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之天地春(上)

有这么一座通向深山的石桥。

时至今日,在无夏附近,例如城西南的苍梧山,或者城北的嵬嶷山中,还有着很多这样的石桥,通常都架设在山涧之上,有时旁边有着银练飞溅的瀑布,桥下还有水潭,碧绿如玉,深不可测。石桥的两侧往往有着辟邪或者狮子形状的石雕,年代久远,俱已面目模糊,脊背上爬满青苔。没错,我们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一座石桥上。

唐贞观年间,一个姓梅的书生要到京城科举,于夜间路过此桥。那晚月圆如镜,他因走得乏了,在桥上坐下来休息,靠着栏杆,感叹道:“好圆的月亮。”

确实是如此。另一个声音回应。

梅生愕然。月光澄澈,照得他身旁亮如白昼,视野中所见,不过是荒野树林,碧潭中一注白水,草丛中虫声呜咽,却并不见那应话之人。这梅生素来胆大,不信鬼神,此刻竟然继续感叹了下去:“如此望来,却好似个椰丝糯米的糕饼。”

那声音也言道:不错,只是阴影斑驳,恐怕是豆沙馅儿的。

梅生哈哈大笑起来。此刻他已经听出,那声音不是来自别处,而是从桥底传来。

“实不相瞒,小生家传的,便是这做豆沙馅儿椰丝糯米饼的手艺,没曾想,在这荒郊野外,也能遇到知己!来来来,相逢有缘,兄台可愿饮上一杯?”

他取下腰间的酒囊,朝桥下的潭中倒去。说来也奇怪,那酒水并没有流入潭中,而是到了半空便消失了,梅生朝桥下望去,依旧是空无一物。只是啧啧饮酒之声不绝。

好香,好香的米酒!可有名号?

“是小生自家新下的糯米酿的。”

梅生就此跟那声音攀谈起来。两人由酒及诗,由诗及画,由画又再聊回吃过的各种点心,越发有千里会知己之感。酒囊里的酒,更是毫不怜惜地倒入了水潭,到后来,那桥下的声音也透出了三分醉意来:

如此美酒如此月,清凉彻骨,却叫我思念起当年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吃到的一款点心,那滋味令人终生难忘。那桥底的声音咂嘴不已,想来是在回味。可惜,可惜,从那之后,有五百年的岁月不曾吃到过了。

“喔?”一听到这里,梅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却是一款怎样的点心?叫什么名字?如何做得?”

那声音呵呵笑起来。

何必如此着急?我不仅尝过,还知道做法。受你美酒相赠,便是将方子也告诉你,又有何妨?不过,仙家的方子,材料特殊,凡间能否找得齐,另当别论。不过首先你须得记住了,这一款糕点,名字叫做——

天地同春。

在民间流传着的《梅生遇仙记》的不同版本里,故事在这里发生了分歧。有人说,梅生据此做出了天地同春,吃下之后脱胎换骨,进京赶考,竟然做了状元,就此飞黄腾达不提;而另一个版本里,梅生终生都没有能找齐材料,白白耗费了一生的时光,而真正的天地同春的方子,也在后来的战乱之中丧失了。

南宋时期疏星楼主所著的《神州妖事录》里也收录了这个故事,但结局与前两个都不同。他写道:梅生在桥边修建起了石屋,住了下来,尝试着用凡间的材料替代仙家的材料。但他做出的,总是差了些许味道。有一日他问,这其中第三层馅料,能否用薄荷代替,还是用萱蒲代替更好?没想到那神秘的声音也被难住了。第二日梅生便背起了包裹,对桥底的声音说:

“我先回乡问我父母,若他们也不知,我便寻访京城中的糕点师傅,总是要找一种恰到好处的材料,来做这天地同春。我一定会带回真正的天地同春给你。

“你且等我回来。”

这一去,便是五百年的时光。

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卯时刚至,石奕武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睁眼就从木板床上弹了起来。

首要的事情是洗手,这可马虎不得。他在桥底下的流水里净手时,河面上还漂浮着晨雾。整个无夏城都睡着,唯有他醒着。他来无夏的时日尚短,搭在这五虹桥桥头的,不过是间简陋的棚子,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凳子,土灶上也仅有一套笼屉,所卖的,也只是应节的青团。但他还是起了个大早。

要做早点师傅,便要成为醒得最早的人。当初在苍梧山中,师傅便是这样教导的。

石奕武架起板来,将一袋晶莹剔透的糯米粉朝板上那么一撒。绿苎头是前几天便采下的,取的是最嫩的那处尖儿,加了石灰水在罐子里泡着。他取了罐子来,打开封口,闻了那么一闻,接着将糯米粉堆成的小堆从正中挖出一个坑来,将麻汁儿小心地倒了下去。

