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二)

“浮士德、梅菲斯特上。”

有人敲门?进来吧!谁又来打扰我?

是我。

你得说三遍(“说三遍”:与魔鬼交往的先决条件之一,浮士德果然照办。)。

那么,进来吧!

干脆奉劝你,也像我这样穿戴,你品尝人生滋味才能自由自在。

我穿任何衣服,都感到局促人生的痛苦。让我一味玩耍,我未免太老,但要我清心寡欲,我又太年轻。这世界还能给予我什么呢?你应当安贫守命!应当安贫守命!这永久的歌曲响在每人耳旁,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每个时辰都在沙哑地(“沙哑地”:指古老钟楼的钟声沙哑地报告生命缩短而一事无成。)向我们歌唱。每天早晨醒来,我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几乎泪流满脸,眼见这一天悠悠忽忽,又将一事无成,一事无成,连每种兴致的预期都会为任性的吹求所消磨,活跃胸臆的创造精神倒为千百种人生蠢态(“人生蠢态”:现实的丑恶面妨碍高级想象力的自由创造,反过来还扮出怪相来观看创造精神。)所耽搁。黑夜降临,还必须惴惴不安地躺在床榻上;那时也不会给我送来什么安宁,倒是一些狂乱的噩梦使我胆战心惊。住在我胸中的神可以深深激动我的内心;它凌驾我的全部力量,却动摇不了外界的任何事情。因此,生存对我只是一种负担,我宁死而厌生。

可死亡绝不是受欢迎的客人(“死亡绝不是受欢迎的客人”:暗讽浮士德在复活节前夕意图自杀而未遂。下文“有人在那个晚上并没有饮尽那杯棕色的汁液”,亦指此。)。

哦,在凯旋的荣耀中戴上染血的桂冠而死去的人,在疾速的狂舞之后死在一个少女怀抱里的人,都有福了!我前几天在崇高精灵的力量面前销魂失魄,要是就此离世,那该多好!

可某人在那个晚上并没有饮尽那杯棕色的汤药!

看来,刺探隐私正是你的嗜好。

我并非全知;但我的确知道很不少。

“(隐身)”

悲哉!悲哉!

你用粗拳

摧毁了

这美丽的世界;

它倾覆,它瓦解!

一位半神将它砸坏!

我们把废墟

打扫干净

并为失去的美

而伤怀。

强有力的

地之子啊,

快把它

在你的胸中

重建得更气派!

光明磊落地

开始

新的人生历程吧,

让新的歌曲

响彻世界!

这些小家伙,都是我的随从。听吧,它们劝人享乐和行动,说得多么老练啊!它们诱导你走向广阔的世界,摆脱使人神倦血枯的孤独。别再玩弄你的忧伤吧,它将像兀鹰(“兀鹰”:宙斯为了惩罚普罗米修斯给人类以火,将他锁在高加索的悬崖上,并派一只兀鹰每天早晨去啄食他重新长起来的心肝。)一样啄噬你的生命!最坏的交游也会让你觉得,你是一个合群的人。可这并不是说,要你去同流合污。我算不得什么伟人;但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经历一番人生,我倒乐于马上听你吩咐。我是你的同伙,如果你觉得合式,当你的仆人,当你的奴隶也未尝不可!

那么我向你回报又该怎么说?

你想回报,时间有的是。

不,不!魔鬼是个利己主义者,不会平白去做于别人有益的事。请把条件说明白!这样一个仆人会把危险带进屋里来。

我愿今生负责为你服役,奉行你的任何指示,决不偷懒;待到来世,我们相遇,你也应当对我如此这般(“你也应当对我如此这般”:表面上,梅菲斯特提的条件是公平的;实际上,同浮士德在“今生”的若干岁月相比,永恒的“来世”当然有利于梅菲斯特。但是,浮士德渴望享受“今生”,接着却说:“我才不管什么来世不来世。”)。

