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夜话III:怨妇无终

1

瘦骨嶙峋的野狗摇头晃脑,顺着高速公路旁的荒地晃荡。远处有光穿透夜幕,一辆车在暴雨中疾驰而来。轿车拐进无人休息区,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缺口驶进荒地。

片刻后,司机披着黑色雨衣穿着胶鞋,吃力地从后备厢拖出一口巨大的行李箱。或许是里面装的东西太沉,没走两步拉杆就坏了,箱子在泥地里摔开,滚出一具血淋淋的女尸。

司机咒骂了几句,索性取来早就准备好的铁铲,在雨幕中挖起坑。

“昨夜我市降水量达到42.5毫米,相关负责人表示,大雨未形成灾害。未来的三天,我市将持续降雨,气象专家提醒市民注意安全……”

市公安局大厅内,一天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新闻的壁挂电视正散发着幽幽蓝光。南方入冬前的雨季着实烦人,昨夜一场大雨,街道上的积水还未退干,大清早又飘起了绵绵细雨。天色阴沉,到处泛着湿气,让人浑身骨头都不舒服。

两道人影冲进大厅,艾笙跺跺脚,拍打淋湿了半边的袖口。陈海峰则收起伞,站在屋檐下甩干雨水。二人刚送完程实,从火车站赶回来。

程实举家北迁,不得已申请了调任。他和陈、艾二人走得近,既把前者看作师傅又把后者当成姐姐,因此,陈海峰和艾笙特地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去送送这一别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聚的朋友。

陈海峰打头走进刑侦科,办公室气氛有些紧张,正弯腰接水的小警员看到他,忙低声道:“陈队你可回来了,刚才又接到一起孩子失踪的报案,队长正在开会。”

又失踪了?陈海峰蹙了蹙眉,这已经是警方五天之内接到的第三起报案了。

二人推开门,就被烟雾缭绕的会议室熏得直皱眉。里面已经坐满了同事,队长梁栋虽然不怎么吸烟,却也不介意下属抽。毕竟做这种又费脑子又熬精神的工作,谁都可以理解这份辛苦。

艾笙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就差把身子探出去。陈海峰坐到她旁边,有人低声提醒他们:“又失踪了一个女生,队长决定并案调查了。”

五天前,本市出现了第一名失踪的女生,连一个星期都不到,已经增加到三名。孩子家长粗心,昨天放学后没回家,直到今天才来报案。

而让梁栋决定并案,则是因为这三名女生都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如果只是偶然的巧合,那概率简直比中彩票还低。

一般的连环案凶手都知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人却羊毛可这一个地方薅。十之八九学校是凶手最熟悉的生活场所,往好了想,嫌疑人的范围倒是可以缩小些。

陈海峰摸了摸下巴,举手道:“这三个孩子互相认识吗?”

“不熟,甚至不是同一个年级。”梁栋点了点黑板上的线索条,朝陈海峰道,“根据家长提供的线索,除了学习成绩不好之外,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如此看来,必须要进一步走访。而这件事真正困难的地方在于,假设凶手是校内的师生,警方大肆调查说不定就会刺激到凶手杀人灭口。因此人不能去得太多,形式不要弄得太紧迫,气氛不能太严峻,还要高效的结果。

梁栋咳嗽一声,走过来一本正经地拍了拍陈海峰肩膀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和小艾了。”

2

秀英高中是私立学校,在海东市小有名气,但学生两极分化也很严重。要么是冲着高端师资力量去的好学生,要么是花钱买证书的差生。那三个失踪的女生,就属于后者。

教导主任是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或许是职业原因,梁茵总板着张脸不苟言笑,“于秀琴,侯佩珊,还有昨天失踪的顾晓,都是高中部的学生。”

陈海峰跟在她身后,听梁茵介绍学生的情况。此时雨已经停了,一阵风吹来,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女人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鱼腥味儿,又很快被香水的味道隐去。

此时正赶上课间,刚上完体育课的学生们勾肩搭背在银杏树下嬉闹。陈海峰凝神望去,突然皱了皱眉,他竟然在人群中发现了熟面孔。那人一头栗色卷毛,散漫地蹲在地上,身边围了三五个学生。

梁茵顺着陈海峰的视线看去,顿时拉下脸,高声道:“那位染头发的同学,你过来一下。”

金煜闻言抬头,笑容在脸上凝固。他怔了几秒,突然跳起来转身就跑。陈海峰咬了咬牙,拔腿追上去。这货根本不是什么学生,分明是几天前的水泥沉尸案中,被牵扯进来的私家侦探,金煜。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食堂,向校门的方向跑去。金煜一米八几的高个,大长腿跑得飞快,可惜在职业上输了一筹,被经验丰富的陈海峰按倒在地。

金煜鲤鱼打挺般挣扎了几下,发现脱不开陈海峰的钳制,便放软语气,可怜巴巴道:“误会,我……我其实是来调查的!”

几分钟后,警车内,金煜揉着肩膀,悄悄往车门靠了靠。陈海峰坐在他旁边,艾笙从副驾驶转过身,狐疑地上下打量金煜,“你刚刚说,自己是来调查的?”

