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往事

萧既明与流云一起去越桑渝房间的路上,萧既明瞥了一眼身边失魂落魄的流云,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流云没理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越桑渝的房前。花园里两棵樱花树上的樱花已经开始落了,随着微风飘洒,仿佛在眼前织起一道粉色的帘幕。萧既明这才意识到,又是一个春天了。

简纯一直在越桑渝的房间里不敢离开,见到越桑渝满身是血地被送回来,就和侍女一起照顾越桑渝。正准备出去打水时,开门便与萧既明和流云撞了个正着。

一见到萧既明,简纯吓得把盆都砸在了地上,溅了自己满身水。

流云无奈地拉过被浑身冰凉的简纯,对萧既明说:“等下我再来看他。”

这次萧既明再见到简纯居然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看简纯,只是对流云说了声:“也好。”便进了屋。

越桑渝重伤昏迷的时候也是那么安静,如果不是他过分苍白的脸色以及不均匀的呼吸,真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就是这样的人,永远都是一副清冷淡然的模样,就算再痛也不会叫出声,萧既明也很好奇他为什么这么能忍。

看着越桑渝这样子,萧既明莫名想起了他们在罪城初见的时候。那时候越桑渝满身伤痕,身上的衣服都被血与泥弄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是那么淡然,甚至带着几分不容侵犯的凛然。

越桑渝从没告诉过萧既明他那次重伤的原因,只是说他是从焱阳炼狱逃出来的,萧既明也不愿在越桑渝面前表现得太好奇。所以直到今天听流云说起,萧既明才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可是……

“虽然你成天一张死人脸,但我老觉得你心其实不坏,至少不是嗜杀之徒,怎么可能会屠人全族呢?如果不是风曼珠误会了,就一定是你有不得已的苦衷。”萧既明笃定地说。

回忆起他们两个在罪城中的相遇,并不是什么美好且值得回忆的场景。

只不过那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去罪城中最好的酒馆点了一壶烈酒,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自顾自地喝着。

邻桌几个妖族一边喝酒,一边交流着这些天最有意思的事。

“现在的越家啊,就是苍茫之世时鲛人的后裔,虽然自诸神之战后他们就没了鱼尾,可他们的眼泪还是会变成珍珠的。”

“那也就是说,只要那个人一哭,我们就发财啦?”

“当然啦,鲛人泪可比贝壳所产珍珠贵了几百倍。”

“他当真是越家的人?”

“假不了,我修炼成妖之前一直待在越家领地,见过无数越家的人,那个人锁骨上的珍珠皓月是真的,而且他长得比我见过越家的所有人都好看。”

“就是就是,就算不看图腾,那个人长得那么好看,除了神族越家,我还没见过什么生灵可以长得那么好看。”

“是真的有什么用?我们什么手段都用尽了,那个人别说哭了,连哼都几乎没哼一声。”

“你们可悠着点,那人看起来还有别的病,我们抓到他的时候已经连路都走不动了,你们下手没轻没重的,当心别把他弄死了。”

听起来是越家哪个倒霉的族人被这些人抓住了,他们出于贪婪,正用各种手段逼他落泪。

萧既明向来对神族没什么好感,再加上妖族一向有弱肉强食的传统,他不想干预。这件事他本该随便一听,就抛之脑后。

可在这一堆废话里,有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飘到了萧既明耳中:

“说起来越家大多数人眼睛都是冰蓝色的,那人却是深蓝色,像那种最上等的蓝宝石,看着就很值钱。他要再不肯哭,我就把他的眼珠挖出来卖钱。”

妖族们哈哈大笑,萧既明却突然停下了手上倒酒的动作,起身对那些人说:“我想见见那个不肯落泪的鲛人后裔。”

那些人中有人认识他,不敢违抗城主的命令,带着萧既明来到一间幽暗潮湿的地下室。

才进入阴冷潮湿的地下室,萧既明便看到一个被绑缚在刑架上的人。清瘦修长的身体上布满了伤痕,刺鞭不断抽打在他身上,每一鞭都将白皙的皮肤打得皮开肉绽。

可刑架上的人没有一点声响,低垂着头,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滴落。

有那么一瞬间,萧既明觉得这个人感觉不到痛。

但当萧既明制止了正在用刑的人,走到他面前,强行将他的脸抬起来时,他才明白这个人并非没有痛觉。

那人痛苦地喘息着,身体发着抖,俊美的脸上带着血污与冷汗。

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席卷了萧既明的脑海,虽然昔日的少年已经长大,可萧既明记得这张美得不真实的脸,以及这双清冷的深蓝色眸子。

“居然真的是你?”萧既明难得的有些欣喜。

可那人看上去完全不记得他了,看着他的眼神里,是冷到极致的戒备,以及压制不住的痛苦。

“你叫什么名字?”萧既明问。

那人轻咳几声,没有回答。

“不愿告诉我吗?”萧既明眉峰微蹙。

一个拿着鞭子走过来:“城主问你话呢!找打是不是?”