什么来世不来世,我才不关心;一旦你把这个世界砸成废墟,另一个就会应运而生。从这个世界才流得出我的欢欣,是这个太阳才照临到我的苦闷;一旦我同它们分开了,任何事情爱怎么发生就怎么发生。将来人们是爱还是恨,那个星球上还有没有高下之分,我可再也不想去打听。

在这个意义上,你不妨冒冒险。签个契约吧!这几天你尽可高高兴兴,领略一下我的法术,我要让你见人之所未见。

你这可怜的魔鬼又会给人什么——一个人的精神在高尚奋发之际,又几曾被你们这些家伙理解过?你可有让人吃不饱的食品(“让人吃不饱的食品”:指纯粹的眼前享受。这些享受由于随之使人感到幻灭,故须接二连三地串联起来,才能通过新的感官陶醉而将增长的嫌恶扼制住。它们可以概括地称为一种本来可食、但已从中腐烂的水果。因此浮士德问梅菲斯特,能否为他提供这样一种享乐生涯,使他不再有所醒悟,从而摆脱自我折磨的思维。)?你可有像水银一样不停地从你手中流走的赤金?可有一场从来赢不了的赌博?可有一个在我的怀里山盟海誓、同时向邻人频送秋波的情人?可有美妙极乐像流星一样消逝的荣誉?让我看看什么果实还没有采摘就腐烂了(“让我看看什么果实还没有采摘就腐烂了”:梅菲斯特在上句说,“我要让你见人之所未见”,浮士德于是回答了这一段。关于这句话的意思,有过一些不同的解释。一说浮士德嘲笑梅菲斯特只拿得出腐烂的东西;二说浮士德觉得梅菲斯特的诺言不过是开玩笑,故以玩笑对之;三说浮士德认为,梅菲斯特如拿不出任何对于“高尚奋发”的人具有真正价值的东西,也不妨为他提供一些眼前的享受,即“让人吃不饱的食品”,等等。),看看什么树木每天重新发青!

这样一张订单吓我不倒,我正可以拿这些财宝来为你效劳。可是,好朋友,我们把安静当作美餐品尝的时辰也快到了。

如果我安静下来,游手好闲,虚度时光,那就让我马上完蛋!如果你能谄媚我,诳骗我,使我自得其乐,如果你能用享乐把我哄弄(“用享乐把我哄弄”:表面上是二人赌赛的条件,其实在理解上存在着分歧。梅菲斯特把它理解为一个人为“肤浅的胡闹”而抛弃其人类使命的那种享乐。但是,浮士德却严肃地认为,这是痛苦的生存辩证法,是魔鬼要的价,也正是他本人所期待、所乐于享受而一开始就看透了的。浮士德愿意尽可能全面地体验这种悲剧性的享受,是因为他意识到,这种辩证的“销魂境界”尽管为梅菲斯特加以夸张,却从不足以使他迷惑,以致不认识这种辩证法所包含的悲剧,也就是说,被魔鬼“用享乐哄弄”。浮士德把重点放在“哄弄”二字上,足见他十分怀疑瓦格纳的庸俗的乐观主义。)——那就算我的末日来临!我争这个输赢!

一言为定!

奉陪到底(“一言为定!”“奉陪到底!”:梅菲斯特按照风俗伸出手来说“一言为定!”浮士德随即伸手相握,同时说“奉陪到底!”表示协议业已达成。)!如果我对某个瞬间说: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呀(“如果我对某个瞬间说: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呀!”:浮士德充满自信地说这句话,把那个获得最高满足的瞬间视作他追求幸福的无限能力的象征。浮士德和梅菲斯特的赌博,具体落实到这句话上。读者将在本剧第二部结尾再次听到它,参阅该部前面注释。)!那么你就可以把我铐起来,我心甘情愿走向毁灭!那么,就让丧钟敲响,让你解除职务,让时钟停止,指针下垂(“指针下垂”:时钟机件损坏后,两个指针垂直下落到六点上。),让我的时辰就此完结!

