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送棺夜

因盗取浮山墓而声名显赫的四大家族,六十三年来一直笼罩在浮山墓主诅咒的阴影之下,如今,险些因诅咒覆灭的四大家族终于发起了反攻。

他们为破解诅咒,选取各自家族后人以血肉献祭女煞,而被选中的人,称为送棺人。

取骨封棺,送棺出海,从踏上送棺船的那一刻起,送棺人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然而,四夜送棺途中,波谲云诡的大海之上惊奇诡事不断,送棺船上众人爱恨贪嗔,钩心斗角,茫茫大海他们又该如何绝地求生?

送棺第一夜。

1

这是1918年的冬天,天降大雪。

天津码头停靠着无数渔船,夜里风烈,风雪打着卷儿如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除了一两句呵斥的外国话,倒没听见谁抱怨,都是刀口枪尖上讨生活的人,到底比旁人多了几分耐性。

今天是英国船商运输货物的日子,北洋政府不敢怠慢,码头上人来人往,全是搬运货物的工人。

周南生不同往日干脆利落的打扮,穿着修身的紫色长褂和小黑皮鞋,带着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搭在临江仙的臂弯里,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对襟麻布衫的年轻人,提着木藤箱,不是苏虞又是谁?

前面检查的是奉系军阀的士兵,周南生的名声太过招摇,她不可能明目张胆地上船,只好求助临江仙,临江仙答应得也爽快,爽快到周南生怀疑他有没有听清自己的话。

“我是说,你同我一起上船,你应该明白那是什么船。”

“送棺船。”临江仙回答得言简意赅,“你就当我上船是为了博得美人心好了,周南生,我只会护你,不会害你。”

就连本来在一旁吃面的苏虞也凑热闹,“你们周家自从知道罗浮山一事之后也请我上船了呢!”

结果事情就变成今天这样,其他送棺人早早上了船,只有周南生身份敏感,周家又是直系军阀,在奉系的地盘,还是要收敛些。

三人曾一同出生入死,这会儿也算默契,苏虞落在两人身后,弯着腰,显然一副下人模样。临江仙的一只手揽紧了周南生的腰肢,紧紧贴着他的,他侧头在她耳畔低语:“假装我的夫人,你不吃亏。”

前面检查的是奉系军阀的士兵,周南生手持一把小竹扇微微遮住自己的下颔,头顶的贝雷黑丝帽刚好挡住眼睛,她整个身子几乎都隐在临江仙身后,任谁也认不出这是清冷高傲的周家大小姐。

周南生不习惯穿小皮鞋,刚刚摆脱士兵的盘查,登船时,临江仙紧紧握着她的手,偏偏她不留神,跳上船时没站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身后是与直系周家势不两立的奉系军阀,她若是使出功夫,定会露馅儿,但坠入海中也会引人注目,正胡思乱想之际,腰身狠狠一紧,一双有力的双手将她揽入怀中。

周南生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颤巍巍地睁开了眼,月色当空,海风吹得她的裙摆四散,她眼前再无别人,只有此人。

他长得着实好看,说一句“眉目如画”也不为过,出乎意料地年轻,眉毛和眼眸像是漆黑的墨水点的,鼻梁高挺,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站稳了,我的夫人。”

直到客船逐渐远离码头,岸上的火把变成星点,周南生仍未放下心来,她知道,上了船,才是最危险的时候。她微微远离了临江仙些,此刻船头两口大锅忽然亮起火,一丈高的火焰,整个甲板都被照亮了。

“周南生,好久不见。”

说话的人在高处,声音飘忽,随着海风吹入人耳朵里,还能闻到淡淡的玫瑰胭脂味。

周南生抬起头来,二楼凭栏而立的女子穿着月白色西洋裙,裙摆缀满荷叶边蕾丝,一圈圈地荡漾开来,扎眼得很,而她的右侧,站着一个身形瘦弱脸色苍白的男人。

“孙栎笙,赵墨舟。”周南生十分肯定地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向别在紫衣长褂内侧的长刀。

赵家弱子赵墨舟掩唇咳嗽了两下,他虚虚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未与孙栎笙联手,“这女煞已被封棺,每夜需人献祭血肉才可安生,今夜,不知谁先去?”