金煜暗叹倒霉,他的侦探社营业了一个多月,就牵扯上一宗连环凶杀案,好不容易又接到单生意,却被抓了现形。

“我调查的对象在学校小卖部工作,所以才假扮学生混进来。”金煜看向陈海峰道,“之前坐在副驾驶的女人,就是委托人,你也见过的。”

陈海峰回想起不久前,自己在半路被拦,当时金煜的车里,确实还坐着一个女人。

“五天前,有个叫孙梦的女人找上我,想调查自己妹夫……”

孙梦是临市人,有个念大学的妹妹,叫孙媛媛。临毕业前,爱上了酒吧的驻唱歌手,不顾一切地跟着男人私奔。男的极其没有担当,搞大孙媛媛的肚子后,就把她丢在小出租房里跑了。

大着肚子的女孩被姐姐接回家,在父母嫌恶的目光中生下了一名死婴。自此孙媛媛整日浑浑噩噩,精神也有些不正常。为了赶快把女儿嫁出去,母亲隐瞒孙媛媛生产过的事实,托人相了一门外地亲事。

金煜顿了顿,似乎有些烦躁,扭头看向车窗外,继续道:“孙媛媛半年前嫁来了海东市,丈夫是教师,比她大了十岁。”

年龄相差十岁,对于花一样年纪的姑娘来说,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无异于迈进坟墓。据她姐姐说,孙媛媛嫁过来时状态很不好,似乎对活下去都失去了动力。然而半年后,孙梦来海东市探望妹妹时,孙媛媛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用孙梦的话来说,她妹妹对丈夫恭敬顺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所以她怀疑妹夫李牧有家暴的嫌疑,但孙媛媛死活不承认。

孙梦到家后越想越不对劲,从网上搜到金煜的侦探社找了过来。遇见陈海峰时,金煜刚从动车站接到人。但孙梦也只是交代了一番,就因为家里孩子生了重病,又匆忙折返了回去。

金煜讲完来龙去脉,朝陈海峰眨了眨眼,讨好道:“陈警官,我知道假扮学生溜进学校不对,但这也没触犯法律吧!”

3

放走了金煜,陈海峰和艾笙再次回到学校。此时正好是午饭时间,二人找到失踪女生的班主任了解情况。

三个孩子都性格叛逆,形迹顽劣,属于班级的边缘人物。除此之外,艾笙还从同桌同学口中得知,失踪当晚,她们都在晚自习时拉了肚子,这才只身一人提前离校。

陈海峰正在查看其中一名叫顾晓的女生的课桌,除了书本外,里面还有半包吃剩的零食。听到三人皆有过腹泻,他便留了心,把零食仔细封好,装进兜里。

同一时间,金煜垫脚踩着石墩,趴在学校外墙上。之前在操场上和他聊得最多的两名男生,正站在墙里侧,一脸崇拜地仰视金煜。

金煜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叠成方块扔到墙里,“你们见没见过孙媛媛的丈夫,或者说孙媛媛有没有被男人欺负?”

“男人不知道,女的倒是有。”其中一名头发稍长的男生,似乎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儿,嘿嘿笑了两声,弯腰捡起钱。

私底下,有些学生觉得孙媛媛精神不太正常。譬如某次她撞见女生拉帮结派地欺负同学,便上前劝阻,非要拉着人讲什么女德。结果当然适得其反,被学生揪着头发厮打。孙媛媛挨了打,也不找班主任告状,依旧一副圣人作派。

她这个样子,别人倒觉得孙媛媛精神有问题,打人的女生把这事儿传出去,以至于不少人都觉得她神经兮兮的。

另一名男生大概也听说过这事儿,接话道:“是顾晓吧,你们班失踪的那个女生。这帮女孩儿总爱欺负人,传闻她们还把低年级的学弟给霸凌到抑郁症过。”

金煜怔了一下,问道:“失踪的女生?”

男生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们学校已经失踪三个女生了,听说警察也来了。”

原来警方是来调查这件事的,金煜恍然,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倒霉了,这也能撞在枪口上。

“阿嚏!”陈海峰揉了揉鼻子,在艾笙关心的目光中摆了摆手,“不碍事儿,鼻子突然痒了。”

他打着车,调转方向盘,顺着手机导航的方向快速倒出停车位。就在刚才,陈海峰接到了梁栋的电话,顾晓找到了,只可惜警方找到的,是女孩的尸体。

焦化厂在海东市郊区,这里原本是工厂区,近年来政府开始注重环境污染,勒令一些重工业的厂子搬迁,此地也就荒了下来。

顾晓的尸体是在一片荒地里被发现的,紧挨着高速公路的无人休息区。正巧有辆车经过,司机下来放水,站在高地向下看,不远处有只野狗在刨食。司机眼神好,隐约看到了衣服布料,用手机的照相功能放大一看,那狗啃的分明是人的胳膊。

警方赶到现场后,由于尸体刚埋下不久还未腐烂,很快辨认出是失踪的顾晓。再下来,才有了市局刑侦队接手,梁栋联系陈海峰的后续。

昨夜刚下过大雨,土地潮湿松软,人踩上去就会留下鞋印。陈海峰深一脚浅一脚,不禁感叹幸好这片荒地没有长太深的杂草,否则报警的司机也注意不到啃食尸体的野狗。

“来了。”梁栋招呼陈海峰过来,皱眉道,“被害人身上有被抽打的痕迹。”

陈海峰看向几米之外,尸体平放在地上。女孩还穿着校服,袖子被咬烂了,手指缺了三根,小臂上被野狗啃食的伤深可见骨。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之间,顾晓七点半离开学校后失踪,也就是说在之后的三个多小时里,女孩遭到了凶手的虐待。

艾笙别过头,陌生人看了尚且于心不忍,换作女孩的家人,恐怕更是一辈子的阴影。

梁栋从警员手里接过相机,调出现场照片。下雨的缘故,泥土地上有凶手遗留下的鞋印,从宽窄长度上看,大概只有37码。

难道凶手是个女人?