好好考虑一下!免得我们忘记。

对此你有充分的权利;我也决非胆大妄为。一旦我停止奋斗,我就成了奴隶,不管是你的,还是谁的,都无所谓。

今天在新进博士授衔宴会上,我将立即尽责做好你的仆役。只是有一桩!——无论如何,我恳求你为我写上几行。

你这个书呆子还要什么字据?难道你不认识一诺千金的大丈夫?我说过的话永远支配着我的余生,难道这还不成?世界并没有停滞在所有河流里,一个诺言又岂能将我拘禁?但是,这个偏见既已深入人心,谁又可能将它摆脱?胸怀纯洁讲信义的人有福了,任何牺牲都不会使他悔约!只有一张羊皮纸,写上字并盖上蜡印,才是人人望而却步的鬼影。文字一经写出便已死去,封蜡和皮纸(“封蜡和皮纸”:封上蜡印的羊皮文书要比实际上真实的意见更受到信任。)则掌握了权柄。——你这恶灵向我要什么呢?青铜、大理石、羊皮还是纸张?要我用刻刀、凿子还是鹅毛管?随你的便,我都照办。

你又何必夸夸其谈,说上这么一大摊?其实,任何一张纸片儿都行,还得用一滴血签上你的大名。

如果这样能使你心满意足,也不妨把表面文章做做(“把表面文章做做”:原文为“装装怪相”。)。

血可是一种十分稀有的液体(“血……”:据古老传说,血有魔力。梅菲斯特要求浮士德在协议上用血签字,浮士德认为是“表面文章”,但仍照办了,从此便为梅菲斯特所掌握。)。

别担心我把盟约毁弃!我所全力以赴的,正是我答应要做的。我曾经自视甚高;其实跟你差不离。伟大的精灵蔑视过我,大自然又给我吃闭门羹。思维的线索已经纷乱,我久已厌弃一切学问。让炽烈的情欲从我们的官能深处熄掉吧!让每个奇迹带着未穿透的魔术外壳立即发生!让我们投身到时间的澎湃,投身到事变的翻滚!任苦与乐、成与败尽可能相互交替;君子唯有自强不息。

浮士德和梅菲斯特签约

没有给你订过什么目标和尺度。你到处可以随心所欲,开溜时也不妨顺手牵羊,无论你欢喜什么,都能如愿以偿。尽管动手吧,不要害羞!

你听着:问题不在于作乐寻欢。我愿为之献身的,是销魂的境界,是最痛苦的赏玩,是被迷恋的憎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厌烦。我的心胸既已为求知欲所控,今后将不会拒绝任何苦痛,凡是属于人性的一切,我将在我的内心独自享用,并以我的心神掌握至高至深的道理,在我的胸中积累全人类的祸福休戚,于是我的小我将扩大成为它的大我,最后将像这个大我一样一败涂地!

哦,我把这份粗粮啃了几千年,请相信我,从摇篮到棺架,没有人消化得了这块老面!请相信我们中间的一个:这个整体只是为神而设!他住在永恒的光华之中,却将我们投进了黑暗,只让你们去享用昼与夜。

可我愿意(“可我愿意”:浮士德说他愿意获得一切,在梅菲斯特听来,是荒谬的;只有驰骋八极的诗人想象力才能创造出这样一个超人,但即使这样一个人也招致梅菲斯特在下文的嘲讽。)!

说得真动听!只是我担心一宗:时光有限而技艺无穷。我奉劝您,何妨向人请教。最好同一位诗人结交,让这位先生驰骋想象力,把所有高贵品质都堆上您光荣的头顶:如狮子的勇敢,公鹿的奋迅,意大利人的热血,北欧人的耐久。让他为您找到窍门,把慷慨和狡狯结合起来,以热烈的青春冲动按计划去寻花问柳。这样一位先生,我也愿意识荆:打算把他称为“小宇宙先生”。

如果不能获得全心全意追求的人类冠冕,我又算得是什么?

