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失心

时间回到六百年前。

幻影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墨蓝色的天宇。纯粹的墨蓝,没有一点杂质。

耳边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刚出生的孩子是分不出男女的,更别说听懂他们的话。可刚刚睁眼看世界的幻影却轻易地分出了男女,甚至听懂了他们的对话。

刚出生的孩子将所有的事情都当成理所当然,所以那个时候的幻影觉得,世界就该是一片墨蓝,每个孩子一出生就能听懂大人的话。

女子声音略带惊讶:“他醒了,要破壳了。”

破壳?什么壳?又是谁要破壳?幻影疑惑。

男子声音却是稳重严肃的,甚至还有一点遗憾:“没有了海洋元晶,他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桑渝的,可惜了。”

桑渝是谁?幻影很轻松地捕捉到了这句话中的人名。

“桑渝现在……已经死了吧……”女子是发自内心的悲伤。

“不过是折了一柄剑而已,现在找回海洋元晶才是最要紧的。反正最重要的事情他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事谁都能做,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男子冷静地说。

“这些年,我一直想说服自己,将他当成越家铸造的一把利剑,可这太难了。他与我们一起长大……明明是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却一直被当成武器对待。”女子声音颤抖,好像带了哭腔。

“你太多愁善感了。”男子拍了拍女子的肩,安慰道。

女子似乎在低声抽泣。

男子声音柔了下来,是寻常兄长哄妹妹的语气:“你要是在这里实在伤心,就先回浩渺宫吧,离开那么久,安儿该想娘了。”

“好。”女子低低应了一声。

又是许久的沉默,幻影动了动身体,四周立刻传来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墨蓝的天宇上也出现了裂痕。

“大哥你说,真的还会打仗吗?像从前的诸神之战一样。”女子轻声问。

“我不知道,但就算有那一天,我也会尽我所能,保护越家,保护你和安儿。”男子沉声道。

幻影将手臂向上伸展,捅破了墨蓝的天宇。

一缕皎洁的光束照了进来,没有温度,却让人心安。过了很久幻影才知道,那缕光名叫月光,而散发出它的月亮,是越家的信仰。

接触到现实世界以后,幻影开始意识到他和普通的孩子好像有点不一样。别的孩子出生时都是软软糯糯的,只会用哭与笑来表达情绪。可他一出生就会跑会跳,天生就会说话。

他对创造他的越无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越无涯告诉他:“你是我锻造的一柄利剑,当然与他们不一样。”

“那我可以和他们一起玩吗?”幻影问,他生性活泼,喜欢与人嬉戏,常常与侍女侍卫家的孩子打成一片。

“不可以,武器就是武器,朋友会让你的剑锋变顿。我也会吩咐下去,若非必要,不能与你交流。”越无涯道,这是不容反抗的命令。

“可是没有朋友,我会很孤独。”幻影委屈地说。

“等你长到四百岁心智稳定后,我会抹掉你的感情,你就再也不会孤独了。”越无涯像是在说一件和吃饭睡觉一般寻常的事情。

“可是……”幻影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可是。”越无涯严厉地打断了幻影的话。

就在这时,一名看守外殿的侍卫急匆匆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让人费解的话:“回来了……回来了!”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越无涯眉头微皱,他向来治家严明,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样没规矩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侍卫终于把气理顺了,用颤抖的声音说:“少主……少主回来了!少主回来了!”

越无涯听到这个消息也吃了一惊:“焱阳炼狱那种有进无出的地方,他还能活着回来?”

看着越无涯快步向外走去的背影,幻影想起他听人说起过这个少主。少主叫越桑渝,长得极其俊美,却比般若山顶的雪还要冰冷。可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天帝将少主关进一个凶险的地方,越家认为少主没有生还的希望,才创造了幻影来顶替他。

幻影很喜欢那个叫越桑渝的少主,虽然每个人都说他冷冰冰的,不好接近,但幻影却知道,这个大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会对他笑,还会陪他玩。

“少主我喜欢你,这里只有你会陪我玩。可是你老爱出远门,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只能对着樱花树说话了。”幻影把头抵在越桑渝膝盖上,闷闷地抱怨着越桑渝总是不回家。

越桑渝温柔地揉了揉幻影的头:“这话你可千万不能说给大哥听,不能让他知道你有自己的好恶。”

“我不明白,主君为什么不喜欢我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他好像也不喜欢少主你这样。”这时候的幻影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了,懂得的比以前多,疑惑也日益增长。

莫名的悲伤在越桑渝眼中弥漫开来,他叹了口气,不愿那么早把一切告诉幻影:“你一定要记住,在主君面前,甚至在越家的领地内,你都要尽量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

幻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期待地看着越桑渝:“如果我听少主的话,少主是不是就可以多陪我玩一会儿了?”

