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生死局

送棺第三夜。

1

人死灯灭,魂魄离体,所谓招魂,一般在头七之时,问亡故之人可有遗愿,而大船上传来的歌声,却是招魂曲,对方招的,是女煞的魂魄。

等临江仙从船舱里出来时,只见二楼的栏杆处站着一个身穿月白长裙的女子,她分明是孙栎笙的模样,开口说话的语气明显不是她,那个女子扫视一圈,最后淡淡一笑:“少了一个。”

封印女煞的棺已经没用了,那白骨上残存的魂魄尽数寄在孙栎笙体内。孙栎笙,不,或者应该叫她玥滢,她提起自己的裙摆,慢慢走下楼梯,笑得一脸天真:“招魂的姑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被你们这些人残忍杀害的故事,她说她是送棺人,我是她最后的帮手,她献祭招魂之后,我要帮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周南生。”

周南生并不在甲板之上,她身受重伤,龙骨又刚刚植入她体内,临江仙让她安心躺着,出来查看情况。没想到孙栎笙为了复仇,竟然与虎谋皮,心甘情愿以自己的躯体为载体,将女煞从镇压的棺木之中释放了出来。

当年四大家族里吴家最擅长奇门遁甲,定穴寻金,孙栎笙的招魂曲,肯定是吴璋言所传,向女煞招魂,借助女煞强大的力量来复仇,是她最后的退路了。周南生今天得到龙骨,临江仙又对她一往情深,最后能活着回去的那个人肯定是周南生,孙栎笙最恨的人活着回去,摆脱宿命和爱人双宿双飞,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玥滢走到甲板上,歪了歪头,蹙着眉,“招魂的姑娘说她这一生活得不自在,命运始终被人掌握,她是被人逼着走到这儿的,她想让船上所有人死。”她顿了顿,舔了舔嘴角,“虽然有些困难,但我还是要帮她的。”

此时,周南生正伏在床上艰难地写字,她肩膀疼得厉害,右手捏起笔还能写,但是纸张太薄,光线还暗,字写得歪歪扭扭,写了不到两行,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最后干脆放下了笔,把纸张叠好放在油纸里包起来压在枕头下面,拖着身子起来,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临江仙没想到她会出来,看到周南生的身影眼皮一跳,他还未作出反应,就见眼前掠过一道白色的影子,玥滢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周南生面前。她的手狠狠扼住周南生的脖颈,眼睛里闪着慑人的光,“你来得还真是时候,我……”

话没说完,被她制住的周南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她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苏虞看到周南生这一招眼前一亮,几乎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周南生出招很快,招数很简单,打眼、掐喉,原本还有一招提刀,可惜她的刀不在手中,她只能反手掐着玥滢的脖子直接推到甲板边缘,冷冷道:“你是被孙栎笙招魂的,她的功夫可远不如我。”

这一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周南生肩膀伤处又渗出血来,她喘着粗气松手,玥滢以为时机来临,她刚要有动作,破空之声突至,一枚柳叶刀直接钉入她的眼睛。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响起,玥滢知道刚刚苏醒过来的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她满脸是血,残余的一只眼睛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翻身跳入深海。

周南生要跟着跳海,却被临江仙抱住,“她还会回来的。”

“玥滢残魂弱魄,与孙栎笙共用一体,她们恨你入骨,逃走不过是权宜之计,明晚,她肯定会回来的,我们就在最终的目的地等她。”

“若她不回呢?”周南生反问。

海浪层层叠起,玥滢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临江仙搂紧了怀中的人,轻声道:“我们这里,有让玥滢不得不回来的东西。”

2

暴雨停歇的时候听得见海浪翻涌,如同顽皮的幼童把玻璃瓶压在水桶中,专门听咕咚咕咚的声音,天空挂着几缕薄云,平静得如同湖水倒影,在大海航行三天之后,吝啬的阳光终于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冬季是泉州出海捕鱼的旺季,这艘船与一般出海捕鱼的船不同,是专门供叶家少爷冬季游玩、顺便捕鱼的船,每次出海时间不定,十天半月在海上也有,所以这大船之上几乎应有尽有。叶少爷正趁着好天气看风景,忽然坐直了身体。

最初看到海水里那团漆黑的长发,叶润深以为自己花了眼,这可是远离陆地的深海,周围又无船只,怎么可能会有人呢?直到身侧有人高声叫嚷:“海里有人!海里有人!”

