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点30分,卡弗里来到牧师家门外。这是坐落在橡树山门迪普小村落之外的一处房屋,约于20年前建成,还算比较时髦。一条宽阔的大道到了这里便到了终点。一片宽敞的庭院顺着山坡斜斜地延伸下去,边上种满了颇有些年头的月桂和紫杉。他没想到牧师住宅原来是这个样子。在他的想象中,牧师应该住一处独立住宅,种满了紫藤,还得有个花园,石门柱上要刻有“牧师住宅”之类的字样。眼前的却是一处半独立式房屋,有一条柏油石子车道,装有装饰性烟囱以及硬质塑料材质的窗户。他停好车,关掉发动机。工作中最让他发憷的一个部分就是面对受害者。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打算不要踏上通往牧师家的那条路,不要去敲门。他真想转身离去。

派到布雷德利家的家庭联络员打开了大门。这是位30来岁的高个子女士,一头油亮的黑发剪成了波波头。或许是对自己的身高太过敏感,她穿了条阔腿裤,脚上是一双平底鞋,站在那里总是直不起腰,像是在担心会碰到天花板。

“我已经把你所在的部门告诉了他们,”她转身带他走进门厅,“我不想让他们害怕,但是他们必须得知道我们很重视这个案子。而且我也已经告诉他们你目前还没有什么新进展。你来这里只不过是还有些问题要问他们。”

“他们怎么样了?”

“你觉得呢?”

他耸了耸肩,“有道理。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她关上门,意味深长地看着卡弗里,“我听说过你。我知道你。”

屋里很暖和,卡弗里脱掉外套。他没有向家庭联络员打听她都知道自己一些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已经习惯了某种类型的女性对自己的警惕。之前他在伦敦任职,之后一路下滑来到西南各郡,连带着名誉也跟着受损。他之所以会孤单一人,之所以会为自己的夜生活制订一些琐碎无聊的小计划,比如参加抽彩售肉、有奖知识竞答等活动,部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他们呢?”

“在厨房里。”她把风挡踢回到门下面。外面很冷,滴水成冰。“到这边来。我想先给你看看照片。”

家庭联络员带他进入一间侧室,里面窗帘半拉着。房间里的家具质量很好,但是已经破旧不堪了。靠墙放着一架黑木竖式钢琴,镶嵌细工的橱柜里摆着台电视机,两张破旧的沙发上面铺着的则可能是缝在一起的两张纳瓦霍手工编织毯。眼前的一切——地毯、墙壁、家具——经历了孩子和宠物长年累月的蹂躏之后都显得破旧不堪。其中二张沙发上躺着两条狗——一条是黑白相间的柯利犬,另外一条是斯班尼犬。它们抬起头看着卡弗里,审视着,揣测着眼前这个人的来意。

他在一张矮桌旁停下,只见桌上摊开了20多张照片。照片是从影集里取出来的——大概取的时候太过匆忙,粘住的地方被直接撕下来,上面还带着纸屑。照片里的玛莎小小的,面色苍白,金色的头发留着齐眉刘海儿。有的照片上她还戴了副眼镜——逗小孩子开心的那种。干调查这一行的,业内有个传统,对外公布失踪儿童信息时,选对照片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为易于辨认,照片必须要有代表性,同时又要使孩子能引起公众的怜惜。他伸出指头翻看着照片。有在学校里拍的,度假时拍的,生日会上拍的。翻到其中一张时他停下来,照片上玛莎穿了一件西瓜红T恤,头发梳成了两根小辫子垂在脸颊两边。背后是湛蓝的天空,远山在夏日林木的掩映下亦显得丰润饱满。从周围的景色来看,这张照片应该就是从他们家花园里拍的。他把照片转向家庭联络员,“这是你选的那张吗?”

她点点头,“我已经把它发给了新闻办公室。这张可以吗?”

“如果让我来选,我也会选这张。”

“你想现在见他们吗?”