当年四大家族寻求破解诅咒之法时,京城神算柳长街说过,取骨封棺乃强行镇压之法,女煞怨气只会加重。送棺出海途中,夜幕降临阴气最盛之时,棺木根本无法镇压女煞,需送棺人以血肉为祭行安抚之策,最后由一人将女煞带入深海阵法之中引爆船只,火葬,魂魄归于虚无,这诅咒,才算真正解除。

海上寂静,赵墨舟话音刚落,船舱底部似乎传来掐着嗓子般尖细的笑声。

众人心中一紧,都觉得这笑声甚是刺耳,令人脊背发麻,直到那笑声慢慢消散在无边大海,赵墨舟才故作轻松道:“看命吧,过了子时无人献祭,那女煞可是会自己出来找食物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船舱。

二楼只剩下孙栎笙,周南生慢慢后退了两步。

1905年,孙栎笙,吴璋言,周南生,赵墨舟,他们四人从第二代主事死后,就被选作送棺人,以血肉献祭女煞,破解诅咒。他们四人一同拜入京城神算柳长街门下,相识十余年,旁人也许会成为感情深厚的姐妹,但周南生与孙栎笙,反而成了见面恨不得拔刀相向、置对方于死地的宿敌。

“我知道我们迟早会在这条船上遇见,周南生,我等你很久了。”

随着孙栎笙这句话的出口,楼下点火的人慢慢从暗中走出,一个穿着麻布对襟衣衫的年轻人,紧抿着唇,眉目微微下耸,一副老实巴交任人欺负的模样。

但周南生一点都不敢小看他,吴家二少爷吴璋言,擅奇门八卦,与苏虞同属一脉,自幼与孙栎笙相熟。况且,三个月前周南生将私奔的他们抓回,导致他们被囚禁,直到前几日才被放出来。

新仇旧恨,都要在这一夜清算吗?

孙栎笙笑着从二楼走了下来,盯着周南生波澜不惊的面容,觉得有些无趣。

“你说你好歹是直系大军阀周家的小女儿周南生,和你同等身份的姑娘们每天坐着黄包车去女院读书,或者借家族的势力去国外寻个出路,再不济也能穿着漂亮的小洋裙端着香槟和年轻的军官跳舞。”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提着自己的小裙摆围着周南生转了一圈,“你怎么就有一身过硬的功夫,该拿扇子的手能耍出漂亮的刀式,该纸醉金迷的人,偏偏来到海上刀口舔血?自己送死也就算了,”温柔的语调拉长,孙栎笙望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临江仙与苏虞,微微勾起嘴角,“怎么还要拖别人下水?这不像你周南生的作风啊。”

周南生隐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那一刻,她偷偷估算了一下孙栎笙和甲板船舷的距离,若是她一个擒拿将她推下海,会有几分胜算。

临江仙本来站在暗处,不知怎么朝光亮处走了两步,他的容颜在火光映照下更显俊朗。

“你就是,这次镇船的临江仙?”如同暗夜里乍现的一道亮光,孙栎笙微微抬头,露出线条漂亮的下颌,轻柔地问道。

“海上风大,披着。”临江仙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孙栎笙,转身扔给周南生一件黑色风衣。周南生是个女子,身材娇小,穿着他的风衣直垂至脚踝。

她拢了拢衣襟,浑身的戾气一下散开,整个人变得柔和许多,任由临江仙拉着她朝船舱走去。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周南生觉得自己的杀心被临江仙一眼看穿,她莫名有些心虚。

“诶,你们两个等等我!”苏虞偷摸打量孙栎笙的工夫两人就走了,他赶紧收了心神追了上去。

孙栎笙的眼眸在他们三人之间流转,蓦地一笑,手指搭上了吴璋言的肩膀,她微微踮脚,在吴璋言耳畔吐气如兰,“上船之前我们说好了,吴璋言,第一夜,我要周南生死。”