法医已经结束了现场的工作,只等把死者运回去做进一步尸检。陈海峰走过去询问情况,罗鸣正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头也不抬道:“被害人死于窒息,但不是机械性窒息。尸体喉部肿大,倒像是药物过敏造成的。”

“另外,顾晓的裤子上粘了粪便,我怀疑她可能吃过某种止泻药,自身又恰好对这种药过敏。”罗鸣顿了顿,摇头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解剖后才能确定。”

陈海峰用拇指摩擦着下巴,从兜里掏出半包零食递给罗鸣道:“这是从顾晓课桌里发现的,回去检查一下。”

死者的同学说过,顾晓和另外两名女生都是因为拉肚子才提前回家。三个人同时出现腹泻的情况,最可能是食物导致的。食堂餐饮是大锅饭,只有从学校小卖部买来的食物才是独立的。

4

事实证明,陈海峰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经过检测,顾晓吃剩的零食确实有问题,沙门氏菌导致了她的腹泻。食品的外包装曾被人划开一个小口又密封好,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警方询问了校方负责人,得知当晚在小卖部值夜班的,是刚来半年的新人,孙媛媛。陈海峰觉得这名字很耳熟,倏然想起她就是金煜调查的对象。

此外还有个疑点,即便是孙媛媛卖给顾晓下了药的零食,导致她提前离校,但孙媛媛还在学校上班,又怎么可能去绑架顾晓?除非,这是团伙作案,还有一个帮凶!

锦园小区的居民入住已有十年,公共设施老化陈旧,物业管理经常遭到诟病。

房地产的中介小哥把电动车停在楼下,面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窃喜。他上班第一天,就遇到个连看都不看直接交押金租房的傻蛋,“这是您的钥匙,要不要我带您上去看看房间?”

金煜接过来随意地塞进口袋,一边注意着对面的楼房,一边把人打发走。

不远处,陈海峰把车停在空位,现在还是下午,小区里除了少数遛弯的老人,显得空空荡荡。

陈海峰寻着楼号找过去,一眼就注意到刚打发走中介的金煜。后者也看到了他,似乎下意识想跑,又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你怎么在这儿?”金煜眨了眨眼,有些心虚地打量陈海峰。

“和你一样。”陈海峰看了眼金煜对面的楼房,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挑眉道,“关于孙媛媛,你还知道些什么?”

金煜怔了一下,立刻想到自己从学生口中得知的,秀英高中失踪学生的事。难道,警方怀疑跟孙媛媛有关?

他眼中闪过兴奋的神色,恐怕任何一名侦探,都拒绝不了破案的诱惑,“我知道了些事情,或许对你有用。但前提是,你要带我一起调查,毕竟这事关乎我的客户。”

“你这是在跟警察讲条件?”陈海峰吐出口烟雾摇头失笑,金煜的卷毛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他打量这名青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还真是有缘,才能三番四次地碰上。

金煜撇了撇嘴,颇有些无赖道:“我这个人记性不好,前一秒还记得的事,说不定下一秒就忘了。”

陈海峰盯着金煜,后者立刻瞪大眼睛,毫不避让,显示出自己的决心。陈海峰眯起眼,一语双关道:“带你查案不可能,但是腿长在你身上,你要跟着我也没办法。”

金煜立刻明白了陈海峰的意思,嬉皮笑脸凑上去,把自己听来的事复述了一遍。

陈海峰眉头深锁,摩擦着下巴。三名女生失踪前都有腹泻的症状,顾晓的零食被动过手脚,里面也检查出了沙门氏菌,导致她拉肚子早退,给凶手制造了绑架的机会。而零食是从小卖部的孙媛媛手里买的,孙媛媛又和顾晓有过冲突,因此有嫌疑。

但没有人证,就不能成为证据。顾晓是打了孙媛媛,可仅仅因为这样就绑架虐待,甚至杀人,动机未免也有些说不过去。况且另外两名失踪的女生,跟孙媛媛可没有过节。

又或者这其中还有他们不知道的隐情,警方假设的凶手有两名,如果孙媛媛只是从犯,这一切就说得过去了。

片刻后,金煜在前领路,陈海峰在后,二人爬上四层,敲响了孙媛媛家的防盗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一头利索的短发,穿着简单的居家服。事实上金煜也是第一次见到本人,孙媛媛看起来很消瘦,但精神不错,怎么看也不像是受过家暴。

陈海峰说明身份来意后,孙媛媛神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侧身让二人进了屋。陈海峰打量客厅的摆放,很简陋,除了生活必需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贵重物品。

“你上班的学校,失踪了三名女生。顾晓这个孩子,你有印象吗?”陈海峰问道。

孙媛媛摇了摇头,金煜立刻追问道:“但是有人看到,顾晓打了你。”