他叹了口气,看着她指的那扇门。他痛恨自己现在不得不做的这件事。对他来说,这无异于赤手空拳独闯龙潭虎穴。他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掌握一个专业人士和一个同情者之间微妙的平衡。“那好吧,现在就去。赶快把这事了结了。”

他走进厨房,布雷德利家的三口人立刻停止手头的事情,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没有消息,”他举起双手,“目前还没有接到新消息。”

他们立刻泄了气,恢复了之前弓腰驼背的悲苦姿势。他在脑海里开始将弗罗姆警局为他提供的信息和眼前的人物一一对号:水槽边的那个是乔纳森·布雷德利牧师,五十五六岁的年纪,高个子,一头浓密的波浪状金棕色头发,高高的额头,无论是穿着白色硬衣领的牧师服还是现在身上的葡萄色运动衫和牛仔裤,都突显出那只笔挺的鼻子,使得整个人自信.满满的样子。运动衫胸口上有竖琴的图案,竖琴下面绣着“艾奥纳”字样。

布雷德利家的大女儿,菲莉帕,坐在桌边。她戴着鼻环,头发染得乌黑油亮,一看就知道正处于十几岁的叛逆期。若是在平日,她应该正蜷缩在房间后面的沙发上,一条腿跷在扶手上,嘴里含着根手指,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机。但是此刻她并不是这样,而是缩着肩膀坐在那里,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一脸病恹恹的惊恐表情。

桌旁的另外一个人应该就是罗丝了。今天早晨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像是要去参加教堂理事会会议一样做了头发,佩戴了珍珠首饰。但是一个人的面孔在区区几个小时内就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以前就见过这样的事情。现在,罗丝·布雷德利穿着条涤纶丝裙子,外面罩一件松松垮垮的开衫,看样子距离疯狂也就一步之遥了。她那日渐稀疏的金发紧贴着头皮,眼睛下面一片红肿,一侧的面颊上还涂了药水。她应该是服用了镇定剂——这一点他从她那不自然地耷拉着的嘴角可以看出。真是遗憾。他本应该会很喜欢她的。

“很高兴你能光临寒舍。”乔纳森·布雷德利硬挤出一丝微笑,迎上前,拍了拍卡弗里的胳膊,“请坐。我来给你倒茶——刚沏好的一壶。”

厨房也和这座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样,上了年头,但是里面很暖和。水槽上方的窗台上摆放着一排生日贺卡。门口的一个小架子上面堆满了礼物。托盘上有只蛋糕,还没来得及上糖霜。桌子中间放了三部手机——看来一家人都把手机摆了出来,期待其中一部能够带来好消息。卡弗里注意到了这一切,注意到了在这个房间里玛莎有可能涉足的地方,同时又没有让这家人意识到他正在观察这些。他在罗丝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朝对方笑了笑。她嘴角稍稍抽动了下算是回应。痛哭造成的毛细血管破裂在她脸上留下了斑点。在眼白的衬托下,松垮下垂的眼圈更显红肿——有时候,头部受过伤的人眼睛就是这样。待会他一定要记得问一问家庭联络员她的镇静剂是从哪里来的,一定要确保这附近的确有医生,而不是罗丝自己随便从应急药柜里取的药。

“明天是她的生日,”罗丝耳语般对他说,“你能带她回家过生日吗?”

“布雷德利夫人,”卡弗里说,“我想解释一下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但是并不想给你们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我坚信,抢走你汽车的那个人,从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就是说从他看到车上有个孩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开始计划让她下车了。要知道,他也害怕。他想要的只是你的汽车,并不想在抢劫罪上面再加个绑架罪。以前发生过的每一起类似案件都是这样收场的。我办公室里有这方面的资料,我来之前还特意查看了一下。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带份复印件。另外——”

“嗯?另外怎么样?”

“警方不得不把它当做一起绑架案来对待,因为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这完全正常,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认为这真的是桩绑架案。”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说话时,那名家庭联络员一直在盯着他。他知道,对家庭联络员来说,在跟一些受到暴力犯罪伤害的家庭打交道时,有些词属于碰触不得的危险词汇。所以,他说到“绑架”的时候极为谨慎,用的是那种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就像是他的父辈那一代人提到“癌症”时的样子。“我们已经通知了ANPR组,即自动车牌识别系统。此刻各条要道上的摄像头都在搜寻你的汽车。只要劫匪被任何一个摄像头捕捉到,我们就能抓住他。我们还征用了额外的警力来进行审讯工作。现在我们已经对媒体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保证这桩案件能够在本地甚至全国范围内进行报道。实际上如果你现在打开电视的话,没准儿就能在新闻简报里看到这条消息。我从技术部门叫了个人过来。他需要监听你们的电话。”

“是怕万一有人打电话来吗?”罗丝绝望地看着他,“你是这个意思吗——可能会有人给我们打电话?看来你是确信她被绑架了。”

“对不起,布雷德利夫人,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完全是走程序。绝对的。千万不要把这事想得太凶险,或者认为我们已经有了什么推论,因为的确没有。我一直都不相信这件案子会属于重案调查组,因为我认为玛莎会安然无恙地回家过生日。但是,我还是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他从里面口袋掏出一部微型MP3录音机,放在桌子上那些手机旁边。录音机闪烁着红灯。“现在我们的谈话会被录下来,就像之前那样。可以吗?”