2

出海送棺一事筹备已久,四大家族经历两次毁灭性的打击,如今家族没落,只有周家还掌权势,也只有周家,还能筹谋这样长远的计划。

这艘周家重金打造的远洋舰,外形毫不起眼,漆黑的船身在暗淡的夜色里完美隐匿,由上好的柚木打造,这种木头极其坚固,且耐腐蚀。船舱分上下两层,周南生与临江仙、苏虞在一楼,其余人都在二楼。

海上的第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伴随着踏在木梯上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周南生在暗夜之中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浅眠,一点声响都能让她惊醒,所以当脚步声停在房门口的时候,周南生悄悄握紧了长刀,站在门板后面。

沉默对峙了片刻,来人似乎也知道她醒了,便轻笑了一下,“那么紧张兮兮做什么?我只是来告诉你,夜里不要乱跑,听到任何声响都不要开门,我就在你隔壁,有什么事情,你敲三下墙壁,我准能听到的。”

临江仙说完,静静地站在门口没走,等着周南生的答复,等了半天未听见任何声音,只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他微微皱眉,周南生的房间,可从不熏香,当下神色一凛,临江仙猛地踹开了门。

窗边闪过一条黑影,临江仙顾不得追,此刻的周南生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衣衫上全是鲜血。她的肩膀受伤了,颓然地靠着墙壁,长刀静静地躺在她手边,另一侧是尚未燃尽的细迷香。

“是吴璋言。”周南生忍痛道。

吴家的那些旁门左道周南生不防,她正要开门时才觉得浑身无力,若不是临江仙及时进来,吴璋言的那把匕首,怕是已经插进了她的脖颈。

周南生拿起手边的刀,勉强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她生得有几分硬气俊朗,白玉似的面容溅上了几滴鲜血,此刻面无表情,清冷万分,反而愈发勾人,就连声音,都似外头的冬雪,带着刀子,冷得令人心颤。

“我师父曾说,我们这些人本就是将死之人,不该计较,但是临江仙,我不能白受这一刀,我这个人,偏偏锱铢必较。”

最后一个字尘埃落定,周南生捂着肩膀向外走,声音虚弱,“他被我砍伤,杀我不成,肯定也不敢再回房间。”

走出船舱,外头风雪正紧,临江仙站在她身后,手指指了一个方向,甲板西侧有几个木桶,木桶之上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手掌印。

周南生步履缓慢,逐渐靠近,海风呼啸之中夹杂着浓重的血气,重伤的少女如重塑了血骨,长刀并雪,清冽的刀光快速滑过,吴璋言只觉眼前一片血红,耳边还有那个冰冷声音:“你为守护旁人杀我,我自然也有别人护着。”

声音虽冷,却有几分有恃无恐。

周南生一刀挑起地上的血水,长刀刺破血幕,直达吴璋言的心脏。

可惜,太慢了。她身受重伤,此刻能起身已是万分艰难,竟然还想杀他,简直异想天开。

吴璋言轻而易举地挡住她的刀锋,浓眉下一双星目,寒光一闪正要一击毙了周南生的命。忽然一枚柳叶刀打着旋儿击中他紧握匕首的手腕,匕首“咣当”一声掉落,周南生的长刀,如愿刺入吴璋言的胸膛。

“这一刀,是你欠我的,吴璋言,你是为了孙栎笙来杀我,我与她之间的仇,不该由别人来清算。”

吴璋言望着二楼船舱孙栎笙在的房间,痴痴地笑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捡起匕首还要杀人,整个人几近癫狂,“你是送棺出海的守护人,杀了你,这件事就要推迟十几年,杀了你笙笙就能和我在一起了……”

送棺人也有不同的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驱动阵法,引爆船只的那个人,其实是女煞的守护人。她要保证血祭正常进行,保证计划万无一失,而她,也是最有可能生还的人。

第一夜本该拿人献祭血肉,本该此刻动手的周南生,被临江仙一把护在身后,她向来不习惯被人保护,可是此刻临江仙肯保护她,她那颗在胸腔里死寂的心脏,突然狠狠震动了一下。

可能就是这一瞬间,周南生觉得自己的长刀,已经无法再前进一分了。

之前出海送棺的周南生抱了决然赴死的心意,因她觉得在这世间的每一秒都是煎熬,可吴璋言不是,赵墨舟不是,孙栎笙也不是。他们尚迷恋尘世,他们有爱恨嗔痴,谄曲嫉妒,偏偏因为那个诅咒,他们成了一粒芥子,成了一粒微尘,也成了做无望挣扎的困兽。

