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正文 第二章 人民公社好!!!

旗山公社是一个北高南低的地区,北部是旗岭山脉,人烟罕至,只有一个大旗岭林场有几百户人家,中部是丘陵地段,分散着杨庄、宋岗、小杨岭三个村和一个渔业大队——潘庄,南部地区仅占总面积1/3,却是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拥有六个自然村和大青湾、新滩两个渔业大队。

位于大青湾的大鱼沟湾是一个口小腹大的倒锲形地段,湖水低的时候就是一大片芦苇滩,像一条停歇在琵琶湖畔的大肚鱼,堤口一填,将大鱼沟湾里的水抽去就能留下近五千亩的良田。

琵琶湖大堤建成后,沿湖东侧和南侧一直存在着两公里宽的泄洪区,随着旗山水库和旗河水库陆续完工,这样的泄洪区就逐渐失去了意义。78年,全国经济工作恢复正常后,在地委的批准下,旗山公社就开始逐步实施挖塘填田工程,将这两公里宽的泄洪区都改造成良田。

在旗山这样多山多水缺田的地区,这是多么适合围田的地段,虽然工程量浩大,为求温饱,旗山人不得不在公社老书记徐保山的带领下开展这场热火朝天的大建设。

几千名青壮年劳力像蚂蚁一般铺散在沟湾里,公社里仅有的两辆推土机也在沟湾远处的大土坡上推着填,旗山的青年们挑着一担担赤红色碎泥沙石沿着蜿蜒的小堤坝向着前方大步而前,顶着旗山那火辣辣的太阳,满身是汗,潘庄和渔业大队的书记、队长都已经是头发花白的五六十岁老人,他们也在人群中忙碌着,和年轻人一起挑着大田。

人群中,在沟湾锥口的土堆地上,从朝鲜战场退下来时就瘸着左腿的老书记徐保山拿着铁锹,将别人挑过来的泥土推平到沟湾的淤泥中。

站在琵琶湖的大堤坝上,远远的眺望着这一切,杨少宗内心里不觉得愈发火热起来,全身也充满了沸腾不止的干劲。

啊……童年的大鱼沟湾,来和你说再见啦!

他在心里大喊着,一跃而下,从湖堤上顺着鱼草堆一溜烟的就滑下去,快步跑向人群。

“阿宗!”

远处忽然有人激动的大喊着!

杨少宗抬头望去,一个穿着旧军服的大个子青年正在一辆三轮农用车的驾驶座上向他招着手,那个青年的身体是如此的健硕高大,以至于驾驶室都要塞不下他。

哈!

同样年轻的赵大军啊!

杨少宗高兴的笑出声来,真的真的一切都回到了这个激情四射的年代,他哈哈大笑的挥舞着手,步子迈的像流星一般的冲了过去,赵大军也高兴的从车上跳出来,向他跑过来。

嘭。

两个人就像是撞在一起般,赵大军忒高兴的搂着杨少宗的肩膀,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身体结实,再重的感冒也用不了一天就能好啦。”

“嘿……!”

千言万语拥挤在杨少宗的心窝里,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刻,他的心情大约也只有自己能够明白。

他索性不说了,只当未来的生活只是一场上天赐予他的特殊的南柯一梦,他满是干劲的抓着一把铁锹和赵大军说道:“不说那么多了,干活!”

“哈!”

赵大军还是笑着,道:“你又不是咱们公社的劳力啦,干活也没有工分!”

杨少宗才不在乎这点工分,他笑道:“没有工分也干活。”

“行啊!”

赵大军指了指自己负责的农用车,道:“走,到我的工区帮忙!”

“走!”

杨少宗干劲十足的笑出声,真正的感觉到了一种劳动光荣的激情。

赵大军高中毕业之后分进了机耕队学驾驶和修车,现在可是一把开车的好手,不管是什么车都能开,就连公社那辆破旧老爷车级别的BJ212吉普,他都能开着到处转悠,拖拉机、推土机、收割机也不在话下。

赵大军特别高兴的大笑着,将杨少宗拽到自己的工区,他继续开车,杨少宗则和其他人一起卖力的将堆起来的黑黝淤泥铲上车。

老书记徐保山就在他们的不远处,杨少宗却不知道怎么和他说事,索性就先干活。

如果他没有记错,到了明年3月,旗山人民公社在县委的强行推动下正式撤社建乡,而大鱼沟湾的填平围田工程也成了旗山人的最后绝唱,此后的旗山再也没有能力寻求到更多的田地,反而是在拆迁、化工厂扩建、煤矿场私占和环境污染中不断损失了更多的耕地。

“1988年3月,江东省全面完成了家庭联产承包制,最后的旗山人民公社也变成了旗山乡,全省所有公社都如日历上被翻过去的那一页的历史,所有农民都自发响应中央号召的联产承包,当年粮食总产量达到历史最高峰的3339万吨,直到1996年,这一纪录才重新被打破。”

看起来是多么值得歌颂的伟大成绩,但有多少人还能记得真相,到底有多少人富裕了,以什么样的形式富裕了,又有多少人走入了走投无路的深渊?

