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之双生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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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深夜的森林中奔逃,身后怪物紧紧追赶。

已是深秋,树林中弥漫着树脂和腐烂在枝头的果子的芳香,但这一切都无法盖过自他身后,朝他缓缓弥漫过来的脂粉香气。那香粉如此熟悉,是他曾亲手为她买来,又亲手为她涂上。

他两股战战,如今已经到了树林边缘,他拼尽力气,纵身一跃——

落地的时候,半只脚却踏入了虚空,只差半分,便要朝无尽的黑暗当中坠落下去。他吓得连连后退,忽然,黑暗中,射出了点点光芒。那是些细小的、不计其数的光点,散发着靛紫色的萤光。它们被落石所惊动,在水下四散逃离,却又撞亮了更多的光点。一层层由萤光组成的波浪沿着水面,朝着黑夜深处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这原是一处隐藏在山林深处的湖泊,犹如藏在匣内的璀璨宝珠,顷刻间叫人打开了匣盖,露出粼粼珠光。

瑶光海。

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陷入了短暂的失神。这等美景他只在书上读到过,但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感叹,便有一只冰冷的手如有吸盘般附上了他的后脑,指尖根根雪白,指甲还用凤仙花染成了红色。

“段郎,”随着它开口,腐烂的脂粉味道萦绕而至,“找得奴家好苦。”

他全身僵直,拼命想要闭上眼睛,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只得一寸寸地转过头去。

“你,你不是早就死了,我明明已经把你埋了!”

暴露在瑶光海的光芒之下的,依旧是他记忆中的美人脸,肌如凝脂,唇如樱桃,却只有半张。此刻朝他缓缓转过来的另外半张上面,腐烂发黑的肉块正在掉落。一只眼珠脱出了眼眶,左右晃动着。

他骇得手脚都冰凉了,想要逃走,却已经是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女人外表的怪物从前额纵裂开一条口子,一条鲜红的长舌从其中弹了出来,舌身上翻卷着层层利齿。

惨叫声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纪海茹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翻身坐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寻了件长袄披在肩上,便急忙撑开了窗。窗下是一层浮动的萤光,瑶光海正在用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轻柔拍打着浮鱼客栈的一侧。她没有听错。有人再一次惊动了瑶光海。

纪海茹迅速下了楼,自客栈一楼的柜台后面取出了一盏带灯罩的高枝双缠莲花灯,连鞋都没有顾上穿,便举着它走上了连接浮鱼和陆地的栈桥。

和往常一样,客栈里老迈的昆仑奴蜷缩在桥头,将满是白发的头枕在胳膊上。纪海茹经过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吃食,正在不安地嘟囔着:“还不够,远远不够。离熟还早得很……”

深夜的薄雾在林间蔓延,纪海茹举着灯,裹紧了身上的长袄,赤裸的脚趾陷在腐烂的树叶当中。她在一处明显的摔倒痕迹旁边停了一阵。判断着,这也应该是一只笨拙而且肥胖的野兽。因为它从泥潭中出来之后,直接逃往了瑶光海的方向。

她沿着泥水痕迹,走向了同样的方向。树木在她的两侧无声退却,她手中的灯光驱散了薄雾,将另一段瑶光海自黑暗之中拽了出来。有一个影子正立在湖水之中,搅动着水花。

吞咽和咀嚼的声音。腐烂的脂粉味道。纪海茹屏住了呼吸,将灯举得更高了些。那影子被她的灯光所惊动,猛地转过身来,长发上带着萤光的湖水飞溅,双臂挡在眼前。

一瞬间,她的耳边灌满了呼啸的风声,几乎让她摔掉了手中的灯,但她用尽力气将莲灯朝那影子高举。

风声在瞬间止歇了。

纪海茹再度睁眼的时候,齐腰深的湖水中站着个赤裸少女,有着跟她自己一模一样的晶莹大眼。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少女的耳朵,就像两只巴掌大小的蘑菇,边缘是胭脂一般的红色,正在沮丧地微微下垂。

纪海茹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八年了,你这是去了哪里,如今才回来?”她开口,声音里满是哽咽,却忽然一下破泣为笑,只顾着脱下身上的长袄,披在少女赤裸的肩上。

“快出来吧,水里凉!”