你是什么——终归会是什么。且戴上用无数鬈发编成的假发,穿上高靴和衬鞋,你是什么——终归还是什么。

我觉得,我枉然将人类所有精神财富聚到自己身上,待我终于坐了下来,从我内心并没流出什么新的力量;我并没有高出毫发,离无限也并不更近一拃。

我的好主人,您看事情简直跟常人没有两样;趁生之乐趣尚未飞逝,我们动手以敏捷为上。岂有此理!你的手和脚,还有脑袋和屁——固然都是你的;可我新近享用的一切(“我新近享用的一切”:指身外之物。一个人的财产远远超出了他的肉体,因此,不仅他从内心涌出的一切,即使他从外界得以享用的一切,也都可以提高他的生活享受。),难道因此就不是我的?我付得起六匹马的价钱,它们的力气难道不是我的?我驱策前进,威风凛凛,好像长了二十四条腿。咱们振作起来,别瞻前顾后,笔直一起冲向人间去!我告诉你:一个徒事思辨的可怜虫有如一头牲口,在枯槁的荒原上,被一个恶灵牵着兜圈子,却不知周围尽是绿油油的草地。

我们怎样开始呢?

我们马上就走。这是怎样一种殉道的场所?让自己腻味,也让学生腻味,这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把它交给大腹便便的邻人(“大腹便便的邻人”:大腹便便是当时的风尚。指趣味千篇一律的人们。)吧!何苦去打这没有穗粒的稻草?你满腹经纶,却不敢去把学生教。——我刚听见走廊上来了一个!

我现在可不能见他。

可怜的孩子等了很久,他不应当怏然而去。请把你的斗篷和便帽借我一用!这套伪装对我倒挺合式。“(改装)”好,现在让我也来开开心!我只需要一刻钟;你乘此准备一下这美妙的旅行!“(浮士德下)”

“(穿着浮士德的长袍)”你且蔑视理性和科学,人类最高的力量,你且在幻境和魔术中为谎精所鼓舞,这样你用不着签约就落入我的手掌(“你用不着签约就落入我的手掌!”:梅菲斯特望着浮士德退去的身影这样说,仿佛他就在眼前一样。说完这句话(即在破折号之后),梅菲斯特转过身去,继续他的独白,并用第三人称提到浮士德。)!——命运已经赋予他这样一种精神,它将永远奔放不羁地向前冲去,它急切的努力超越了尘世的欢乐。我将拽着他去过放荡的生活,去经历肤浅的烦琐,他将坐立不安,呆望着我,离不开我,并由于贪得无厌,将只看见佳肴美酒从他馋涎欲滴的唇边滑过,他枉然祈求解渴充饥;即使他没有把自己出卖给魔鬼,他也一定毁灭无疑!

“一个学生上。”

我初到贵地,便真心诚意前来拜望先生;人们提到先生的大名,无不肃然起敬。

阁下的礼貌使我感到荣幸!鄙人也不过是个常人。您可曾在别的地方摸过门径?

我请求您收我做个门生!我满怀勇气而来,钱还够用,人更年轻,家母不愿我背井离乡,我却很想在外面长长见识和学问。

您倒找对了地方。

老实说,我又想离开此地:在这些高墙内,这些大厅里,简直无从使我惬意。这是一个非常局促的空间,看不见绿意,看不见树木,在课堂里,在坐凳上,我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想也想不出。

这可要看是不是习惯。譬如一个婴孩,一开始接受母乳也未必欣然,但很快就高高兴兴地吮吸。看来您也会日益贪爱智慧的乳液。

我乐意搂住她的脖子;可告诉我,怎样才能达到那个境地?

您在深谈之前,请先说说您选修哪一科!