陈海峰立刻警告地瞥了眼金煜,他原本是想循序渐进地问,或许还能挖出点儿别的东西。

孙媛媛闻言表情一僵,下意识整理耳边的碎发,别开视线道:“有……有吗?我不记得了。”

或许是金煜问得太突然,让人没有防备,又或者孙媛媛没想到警方连这件事都知道,一时间乱了分寸。总之她这样的反应,实在惹人怀疑。

接下来不管陈海峰再问什么,孙媛媛都一口咬定不清楚,跟自己没有关系。

谈话显然进行不下去了,僵持间,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5

“应该是我丈夫回来了。”孙媛媛起身迎去,一个秃顶发福的中年人从半开的防盗门挤进来。

孙媛媛的丈夫叫李牧,据孙梦说他是一名中学教师,但看眼前这人西装革履,稀疏的头发上打着发蜡,倒像是个上班族。

孙媛媛蹲下身,从鞋柜里拿出拖鞋,继而娴熟地帮李牧脱下皮鞋袜子。后者注意到坐在沙发上的两人,有些不自然地推开孙媛媛。

陈海峰和金煜面面相觑,在这个越发讲究女权的社会,如果不是早知道孙媛媛的背景,大概会把她当成嫁来中国的日本女人。不过这倒如孙梦所说,自己的妹妹不正常。

“李先生,我是市局刑侦队的。”既然单独都问不出什么,丈夫回来了更加难办,陈海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男人,继而起身道,“这次来家里,主要是向孙女士了解一些情况,该问的都问完了,我们这就告辞了。”

从孙媛媛家离开,金煜下楼的时候几次三番想跟陈海峰说话,都被他的后脑勺堵了回去。好不容易踏出楼门,立刻拽住陈海峰道:“那个女人绝对有问题!你说告辞的时候,她明显松了口气。孙媛媛对他丈夫言听计从,说不定他就是主谋。”

陈海峰把袖子从金煜手里拽出来,朝自己停车的地方走,挑眉道:“我知道。但没有证据,你不能用武力逼她说。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就等着他们自露马脚,我要在车里蹲点,你自便吧。”

金煜露出得意的笑,咳嗽一声道:“蹲点……我倒是有个好地方!”

作为中介眼里的人傻钱多的笨蛋,金煜当仁不让。他租下的这间屋子里全都是破旧不堪的家具,实在不值那些房租。卧室窗户正对着孙媛媛家,金煜抓了抓卷毛,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两个望远镜。二人藏在窗帘后面监视,可以清楚地看到客厅、厨房以及主卧的情况。

屋内,李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孙媛媛端了盆水放在地上,紧接着李牧抬腿伸进盆里,孙媛媛自然而然地开始为他洗脚。

突然,孙媛媛好像说了什么激怒了李牧,后者抬腿把她踹倒在地,揪着孙媛媛的头发在地上拖行。

陈海峰骂了一句,拉开门冲出去,金煜紧跟在后。孙梦猜对了,李牧当真有家庭暴力的行为。二人一口气跑下楼,又爬上四层,金煜把门砸得摇晃,连上下层邻居都惊动了。

好半晌,李牧才趿拉着拖鞋把门打开条缝。陈海峰不等他开口,一脚踹在门板上。李牧哎呦一声,仰面摔倒,金煜已经愤怒地扑了上去。

“别打了!别打了!”孙媛媛脸色煞白,手脚并用爬过来,死死抱住金煜的腰,边哭边哀求。

陈海峰拽着金煜的衣领,把人拖开,又把李牧从地上拎起来,继而砰的一脚踹上门。楼道里等着看热闹的邻居们嘘声一片,骂骂咧咧地散了。

“家暴?嗯?知不知道有条法律专门管虐待罪?”陈海峰踢了踢瘫软在地上的李牧。

金煜喘着粗气,他最看不得女人挨打,也最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陈海峰把手搭在金煜肩膀上,使劲捏了捏,缓缓摇头。

孙媛媛终于喘过一口气,护在李牧身前,朝二人哭求道:“他没打我!真的!是我不小心摔的!”

通常这个时候,被家暴的一方有警察撑腰后,应该庆幸自己脱离了困境。可孙媛媛并没有,她只是一再否认李牧犯下的罪行,并且挡在双方中间,推着丈夫道:“你快走,没你的事儿。”

有些被长期家暴的人,会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被害人反倒帮助罪犯。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身兼受害人和妻子双重身份的孙媛媛都不打算追究,就算他们逮捕了李牧也无济于事,恐怕只会让后者变本加厉。

6

陈海峰看得清楚,别人却未必。李牧前脚连滚带爬地逃出去,后脚金煜就挣脱陈海峰的钳制追了上去。

孙媛媛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架前,从里面抽出一本书抱在怀里自言自语。陈海峰觉得她的状态不太对劲,定睛去看,那书的封皮上写着“女德”二字。

另一边,金煜追下楼。眼瞅着李牧钻进汽车,点着发动机窜了出去,金煜愤怒地踹了一脚身边的电线杆。

陈海峰从后面走上来,拍了拍金煜的肩膀道:“行了,家暴这件事的解决方法在孙媛媛身上,她需要心理辅导,可以联系你的雇主了。”

“不对。”金煜冷静下来,正色道,“李牧开走的那辆车,价值一百多万。他一个老师,住着老房子,哪来的钱买车?”

