶,但是这份难得的老天爷赏饭吃的技能被她用来欺负更弱小之人、谄媚更强大之人。所以,很少讨厌一个人的陈平安,是真的讨厌裴钱。只不过现在陈平安与她朝夕相处就开始看着她,再来回头看自己。

藕花福地,种秋一直在担心俞真意成为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那种谪仙人。

陆抬曾经说过,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当然不愿意把裴钱带在身边,是老道人强行将她丢出藕花福地,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愿意带走曹晴朗。如果种秋愿意卸下担子,陈平安更愿意带着种秋来看看浩然天下的风景,而不是什么魏羡、朱敛。

在大环境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的前提下,明明读书识字、学会雅言官话是生存必需,可裴钱始终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陈平安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换身份和位置,她会怎么选择。内心无比憎恶和嫉妒宋集薪,表面上却依附这个有钱的邻居?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被人打死?每天以欺负顾璨为乐?在龙窑跟所有人一样,尽情挖苦那个娘娘腔?讨好齐先生、阿良、文圣老秀才?

即使这样的一个“陈平安”,依然在光阴长河中有幸遇上了他们,其结果也无非是一次次擦肩而过,萍水相逢罢了。

所以姚老头说得太对了,世间种种善缘和机会,无非是自己一双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会从指缝间漏掉,哪来的本事去争更大的?

可又有一个但是。自己记得起爹娘的善良,后来又牢牢记住了姚老头的寥寥几句言语。她呢?好像没有人教过她一些对的事情。可自己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禀性难移?

陈平安有点烦。当年带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后来又多出崔东山、于禄和谢谢,陈平安都没有这么郁闷过。

陈平安收起了钓竿,裴钱托着腮帮问道:“怎么不钓鱼啦,还没有鱼儿上钩呢,鱼汤可好喝啦,鱼干也好吃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些言语咽回肚子。他本想跟她开门见山说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这里,只要他愿意学,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剑术。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帮他。谷雨钱、法宝,只要我有的,都可以一样一样、按部就班地送给他。但是你,哪怕你有习武的天赋,我却是连撼山拳的六步走桩都不愿意让你多看一眼。”

陈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现。之后一路相伴,他是不是也这么看着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现在看着裴钱,或是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曹晴朗?

陈平安突然问她:“想学钓鱼吗?”

裴钱小声道:“可以不学吗?我每天还要背书和练字呢,怕学不好你教的东西。”

陈平安笑道:“不想学就不学,回去睡觉吧。如果没有意外,等下还会有迎亲队伍返回,带着新娘子去见山神府君,你到时候记得装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钓竿都交给你来负责。”

裴钱想到今夜还有那些脏东西经过,就没敢拒绝陈平安,犹犹豫豫回到帐篷,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浅浅睡去。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在她帐篷外边悄悄张贴了一张静心符。

约莫一个时辰后,以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伍热热闹闹原路返回,比起之前声势更高涨,后边跟随了许多假扮“娘家人”的山野精怪,添个热闹而已,有些已经幻化人形,还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只通体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盘,还有两只在林间疾走如飞的魁梧猿猴,以及一个满脸血污身穿下葬时衣裳的女鬼。它们见到了在溪畔翻书看的陈平安,蠢蠢欲动。只是队伍中有不少鬼差压阵,才打消了这些苗头。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远处一个手持灯笼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脚不踩地飘荡而来,见到了陈平安后,施了一个万福,柔声笑道:“这位贵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嬷嬷让奴婢来捎话给贵人,有无兴致参加今夜喜宴?贵人且宽心,我家府君大人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于世,贵人赴宴,非但不会折损丝毫阳寿,还会有礼物相赠。”

陈平安摇头笑道:“委实是不敢叨扰府君大人,还望姑娘代我谢过府上嬷嬷的盛情邀请。”

婢女并未生气,婉约而笑:“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顺风,方圆八百里内,有任何麻烦,公子都可以报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号,可保旅途顺遂。”

陈平安笑着拱手相谢:“在这里恭贺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姗姗离去,飘起一阵阵袅袅香风。

老妪听闻陈平安不愿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这个年轻人错过了一桩天大福缘。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对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兰花酿,带走一小截千年参精。别人是挤破脑袋也要来府上庆祝,这家伙倒好,还不知道稀罕。罢了,总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着人家收下礼物。

八抬大轿上,一条白如莲藕的手臂轻轻掀起刺绣精美的帘子。新娘子凤冠霞帔,头戴红盖头,不见容颜。她透过红纱望向外边的老妪,老妪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软糯嗓音透过红纱传出:“还要多久才能停轿入府?”

她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寻常女子,数年前与那“微服私访”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见钟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阳世之身会有损她的阴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痴心于他,尽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帮助下,为家族铺好一条青云路。之后她不惜割腕自尽,以阴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谓名正言顺,不僭越合礼仪,被传为美谈。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丽府邸灯火辉煌,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通宵达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长袍,气势威严,高坐主位,身边是新娶夫人,小鸟依人。

白骨剑客应该在这座山神府邸内地位极高,只可惜它不过是一具骷髅,自然饮不得酒,一直肃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际抬头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对白骨剑客悄悄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离开大殿。

金璜府君冷笑道:“诸位,喜酒已经喝过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某些人喝罚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们当中不少人竟然胆敢勾结一个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试图攻打我金璜府邸,真当我半点不知情吗?”

大门轰然关闭,金璜府君转头对自己夫人温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凉手背:“莫怕。”他有些歉意,“这次是我亏待你了,一场婚宴给办成了这般模样,唉。”

女子并不畏惧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难不成还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对我好一些便是了。”

金璜府君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除了白骨剑客领着蓄势待发的一支府邸精锐,还有在别处休养生息的一伙人马,竟是练气士居多。两军会合,离开这座前一刻还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杀那支试图在拂晓时分奔袭府邸的兵马。而大殿内,许多看似醉成烂泥的府邸辅官、鬼差立即坐直身体,从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视眈眈。

北晋边境线往北不但山脉绵延,还有一座号称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岛,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规模很大,香火鼎盛。一只湖中大妖自立为水神,北晋邻国朝廷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两百年来,那座水神府与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视,冲突不断,只是谁都没有实力离开自家地盘绞杀对方。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水火不容的山水之争。胜者,必然打烂对方金身,毁去神庙,断绝香火。败者,就此沉沦,只要金身破碎销毁,意味着连来世都成奢望。

两场大战,金璜府邸大殿内的虚与委蛇和山坳外的狭路相逢几乎同时揭开序幕。

大殿内有金璜府君亲自坐镇,立即就有人见风使舵,磕头求饶,厮杀得零零落落,局势一边倒。山坳那边,一名披挂金甲、内穿墨绿长袍的男子带着麾下数百湖中精怪与山神府这方厮杀得惊天动地。

悬佩锈剑的白骨剑客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虽然不复巅峰战力,可依旧杀气腾腾,在水妖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驾水中龙马拖曳的大车之上,手持一杆铁枪,篆文古朴,是一件遗留湖底的仙家法宝。它数百年来横行无忌,强取豪夺,所以虽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阴,更不被朝廷视为正统,但是境界修为犹胜金璜府君,这次更是借着金璜府君娶亲之际笼络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贿赂,整体实力已经稳稳压过对方一头,这才敢离开大湖率军上岸,势必要将那座金璜府邸一网打尽。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争,就看谁的道行更高、谋划更远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钱,两人粗略吃过干粮就开始赶路,有意绕开了金璜府邸那个方向。突然,陈平安一个箭步,飞快掠上一棵大树枝头,登高望远,脸色凝重:一场山神娶亲的盛宴,为何杀得如火如荼?

