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迟到了。样子一定会认为我出了什么事故,而为我异常担心吧。我看了看手表,已经11点多了。转过一个缓缓的弯儿之后,教堂终于近在眼前。一种紧张的感觉油然而生,我还是自然地挺了挺身子。

这条路上的人照旧很多,我一边躲闪着路上的行人,一边开车缓缓向教堂前进。

啊,终于赶回来了!……

我将摩托车停在银杏树下,奋力向礼拜堂跑去。我一边跑着,一边用手解开衬衫上的纽扣。倘若再多给我两分钟,我一定有时间换上无尾晚礼服的。

我推开重重的门扉,飞奔着进入礼拜堂。

“祥子,对不起啊!……我迟到了……”

我的话一下子顿住了。因为非但见不到祥子的影子,反而看到祭坛前面,模模糊糊地站着两个男子,正紧紧地盯着我。

“祥子?……”我叫了一声。

或许是见我久久不来,到外面去找我了吧?……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冲着祭坛走去。

两个男子都穿着黑色的无尾晚礼服。他们是样子的朋友吗?但是,我们明明已经说好,婚礼只有我们两个人参加,谁都不再通知的嘛。

他们两个人也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盯着我。

“不对……不是‘制片人’!……”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小声嘟囔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说话的男人是一个皮肤白净,瘦得像是生病一样的青年男子。或许是觉得这样做,与自己很相称吧?青年男子不停地将自已的长发捋到后面,这种姿势,让人觉得很反感。

虽然,对于眼前这个男子,我非常讨厌,但是,也不能流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这里毕竟是一个应该赞美别人的场所。如果他还是祥子的朋友,那就更不能粗魯地对待他了。

“啊……那个……”站在戴着银框眼镜男子旁边的男人,首先开口说话了,发出很尖锐的声音,与他的面部表情很不协调。

听到他的声音,我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是一个长着张虎头狗脸、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尽管天气并不那么炎热,但是,他却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头頂上没有头发,头发被胡乱梳成背头。除了相间的头发与头皮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个,你是……”

“是问我吗?”我一边抑制着自己厌恶的心情,还是冲着那张虎头狗脸说道。

虎头狗脸的男子吁吁喘着粗气,似乎很不髙兴。

“那个……你是松井祥子的男朋友吗?”

“嗯,我是她的未婚夫啊!……”我直裁了当地说,“你们是祥子的朋友吧?”

“啊……不,怎么会这样子哟……浑蛋!……”虎头狗脸的男子咬着牙,很生气地说道。

“那么,祥子去哪儿了?是出去找我了吗?”

“不,我想不是那样的。”

这次回答我的,是那个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他一边神经质似的扶着眼镜框,一边回答我。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走到了祭坛前面,与两人面对面地站着,询问他们的语气中,多少带了一点攻击性。那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指着祭坛,但这已经足够了。

我看着祭坛,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件撕得粉碎的纯白婚纱,就像是电视里见到的、那种死于非命的样子一样,横放在那里。看着都觉得非常之凄惨。

我想要跑到祭坛上,将婚纱拿到手里,但却被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叫住了。

“你还是不要动它为好。”

我转过头来,盯着对方的脸。

“最好不要破坏现场!……”

“浑蛋,你都在说什么呢?”我的声音有些狂躁。

“能告诉我样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用右手中指向上扶着镜框,耷拉着脑袋摇了摇头。

我毫无顾忌地拿起了祥子的婚纱。我并不能够断定,这件婚纱就是祥子的东西,因为,我还一次都没有见过,祥子穿着这件婚纱时候的样子。

应该是这样的——这件婚纱不是祥子的,应该是悄悄进入教堂的孩子们,玩恶作剧时放在这里的。祥子一定是跑出去找我了,一定是这样的!……

我掏出了装在斜纹裤口袋里的行动电话,拨打了祥子的电话号码。

“没用,联系不上的。”虎头狗脸的男子嘟囔着,伴随着一声鼻息。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行动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告诉我,我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行李呢?……祥子随身带着的行李在哪儿呢?”我焦急地怒吼着。

“全都不见了。”虎头狗脸的男子一声叹息。

“骗人,不可能的!……”

我穿过祭坛,粗暴地打开了休息室的门。祥子本来是应该在这里换穿婚纱的。但是,休息室里什么都没有留下。我查找了一圈旁边的祈祷室,同样一无所获。除了驯鹿玩偶和圣诞树,杂乱地堆放在那里之外,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祥子!……”我激动地叫嚷着,“你在哪儿,祥子?”