我有志成为饱学之士,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又博又专,就是说,想选修科学和自然。

您这算是走上了正道;可您千万不能意马心猿。

我当全部心身以赴;但到了美妙的暑假,总得有点自由和消遣,让我舒服舒服。

光阴似箭,要好好加以检点!不过,循序渐进将教您赢得时间。尊贵的朋友,我劝您先选修逻辑学(“逻辑学”:据歌德在莱比锡大学的经验,各门学科的新生入学后均先选修逻辑学。在中古大学中,逻辑学属于必修的人文学科之一。)。这样你的精神就会被训练得服服帖帖,无异于给套上了西班牙的长靴(“西班牙的长靴”:用铁圈紧夹双腿的刑具。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常用以拷问异教徒,故云。),今后它将更其审慎地爬上思维的轨道,不至于像鬼火似的横冲直撞,东荡西飘。然后,人们花许多天来教您,您平常一下子完成的事情,本来像吃饭喝水一样随便,也必须来它一个“一!二!三!”。的确,思维工厂就像织布师傅的杰作(“织布师傅的杰作”:寓意是:创造性的心灵一下子便能综览并掌握整体,而渺小的心灵只能观察个别,从不能到达整体。)一样,踩一下就牵动了千丝万缕,梭子飞过来又飞过去,纤维流动着简直看不见,一下子就接上了千头万绪。哲学家接着走了进来,教导你必须如此这般:第一是怎样,第二是怎样,第三、第四也会是怎样;如果没有第一和第二,第三、第四也决不会出现。各地的学生齐声赞扬,可就没有一个成为织布匠。谁要想认识和描述一件活物,首先设法把精神从中撵走,然后才把各个部分拿到手,可惜!单单缺少了精神的连贯,化学称之为Encheiresin naturae(自然的操作)(“Encheiresin naturae(自然的操作)”:歌德记得他一七六三年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听化学教授J•R•施皮尔曼说过,分解了的物质是不可能重新组合的,“因为自然的操作结合物质多种多样,有些我们不认识,有些我们还不能证实”。动植物被分解后,结合的纽带便像飞逝的精灵一样被赶走了,原来的物质再不能从残余中恢复过来。歌德在本文中将这个化学规律援用到逻辑学上。本文中希腊文Encheiresin是Encheiresis的宾格。),不过是自我解嘲,它也不明个中所以然。

简直听不懂先生的高论。

您要是学会了还原一切,并将它们相应地分类,不久就会渐入佳境。

这一切把我搞得昏昏沉沉,好像脑子里转着一张磨轮。

然后,放下其他一切,您必须研习形而上学!这样,您就会深刻地掌握那些不适合人脑的学科;不管是钻得进还是钻不进,都得给它们选用一个堂皇的名称。特别是这半年,要认真注意循序渐进!每天您得上课五个小时;钟声一响,就得走进课室!事先要把课备好,每章每节要记牢,这样您日后才会明白,除了书本上有的,他什么也没有讲;您还得勤于抄写,就像圣灵向您口授一样(“就像圣灵向您口授一样”:德国大学教授讲课,大都只是口头转述课文章节;学生则习惯于把他们听到的教授口述记录下来。为了鼓励学生这样做,许多教授往往采取缓慢而有节奏的声调。梅菲斯特的这段劝告,最尖锐地讽刺了这种形式主义的知识传授法。)!

您用不着再三叮嘱!我懂得抄写的好处;因为白纸写上黑字,可以放心带回家去。

得选一门专科!

我不大适应法学。

过问。

经您这样一说,我对法学更加厌恶。能受到先生的教导,才真算有福!我现在几乎想学神学。

把您引入歧途我可不愿。谈到这门学科,要避免迷津还实在很难,其中暗藏着许多毒素,同良药几乎难以分辨。这里最好只听一家之言,要对老师的话信誓旦旦。总之,要重视言辞(“要重视言辞”:这一句及下一段都是梅菲斯特的反话。事实上,歌德认为,言词只是人们的权宜之计,他们对于事物的思考和认识往往胜于表达。同时,歌德受哈曼和赫尔德的影响,十分厌恶浮华的言辞、抽象的理论、空洞的体系等。)!然后,您才可以从这可靠的门洞走进确实的神殿。