没有人知道!!!

再过十年,沉重的财政压力都压在农民和这几万亩的薄田上,像杨少宗一般年纪的中青年农民再也高兴不起来,他们只是恨着这一切。

每家每户的几亩田上要养着整个县的大小官员,所有的财政收入都靠农业税支撑,各级乡镇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大家都在打白条,甚至是将明年的农业税先收上来,明年继续再加税。

中国农民到底有多苦,只有农民自己知道,乡镇里的官员当然知道,可他们从来就没有在乎,如果你在乎,你很快就被挤出革命的队伍。

杨少宗的想法很简单,中国农民只有继续团结起来才能有更美好的明天,一旦大家分散开,那就只能任人欺凌,只能听天由命。

杨少宗就是这样想的。

他什么也不说的和其他人一样卖力干着,不为了那挑大田的工分,不为了中午那一顿白馒头和韭菜汤,而是为了更美好的未来。

烈日炎炎,等到了中午,送午饭的妇女们便推着板车过来了。

“开饭啦!”

在不远处的那一片树林里,杨六婶豪迈的扯开嗓子嘹亮的喊那么一声,工地上一下子就像是炸开了锅,再坚强的汉子也挡不住白馒头的香味和诱惑,一股脑的哈哈大笑着,用那脏兮兮的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着脸颊上的热汗滴,前呼后拥的冲了过去。

杨少宗和赵大军也说说笑笑的一起走过去。

“少宗、大军!”

前方的笑树林下同时响起两个清脆而明亮的喊声,两个青春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向着杨少宗、赵大军挥手,呼喊他们快点过去。

瑛子!!!

看着前方那个扎着短短的马尾辫,前额用发卡别出一个别致的刘海的美丽女孩,看着穿着朴素而清新的蓝布长裤和白衬衫的她,眼眸明媚,红唇粉嫩,肌肤白皙的像是雪花一般的她,杨少宗心里忽然闪烁出更为热烈的火花。

“哈!”

顾不得赵大军了,杨少宗兴奋的挥舞着手中的毛巾,激动而快步的向着瑛子跑过去,向着瑛子而去。

“瑛子!!”

他发自内心的高兴且痛快的大声喊着。

一刹那,在他的眼眸里,瑛子从一个小丫头慢慢变化成了大姑娘,小时候的那一幕幕的闹剧,他们一起成长的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在心里翻涌而出。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回首望去才能知道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友谊。

杨少宗太高兴了,忘乎所以的一溜烟跑过去,差点要将瑛子一把抱在怀里,就像他们小时候过家家娶小媳妇那样。

可他一跑过去,瑛子就又恨又恼的狠狠在他肩窝里捶了一拳,愤愤不平的埋怨道:“你让我们担心了一天,刚才回杨庄找你才知道你又神气活现的跑过来上工了。”

说完这话,她又忍不住的笑道:“你可真是的,过些天就是国营大厂的技术员啦,咋还想起来在公社抢工分啊?”

“呵呵!”

杨少宗不禁的笑出声,又调侃道:“没办法呗,一身蛮力不用不舒坦啊。”

“喂喂!”

站在瑛子身边的黄毛丫头徐小莉嚷嚷着,也和杨少宗埋怨道:“怎么就顾着和瑛子说话,我也去你家看望你了咧,还给你带了一壶汽水,两毛钱一瓶呢,我都没有舍得喝,看……都便宜你啦!”

说着,她就将身上背着的军用水壶取下来“砸”给杨少宗,嘟嘟囊囊的愤怒着还捏紧了拳头显摆给杨少宗看一看。

徐小莉是那种很奇怪的丫头,从小就是黄毛丫头,头发黄黄的像个小洋鬼子,扎着两个小辫子,每个辫子上都扎着漂亮的红色塑料串珠,脸上有些可爱的小雀斑,扁扁的小嘴,总是那么有活力的活泼好动。

小时候在沟渠里抓鱼,她总是比杨少宗和赵大军更加激动,总是第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会跳下水,也经常踩进淤泥坑,非得让杨少宗和赵大军一起拉拽才能爬出去的女孩子。

哈!

杨少宗心里甜蜜蜜,拧开水壶就喝了一大口,甘甜的橘子味汽水一灌而入,霎时解去了所有的疲倦和炙热。虽然只是县饮料厂模仿健力宝的土汽水,但在这个年代也算是非常可口甘甜,总能让人精神一震。

“呀,汽水啊,我也喝一口!”

赵大军迫不及待的又是那么眼馋的看着杨少宗手里的军用水壶,恨不得夺过去喝一个饱。

两个家伙就着汽水,吃着公家的大白馒头,不知道有多开心,像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午饭,看他们狼吞虎咽的,赵瑛和徐小莉就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又像是在笑他们的狼狈样。

吃饱喝足,在中午半个小时的短暂休息时间里,杨少宗就和赵大军、瑛子、小莉一起找了片空旷的荫凉地,他们几个人坐在大石块上,杨少宗顾不得脏的躺在鱼草堆,仰头看着天,看着天空慢慢飘过的旗山的云,用身体感受着大地的存在,心里无比宁静的宛若深邃无尽而又无风的大海。

赵瑛悄悄的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挺好奇的看着他,用狗尾巴草挠了挠他的额头,问道:“少宗,你以后去了城里上班还会想着咱们吗?不会都把咱们忘记了吧?”