不等他阻止,众人纷纷跑到甲板,又是下缆绳,又是撒网的,不过片刻,便将海里的人捞了上来。

远看模样倒像是富家小姐,面容姣好,只是脸色苍白,不知是不是还活着。叶润深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到一边,伸出中指,小心翼翼地靠近少女的鼻翼,不等他触碰,那双紧闭的双眸倏而睁开,湿漉漉的眸子冷冷地望着他。

她睁眼的瞬间整个人便如含苞的花一下盛开,炫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叶润深只觉自己喉咙紧巴巴的,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姑娘醒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船上有……”“医生”两个字还没出口,声音骤然断裂,因为面前的姑娘摇了摇头,纤细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角,轻轻摇了摇。

叶润深觉得那手指似乎爬到了心尖上,引起一阵酥麻,早就将先前的疑虑抛诸脑后。姑娘怯怯的眼神彻底激起他的保护欲,他将人打横抱起,抛下一句“快去烧些热水来”便走进了船舱。

一进房间,那个姑娘挣扎着下来,她一边向着墙壁后退,一边用湿漉漉的眸子惊恐又好奇地盯着叶润深,似乎在思考他是坏人还是好人。

叶润深赶紧摆着手解释:“我不是坏人,我这就出去,热水烧好了你洗个热水澡,别惹了伤寒。”说着就退出了房间。

随后叶润深不仅让人送来了热水,还贴心准备了干净衣服,最后房间里只剩姑娘一个人。她脱掉湿重的衣裙,把整个身体泡在热水里,缭绕的花瓣香气几乎让她整个人意识迷离起来,身体的各个感官都在恢复,她现在才觉得自己彻底活了过来。

“你可怜兮兮的模样倒是装得挺像。”

说话的声音尖细,像尚未变声的小女孩。

“我这个人,的确挺胆小的。”这个声音又有些润,像被雪水沁过的凉。

被救起的人正是孙栎笙,她现在和女煞玥滢共用一个身体。跳海时是玥滢控制了身体,她无需呼吸,无需进食,身体毫无知觉,才在海里漂了这么久,但刚刚玥滢把身体的使用权还给了孙栎笙,让她去应付叶润深。

孙栎笙在八大胡同阅人无数,风月场里更是揣度男人心思的高手,这个男人,耳根子软,最容易轻信女人的话,只要装得楚楚可怜,他就心软得如同海水,任你随意拨弄。

“我向你招魂之后,这一身血肉也算献祭于你,我们既生同生,既死同死,如今我将你放出来,你什么时候替我杀了周南生?”

听到这个问题,玥滢抚摸着自己的左眼,那里现在只剩下一道浅浅的伤疤,作为女煞,伤口修复速度惊人。

她漫不经心道:“我逃走是为了养精蓄锐,刚苏醒的情况下和他们硬碰硬,我们必死无疑,急什么嘛,先洗澡。”

房间内一时寂静,孙栎笙正要好好洗澡,迟疑的敲门声响起,瞬间玥滢占据了整个身体,她警惕道:“谁?”

外面的人倒是镇定,声音清脆道:“少爷让我给姑娘加点热水,怕您受凉。”

“进来吧。”

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长辫子发尾绑着红绸,素蓝的衣裳干干净净的,抿着嘴笑的时候还有一个小梨涡。

她用葫芦瓢舀起热水,贴着桶壁倒进去,孙栎笙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似乎在打量什么新奇的事物,看了半晌,一桶热水也加完了,她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阿酒。”小姑娘乖巧地回答。

“那你刚刚听到什么了?”

小姑娘倒是聪明,没说什么都没听到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她咬了咬嘴唇,笑道:“阿酒只听见一声急什么嘛,先洗澡。莫不是姐姐一个人太无聊,自己和自己说话?”

“是啊,太无聊了,你要不要陪我聊会儿天?”孙栎笙向前倾身,洁白如莲藕的手臂搭在木桶上,圈出一个范围。

阿酒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她勉强维持着笑容,“我爹爹刚刚让我帮他配药,恐怕不能陪姐姐了。”

阿酒话音一落,眼前的漂亮姐姐就猛地起身,她的手指直接扼住了自己的脖颈,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咣当!”葫芦瓢掉落在地,阿酒挣扎着想要逃离,手指骤然收紧,阿酒的小脸青紫,再也喘不上来气,片刻,头一垂,彻底没了声息。

“识相的小女孩,你又何必杀她?”是孙栎笙的声音。

“留着就是个隐患,反正迟早都要死的。”玥滢漫不经心道。

3

出海的船上约莫没几个女人,孙栎笙拈起那件暗花酒红棉布旗袍颇为嫌弃,款式老样,布料粗砺,但这个时候没得挑,也就换上了。刚换好就有人敲门,估摸是叶润深,她哼笑一声,语调放得柔软,“谁呀?”

“想来姑娘身体受寒,我让人熬了鲫鱼汤,给姑娘补补身子。”

孙栎笙瞥了眼木桶旁露出的一只绣花布鞋,毫不在意地前去开门,门拉开一条小缝,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如同幼鹿。鱼汤冒着热气,上面漂着油花碎葱,她皱了下鼻子,轻轻一嗅,露出满足的神情。

真让人有驯服的欲望,叶润深想要推开门更进一步,她却轻轻抵住了门,没用力,却十分坚定。叶润深摸了摸鼻子,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道:“我想问,刚刚给你送热水的小姑娘还在吗?她爹正找她呢。”

孙栎笙先是一怔,那小姑娘的尸体就在身后,此时不免有些心虚。她正想着如何回应,门却被人拉开了,身后响起一道嘶哑的声音:“叶少爷,阿酒不小心被热水烫伤了,您能送我回去吗?”