十数里外的一处战场,有金甲男子施展术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条巨大的青鱼背脊上,手持铁枪。

白骨剑客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哪怕他竭力厮杀,还秘密笼络了一拨练气士,可对上这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水妖,它与众多府君扈从仍是落了下风,只不过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双方皆是伤亡惨重。

一名金袍男子离开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门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涨两丈、三丈、五丈,等到他来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纵身而跃,一下子就跨过了厮杀惨烈的战场,一拳砸在那只青鱼精怪的头颅之上。

陈平安不再继续观战,飘落回地面,沉声道:“走了。”

裴钱试探性道:“我好像听到了打雷声呢,耳边一直轰隆隆的。”

陈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张早就画好的宝塔镇妖符,双指拈住,往裴钱脑袋上稍靠右的位置轻轻一拍,不会遮住她的视线,提醒道:“只管赶路,它不会掉下来的,但是也别去撕它。有了它在,寻常妖魅鬼怪见到你也会自行退避。”

恰在此时,战场那边传来雷声崩裂的巨大嘶吼声。裴钱吓得打了个激灵,哭丧着脸,有些腿软走不动路,颤声道:“我怕,脚不听话了,走不了。”

她是真怕那些她觉得会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并不是做样子给陈平安看。

陈平安有些无奈,又拿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让裴钱拿在手里:“这两张符箓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够庇护你。”

裴钱瞥了眼在眼前晃荡的宝塔镇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张阳气挑灯符,抽泣道:“不然再给我一张吧,我两只手都可以拿着的。”

陈平安只得再给她一张挑灯符,裴钱一手一张,走了两步,晃晃荡荡,还是没啥力气,着实吓得不轻。

陈平安道:“你手上两张符箓值好多银子,拿好了。额头上那张更珍贵,随随便便就能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大宅子。你要是能够自己走路,稳稳当当跟着我赶路,我可以考虑送给你一张。”

裴钱泫然欲泣,皱着黝黑脸庞,满脸委屈道:“不骗人?”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深吸一口气,嗖一下就跑了出去,双臂摊开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紧两张阳气挑灯符,额头上还贴着张镇妖符,很是滑稽。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没见着陈平安,立即转头带着哭腔道:“你倒是快一点跑路啊!要是咱们给逮着了,你块头大,肯定先吃你的……”

陈平安抹了把脸,默默跟上。好嘛,裴钱这个名字没白取。

这次裴钱没敢偷懒,跑得飞快,也没喊累。

陈平安拿出一把痴心挂在腰间,与养剑葫一左一右相呼应。斜挎包裹,手里还拿着钓竿,配合着裴钱的奔跑脚步,始终与她并肩而行。他其实不担心他们的安危,只要不身处战场中央,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裴钱步伐紧促,奔跑速度时快时慢,但是为了逃命,所有机灵劲儿应该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气跑出去两三里山路。须知山路难行,远胜市井坊间。之后她没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陈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态前行,等到缓过来后再开始撒腿奔跑,如此反复,让暗中观察她的陈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认,裴钱的习武天赋很好。这可不是骊珠洞天那个陈平安的眼光,而是打杀了丁婴之后的五境武夫陈平安的。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当初阮邛对待陈平安的态度那样,只要不视为同道中人,法不轻传一字一句,做不得师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状元巷旁边武馆的教拳老师傅,都会坚持门内弟子若无武德,则绝不传授其高深拳法的原则,让其能养家糊口足矣。

陈平安更是没有半点传授裴钱拳法的念头。心性远远跟不上修为,练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为非作歹、凭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还能做什么?俞真意被说一句“矮冬瓜”就要杀人,高人居高位,弹指挥袖,对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终究有穷尽,不论裴钱天赋有多好,到底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身体还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经筋疲力尽,一步都挪不动了。她站在原地,开始伤心干号,泪眼蒙眬地望着陈平安那一袭白袍,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家伙肯定要抛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裴钱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她很怕这个人一走了之。

陈平安蹲在裴钱身边,裴钱立即趴在他背上,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泪花儿。陈平安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轻声道:“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不管你。”

裴钱使劲点头,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胆气,精气神就也好了几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儿起就要当大好人。”说完之后,她就把整个小脸蛋往陈平安肩头狠狠一抹,来来回回两遍,总算擦干净了鼻涕眼泪。

陈平安龇牙咧嘴,趁着她暂时卸下心防,笑问:“你总说我有钱就要给你银子,这是为什么?我有没有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有一座金山银山,就一定要给你一枚铜钱?”

裴钱直截了当道:“对啊!干吗不给我,你不是好人吗?你给我几十两银子,不就是头上拔根头发吗?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该做好事呀。”

陈平安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问:“如果你很有钱,而我没钱,你会随随便便送给我银子吗?”

裴钱默不作声,心想我不用银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砸完以后,我还要把一个个大银锭儿全部捡回来带回家,全都是我的!而且我连收尸都不会给你收。

只是这些心里话,她可不敢当着陈平安的面说。

但是想着想着,她倒是总算意识到一点:想要从这个家伙手里白拿银子,不太可能了。他哪里来那么多让人讨厌的道理呢,真是书上读出来的?她就觉得书上的每个字都挺讨厌的。

两人一时无言。

趴在陈平安温暖的后背上,裴钱沉默了很久,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陈平安没说话。

不远处山林震动,有庞然大物滚走,声势惊人,不断传来树木折断的声响,刚好直奔陈平安这边,竟是一头断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鲜血淋漓,背脊上皮开肉绽。这畜生的背脊高度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它以人声咆哮道:“死开!”

陈平安其实已经料准了它横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脚步。虽然那头水牛浑身凶煞气焰,好似有无数冤魂萦绕缠身,显然不是一场战事积攒而来,可陈平安当下还是没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发的水牛眼眸猩红,竟是也改了路线,凶悍撞向那个惹眼的家伙。即便它是强弩之末,凡夫俗子在这一撞之下也肯定粉身碎骨。

陈平安伸出手绕过肩头,从裴钱额头摘下那张宝塔镇妖符,丢向这头被打回原形的畜生,之后瞬间拔剑出鞘,一剑斩去。

青色水牛被镇妖符镇压得前冲滞缓,心知不妙,刚要绕道,一道剑罡就当头劈下。

砰然一声,眼大如铜铃的庞然大物直接被一剑劈成两半。

收剑归鞘,驾驭那张灵气不剩的镇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两半尸体,背着裴钱继续前行。

远处那位迅猛赶来的金璜府君也是伤痕累累,匆忙停在水神尸体附近,手中持有脚边这只大妖的法宝铁枪。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虽然满腹震惊,却无太多畏惧,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意,脸色肃穆,抱拳道:“恭送仙师。”

陈平安脚步不停,只是转过头,对着那位一身正气的此地神祇笑着挥了挥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下次再有这种宴会,你们府上可莫要随便邀请别人了,虽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过我以后再经过此地,肯定会叨扰府君,与府君讨一杯酒喝。”

福祸看似远在两端,其实只在一饮一啄间。

金璜府君汗颜道:“本府受教了。”

陈平安背着裴钱走出十数里后,把她放下来,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两对视。

裴钱一脸茫然,装起了傻。

陈平安伸出手,裴钱皱着脸将两张挑灯符拍在他手心:“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啊。”

陈平安缓缓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裴钱哦了一声,默默走在他身边。

铁石心肠。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陈平安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说人坏话可不好。”