那人漠然看着拿鞭子的人,并不在意将要落到他身上的毒打。

萧既明挥手让拿鞭子那人滚远些,又问他:“再这样打下去你会死的,你不怕?”

那人看了一眼萧既明,不明白这个眉目间透着漠视一切的男人为什么要管他的死活。

他终于说话了,虽然一开口就有血从他口中流出:“反正……我都要死了……或早或晚……”

萧既明意识到了这个人远比他想的虚弱,下令将他从刑架上放了下来。

那人被放下来后便下意识蜷曲在冰冷的地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好像昏过去了。

那些人以为萧既明还要问话,提来冰水想要泼醒他。

萧既明却拦住了那个人,恶嫌地说:“别再动他。”

萧既明让昏迷的人平躺,按住他的胸口,那里果然烫得吓人。

刚刚第一次触碰到他时萧既明就感觉到他的体温不正常,按说这种在水中孕育出的种族身体不会有那么高的温度,起初萧既明以为他在发烧,现在看来只怕没那么简单。

“灼心毒?”萧既明认出了这种症状的由来。难怪他会说自己要死了,灼心毒在当世是无解之毒,正因如此,每个被关进焱阳炼狱的人都必死无疑,就算这人逃出来了,可灼心毒已经深入骨髓,无法治愈。

但这只是理论上无法治愈,他遇上萧既明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救你呢?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萧既明看着那时候他还不知姓名的越桑渝,平生第一次感到无奈。

萧既明将越桑渝带了回来。

处理过外伤,越桑渝便恢复了意识,一双清冷的眼睛看着坐在他床边的萧既明。看他这个反应,萧既明确认了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了。

“你叫什么名字?”萧既明有些不爽,但还是选择先询问他的名字。

“我想喝水。”越桑渝的声音的确有些哑。

“自己去倒。”萧既明有点烦躁。

越桑渝点点头,想要起来。可他现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一动之下更是牵动了伤口与灼心毒,倒在床边咳了几声。

萧既明看了他一眼,见他还要起来,有点想不通:“求我去给你倒很困难吗?”

“我觉得你不是好说话的人。”越桑渝淡然道。

“这你就说对了,你不跪下来求我,我是不会帮你治灼心毒的。”萧既明终于逮到了报复他的机会。

“灼心毒无解。”越桑渝平静地说。

“我可以解,只要你求我。”萧既明看着越桑渝的眼睛。

越桑渝一怔,摇了摇头,掩唇咳了几声。虽然他的手放下来时握住了拳,可由于咳出的血实在有些多,殷红还是从指缝透了出来。

萧既明起身倒了杯水,没好气地给越桑渝灌了下去。

“谢谢。”越桑渝轻声说。

萧既明冷哼一声,没有接受越桑渝的道谢。

“谢谢你把我从那个地方救出来。”越桑渝又说:“虽然活不了多久,我还是很感激你帮我减少了些许痛苦。”

“他们只是要拿你眼泪去换钱,你只要肯哭他们也不会那样折磨你。人类有句话说叫好汉不吃眼前亏,那种时候没必要守着你那点不值钱的高傲。”萧既明斜眼看着越桑渝。

越桑渝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让萧既明看不清他的神色:“这与高傲无关,只是如果我哭了一次,下一次他们就会打得更狠。”

“你怎么知道?”萧既明不解。

“人总是贪婪的,让他们尝到一次甜头,就会变本加厉。”越桑渝轻声说。

越桑渝的过分理智让萧既明没由来地心烦,于是和他说话自然没什么好话。

“我向来不救无用之人,现在的你法力被灼心毒压制,又身负重伤,和废物没什么区别。所以你要么跪下来求我,要么再回到那个地方,在那些人的折磨下等死。”

萧既明的气质让他认真说话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就算越桑渝有过人的洞察分析能力,也因为身体的痛苦与虚弱无法认真思考,所以他将萧既明的话当了真,语气中有种莫名的疲惫:“如果你非要我求你才能救我,想必也不是真心要救。”

“你一点求生欲都没有吗?”萧既明又迎来了自己平生第一次震惊。

“要是不想活,当初也不会从焱阳炼狱逃出来了。但这也许就是我的惩罚吧。”越桑渝眸子暗淡了下去。

“你的家人不会伤心?”萧既明问。

“大概会装作很伤心地哭给族人看看。”越桑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那我把你送过去了。”也许是萧既明从来没见过这么孤清的眼睛,同时那双眼睛里还暗藏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让萧既明很想看看这双眼睛乞求别人是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罢,萧既明拉起越桑渝。越桑渝下意识缩了缩,还是没有反抗。

“你并非不怕疼吧?”萧既明感受到了越桑渝的动作。

“可以忍受。”越桑渝说。

萧既明意识到自己可能遇上了这辈子最大的克星,干脆放开越桑渝,运起法力为他析出灼心毒。

感觉到灼心毒正在慢慢离体,越桑渝也有些惊讶:“你是谁?为什么你对火的控制比烁家任何一个人都要高深?”