现在就连周南生都有了一丝渴望,她突然想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没有杀过人,没有见过血,也没有冷硬的心肠?她若是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长大,肯定如同那些有了心上人的姑娘一样,亲手缝制自己的嫁衣,在待嫁的日子里每一天都满怀期盼。

期盼为那个人洗手做羹汤,为他生一个娃娃,然后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如同此刻的吴璋言期盼的一样,“我要和笙笙在一起……”

3

孙家早年是京城出了名的八大镖局之首,背后靠的是李鸿章大人,后来主事暴毙之后家道中落,全家搬离了北京城,留下来的只有孙栎笙一个。

那天天气很好,孙栎笙穿着水绿色小旗袍,费力地迈着小短腿跟上嬷嬷的步伐。她才六岁,眼看要走进那个大院子,她突然心里升起一股恐慌,再加上走路走得脚疼,她哭着闹着不想再走,嬷嬷冷着脸用尖利的指甲掐她的背、拧她胳膊下的软肉,“你以为你还是孙家小姐呢?还不快走!”

孙栎笙摇着头后退,退到院门口的一棵柳树下,便紧紧抱着树干不肯撒手。嬷嬷一巴掌打掉了孙栎笙头顶的簪花,眼看下一巴掌又要落下,听到哭闹动静出来查看的吴璋言终于开口:“你是孙家来的送棺人孙栎笙?”

其实他也不懂什么叫送棺人,只是大家都这么说,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不懂对面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为什么也被送过来,她家里人怎么舍得啊?

听到声音那嬷嬷的手已经收不住势,直接落在了小姑娘的脸上,一声脆响,打得小姑娘偏了半边脸,嘴角都渗出了血迹。

恰巧,吴璋言走到了小姑娘面前,小姑娘的脸颊肿成了馒头,红紫指痕交错。他几乎下意识地用袖袍遮住了她的脸,稍稍隔点缝隙,怕衣衫布丝粗砺,碰痛了她的伤口。

那一刻,吴璋言心中突然烧起了一把怒火,说不出的愤怒,如同自己喜欢的瓷娃娃别人打碎了般,他冷着眼抬头看向那个嬷嬷,面无表情道:“你为什么打她?”

那嬷嬷一声冷笑,她以为是谁要为这无父无母的小女娃出头,原来是个小男童,她抬脚将吴璋言踢倒,“老娘平时受够了你们这些少爷小姐驱使!”

吴璋言被她踹出去老远,还未起身,又被她一脚踩在胸口,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一群贱命胚子,现在还不准老娘泄火吗?”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刚被选为送棺人的那天,从那天起,他命如草芥,他贱如污泥,他如同蝼蚁,可以被吴家的任何一个人踩在脚下。

吴璋言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他的声音极轻,“准,当然准。”

话音刚落,他猛地起身抱住嬷嬷的腰身,直接把她冲撞到院门前的那棵柳树下。静寂了片刻,吴璋言后退两步,他双手染满鲜血,而嬷嬷瞪大了双眼,无力地靠着树干缓缓滑落,她的腹部,插着一柄短刀。

察觉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吴璋言还未转身,就被一双软乎乎的小手遮住了眼睛,声音还带着哭腔,“哥哥,你别害怕。”

吴璋言第一次杀人,是为了孙栎笙,那时他还不知,以后寡淡的岁月中,孙栎笙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底色,而他为了守住这一抹底色,杀了无数的人。

但此刻他尚是一个八岁孩童,染满鲜血的手止不住地抖,他紧紧攥着孙栎笙的手,鲜血顺着他们紧握的手指滴落,在前进的路途上开出一朵朵血花。

这天是吴璋言、孙栎笙和赵家弱子赵墨舟拜京城神算柳长街为师的日子,他们都注意到站在柳长街身边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冷面小姑娘,听说叫周南生。