那两个男子看着我,似乎有一点怜悯我的样子。我看到他们这样,顿时火冒三丈。

“畜生,你们怎么会这么冷静?……你们都是祥子的朋友吗?你们一点也不担心她吗?”

我大声地嚷嚷着,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们在干什么呢……吵死了。”

教堂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位老人,半张脸上都长满了白色的络腮胡子。通过瞳孔的颜色和奇怪的声调,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外国人。但是,他那张柔和的面孔和那个圆圆的红红的鼻子,看上去那么可爱,却比近些年来深受外国影响的年轻人,更像是个日本人。

我很快便知道了,他就是这家教堂的牧师。虽然我从来也没有与他谋面,但是,不止一次听到样子说起过金牧师。

“祥子呢?样子究竟去哪儿了呢?”我焦急地又跳有嚷,两手胡乱地挥舞一气。

“祥子?……哦,你就是祥子的未婚夫吧?……”牧师不慌不忙地走到我的面前,向我伸出了右手,“你好,请多多关照。”

“浑蛋,祥子在哪儿呢?”

“啊,已经这个点儿了,让我耽误了。准备好了吗?……要不,这就开始吧!……”金牧师和蔼地笑着说。

“等一等,祥子还不在呢!”

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大声说话,我感到喉咙深处隐隐作痛,仿佛是被烧着了似的。

“祥子不在?她没跟你一起来吗?”

“祥子应该已经先到了。你没有见到她吗?”

牧师的表情总算显示出一种阴郁。

“太奇怪了!……祥子还没来过呀?到底怎么了?”

“去她家里看一看吧!……”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突然插话道。

“或许会发现什么呢。”

就这样在这里胡乱猜测,也是毫无进展的。我只能听从他的话。

“就坐我的车去吧。”

听到虎头狗脸男子的话,我和银框眼镜男子一起点头同意。

拜托牧师保管祭坛上撕得粉碎的婚纱,并请他见到样子以后,要迅速联系我们之后,我们三个人便离开了我堂。

虎头狗脸男子的车,是一辆车身侧面上刷着“白瀑汽车维修”字样的、白色的单车厢工具车。行李箱里,汽车修理工具堆积如山。

车厢里倒是收拾得比较干净,让人觉得与眼前这个粗野的男子,有点不太相称。银框眼镜男子坐在副驾驶上,而我则坐进了后排的座位。而在后排座位的角落里,更是放着与这个虎头狗脸男子极不相称的猫仔玩偶。这是他女儿的东西?或者是女朋友送给他的礼物?

“啊!”我眼前一亮。想起来了。

“星期一和星期五打我电话,估计是联系不到我的。”我想起了祥子跟我说过的话。

“照旧,这条路还是这么拥挤。”

“从前面右拐,绕道过去远是远一点,倒可以节省点时间。”

“嗯,那就这样走吧。”听到银框眼镜男子的建议,虎头狗脸男子扯着鼻音回答道。

我听了这些对话,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逆流流动了。不仅仅是两个胳膊,就连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听到他的声音,就会感觉心里什么地方被抓了一样。

我若无其事地拿出行动电话,翻动着通话记录里的电话号码。应该还有保留的。

拐进一条偏僻的小路时,汽车的速度开始慢慢提升。传来了汽车粗犷的引擎声。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找到了!……”

我拨通了行动电话上显示着的电话号码。驾驶室里传来了一阵滴滴滴的行动电话铃声。虎头狗脸男子开始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弯下腰摸索着。

我悄无声息地拨通了行动电话屏幕上,显示出的电话号码。与此同时,驾驶座位旁边传来了行动电话的响铃声。虎头狗脸的男子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开始在座位四周,摸索找寻起行动电话来。

可以肯定。我拨出的电话,打到了虎头狗脸买子的行动电话上。那个电话是我向祥子求婚的那一天,给祥子打电话的那个来自M·S的人的行动电话号码。

我想起在哪儿听到过虎头狗脸男子的声音了。那天晚上,我悄悄地从祥子的行动电话通话记录里,偷到了这个号码,打给了这个男子。

“……啊,不好意思啊!……”

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假装平心静气地对他们两位说道。

“我想问一下,你们跟祥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和虎头狗脸男子对视了一眼,同时皱起了眉头。

