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虚山:阿珠

1

阿珠是侯府世子苏砚的贴身侍女。

永安侯府的侯爷,掌握了天下一半的兵马,是战场上赫赫有名的将军,敌人听之,无不闻风丧胆。

而世子苏砚却是半分英武的模样也没有,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像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公子。

苏砚除了生了一副好样貌,在京都也是赫赫有名,只是名声不怎么好听而已,侯府废物。

不过即使名声再怎么难听,也抵挡不住京都的姑娘喜欢。

苏砚是出了名的无赖,至少阿珠是怎么认为的,也不知侯爷那样刚正不阿的人,怎么有这样无赖的儿子。

若说阿珠最讨厌的人是谁,那只能是世子苏砚了。

“阿珠,阿珠,阿珠……”

听着书房里传来催命似的喊声,阿珠努力压制住内心的火气,放下手里刚抱出来准备修剪的兰花,转身朝着书房走去。

不过刚推开门,里面的人就开始道:“阿珠,你怎么才来,本世子嗓子都吼哑了。”

阿珠走到桌边,随手倒了一杯冷茶,啪地放在苏砚面前,水从杯子里荡出来,在纸上迅速地晕开。

“世子喝口水润润嗓子。”

苏砚瞥了一眼阿珠,故意装作心痛不已的模样,“阿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看本世子刚写好的字,就被你打湿了。”

阿珠忍不住翻了白眼,纸上就画着一只王八,就这也叫字?

“世子,奴婢才疏学浅,没看见您这儿哪儿写着字。”

苏砚嘴角挑起一抹笑,手指着纸上墨迹有些晕开的王八。

“这你都不认识,来本世子教你念,阿——珠——”

阿珠一巴掌朝着苏砚扇过去,眼看着就要打在苏砚那张好看的脸上,却不料,苏砚朝后一躲。

哗,一大摞书被打落到了地上。

苏砚看着脸色铁青的阿珠,脸上的笑越发灿烂,“这书可是你打翻的,记得收拾啊。”

阿珠瞪着苏砚,手攥成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发火。

苏砚眼前一亮,伸手到阿珠的头顶扯了扯,那里不知何时冒了根芽出来。

“阿珠又生气了啊,你看这芽都冒起来了。”

扯了几下都没扯下来,苏砚咂咂嘴,“还挺牢啊。”

阿珠火冒三丈,“苏砚,谁让你扯我的芽的!”

见阿珠确实发火了,苏砚缩回手,朝着门外跑去,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嘱咐:“记得把书捡起来,还有我那兰花,记得给我剪好看点。”

见苏砚跑了,阿珠的火气慢慢平息,头顶上的小芽也慢慢缩回去,直到不见。

府里同样是伺候苏砚的婢女阿碧跑过来,帮着阿珠捡起翻倒的书。

“阿珠姐姐,世子爷又捉弄你啊。”

阿珠恨恨地将书砸在书桌上,“他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出去调戏人家姑娘,就是捉弄我,你说呢?”

阿碧脸上露出柔柔的笑,“阿珠姐姐别生气,阿碧帮你收拾。”

阿珠抱过阿碧手里的书,随手放在桌上,“随便乱放吧,反正世子也不会因为我放得好,就不捉弄我了。”

阿碧连声应着:“是,是,是。”

2

阿珠不是人,原本是合虚山的一株草,因为旁边的榕树精羽化飞身,得了一口仙气,渐渐有了灵性。

过了几百年,自然也就修炼成人,只不过这化形却是要受三道天雷。

阿珠抗过了三道天雷,却被天雷劈燃了,没被劈焦,却要被烧焦了。

原本只是一团火苗,后面越来越大,整株草都燃了起来。

阿珠以为自己是没命了,却不料天上突然下起了雨,不过味道怪怪的,有一股骚气。

阿珠抬眼一看,是一个小团子在自己头上撒尿,顿时气得发抖,而这个小团子正是苏砚。

火灭了,阿珠就这么在苏砚的面前化作了人形,只是全身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一双眼极为明亮。

小团子苏砚见了吓了一大跳,拔腿就跑,嘴里喊着:“妖怪,妖怪……”