这就是要开始揉粉了,整个过程中,这是最耗力气的一步,却也是石奕武最喜欢的一步。单单是这个揉粉,他练了三年,方才满足了师傅的要求。

外刚内柔,蕴巧于中。他默念着师傅留下的口诀,手指在粉团上使力,粉团吃了苎麻汁儿的绿色,一点点变得清透碧绿起来,叫他扯成一个个的团子。豆沙馅儿是早就备下的,用的红小豆、猪油和蜜糖,他取了一点儿来,按在团子中央,再一点点将皮揉了上去。

他揉得专注,额前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耳边隐约听得有人走入了棚子,又挪开了木凳,坐在唯一那张桌子旁边。

他只道是那位每日必起大早来光顾的小姑娘,也没有回头,直接憨憨地说:“今日来得早了些,我刚将蒸屉放上灶,且等透上第一口气——”

“石头。”来人唤他。

他的背立刻就挺直了,一边擦着圆滚滚脑袋上的汗,一面规规矩矩地应道:“文珍师姐。”

第一眼望去,他差点要认不出师姐来。眼前这个遍身绫罗、满头珠翠的姬文珍,比起在山上时,可是富态了许多,竟连双下巴也生了出来。只是这斜睨着他的眼神,依旧熟悉得很。她并不着急开口,只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转着右手中指上的海蓝宝戒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什么时候到的无夏?”

“有十来天了。”

“既然来了,为何不来找师姐?”

石奕武听师姐的语气,似有埋怨之意,连忙解释:“本来是打算直接上府上拜访的,但无夏城里人人都在说师姐现今生意越做越大,今年的尝春会又轮到师姐张罗,我想着师姐该是没空,不便打搅……”

姬文珍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将一只外表极为普通的木盒扔到了桌上。

“你自己倒是不便打搅,却派了别的人来。”

石奕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枚绿豆糕,样式普通,印着朵迎春花。

“前几日,可有个瘦瘦小小如猴儿一般,眼睛却挺大的小丫头来过?那是我新收的徒儿,名字叫做鹤菡。”姬文珍往后靠了靠,取出块手绢来擦着戒指上的宝石,“她家里穷,准备把她卖到平乐坊,你师姐我一时心软,就收了下来。谁知道是块榆木疙瘩,比你当年还不如,就一样绿豆糕,教了一个月,竟是不会!”

她摇了摇头,接着道:“我跟她讲了,再做不出来,便撵了出去。谁知道她哭着出门,也不知道去哪里转了一圈,回来之后竟就做了个这个。”

石奕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情。他见那小丫头站在五虹桥上出神,嘴里念念叨叨,怕她一时想不开跳了河,便过去询问。她只说是不知道为何,蒸出来的绿豆糕总是发黄。

“那有何难?”他不解地回答,“你只用凉水和粉就是了。”

原来却是师姐的徒弟?他将那绿豆糕取出来,咬了一口,只觉得清香扑鼻,淡淡的甜味在口齿间缭绕。

“这绿豆糕叫她做糟了?”他不解地问。

“那倒不是,这绿豆糕做得极好——”他家师姐忽然住了口,用眼刀恨恨地剜了他一下,过来劈手便将糕点夺了过去,“总之,她痛哭流涕地说,是个‘浓眉大眼的小师傅,年纪绝超不过十五,圆脑袋,身板敦实,看起来傻傻的’,我一下就想到了你。”

姬文珍注视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指一点点扣紧:“如今你来也来了,怎么不见师傅他老人家?”

石奕武脸上的笑消失了:“师傅没了。”

“什么?”姬文珍站起来一半,想想又坐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六年前没的。就在……师姐你下山后不久。”

姬文珍眉尖颤动,眼角发红,石奕武见状赶紧补充:“师傅他老人家不怪你。”

姬文珍将手绢拽在手里,去擦眼角那点若有若无的泪,一边哽咽着问:“师傅……他老人家最后可有说些什么?”

“师傅说,山下的世界热闹,师姐愿意去闯荡闯荡也好。至于那本祖师爷传下来的《寻芳谱》,按本门规矩,本就是要传给大弟子的,师姐拿了去也好……”

轻轻巧巧的一个“拿”字,便将姬文珍这五六年来心头始终缠绕的心结化于无形。她一下子觉得胸口的大石落了地,却听得师弟还在絮絮叨叨,将那烦人老头子的语气学了个七八成:“你师姐聪颖过人,凡事都非得寻个法子,叫自个儿占尽了天时地利不可。这《寻芳谱》在她手中,未必是件幸事……”

姬文珍一掌拍在桌上,连石奕武放在上面的青团都抖了三抖。她胸口起伏,直喘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罢了,如今我也不再受他那些闲气了。石头你既已见到了师姐,知道我平安无事,师姐便不再留你,过几日便回山里去吧。”

石奕武却低了头,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还不能即刻便走——师姐,能否让我瞧上一眼《寻芳谱》?”