谭一鹭离开无夏城,沿着驿路进入苍梧山,是在三日之前。

起初还有商队可以载他一程。他这人相貌儒雅,待人谦和本分,很快便跟他们称兄道弟起来,连带着听了不少山间特有的乡野传闻。他仔细听着,尤其将其中提到瑶光海的部分牢牢记了下来。

瑶光海是苍梧山中最大的湖泊,瑶光海上的浮鱼客栈,有着方圆百里最漂亮的老板娘。浮鱼客栈的虹鳟鱼汤是天底下最好喝的,这样寒冷的夜晚,如果能喝上一碗,便是皇帝老儿叫我去坐他的宝座,我也不去。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行商补充。

谭一鹭跟他们一起哄笑起来。

“若在下叫大家说得心动,现在便想去寻那浮鱼客栈呢?可有人愿意带路?”

奇怪的是,这些粗豪的汉子们几乎在同时沉默了下来。“若是之前,我们回无夏的途中,无论如何也是要去一趟浮鱼的,”老行商嗫嚅,“可如今……”

他在行商们的眼中读到了重重惧怕,但这仍不足以阻挡他继续前行。离了商队之后,他按照行商们的描述,离开大路,转而沿着苍梧山的山脊走了足足两日,才终究叫他寻到了瑶光海。

若那些行商所言非虚,这瑶光海的湖水到了夜间,受到剧烈搅动,便会开始发光。有时甚至整个湖面,都会铺满细小的萤光。这是因为湖中生有一种独特的细藻。它们终日浮游,白日里吞吃了阳光,在夜间吐出来,等光亮熄灭的时候,它们的生命也会随之终止。

而浮鱼客栈,就在这会发出萤光的湖面之上,随波逐流。它靠着八根鲜红的长绳固定在岸边,那原本是一艘双桅的木船,经过改装,在甲板之上又加盖了三层小楼,临瑶光海的一面俱是雕花的木窗。飞檐下面鲤鱼含珠形状的风铃正在风中打转。

几乎就在同时,投影在瑶光海中的云影发生了变化。谭一鹭皱起眉头。苍梧山的气候总是变化多端,难保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冰雹和暴雨,他迅速地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山风猎猎,沉甸甸的背篓在他身后颠着。他转念一想,将背篓解下来抱在胸前。

这举动非常明智,因为下一个瞬间,豆大的雨点便追着他的脚后跟砸了下来。他用袖子遮着背篓,跑上了栈桥。一个皮肤黝黑的昆仑老奴站在甲板上。雨点同样也砸在了他的身上,但他浑然不觉。

他望着谭一鹭狼狈地朝自己跑过来,嘴角咧开。谭一鹭顾不上跟他寒暄,只拖着背篓,急着去掀客栈门口垂下的棉布门帘。

“还差五个。现在还不熟。”

谭一鹭猛地回头。门帘外是那昆仑老奴意味深长的笑容。谭一鹭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全身黝黑的老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进一步回想下去。不准备再继续深究,只转身便进了浮鱼。

客栈内光线昏暗,跟无夏城内大多数客栈一样,一楼是兼供吃食的厅堂,摆了几张八仙桌,中央的方形火塘里烧着明亮的炭火。谭一鹭刚进去,首先跳入眼帘的便是地上那团明红的火焰,他一转眼,只见角落中一张凶恶的兽脸,怒目圆睁,双眼通红。

谭一鹭心中一惊,伸手便去取藏在背篓里的乌鹫刀,眼睛却已经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再看时,坐在角落里的,只是个梳着双髻的少女,着石榴红对襟短袄,杏黄色百鸟翎裙。那件短袄的双袖都绣的是缠枝芙蓉牡丹,却偏偏在当胸绣了张凶兽饕餮的脸,兽眼处镶着一对鸽血红的宝石,湛湛生光。此刻她已经移开了打量谭一鹭的目光,正跟身边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低了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者带着笑望着她,眼神中三分懒散,却有七分温柔。