阿珠脑门一团黑线,我哪里像是妖怪了。

阿珠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然后被合虚山的山主莫离抱起。

莫离度了一口仙气给阿珠,过了十年,阿珠终于恢复了元气,但她却被莫离告知,受了苏砚的恩,需要还回去,若是不还回去,那这一生都不能成仙,只能做个仙灵。

即使是做个仙灵,阿珠也是满足的,不报恩好像也可以,整日在合虚山上吃吃喝喝度日。

莫离从没见过这般不上进的仙灵,叹了口气,不说话。

最终打动阿珠下山的,是柳树精的话。

“人间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还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山主不许我们这些精怪下山,怕我们扰乱了人间的秩序,你倒好,放你去你都不去,真是浪费,浪费。”

阿珠这才收拾自己的小包袱下了山,到了苏府,发现自己确实没什么能报答苏砚的。

法术,阿珠不会,既不会飞天,也不会遁地,就连做饭,也不会。若是论打人,阿珠的气力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的男子……

仔细思量之后,阿珠进了苏府做了丫鬟,本来只是个做杂活、看守酒窖的丫鬟,本来是见不到苏砚的。

阿珠也想着,就这么守着苏砚过了百年,也算是报恩了吧。

不过世间万物总是轮回的,阿珠注定要还这个恩。

柳树精说得的确没错,人间,真的是个好地方,有好吃的糕点,还有醉人的酒。

酒窖平日里没人,阿珠偷偷取了点陈酿,正喝得晕乎乎的,正好被来酒窖取酒的苏砚撞见。

阿珠看着眼前的人儿晃啊晃,伸手挥了挥,打了个酒嗝。

“你别躲,我不打你,我,我,生得真好看。”

苏砚挑了挑眉,伸手去拔了拔阿珠头顶的芽。

“原来不是人啊。”

阿珠晕乎乎地傻笑,“对啊,我不是人,我,我是小仙。”

“小仙?”苏砚好笑地看着眼前晕乎乎的人,可能是个酒仙吧。

等到阿珠清醒后,就看见苏砚那张放大的脸。

“你以后就是我的贴身丫鬟了。”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到了苏砚身边。阿珠到了苏砚身边,就再也没沾过一滴酒,不是不想喝,而是苏砚每天都折腾她,没空去偷酒喝。

每日在侯府里,在其他人面前,苏砚都装作翩翩公子的模样,一到了阿珠的面前,就现出了无赖的本性。

趁着阿珠睡着了,在脸上画上一个王八,或者扔个肉嘟嘟的虫。草最怕什么,自然是虫了,惹得阿珠哇哇大叫……总之每天都是新花样,层出不穷。

一开始,阿珠还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日子久了,苏砚还是这副德行,阿珠就放弃了,开始和苏砚作对,让她做什么,她就把什么搞砸。

有人送来吃的,她恭恭敬敬地送到苏砚面前,等到没人了,就自己端着盘子开始吃,丝毫不管苏砚。

即使是这样,苏砚也没有丝毫要撵她走的迹象。

3

阿珠觉得自己肯定上辈子做了什么罪恶滔天的事,才会欠了苏砚的恩。

越想,手下的剪刀下手越发的凌厉,兰花的叶子,不断地落下。

等到苏砚回来,就看见书桌上歪七扭八的书,以及一盆光秃秃的兰花。

苏砚难得眼角一抽,有些心疼,那可是上好的君子兰,千金难买一株。

“阿珠,这就是你修剪的花?”

“是啊,世子不满意吗?”阿珠低眉顺眼,看起来极为乖巧,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本世子倒是没见过只留下根的修剪技艺,阿珠真是好本事。”

“多谢世子夸奖。”

苏砚看着低眉顺眼的阿珠,整个府里,敢这么和他抬杠的,也就只有她一个,偏生还装作一副听话的样子。

“世子,今日相府的洛岚小姐来找你了,见你不在,让我带话,明日约你在相国寺后院相见。”

“是吗?那你说,本世子是去还是不去好?”