孙栎笙身子一僵,回过头,阿酒捂着脖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毫无惧怕。

一股凉意瞬间从脊背爬到了头皮,孙栎笙的手指掐着门框,到底是小瞧了那个机灵丫头,竟然还会装死。

叶润深倒没多想,阿酒这一句话刚好能让他脱离尴尬的境地,他将手中的鱼汤递给面前的姑娘,柔声道:“当然可以,姑娘先歇息一下,我先送阿酒回去,晚些再来看你。”

孙栎笙僵硬地侧开身体,给阿酒让出路来。

直到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孙栎笙有些担心,“刚刚怎么没把他们都杀了?”

“慌什么,等到了晚上,再动手。”玥滢轻飘飘道。

待子夜之时,煞气正盛,她要这全船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阿酒走得很慢,在船上这么多天,她很清楚叶润深是一个随性又没有主见的人,但他又是船上唯一有权势的,这件事只能告诉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了那个姑娘……

阿酒一路反复思考权衡,走到甲板上时,眼看叶润深要走,她突然大胆地扯住了他的衣袖。叶少爷身边不乏美女主动献身,他也确实喜欢美人,但是阿酒,叶润深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身子瘦削,被海风一吹,像能直接吹进海里,麻布紧贴着身子骨,瘦弱得如同刚出生的小鸡仔。

阿酒知道叶润深想歪了,赶紧松开手,她重重地咳嗽几声,艰难道:“少爷,您有没有想过,那位姑娘,可能是个妖怪?”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冬季出海的船本来就不多,我们发现这位姑娘时,周围并无船只,而且她是漂浮在海上而非下沉。可是据阿酒所知,一般只有死绝的尸体才会漂浮在海面,”

叶润深的眉头越皱越深,阿酒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您不相信我?”

“继续说。”叶润深面无表情道。

阿酒听到这句话,挪开了一直捂着自己脖子的手,露出触目惊心的四道青紫掐痕,“我在她房间听到两个人的声音,她要杀我灭口。爹爹之前教过我闭气假死,我才逃过一劫,少爷,您现在信我了么?”

叶润深的确好色,那姑娘长得也确实漂亮,但他不是被妲己迷惑的纣王,为一个女人害死整条船的人,那可真划不来。他想起在海中看到那姑娘的第一眼,现在怎么想怎么诡异。也许海上有风袭来,叶润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扬了扬手,“去把船上的打手都叫来!”

“出什么事了吗少爷?”旁边有人问。

“让你叫你就叫,哪儿那么多废话!”

暮色逐渐降临,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星子,清淡的月光洒在甲板上,甲板上人人举着火把,他们的眼睛都看向船舱深处唯一寂静的房间。两方似乎陷入了僵持,这安静又诡异的氛围中,似乎呼吸声都成了罪过。他们屏气凝神,等待着叶润深的指令,虽然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走廊狭窄,根本不是群体作战的地方,唯有在这甲板上,他们才有可能胜利。但是站在人群最后的阿酒,她莫名有些不安,她总觉得叶润深这个举动太过轻率,或者天真。为什么不告诉大家那个女人是妖怪呢?如果那个妖怪不出来,他们就在甲板上等一夜吗?

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阿酒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见“吱呀”一声响,门打开了。

那位姑娘穿着自己的月白色长裙,漆黑的长发铺散在肩上,她笑了笑,对眼前肃杀的阵仗毫不在意似的,“今晚可真是杀人的好天气。”

4

“你们这是要杀了我?”她歪了歪头,似乎有些疑惑不解地看向叶润深,迈着小巧的步子逐渐靠近,苍白的小脸有些楚楚可怜,“我犯了什么错呢?”

“你想杀了阿酒。”叶润深全然忘记自己今天白日是如何想的,见到她也只干巴巴挤出这一句。

“她喜欢你呢,见你对我好,故意拿热水泼我,我被烫了想推开她,才不小心掐了她。”

叶润深明显一愣,孙栎笙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认真地编排台词,她知道叶润深下不去手,“我是妖怪没错,但我没想过害人,我就是没害人,才这么虚弱的。”

“你若不信我,”她抓住他的手腕,火光在她脸庞跳动,她的声音如同海妖蛊惑水手,“你把我绑起来,关在底舱,放心了么?”

她像藤蔓一般柔弱,水汪汪的眸子望着叶润深,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当然,下一秒她的确哭了出来,没有任何声响,滚烫炙热的眼泪砸在叶润深手背。

叶润深犹豫了半晌,他从小到大没有杀过人,看到漂亮姑娘心疼还来不及,要他亲手杀了眼前这个姑娘,他还真的下不去手,但她的出现又着实诡异。阿酒也许真的是一个意外,想到这儿,他终于下定决心,挥了挥手,“来人,把她绑起来,关进底舱,派两个人守着。”

孙栎笙被绑起来的时候似有若无地看了人群中的阿酒一眼,阿酒看懂了,她在说:“你能奈我何?”