他们后来才知道周南生和他们不一样,她是被柳长街特意挑选的守护人。所有人都偷偷休息她却从来不,孙栎笙吵着闹着要去街上吃冰糖葫芦,周南生冷冷瞥一眼不为所动。她总是在浓烈的阳光下扎马步,穿着碧水衫子,哪怕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小腿肚不住地打颤,双臂还是直挺挺的,动作也不带变形的。

孙栎笙平时练功最懒,没一会儿就拉着吴璋言的衣袖,跟个小奶猫似的撒娇,“璋言哥哥,带我出去玩嘛,求求你了。”

吴璋言架不住她的求饶,只好轻轻“嘘”了一声,他猫着腰,带着孙栎笙从墙根溜了出去。

他们出去时刚好是傍晚这会儿,天渐凉,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各种叫卖声穿插交织——

“年糕枣糕尝一尝欸!”

“刚出锅的小笼包!”

“新鲜的豆汁,焦圈欸!”

全都拉长了腔,每张油腻的木桌上都坐着人,他们坐在挨着胡同的桌子,一人一碗凉粉,手里还拿着冰糖葫芦。吴璋言心想,多买些吃的可以把孙栎笙养得白白胖胖的,软乎乎的可好玩了。

“璋言哥哥,”孙栎笙咬着筷子看向吴璋言,“以后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我觉得全天下就你对我最好。”

吴璋言垂头,他手握成拳,虚虚咳了两下,却难掩唇边的笑意,“好,我一直陪着你。”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你。他在心里又默默加了一句。

那天他们两人从街头吃到了街尾,吃得肚皮撑得浑圆,然后沿着护城河疯跑,他们头顶一轮大月亮,明晃晃的。

“我们两个呀,就是那话本里说的青梅竹马,以后你可是要嫁给我的!”吴璋言站在护城河边上,双手放在嘴边对着月亮大喊。

“好呀,那我就嫁给你好了!”孙栎笙也笑嘻嘻地学他大喊着回应。

之后的好几年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两个半大的小孩走遍了北京城的每个角角落。

春天随着柳长街采花酿酒,夏日里练功的间隙躲在花架下偷吃西瓜,秋天漫山遍野地跑,摘树上的野果,酸得牙都倒了,冬天温酒扫雪,偶尔柳长街会让他们喝两杯,若是兴致来了,还会带他们打雪仗。

直到吴璋言十八岁,他记得很清楚,那是1915年,腊月十五日,大雪纷飞。

他刚醒,就看到大清早的,柳长街在温酒,他坐在火炉前,莹白的手指握着一只青花瓷杯,一向带着笑意的眼睛毫无温度。

他对面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高瘦男子,那男子长身玉立,斜斜地靠着门框,他紧皱着眉,似乎有山重般的心事。

4

“1915年腊月十五日,周南生,你可还记得,那是什么日子?”吴璋言根本不是临江仙的对手,他被临江仙重创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但他用袖口狠狠拭去嘴角的鲜血,艰难地问道。

那一日,是周南生回归周家的日子。

海上海风腥咸,吴璋言被吹得双眼干涩,他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如同被小小的孙栎笙捂住一样,耳边还响起一声稚嫩的“哥哥,你别害怕”。

“那一日,你回周家,我与笙笙,却步入地狱。”恨意令他的面容扭曲,几乎咬碎了满口利齿,他才挤出了这句话。

那日站在柳长街对面的男人,就是周家长子周羡君,也是出海送棺计划的筹谋者。他年轻,俊朗,一双美目看人的时候尤其动人。

当他看向漂亮懵懂的孙栎笙时,萦绕在眉宇间的愁忽然瞬间消散,他甚至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称得上“和善”的笑来。

孙栎笙被他笑得面红耳赤,正要娇嗔一句,周羡君伸出手做了一个绅士邀请的姿势,“初见姑娘,甚是欢喜,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应周某的约,去参加一个舞会?”