阿珠看着一副无赖样的苏砚,想起白日里,那娇滴滴的相府小姐,一副怀春的模样,真是可惜了,又是一个被皮相迷惑的。

“世子自己决定就好,奴婢怎么知道世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吗?”苏砚嘴角带着一丝玩味儿的笑。

苏砚果不改他风流本性,第二日带着阿珠赶往相国寺。

相国寺的后院种满了桃花树,正值桃花盛开的季节,微风一起,整个后院,都飘起了桃花雨。

阿珠见到了相府的小姐,和苏砚一样,穿着玉色的衣衫,灼灼桃花下,仿若一对璧人。

苏砚让阿珠守在院口,自己去见那相府小姐。这边阿珠却与那桃树精聊了起来。

“这相府的小姐,与这小世子真是般配,看来我这桃林又有一对姻缘要成了,我这功德又要算上一件了。”

“什么狗屁姻缘。”阿珠翻了个白眼。

桃树精惊吓地看着阿珠,“你,你,你能听见我说话?”

阿珠觉得,自己可能遇上了一个笨蛋,连是人是妖是仙都分不清的树精。

“我又不是人,我怎么听不见。”

“那你能看见我?”

阿珠直接从桃树上掰了一根枝桠下来,痛得桃树精哇哇大叫。

“现在相信了吧。”阿珠挥了挥手里的枝桠。

“信了,信了。”桃树精看着自己的枝桠,心疼地道。

“我看你这功德怕是积不了了。”阿珠将枝桠还给桃树精。

“为什么?”

“因为我家世子,见一个爱一个,是个花心大萝卜。”

桃树精抖了抖枝桠,将其接了回去,“那是他还没遇见他命中的那个人。”

命中的那个人?阿珠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苏砚会和什么样的姑娘在一起。

苏砚打着折扇出来,敲了敲阿珠的头,“又是一个人在这里嘀咕。快走了,本世子饿了。”

阿珠伸长了脖子,朝着苏砚身后的桃花林看去,却丝毫没有洛岚的影子。

苏砚伸手揪住阿珠脸上的肉,“看什么呢,脖子伸那么长,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阿珠郁闷地看着苏砚,伸手打掉苏砚的手,揉了揉掐红的脸,虽然自己脸上的肉是多了一点,也不用这么掐吧。

“你怎么没和洛岚小姐一起出来?她人呢?”

“人家出不出来关你什么事。”苏砚凑近阿珠,近到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难不成,你吃醋了?”

吃醋,她吃哪门子醋,阿珠真想一巴掌将苏砚扇飞。

“世子,您多虑了,我就是看上隔壁阿福,也不会看上您。”

苏砚顿时黑了脸,阿福,就是隔壁沈家公子养的狗,居然拿他和狗比。

“你这根破草懂什么?本世子懒得和你计较。人家相府小姐和我一起出来,没由来毁了人家的名声,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哦。”阿珠没精打采地应道,平日里出去拈花惹草,也不见你多注重人家姑娘的名节,这会儿倒是记起来了。

苏砚收了折扇,朝着山下走,阿珠连忙朝着桃树精挥了挥手,追了上去。

往常苏砚走路不快也不慢,阿珠刚好能跟上,这一次,苏砚却走得极快,阿珠不得不在后面小跑着跟上。阿珠知道,苏砚这是不满她将他和狗比。

到了半山腰,阿珠追得气喘吁吁,已经丝毫没有形象可言。阿珠刚想叫住苏砚,想停下来歇歇,苏砚突然转身一把抱住阿珠,朝着一边的草里倒去。不过刚倒下,阿珠就看见一根箭矢钉在石阶上。

还不等阿珠反应过来,苏砚就拉住阿珠的手开始狂奔。阿珠朝后望了一眼,还有两个蒙面的黑衣人,手里提着寒光闪闪的刀。

阿珠逃生的本能立马让她有了气力,反而拉着苏砚开始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总算没了黑衣人的身影,阿珠松开苏砚的手,一下瘫软在了地上。

苏砚坐在阿珠旁边,不停地喘着气,身上玉色的袍子早就被一路的树枝刮坏,一身也脏兮兮的,头上的发冠也歪七扭八的,丝毫没有了往日的风度翩翩。

苏砚碰了碰阿珠的手臂,“阿珠,你怎么那么能跑?”

阿珠白了苏砚一眼,“跑慢了就没命了,我能不跑快点儿吗?”