可是词儿总得有点意义。

当然!不过也不必为此过分着急;因为正是在没有意义的地方,塞进一个词儿总来得及。用词儿可以争个水落石出,用词儿可以建立一个体系,对词儿要信仰得五体投地,一个词儿决不能落划缺笔。

请原谅,我拿许多问题打搅了阁下,现在还得劳驾。您可否再就医学对我有所启发?三年是一段短暂的时光,但是天啦,医学范围实在太广。如果得到先生的指点,今后就可以自己摸索前往。

“(旁白)”这一大套实在枯燥乏味,现在我该来扮演一下魔鬼。“(高声)”医学的精粹不难领会:您得透彻研究大小世界,到头来却须听从上帝安排(“大小世界……上帝安排”:对“学生”而言,“大世界”指一般自然科学,“小世界”指人体解剖学、生理学。此句是说:即使熟读这些学科,人也得听天由命,把生命交给上帝。)。您枉然四下漫游求学,每人只学得到他能学会的一点点;谁要抓住了那一刹那,谁就是个真正男子汉。您的身体还相当结实,也不会缺乏勇气,只要您相信自己,别人也就会相信您。特别要学会驾驭女人!她们长吁短叹虽有百种千般,对症下药只须从一点,马马虎虎装出一副道貌岸然,您很快把她们个个弄得团团转。先必须有个头衔使她们相信,您的医术比许多人高明;然后,作为见面礼,您才可以去摸索所有随身细软,别人连哄带骗得花好几年。再要懂得把脉按好,还得斜着火热的目光把她们的纤腰搂抱,看看她们是否把紧身儿系牢。

说得已经很清楚!的确知道从哪儿开头,又怎么着手。

尊贵的朋友,所有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常青(“所有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常青”:这句格言当然不是讽刺,而是歌德戴着梅菲斯特的假面在说话。)。

我向您发誓,今天对我像是一场梦境!下一次可否再来烦渎阁下,好让我把您的智慧听出一个究竟?

只要做得到,自当乐于应命。

我不能徒入宝山,空手而归。我得呈上我的纪念册,如蒙错爱,敬请留题!

好的!“(写毕归还)”

“(念)”“你们便如神,能知善与恶。”(“你们便如神,能知善与恶”:参阅《旧约•创世记》第三章:蛇在伊甸园引诱夏娃吃智慧果时所说。歌德在这里用的是拉丁文。)“(郑重掩卷,躬身告退)”

紧跟这句古话,紧跟我的蛇姨妈,有朝一日你肯定会因同上帝相仿而担心害怕!

“浮士德上。”

现在上哪儿去?

随你高兴!我们先去访问小世界,大世界随后再说(“先去访问小世界,大世界随后再说”:对浮士德而言,“小世界”指以第一部的格蕾琴悲剧具体化的人类欲望的个人经验;“大世界”指第二部所表现的更广阔的行动舞台,即市民和王侯的世界,其中智力代替了感情,个人狭隘的利害消融于种族的利害。)。你将多受用,多快活,一路吃喝玩乐,读完这一课!!

只是我胡子拉碴,过不来这轻松的生活方式。这次尝试难保不是白费力气;我不知道怎么适应这个世界。在人面前我觉得自己十分渺小;我总是非常尴尬。

我的朋友,这一切都不必多说;只要你相信自己,你就会懂得怎样生活。

我们怎么出门呢?你的马匹、奴仆和车辆又在哪里?

只要把这件斗篷展开,它就会带着我们飞过天空。只是你走这勇敢的一步,行李千万不能太重。我将准备一点点可燃气体(“可燃气体”:一七八二年法国蒙戈尔费埃兄弟发明借发热气体上升的气球,该气球即以发明者的名字命名。),它会轻便地带着我们离开大地。如果我们体轻,它就会飞快上升,——我祝贺你开始这段新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