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辰

有个镜头，是在哪部电影里看到我已经不记得了，以文字表现的话大概像这样：在海边小镇的巷弄里，天色是那种大亮的地中海阳光，有点曝光过度似地刷淡，摄影机就像搁在地上一样，远远地拍着墙角的小草、经过的女人裙襬与花鞋，然后在某处传来的异国民谣歌声中，慢慢融出，直至全黑。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谁？》是宫部近年来难得的现代推理小说，但是看完后却给我一种如上面提到的镜头般的怀旧感。

更有趣的地方在于这么具有復古风味的小说，背景居然是在台湾人想像中光鲜亮丽、无比先进的城市——东京。

以东京为舞台的推理小说可说是多不胜数，如大泽在昌的“新宿鮫”系列，以新宿最为繁华的歌舞伎町为中心，辐散出属于东京的魔性与活力；还有赤川次郎诸多发生在东京的故事，则是将这个城市的繽纷多彩、快节奏给描写出来；就算是以略微过时的池袋为背景，石田衣良眼中的东京街道，仍旧热闹糜烂到一种地步。

相较于上述这些作家，中的东京，则是安静、朴素、单纯，而当我们注意到小说中侦探的身分后，这份静謐感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本书的侦探杉村三郎有个很特别的设定，他娶的妻子是日本数一数二的今多财团会长的女儿，照理讲，尤其是在日本这种亲属关系可以凌驾一切的社会，一般的作者要是赋予笔下侦探如此显赫的“身分”，通常都不会浪费。或许让他成为如蝙蝠侠一般靠着钱财行侠仗义的英雄，或许让他成为日本商界重要的金融侦探，至不济都应该会充当岳父的卧底员工，探查公司内外发生的一切事情。

但是宫部并未如此照本宣科，反而塑造出侦探相当温柔的性格，虽然并非原本所愿，杉村仍旧将与妻子结婚视为天降的幸福，并战战兢兢地捧着那名为幸福的水杯，深怕稍一不慎什么都打翻了。也就是，杉村基本上就是个普通人的形象，做着一份普通人的工作，有着普通人的思考模式，他并不把探究真实当作自己的天职或责任，只是被动地等待问题来找他。

因此，整本小说的基调都相当低调压抑，小说场景同样具有復古风格。虽然作者将杉村上班的地方设定在东京新桥这个相当热闹的地方，去过的人大概都会注意到那边櫛比鳞次的高层大楼、具现代感的街道与街上看来都是菁英的上班族，不过杉村并未如读者所期待，在那个由“钢铁和玻璃打造而成，宛如巴别塔”的大楼顶端上班，而是在大楼背后一间三层楼的洋楼中任职。也就是说，作者并不是不知道东京先进、亮丽的那一面，但在选择之后，她决定将目光对准在超高层大楼背后阴影的那些城市边缘。

我曾经在某篇文章中提到，宫部美幸的小说视线是很低的，她以一种比平常人还要低上许多的视角，来注视整个城市，所以她的小说会表现的也多半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加上她往往注意着城市较为平淡的那一面，可以发现，她的确是彻底选择了“庶民”作为写作的素材以及诉说对象。

因为所谓的超高层大楼、超繁华闹区，都不是属于庶民的，大楼背后代表的资本主义逻辑是由何钱人把持着、闹区则是集中所有人的消费性格而產生的，除去少数人之外，每个人都还是过着搭电车上下班，担心房租缴不缴得出来的日子。多数的时候，那些东京人是在城市比较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过着自己的生活，只求守住属于自己的幸福而已。

这点在《谁？》中看得格外清楚，里面每个主要的角色几乎都是为了寻找或保有自己目前的幸福而存在的，主角杉村不用多说什么，他为了保有自己那水杯般的幸福可以做出任何努力；梶田99csw.com聪美则因为过去的经验，总是不信任自己的幸福究竟是否确实，小心翼翼地企图不让任何人碰触到过去；梶田梨子却是相反，正由于她并未与双亲以及姐姐共同经历过那段过去，孤独地成为“第一颗星”，于是在无法验证自己幸福为何的情况下，决定不断地向姐姐追索属于她的幸福。

所以这本小说注定没有“坏人”，每个人都只是为了追寻自己的幸福而做出决定与行动。只是幸福之路总是崎嶇的，偶尔某个人与另外一个人的路程就会打结，或许可能是悲剧、或许可能是喜剧。梶田夫妇与野濑祐子的相遇成为悲剧的起点，直到自行车撞死梶田信夫后，悲剧的全貌才在侦探的介入而全盘揭露；不过杉村与太太的相遇一开始像是悲剧，到了后来却似乎是幸福的起点。

这样看来，《谁？》的副标题“Somebody”就显得别有深意，在这边我想这个单字应该不是用“是个人物”的含意，而是与本书卷首诗的篇名“某人”所呼应。我们总是与某个人相遇、与某个人告别，相遇不一定是喜悦的，告别也不一定悲伤，只是幸福总交织在我们与“某人”的交会中，或许一开始毫无线索，但在后来回头想想，才发现“啊，要是当初没遇到他，我也不会……”。

不过我最为惊艳的部分，还是在于宫部美幸将昭和时期的歌谣引渡进本书中，美空云雀的〈车夫大哥〉开头轻快的曲调到了后面变成婉转的倾诉，仿佛是在暗示，这样的人与人的相遇，并不是只在这个时代才会发生，而是从有人类诞生以来，就不断出现。于是本书不仅有当代人的悲欢离合，更有属于人类的共通经验。

印度有个相当古老的提问：“何事凡人皆不可避免？”当然，死是一定不行的，但这边指的却是人们会不断地去追求、去把握的，答案就是：“幸福”。正因为人们无法避免追求幸福，因此出现各式各样的故事。我们只能不断努力，尝试着在城市的边缘看见幸福的光。

或许那道光相当微弱，但不管如何，那是属于我的幸福。

曲辰：接触推理小说以后，就自动分裂为三位一体的生物，作为一个读者要求完整的故事、作为一个评论者要求更深层的咀嚼、作为一个未来的创作者要求绝对的文字宇宙。目前虽然努力整合中，但时有齟齬，希望能早日寻找到一个平衡点，不使跌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