他松了口气,缓缓放开了刀柄,掌心中竟微微出汗。一回头,一个盘腿坐在火塘旁边的光头大汉正挑衅地盯着他,左手若有若无地摸着腰间一柄弯刀。

谭一鹭心中叫苦,赶紧高举双手,抱着他的背篓就想坐到火塘边去。

“嗯?”光头大汉的眉毛竖了起来,将弯刀缓缓抽出,刀背朝前,朝他当胸一送。谭一鹭瞬间明白,这火眼看不是白烤的。他从袖子里摸出十几文来,摆在那刀身上。那刀抖了抖,却只是不撤。

他哭丧着脸,将剩下的十几文慢吞吞地攥在手心里,朝刀身上闭眼一放。大汉这才满意地转过刀身,朝火塘对面点了点下巴:“喏。”

谭一鹭如得大赦,赶紧搬了背篓坐过去,将篓里之物一样样货取出来摆在火塘旁边的地上晾晒。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行商身份,这一路跟山民换了不少山货,甚至几朵罕见的天白花菇,足有碗口那么大,雪白耀眼,叫他珍惜地放在了中央。火塘的温度一烤,顿时鲜香四溢。

那个梳双髻的小姑娘遥遥地“咦”了一声,自语道:“好香的花菇”。

谭一鹭低了头,就当没有听见。无风,火塘里的火苗却忽然蹿了蹿,再平静下来时,那娇媚的少女声音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带着笑缓慢重复:“好香……”

谭一鹭硬着头皮回头,只见她一双大眼映着火光,便如融化的黄金。随之而来浓郁的芙蓉熏香甚至盖过了花菇的香味。他只得拱手:“见过朱掌柜。”

小姑娘朝一侧歪了歪头:“你认得我?”

“这世上统共就一座天香楼,无夏城中哪个不晓得朱成碧掌柜?”他语调轻松,半是说笑,“朱掌柜厨艺之精,当世罕见。上个月的芙蓉焰,小人蒙朋友相邀,有幸尝过那么一勺,至今犹有余味。那边那位,想必便是常青公子了。”

“我瞧你却面生得很?”

谭一鹭失笑:“谭某一个小小的行脚商人,朱掌柜的哪里能记得?”

“行脚商人?”常青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背篓旁边,低着头似笑非笑,“带刀的却是少见。”

“带着防身罢了。”谭一鹭叹一口气,将那朵天白花菇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二位想必也知道,最近这苍梧山中,不算太平。无夏城里,这一朵花菇,要卖到五十文了。倒是二位,凑的是什么热闹?”

“跟你一样。”朱成碧蹲在一旁回答。她早将他摆在地上的山货嗅了个七七八八,此刻点头道,“不错不错。唯有这苍梧山顶的花菇,叫夜间的寒冷冻裂了,又在第二日晴朗的阳光中愈合,如此重复上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十朵之中方能成上这一朵天白。不过,却依旧不是我想要的。”

“连朱掌柜都想要的,必定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奇珍了?”他恭维道。“却是何物?”

朱成碧注视他良久,忽然露出虎牙,莞尔一笑:“来早了!没想到等了那么久,却还是不够成熟。”她两手一拍,站了起来,“罢了!再呆一个晚上便回去罢。”

此刻,从楼上飘下来一阵笑声,犹如银铃相击。

“怎么,姑娘这便要走?不再多住些时日了?”

带着笑从通往二楼客房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正是浮鱼客栈的老板娘纪海茹。

纪老板娘一身素色,挽的是少妇的发髻。弯着对细细的柳叶眉,明眸流转时,却有十分的风情。

照那些行商的说法,八年前,她的双胞胎妹妹纪海蓉,眼看就要出嫁,却不知怎地溺死在了瑶光海里。纪老爷子悲伤过度,也跟着一起去了,将浮鱼留给了她一个弱女子。那时纪海茹不过只有十八岁。却拿出了男子一般的气魄,自梳了头发,立下誓言终生不嫁,继承了客栈。浮鱼从此便靠她跟一个昆仑老奴撑着,居然没有倒闭,生意反而越发红火,光凭这点,眼前这年轻的老板娘便不容小觑。

眼下她柔若无骨地靠在栏杆上,朝楼下的诸位甩了甩手绢:“可巧我正跟这位渊玄道长说,虽然确实并非我邀请他前来,但他既然都来了,便当替我看一看这浮鱼的风水,他告诉我,浮鱼的风水可是再好不过了,姑娘不再多住几日吗?”