眼看甲板上的人逐渐散去,大家都对那个自称妖怪的女人好奇极了,互相讨论着她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海妖,有人说鲛人,奇志怪谈引人陷入猜测,甚至有人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要是把她带到陆地,卖给那些爱收集奇珍异宝的达官贵人,肯定一辈子不愁吃喝。

是的,没有一个人想杀了她,阿酒的遭遇仿佛就是一个笑话,她静静地站在甲板上,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冷得牙齿都在打颤。阿酒知道,叶润深这个决定会害死所有人的,一定会。

月色当空,子夜临近,整个船舱静悄悄的,叶润深始终放心不下被关押在底舱的孙栎笙。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着要不要去看一眼时,自己的房门却被人推开了,凛冽的海风吹进来,他想起身看是谁,却发现门口映进一个纤瘦的影子。

“小女子多谢公子了。”一个明显与白天的姑娘不同的声音,叶润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仓皇地想逃跑,只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喷薄的血线洒出优美的弧度,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知是不是浓重的血腥味让整艘船的人都渐渐清醒过来,他们一路从尽头走到甲板,看到一个血染红裙的少女,正拿着把刀,如同盯着待宰的猎物般盯着他们。

比这船上更多的人,玥滢都杀过,她感知不到丝毫痛觉,刀插入她的心肺,月白色长裙已经彻底被鲜血染红。她勾唇一笑,劈手夺刀,反手将刀锋送入对方的身体,每杀一个人,她似乎都能感知到身体内的煞气增强一分。她的狠厉,压迫着体内的孙栎笙,让她毫无喘息的间隙,更无法阻止玥滢的行为。

这是一场惨烈的屠杀,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甲板上堆积着尸体,血流成河,将船周围的海水都染成了淡红色。

孙栎笙似乎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四大家族倾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这个女煞彻底封印,因为她懵懂无知,视人命如草芥。要是她觉醒复活,长生不死,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像这条船上的人一样,成为她前行路上的枯骨。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这具身体,已经不是她能够控制的了。

玥滢杀人杀得双眼血红,当她推开甲板上的木桶,揪出瑟瑟发抖的阿酒时,孙栎笙终于开口:“玥滢,够了。”

玥滢嗜血成魔,此刻已经停不下来,阿酒大喊大叫着想要挣脱,凄厉的喊声响彻整个夜空,玥滢手中的刀高高扬起,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我说够了!”孙栎笙声色俱厉,愤怒之下竟然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你可怜她?”

可怜吗?孙栎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已布满鲜血,指甲尖利,足有两寸之长。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全是尸体,浓重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腔,让她恶心得喘不过气来。

她十几岁的时候,如果没有被送去八大胡同,应该也像阿酒一样,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整日想着如何把长发编得更好看,明天戴什么耳环,街边新出锅的桂花糖是不是还热乎,什么送棺献祭都离她远远的。

她一开始,也是心善又天真的小姑娘啊,谁一生下来就是坏人呢?这个世界上除了吴璋言没人护着她,不像周南生,幼时有她师傅柳长街,哥哥周羡君,大海之上有临江仙和苏虞,她从头到尾都有人保驾护航。有无数人关心爱护着的感觉,孙栎笙这辈子都不可能体会到了。但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杀人狂魔。

阿酒还在哭,哭得声音嘶哑,瘫软地靠着船舷,她显然被吓坏了,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一句话:“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孙栎笙后退了两步,给她让出路来。

阿酒愣愣地看了她一眼,明白过来之后,眼泪汹涌而至,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孙栎笙,仿佛她是妖魔鬼怪。

“为什么放她?”玥滢还有些不甘心想追上去。

“放了她,让她活着,让她好好嫁人,让她以后一直被人宠着,然后忘了今天的噩梦。”

孙栎笙说着,竟然有温热的眼泪掉了下来,“让她去过我想过的生活。”

玥滢没有再反对,沉默半晌,她看着自己尖利的指甲,痴痴一笑,“不与你计较了,孙栎笙,我们去复仇吧。”

5

天要亮了,苏虞猛地从梦中惊醒,头痛欲裂,他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等他走出船舱,被腥咸的海风吹得清醒,才注意到临江仙站在甲板角落里,正望着海面出神。

“你听到了吗?”苏虞靠着船舷,屈指敲了瞧自己的太阳穴,“无数的冤魂在海上挣扎哀嚎,在梦中有人朝我身上泼了一层又一层血浆,嘴里不停地喊着‘都是你害的’。”

临江仙听不到这些声音,但是他闻到了海风里浓重的血腥味。这黏腻的味道钻进他鼻腔里,让他无法入睡,他知道,一定是逃走的女煞杀了人,而且,不止一个。

“苏虞,四大家族的人,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才封印女煞的。女煞苏醒,就是世间的祸害,到时候生灵涂炭,百姓们流离失所。”

苏虞还没从浓重的血腥味里缓过来,但他听懂了临江仙的话,他觉得肩膀上的担子突然重起来了,“这么严重的吗?但就算如此,你不觉得他们的方法太血腥了些?”