裴钱踮起脚尖,哎哟哟嚷着:“不敢了不敢了。”陈平安这才松开手。

片刻之后,陈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她眼眶通红,信誓旦旦道:“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数步,陈平安刚伸手,裴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陈平安自顾自向前走,裴钱见他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赶紧停下哭声,站起身,畏畏缩缩向前走。为了让自己不在肚子里骂那个家伙,她找了一个能够管住自己念头的法子,就是开始碎碎念叨着那些书籍上的内容,真是凄凄惨惨。

陈平安不再管她,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间。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陈平安愈发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晴朗总觉得光阴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缓缓而走,如今是山间溪涧哗哗而流,甚至会让人听得到流水声。这不,眨眼间,秋去冬来,一下子就迎来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下得跟鹅毛似的。

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茫茫大雪,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赶紧推开门,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诉那个人,下大雪了。只是望着那间偏屋的门口,曹晴朗挠挠头,终于记起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可他还是经常会觉得,那人会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门就能见着,话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丰年。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气,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缩着退回屋子,添衣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爹亲手做的一张小木桌前,翻开一本书,开始朗诵圣贤文章。

在秋末时分,学塾换了一个教书先生,更加严厉,好像学问更大一些,道理讲得明明白白,便是学塾最不喜欢读书的同窗都听得懂,很厉害。

曹晴朗背完书,搓手焐暖,有些担心。家中余钱不多了,爹娘去世后,官府给了一笔抚恤银子,但是没有一次性给他,而是每月定时拿过来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没有多想,只当衙门办事都是这般。而且他没了爹娘,在南苑国京城又无亲戚,以前想要吃什么、买什么都只需要跟长辈说一声,现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细算了,每一枚铜钱都花得小心翼翼。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没办法,日子总得过。

好在在他最难熬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家中,让孤零零守着这栋宅子的他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换了一双适合雨雪天气出门的黄麂皮靴,只是穿靴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是娘亲在大年三十买的,往后呢?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去灶房随便垫了垫肚子,就准备出门去学塾。只是在屋子里装书的时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说好了一有空就会给他做个小竹箱的,书上说君子守信,一诺千金,那么他应该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纸伞,背着行囊走出院子,惊讶地发现院门外走过一个熟人,竟是学塾的种夫子,一个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样手持油纸伞,见到了曹晴朗,停下脚步,问道:“这么巧,你住在这儿?”

曹晴朗想要放下伞,对偶然路过家门口的种夫子作揖行礼。

种夫子摆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种夫子学问深,可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这位学塾先生说无须揖礼,曹晴朗下意识就听从他的言语。之后一老一小各自撑伞,走在积雪深深的小巷里。

种夫子自然听说过曹晴朗家里的情况,毕竟在学塾,很多街坊邻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样,还有一些个窃窃私语,曹晴朗只是假装没看见没听到,所以种夫子问道:“如今独自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曹晴朗笑着摇头道:“回先生,并无。”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辞和气度都不似陋巷孩子,难怪会被裴钱讥讽为小夫子。

种夫子点点头,又说:“你终究年岁还小,真有过不去的坎,可以与我说一声,不用觉得难为情。人生难处,书里书外都会有很多,莫说是你,便是我,这般岁数了,一样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声:“先生,我晓得了,真有难事,会找先生的。”

犹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带我去学塾路上便说过了与先生差不多的言语,他告诉我将来一个人读书和生计,求人是难免的,别人不帮,不可怨怼记恨,别人帮了,务必记在心头。”

种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个人是叫陈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认识?”

种夫子点头道:“我与他是朋友,不过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曹晴朗顿时开心起来。陈平安是种夫子的朋友啊。

种夫子板起脸教训道:“可别觉得有了这一层关系,你读书不用心,我就不会给你吃板子。”

曹晴朗赶紧点头。

一老一小,夫子与学生,走在官府已经修复平整的那条大街上,步履艰辛,行走缓慢。曹晴朗胆子大了一些,询问先生是如何与陈平安认识的。种夫子只说是意气相投,虽然认识不久,但确实当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纷纷落人间,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与先生一起走到了学塾门口,转头望去。

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离别,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说过了那句话后,他一手撑伞,目送自己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前方转头问道:“怎么了?”

曹晴朗摇摇头,灿烂而笑,转头快步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学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开始传授学问。

老夫子双鬓霜白,一袭青衫,语速缓慢,与稚童们说圣贤道理的时候,俨然有一番几近圣贤的浩然气象。

南苑国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这户人家的私人藏书楼在京城颇有名气。有个庶子身份的少年经常来此翻书,只是藏书珍贵,家规不但禁止持烛上楼,不许拿书外出,许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贴有封条,而且不许任何人擅自打开。

今天少年有些悲愤,心中积郁,来此其实不为看书,只是想找一处清净地散心。

对京城所有学子举办的县试、府试两次大考,少年都过了,获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绩并不突出,所以没有成为秀才,只是有资格参加院试,这让他对娘亲很是愧疚。一同参与县府两试的两位兄长都一举成为秀才,素有神童美誉的少年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为何文章平平、学识远不如自己的他们成绩反而更好。他之前只当是自己临场发挥不佳,而两位嫡兄长刚好表现更出彩,但是今天无意间听到两位醉酒兄长道破了天机,竟是他们父亲私底下打点了考官关系。因为三人的爷爷曾是京城老礼部尚书,桃李满天下,主持过多次南苑国会试,京城县府两试的主考官见着了他们爷爷,要分别敬称一声“座师”“房师”,这可是官场顶天大的“师生”关系了。少年坚信这等龌龊事爷爷绝不会去做,定然是两位兄长的那个父亲打着幌子,不惜有损家风,谋取私利。

这也就罢了,少年虽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门,多少知晓些官场阴私,但是根据两位兄长得意扬扬的谈论,那个长房大伯为何要故意打压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书楼顶层,看着那么多书架和书籍,惨然而笑。偌大一个享誉京城的书香门第,除了他这个庶出子弟,如今还有几个家族同龄人愿意来此翻书读书?那么多的珍稀书籍,年复一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难道不可惜吗?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泪:“读书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树……”

发过牢骚之后,少年还是开始找书看。院试还是要考的,圣贤书还是要读的,哪怕不为自己读书,不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让娘亲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烦躁,他便想着先翻一本经义之外的书籍来看,一路拣选,最后在书楼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崭新的文人笔札,然后愣了一下。他刚翻开扉页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手指挑开一页,发现里边竟然有一枚钱币,与南苑国制式铜钱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并非铜铁之钱,似玉非玉,晶莹剔透。钱币夹在书籍之中,使得两张书页微微有些印痕,印痕处刚好有一句读书人都知道,却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

少年有些奇怪,犹豫了很久,将钱币默默收入袖中,想着拿回去给娘亲看看,不承想这一拿差点就酿成了大祸!

