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之胡眼蜂(上)

锵,锵,锵,是金锣相击,足有三声。

那并非普通的金锣,仅有弹丸大小。一只拳头般大的蜂将它系在细腰上,不时用腿儿拨动着。徐若虚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蜂:胸腹皆覆着绒毛,一对儿大眼湛蓝剔透,如同琉璃。它悬停在半空与他对视,翅膀嗡嗡作响,然后往旁侧一闪,径直飞走了。

徐若虚按捺不住跟了上去,那只小小的金锣在空中闪光,悬悬停停,倒像是一路引着他。父亲唤他的声音紧随身后,他也顾不上回头,只紧紧地跟着那只蜂。直走到一处巷道,七层六棱的莲心佛塔朝巷道中投下清凉的阴影,飞檐下莲花形状的风铃缓缓转动。佛塔对面是一栋三层木楼,二楼的圆形大窗上雕着两枝开得正盛的山桃,窗外挑着只斗大的圆滚滚的“朱”字灯笼。却原来已经到了天香楼。

佛塔本是清静之地,天香楼虽说是无夏城中最出名的食府,却又常常几个月也难得开门一次。但如今,楼前却挤满了闲人,围作一圈,个个伸长了脖子,朝圈内望去。那只蜂往人缝里一钻,顷刻便失了踪迹。从圈内却传来了更加响亮的锣声。今日徐若虚特地戴了翠纱帽,穿着新制的曲裾黒缘的深衣,好叫自己跟在父亲身后时,看起来能有个满腹诗书的书生样子。但他毕竟只有十三岁,此刻心急如焚,干脆仗着个子小,提起衣摆来一猫腰,顺着人缝挤了进去。

一个裹着麻布斗篷的老头子站在人群中央,面上除了皱纹,连眼睛鼻子都分辨不清,只剩两道雪白的翘起的长眉,脊背往后高高隆起,胸前却凭空凸出来一块,怪异至极。老头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手,腕上挂了一圈细小的金铃。那只敲响金锣的蜂再次出现,飞过去停在他的手掌上。他慢条斯理地取下了那只锣,指尖变出一面红黄相间的令旗,不过方寸大小。那只蜂得了令旗,再度飞起来,绕着老头转了几圈,悬停在人群围成的空地最上方,将小旗子猛地向下一挥。

蜂群顿时汹涌而出,一时间,竟遮蔽了天日。

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徐若虚跟着众人一起用袖子捂住脸,暗自揣测。这老头是将蜂群藏在了他的驼背里,还是斗篷下面?蜂群在人群的上空布起了阵,一左一右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腰间皆系有筷子粗细的绸条:一拨是蓝色,一拨是红色的。

父亲也挤进了人群,站在徐若虚的身侧,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他的手掌温热,却在轻轻抖动,“嗜血的妖兽玄蜂,原本只在山野之间自由来去,如今也被驯服了吗?”

“诸位看官!”那老头嗓音虽然嘶哑,声量却不小,“眼下两军对垒,势同水火,各位要不要下上一注,看是蓝军胜,还是红军胜?”

话音未落,两拨蜂群已经扑向了彼此,铺天盖地的嗡嗡声中,巨大的蜂团在人们头顶旋转起伏,如同已经成型的风暴。很快便有负伤的蜂从其间簌簌而落,摔在地上,翅膀破碎,身躯弯折,或是已经断了头,腿脚还在兀自颤动着。一只蜂掉在了徐若虚脚边,他蹲下去小心地戳了戳。起初他以为这是场幻术,它随时都会翻身再起。可它腿脚抽搐了一阵,终于绞作一团,再无动静。眼珠晶亮如同黑石,还直直地盯着他。

“以命相搏!”徐若虚拽着父亲的袖子,“同族相残,就只是为了一场杂耍?”

“这是妖兽的命,崎儿。”父亲轻轻唤他小名,“对有的人来说,还不如一场杂耍。那小老头手上金铃,其中一枚铃铛黝黑发青,那便是蜂王的头颅制成的。靠着这个便能操纵玄蜂,让它们彼此残杀。”

父亲面沉如水,严肃至极,“无论如何,也得将这蜂从他手底下救出来。崎儿,你要记得今日。”

捏了捏他的肩,父亲迈步进入了空地,朝那老头走去,朗声道:“尊驾还请住手!”