谭一鹭这才注意到,在纪海茹后面还跟了个花白头发的道士,看起来倒也仙风道骨,只可惜前襟却油腻腻的,像是吃完了鸡腿之后,随手便往上抹的结果。

这道士一边下楼,一边忧心忡忡地说:“这风水是好,但也难敌妖鱼作孽啊!这瑶光海中便有吃人的妖鱼,那请我来此的人说得千真万确,说不定,此刻便在浮鱼客栈附近!”

此话一出,厅堂里的客人们都静默了。纪海茹用手绢拍着胸口:“哎呀呀,吓死咯!既是如此,便请道长捉妖如何?”她眼珠转了转,“不过,道长若能捉到,自当有谢礼,若是捉不到妖鱼,可得替我广而告之。否则我这浮鱼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那道士正待开口,一个锦衣的公子哥裹着雨点闯进了客栈,一叠声地喊着阿茹。纪海茹抬了抬眼:“柳公子?这么大的雨,你这是——”

这姓柳的公子原本装束精致,此刻却有些狼狈,半边身子都湿淋淋的,但他毫不在意,朝前走了几步,满面欢喜:“还不是为了过来见你?”

他这一走,露出原本躲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却是个单薄的女子,眼下乌青,瘦得两颊都凹了下去。她手中拿着把油纸伞,不知为何,湿得比那公子还要厉害,浑身的水都在往下滴着。

纪海茹赶紧从楼上下来:“柳夫人?我的九娘哎,你也来了?这如何使得,一会儿又要咳起来了,赶紧在火边烤烤!”

那女子只是不动,拿眼睛去望柳公子。

“你还是赶紧去烤火。”柳公子连忙摆手,“省得一会儿烧起来又来缠我。”

九娘得了这话,哆嗦着凑去火塘旁边。谭一鹭挪开了背篓,好叫她能坐下。柳仲仙立刻凑去纪海茹旁边,将一个层层包裹的小纸袋从怀里取了出来:“阿茹,我一收到你的信——”

“嗯?”纪海茹一拖长声音,他立刻改口。

“不,不是,是我自己相思如焚,一刻也不能耽搁,特地给你送无夏城里春熙楼新出的甜嘴儿来。我知你最爱吃这个。”

纪海茹朝纸袋里扫了一眼,道:“我近日胃口不太好,这蜜渍乌梅还是给了九娘吧。”

柳公子连续遭到拒绝,面上有些发僵。纪海茹便靠过去,将手绢下的两根手指在他腕上一抹,他的骨头又有些轻了起来,笑眯眯地过去蹲在九娘旁边,将纸袋扔给她。

“吃吗?”

火塘光芒照耀下,纸袋中的乌梅干瘪,颜色犹如凝固的鲜血。

九娘一低头,竟然捂住嘴,跑到床边干呕起来,柳仲仙不慌不忙地蹲在原地,将那纸袋重新捡了起来,一点点地包好。此刻他身边只剩谭一鹭跟那光头汉子,便再不肯掩饰面上的嫌恶表情。谭一鹭在旁边,瞧了个一清二楚。

正在这时,九娘却指着窗外的瑶光海喊起来:

“妖怪!水里面有妖怪!”

她只喊了这一声便昏过去了。柳公子好歹还有些为人丈夫的自觉,赶过去接住了她,谭一鹭一听到她喊,拔腿便朝窗户跑,那光头汉子跟他几乎同时到了窗边。两人抬头望去,暮色中一片茫茫水面,却不知妖兽何在。此时忽觉有人踩上了自己肩膀,头顶有衣袖作响,那人朝空中一个飞纵,落向水面,竟然稳稳地站住了。

却是渊玄道长。

水花四溅,波浪翻动,隐约可见真的有一条鱼尾上下翻卷,跟道士斗成一团。

天香楼的那两人此刻也不慌不忙地朝窗边踱了过来。谭一鹭只听得他俩低声交谈。

“水底下必事先埋有木桩,呆会儿他还会抓条鱼回来,说那便是鱼妖。”