姬文珍横眉瞪他,旋即却笑起来:“怎么?那上面可是记载有一千一百种糕点的制作法子,便是我现在就将《寻芳谱》送给你,短短的几日你也记不住。便是全都记住了,以你的天资,连一样青团都要学上三年,更不可能全都学会了。”

石奕武却丝毫不恼:“我也不多看,就看一样。”

“哪一样?”

“天地同春。”

姬文珍面色凝固,犹如覆盖了一层寒冰。

“天地同春的方子,师傅只传给了你、一、个。”她缓慢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每一个都放在牙齿上咬过。

这话听到石奕武耳朵里,不知怎地却成了师姐对他的赞扬,他颇有些得意地咧了咧嘴:“话虽如此,但师傅他去了的这几年,每年的惊蛰祭祀,我都按照他教的法子做,可从桥头扔下去的,没有一次被龙神吃掉过。我便想,或许是某个细处出了岔子——”

“也就你信!《寻芳谱》上有天地同春的仙家方子,桥底下住着传说中的龙神!”姬文珍越说越激动,语气也痛心起来,“傻师弟,这么些年了,你都未曾看透吗?什么天地同春,那都是假的!老头子就是想将我俩都困在那山沟里,一辈子替他做牛做马,白白磨粗了手!”

她朝两侧摊开了双手,这一双手如今光滑细嫩,指上宝石戒指闪烁。

“要不是当初我拿了《寻芳谱》,自己一个人逃下山来,哪里知道这山外的世界竟如此快活!”

她转念,又露出亲和的笑容:“不如你也留下来?我这寻芳斋,如今可是无夏城中头一份儿的糕点铺子,年年尝春会都拔得头筹。别说是商会的薛头领、衙门里的许知府,便是琅玡王,也吃的是印着‘姬’字的点心。你留下来,我也还养得起你一个糕点师傅。”

石奕武摇头:“惊蛰就要到了,我得赶紧准备今年的祭祀。”

“那桥下明明什么都没有!”

“那桥下有龙神。”

“你可亲眼见过?”她冷笑,“可有证据?”

“就知道师姐会这样问!”他一拍脑袋,回身便自蒸屉旁边的灶格里取出个粗布包裹,献宝一般拿来呈给姬文珍。姬文珍伸了根指甲,将那包裹一层层挑开——是一枚如同锅盖大小的圆形薄片,边缘是半透明的紫色,越到中央,越反射出层层的虹彩。

“我在河床上拣的,瞧着像个鳞片。这下师姐该信了吧?”

姬文珍像是没有听见,只顾着将手在那圆片上抚摸:“难道师傅说的竟是真的?这倒真是稀罕的妖兽,王爷正放出风声来要收……”

“师姐你说啥?”石奕武没听清她的自言自语,伸手来要收走包裹。姬文珍将整个包裹往自个儿怀里一捞,狠狠地瞪了她师弟一眼。多年养成的余威仍在,石奕武缩了缩脖子收回了手。

“怕什么。”抱着那包裹,她立时恢复了和颜悦色,笑道,“师姐喜欢,留我多玩儿两天,总会还给你的。要看寻芳谱,也不是不可,师姐问你,若你看过后,确实没有记载天地同春,你可愿乖乖回山里去?”

石奕武点点头。姬文珍轻叹一口气,将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给取了下来,又从板指的内圈往外一拨。一层薄如轻雾的纱罗飘了出来,她拽了那纱的一头,轻轻地旋转着板指朝外扯,石奕武迫不及待地伸手想要来接,又被她瞪了回去。

扯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轻纱在桌上堆成一团,她用手掌慢慢地抚平了——在纱面上,竟有人用蝇头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其间还配有插图。

“谁能想到咱家祖师爷,会用鲛绡来写这《寻芳谱》?”她一面说一面抚,一直到轻纱的末端,“这便是第一千零一百种,之后便是你想看的天地同春。”

石奕武凝神静气,缓慢地靠了过去,只见在鲛绡的末端,有人用浓黑的墨汁写了“天地同春”四个字,旁边画了一株梅花,枝干乌黑虬劲,花瓣色艳如血,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白。

“怎,怎会如此?”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姬文珍冷笑,“什么梅生遇仙,天地同春,都是几百年前的传说!师傅不过是借来一用,当作收徒时的幌子罢了!”