临江仙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苏虞的眼界只看到眼下,沉吟片刻,他看向苏虞的眼睛,“如果今天不镇压玥滢,明天整个北京城,你的父亲母亲,还有最疼你的苏姐姐,都会被她杀死。你爱的八大胡同的姑娘们再也不能穿着旗袍,描上细细的眉,对你巧笑倩兮,但是今晚,只要牺牲你一个,就能保住你家人的性命,你爱的一切都好好地存活在这世间,除了你,你怎么选?”

如果你活着,所有疼你爱你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苏虞呆呆地望着临江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所以古人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若女煞苏醒,嗜血成性,她可是巫族之女,届时妖鬼横行,又岂是你我可以降服得了的?周南生一直坚定着,因为她从始至终,都看得很明白。”

“那必要的时候,你会牺牲周南生吗?”

临江仙笑了,他侧过头,眼眶微热,“你不懂,我喜欢的姑娘,从来不会让人陷入抉择。”他的声音低沉又骄傲。

临江仙喜欢周南生的清冷,喜欢她骨子里的傲气,她就如同屋檐下晶莹剔透的冰柱子,简单纯净,一点暖阳就化了。

“想好怎么布局了吗?玥滢嗜血煞气凝重,我们都不是她的对手。”苏虞转移了话题。

“还记得顾苏吗?”临江仙突然提起一个人。

苏虞如何不记得,在玥滢口中,那是愿意为她剥莲子的夫君,是上战场也要把她带在身边的少年将军。这个人爱她至深,深到破坏她重生的阵法,要她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也是让她变成女煞的罪魁祸首。

“记得,怎么了?”

“玥滢如今嗜血成魔,又寄在孙栎笙体内,我们也不是她的对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的话,除了顾苏,我想不到别的。”

苏虞想都不想地否定:“不可能!那顾苏都转世好几回了,上哪儿找他?”

“你不是能招魂吗?”临江仙定定地望着他。

“招……招魂?那我们得有关于顾苏的东西,我们有吗?”

不同于苏虞的一惊一乍,临江仙淡淡一笑,“谁说没有的!”

原本镇压玥滢的金丝楠木棺盖上,布满了用血画的镇压魂魄的符咒。临江仙当时没有在意,和柳长街提过一次,他说这种符咒,极有可能是顾苏的血,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周南生是被震动声惊醒的,她一睁眼只觉得整条船都在震动。她有些恍惚,走出房间查看震动的源头,站在走廊里许久,她才反应过来,震动声是从脚下发出的。

周南生走到船舱的时候,临江仙和苏虞正对着棺材发愁,刚才的震动声,就是临江仙用刀砍棺木发出的声音。见周南生来了,苏虞迫不及待地把刀递给她,“周南生,你来,这金丝楠木棺不知道为何砍不开,你来试试!”

“她伤还没好。”临江仙正要阻拦,周南生手快,已经接过了刀,她在手心里掂了掂刀,看了一眼临江仙,表示自己没事。

临江仙有些担心,就算有龙骨在她体内,她的伤也没完全好。他全程盯着周南生,只见她围着棺木转了一圈,最后站定,刀在腕间转了个圈,带着杀伐之意砍在棺木之上。棺木猛地一震,震得周南生差点脱手扔了刀。

苏虞叹了口气,这口气还没叹完,棺木应声而裂,裂开的木板直接砸在苏虞的脚面。

“卧槽!”苏虞忍不住抱脚骂了一句脏话。

抬着裂开的棺木到甲板上,周南生这会儿倒有了闲情逸致,用刀把棺木砍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说来也怪,棺木一旦裂开,倒是好砍得很。

“开始吧。”临江仙面无表情道。

苏虞将道家的黄符点燃拍在棺木上,一道火线沿着碎裂的棺木升起,摇摇晃晃的火线尽头,有一簇幽蓝的火苗,静静地燃烧。

还真的被临江仙猜对了,这棺木之上,竟然寄存着顾苏的一缕魂魄。

直到今日,在这漂摇的大海之上,他们终于见到了玥滢口中的顾苏,剑眉星目,写尽风流。

临江仙望着眼前晃动的虚影,轻声道:“是你杀了她。”

他没说是谁,顾苏却点头道:“是我。”

“是我杀了她,断了她的重生之路,镇压她的巫师说百年之后她还会醒来。我想,这世间除了我没有人能够镇得住她,便求巫师把我的魂魄寄存棺木中,以己之血画写符咒,她不醒,我守着,她醒了,还有我能带她回去。”

“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怀有身孕?”周南生突然开口道。

顾苏波澜不惊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垂下眼,许是几百年前他就已经看透,他摇了摇头,“都不重要了。”

这是玥滢爱了一生,直到死了几百年还一直爱着的人,是她唯一的执念,而对方,却当她是个妖物,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镇压的妖物。

周南生看了眼临江仙,临江仙像是早就知道,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们想请你帮个忙,再镇压玥滢一次,这一次,永生永世。”

海风吹得人头痛,波澜壮阔的大海容不得一丝儿女情长,周南生听见那人低低应了声好。

6

临江仙他们没时间慢慢谋划,顾苏只有一魂,存活时间太短,临江仙简明扼要道:“镇压玥滢有两种方法,一是你主动牺牲,血肉献祭,但是这条我不允许。”

临江仙直接把周南生的想法否定,周南生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声音低了下去,“那第二种呢?”