蜂团间的撕咬骤然停止了,像是得到了什么无声的号令,齐齐朝父亲转身,无数双黑石般的眼睛轮流闪动。而那老头脸上皱纹耸动,漩涡般层层开放,做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者可是徐学士?临安府翰林学士院的直学士,前不久刚刚奉旨借调无夏巡猎司的?”

“正是在下。尊驾既然认得徐某,便该晓得,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作践妖兽,徐某是无法坐视不理的。”

蜂群却重新开始骚动,不再互相攻击,反而在父亲身前身后交错纷飞。徐若虚无法靠近,只远远地看见,父亲身边凭空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少年,梳着发辫,窄袖盘领,是典型的北狄人装扮。那人朝父亲走去,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眼中有奇异的蓝光闪过。

北狄的奸细?徐若虚朝后退了一步,左右四顾,只见身边的人们视若无睹,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期待。饶是他江湖经验浅薄,此刻心头也涌上来莫大的不祥预感。他朝前冲去,却被几条胳膊推挤得越来越远。

“爹!”他大喊。然后是漆黑的闪光,快如闪电。他看见父亲愣了一下,直直朝后摔倒。

清早,无夏城巡猎司总教头鲁鹰就进了天香楼。他在一楼的厅堂当中最大的八仙圆桌旁找了个位子,一直坐到了午饭时分。

正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的门扇,明晃晃地洒了鲁教头一身,颇有些热辣。他头上却依旧是一滴汗都没有,皂色的官家制服更是穿得笔挺,连衣袖上的扣子都没有松脱半分,腰带上垂着块黑沉沉的木牌,是一个“羿”字。眼神锐利,面色如冰,再加上一道伤疤从左侧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成功地冷冻了天香楼。他本人对此似乎毫无察觉,只是悠哉地半闭了眼睛,弯起来的两根手指嗒嗒地敲着桌面,直到身边响起了脚步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鲁教头。”来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蹦出来,“这可吹的是什么风?”

鲁鹰拱了拱手:“常青公子。”

常青根本没有回礼,直接坐在鲁鹰对面,两手揣在了袖子里,面上还是一贯的温文笑容,只是嘴角略微有些发僵。他在天香楼身兼数职,既是账房,也是跑堂,甚至还得打扫店铺。但仅就外表而言,看起来只是个俊俏的少年公子,石青色的直缀边缘绣着精致的柳枝。他一口气说:“今日的两桌宴席早就订出去了,明日的也订出去了,直到下个月、下下个月的都订光了。朱姑娘最近也不开外席,鲁教头还是请回吧。”

“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她的外席除非是琅琊王,否则无夏城中还有谁请得起?”鲁鹰慢条斯理地说,“我来这里,自然是因为别的事情。听说朱姑娘原本在二楼挂了月白色窗帘,要出游半月,近日却突然重新开了业,说是新得了某几样新鲜食材,做了一样小吃。这小吃我见过,类似馄饨,却个儿更小,面皮轻薄,汤色透明,在碗内起伏的时候,便如飞舞的蜂子一般,名唤‘胡眼儿蜂’。汤内不知道加了什么,喝下去舌尖上刺痛发麻,却甘美无比。”

“听鲁教头这口气,也想吃一碗?”常青的语气明摆着是调笑,鲁鹰却当作是认真一般点点头,“倒是想请教请教。”

“不卖,阁下请回吧。”常青起身要走,却被他伸手拦下,“都这么久了,还计较当初我误伤你那一箭?”

“‘误、伤’?”常青指着左眼冷笑,“教头好记性,你那时明明是口口声声咬定了我便是你追捕多年的妖兽白泽,差一丁点儿,这只眼睛就要保不住了!”

“可我已经道过歉了。”鲁鹰冷冰冰地回答。

常青几乎气结,又听得他在对面说:“既然如此,只好封楼了。”他将腰带上的那枚羿字木牌往桌面上一放,“朱姑娘但凡琢磨出来什么新的吃食,总是要先供大家尝上三日,了解食客们的评判。眼下才刚到第二日,这个节骨眼儿上封楼,难保她不会大发脾气吧?”

常青默默地咬着牙,最后还是开口唤道:“翠烟!有‘贵客’,赶紧楼上看茶!”