“你连自己姓名都不告诉我,反而来质问我是谁……”萧既明冷着脸,眼底却不自觉流露出一抹嘲弄:“还是说,你觉得我们只是见过一面,没必要记住对方的名字?”

越桑渝怔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但还是说:“我叫越桑渝。”

“萧既明,这里的主人。”

萧既明本以为越桑渝会和所有来罪城的人一样,永远在这里住下去。

但越桑渝身体恢复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向他辞行。

“罪城之所以千年来都没有被神族发现,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这是有进无出之地。到了这里的人,几乎不能活着出去。”萧既明看着平静的海面,声音有些低沉。

“但我相信自己有离开的实力。”越桑渝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这可不像是三个月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说的话。”萧既明冷笑。

“此一时彼一时。”

“要走也不是不行。”萧既明看起来毫不在意越桑渝的去留,只是声音中无端带了几分霸道的压迫力:“但你的命是我救的,把命还给我再走。”

“我的命你可以拿去,但要等我做完所有的事情。”越桑渝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什么事情?”

“你连这个也要管吗?”

萧既明轻蔑地笑了一声:“我就算养了一条狗,他突然要离开我,我也得知道原因。”

“可我不是你的狗。”越桑渝认真地说。

萧既明只是习惯性刺他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越桑渝,萧既明会有一种想惹他生气的冲动,大概是想看看这个永远清冷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炸起毛来会是什么样子。

可惜越桑渝每次都是平静地刺回来,或是装作没听见,从来不会生气。

但这回越桑渝太过认真,反倒让萧既明接不下去。过了一会儿,萧既明居然笑了起来,不是他习惯性的那种冷笑,而是真正开心的笑:“那你觉得你是我的什么?”

“我……”这次越桑渝也语塞了,最后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朋友?”萧既明有些不确定地说。

“你有过朋友吗?”越桑渝问,因为这几个月来他见到的罪城中人,都敬畏着萧既明,却没有一人看起来像是他的朋友。

“有过,不过那是几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很小,长大一点他们就觉得我是个怪物,都不和我玩了。”萧既明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些事。

“我没有过朋友。”越桑渝轻声说。

“那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萧既明都有些意外,以萧城主的高傲,从来不会问一个人愿不愿意,也没有人敢拒绝他的要求。

越桑渝却抱歉地说:“我不可以有朋友。”

“为什么?”

越桑渝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下去。

萧既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越桑渝的往事只怕不比自己少。

“你救过我的命,我却暂时不能把命交给你。这样吧,从今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难题,都可以通过尺素信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解决。”越桑渝划下一缕长发放在萧既明手心,作为尺素信的媒介:“当然,如果想活动筋骨找个人陪你练刀,也可以告诉我,我有空就会过来。”

尺素信是海上有灵能与智慧的生物共有的一重联系方式,只要将对方的头发用小巧的灵术化成小鱼,把要传递的信件放在其中,不管相隔多远,头发化成的小鱼都会把信送到。

自从越桑渝能够正常活动之后,他们两个就经常把烈日宫当演武场,不拆了一两间屋子不算完。萧既明都想不到,越桑渝看上去清瘦文弱,却是千年来唯一可以与他的刀势抗衡的人。

“你其实不想回去吧?”萧既明握住越桑渝的头发:“你从焱阳炼狱逃出来,没有选择回家,反而来到了罪城。”

越桑渝淡漠地笑了笑:“那时候伤得太重,很多行为都是凭着本能。其实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我愿意这个选择。”

萧既明看着越桑渝那双清澈却看不见底的眼睛,没由来地不舒服。

“对了。”越桑渝从广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银白色海螺递给萧既明:“这些日子我发现你体内的力量虽然强大,却极不稳定,这也是你经常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原因。长此以往,不止伤害你身边的人,说不定也会让你走火入魔。越家是鲛人的后裔,我们的音乐有安定人心的作用,我在这个海螺里留下了我的一段琴声,或许对你有帮助。”

说罢,越桑渝转身离开,向大海走去。

萧既明看着那个纯白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向他喊道:“以后小心一点,不是每次受伤你都能遇到我。”

越桑渝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感觉,终是没有回应萧既明,消失在了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