陈海峰眉头深锁,这点确实很可疑。根据金煜提供的线索,警方调查了李牧的背景,发现这人老师的职务在半年多前就被辞退了。

李牧现在的工作,是给老板当司机。而他的雇主,恰好就是被害人顾晓的父亲。警方怀疑孙媛媛,结果她丈夫也跟死者扯上了关系。

“难道,李牧真的是那个主谋?”金煜贴在陈海峰身边偷听完电话,揪了揪头上的卷毛道,“你说顾晓死前遭过虐待,李牧又有家暴的习惯。或许是他工作不顺,又或者对顾晓起了歹心。”

陈海峰蹙眉,摩擦着下巴。

首先抛尸现场发现的鞋印只有37码,显然属于一个女人。其次他们提起失踪学生时,孙媛媛的表情明显不太对劲。

不排除夫妻双方共同作案的可能性,看孙媛媛对丈夫的态度,被逼也好主动也罢,很可能在下班后帮其隐瞒或处理尸体。

但还有一点说不通,李牧并不认识另外两名女生。为什么他不优先绑走自己熟悉的对象,反而选择了其他人?

陈海峰看了眼手表,此时已将近下午三点。他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写下一串数字撕给金煜道:“我会把李牧带回警局审讯,孙媛媛这边你就继续盯着,有情况给我打电话。”

金煜接过纸条,直到陈海峰走远才回过神,他这是……在跟自己合作吗?说起来,有个搭档的感觉还真不错!

陈海峰是行动派,既然有嫌疑,就可以调动警方的力量去找人。李牧开走的那辆车,就停在离家不远的洗浴中心,警察冲进去时,把刚捏完脚结账的李牧堵了个正着。

直到李牧被带进警局,这家伙都在为自己家暴的行为狡辩。

审讯进行得并不顺利,李牧告诉警方,顾晓父母离异,孩子跟着母亲,自己甚至没有见过她两面,更别提绑架杀害了。

且警方跟顾晓的父母核实了情况,李牧并没有说谎,双方也不存在纠纷或矛盾。

另一边,金煜盯着孙媛媛,后者在丈夫离开后便打车去了秀英高中。大概过了半小时,才在教导主任梁茵的搀扶下走出来。

金煜不敢靠得太近,放低座椅窝在车里,脸上戴着墨镜,假装玩手机,实则盯着孙媛媛的一举一动。

“都怪我,是我连累了他。”孙媛媛精神有些恍惚,似乎是哭过了,红肿着眼睛,喃喃道,“我会遭报应吗?”

“不会的,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梁茵看上去不似在学校里那副不近人情、严肃古板的样子。她叫了出租车,一路把孙媛媛送回家。

“你是说,距离孙媛媛被送回家后,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家里还漆黑一片、没有动静?”陈海峰看了眼车窗外亮起的路灯,调转方向盘,“再有十分钟,我很快就到。”

金煜挂断手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年轻人下班回家,小区里渐渐热闹起来。唯独孙媛媛家,不仅拉着窗帘,连灯也不开。如果不是一直守在这儿,金煜几乎都要怀疑人已经偷偷溜出去了。

就在他等得快要失去耐心时,陈海峰终于到了。

7

“警察,开门!”陈海峰敲了半天,里面也没动静,这让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门是从里面锁的,只有钥匙能开。金煜联系了附近的开锁匠,对方倒是很快赶了过来。屋内漆黑一片,锁匠随手把灯打开,登时大叫一声,吓得跌坐在地。只见客厅里,孙媛媛吊在灯下,尸体缓缓摇晃。

这是金煜第一次近距离直面尸体,和锁匠比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捂住嘴,脸色惨白,一副随时要吐出来的样子。

“马上报警。”陈海峰嘱咐完二人,便小心翼翼走进屋。

这种情况要么是密室杀人,要么是自杀,虽然他更倾向于后者,但还是仔细不对案发现场造成破坏。

茶几上压着一封信,陈海峰把手裹在衣服里拆开。信是孙媛媛写的,内容大抵是对不起丈夫,连累他被抓,自己已经没脸再活下去云云。

金煜强压胃里的不适,尽量不去看上吊的孙媛媛,从门外探头道:“警察马上就到,信里写了什么?”

“是一封遗书,孙媛媛认为李牧被抓全是她的错。”陈海峰蹙眉,在信里,孙媛媛甚至列举出了自己的罪行,这绝不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一本掉在地上的书引起了陈海峰的注意,下午李牧从家里跑出去时,孙媛媛就把它抱在怀里自言自语。翻开书页,里面是满满的笔记,甚至画了重点,封面上的“女德”二字格外刺眼。

金煜终于克服了心里障碍,尽量不去看吊死的尸体,绕到陈海峰身边问道:“这是什么?”