鲁鹰被迎入了二楼的一间雅室看茶。摆放在他面前的茶盏和茶匙虽然精致,却都带有细微的缺口;用茶末抹出的茶膏一看便是便宜货,色泽可疑,沸水泡开时一股烟火味儿,恨不得能呛死人。

鲁教头四平八稳地端了茶盏咽了一口,面上纹丝不动地道:“临安翰林院的徐疏影学士前些日子被当街刺杀,就在天香楼外,公子必是知道的了?”

“我还以为这事儿该归按检司管,什么时候轮到专门负责妖兽事务的巡猎司?”

鲁鹰对常青的嘲讽毫不在意:“若是被普通人刺杀,自然该归按检司。徐学士虽然并非羿师,但他毕竟是我巡猎司一员。光天化日之下于闹市中被刺,若不追查到底,鲁鹰有何面目去见孤儿寡母?”他沉着一张脸续道,“更何况,这次跟妖兽也脱不了干系,徐学士身上的伤口……”

“如何?”

鲁鹰却不慌不忙,将杯里的茶汤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咽了,直等得常青额头青筋直冒,才开口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常青冷哼了一声,“是由某种细小尖锐,几不可见的武器造成的吧。一招致命,恐怕是在后脑,伤口边缘发黑,带有剧毒——该不会是某种蜂?”

鲁鹰面上没有任何变化,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随身的那张弓上,姿势如同爱抚。那弓制式普通,裹着层层的牛筋,弓背上雕刻着毫不起眼的浮雕,勉强能看出是自云纹中托出的一轮太阳。“你如何得知?”

“徐学士遭到刺杀之时正在观赏街头艺人表演的驯蜂杂耍,此事早就被这两天的食客们传了八百遍了。”常青冷笑,“你该去找那驯蜂的老头子才是。”

“你怎知我没有去找?”鲁鹰从弓背上收回了手。

鲁鹰的判断其实相当准确,他盘查了当时的围观人等,果然有人认得那驯蜂的驼背老人,还知晓他的临时住处。但他还是去晚了一步,无夏城的东南城区当天燃起了一场大火,吞噬了足足有十余户人家。鲁鹰赶到之时,火已经尽皆灭了,幸存者们收拾了剩余的家什去别处避难,就连围观的闲人都已悻悻地散了。

他不肯死心,在冒着青烟的废墟和折断的焦黑木梁之间寻找,终于发现了一样奇异之物:一只足有半间屋子大小的蜂巢,虽也被烧毁,却还保持了大部分的形状。焦炭一般的蜂尸散落一地,巢穴内尽是些未能及时爬出的幼蜂和虫卵。无一幸存。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了细微的振翅声,回身喝道:“谁?”青烟散开。废墟中呆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蓝眼少年,一副北狄人装扮,正朝他僵硬地一点一点转动着脖颈。鲁鹰逼近,将箭尖顶到他的额头。那双眼睛里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既无战意,也无仇恨。

“你是谁?你的名字是什么?”

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反应。漆黑的毒针悄然无息地自他手中出现,差点便激得鲁鹰松开了手中的弓弦,但他只是呆呆地拿着那针。鲁教头身经百战,那一刻却不禁毛骨悚然。他忍不住想,这一箭真射下去,也未尝不是仁慈之举。他的身后却响起了呼唤:“零!”

鲁鹰罕见地吃了一惊,一则这声音他竟然认得,二则对面这张犹如面具般的脸,瞬间便活了过来,因着那声呼唤,出现了犹豫和恐惧,终于有些人的样子。

紧接着便有呼呼的风声自后方袭来,鲁鹰立刻转身,瞬间射出手中的箭,却贯穿了一只葫芦。

常青听他讲到此处,奇道:

“葫芦?”

鲁鹰点点头:“没错,等我回过头来。扔葫芦的那小子已经扯了蓝眼的家伙跑了。”

“这可不像你。”常青评论,“以你的功力,回过头来再射他俩也绰绰有余。若是不忍心,射腿便是了。”

“事情果真如此简单便好了。”鲁鹰在茶几上轻扣手指,“我不是说后面这人我认得吗?那是徐学士的小儿子,小名崎儿,大名为若虚。”

“教头是说,徐疏影的儿子救了那个北狄少年?”

“救了那只刺死他父亲的蜂。”

“也未必是那只蜂的错。”常青声音柔和,却有令人无法拒绝的意味:“驯化他,驱使他,利用他,最后弃若敝屣的,难道不是人类?”

鲁鹰哈哈大笑起来,“徐学士如果还活着,你一定会是他的至交好友。常公子是否读过坊间流传的一本话本,叫做《神州妖事录》?”