“样子的人际关系并不是很广。她的朋友们,我能想到的,全都是她上学时的同学,要么就是打工时候的同事,再有就是料理教室里的朋友,仅此而已。但是你们两个,都不应该在我所说的这些范围之内。到底,你们是……”

“我们是她的未婚夫!……”虎头狗脸男子一脸苦涩地回答。虽然我早有预想,但这样的回答,还是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我也是啊!……”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转过头来说,脸上泛起一阵苦苦的微笑。

“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哟?”我向前探了探身自,追问着他们两个人。

“也没什么,就是这些!……”

虎头狗脸男子向路边吐了一口唾沫,回了我一句,然后很粗暴地停下了车。

“这事也太荒唐了。那女人跟咱们三个同时谈恋爱。要只是这样的话,也就算了。我也不差第一回被这样玩弄了。可是,那小娘皮还嫌玩儿得不够。竟然接受了我们三个人的求婚,还决定就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举行婚礼。我们三个人,全都被那个狐狸精给玩儿了。”

“不会这样的……”我笑着否定了他的说法。

我当然不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也不是说不能相信,其实在我的心底,已经开始有些动摇,已经有点相信对方的说法了。

“你刚才在教堂里的时候,还问我们俩,‘你们俩就一点也不担心祥子吗?’啊,还担心个什么啊?现在,她不定躲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三个人,傻呵呵地被她玩儿得团团转,一定髙兴得不得了。现在,就算是跑到她的家里去,也是徒劳。恐怕早就人走屋空了。”

“估计是这样的!……”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是按照约定的时间到的教堂,那个时候,就没有见过祥子,就看到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祭坛前。说好就两人举行婚礼,这人究竞是谁呢?……”虎头狗脸的男子愤愤地说着,“太不可思议了。看到放在祭坛上的婚纱时,我起初也非常惊慌,但是,听了他的话之后,我才知道,我们全都被祥子给骗了。”

“全都被祥子骗了?……怎么会呢?”我有点惊慌失措。

“她是在用结婚进行诈骗吗?但是,我没有给过祥子一分钱,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呀!……如果说样子是骗我们三个人的,那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呢?”虎头狗脸男子冲着路上吐了一口痰,回答着。

“这女的摆明了生来就是一个荡妇。跟我们三个人同时交往,结果又都答应了要结婚。没办法拒绝婚礼的时候,就让三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见面,这样不就能很轻松地,解释清楚了吗?”

“浑蛋,怎么会是这样啊!……”

我全身虚脱,一下子又把探到前面的身子,缩回到了座位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事情……我不愿意相信。”

她一定是在公寓里。或许是临时心情有变,又回到家里了呢。之所以打行动电话联系不上,是因为电话正在充电。

眼前的这两个男人,一定是一直都暗恋着祥子,听说她要结婚了,就坐卧不宁了,所以才跑到教堂里来胡闹的。说什么他们也是样子的未婚夫,一定是在信口开河地胡说八道。

终于,车子开到了祥子所居住的公寓。我们三个人就像是在追讨恶意欠款似的,不停地敲撞着她房间的门;但是,里面丝毫没有有人的迹象。大家都自称是祥子的未婚夫,但是,没有一个人有她房间的钥匙。

被祥子欺骗的感觉,开始慢慢地变得强烈了起来。我突然想起来,要祥子给我配一把她家门上的钥匙的时候,被她断然拒绝的事情。当时还以为,她是要保护自己的隐私,但是现在再想一想,看来完全是另有原因的。样子是不想让我看见,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

“不,不对,不是这样子的!……”我狠狠地敲打着自己的头,一边自我责怪着,“不,样子不是那样的女人。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躺在房间里了呢?”

我们三个人与公寓的管理人员取得了联系,一边编造着适当的谎话,一边说明原委,拿到了祥子房间的钥匙。

但是,样子不在里面。我留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想与你见面聊聊。将便条投入邮箱里后,便匆匆地离开了公寓。

我们三个人交換了姓名和联系方式之后,在教堂门前分别。礼拜堂的大时钟,此刻已经显示下午两点了。

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现在我们已经在新婚旅行的列车上了。祥子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情呢?……我怎么都无法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嗓子眼儿里都冒着烟。

我使劲儿地咬着牙,狂打着教堂庭院里的银杏树。

“畜生!……畜生!……”我用额头磨蹭着树干,嘴巴里不停地念叨着同一个词,就像是在念咒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