“可以。这……”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才对着卡弗里报以歉意的微笑,好像刚才她不仅忘记了对方是谁,也想不起来一家人为什么会围坐在一起,“我是说——可以。没有关系。”

乔纳森·布雷德利在卡弗里面前放了杯茶,然后在罗丝身边坐下来,“我们也一直在讨论为何直到现在还没听到任何消息。”

“现在为时尚早。”

“但是我们也推理了一下,”罗丝说,“事情发生时玛莎是跪在后座上的。”

乔纳森点了点头,“之前我们无数次告诉她不要这么做,但她就是不听。她只要一上车就会从后面探过身子摆弄收音机,找她喜欢的节目。我们在想,是不是劫匪刚抢过汽车之后突然加速往前冲,结果把她甩到后面去了——倒在了脚舱里,或许碰到了头。或许那人根本就不知道车里有孩子——她有可能被摔得昏迷不醒,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劫匪有可能还在继续往前开;也有可能汽车已经被丢弃,而孩子还在车里,仍然昏迷不醒。”

“油箱是满的。我在去巴思的路上加满的。所以,你看,他能够开出好远,远得可怕的一段路。”

“我真的听不下去了。”菲莉帕推开椅子,走到沙发旁边,在牛仔外套的口袋里摸索着,“妈,爸,”她掏出一盒金边臣香烟,朝父母晃了晃,“我知道此时此刻不该说这个,但是我要抽烟了。我是几个月前学会抽烟的。对不起。”

她走向后门,猛地推开门,然后摸索着掏出打火机。罗丝和乔纳森看着她,谁都没有说话。她的呼吸在寒冷的夜空里白茫茫一片。在她的上方,破碎的云朵散落在星辰中间。远处山谷里的灯光不停闪烁。才11月份,居然已经这么冷了,卡弗里寻思着。冷得不正常。他想象着外面天寒地冻的广袤世界。一想到玛莎有可能被丢在上千条道路中的任何一条上,他的心便沉重起来。雅力士是一种小型车,油箱相对来说比较大,续航里程较长——可达500英里——但是卡弗里认为劫匪肯定不会朝着一个方向开。劫匪是本地人,对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了如指掌。他现在应该比较紧张,因此还不会离开自己熟悉的地盘。他应该就在这附近,某个他比较熟悉的地方。他有可能正在努力寻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好丢下孩子。卡弗里确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他脑中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已经过去了三个半小时。现在已经将近四个小时了。他搅了搅杯中的茶,盯着茶匙,以免让牧师一家人看到他投在墙壁钟面上游移不定的目光。

“那个,布雷德利先生,”卡弗里说道,“我听说你是位教区牧师?”

“是的。我原来是名小学校长。三年前被授予圣职。”

“你有个幸福的家庭。”

“是的。”

“你们全家只是靠你的收入生活吗?希望这个问题不会冒犯你。”

乔纳森黯然一笑,“是的。日子还过得去,谢谢你。我们没有负债。我也不是那种秘密的赌徒或者瘾君子。并且我们没有得罪任何人。这是不是你的下一个问题?”

“爸,”菲莉帕咕哝着,“别太粗鲁了。”

乔纳森没理会女儿,“如果这是你调查的方向,卡弗里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找错了路。没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要把她从我们身边夺走。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我们不是那种家庭。”

“我很理解你的痛苦。我只是想多了解些情况。”

“根本就没什么情况。没有什么情况。我女儿被人带走了,我们在等着你们采取措施——”乔纳森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将身子向后靠去,喘着粗气,面色铁青。“抱歉。”他拢了拢头发,神情疲惫而沮丧,“很抱歉——非常抱歉。我不想朝你撒气的。你想象不到这种感觉。”

数年前,当他还是个头脑容易发热的毛头小伙子时,这种说他不知道某种感觉的断言会让他火冒三丈——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可以很好地控制情绪了。乔纳森·布雷德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还怎么可能保持头脑清醒呢?——所以,卡弗里将双手平放在桌上,向对方表示自己的从容平静。“听我说,布雷德利先生,布雷德利夫人。没有人敢百分百保证,我也无法预测未来,但是我斗胆说一句,我有一种感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这事最终会圆满解决的。”

“大慈大悲的上帝!”一颗泪珠从罗丝的脸上滑落,“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实际上……”他面露令人安心的微笑,说出了他这一生中说过的最蠢的话,“实际上,我正期待着玛莎吹熄生日蜡烛的照片。希望到时候你能送我一张,我好挂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