“疏星楼主所著?”

“没错,那便是徐疏影的笔名。书里收集了近百年来神州大陆上妖兽与人类相交之事,徐学士在书中批注:兽既能作人言,化人形,则与人无异,皆为万物灵长。而人有情,兽岂能无情乎?”他摇了摇头道,“要我说,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妖兽之类,从来都是害人的玩意儿。对付他们,只需要一支足够快的箭就够了——就像这样!”

霎时间,风声呼啸。几乎是在呼吸之间,鲁鹰便已经五箭齐发,直直朝着常青的胸口射去。这一下事起突然,常青避无可避,只得朝屏风退去。他的指尖刚触到屏风,其上的山桃立刻开始凶猛生长,片片绿叶穿透纸面而出,枝叶交错,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其中,鲁鹰射出的箭矢撞在其上,纷纷掉落了。

“‘妙笔生花’!”鲁鹰感叹,“公子又有精进。”

“比鲁教头的追日弓还是差些——”不对!常青嘴上谦虚着,却猛然领悟过来。只有四支箭落地,且自追日弓射出的箭,不该如此轻松便被挡下。掉落在地上的四支,是为了掩护最后射出的那一支,它现在已经无声无息地贯穿了纸面,深深地扎入屏风之后。

插入之处,墨色的液体氤氲而出,染上了纸面。

鲁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步履缓慢,“两天前,我手底下的羿师来报,有看似那北狄人少年的人进入了天香楼。就在同一天,朱掌柜忽然开业,推出了一款崭新的吃食,所用的调料前所未见。不会这么巧吧。”

话未说完,他已经来到屏风前面,伸手要拔那支箭。常青抢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这几日姑娘新出的小吃正是免费品尝的时候,进出我天香楼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你要查,便自己去一一排查。”

鲁鹰回头看他,略带惊讶,轻声说:“那妖兽身负剧毒,且已杀了一人。常公子确定要挺身相护?”

两人只是眼神交错,再无更多言语,最后终究是鲁鹰后退一步,“也罢。常公子要护便得护到底。我会让羿师们日夜在外等候,他一旦冒出头就杀无赦!”

鲁鹰掉头走后,常青缓缓坐下,看着那支还在兀自颤动的箭,长长地叹了口气,“出来吧,你们两个!”

屏风后立刻扑出来一个戴翠纱帽的小书生,揪着常青的袖子,大眼睛里几乎立时要流下泪来。“阿零受伤了!常公子,怎么办啊!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不该随意走动,可面不够了我……”

蓝眼的高个子少年跟着也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捂着手臂,依旧面无表情,半侧脸上都沾着面粉。

常青从一个看到另一个,“你俩究竟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实在是叫人难以回答,就在不久之前,这世上还根本没有他。有的只是它,或者说,它们。

最初,它们是莽莽深山中野生的玄蜂,白日里呼啸而出捕猎。这种蜂惯于将猎物团团围住,待其中毒而死,将血肉尽都吸了,入夜方归。它们虽有成千上万,行动却有如一人,一心一意地修缮母巢,储存粮食,孵化幼蜂。每一年新春来临,都有新的一批幼蜂成型,唯有最强健或最精明者,方可加入族群。

它们的族群。后来,是它的族群。

自蜂群之中,终于诞生了一个“我”。这个意识存在有多长时间了呢?它本身并无概念,只知道随着斗转星移,秋冬寒暑,它的巢穴已经越结越大,几乎要将整棵老树包裹在其中。而它捕猎的,也从野猪改成了水牛,甚至还捕猎过一只倒霉的老虎。若它能有现在的智慧,便会从此多加小心,因为过于张扬往往会招惹来祸端。但那时它是初生牛犊,自幼生在山中,对外界,尤其是对人类的存在一无所知。因此,当陌生的蜂王出现时,它完全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

这来自山下的蜂王紧紧依附着它的人类坐骑,这只人类身材干瘪,气味难闻,背后高高突起,脖子上缠绕着死去狐狸的尾巴,丑陋无比。但陌生蜂王发出的挑战宣言明白无误,那种振翅的嗡嗡声在说:胜者将占据母巢,而败者,任凭驱使。

要到很久之后,它才明白,此刻向自己挑战的那名陌生的蜂王,只是被装饰在金铃上的一只死去蜂王的头颅。而被它所忽视了的人类坐骑才是真正的威胁:他在人类当中被称作驯蜂人。