“嘘!”常青的声调里带着笑意,“你若不肯好好看戏,岂不是枉费道长一场辛苦。”

这边话音未落,渊玄便自水面上又平平地掠了回来,手里拎了只金红鳞片的虹鳟鱼:“这便是那妖鱼了。它夜晚能化人形,专门吸人精气,最近瑶光海旁边常有山民无故失踪,便是它做的了。”

天香楼的两人都笑而不语。那光头的汉子却信以为真,一面翻检着那鱼,嘴里啧啧有声。纪海茹的脸色不太好,她说请这神棍道人捕妖,原是想要激他一下,没想到对方有备而来。但她见多识广,经验老到,很快便调整了脸色,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却是我不识泰山,没瞧出道长果真身怀绝技!黎伯?过来将这鱼收拾收拾,今晚给大家做汤喝!”

谭一鹭早听说浮鱼的虹鳟鱼汤相当有名,因此心中存了些期待。那昆仑老奴不一会儿便做得了鱼汤,用一只粗砺的青花大碗盛了上来,纪海茹又给在场的人,连同那终于悠悠醒来的九娘,都各自分了一小碗。但见汤色雪白,肉质鲜嫩,除了一把粗盐外,并无别的调料,只浮了两三颗碧绿的香葱。谭一鹭尝了一口,并没觉得特别,但他本就不擅品菜,却知道朱成碧是出了名的刁钻舌头,一般的吃食根本就懒得动筷。因此朝她笑道:“朱掌柜的以为如何?”

“这个嘛……”她将筷子尖在汤里搅了搅,滴在舌头中央,“略烫了些……”她正待要继续说下去,那光头的汉子却沿着二楼的楼梯冲了下来。

“别喝了!”光头大喊。他额上满是冷汗,肩膀微微颤抖,眼中俱是惊惶不定。

“还喝!那道士已经叫妖鱼给杀了!”

谭一鹭在渊玄的尸体一侧蹲了下来。

此刻他终于知道,为何光头这样的粗汉,也能被吓成那个样子,而他又为何要强调是“妖鱼”所为。浮鱼的二楼是成排的客房,渊玄没有死在房内,却是靠在正对着自己房间的走道上,保持着朝前伸出一只手的姿势。谭一鹭赶到的时候,那只手已经干瘪了,手背上密密麻麻,尽是些成对儿的褐色蘑菇。

谭一鹭掀开渊玄的衣服,确认他全身都被这种诡异的蘑菇所覆盖。他甚至还挑起了一片蘑菇,它牢牢地附着在皮肤上,无法轻易被摘下来。就在他做这些的时候,渊玄的脸还在继续干瘪下去,而新的蘑菇正从他的两颊地冒出。

一个惊恐万状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

干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柳仲仙哆嗦着问:“这,这是为何?”

“不知。”谭一鹭站起来,干脆利落地回答,“柳公子,还请你替我们照看一楼的女眷,别让她们上楼来受了惊吓。”

柳仲仙下楼去了,旁边的光头还在跟常青絮絮叨叨地讲着:“我本是想让这道士教我功夫的,可他不肯,只推说要回房梳洗,谁知道他忽然撞在门上就退了出来,一面喊着什么都是他的错,一面将怀里的银票拿出来乱撒。我还以为他发了失心疯,岂不正是我捡银票的好机会?谁知道他倒在地上,便成了这个样子。”

“他喊了些什么110">光头想了想,捏着嗓子学起来:“是我错!我不知你病得如此严重,只说多拖得几日,可以多赚些银两——都拿去,都拿去!”

他声音嘶哑,却将那惊惶绝望学了个七八分,叫人毛骨悚然。

“难道不是,这道士杀了妖鱼,如今湖内还有同伙,找他报仇来了?”