苏砚不由得大笑了起来,“笨阿珠,你怕什么,你又不是人,他们要杀的也不是你。”

阿珠愣了愣,想了想好像也对,这凡夫俗子怎么能杀得了她,虽然她没什么能力,不会什么法术,但好歹也不会死啊。

阿珠想了想,找了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小声道:“我怕疼,刀砍在身上疼。”

苏砚一愣,伸手揉了揉阿珠的头,“傻丫头。”

阿珠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偏头看着苏砚,“你是不是在外拈花惹草,招惹了什么大人物?人家派人来追杀你。”

“你这个脑子,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苏砚没好气地看着阿珠,“不过是我爹朝堂上的恩怨,再说,本世子什么时候拈花惹草了。”

阿珠撇了撇嘴,就这还不拈花惹草,今天才会了一个相府小姐,就忘了?

“今日的相府小姐,你喜欢么?我瞧着倒是极好的。”

“你说洛岚啊,我瞧着吧,一般。”苏砚看着阿珠,不由得失笑,自然是不会告诉她,他是去回绝相府小姐的。“不过你说好,那便好吧。”

阿珠懒得搭理苏砚,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周围,想要天黑之前走出去,怕是有点难了,难不成要在这树林里过一晚?她倒是没有问题,不睡在床上,反而要舒坦些。

转头看了看苏砚,估计就得委屈他了。阿珠拉着苏砚在林子里逛悠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山洞。

春日本来就有些凉意,再加上山洞本就有些潮湿,阿珠就算是生了火,到了晚上,苏砚依然是发烧了。

阿珠摸着苏砚滚烫的额头,暗骂一句,苏砚,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阿珠将火堆移得离苏砚近了些,又跑到外面去寻了水,扯了身上的衣衫,沾了水,敷在苏砚的额头上。

大约是烧糊涂了,苏砚不时地还说着些胡话,断断续续的,不大清楚。

“我……只有……你……没……看……洛岚……”

“面……团子……生气……好看……”

“我……娶你……”

阿珠本想听听苏砚说了什么,听了半天也就断断续续几个字,还听不清楚,索性就放弃了。

“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都烧糊涂了,还念着洛岚,就该让你烧成傻子。”

一直折腾到大半夜,阿珠眼睛涩得睁不开眼了,苏砚的烧终于是退了下来。

阿珠蜷缩成一团,靠在苏砚的身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阿珠醒来,火堆已经息了,身上盖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

没过多久,就看见苏砚抱着一堆果子走了进来,青青黄黄的果子,表面也是坑坑洼洼的,看着极不好看。

“快吃,吃了我们好走出去。”苏砚将果子随手擦了擦,递到阿珠面前。

阿珠接过果子,咬了一口,酸甜酸甜的。

“这果子你在哪儿摘的?”

“自然是林子里。”苏砚这才拿起果子擦了擦,咬了一口,“你吃了都没事,那看来这果子是没毒了。”

阿珠气得将没吃完的果子砸向苏砚,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苏砚侧身躲过,一脸讨好地凑到阿珠面前,拿起一个果子擦了擦,“我的好阿珠,我逗你的,这果子我早尝过了。”

阿珠没好气地接过果子,狠狠地咬了一口,心里真是恨不得将苏砚的脸抓烂,怎么会有这么可气的人。

还没等果子吃完,侯府的人就找来了。回到侯府,侯府夫人抱着苏砚大哭,一个劲儿地责备侯爷。侯爷则是眉头紧锁。

苏砚不在意地笑着,“儿子这不是好好的吗?又没少块肉。”

苏夫人带着哭腔,脸上带着心疼,“都是你爹,在朝堂上与人作对,才害你遭了这些罪,苦了你了。”

阿珠的嘴角颤了颤,想伸手掏掏耳朵,到底是忍住了。这句话,苏夫人已经说了不下十遍了,她都能背下来了。

苏侯爷默了片刻,沉吟道:“明日,你动身去宛州,那里有重兵驻守,护你安全不成问题。”

苏夫人哭得更厉害了,“我可怜的儿啊,你爹怎么这么狠心啊,要把你送走。”

侯爷见苏夫人哭得更厉害了,一时没辙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娘,儿子长大了,想出去看看。”苏砚安慰道,“儿子愿意去宛州,也该去历练历练了。”

苏夫人抹了抹眼角的泪,还是不愿让苏砚去宛州,倒是侯爷点了点头。

“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不料苏夫人更是哭得昏天黑地,“我的儿,你怎么这么狠心,要抛下做娘的……”