可那一刻,它将挑战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强者为王,弱者被弃,这本来就是玄蜂的生存方式。它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输,没想到陌生蜂王的坐骑能将一只畸形分叉的爪子伸向天空,召唤来灼热闪亮的电流。那一次对它的打击太大了。它损失了绝大部分的兄弟,连母巢中脆弱的卵室以及珍贵的姐妹们,都被小心地取出。驯蜂人露出了牙齿。很久之后它才学会,那是他们表示愉悦的方式。

跟我来。新的蜂王宣布了对它的控制权之后,命令道。我带你去人类的城市。

它进入了一处比自己的巢穴更加复杂和精细的城市,遇到了更多的人类。在没有驯蜂人同意的时候,攻击人类会导致严厉的惩罚。但有时它也会被释放出来,在覆盖着金色琉璃瓦的北狄皇宫之内尽情地飞腾和蔓延,将蜂王指定的猎物捕捉缠绕,一点点噬尽血肉。这总会令它怀念起山野间的自由时光。

一个凉爽的夜晚,驯蜂人鸣响了金铃,召唤它飞去。那人类盘着腿,在膝盖前放了一只盛满清水的铜盆,前后摇晃着身体,如同喝醉了一般吟唱着。水面上,映出一座它前所未见小城市:黑瓦白墙,碧水小桥,桥头一株盛开的桃花。

这里有一个危险的人类,他会烧掉我们的整个族群,包括巢里还没有孵化的卵,和那些柔弱的姐妹们。萨满大人从星星运行方式的改变中得到了启示:不出五年,他就将引来浓烟和火焰,坏我北狄的大事。

你是伟大的战士,蜂王说,去杀掉这个名叫徐疏影的家伙。

但这个据说穷凶极恶的人类未免有些过于好杀了。它所做的只是走过去,用针贯穿他的后脑,从头到尾没有遭遇到任何反抗。它看见这个叫徐疏影的人类眼中的亮光瞬间暗淡,朝后摔倒,面上是凝固了的惊愕表情。

那时,它的兄弟都在彼此厮杀。它数着它们一个接一个熄灭的意识火光,体会着一波波传递过来的痛楚和坠落时的眩晕。为了吸引其余人类的注意,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只要能回到母巢,就能有新的兄弟补充进来。相比之下,它的另一个举动显得更加冒险:它将绝大部分意识收拢,灌注在最强健的那只蜂身上。正是它负责了敲响金锣,引来刺杀对象。它是这年春天最先孵化出来的一只,个头也最大,有奇异的蓝眼。也是它化作了人形,为了便于贴身刺杀,以高个子的人类少年的样子融入了人群。

从此我们应该称呼它为他了——他甚至还有一个被蜂王赐予的名字:零。

意外发生在他收回了针刺的那一瞬。每次捕猎都意味着和猎物不可避免的接触,而濒死的猎物总是会传递一些零碎的影像过来。对玄蜂来说,这是体会世界的独有的方式。这个衣着寒酸的人类身上迸发出强烈的情感,一名幼年人类的面孔被推到眼前。

他愣了一下。他认得这张脸,认得白皙脸颊上的酒窝,还有扑扇着长睫毛的大眼睛。在敲响金锣的时候,他曾经与他有短暂的对视。

崎儿……若虚……人类的意识已经开始消散,但那强烈情感却始终挥之不去。他倍感困惑,最后决定压下去,回巢之后再与其余的兄弟分享。没错,等他重新具有群体的智慧之后,它或许能明白这是什么。

他鼓动了翅膀,等待着蜂王的下一步指令。但毫无回应。他就像被笼罩在一片静寂的水域里,只得茫然四顾,随后低头:那人类的尸体还躺在他脚边,眼睛甚至还是睁开着的。一些人类正惊恐地退开,又再满怀着愤怒拥挤上来。

“徐大人!”

这些人类纷乱地喊着。

“是北狄的奸细!北狄奸细杀人了!”