“却也未必。”谭一鹭插话道,“可没有人能够证明你所说的一切。这些银票,也完全可能是你杀死他之后再布置的,然后再将一切都推给妖鱼。”

光头愣了一下,然后爆发起来:“奶奶的,你刚才说爷爷什么?”他抓起身侧的腰刀,立时便要抽将出来,常青在旁边长叹一声:“别打了。他额头上有遭啃噬痕迹,伤口虽小,但足以致命。更何况房间地板上有湿漉漉的水渍——是妖兽所为。”

此话一出,他们三个同时听见了细小的啃噬声,犹如有细小的牙齿,在坚持不懈地啃咬着他们脚下的船板,一时间,却无法分辨究竟是从何处传来。

光头最先忍耐不住,拔腿就跑:“奶奶的,这鬼客栈爷爷不呆了!”

谭一鹭跟常青追了过去。厅里的女眷们围着桌子,柳仲仙正在纪海茹身边温言细语地安慰着,见光头跑下楼来,站起来问:“刚才那啃噬声,却是何物?”

光头充耳不闻,只朝门口扑去,那叫做黎伯的昆仑奴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伸着两只手臂就要拦住他,却被他掀到一边。眼看他推了门,掀开门帘就要往外冲。一脚却踏在了空中。

“小心!”黎伯喊着,一把抓住他的背心,竟如同拎一只小鸡一般,将他拽了回来。光头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跟厅里所有的人一起,望着门外。

竟是黑黝黝一片湖面,无边无际。整座浮鱼客栈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离了栈桥,在瑶光海中浮沉。

“怎会!”纪海茹冲了上来,伸手去摸门外一侧固定的红绳,可握在她手中的只剩红绳的一截,她脚下不稳,差点摔在地上。

“这是被人用利器削断的。”

光头惊觉到众人的注视,大声嚷嚷起来:“还在怀疑我?若是我做的,怎么会将自己也一并困在这有妖鱼的船上?”

“或许你还另有所图,那道士虽为妖兽所杀,也无法完全洗清你的嫌疑。”

光头咬牙切齿:“总之,此事与我无关,今晚谁也不要来烦爷爷,否则刀可不长眼睛!”

谭一鹭望着他跑上楼去,随即传来摔门声。常青之前站得远,等到此刻,才慢条斯理地朝他踱了过来。

“不是他。”他低声说。

“自然不是。这家伙外强中干,真要杀人,也绝想不到这样诡异的法子。”

“既是如此,谭兄又为何要激他?”

“他太吵了。”谭一鹭转身要走,常青却继续说着:“这里有刀能割断绳索的,也不止光头一人。”

他失笑。“原来常公子在怀疑在下?”

“无夏城中,认得我的人并不少。”常青面上一点笑意也无,“但见过朱姑娘的,总共不到一二十人,且都叫那芙蓉熏香搅浑了记忆,无法回忆起她的确切相貌。而你,你一眼便认出了她,这是其一。其二,作为一名进山收香菇的行商,眼见同伴离奇死亡,不担心自己的货物,反倒头头是道分析起案情来,常某再驽钝,也该有所察觉。”

谭一鹭伸手入怀,却叫他死死按住了。

“我说得可对,羿师大人?”

他俩同时低头,谭一鹭握在手中,尚未掏出来的,是一枚写着羿字的乌木腰牌。

“但凡巡猎司内的羿师,没有我跟掌柜的不熟悉的,但谭兄却真是面生得很,想必是琅琊王麾下的暗羿了?”

“公子果真明察秋毫……”谭一鹭点了点头,“我却也知道,天香楼的常青公子,有一只可以妙笔生花的神笔,兼有白泽精怪图在手,可瞬间唤出上千种妖兽。如今我们一起被困在此,何不画一道桥梁出来,好让大家回到岸边?”

没想到的是,对方露出了尴尬之色:“这个……”

“他的笔叫我玩儿坏了,眼下耳鼠尽都冬眠了,寻不到可供修补的毛。”朱成碧的声音从桌边含糊地传来。她坐在桌上,翘着条腿,嘴里叼着筷子。“你们不吃吗?这鱼汤好不容易凉到这个最佳温度,再凉些就不好吃了。”她见剩下的人都望着她,不解地问。

“既是如此,只好明早再做打算了。”谭一鹭将乌鹫刀握在手里,“今晚我就歇在大堂吧,各位安心。”