不管苏夫人哭得多么惨,苏砚依然铁了心要去宛州。阿珠回来院子里就开始收拾东西,旁边自然少不了阿碧。

阿碧手里没闲着,拿着一件衣服叠着,嘴里自然也没闲着,对着阿珠嘘寒问暖。

“阿珠姐姐,那日你们在相国寺遇难,可是吓坏了阿碧,阿碧可担心了。”

阿珠不在意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烂命一条,不值钱。”

阿碧直摇头,“阿珠姐姐怎么能这么说,阿碧希望姐姐好好活着。”

“不过姐姐。”阿碧好奇地看着阿珠,“我听说那日的刺客凶神恶煞的,你们是怎么逃脱的?难不成世子会武功?”

“世子?就他?还会武功?”阿珠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不过是运气好,跑得快,就世子那样,还是我拉着世子跑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阿碧若有所思,“那姐姐能不能带上阿碧去宛州?阿碧想和姐姐待在一起。”

“这得看世子爷了。”阿珠脸上带着一丝为难。

“不妨事,不妨事,阿碧也只是说说而已。”阿碧脸上露出柔柔的笑。

4

来到宛州已经有一年了,来宛州的时候,苏砚只带了阿珠一个人,苏砚作为侯爷的世子来这宛州,在这宛州城自然是无人敢惹。

到了这新地方,苏砚也像是变了个模样,不再整日出去拈花惹草,而是不时地往宛州的军营里跑。

整个人一下子正经了起来,阿珠还有些不习惯了。

每日苏砚都早早地就跑了出去,很晚才回来,就留阿珠一个人在宅子里。起初阿珠觉得自己终于解放了,高兴得不得了,后面却高兴不起来了。苏砚忙得脚不沾地,整个宅子空荡荡的,没人和她说话,也越发的无聊。

阿珠戳了戳笼子里的蛐蛐,这是她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抓到的。

“你说苏砚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没他在,倒也挺无趣的。”

“你说他现在每日早出晚归的,还记得起我吗?”

蛐蛐自然是不能回答她,不过阿珠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宛州军在苏砚的带领下,剿灭了宛州淮水边的山贼。这群山贼一直在宛州的边界作乱,几次派兵去围剿,都依靠着淮水,没有被剿灭干净。

这次苏砚剿灭了山贼,也算是大功一件,皇帝下令,封为少将,坐镇宛州。

苏砚刚受封,就回来举起阿珠,转了个大圈,脸上全是喜悦,“阿珠,我做到了,我不是侯府的废物,我不是!”

阿珠红着脸,从苏砚怀里下来,“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废物。”

苏砚将阿珠揽入怀中,“阿珠,等我日后做了将军,我一定要娶你。”

“可……”阿珠愣了愣,“可我不是人啊。”

苏砚满不在乎,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阿珠的眼,仿佛要将她的三魂七魄勾出来一般。

“我不在乎啊,我要的是你,阿珠。”

阿珠紧紧抱住苏砚,是啊,我要的也只是你而已,即使人仙殊途又如何。

阿珠在宛州陪着苏砚过了一年半,苏砚在宛州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从一个玩世不恭的世子,变成一个英勇不凡的少将。

阿珠替苏砚高兴,虽然这些阿珠其实早就能预见。阿珠在苏砚身边待了五年半,一年半的时间在宛州度过,四年的时间在侯府里陪着苏砚演戏。

而来这宛州,也是苏砚计划中的一部分,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只有来到了宛州,他才能脱去束缚,去做他想做的事。

一切的源头,都是侯爷在京里得罪了太多的权贵。

苏砚小时,极为聪颖,在一众皇子伴读中,尤为显眼,也因此招来了妒忌。

几大世家子弟,合谋商量着,将苏砚带了出去玩耍,驾马一路走到了合虚山。而合虚山早已出了京城,光是这赶路就花了一天半的时日,众人将苏砚哄骗这上了合虚山,说是合虚山上有仙草,能治百病。