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学时拿出来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长无意间瞧见,竟然诬陷说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头清供之物,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爷爷。再往后,常年潜心道家术法的老尚书收起了那枚钱币,而且当天就调动了府上所有信得过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两天一夜的工夫才仔仔细细翻遍了书楼万卷藏书,可是一无所得,没有找到第二枚钱币。

老尚书下令所有人退出书楼,谁都不许对外声张此事,否则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独自在书楼思考许久,找到那个战战兢兢的孙子,带着他重返书楼,将那本当初夹着钱币的文人笔札一起交给他,微笑道:“若是有两枚这样的钱币,你便没有这份仙家机缘了。放心收下吧,就该是你的,以后专心读书,这栋书楼所有书籍都对你开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带出书楼翻阅。”

因祸得福的少年接过书籍,一头雾水。

老尚书又说了一桩密事,语重心长道:“前朝神童出身的两位年少状元郎,在科举一事上势如破竹,却都官声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节不保,故而本朝对此深有忌讳。这次你落选秀才,不是你大伯所为,他还没有那份歹毒心肠,也不敢有,我还没死呢。其实是我的意思,为的就是压一压你,熬一熬性子,以后好在官场厚积薄发。归根结底,官场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荡的少年离开后,老人转身拿出另外一本书,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却无钱币,但是印痕处是一句圣贤教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为只有一枚钱币,少年无形中独占了所有福缘。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甚至让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书都不敢抢夺。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带着一份由衷的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山路途中,陈平安给自己做了一只大竹箱。照理来说,除了那只棉布包裹,还能放置不少物件,可是陈平安还是让裴钱背着包裹,拿着那根青竹钓竿,再给她做了一根行山杖,小巧顺手。

之后山水迢迢,陈平安好像从一开始的匆忙赶路、着急离开桐叶洲返回东宝瓶洲家乡,变得再次沉下心来。这可害苦了累惨了裴钱,那叫一个抱怨连连,只是比起最早认识时的直来直往、言语刺人,不知是读过了一些书,还是担心被陈平安一个恼火就丢下不管,即便是怨言,裴钱也学会拐弯抹角了,只是陈平安对此从来当作耳旁风。

随后一路,两人见识了许多景象,让裴钱大开眼界。比如某次秋夜遇上了无数流萤,像是挂满了小灯笼。趁着陈平安不注意,她就用那行山杖一顿噼里啪啦,打得尸横遍野,陈平安一转头,她就立即收手,装模作样埋头赶路。

他们还走过了一片古怪至极的密林,土壤肥沃,树枝舒展,挂满了各种飞鸟走兽的干瘪尸体,裴钱吓得扯住陈平安的袖子才敢走路。陈平安入林之前,掏出了一张阳气挑灯符抛向山林,发现那张普通材质的符箓蓦然点燃,只是烧得缓慢,陈平安就径直走入其中。裴钱求着陈平安给她一张符箓做护身符,陈平安置若罔闻,告诉她如果怕那些古怪东西,就大声背书,圣贤道理是可以辟邪的。裴钱将信将疑,仍是一边攥紧陈平安袖口,一边竭力背诵那本书上的内容。

其实那本儒家典籍很薄,上边的所有字她都认得了,书也读完了,她先前就想要换一本新鲜的,不想再翻来覆去只看一本书了,太没劲。可是陈平安偏偏不许,要她一遍遍读书,不只是看,还要读出来。清晨时分,他练习剑炉立桩,她就要开始读;黄昏时,他还是练习立桩,她还得读;到最后,还真给她将所有篇章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等到两人走出密林,没有任何异样动静。裴钱满头大汗,是读书读累的,嗓子都哑了。一直到两人走出十数里,一棵棵大树才开始疯狂摇晃起来,像是在宣泄怒气。

随后两人还经过一座山谷,瀑布下的水潭旁彩蝶纷飞,让人眼花缭乱。裴钱趁着陈平安煮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杀了十数只彩蝶,挑了只最漂亮的,啪一下,夹在了书页之中,结果挨了陈平安结结实实一个栗暴,痛得她蹲在地上抱头哀号,额头红肿,吃饭的时候都没个好脸色。

两人还遇到了砍柴下山的樵夫,还吃了人家一顿饭。陈平安想要给些钱,憨厚纯朴的那家人如何都不答应,陈平安只得作罢,走出篱笆院子前,要裴钱跟人道谢。饭没少吃的裴钱不太乐意,只是无意间瞥见陈平安的眼神后,立即乖乖跟人鞠躬道谢。

两人走出了绵延大山,又遇大河,裴钱第一次看到了拉着大船的纤夫。烈日之下,那些男人喊着号子,看得她目瞪口呆,然后偷着乐呵,好像天底下过得惨兮兮的人还真不少哩。但是很快她就收起笑脸,要是给那个家伙瞧见了,又没好果子吃了。上次不过是自己拾取柴火稍稍少了点,他就要饥肠辘辘的自己只许吃一小碗米饭。唉,这个陈平安真是难伺候,有钱的大爷就是欠揍,等她用手中行山杖偷偷练出了绝世剑法,一定要打得他哭爹喊娘,到时候看他还怎么用眼神瞪自己。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行走在河边,裴钱突然想要钓鱼了,便要陈平安帮她做一根钓竿,可陈平安理都没理她,她只好自己拿着柴刀去劈了根粗壮青竹,砍倒之后,才意识到这哪里是做钓竿,做竹篙还差不多,哭丧着脸挑了根细的。好在陈平安这个守财奴吝啬鬼倒是没太过分,给了她鱼钩鱼线。只是两人同样是钓鱼,隔着没多远,陈平安渔获不断,还有条得有裴钱一臂长的大鲤鱼,可她从头到尾就没个虾米咬钩。难道连水里的家伙也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裴钱恨不得跳进水里,用钓竿砸死所有鱼虾。但是那晚上的一大锅鱼汤吃得裴钱眉开眼笑,忐忐忑忑跟陈平安要求吃三碗米饭,说今儿钓鱼花光了力气,得拿大米饭补补,鱼汤她会少喝一点的,不会跟他抢就是了。她本以为陈平安不会答应,不承想那家伙竟然点了头。这一顿饱餐,鱼汤浇入米饭,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香喷喷的美味了吧,反正吃得她肚子滚圆。

后来她又跟着陈平安钓了一次鱼,还是胡乱抛出和甩起钓竿,鱼钩依然没有半点动静,倒是那个家伙钓上了一条极大的青鱼,光是较劲就花了最少一刻钟。看着陈平安在岸边跑来跑去,她直翻白眼:你一个会剑术又会仙法的家伙,被一条蠢鱼这么戏耍,不跌份吗?她又看着自己“稳如山岳”的钓竿,埋怨那些躲在水底下不给她半点面子的家伙,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空有一身好本事,奈何天公不作美,害得她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她打算这辈子都不再钓鱼了,花了那么多耐心和气力,没有收获,还钓他干吗?

那天午饭,陈平安破天荒跟裴钱聊了一些钓鱼的技巧。道理听得懂,可是裴钱还是不愿意学,但是陈平安说下次钓鱼他会亲手教她,她这才没有扔掉那只钓竿,试探性提了一句:“鱼汤是好吃,可是顿顿吃,有些吃腻歪了,不如咱们吃点别的吧?”

陈平安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去找东西来。”

裴钱装傻:“我年纪太小,有心无力呢。”

第二天钓鱼,陈平安没有用他那根钓竿,拿了裴钱的钓竿,等待了半天,舍了那些小鱼啄食鱼饵不管,在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咬钩后猛然提竿。钓竿绷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在旁边打了半天哈欠的裴钱立即瞪大眼睛。陈平安让她赶紧接过钓竿,由她来对付这条大鱼,裴钱一个蹦跳起来,拿过竿子后,接下来一幕,看得陈平安不忍直视。

双手死死抓紧钓竿,靠着结实粗壮到不讲理的那根青竹竿子,裴钱咬牙切齿,二话不说就开始拼了命往后拽。陈平安之前说的那些门道,什么慢慢遛鱼,收线放线,不着急让大鱼见光,一点点卸去鱼儿的劲道,要它呛几次水,裴钱一句都没听进去,就想靠蛮劲把它拖上岸。好好一个本该优哉游哉的钓鱼,给裴钱折腾得像是在跟人拔河。

鱼不小,又在水中,还是条有劲的青鱼。相反,裴钱则力气不大,一个不小心,就踉跄几步,竟是连人带钓竿都给那条大鱼拖进了水里。她曾经还笑话陈平安胡说八道,天底下哪里会有鱼儿呛水的道理,这会儿就轮到她自己呛水了。裴钱不会游泳,但是一股狠劲上来后,竟是死都不愿意松手。最后还是陈平安把她从水里拎上岸,钓竿已经被大鱼拖曳而走。这一次,裴钱没有哭得撕心裂肺,落汤鸡似的小女孩站在岸边,张大嘴巴,无声而泣。鱼儿没了,今晚的鱼汤没了,钓竿也没了,哪怕知道还有干粮,饿不着她,还会有饭吃,可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么伤心。

陈平安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河水,却也没有安慰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场景。没有遇到擅长钓鱼的刘羡阳之前,不知道里头的讲究,不会挑时段,不会挑地点,钓鱼经常无功而返,大太阳天,一个下午能把人晒得皮肤生疼,大概也是这般心情吧。

之后那顿饭,当然就只有腌菜和米饭了。去小帐篷换了一身衣裳,吃饭的时候,裴钱闷闷不乐。陈平安笑问道:“胆子怎么突然这么大了,不怕淹死在水里?”