越桑渝浅笑,伸手在小溪中捞了一下,随即一只小鱼在他手中显形,吐出一张纸条。

幻影知道这个东西叫尺素信,在水里的时候都是隐形的,只有到了收信人手上才会显形。

越桑渝看到纸条上的内容无奈地摇了摇头,可幻影分明看见他眼睛里是难得的高兴。这让幻影对寄信人产生了好奇。

只见越桑渝在纸条背面写下来“有事,不去”,从怀中取出一缕头发丝将纸条缠住。纸条迅速在他手中变成小鱼,跃入水中,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只有飘落水中的樱花随流而下。

“寄信的人是你的朋友吗?”幻影又好奇又难过,少主居然还有除了他以外的朋友,这让他有点失落。明明他只有少主一个朋友,少主怎么会有别的朋友呢?

“我也不知道。”越桑渝不确定地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幻影的小嘴不满地撅了起来。

“他啊……”越桑渝抬手,下意识虚握了一下从樱花树间漏下来的阳光:“他会让人想起阳光。”

幻影想了想那个人的样子,却想不出来阳光一般的人是什么样的,于是满脑子只剩下诸如“少主有别的朋友了”“少主以后不会陪他玩了”的难过中。

越桑渝显然看出了幻影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脑袋,像是要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都拍出来:“他就是想要我去他家陪他练刀,可我拒绝了他,在这里陪你。”

“真的吗?”幻影惊喜地抬起头,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嗯。”越桑渝笑了笑,在樱花的映衬下格外好看。他起身拉住幻影的手:“过来,给你看个我小时候的秘密。”

很久以后,就算幻影被抹去了感情,也还会记得那棵樱花树。

那天越桑渝带着他,在树下挖出了一个罐子,里面放着一些珍珠,散发着柔和的光。

越桑渝说他小时候难受到忍不了的时候,便躲到这里偷偷哭一会儿,然后把眼泪凝成的珠子埋在树下。

“少主遇到难过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主君呢?”在幻影的认知里,越桑渝与越无涯是亲兄弟。而越桑渝告诉他,所谓亲人,便是可以相依相伴地走过至黑之夜的人,是唯一可以卸下所有的坚强与伪装,在他面前放声大哭的人。

“告诉了他,他就会让我更痛苦。”越桑渝漠然道。

幻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看越桑渝的表情,也体贴地没有再问下去。

后来的日子,越桑渝总会在樱花树下教幻影弹琴。可幻影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那些晦涩难懂的音符,到了最后,也只学会一些通俗易懂的调子。

“我为什么要学么难的曲子啊?主君不是说我只要会弹越家人必须掌握的曲子就好了吗?”幻影又一次感觉手上的琴弦不听使唤后,将琴一扔,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学会了这个,大哥就不会那么快抹掉你的感情。”越桑渝耐心地将琴捡起,放在幻影膝上,帮他把被他摔松的琴弦调好。

“抹掉就抹掉,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没了感情,少主不在的时候我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幻影好像并不排斥越无涯抹掉他感情的打算。

越桑渝调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了感情,你的心就空了。再也感受不到喜怒哀乐,彻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变成那样,我就不会孤独了呀。少主,孤独的时候我也感觉自己的心是空的。你一离开万澜海,我就感觉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虽然这里整天都是人来人往的,可是他们都不和我说话,也不陪我玩,那种感觉真的好难受。”幻影认真地说。

越桑渝眼神一黯,轻声说:“那是不一样的。”

幻影却拉着越桑渝的袖子撒起了娇:“少主,我不想弹琴了,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那些事情我现在还听不明白,等我想明白了再跟你学琴。”

然而幻影还没有想明白,便被越无涯抹了感情。

幻影记得那是一个早春的夜晚,月色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银辉,那棵樱花树又开了花,樱花如雪般飞落。

他在这棵樱花树下被抹去了感情,眼睛里最后倒映的画面,是越桑渝向他跑来的身影,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是那么悲伤绝望……

那天之后,幻影再也没有见过越桑渝眼中出现那样的神色。当然,那天起他便不再关心越桑渝怎么样了,只是偶尔会下意识地走到那棵樱花树下,看着满树樱花或者繁茂的枝叶,心里空空的,像是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可在海神寿宴前一天,主君越无涯命令他教训越桑渝新收的仙族近侍,他又在越桑渝眼中看到了那种带着绝望悲伤是眼神。

后来与那名近侍的打斗中,幻影看得出那名近侍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在隐藏实力,在这种情况下,他本可以轻松打败近侍。可他的状态总是不好,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轻易地露出破绽,还让人夺了冰剑,输了对决。

事后幻影想找到自己疏忽的原因,却没有一点头绪,只是心里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