苏砚信了,一个人跑上了山,而世家子弟却吩咐下人,驾马离去,而马车里,还有几大世家的权贵。

合虚山终年都有云雾缭绕,一般人进去了,也不容易走出来,苏砚也不例外,也因此,恰好救了阿珠。

苏砚在山上游荡了两天,山里的树精看在他救了阿珠的面子上,引着苏砚下了山。

从那以后,侯府的世子就被关在侯府里。不过侯府并不是铁桶,总有那么几个世家的人,被安插进来。

苏砚撞见阿珠的那一天,刚巧服侍了苏砚几年的贴身丫鬟,在替他尝菜的时候被毒死了。

本是想借酒消愁,却遇见了头顶着一根绿芽的阿珠。

于是阿珠就这样陪着苏砚演戏,演给侯府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看。

说是演戏,阿珠配合,有时阿珠都快分不清到底是演戏还是真的,就好像苏砚真的是个玩世不恭的世子,整日整日地捉弄她。

现在到了宛州,苏砚整日不见踪影,阿珠倒是有些想念那个在侯府里玩世不恭的世子。

前些日子,苏砚带兵去了鄂州,那里发生瘟疫,鄂州人们暴乱,官兵都压制不住,皇帝下旨让苏砚前去镇压。

阿珠本来是想去的,被苏砚拦下,他让她在府里等着,阿珠就留在了府里,等着苏砚回来。

在府里等的日子,阿珠没有收到苏砚回来的消息,而是收到苏砚病倒了的消息。他染上了瘟疫。阿珠顿时慌了神,连夜赶往鄂州。

阿珠眼角挂着一滴泪,苏砚你个傻子,又不会医术,谁让你去瘟疫横行的地方查看了?你就不能乖乖地守住各个城门吗?等到暴乱平息了,回来就好了。

阿珠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路上都没有歇息,终于赶到。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一张破烂的床上,苏砚就这样躺在上面。

没有了京都里的锦衣玉食,也没有了宛州的意气风发,和普通人一样,躺在破烂的床上苟延残喘。

阿珠扑在苏砚的身上,眼角的泪打湿了苏砚的衣衫。

“苏砚,你个混蛋,说好的要回来的,你现在这样躺在床上算什么?”

苏砚苍白着脸,连着咳了几声,“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府里等着吗?”

阿珠气得打了苏砚一下,手下放轻了力气。

“我若是不来,你是要我等着你的尸体吗?”

苏砚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阿珠的头,“怎么会,我苏砚福大命大,怎么会死。”

阿珠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喃喃道:“是啊,有我在,你怎么会死呢。”

两日后,阿珠端来了一碗药,长长的袖子掩盖住了手臂上包扎的伤口,给苏砚喝下。果然,苏砚的病情开始好转。

来鄂州的姜大夫喜极而泣,鄂州的瘟疫有救了。苏砚的病情一日日地好转,姜大夫问阿珠药方是什么,他马上命人去找药,治好鄂州的瘟疫。

阿珠摇头,紧闭双唇,不说话。姜大夫跪在阿珠面前,求阿珠救救鄂州的灾民。阿珠握紧了双手,眼泪一滴一滴地砸落下来,终是狠心地背过了身子。

鄂州的官兵将阿珠扣了起来,整日逼问她治瘟疫的法子,阿珠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直到苏砚来了牢房,单膝跪在阿珠面前,“阿珠,我求求你,救救这鄂州的百姓,好不好?”

阿珠盯着还未痊愈的苏砚看了半晌,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只怕还在休养,被下属通报,才知道的吧。

她早该知道,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见死不救的。这是她的劫,她躲不掉。

阿珠点头应了声:“好。”

苏砚抱起阿珠转了个圈,脸上满是笑意,“我就知道,我的阿珠,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阿珠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若不是为你,我真的不想救。

鄂州的瘟疫得到扼止,瘟疫的恐惧渐渐散去,苏砚也因此立了大功,整个鄂州的人,都对苏砚感恩戴德。而阿珠,也从一介婢女跃升成为神医。

苏砚走的时候,整个鄂州的人,都前来送行,苏砚带上了阿珠回到京都受封。

自从治好了瘟疫后,阿珠脸色都是苍白的,没有一丝的血色,甚至带着一丝灰白,明明是春日,却裹着厚厚的狐裘。

阿珠每日都躺在马车里,每日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要多。

苏砚也担心地问过阿珠是怎么回事。阿珠只是说,耗费了太多的灵力,损了修为,一时间没有恢复罢了。

苏砚也没有多疑,只是精心地照顾着阿珠,一心盘算着到了京都,如何给家里说,自己要娶阿珠。

摇摇晃晃,一路颠簸,到了京都,苏砚进宫受赏,而阿珠留在侯府里。

苏砚进宫受封回来后,不仅多了一个骠骑将军的称号,还多了一个未婚妻,洛岚。婚期定在下月十八。

自己的儿子,侯爷自然是清楚苏砚的心思,知道苏砚不肯接受。侯爷将阿珠藏了起来,送到了乡下的庄子。

苏砚回府,发了疯似的到处找阿珠,还和侯爷大打出手。

“爹,我不能没有阿珠,你将阿珠还给我好不好?”