不用杨少宗回答,赵大军就道:“怎么可能嘛,少宗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徐小莉也坏笑道:“就是,就是,少宗,等上班拿了工资记得给我们买点好东西哦!”

杨少宗默默无声的笑着,享受着这一刻的喜悦和宁静。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他真愿意永远停在这个梦里,再也不用醒来。

高中毕业后的赵瑛又在公社的推荐下去了电大函授两年,拿了会计证,回到公社在财经科当出纳,日后也一直是做公务员,工作稳定,生活却谈不上幸福;徐小莉在供销社做营业员,下岗后和杨少宗借了一笔钱开了家大药店,后来还开成了连锁店,生意经营的很不错,但她和赵大军的感情总是很坎坷,一直拖到了三十五岁才结婚。

杨少宗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是不是人一旦踏入社会就会永远都要面对困难。

他正在这样的想着,树林里忽然响起一声干咳声,板着脸,微微瘸着左腿的徐保山老书记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们身边。

徐保山不解风情的扫视了这四个年轻人一眼,将那张苍老的脸板成一块黑乎乎的铁板,沉声着说道:“伢子们要上工了,女伢子也早点回去,下午该去割草的就去割草,该上班的就回去上班。”

赵瑛和徐小莉像是被人抓住了短尾巴的小兔子,一溜烟的跑出去,边跑边笑,就像小时候偷瓜未遂那样,又将杨少宗和赵大军丢给看守着社会主义西瓜地的大队书记。

杨少宗不免有点遗憾,在这物资匮乏年代的些许浪漫的午后时光就被徐保山这个老爷子一脚踹飞了呢,他也和赵大军一起重新提起精神上工。

在徐保山的主持下,公社的工分根据脏累远近和技术难易等原因分成了六个档次,挖大地就是第一档,比技术档还要高,每天十个小时能挣30个工分。

30个工分可不简单,当然不能让这帮小伢子们偷懒蹭社会主义的大锅饭。

徐保山自己在大堤上巡逻,一个个的盯着,他的眼睛精的很,谁不卖力气,谁在偷懒耍滑,他能一眼都抓出来。

虽然有一条瘸腿,他也跟着年轻人们一起干,就在这片大堤上,至少还有六个大队书记和队长带头干着最苦的活,挑担、抬土、推土、挖淤……个个都不挑活的带着队员们竭尽全力。

这就是这样的年代。

挖大田的时候,杨少宗也在思索着,他在寻找能为旗山公社带来希望的道路,这么挖下去肯定不是办法。

地委愿意给旗山公社一段时间,县委却不是这样想的,将撤社建乡当作主要政绩的淮西县委早已将旗山公社视作自己脸上的毒瘤,恨不得在一夜之间就将旗山公社化归过去的历史。

如果旗山公社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发挥农民的积极性,粮食产量增加30%不成问题,也肯定能按计划完成公粮上缴任务。

如果能让旗山地区的粮食增产30%,也就是2200万斤,仅此就足以让县委下定决心将旗山公社拿下去。

杨少宗并不是这样想的。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究竟好不好?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其实只要看穿一个本质性的问题就会发现所有争论都没有任何意义……土地的所有权属于国家,支配权和交易权集中在地方政府,而个人只能承包一定期限内的经营权和使用权。

恰恰因为你承包了经营权,你就要交一个管理费,而这个管理费的决定权在地方政府手里,而这就是中国农民从92年开始走入悲剧的罪恶根源。

等到2001年的那一封信送到了中央朱总理的手中,农业税被免除了,地方政府只好继续换一个花样养着大大小小的官员,于是,另一个悲剧诞生了——卖土地。

当你“分配”到的土地被征用,你得到的只是一份补偿款,对你未到期的经营权给予补偿,这个经营权是政府给你的,补偿标准当然也得由政府来制定。

如果你有所有权,你至少可以自行决定卖价,可惜你没有,不是你现在没有,而是你从来就未曾拥有过!

你以为解散公社之后就能分到10亩地,其实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公社很穷,穷的叮当响,可当你病了,公社要帮你治病,如果你和杨少宗一样是个孤儿,公社得想办法将你拉扯大,等你长大了,公社得给你安排一份工作,当你老了,公社还得给你留一份口粮。

公社穷,大家一起穷,公社富,大家一起富。

如果公社解散之后成了乡政府,你又从乡政府那里承包了10亩地的“经营权”,从此独立营算,自负盈亏,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种多少就种多少……同样的,生老病死也只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负担不起,那还是你自己的事。

就算乡政府卖了一万亩地,赚了一千个亿,你没钱看病依然是你自己的事。

更重要的一点是你得交税,至于交多少,那也是地方政府说了算,240个税款加在你头上不嫌多,其中至少有180条能在中央的红头文件里找到根据。

**说“人民公社好!!!”

现在,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