孙栎笙下意识地看向了吴璋言,周羡君随着她的视线望去,他不动声色,手指就轻轻搭在自己的配枪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一副耐性十足的模样。

“我陪她一起去,可以吗?”吴璋言迟疑了半晌,做出了自己最大的让步。

“好。”周羡君轻巧地答应。

他们参加的是直系军阀张荣庭的生日宴。

那一日,孙栎笙是整个酒会上最耀眼夺目的存在,她豆蔻年华,出落得水灵,穿着一袭水色旗袍,眉目间顾盼生姿,她如同不小心掉落人间的小精灵,被周羡君牵着手,带到了众人的面前,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吴璋言的目光也是,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没移开过,所以,当孙栎笙不见时,他立刻就慌了神。

这是张荣庭的府邸,前院是气派非凡的前清建筑,通往后院的小径曲径通幽,满院花树。吴璋言出来找孙栎笙,似乎听见后院传来一声细细的尖叫,他正要再往里走,后背突然抵上一个坚硬的物什,“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往前了。”

是周羡君。

一瞬间吴璋言明白了什么,他双拳紧握,此刻恨不得将周羡君千刀万剐。

“省省力气吧,吴璋言,恐怕,一会儿你还要送她回去。”周羡君漫不经心道。

那是吴璋言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时辰,他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衣锦撕裂声,求饶声,这些声音紧紧缠绕着他,让他难以呼吸。

当张荣庭心满意足地搂着孙栎笙出来时,吴璋言,他的姑娘似乎一下子枯萎了。她身子骨瘦弱,紧身的旗袍被撕裂,破布似的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她的发髻凌乱,双目红肿,她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张荣庭拍了拍周羡君的肩膀,赞赏道:“还是你小子最懂我的心思,这等尤物都能被你找到,你来我书房吧。”

周羡君微微一笑,“多谢荣爷。”

他抬脚跟上张荣庭,看都没看孙栎笙一眼。

整个后院只剩下吴璋言和孙栎笙,他想过去抱抱他的姑娘,还没伸手,他的姑娘就后退了两步。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呜咽之声小心翼翼地从喉咙里洒出来,她纤长的手指慢慢上扬,挡住自己的眼睛,声音破碎,“你别……别碰我,算我……算我求你……”

她如同幼时一样,受了委屈只会求饶,连怎么反抗都不懂得。每次京城里那群混小子欺负她时,吴璋言总会站在她前面保护她,可是这一次,他护不了她。

他们是送棺人,整个家族都在仰望周家,他们的命也攥在周家手中,周羡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他们生则生,要他们死,他们也必须死。

从那日起,孙栎笙成了八大胡同里的暗名头牌。

最初还有人忌惮四大家族,后来不知怎么传出来的,周家人放话,只要人不弄死,任君玩乐。

夜巷生意正好的时候,鼓楼街人多,每家店铺门前都高挂着大红灯笼。孙栎笙与那些坐在红灯笼下穿着花衫裙、涂了丽胭脂的女子不同,她们会跷着三寸金莲招呼行人:“公子,进来坐坐?”

每当这个时候,孙栎笙都会穿着深红盘襟开叉旗袍坐上一辆黄包车,有时候去某个军阀的府邸,有时候去高档饭店赴某个商贾的约。有人痴她眼儿媚,有人迷她清纯样,有人恋她蝴蝶骨,有人爱她猫儿叫,总之北京城有名的权贵聚在一起,没有一个是不讨论她的。

而周家,在生意和权势场上,愈发顺风顺水。

孙栎笙又一次跌跌撞撞地从深宅大院里出来,几乎要站不稳,幸好身边一双有力的双手及时扶住她,她任由那人背起她,反正她满身伤痕,也没什么力气反抗。

那是北京城最冷的一个冬天,也是周羡君迎娶新娘的日子。那时天降鹅毛大雪,红墙黛瓦上积了厚厚的雪,回去的路上还有红色鞭炮的碎片,火药味充斥在鼻间,让人想忽视都不行。

吴璋言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中,孙栎笙望着白茫茫的世界,觉得这样的人生真令人厌恶,既然天下人都陷她于不义,她又何须怜天下人?