裴钱低头扒着米饭,含糊不清道:“不是你在旁边嘛。”

陈平安打赏了她一个栗暴,她猛然抬头:“为啥这也打我?我都要伤心死了!”

陈平安笑道:“吃你的饭。”

裴钱冷哼一声,转头望向河水。自己好不容易亲手做出来的钓竿没了,有点伤感。

陈平安说了一句:“我那根钓竿,送你了。”

裴钱有些疑惑,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咧嘴笑道:“那我以后经常借你钓鱼啊,我大方着呢。”

陈平安给气笑了。就她这份伶俐劲儿,怎么就不愿意用在读书写字上边儿?

陈平安只在夜深人静她酣睡的时候才会趁着守夜默默练习六步走桩和《剑术正经》。他们经过一座小城镇,添了些东西,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身新行头,裴钱欢天喜地。当晚睡在一间小客栈,裴钱已经很久没睡床铺了,开心得在床上打滚,但是她猛然间发现窗口蜷缩着一只白猫,盯着自己。她跳下床,嚷嚷着“造反啊,敢瞪我”,拿了斜靠桌子的那根行山杖就去戳那白猫。

白猫还真被她说中了,要造反,非但没有被惊吓逃走,反而在窗口上辗转腾挪,身形灵活,躲过一次次行山杖的袭击,偶尔对着裴钱低声嘶叫几声。裴钱气喘吁吁,撑着行山杖瞪大眼睛:“何方妖孽?!速速报上名号,饶你不死!”

裴钱当然是逗着玩,可是那只白猫竟然“瞥了眼”自己,口吐人言:“疯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吧?”说完就转过身去,纵身一跃,就此离去,吓得裴钱丢了行山杖,就去隔壁使劲敲门。

陈平安开门后,裴钱颤声道:“刚才有只猫,会说人话!”

陈平安点头道:“我听到了。”

瞧着陈平安毫不惊讶的模样,裴钱怔怔道:“这又不是在大山里头,也有妖怪?”

陈平安坐回桌旁,继续翻看那本倒悬山购买的神仙书,点头道:“市井坊间多有精魅鬼怪,并不稀奇,大多数都不会惊扰世人。一些大户人家还会豢养许多有意思的精魅,比如有些富贵女子的嫁妆之中会有好多种小家伙,生有翅膀,能够飞掠空中,如婢女丫鬟一般,帮主人梳妆打扮、涂抹脂粉。”

裴钱委屈地坐在桌对面,趴在桌上:“不会吓死人吗?我刚才就差点吓破了胆子。”

陈平安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等你走过了更多的山山水水,就会见怪不怪。”

裴钱感慨道:“这样啊。”

陈平安随口道:“之前我们见过的那个在山顶泉水煮茶的老翁,还有在溪畔洗头的女子,其实都是山中精怪,也没有伤人之意,反而向往世俗人间的生活,你不是跟他们聊得挺投缘吗?”

裴钱目瞪口呆。老头儿和蔼可亲不说,那个梳洗完头发的漂亮姐姐还用树叶吹了一支曲子给她听呢。裴钱皱着脸,胆战心惊。

陈平安笑道:“就他们不是人,其余遇到的,都跟我们一样。”

他们这一路,其实还遇到了督促百姓铺路造桥的地方官员、游山玩水的膏粱子弟和名士文豪,以及裴钱看得眼睛发亮的花魁。还有那一人一马行走江湖的游侠儿,高坐马背,脸色倨傲地跟陈平安他们问路,把裴钱气得不轻。

裴钱突然问道:“那个小不点呢?”她说的是莲花小人儿。

陈平安笑道:“他可不愿意见你。”

裴钱站起身,去自己屋子,从包裹里拿了那本书,回到陈平安这边陪他一起看。她暂时不敢回去,害怕那只白猫回来报仇。她如今剑术练得还不行,想要斩妖除魔还没啥底气。

陈平安合上书,悄然拿出那幅画卷。如今已经砸下去九枚谷雨钱了,仍是没能让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走出画卷,这让他有些无奈。他摊开画卷,手中拿着一枚谷雨钱,想着这是最后一枚,若再没有结果,就只能作罢了。

拿谷雨钱填一个无底洞,他陈平安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将第十枚谷雨钱“丢入”画卷中,仍是如同泥牛入海,雾气升腾是有,可也就只是这样了。

裴钱已经放下那本破损褶皱的书籍,站在陈平安身边。他并不刻意遮掩此事,所以画卷吃钱的场景裴钱已经看了好多次,看到陈平安又一次失望,她笑嘻嘻道:“我要是改姓郑,会不会更好一点?”

裴钱,赔钱。郑钱,挣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就要收起画卷。转头望去,打开通风的窗户上站着一只白猫,它没有看陈平安,而是对着裴钱讥笑道:“小丫头,你吃屎去吧。”然后一闪而逝,去隔壁桌子上拉了一坨屎。

裴钱一头雾水,陈平安哭笑不得。还真记仇,这倒是跟裴钱如出一辙。

陈平安突然心中惊悚,站起身,一把将裴钱拉到身后。

一个斜背着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坐在窗台上,笑眯眯望向陈平安。白猫跳到他肩头,蜷缩而踞。

陈平安在南苑国京城远远看过一眼小道童,后来与种秋交谈,知道这个家伙的大致身份,称呼老道人为“我家老爷”,是负责藕花福地的敲鼓飞升之人。

小道童瞥了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嗤笑道:“品相一般般嘛,算不得最拔尖,比我的这只养剑葫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平安面无表情问道:“找我有事?”

小道童自顾自道:“你们东宝瓶洲不是有两只最好的养剑葫嘛,你怎么没捞到手?”

正阳山仙子苏稼落魄之前,曾经拥有一只紫金葫芦。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也有一只银白色养剑葫,后来到了阿良手上,又被阿良送给了李宝瓶。

小道童双手撑在窗台上,摇晃着双腿:“世间有七只养剑葫,是道祖亲手栽种的一根葫芦藤上结成,最为珍稀。养出来的飞剑,分别数量最多、成形最快、最坚不可摧、最锋芒无匹、最养主人体魄、飞剑最小,真正杀人于无形。至于最后一只,就是我背着的这个了,知道有什么玄妙吗?”