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

石奕武呆坐在棚内。他所坐的位置离棚口很近,细如牛毛的春雨从棚外渗了进来,如同薄雾一般。他一侧肩膀尽都湿了,却浑然不觉,只反复念着:“怎么会,怎么会?”

一柄油纸伞从棚外探了进来,伞面上绘着枝鲜艳如血的红梅,朝一侧倾了倾,露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一双大眼带着笑意。她身上的襦裙用的是浅黄色的丝罗,头上簪着两簇新采下的杏花。靠得近了,能望见裙上也尽是杏花的花瓣,却不掉落——原来却是被人细细地用笔绘出来的。

“小师傅!小师傅!”她一叠声地唤着,“今日的青团呢?”

石奕武只是不理。她嗅了嗅,一步迈到正冒着蒸汽的蒸屉旁边,伸手一把揭开了屉盖,紧接着烫得哎呀一声,将盖子甩了。

那持伞的人收了红梅伞,正在棚外将上面的雨水抖了又抖,听得她被烫,赶紧也进了棚,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来,翻来覆去地看着,“偏就你这么心急!这都连续吃了几天了,还没吃够!”

那小姑娘全然不理,抽回手来,蹲在石奕武的旁边:“明明都已经揉好了青团,这笨蛋忘记放进蒸屉里了!”她鼓起脸颊,伸一根手指头戳着石奕武的肩膀,“吃不到,不开心!快点起来做!”

石奕武被她戳得整个人都摇晃起来,却还在失魂落魄地说:“天地同春,怎会是假的?”

“谁说是假的?”那小姑娘一脸无辜,“我吃过,是真的。”

拿着红梅伞的人以一种缓慢的动作扶住了额头。

石奕武听了这话,原本石雕一样僵硬的眼珠子忽然转了起来,一点一点扭过来看她。

“你吃过天地同春?”石奕武忽然活了过来,扑过去便抓住她的手,“教我做!!”

“她哪里会做糕点。”她身后那人眯起了眼睛,两手环抱在胸前,嘲讽道,“若是会做,就不会天天起大早,准时上你这里来要刚出笼的青团吃,也不会派我去排长队,买那贵得要死的寻芳斋玫瑰酥了!”

“谁说我不会!常青你是在质疑我的厨艺吗!”

常青扬了扬眉毛:“是吗?为何从未见你做过?——连最简单的糯米团子都未见你捏上一个?”

“我只不过是不太会造型……”她嘟了嘴扭着衣角,忽然眼睛一亮,“如今有小师傅在这里,我跟他学还不成吗?说好了,你教我做青团,我便帮你做出真正的天地同春!”

常青把玩着手中精致耀眼的食盒。

那盒子不过成人的手掌大小,四面都镶嵌着贝壳,分别是麋鹿和仙鹤的图样,盒盖上镶着一轮圆月,月下盘绕的牡丹枝条间,一只身有卍字花样的雄鹿若隐若现。姬文珍说这是来自高丽的手工艺人的作品,倒是没有说错。常青打开盒盖,见鲜红丝绒衬底上绣着枝蔷薇。姬文珍还坐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解说着。

“这不是普通的贝壳,而是南海中吞吐雾气,可形成都市的蜃楼贝。这是取它最内层的壳,一片一片镶嵌而成的,价值连城。便是王爷府上,也未必有这样的好东西。”

常青砰地一声合上了盒盖,朝姬文珍扬了扬眉毛。

“姬老板这是何意……”他朝桌上其余的物件偏了偏头,眼睛里带着笑意,“在下却不明白了。”

“我家师弟蒙天香楼朱成碧掌柜照顾多日,这都是应该的。”

“在下要是没记错,寻芳斋在无夏开了也有五六年了吧?”常青放下漆盒,又取了一样雕着金蟾的砚台来把玩,“从未听说过姬老板师承何方,怎么会忽然多出来个师弟?”

“先师不愿扬名,宁愿隐居山野,也不许我们跟外人提起他的名号。我跟师弟俱是从小被他收养,教授手艺,朝夕相处,便如同亲生姐弟一般。我这次来也是腆着脸,想求朱掌柜和常公子帮我师弟一个忙。”

“什么忙?”