让自己被困在单一的躯体里,这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丧失了众多的耳目,还有源源不断、可以补充的兄弟们,他几乎是靠着本能意识到继续留在原地的危险,当即生出翅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飞上了天空。等到了偏僻之处,又寻了一个跟自己身量相仿的过路人,击倒之后,改换了穿着。

接下来,他有些茫然。要如何重新寻到驯蜂人和母巢,这是个难题。他都至今无法区别人类,他们看起来如此相似。如今在他的脑子里,唯有一张鲜明的,属于那个人类孩子的脸。还有那个名字。

虽说如此,他也没有想到能这么快就再次看到那张脸。经过某处少人经过的巷口的时候,巷道中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类正在揍一个明显更年幼的孩子。那孩子被按在地上,弓起背来,护着怀里的某样东西,还在嘴硬:“光天化日,你们便这样作践生灵……哎哟……徐某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句话听起来耳熟。所以他停了下来,略一思考,便朝他们走过去。揍人的家伙看了看他的脸色,慌慌张张地逃走了。那孩子翻身坐起来,脸上蹭得都是泥,怀里露出一只幼年的三眼猞猁,白耳双尾。

他站着,审视着眼前这张脸,忽然俯下身去,伸手将那上面的泥都擦了。嗯,这样看起来跟他记忆中的脸比较像了。还有那个与之相应的名字。

“徐若虚。”

“正是在下。哎,你如何知道?”他眨着眼睛。

他盯着那只猞猁,“妖兽。”

“那又如何?”徐若虚一梗脖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总不能要我眼睁睁看它被扯断尾巴。哎哟!”

徐若虚原是打算要摸小猞猁的头,却叫了一声,松开了手。猞猁跳开,威胁性地朝他露了露牙,蹿上了房顶。他沉默,看着徐若虚手背上的三道血印。奇特的、如同焖烧的炉火一般绵长的感情又出现了,在他耳边反复地念着:这是重要的东西,需要保护。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流出来的鲜血。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所以他单膝跪下,抬起他的手背,舔了舔他的血,“……不好吃。”

“当然不好吃了!”徐若虚看起来整个都炸毛了,“你谁啊?”

“……零。”说完这个字,他站起来走开了。

必须找到母巢。只有回到母巢,才能得以休养生息,替换掉这副身体,才能重新拥有无数的眼睛和翅膀,才能理解这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情绪。

但母巢却被毁了。他越走越近,越发感知到被烧焦的味道,致命的呛人浓烟,还有早已熄灭的、如今只剩余火闪烁的兄弟们的生命。虽然他完成了任务,却依旧没有改变命运。

无一幸存。他努力消化这个词的含义。再也没有族群了,他将永远困在这个单一的躯壳里,一旦遭到损毁,就将彻底地死去。这样的未来让他眩晕。他还不习惯用单一的脑子来判断这样重大的问题,即使有箭顶上额头,他也丝毫没有反应。现在死去,或者困在这个躯壳里一点点死去,有什么区别?

但徐若虚忽然出现,将他从那羿师的箭下拖走,还带着他一路穿过七扭八拐的街道。一旦察觉到身后并无追兵,零就停了下来。即使只有单一的一只脑子,他也知道这是冒险的举动,“为何?”

“你先救的我。圣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从此便是兄弟了。”徐若虚摇头晃脑地念,接着拍着胸脯豪爽地说。

兄弟?他习惯性地振翅,但眼前这人并无共鸣传来。他又再疑惑地伸出感官触碰,但他也毫无反应。不是兄弟,不是他所习惯了的同一个巢里出来孵化,头顶着头,翅膀相交的兄弟。没有什么用的人类。他对自己说,而且也不好吃。

肚里传来咕噜一响。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陷落在一个跟故乡完全不同的城市中,这里人群沸腾,充满陌生的味道和声音。尤其是眼下这个,从附近一栋挂着圆形灯笼,圆窗上雕着木刻山桃的小楼里飘来的奇异香气,简直令他饥饿难耐。

徐若虚顺着看过去,脸上露出了酒窝,拽住他的手“你饿了?我知道哪里有好吃的,跟我来!”

短短一日,他杀了一人,巢穴被焚,失去了全部的兄弟。但他现在又拥有了一个。或许并不坏。

常青一手扶着下巴点头:“那日天香楼本没有营业,你们循着香味找到二楼,只能找到一鼎类似馄饨的小吃。那是朱姑娘这段时间来一直在捣鼓的试验品,尚未完成,就进了你们两个的肚子。”

徐若虚正在给零包扎。那箭伤了他的手臂,所幸并不深。“我俩当时太饿,实在是情非得已。”徐若虚脸上有点儿发红,“不告而取,是为盗。掌柜的要我们再做一模一样的出来赔给她,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常青靠着椅子靠背,略微有点儿出神:“在那之前,你俩都得受她压榨,拼命干活……”

“常公子?你面色不佳,没事儿吧?”