陈平安不答话,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虽然很好奇,但是绝不敢探头探脑。

小道童见陈平安当哑巴,觉得有些无趣,肩挑白猫,轻灵跳下窗台,走到桌旁,指了指那幅卷起的画轴:“我家老爷对帮你挑选五人,以及匆忙赶你走有些过意不去,便破例让我来说些事情给你听。一是那把油纸伞,你好好收着,别随意丢弃了,有它在身边,你就会被遮蔽气机。二是你挑选的第一幅画卷,我会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直接告诉你所需谷雨钱的数目。比如这幅画有魏羡的,就是……”他笑着伸出两只手,肩头上那只白猫懒洋洋提起一只爪子,他又笑,“十一枚。”

说到这里,小道童有些遗憾,又有些幸灾乐祸。关于四幅画所需谷雨钱的总数,是他家老爷定下的,但是具体分摊到每一幅需要多少,则是他的安排了,这些内幕,陈平安不会知晓。小道童本以为陈平安一定会选择武疯子朱敛的,那么陈平安就有苦头吃喽。没想到那个莲花小人儿从中作梗,无意中帮陈平安挑了魏羡。

陈平安问道:“那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数目?”

小道童嬉笑道:“只要在你投入最后一枚之前告诉了你答案,就不算坏规矩,我家老爷不会责怪的。”

他看到陈平安没什么恼羞成怒的表情,愈发无趣,挥挥手:“就这些了,希望咱俩以后都没有见面的机会,看到你就烦。”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最近有没有可以去往东宝瓶洲的仙家渡口?”

小道童很不愿意告诉陈平安,可一想到自家老爷的脾气,只得报上了地点,不敢造次。看到陈平安身后探出的那颗小脑袋,他冷哼一声,似乎十分不满,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一个后掠,带着肩头的白猫一起从窗口消失。

陈平安重新打开画卷,丢入第十一枚谷雨钱,毫不犹豫。

雾气弥漫,笼罩整个房间。陈平安拉着裴钱后退,离着桌子有五六步远,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已经蓄势待发。

有一个身穿龙袍的矮小男子从画卷中“拔地而起”,站在桌上,然后走到凳子上,再走到地面上,看着陈平安,板着脸说道:“魏羡见过主人,以后杀敌,但凭吩咐。”

陈平安点了点头,两人相视无言,气氛凝滞,有些尴尬。

魏羡突然说道:“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气。”

陈平安无言以对。

裴钱觉得自己算是长见识了:娘咧,这家伙也太臭不要脸了吧?

魏羡环顾四周,缓缓道:“主人有无不惹眼的衣衫?我换一身,今夜去外边逛荡逛荡,领略一下浩然天下的大好山河,主人何时动身赶路了,我自会出现。”

陈平安拿出一套崭新衣物给他,魏羡脱了龙袍换上,单手撑在窗台上一跃而出,跳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裴钱问道:“大晚上的,看啥大好山河?”

陈平安无奈道:“这我哪里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

一夜无事。

裴钱回到自己屋子,看到桌上那坨屎,气得咬牙切齿。

第二天启程,魏羡果然出现在客栈外。在那之后,魏羡就不再说话了。

魏羡身高还不及陈平安,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开国皇帝,而且还是那代的天下第一大宗师,武力卓绝,被后世誉为沙场陷阵万人敌。

久而久之,裴钱就习惯了魏羡的存在,因为当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在冬末时分,三人临近一座边陲小镇,再往北,就是桐叶洲势力较大的大泉王朝了,而小道童所说的那座仙家渡口,就在大泉王朝的最北端。

行走在边境,看到小镇之前,裴钱哀求陈平安:“再给我一张符箓吧,就是会发出金光的那张,咻一下就挡住了那头青色大水牛。”

陈平安只是在深思着事情。

裴钱不愿罢休:“又不是要你送我,我只是贴脑门上,就能走得快了。求你了,咱们不是在赶路吗,你就不想我走得快一些,早点回到那个什么大骊龙泉?”

啪一声,符箓果真贴上了裴钱的额头,还是歪斜贴着,恰好不挡她的视线。

裴钱立即笑开了花,果真快步如飞。自己脑门上贴着一座南苑国京城的大宅子呢,怎么会感觉累?贴着它走路,就好像在自家大宅子散步哩。

跟在两人身后的魏羡看了眼裴钱,大概心情与那只白猫差不多,觉得这个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

陈平安腰间悬佩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身后魏羡从一开始的步履略显沉重到现在的轻松自如,裴钱看不出蛛丝马迹,陈平安则心知肚明。

当三人走上一座山坡,发现不远处尘土飞扬,有百余骑且战且退,地上已经有数十具尸体,像是在拼死护着一个老人。

陈平安眼中,看得更多的是追杀那些骑军的两名练气士,其中一人是剑修。而在魏羡看来,更多注意的还是那支骑军,眼中有些激赏神色,自言自语道:“百战之兵,下马为锐士,上马则铁骑,应该就是大泉王朝的姚家边军了。”

裴钱如今可不怕这个矮小汉子了,纳闷道:“你咋知道这些的,平日里你四处逛荡,就为了打听这些?”

魏羡置若罔闻,眼神炙热。

南苑国曾经以铁骑甲天下著称于世,硬生生打得草原骑军退回塞外,差点向南苑国纳贡称臣,此全为魏羡一人之功。

陈平安突然转头,沉声问道:“姚家边军?确定?”

魏羡板着脸,连说话的意思都没有,浪费他口水。

山坡一震,陈平安轰然而起,从天而降,刚好将逃亡铁骑和两名练气士双方拦腰截断。他曾经答应过齐先生,或者说答应过那片唯一愿意飘落到他手上的槐叶,所以他今天遇姚而停。

双方对峙,只是姚家铁骑换成了从天而降的陈平安。

剑修轻声说了“不急”二字,那名扈从便耐着性子,脚尖蹍着泥地,百无聊赖。

那名中年剑修身穿素白麻衣,一场实力悬殊的厮杀使得他没有沾染半点血迹。他容貌俊逸,只是眼眸狭长,嘴唇单薄,使得整个人的气质略显刻薄。他并无佩剑,一把本命飞剑与剑客佩剑等长,出窍杀敌之时如有火龙盘踞,那支姚家铁骑的刀枪与之触碰,根本挡不住,好似被刀切豆腐。他身旁站着的扈从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纯粹武夫,身披神人承露甲,也就是山上俗称的“甘露甲”。

陈平安对这类兵家甲丸并不陌生,曾经就从那个古榆国国师身上剥落下一件,后来在倒悬山又购置了一件品秩极高的破碎甘露甲,后被陆抬修缮如新,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穿戴,毕竟他身上的金醴法袍更加珍稀。

两人配合娴熟,剑修驾驭本命飞剑杀敌,武夫护在剑修身侧,防止姚家铁骑的漏网之鱼近身搏杀剑修,以及帮剑修遮挡那些手弩或是马弓的箭矢。好几次箭矢攒射而来,角度刁钻,这名纯粹武夫干脆就以身躯遮挡那几支箭矢的路线,最后不过是在雪白甘露甲表面溅起一点火花而已,这点甲丸储藏的灵气损耗恐怕都不用花费一枚雪花钱,而对方往往要付出一条鲜活性命的代价。

山泽野修最喜欢富贵险中求,一遇上机缘就敢铤而走险,那些突然被寻见、发掘出来的上古真人茅庐、仙家府邸、洞天福地破碎后的大小秘境,必然有野修蜂拥而去,为了争抢一件灵器法宝,打得脑浆四溅,图什么?还不是为了获得这种碾压他人的快感,要么倚仗神兵利器杀人,要么凭借护身法宝刀枪不入、术法不侵,让对手心生绝望。

剑修在战场上闲庭信步,一把飞剑,方圆百丈内,剑光如虹。

武夫如影随形,严密护住其四面八方。

中年剑修人如其剑,干脆利落,不做丝毫多余举动。可那魁梧武夫就不同了,本身性情暴戾,又不能放开手脚追杀铁骑,厮杀得不够酣畅淋漓,所以每次剑修重创了姚家精骑,使其跌落马背,只要在两人行进路线上,那武夫就一脚踩烂其头颅或是踩凹其胸膛,模糊血肉和破碎甲胄搅在一起,惨不忍睹。

而此时天上掉下个人,中年剑修停下脚步,以一洲雅言笑问道:“是大泉刘氏的新供奉?”