于是她轻轻开口:“哥哥,你杀了他们吧,把他们每一个都杀掉。只要你杀了他们,我就嫁给你。”

那是腊月十五日之后,她第一次喊他哥哥,这一声哥哥,几乎要让吴璋言五脏六腑都疼得纠成了一团。

“好。”他颤着声答应她。

之后的一个月,北京城外护城河的水,就一直都是淡红色的,走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那些欺辱过她的,与周家结仇的,吴璋言在周羡君的默许下,通通杀了。

孙栎笙以为吴璋言是爱她才会如此,却也——不仅仅是爱她。

5

命运的序幕悄悄揭开了一角,它的整个脉络残酷又可笑,周南生不敢问,但又不得不问:“腊月十五日,那天本来哥哥要带我去张荣庭府上,但是师父不许,所以,哥哥选中了……”那个名字此刻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孙栎笙第二次去张荣庭府上,距离上次已经过了一年之久,她是八大胡同的头牌,约摸是张荣庭突然有些惦记,便又让人请了一次。

那时孙栎笙已经习惯了对那些男人曲意逢迎,她的笑容恰到好处,天真中带一点点魅惑,媚眼如丝,真真是勾人得很。

芙蓉帐暖春宵一刻,结束时大汗淋漓,张荣庭意犹未尽地捏着她滑腻的皮肤,在她红唇上不停辗转。

“最初我只觉周家丫头清冷的模样最勾人,未曾想,周羡君能找来你这样诱人的妖精。”

孙栎笙怔了怔,勉强弯起唇角,“原来一开始荣爷没有看上我啊。”

说起周南生,张荣庭还有些遗憾,“那都是小事,我最初只瞧周家小丫头身材高挑,细腰长腿,眉目无端端地让人喜欢……”见孙栎笙有些怔愣的模样,张荣庭大手一挥,又覆上孙栎笙的身子,笑着道,“我得庆幸,周羡君送来的是你。”

床帐的芙蓉花颤动,孙栎笙承受着张荣庭的冲撞,她想掩目痛哭,此刻却是不能。她只知道,原本这条路,是为周南生准备的,八大胡同的头牌,周家拉拢权贵上的交际花,本来都该是周南生的。

她的一生,被周家兄妹推到地狱里,他们踩着自己的尸骨活在光明中,活得风光无限,活得坦荡磊落。

孙栎笙回去的时候,天色刚亮,推开院门瞧见周南生站在院子里的花架下,垂头摆弄那两盆开得正盛的木芙蓉花。早起的晨露尚未消失,她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柳长街拿着一把折扇,敲着手心,时不时地指导一两下。

“前日我算了一卦,送棺一事必须提前,不然等到1919年,那女煞的复活之期临近,别说主事,就是整个家族,怕都是要为她陪葬。”

周南生没有回头,轻声问:“出发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1918年,腊月二十日。”

周南生没有再说话,一双眼睛蓄着泪在眼眶里打转,眼角绯红,她抬头看上空飞过的几只鸟,好让眼泪不掉出来。

“你本来就是个爱哭的姑娘,偏偏就爱忍着,南生啊,”柳长街叹了口气,冲她招了招手,一脸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出海一事本就有去无回,但师父拜托了临江仙,但愿他能与你平安回来。”

周南生红着眼轻轻点头。

多催人泪下的场景,但孙栎笙瞧着这一幕只觉得刺眼。

周南生背后有周家,有临江仙,所有人把她这个人保护得好好的。人人说周家小女儿清冷如崖上的红花,摘不得,也碰不得,就连出海送棺,也为她准备了退路。这一刻,孙栎笙有一个疯狂而又大胆的想法,恨意已经燃烧了她所有的理智,她只想置周南生于死地,最好她走过的那些路,周南生也走一遍。

“周南生,你恨笙笙放火烧了柳长街的院子,伤了他的腿,恨笙笙刻意接近你哥哥导致你嫂嫂意外流产,恨她置四大家族于不顾与我私奔,可你有什么资格恨她?她所有悲剧的初始,都是因你而起。”