“没事。”他打了个冷颤,喃喃道,“只是想起了一些悲惨的回忆而已。三百两银子啊!”他站起身来,“不过你俩,现在包胡眼儿蜂是越来越熟练了。眼下阿零受了伤,你就得多加努力,楼下的食客还等着呢。”

徐若虚包扎的动作停了,“公子不赶我们出去?”

“赶你们出去做什么?你没听见刚才那个冷冰冰的大叔说的,外面都是羿师?你跟你捡回来的这只……兄弟……先安心呆在这里吧。”

“多谢公子!”徐若虚面露喜色,悄悄撞了撞零的肩膀。那家伙不情不愿地开口,低声道:“谢谢。”

常青注视了他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却是对着徐若虚,“他所犯何事,自己未必清楚,你却是知道的。为何还要护他?”

“我爹他……想将阿零从那老头手里救出来。”徐若虚低头,但很快又再度抬起,“在下虽然不才,但毕竟也姓徐,这心愿,总得替他完成才是!”

常青看他微红的眼眶,叹了一声:“罢了!倒是你家兄弟的真实身份,得跟朱姑娘说一下才是。”

“从,从我们进来的第一日,朱掌柜就知道的。”徐若虚比划着,“她发现煮馄饨的鼎空了,当时就咆哮起来,那个可怕啊,整栋天香楼都在抖……阿零为了护我,手中生出根漆黑的针来,指着她的咽喉。结果她反倒吸了吸鼻子,舔了一下那根针。说来也奇怪,被舔过之后,那针竟然不是漆黑的了,她还说——”

“‘味道不错’。”常青跟他同时脱口而出,然后捂住了眼睛,“我算是知道胡眼儿蜂的汤里加了什么了!”

“为什么不能加?”朱成碧无辜地问。她斜倚在一张湘妃斑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整个人都懒得没了正形。“每碗胡眼儿蜂里若加一厘玄蜂毒,只是汤味寡淡;加两厘,便可甘美异常;加到三厘,食客们就要舌头发麻,呼吸停止。美味与丧命之间,只有薄如丝线的一层距离。是不是很有趣?”

“一旦传出去,会吓跑所有客人的!”

“正好相反。你可知每年死于河豚毒的人有多少?为何还是有更多的人趋之若鹜,赌上性命也要尝试?”她眼眉上翘,笑得像只狐狸,“这世间越是冒甚高的风险方能得到的东西,才越是让人着迷。例如馄饨,形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从汉朝至今,长盛不衰,常会惹人误解,以为不过是一样普通的小吃。喂,小书呆,告诉汤包,这馅料是用什么做的?”

她转眼去看另外两个人,徐若虚正在笨手笨脚地练习包胡眼儿蜂。零在一旁看着,手臂上还带着绷带。

“姑娘之前考校过我的。”徐若虚规规矩矩地回答,“是蛋黄、鱼肉和虾皮。”

她朝常青转过头来,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言道:“你可记得我们在海上捕住的那只山一般大小的红鳐?它沉睡太久,背上都生出了山石树木。为了捕捉它,我花了三天三夜。却只取了它腹部的一段膏腴,总共不过十斤左右,做了馅料。如此殚精竭虑,怎能叫这些人白白享用?得叫他们晓得,这每一口吞噬的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是海上沉浮的月光和无数的岁月,这是在品尝世界,不冒一点点风险怎么能行?”

“这完全是歪理!”

“能尝出来。”零忽然闷闷地说,其余的人转头去看他。“世界什么的。咳。”他有一点尴尬,但面上还是毫无表情。

“是吧,是吧!”朱成碧笑起来,见一旁常青还是沉着脸,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总之你且信我,绝不会有人因胡眼儿蜂而死。我亲口尝过,这种毒虽烈,却常常只是令人晕厥僵死,不至于真正死去。”

常青正待开口,徐若虚鼓起掌来:“阿零好厉害!”