“一本孙媛媛很在意的书,”陈海峰眉头紧锁,犹豫片刻,低声道,“或许,和她的自杀有关……”

艾笙很快带队赶到,经过现场排查,孙媛媛确实死于自杀。

按理说,自杀的人是可以直接拉到医院太平间,开死亡证明的。但孙媛媛在绑架杀人案上,还存在嫌疑。只是现在人死了,没有新的线索,案子又陷入了僵局。

警方再次提审李牧,起初后者还不承认孙媛媛的死跟他有关系,直到陈海峰把那本《女德》扔在他脚下,冷声道:“李牧,这其中如果有什么隐情,你最好现在就说清楚。孙媛媛在被你家暴后自杀,孙家是可以告你的。”

“我……”李牧对上陈海峰冰冷的眼神,终于慌了,他膝盖一软瘫倒在地,颤声道,“我说。”

一年前,孙媛媛嫁到海东市,状态并不好。她冷漠,麻木,拒绝李牧的触碰,整日除了发呆就是落泪。

李牧原本以为自己捡了便宜,娶回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却不想日子过成了这样。偶然的机会,他了解到一个治疗机构。

这个机构打着学校的名义,招收那些沉迷网游的孩子或遭遇不幸后性情大变的女人。他们用洗脑的方式给学员灌输被曲解后的“女德”,把她们训练成表面看起来三从四德,却失去了自主思考能力的生育工具。

通过三个月的封闭式学习,孙媛媛开始觉得一切都是自身的错。早恋,被抛弃,失去孩子……全部都是因为她不遵守女德种下的恶果,最后遭到了报应,才会生活不幸福。

被李牧接回家后,孙媛媛仿佛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对丈夫言听计从,唯唯诺诺地完成自己身为女人的使命。直到李牧被抓进警局,孙媛媛觉得自己有罪,用自杀结束了生命。

8

陈海峰手机响了,他朝艾笙打了声招呼,走到僻静的地方接起电话。

“找到了!”金煜兴奋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我上网搜了跟女德有关的词条,海东市有家民营教育机构,就是宣传女德的。我假装要送自己妹妹来学习,这才混进去。孙媛媛那本书,真的跟这个地方有关!”

走廊的窗外,阴云密布。天气预报提醒市民今日有大暴雨,果然老天爷一大早就开始酝酿。

陈海峰点燃一支烟,深吸口气。把刚从李牧口中听到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电话中沉默片刻,金煜的声音听起来低沉了不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在走廊里挂的学员合照里,找到了孙媛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熟面孔。”

“是谁?”陈海峰怔了一下,立刻想到这背后的意义。

“秀英高中的教导主任,负责人说她经常回来当义工,当初和孙媛媛走得很近,甚至算是她的半个老师。另外孙媛媛自杀前,也是被这个人送回家的。”金煜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似乎终于找到了解开谜题的钥匙。

会议室内,梁栋眉头深锁,抓不抓人,这是一个问题。

单凭金煜的发现,只能说明孙媛媛和梁茵——也就是教导主任——之前就认识。警方怀疑孙媛媛,是建立在团伙作案的基础上,丈夫李牧暂时洗脱了嫌疑,那么梁茵有可能就是绑走顾晓的凶手。

但目前为止,她的动机还不清楚。哪怕全警队的人都觉得梁茵有问题、有嫌疑,但没有证据,谁也奈何不了她。如果梁茵咬死了不承认,最多二十四个小时,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离开。

距离第一名女生失踪,已经过去了六天。顾晓已经死了,其他两人生还的几率还有多大,警方并不乐观。这种时候,尤其要小心谨慎,容不得半点儿差错。

孙媛媛上吊,很可能是因为她去过学校,跟梁茵说警方找上了门,后者才诱导她自杀。万一他们打草惊蛇还没有收获,反而引起了凶手的警觉,导致剩下的两个女孩被活活饿死或渴死。

“或许我有办法!”

所有人同时看向门口,罗鸣靠在门边,朝陈海峰笑了笑,“或许我有办法确定梁茵是不是凶手。”

从昨天开始,罗鸣一直在做验尸的工作。经过化验,顾晓确实是死于药物过敏,而她体内残留的药物的成分,通常用来治疗腹泻。

“发现尸体的地方,在废弃工厂附近。那块儿地方之所以被废弃,因为多年前,研究发现工业排放的二氧化硫、一氧化氮等有害气体,在大气中发生化学反应形成酸雨,周围的土壤已经被酸化。”

罗鸣推了推眼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试剂瓶,晃动道:“这是从尸体的鞋上采集到的,我想,如果梁茵是凶手,她的汽车轮胎上应该也有。”

从车胎上刮点儿泥土,并不是什么难事,甚至连老天爷都希望凶手早日伏法,等警方取完了证才开始下雨。

不出意料地,轮胎上的土质和顾晓鞋底的完全吻合,全部来自抛尸现场。陈海峰立刻通知守在学校的刑警,抓捕梁茵。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就快结束时,原本在学校上班的梁茵,竟然不见了。连车都没开走,显然是发现自己暴露了。

梁栋分了一大半人手去查监控,试图从顾晓出事那晚,推测出梁茵离开家后的行车路线。

陈海峰没有去帮忙,反正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比起监控,陈海峰更想弄清楚梁茵这么做的原因。如果说孙媛媛是为了逃避现实学习女德,那么她又为了什么?

去女德班的路上,陈海峰有些烦躁地等着红灯。雨刷器在快速拨动,雨越下越大了,该死的天气也跟他对着干。

起先女德班的负责人还不肯说,然而当陈海峰把配枪拍在桌子上,再次强调自己的职业后,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梁茵原本有个幸福的婚姻,孩子争气,丈夫体谅。直到两年前,儿子遭到校园暴力患上了抑郁症,丈夫带着儿子出海散心时遇到了暴风雨,才不幸罹难。

生逢巨变,梁茵在巨大的打击中一蹶不振,直到偶然的机会来到女德班,她开始检讨自身,甚至认为丈夫和儿子的死,都是因她而起。

“梁女士是个好人,一再强调女德拯救了她……”

陈海峰想到了什么,打断负责人道:“她丈夫是做什么职业的?是渔民吗?”