“还记得之前女煞要杀你那一夜,我怎么镇压她的吗?”

周南生记得,用的是龙骨,临江仙握紧了周南生的手指,“所以这次,也可以用龙骨。”

临江仙说着话,看向的却是苏虞,苏虞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表面倒是镇定地接话:“我可以用龙骨镇压女煞,但在这之前,必须有人安抚她。等玥滢一出现,顾苏就一直喊她的名字,或者说情话,总之先把她的情绪稳定下来,然后趁其不备,临江仙和周南生将她制服,这个时候我再用龙骨镇压。”

这个计划,有人吸引,有人掩护,有人主力镇压,听起来倒是可行。

周南生若有所思地望着苏虞,笑了一下,“好,那我一会儿去看看藏身的地方,准备偷袭。”

临江仙见她认同,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暮色降临之时,在临江仙的操控之下,两艘船终于相遇,远远便闻见一股血腥之气,孙栎笙站在尸堆中间,一双眸子血红,她慢慢抬眼,视线定格在送棺船上。

本以为需要大费周章才能引女煞上船,但是现在是玥滢在控制身体,她对生人的气息再敏感不过,而且她任由体内的煞气乱窜,完全控制不住,她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杀人,她要杀人!

玥滢一个纵身跳到送棺船上,如此近距离观察她,临江仙发现她的指甲尖利修长,双眸血红,嘴边还长出两颗獠牙。

她到底,杀了多少人,才魔化成这个样子?

临江仙来不及深究,先前答应此刻出现的顾苏却始终没有动静。玥滢已经找到周南生的藏身之地,尖利的指甲直击周南生的天灵盖,周南生藏身的地方狭小,根本来不及格挡,只听“铛”的一声,一枚柳叶刀打断了玥滢的动作。

周南生趁这个空起身,长刀格挡利爪,一脚踹开了玥滢,一来一往之间,临江仙已然赶到。

“又是,你们,两个。”她从喉间含糊不清地挤出几个词。

苏虞现在只能干着急,他布置的阵法应周南生的要求设在底舱,当时有顾苏这个王牌在手,临江仙也未质疑,可是现在顾苏不开口,谁能引玥滢过去?嗜血女煞,周南生和临江仙恐怕也不是对手。

玥滢不知道周南生的伤处,但是孙栎笙知道,她和玥滢联合,一直攻击周南生的肩膀。临江仙不擅长近身作战,周南生一个疏漏,被玥滢用利爪直接洞穿了肩膀,她一声痛呼,玥滢的攻击还未停止,拖着周南生直接到了甲板上。她看着周南生痛苦的神情,猛地抽出手指,扬起一道血线。

嗜血魔化的玥滢,周南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是必输的局。

周南生被她死死地按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玥滢正要再次动手,海中突然掀起一个大浪,笔直地砸向她,直接将她拍到一旁。

在这大海之上,每一滴水,都受临江仙控制,他白衣黑裤,携山风海雨而来,宛如地狱归来的修罗。

临江仙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在他的计划里,此刻顾苏应该出现安抚玥滢,然后趁其不备,他以血为祭,用龙骨将她封印。反正他临江仙的筋骨实为龙骨,失去一条臂膀换周南生一条活路,这买卖,划算得很。

但是顾苏没有出现,临江仙别无他法,这个世界上只有怪物,才能制服怪物。

临江仙扶起倒地的周南生,周南生靠着他的肩膀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她上上下下来回摸着临江仙的手臂,摸到了无数坚硬如铁的鳞片。

“你……”她想问什么,她知道临江仙的身份不平凡,也知道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寻找龙骨,但是她却不知道,临江仙到底是什么怪物。

“嘘!”临江仙将食指放在唇间,轻轻摇了摇头,“不要问,周南生,求你别问。”

巨浪冲击对玥滢没有丝毫影响,她起身再次攻击,临江仙生生受了她这一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海中的每一滴水都听临江仙的指令,他可以掀起滔天巨浪毁灭船只,但那又如何?他杀不了玥滢。

他只能护着自己怀中的姑娘,变成一个刀枪不入的怪物,为他的姑娘树起一道屏障。他牢牢地护着周南生,为她挡下每一次攻击。

坚硬的鳞片硌着周南生的皮肤,玥滢血红的双眸距她咫尺之遥,她想越过临江仙去杀周南生,却每次都慢了一秒,她的所有攻击,都会被临江仙挡住,伤不到周南生一分一毫。

“临江仙,你让开啊!”周南生绝望地喊,“你让开,你快让开啊!”