原来零为了掩饰尴尬,干脆坐下来替徐若虚包馄饨。他仅有单手能动,却手法飞快,令人眼花缭乱。徐若虚惊叹不已,只顾着鼓掌。零受了表扬,面上略有得色,连咳了两声,竭力保持着平静的样子。

“也罢。”常青叹气,“现在看来不管她教了你们些什么歪理,至少将来饿不死。”

徐若虚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天香楼里各类食材层出不穷,他一样样都取了来,教零辨识各种滋味,也带他将室内的物件一样样地摸过去,同时说着各种器物的名称:杯、碗、桌、椅。

零学得很认真。徐若虚摸过的东西,他往往都要用指尖再确认一遍形状和质地,同时重复:杯,碗,桌,椅,还有徐若虚。

“呃,最后那个词可以不用再说了。”

零却露出诧异表情,朝他走过来,仔细地摸着他的脸,确认着,“徐若虚。”

徐若虚莫名地脸红,挣又挣脱不掉,恰好朱成碧进来,身上穿着常青的衫子,“来来来,猜我是谁?”

“……”

“果然,这么些日子来,还是只认得你一人。”

话虽如此,零对味道的辨认度却很高。他从西湖新下的莲子中辨认着苦味,也尝过了生姜的辛辣。但他很不情愿吃酸的东西,如果徐若虚坚持,他也会咽下去,事后常常会露出思考很久的表情。与此同时他却嗜甜如命,几乎要吃光天香楼内的存货,朱成碧忍无可忍,将仅剩的存蜜糖的罐子全都锁进了她的卧房。对此,零的脸上首次流露出了孩子般的失望表情。

“阿零,你别这样。”徐若虚满头大汗地哄他,“明儿我们出去,我带你出去买糖吃!”

话一出口,徐若虚就后悔了。但阿零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又让他觉得值得。第二日他俩便瞒过朱成碧和常青,出了天香楼。还未来得及逛上多久,徐若虚望见街对面,有人扛着一只草人,上面插了满身红艳艳的冰糖葫芦。这吃食外层裹的是透明冰甜的糖衣,咬破之后却是酸极的山楂。要是给零吃到,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复杂表情来?

他寻了一处人少些的街角,嘱咐零站在原地等着,自己从往来如织的人群中钻了过去。买了一串,待要举着回去,怕糖衣沾了行人的衣袖,一时竟不能顺畅地挤过人群。他又怕零等得急了,踮着脚张望着。

有一瞬间,人群露出了缝隙,他望见零,还站在他们分开的地方,他环抱着双手,低垂着头,连站立的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零在等他。他只认得他,如果他不回来,他就会一直这样等下去。徐若虚鼻子有点儿发酸,他举起手里的糖葫芦挥了挥:“零——”

零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脸来,却是徐若虚前所未见的凶狠表情,一双蓝眼朝两侧拉长,几乎要露出牙齿来咆哮。徐若虚心里一寒,一回头,便见鲁鹰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已经开满了弓。而在他虚握的右手中,一柄完全透明的箭正被拉扯成型。徐若虚急了,侧身一肘撞在鲁鹰持弓的手臂上,“零!快跑!”

零的身影忽然从原地消失了,徐若虚刚松过一口气,零却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手中的针恢复漆黑。利器连连相击,紧接着,徐若虚耳边响起了嗡嗡声响,双肩便被人拽着,脚离了地。零带着他飞了起来。

徐若虚惊魂初定,指着远处雾气缭绕中的莲心塔,“去那边——”他的话被一只紧贴着他的脸擦过去的箭给打断了。那大叔不知何时也赶了上来,站在屋顶之上,还保持着举弓的姿势。徐若虚自己不觉得如何,但零的反应却异常激烈:他抱着他的胳膊都在颤抖,连振翅声都发生了变化,开始高亢起来。

徐若虚一把抓住他的手背:“回天香楼!”

零缓慢地朝他低下头,有那么一小会儿,徐若虚绝望地担心着零丧失了理智,要连他都辨认不出。幸好他重新震了震翅膀,带着他朝一侧飞走。四五只透明的箭矢在空中画出弧线,紧随在他们身后。徐若虚闭了眼,耳畔只听的风声呼啸,不时有砖瓦碎裂之声,近在咫尺。但是风声忽然停止了,他们静止在空中,徐若虚睁开眼,看见的是挂着莲花形状风铃的石质飞檐——他们已经到了佛塔旁边,只差几丈,便能跃入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但零却停滞了所有动作,只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他,将他托举向上方。

“徐若虚。”他轻轻地说。他们随即开始了坠落。

编者注:欢迎收看《饕餮记之胡眼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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