侯爷制住苏砚,眼里带着痛色,“爹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这侯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你不能抗旨。”

苏砚顿时没了气力,浑身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瘫坐在地上一夜。苏砚最终是妥协了,娶了洛岚,然后侯爷才将阿珠接回来。

阿珠再次回到侯府,是侯府世子苏砚大婚的第二天,看着府里四处挂着的喜色,阿珠嘴角露出笑,这恩,她总算是报完了,护他性命,看他娶妻生子。

阿珠在下人的搀扶下,到了房间,抬起手看了看,越发的透明了,现在都快和空气融为一体了。

阿珠躺在床上,看着冲进来的苏砚,回想起当初刚进侯府的时候。多好啊,那时的苏砚只是个世子,没有那么多的责任,不用救民于水火,她也只是他身边的贴身丫鬟,而不是苏砚身边的神医。

原以为,她可以守着苏砚一辈子,陪着他慢慢老去,以此还他的恩情,却没想到这么快,这恩情就已经还完了,她也该走了。

那相府小姐,长得好看极了,据说性子也是温婉可人,想来,真如那桃花精所说,这洛岚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阿珠看着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最后连面目都变得模糊,指尖化作一点点荧光,慢慢地消散在空中。

他们注定没有缘分,就连最后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听他再唤一声阿珠,也不行了。不过她也满足了,至少陪了他这么多年。张嘴想说“再见了,苏砚。”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最后化作一片虚无,只在床上留下一节褐色枯萎的根。

“唉……还是来晚了。”

苏砚看着眼前如谪仙一般的人,着一身青衣,长发飘散,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般。

衣袖一挥,床上的根便到了手中。

苏砚神情有些恍惚,有些不敢相信,阿珠就这样消失了,当着他的面,消散了。

“阿珠她,怎么会散了,就这么散了。”

莫离摇了摇头,面色带着一丝惋惜,“你当那瘟疫那么好治吗?阿珠是我合虚山的一株熏草,已经修成了仙灵,是她削了身上的肉,治了瘟疫。”

莫离碧色眸子里染上一抹哀色,“仙人割肉需要独有的匕首,一般的铁器伤不了她。为了救你,她连夜上合虚山来求我,给她一把风刃,风刃每割下一块肉,就要吸掉一口精血,而失去一口精血,就是一年的修为。

“她割了胳膊上的肉救了你,之后又一刀一刀地割下身上的肉,放进一个又一个药罐里。一片肉,救下一个人,你想想她在鄂州救了多少人,就该知道她受了多大的苦。等瘟疫都控制住了,她身上的肉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根茎变作的骨架撑着。她亲手将自己千刀万剐,只为了成全你心中的大义。”

苏砚的脸色一寸一寸地变白,“我,我没想到,她是这样救的人。”

“她本来早就该去了,却放心不下你,硬生生地吊着一口气,撑到你成亲,见你最后一面。她本就欠你一命,如今这也算是还给你了。她的根,我带走了,落叶归根,她兴许,也是想回到合虚山的。”

苏砚面色惨白地拉住莫离的衣袖,“那她,还有救吗?”

“兴许吧。”莫离看着手里枯萎的根,叹了口气,“她终究是救了那么多人,有了那么多的功德,应当还有那么一丝希望。”

“那便好。”苏砚嘴角露出一抹笑,“多久我都等得。”

5

京城里出了一件大事,侯府世子,京城的骠骑将军,相府的女婿,在成婚的第二天跑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合虚山下多了一间茅草屋,里面住着苏砚,每日醒来就是端着一盆没有冒绿芽的花盆朝着山上爬去,一直到正午,才爬上山顶,接了山顶的几滴灵露,浇灌在绿芽上。

日复一日,终有一天,他的阿珠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