周南生在哭,她很少会哭的,遇到什么事情总是咬着牙拼了命也要做到。现在她哭得很伤心,她想推开临江仙,但是那个男人像个傻子一样,哪怕遍体鳞伤,也要奋不顾身地护着她,像保护唯一的珍宝。

喜欢一个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周南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后悔了,她不该去找临江仙的,她就应该死在这条船上,独自一个人,像赵墨舟一样,成为一枚牺牲的棋子。

像是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周南生握紧了手中的那把刀,她抬手直接砍向自己的脖颈,临江仙瞳孔一缩,挡住了周南生的动作,“你干什么?”

就是这个空当,玥滢尖利的指甲如愿以偿地刺入临江仙的背部,将他狠狠摔在一旁。

“苏虞!”周南生没有回答临江仙的问题,而是喊出了苏虞的名字,苏虞浑身一震,知道必须按周南生的计划执行了。

7

“玥滢。”一声缥缈又温柔的声音传来的时候,玥滢以为自己幻听了,她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

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玥滢。”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喃喃道:“顾苏哥哥。”

“玥滢,先杀了周南生!”孙栎笙生怕有什么差错,赶紧出声提醒玥滢,可是玥滢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只听得见顾苏的声音,“顾苏哥哥,是你吗?”

她觉得自己现在太丑了,她急躁地想把指甲一根根咬断,不能让顾苏哥哥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她有些无助,像个小姑娘似的问:“怎么办呀,它们怎么收回去?”

“玥滢,你听我说,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你先杀了周南生再想别的……”

“玥滢,我来接你了。”那个声音又说。

“真的是顾苏哥哥!”嗜血的女煞一步步走向船舱,她用獠牙咬断自己每一根指甲,十指鲜血横流,但她感受不到疼痛。孙栎笙试图让她清醒,“玥滢,你的顾苏哥哥已经死了,这是他们……”

“闭嘴!”这一声怒喝,彻底将孙栎笙的魂魄镇住,孙栎笙不再开口。她突然觉得原来所有人都是悲苦的,不过是想看一场长达一生的烟花,想在如同蝼蚁的人群中给自己欢呼而不是痛哭,想与这世间万物一一过招而非遍体鳞伤。

多可笑啊,哪怕是梦,是幻觉,是骗局,都值得用生命交换。

玥滢雀跃着跑进底舱,早已将周南生、临江仙忘在了脑后。

周南生把重伤的临江仙交给苏虞,提起刀要往玥滢离开的方向追,临江仙猛地拉住了她的手。他背部险些被贯穿,细微的动作都痛不欲生,竟然还有力气紧紧握住她的手。他似乎知道她要干什么,“周南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不要做傻事。”

她想要抽出手,但是临江仙的力气出奇地大,竟然没有成功,周南生俯低身子,轻轻吻在临江仙的嘴角,声音哽咽道:“放手吧。”

周南生一点都不难过,因为已经足够幸运了呀,能够遇见临江仙,她荒芜的生命里长满了花树,死亡这件事,她早就做好准备了不是吗?

临江仙察觉到有滚烫的眼泪掉落在他唇边,他是一个活了很久的老怪物,让他去死也无所谓,只要能保护好怀中的姑娘。但是他的姑娘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露过半分胆怯,现在还要为他抵挡刀枪剑雨。

临江仙知道,今天这一放手,他这一生,无论有多漫长,都不可能遇见周南生了。

周南生终于抽出了手,像说临终遗言一样,“下次喜欢一个普通姑娘啊,别喜欢我了。”

说完她站起身往船舱里跑,跑了两步忽又停下,她回头笑了一下,浑身浴血,头发散乱,笑容干净得如同腊月树梢积雪,“若有来生,”她顿了顿,“临江仙,若有来生,你来找我可好?”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长大,没杀过人,没淌过血,也没有一副冷硬的心肠,我们去看山野里渐起渐浓的雾霭,看日光苏醒之前尚未坠落的晨露,去听风,等雨,看花,赏雪,温酒,踏山……

周南生一瞬间脑海中掠过无数想法,不等临江仙回答,她就走了,因为再不走,她就走不掉了。

而苏虞早有准备,拖着临江仙直接跳海,扑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浪花。

8

赶去底舱的周南生,正看到站在阵法中间的玥滢,她只顾着寻找顾苏,甚至都没注意到周南生进来。

但是孙栎笙注意到了,她突然意识到周南生要做什么了,“快跑!玥滢快跑!”

孙栎笙的尖叫声让玥滢清醒了几分,事实上她始终找不到顾苏,此刻已经处于癫狂的边缘。

顾苏当然不能出现,他一出现,玥滢就会知道他只是一缕幽魂,他藏在苏虞备好的匣子中,只要玥滢找到他,打开的一瞬间,就会引动阵法。

玥滢发疯一般把整个底舱翻了个遍,最后终于在杂物堆积的角落里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孙栎笙说任何话她都听不进去了,她欣喜若狂地打开匣子,一道金光刺目,玥滢一声惨叫扔掉了匣子。

“你害我!你害我顾苏哥哥!”玥滢踉跄着倒在阵法中央,被苏虞的黄符紧紧困住,她捂着自己的眼睛,痛得在阵法中一直挣扎哀嚎。

“不,你不是我的顾苏哥哥,你是他们用来骗我的!”