负责人正讲得声情并茂,准备宣传他们的学校拯救了多少迷失堕落的灵魂,突然被陈海峰插了一嘴,不满道:“不是,但听说他买下了一艘捕捞船。”

捕捞船……陈海峰灵光一闪,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梁茵时,似乎在她身边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被香水遮盖住的鱼腥味儿。

丈夫去世后,财产自然由妻子来继承。如果那艘船还没被卖掉,难道……梁茵把人藏在了船上!所以身上才会沾上海边的气味?

陈海峰立刻联系局里,查清梁茵名下的财产是否有一艘捕鱼船,以及海东市两座码头附近的监控。

离开这所谓的教育机构时,陈海峰忍不住回身打量。传销算刑事案件,但它偏偏披着件冠冕堂皇的外衣,让人无可奈何。如果可以,他真想一把火烧掉这个鬼地方。

9

天色昏暗,海东市上空阴云密布,瓢泼的大雨倾泻而下,夹杂着电闪雷鸣,仿佛整座城市都要被雨幕淹没。

警车呼啸而来,停在码头前。梁栋和陈海峰披着雨衣,正在和负责人交涉。苍茫无边的大海,海浪拍击着岸边礁石,夹杂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卷起白色的大浪。这种天气是禁止出港捕鱼的,东码头除了密密麻麻的渔船外,空无一人。

码头管理人员从远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一艘返航的邮轮发信号,说五海里外有艘渔船,似乎被困在暴雨中了。”

“一定是梁茵,这人恐怕就是去送死的。”艾笙蹙眉,警方查到她名下的捕捞船就登记在这座港口。既然找不到船,那海上的多半就是她了。

众人咬牙,捕捞船上还有被绑架的两名女学生,梁茵自杀也要拉垫背的,实属可恶。

这下负责人终于慌了,立刻联系了搜救队。海东市依海而建,官方港口就有两座,更何况那些数不胜数的私人港口。好巧不巧,偏又赶上这样的天气,正是搜救队人手最紧张的时候。

“搜救队说野海滩有游客失踪,直升机已经派出去了。另一座码头也有突发状况,他们再调人过来需要时间,至少二十分钟。”负责人挂断电话,愁眉苦脸道。

陈海峰倏然上前一步,绷着脸道:“你们这儿有没有立刻就能出海的船?”

“你……你要干吗?”负责人怔住,疯狂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的搜救船经不住这么大的风浪。那些捕捞船都是私人财产,再说钥匙也不在我这里啊!”

“喂!我有船!”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陈海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名青年。这么大的雨,年轻人既没穿雨衣也没打伞,任由自己一头卷毛被打湿,贴在脸颊。

他怎么来了?!陈海峰皱了皱眉。

金煜自从参与了调查,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仿佛跟定了陈海峰,要把破案进行到底。他蹲守在市局外,一路跟着警车到码头,也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有船。”金煜看向负责人道,“西边码头,有我们金家停放的游艇,你们手里应该有维护用的备用钥匙吧。”

海东市姓金的人家不少,但财大气粗买得起游艇,又有这副说话口吻的,却屈指可数。负责人越看金煜越面熟,试探道:“金丞是你什么人?”

金煜咧嘴一笑,骄傲道:“我大哥!”

呦呵,这可是个小祖宗。金家家大业大,负责人更不敢怠慢,一脸为难道:“金少爷,这天气真不能出海,万一出了危险……”

“行了,既然是他自愿的,船我们警方就先征用了。”陈海峰不由分说,让负责人去取钥匙。

片刻后,陈海峰和金煜在游艇前争执不下。

“你不能去,这是警方的工作。”陈海峰板着脸,让人把金煜拖开。

金少爷挣脱了钳制,一脸理直气壮道:“这是我家的船,凭什么不让我上?!再说了,没有我,你们谁会开船?”

这话简直一针见血,会开船的负责人和管理员早已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想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陈海峰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金煜已经跳上甲板,直奔驾驶舱。

海面的风浪越来越大,暴雨丝毫没有要减缓的意思。这艘装修豪华的游艇,终于在它的船生中,迎来了最艰巨的一次航行。

陈海峰穿着救生衣,用望远镜四下搜索。梁栋和其他警员没有上船,艾笙也被他勒令待在岸上,这是一次危险系数极大且不专业的营救行动。

梁茵一个女人,不难制服。可怕的是暴雨和海浪,既然帮不上忙,越少人参与,就可以规避掉不必要的牺牲。

10

“我看到她们了。”陈海峰强忍住胃里的翻涌,朝金煜喊道,“靠近些,我要上去。”