孙栎笙决定放下一切和吴璋言离开北京城的时候,是她意识到,她除了吴璋言,已经一无所有。

他们一路逃离北京城,路途之中,孙栎笙也曾被人惦记,但那些人统统成了吴璋言的刀下亡魂。

每到夜晚,他们便紧紧相拥,躺在一张小床上,孙栎笙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缩到他怀里,声音欣喜,“璋言哥哥,我们不要做什么送棺人了,等我们离开北京城,到一个小山村里,我们就成亲好不好?我知道我们只剩十几年可活,但没关系,我们还能生个孩子,安安稳稳地过完这十几年,只要……只要,”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

吴璋言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盯着二楼栏杆处飘荡的裙角慢慢后退,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偏执的光芒,像下定决心斩断退路的骑士一样,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重重地敲在周南生心上。

“出海送棺的计划是周家筹谋的,四大家族全都仰仗周家,生杀予夺,全是你们周家一句话,我们这些人,连个期望都不能够。

“我以为,我们能够成亲,生一个孩子,但是周南生,你追上来了。

“我们被周羡君囚禁的时候,我和笙笙的脑海中就只剩下一个想法——杀了你,只有杀了你这个守护人,送棺出海一事彻底失败,我们才会有余生。

“所以,周南生,你还敢恨我们吗?”

海风吹得周南生长发纷飞,她站在吴璋言对面,想说一句辩解的话,嘴唇动了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趁周南生这一瞬间的愣神,吴璋言猛地抬手,抽出了隐在木桶之后的缆绳,长绳挥动,如蛇飞舞,在空中发出一声轻响,紧紧缠住了周南生的脖子。吴璋言费力翻滚一圈,将绳子缠在自己腰间,用尽全身力气,毫不迟疑地从甲板上跳了下去。

缆绳瞬间拉紧,吴璋言坠入冰凉的海水里,腊月的海水如针一般刺进皮肤里,冰冷万分,他却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随着一声巨响,那个满身血污的男人坠入深海,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死亡瞬间逼近头颅,他突然想起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明月下有个小姑娘说要嫁给他。他想,要是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刻就好了。

但从这一刻起,曾属于吴璋言的一切,都因他的离去而了无痕迹。

而停留在二楼一角的白色裙摆被海风轻轻吹动,像是为自己的骑士送行。

孙栎笙提起自己的小西洋裙,光着脚丫走进船舱。曾经那个天真的小姑娘现在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扬起头,露出线条漂亮的天鹅颈,轻轻跳了一个旋转的舞步。

这是孙栎笙的最后一局棋,吴璋言完成了他的使命,下一步,她要自己走了。在这条送棺船上,只要能够活到最后的人,就会是守护人,送棺夜一旦降临,也是送棺人钩心斗角、殊死搏斗的开始。

孙栎笙不仅要杀了周南生,她还要破坏整个送棺计划,周羡君毁了她的前半生,周南生要葬送她的后半生,她尚在这世间苟延残喘,等的就是送棺船上绝地翻盘的机会。

哪怕前路山风凛冽,悬崖峭壁,她也什么都不怕了,因为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甲板之上周南生被缆绳高高吊起,缆绳十分粗壮,临江仙一连使出两枚柳叶刀,缆绳都未曾断裂,情况紧急,千钧一发之际周南生抬手将自己的长刀扔给了临江仙。

长刀横向,一刀斩断缆绳,周南生从半空掉落,临江仙看准时机扑过去刚好将她接住,却被周南生一把推开。

她整个人探出了船舷,几乎要掉下去,幸好临江仙眼疾手快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周南生,别做傻事……”

她要救人!

这不是周南生第一次杀人,也绝不是最后一次,但是,寒风瑟瑟,海浪翻涌,她想起他们也曾有过好时光,也曾一起温酒踏雪,不知为何,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周南生捂着受伤的脖子想要挣脱临江仙的怀抱,临江仙却不肯松手,此刻船身突然一震,两人都安静了。

苏虞的声音在他们背后突然响起,带着少有的严肃和认真,“临江仙,子时到了,再不血祭,我就封不住那女煞了。”

像是响应他的话,月色当空,海风忽起,整个船舱都在震动,而这轻微的震动当中,尖细疯狂的笑声飘荡进每一个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