她痛得缩成一团,面目狰狞,顾苏被她一句话钉在原地。他本来想去抱一抱她,但自己是一缕魂魄,抱不到,也没资格。是他不好,如果一直宠着她,不利用她,让她安安稳稳地做顾夫人,她还是那个笑颜如花的玥滢。

“我不是你的顾苏哥哥,是他们制造出来的幻影。”顾苏终于再次开口。

“我就知道!”玥滢恨恨道。

顾苏要消失了,他终于向前,做了一个虚虚环抱的动作,他想叫她的名字,“玥滢”二字在齿间犹豫半晌,最终也没叫出口,便化为星星点点了。

前尘往事,到此为止吧。

玥滢不甘心,她兀自一笑,笑声疯狂又绝望,“你们杀不死我,阵法总有失效的那一天,四夜送棺又如何?再过百年又如何?我终归还是会回来的!”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周南生冷冰冰道。

周南生是送棺守护人,只要她杀了吴家赵家孙家的送棺人,有临江仙苏虞保驾护航,最后以龙骨镇压,她肯定能够活着回去。但是现在吴璋言葬身大海,孙栎笙主动招魂,三人血肉仅差一人,这一人,只能是周南生。

孙栎笙将这一切看得清楚,她知道周南生也要死了,她想要挣扎着冲破这具躯壳阻止她的动作,周南生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然而一切都要结束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南生走来,她毫不犹豫地点燃底舱火药的引信,然后抱住被阵法牢牢困住的玥滢,长刀扬起,直接洞穿了两人。

真狠啊,对自己对别人,她从不心慈手软,这是孙栎笙最后的想法。

没想到在海上挣扎了四天,还是逃不过被献祭的命运。

“轰”的一声巨响,船只引爆,海中掀起巨浪,将临江仙和苏虞直接送出了爆炸圈。

送棺第四夜,子时,最后一个送棺人到达目的地,以血肉为祭,引爆船只,四个送棺人无人生还,四大家族的百年诅咒,彻底破解。

不知过了多久,海面一切归于平静,月色当空,苏虞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的一瞬间,发现自己已经在船上了。

这条船上,全部都是死尸。

而临江仙就站在这堆死尸之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这是周南生的计划。”苏虞淡淡道。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日的嬉笑全都不见。

“从顾苏出现开始,就制定好的计划。”

在这个计划里,周南生是必死无疑的,这是她上船的使命。她告诉苏虞这个计划时,苏虞最初一脸拒绝,“不行,临江仙会杀了我的!”

“苏虞,这个是最好的。”周南生说,她当时盯着苏虞的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委屈得都要哭出来了,“我也想活着回去,所有人都想活着回去,但是你知道吗?从第一晚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回去了。”

“为什么?”苏虞不懂,“你有退路的,临江仙他……”

“我不能害死他。”周南生打断了苏虞的话,在眼睛里打转的眼泪终于掉落,断了线似的,“四大家族镇压女煞耗费百年,根基尽毁,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出路,无论这条路上流多少血,死多少人,我都要把女煞永久镇压,可是吴璋言死在深海,他就不算献祭,那差一个人,谁来补?这个人只能是我,周南生。”

“临江仙想用龙骨镇压女煞,哪里还有呢?再说,就算能镇压,缺一人献祭,谁又能保证女煞没有再次觉醒的可能?”

没有人能够保证。

周南生笑了笑,“四大家族倾尽两代之力才找出的破解之法,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被取代呢?苏虞,你其实很清楚,我们当中必定要死一个人对不对?”

苏虞没有说话,因为周南生是对的,临江仙不是四大家族的人,他要想镇压女煞,必须舍一身龙骨,可是他是靠龙骨而生,若是舍去,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临江仙了。

“当时周南生说,如果注定有人要死,那牺牲她不好吗?能够将女煞永久镇压,她爱的人能够平安回去,她的家族能够得以保全。临江仙,你懂吗?”

白日是临江仙问苏虞如何抉择,告诉他何为大义又该如何取舍,没想到夜幕降临,在这漆黑的海上,他要反过来给临江仙讲道理。

“我懂,南生她,以己之躯,载万人过汪洋。”临江仙低声道。

那是很久以后了,久到周南生已经离开两个月了,北京城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醒来房顶屋檐树梢全白,一脚踏出去咯吱咯吱地响。

苏虞把自己裹成一个圆圆滚滚的粽子,还没进院子就大声嚷嚷,生怕人听不见,“临江仙今个儿去八大胡同温酒吗?”

“不去。”临江仙直接了当地拒绝。

苏虞也不恼,他放下一个油布包,轻描淡写道:“新年贺礼,你不去我先去啦!可别怪我没叫你!”说完一溜烟跑了。

苏虞的新年贺礼一般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临江仙漫不经心地打开油布包,没想到包裹得这么严实。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拙劣的笔记,第一句话也如同小孩子一般直白又稚嫩。

“临江仙,我好喜欢你啊。”

编者注:本文为#海洋#主题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