“我家师弟虽然已经成年,但心思单纯,如同孩童。朱掌柜的若有兴趣,愿意陪他玩玩,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教我家师弟真的做出什么天地同春来。”

“喔?”常青微笑起来,“这倒是有趣了。”

“我师傅哪里都好,但却坚信他总有一日,能做出真正的天地同春。明白人早就知道,乡野传说,做不得准。不然,为何梅生遇仙之后这几百年,从未有人做成?师傅上了年纪脑子糊涂,但小师弟年幼,居然也深信不疑。两人得空便钻研这天地同春的做法,也不知白白耗费了多少年的时光,却总是失败。”

“恕我多嘴,既然从未有人做成过天地同春,又如何知道这一次做出来的就不是正品?”

“常公子有所不知。”姬文珍叹了口气,“先师隐居之地,是苍梧山中一处枯了好几十年的河边,河上也正好有这么一座石桥,桥头雕的也是狮子,就跟那传说中一样。他便非说这桥下便是龙神居所。每年的惊蛰,他都带着奕武在桥上举行祭祀,将他做得最好的‘天地同春’点上引子,投下桥去。”

“这又是为何?”

“据说如果是真的天地同春,会凭空消失,且能唤出龙神。”

“结果呢?”

“结果?”姬文珍忽然冷笑起来,眼角皱纹毕露,“不过是一年又一年地浪费粮食罢了。”

她也意识到自己露出的狰狞,赶紧收了收:“如今师傅已经去世,小师弟又对这说法深信不疑,若不断了他的念想,恐怕他也会跟师傅一样,将一辈子的时间都消耗在这上头。现如今他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朱掌柜身上,也罢,就让朱掌柜随便编个法子,教我那师弟死了心,就是了。”

“如此说来,姬老板此次来访,竟然全然是为了师弟?”

“正是。”

常青持着一把扇子,将那扇面随意开合着:“今年的尝春会,恐怕还是由姬老板主持吧?往年都是在无夏城内举行,今年是否准备换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常公子的眼睛。”姬文珍掩口笑,“不过,公子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人说公子有六只眼,四只生在腰侧,可观阴阳,测天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常青将手中的扇子哗啦一声合上,站起了身:“既然如此,我便帮你跟朱掌柜说上一两句。不过,姬老板。”他停顿了一下,斜斜地睨着她,是居高临下的可怕眼神,“一个人若总是赢,恐怕也挺没意思的。”

姬文珍的掌心发凉,一点点渗出冷汗来,只觉得自己背地里所有谋划和心思,都叫眼前这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她心中的畏惧刚刚升起来,常青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朝一侧略偏了偏头,立刻朝她走过来,伸手在她手臂下一扶,将她整个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常公子?”

“嘘!”他面色严肃,掀开一侧的月白色窗帘,便将姬文珍给推了出去。外面是天香楼二楼的窗台,对面即可望见莲心塔。姬文珍朝楼下探了探头,立刻目眩,赶紧抱住窗棂上木雕的桃树不敢撒手。

“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否则被吞掉的话我可不管。”在给出这样莫名其妙的威胁之后,常青放下了窗帘,又将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在地上,一样样地踢到窗帘后面去。

刚收拾停当,门就被撞开了。朱成碧端了张红木小几,鼻尖上沾满了糯米粉,喜不自胜地跑了进来:“汤包,汤包,来尝尝!石奕武教我的青团,特地做给你吃的!”

小几上放有六只净白瓷碟,每一个上面都放有一只青团,这倒是不假。但全部青团都奇形怪状,指印明显,没有一只是浑圆的。更重要的是,每只上面都有一处牙痕崭新的缺口,露着内里的馅儿。

“……这果真是做给‘我——’吃的?”

“是啊。”

常青不说话,只盯着那缺口。

“我不先尝尝,怎么能知道好不好吃?”

常青叹口气,伸手接过那红木小几,朝旁边的桌子一靠。朱成碧蹦到桌上坐着,悬了两只脚在空中前后甩动,一边抓过那些青团便吃。转眼间,常青怀里便只剩下两只,朱成碧还要再拿,他迅速出手,将两只全都抓在手里,赶紧往嘴里塞了一个。

嗯……居然味道还不错……

他捏着剩下那只,就要往嘴里放,朱成碧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又叹了一口气,随手将团子朝侧面一扬。朱成碧立刻飞过来叼走了。

“你看看你这一脸。”朱成碧大嚼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洁癖本性,弯了手指去给她擦。手指下,她肌肤滑腻,犹如凝脂。他忽然间意识到,如此一来,两人便是视线相对,几乎呼吸相闻。他连耳尖都烧起来,心跳如鼓,狼狈地将手拿了下来:“咳,那个,天地同春做得怎么样了?”

“啊,说起来还挺奇怪的。”朱成碧一边嚼着一边含混地说,“石奕武做的,明明就是真正的天地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