桐叶洲,山水多阻绝,按照那本神仙书记载,相较于东宝瓶洲,更加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所以各国上层人士,尤其是礼部衙门官员,往往精通桐叶洲雅言。

那魁梧武夫没好气道:“先生废这话做什么,直接宰了便是,不过是个七境以下的武夫,这般年轻的武学天才,杀起来更痛快。”

剑修笑道:“凭空多了一条大鱼,不正合我意吗?”

虽然他停下脚步与陈平安交谈,可是他的那把飞剑悬停在姚家铁骑逃亡方向的最前边。这场追杀,除了先前两人合力偷袭,惊险斩杀掉姚家铁骑的那名随军修士,此后剑修一直就是驾驭飞剑,先杀最外围的姚家铁骑,率先突围之人先死,这就是他的游戏规则。

一个老人披挂甲胄,与四周骑卒并无两样,应该都是大泉王朝的边军制式轻甲。他捂住腹部,指缝间皆是鲜血。虽然处境凄凉,可老人始终神色自若,并无半点颓丧怯懦,哪怕麾下精锐护着他,死伤惨重,大好儿郎没有凯旋,甚至没有轰轰烈烈战死边关,而是死于这种肮脏的庙堂党争中。

老人眼眸深处有愧疚和哀伤,但是没有半点流露在脸上。戎马生涯数十载,见惯了生生死死,加上为将者慈不掌兵,这位权倾南方边境的老将军镇定异常。

剩下的百余姚家铁骑死死护住老人,并没有因为刺客的强大便心生怯意。

姚氏治军,法度森严。例如姚氏子弟,无论嫡庶,年少时就已弓马熟谙,十五岁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一律从底层斥候做起,姚氏男子死于边关战事者不计其数,以至于姚氏寡妇的说法传遍数国。

陈平安没有转身望向那支骑军,而是问了老将军一个奇怪问题:“将军姓姚?祖上与东宝瓶洲北边大骊王朝的姚氏可有关系?”

老将军皱紧眉头:“大骊王朝?不曾听说。”他稍作犹豫,“不过我大泉姚氏先祖的确来自东宝瓶洲,但是具体何处,先祖对此讳莫如深,当初命人撰写家谱,只提到了‘龙窑’二字以及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而且明言不许后世子孙去东宝瓶洲寻祖访宗。”

陈平安再问:“将军的先祖可曾提及什么街巷,或是……一棵树荫茂盛的大柳树?”

老将军虽然很想点头,兴许就可以与这个怪人攀上关系,说不定就能赢得一线生机,可是光明磊落的耿直心性不由得他如此行事,况且涉及祖先籍贯,后世子孙哪里好胡乱攀扯,沉声道:“没有说什么街巷,也没有什么柳树,只说故乡的槐花滋味不错,代代相传,我大泉姚氏祖宅大院就种植有一棵千年老槐。”

陈平安这才转过头,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明白了。”

老将军愈发疑惑: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么?

剑修似乎也在等待什么消息,眼角余光一直飘忽不定,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打趣道:“你们俩拉完家常了没?完了咱们就办正事。”

陈平安双手按在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上,问道:“是有人花钱买凶杀人,你们则收钱替人消灾?”

剑修一脸无奈道:“你话很多啊。”

陈平安笑道:“不常见的,你们刚好碰上了。”

姚家铁骑当中,有一名与老将军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骑卒,看看那个凶神恶煞、杀人如割麦子的剑修,再看看一袭白袍、两袖清风的年轻人,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一名与老将军隔了两个辈分的年轻骁将总算有机会喘口气,与主公说几句话。先前只能一路逃亡,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袍泽死于飞剑之下,实在是狼狈不堪。这个及冠之龄的年轻骁将,脸上被剑修飞剑割裂出一道血槽,皮开肉绽,十分凄惨,可是他全然不在意,只是轻声问道:“将军,以那名歹人剑修展露出来的飞剑神通,不应该让我们放出信号给三爷和九娘的。”

老将军一直盯着陈平安的背影,听到身边亲信的问题后,冷笑道:“我们既是目标之一,更是诱饵。”

年轻骁将显然是姚家铁骑的嫡系,知晓许多边军和朝廷内幕,小心翼翼道:“那么朝廷之前秘密借调我们大半数军中修士去参与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

老将军低声感慨道:“这也算是幕后之人的阳谋了,既能让南边敌国内耗元气,也为我们这次遇袭埋下伏笔。这绝不是一个繁露马氏可以做到的……”

陈平安转头问道:“敢问姚老将军,为何被这两人追杀?”

老将军笑道:“可能是沙场恩怨吧。”

这场阴谋涉及大泉朝堂一些密事丑闻,他当然不愿多说。

姚家边军一向对历代刘氏皇帝忠心耿耿,远离庙堂纷争,谁当了皇帝就听命于谁,不掺和任何风波。但是最近十年间,出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意外。

按照祖训家规,姚氏女子不得外嫁世族豪门,只与地方士族通婚联姻。可是老将军的年幼女儿当年与一个游历至此的年轻人一见钟情,男子品行、才学俱佳,两人还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本该是喜结连理的好事情,只是老将军当时恪守家规,不赞同此事。他女儿不愧是姚氏女子,便默默承受下这份相思之情,给那人写了一封绝交信。不承想,那男子竟然再次来到边关。大雪天,堂堂吏部天官之嫡长子在姚氏祠堂外跪了一天一夜,姚家上上下下皆动容不已,最后实在是没理由拆散这对鸳鸯,老将军就答应了女儿与他的婚事,但是老将军这一辈没有任何一人赴京参加婚宴。其后,姚姑娘也没有回过娘家一次。老将军与那位位高权重、执掌天下官吏升迁之路的亲家更是从无书信往来。可即便如此“不近人情”,依旧撇不清姚姑娘姓姚的事实。只是一次破例而已,十年后就带来了家族覆灭之隐患。

先是去年老将军的那位尚书亲家被庙堂死对头繁露马氏暗中指使言官大肆弹劾,之后被龙颜震怒的皇帝狠狠申饬一番,吓得他回到家后就立即动笔,上书一封,措辞凄凉,“体态孱弱,垂垂老矣,犹然不如稚童,牙齿所余不过三两颗,与‘鲜’字无缘已久”,主动要求告老还乡。皇帝陛下不准,但是老尚书在吏部衙门的声势跌落谷底。

只是这次除了根深蒂固的党争,真正麻烦的地方还是牵扯到了储君,京城又多了很多不讲规矩的外乡人位居庙堂要津推波助澜。有意思的是,三位皇子都很出类拔萃,各有所长,放在大泉任何朝代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选。

京城官员的起起伏伏、边陲将领的东跑西调,让人目不暇接。连远在南方边境的姚家铁骑都没办法置身事外,大泉王朝最近这些年的暗流涌动,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剑修厮杀只在一瞬间,那柄悬停在姚家铁骑外围的本命飞剑从马队中间一掠而过。好在剑修为了追求极致速度,拣选了一条路上没有障碍的最快路线,不然恐怕这一剑又要刺透好几颗头颅。

陈平安推剑出鞘,双指并拢作剑诀,驾驭窦紫芝这把耗费家底的法剑痴心抵御从背后迅猛而至的剑修飞剑。

剑修心一沉:年纪轻轻的不速之客不但是一名剑师,那把佩剑竟然能挡住自己本命飞剑灯烛,难不成还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宝?不然以灯烛的锋芒,江湖上所谓的神兵利器根本就经不起一击,可那把佩剑好似连一个缺口都未曾崩开。

魁梧武夫有些幸灾乐祸:“先生,还不急吗?”