那天夜里,谭一鹭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独自躺在单薄的木板上,在瑶光海上随波漂浮。湖面上挤挤挨挨,尽是骷髅,正在一点点啃食着他身下的木板。每当风起,那些骷髅都会彼此碰撞,下颌骨颤抖着,玲玲作响。

惊醒时,窗外的鲤鱼形状的风铃还在响着。瑶光海中荧光汹涌,照得他面前一张黝黑脸庞犹如鬼怪般狰狞。谭一鹭吓了一跳,将乌鹫刀举在胸前,才认出是那叫做黎伯的昆仑老奴。

还差四个。那老奴低下头,朝他喃喃。还差四个才会熟。

再惊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客栈周遭的景象渐渐显露出来,日光中一片波光粼粼,离岸怕没有十几里。人们陆陆续续地下了楼,神色间多少都有些疲惫。纪海茹更是面露愁容,少了平日欢声笑语的样子,眼角竟也显露出皱纹来。柳仲仙得了这个机会,绕着她大献殷勤,再次拿出了那包蜜渍乌梅。这次纪海茹没有拒绝,将纸包抓在手里只是发愣。九娘缩在一旁角落里,用袖子掩着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家相公。

谭一鹭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发现唯独缺了光头。

那头脑简单的家伙昨日叫他一吓,不会不敢出房门了吧?谭一鹭正在揣摩,黎伯却出现了,他胳膊上挎了个食盒,站在堂中,浑身筛糠一般地抖着。

“咋了?你倒是说话啊?”

他对纪海茹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粥碗一个接一个地捧出来放在桌上。手抖得粥都叫他洒了一半。谭一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黎伯抬眼望见是他,便咧嘴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头来。

只差三个了。

谭一鹭脑子里嗡地一声,拔腿便朝楼上冲去,却在光头的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其余人跟在他后面,只见房门大开,屋内空空如也,只有同样湿漉漉的痕迹,沿着走廊一路拖了下去。谭一鹭将乌鹫刀拔了出来,小心地沿着那痕迹开始搜寻。

楼板上原有一处暗门,水渍到了暗门里,便消失了踪迹。谭一鹭朝暗门里望了望,只觉得水汽翻涌,另有一股酒曲暗暗发酵的酸味。问过纪海茹,才知这里原本是船上的舱室,浮鱼建成后,便用来做储藏用,放的都是些酒坛、腌菜、醋坛之类。他又跟她要了火折子来,朝里面扔了一个。火折子掉在中央,照亮了周围,果然尽是些大大小小的坛子,随着火光跳动,将影子投在四面墙上。

“那是谁?”柳仲仙眼尖,率先叫起来。

谭一鹭随之也望见,一人倒在酒坛之间,双臂交叉掩面,大刀落在身旁,双脚还在动弹。正是那光头。

“他还活着!”谭一鹭心中大喜。

此刻,光头身后的墙上却缓缓升起来另一个庞大的影子,似人非人。

谭一鹭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明明是鱼形,却在身体两侧长出了属于少女的雪白的手脚,此刻正用那人形的手脚在酒坛之间爬行着。圆鼓鼓的鱼眼两侧,各生了一只蘑菇形状的耳朵,从边缘起有一半都是胭脂红色。它甩了甩尾巴,一侧的酒坛上顿时出现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师弟,师弟!”光头在一旁颠三倒四地喊着,“我不该诬你偷牛,我只是害怕师傅会将他的绝活儿传给你!但我真不知道你会病死在狱中……”

眼看那怪物越来越近,谭一鹭大急:“快跑!它根本不是你师弟——”

这一声惊动了那怪物。它原本已经裂开了前额,伸出一条两尺多长的鲜红舌头来,要舔光头,被谭一鹭一吓,收回了舌头,却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刹那间,谭一鹭只觉得呼吸困难,视野边缘所及,全都微微变形,双耳中嗡嗡作响。此刻站在储藏室内的,再不是那相貌可怖的怪鱼,而是那个披散着如鸦长发的人,一双桃花眼,正朝他微微地笑着。

却是琅琊王。

谭一鹭只觉得冷汗涔涔,视线却像是胶着在那人身上一般,他眼睁睁地看着王爷雪白的前额从中裂开,带利齿的舌头朝自己卷来,仍无法移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