游艇在风浪中逼近捕捞船,闪电照亮了天空,后者像一片孤叶,在大海里颠簸。直到游艇贴过去,陈海峰用绳子套住捕捞船跳上甲板,也不见有人从船舱内出来。

金煜抛下锚,同样拽紧绳子爬过去。二人打开手电,晃了晃漆黑一片的舱室。舱门从里面上了锁,陈海峰掏出手枪打坏锁眼,打头闯了进去。

自从丈夫去世后,梁茵大概没怎么好好维护过这艘船,雨和海浪从破碎了一块的玻璃刮进来,让船舱内冰冷潮湿。

手电的光晃过角落,地面蜷缩着两个人影。陈海峰冲过去,失踪的女生被绑住手脚,双目紧闭,紧紧贴在一起。

身后传来金煜的一声大叫,陈海峰立刻调转手电。只见女人爬伏在船舱另一侧的桌子上,光照在她青白的脸上,陈海峰看到一双瞪圆的眼睛。

“她……她死了?”金煜咽了口唾沫,示意陈海峰去看散落一地的安眠药。

陈海峰立刻走过去试探女人的鼻息和脉搏,半晌摇了摇头。梁茵死了,死在他丈夫和儿子出事的船上,死不瞑目。手肘下,还压着一封被雨水打湿了半边儿的遗书。

“陈海峰!”金煜又是一声大叫,跪在其中一名女孩身边,慌张道,“这个孩子也没呼吸了!”

陈海峰低骂了一声,又回去探女孩的鼻息。紧接着他把人放平,仔细听了听心跳,松了口气道:“还有救!梁茵的尸体已经凉了,她的身体还是热的。”

何止是热,简直是滚烫。陈海峰摸了摸额头,女孩应该是发了高烧,浑身抽搐导致的窒息。老天保佑,他们来得及时,这个孩子一定要救回来!

这时另外一个女孩也悠悠转醒,虚弱地哭喊出声。金煜忙脱下自己外套盖在女孩身上,安慰她不要怕,保存体力,警察已经来了,救援队也很快就到。

陈海峰按压女孩的胸口,吩咐金煜道:“我来做人工呼吸,你去找块布,给她物理降温。”

这种地方上哪儿去找布?!金煜只好撕了自己的衣服,接来雨水敷到女孩头上。二人交替着做人工呼吸,起身时陈海峰晕眩了几秒,便听金煜喊着“活了活了”。

又过了五分钟,船舱外终于传来了飞机的引擎声,救援队到了!

两名学生被接上直升机,直奔市医院抢救,不远处的搜救船也即将抵达。陈海峰和金煜对视一眼,纷纷脱力般坐在甲板上。

“多亏你了。”陈海峰拍了拍金煜的肩膀,笑道,“但是大侦探,破案可不是游戏。这次没受伤是侥幸,以后不要再掺和进这些事了。”

“不!”金煜来了精神,仿佛后知后觉般打了鸡血,兴奋道,“在索然无味的生活中,谋杀就像一条红线,贯穿始终。我的任务就是挖掘它,把它从生活中清查出来,彻底地曝光。侦探的信仰,就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陈海峰一脸见鬼的表情,心道你的任务就是别在暴风雨里犯中二病。

金煜吁了口气,突然又消沉了下来,他瞥了眼船舱,低声道:“你说,她为什么要自杀呢?为什么……没有杀了她们?”

金煜的疑问提醒了陈海峰,他从怀里掏出梁茵留下的遗书,仔细展开。里面的内容并不多,且没有收件人。梁茵连最亲密的家人都去世了,到死都没有一个可以交代遗言的人,或许,这封信只是写给她自己的。

“果然,梁茵的儿子因为母亲是教导主任的缘故,被顾晓这三名女生霸凌过。”陈海峰吁了口气,目光沉重。

而她的丈夫,正是带着遭到校园暴力后患上抑郁症的儿子出海散心,才遇到暴风雨不幸罹难。信里提到梁茵在家人去世后,才查出伤害儿子的学生是谁。她做好了报仇的准备,人都绑来了,却迟迟下不去手。

顾晓的死只是个意外,梁茵并不知道这孩子对药物过敏。

而孙媛媛,因其曾诞下死婴,出于痛失爱子的同病相怜,十分同情梁茵。加之顾晓的过分行为,才让孙媛媛决定配合梁茵,绑架三名女生对她们灌输女德教育。

金煜拽了拽卷毛,皱眉道:“也就是说,梁茵利用欺骗了孙媛媛,让后者以为绑架只是为了把人关起来学习女德?但是梁茵把人绑过来后,也没下去手?”

“是,梁茵没有诱导孙媛媛自杀,她的死,是因为被女德班洗脑,觉得对不起丈夫才自己上吊。”陈海峰把证据贴身收好,凝视大海道,“警方怀疑过,顾晓也不是梁茵杀的,至少不是故意杀人,她只是想喂她止泻药。”

梁茵带两个孩子出海,又不直接杀了她们,或许她的良心和人性还没有彻底泯灭。善与恶在她的身体里交战,最终梁茵选择了自我灭亡的方式来逃避。

“等我回去,一定找媒体曝光那个狗屁学校。”金煜咬了咬牙,摇头晃脑道,“小爷我有的是钱。”

陈海峰叹了口气,没了一个女德班,还会有别的妖魔鬼怪冒出来。生活总是带给人各种不幸和打击,有的人挺过去了,有的人则永远不肯面对现实,企图用别的借口或神灵得到片刻慰藉。

“喂,”金煜突然朝陈海峰伸出拳头,咧嘴笑道,“可算是结束了。合作愉快,要不要碰一下?”

陈海峰挑眉,打量这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卷毛。继而伸出拳头,碰到金煜的手。

希望这个世界上,多一些像金煜这样的人。乐观,勇敢,以及一颗正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