剑修并未动怒,微笑道:“试试此人深浅,就当陪他玩一会儿,我有自保的本事。”

“如此甚好!”身披甘露甲的纯粹武夫狰狞大笑,一脚踩出一个坑洼,暴起前冲,五六丈外对着陈平安就是一拳递出,拳罡汹涌,罡气碗口粗细。

陈平安一手负后缩在袖中,在驾驭痴心一次次抵御剑修飞剑之际抬起手臂,以掌心迎向那道拳罡,五指一抓,拳罡竟是直接被他捏碎。

魁梧武夫哈哈大笑,倒也没有半点慌张神色,本就是试探性一拳,五成功力都不到:“先生,道行不算浅了!至于到底有多深……”他轻喝一声,骤然加速前冲,眨眼之间就来到陈平安身前数步外,右手猛然抡起一臂。这一拳递出之时,快若奔雷,他的整个右侧肩头都绽放出雪白光彩。

砰然一声,陈平安依然用手掌挡下了武夫的一拳。

魁梧武夫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解:眼前年轻人竟然纹丝不动?

虽然疑惑,但没有耽误抬脚的一记狠辣膝撞。武夫搏杀,尤其是高手之战,念头急转的同时,每次出手还要发乎本能,甚至要快过“心意和想法”,这才算真正登堂入室。

陈平安背后那只手离开袖子,轻轻一拍眼前白甲扈从的膝盖,然后一肘捶在此人胸口,打得他身体向后飘荡而出。只是那一拳犹然被陈平安握在手心,于是那人又被一扯而返,陈平安一拳砸在那人心口外的甘露甲上。

魁梧武夫轰然倒飞出去,摔在十数丈外的地面上。他身负兵家甲丸,伤得不重,更多的是体内气机的震荡,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手掌一拍地面,他重新起身,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左右咧嘴,埋怨道:“先生,他娘的这家伙到底是剑师还是横炼体魄的外家拳宗师?”

剑修站在他身后,笑容玩味:“你还不许一个武学天才两者兼具啊?”

魁梧武夫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山坡顶上的魏羡,心情不再轻松,对剑修说道:“那这小子就真是该死了。先生,你玩够了没有,咱们可千万别阴沟里翻船,这家伙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剑修点点头:“大泉刘氏和姚老儿的香火情应该就这么点了,既然如此,那就可以开始起网了。”他吹了一声口哨,极其尖锐。片刻之后,他的身形往一侧迅猛狂奔而去,一招手,本命飞剑不再纠缠陈平安,由实转虚,没入他胸前,如鱼线入深潭,转瞬不见,返回窍穴温养。

那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从一愣之后,二话不说就开始跟着剑修逃遁远去。

陈平安虽然不清楚为何两名刺客就此离去,但也没有拦阻。

劫后余生的姚家铁骑更是蒙在鼓里,面面相觑。

老将军权衡一番,翻身下马,对身边搀扶他的年轻骑将下令道:“派遣一伍斥候出去侦察情况,其余人就地休整。”

五名边军斥候如撒网一般,策马向四面八方游弋而走。

陈平安缓缓走向魏羡和裴钱,老将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想要道一声谢,只是刚要开口就扯动腹部伤口,只得闭嘴,对着陈平安的方向遥遥抱拳,算是无声致谢。对方能够仗义出手,以一己之力拦下两名稳操胜券的刺客已算仁至义尽,他可没那脸皮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半炷香后,一支骑军疾驰而至,除了十数骑满身鲜血的姚家边军,更多还是二十余个陌生面孔,不是双眼神光湛然、肌肤晶莹如玉的练气士,就是气势磅礴的武道宗师。这些人众星拱月般严密护着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三十岁出头,面如冠玉,显然是这些高手的主人。

临近老将军所在的姚家边军,男子摆摆手。很快,骑队分开,男子一骑独出,勒缰而停,朗声笑道:“姚老将军,所幸我没有来晚。”

老将军正要起身作答,那人已经翻身下马,握着马鞭使劲挥了挥:“老将军有伤在身,不用多礼。”

老将军仍是执意起身相迎。

男子加快脚步,径直牵马来到老将军身前,轻声道:“姚氏这桩祸事,归根结底,还是因我和李锡龄而起。这次我既然刚好在边境,就没理由袖手旁观,希望老将军理解,若非情况紧急,我是绝不会露面的。”

老将军转移了话题,沉声道:“殿下千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

男子笑道:“姚将军身为征南大将军,我大泉正二品高官,出生入死几十年,就不值钱了?”

老将军苦笑道:“殿下!”

男子挥挥手,笑道:“来都来了,做也做了,老将军的教训我也听过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这些刺客未必没有后手。”

老将军无奈一笑,道:“全凭殿下吩咐。”

男子突然以手中马鞭指向对面山坡:“那拨人是?”

老将军解释道:“若非他们拖延时间,我撑不到这会儿。有些墨家游侠儿的风采,殿下不用多想,萍水相逢,咱们不用画蛇添足了。”

男子点点头,突然一拍脑袋,赶紧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拔出塞子,顿时香气弥漫。他倒出一颗墨绿丹丸在手心,递给老人:“这是皇宫里头珍藏的疗伤秘药,老将军吞下即可。”

老将军不疑有他,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抛入嘴中,吞入腹中。

男子笑意更浓,亲自搀扶老将军,走向他带来的一辆马车。

山坡之顶,陈平安目送他们离去,拿出那枚兵家甲丸递给魏羡,后者没有立即接下。

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兵家甲丸,名为‘神人承露甲’,灌入真气,身上就可以披挂甲胄,跟先前那武夫差不多,可以自行抵御刀剑和术法。除非被一次性穿透,或是反复捶打某一处,一般来说,灵气耗尽之前,就是护身符,对付剑修的本命飞剑,卓有成效。”

甲丸的品秩高低,往往跟储藏灵气多寡直接挂钩。

所以大致分为三种,被山上戏称为水洼甲、池塘甲、大湖甲。

神人承露甲位列第三等,几乎都是水洼甲的品相,但是倒悬山灵芝斋售卖的这一件极为特殊,极有可能是一副祖宗甲,即最早一拨甘露甲,为兵家大师精心打造,可谓寒门贵子了。

魏羡推回陈平安的手,笑道:“无功不受禄,回头我立了功,再拿不迟。”

陈平安笑着收起来。

裴钱满脸期待道:“他不要,送我呗?”

陈平安根本没理她。

此后三人路线与姚家铁骑不在一个方向上,他们赶往那座依稀可见轮廓的边陲小镇。路上,魏羡难得多说了几句,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公子是想做那道德圣人,求三不朽?”

陈平安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道:“当然不是。”

要是真有此志向,陈平安当初早就认了文圣老秀才当先生了。尤其是桐叶洲之行,使得陈平安愈发坚定。

魏羡又问:“那公子是想谋取大势,争王争霸?”

陈平安哑然失笑,指了指自己:“就我?”

魏羡最后问:“那就是独善其身,证道长生?”

陈平安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魏羡闭口不言。陈平安也不愿多说什么,一行三人就此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