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翌日上午,冬子来到目白的都立医院。

妇产科主任是温文儒雅型的人物,但,诊断结果和代代木的医院那位医师相同,断定是子宫肿瘤,而且劝她最好动手术摘除。

“接受手术后会变成不能生育吗?”由于是老医师,冬子可以不必顾忌的问。

“你还未婚,应该只需摘除肿瘤,保存子宫吧!”

虽不知是什么样的手术,但,看来是可以避免失去子宫了。

“只是,目前我们这边病房床位爆满,可能要请你等待半个月。”

冬子困惑了。尽管医师说暂时不理也投必要担心,她毕竟还是不安,一想到肚子里有那种异物存在,心情就没办法放轻松。

“手术并不很困难,如果你住处附近有认识的医院,去那儿动手术也行。”

“私人执业医院也可以吗?”

“可以。”

或许因为是公立医院,医师出乎意料的豪爽。

冬子虽知若要动手术最好找大医院,问题是,大医院的手续比较烦琐,像今天,都已经带来介绍函了,光是诊断还浪费掉大半天。

以她的心情,倾向于在代代木的医院接受手术!

那虽是私人医院但毕竟以前曾在那里接受过手术。而且,医院的概况也大致了解,最重要一点是,没有挂“妇产科医院”名称,只用“诊所”两宇,可减轻不小的心理压力。

出了目白的医院,下午,冬子来到店里后,接到贵志的电话。

“我现在就要回东京。”他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的唐突。

“还在京都?”

“工作方面拖了一些时间。对了,去过医院啦?”

“是的……”身旁有女职员在,冬子结巴了。

“如何?果然有毛病?”

“这件事等你回来再谈。”

“我搭乘下午三时的新干线,六时会到东京,之后,要在有药四和人碰头,所以,七时左右过去找你。”

“来店里?”

“不方便吗?”

“不……”虽然没什么不方便,但是可能的话,冬子希望避免在店里碰面。

“那么,明治街的法国名店大楼六楼有一家名叫‘沙罗’的餐厅,我们七时半在那里碰面。”

“好的。”

“我现在还要去一趟冈崎,然后就搭乘新干线。”

贵志总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明治街的法国名店大楼是日本著名的法国名店街,自底黑色纵纹的华丽大楼里有卡登、迪奥、威加潦等法国服饰界的代表性名店,还有珠宝界的卡尔佳,香水界的尼娜莉奇,甚至西里尼、第凡奇等法国名店齐集。

由于商品留为高级进口货,一殿人很难买得下手,不过,光是逛橱窗就是一大享受了,溯览之间,会让人产生身在巴黎的错觉。

贵志所说的“沙罗”在这栋大楼的六楼。

中山夫人曾带冬子来过这儿一次。虽说是在大楼内,却拥有充分空间,每张餐桌上都摆放蜡烛,营造出豪华的气氛。

冬子走出电梯,正想进人时,服务生叫住她:“请问是木之内小姐吗?”

冬子颔首。

服务生立刻带领她人内。

贵志已经到了,正坐在中央靠左边、能眺望屋顶花园的窗畔座位等待。

“抱歉,我迟到了。”

“不,我也刚到。”

贵志点了红酒后,翻开菜单。

“我从中午就投吃东西,饿扁了。要吃点什么吗?”

“我不太有食欲……”

“最好吃些肉类。”贵志主动点叫了两份虾子浓汤和排力牛排,然后端起葡萄酒杯说:“好久不见了。”

冬子和贵志碰杯。

“有一年半的时间吧?”

“两年。”

和贵志见最后一面是“圆帽”开张时。和当时相比,贵志是胖了些。

“过得怎样?”

“还好。”

“你没变,还是那么瘦。”说着,贵志点着香烟。“医师怎么说?”

“有点麻烦。”

“哪里?”

“说是子宫肿瘤。”

“肿瘤?”

“医师说最好动手术。”

贵志的视线从冬子脸孔移至窗外的庭院。也许夏天兼营啤酒屋吧?角落堆放着桌椅。

“无论如何都必须动手术?”

“说是不马上动手术也没关系,但是愈快愈好……”

“但是,你这种身体吃得消吗?”这次,贵志以温柔的眼阵望着冬子。“是大手术吧?”

“医师说没什么大不了。”

“若是接受手术,是在目白的医院吧?”

“可是,那里病房床位客满,所以,我想找上次的代代木那家医院。”

“你也去过代代木?”

“嗯……”

服务生送来浓汤,置于两人面前。

一殿男女不会如此对话,谈的绝对是更有气氛的话题,只有相处多年、关系亲密的男女才会谈谈的谈论这种事。

“味道相当好,你喝喝看。”贵志说着,似忽然想起,向:“如果不动手术会如何?”

“会恶化的……”但,冬子对自己生理状况的改变无法启齿。

“那么,你的打算?”

“还是下星期就接受手术……”

“这样快?”

“不行吗?”

“下星期三开始,我必须去欧洲约两个星期。”

“我听中山夫人说过了。”

“对了,上回偶然在饭店楼下大厅遇到她。”

“她很感激你特地邀她一起去喝酒。”

“是吗?”

“她还说你和漂亮的女性在一起……”说着,冬子忽然感到可笑。已分手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好嫉妒?

“不能等到我从欧洲回来?”

“等什么?”

“不能延后动手术吗?”

“我的事你不必担心。”

“可是,总需要有各种准备吧?”

“我自己能做好。”冬子边说,心想:这人也有一点奇怪。

贵志在想些什么呢?是单纯出自亲切,抑或对自己仍有些放不开?若是,两年前一别至今未和自己见面,又该如何解释?

但,冬子自己也没什么可自豪。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根本没必要告诉贵志,只要自己默默前往即可。为何要主动打电话呢?

两人今天会碰面,原因也在冬子!

两年前分手时,冬子讲过“今后彼此当朋友”,她是打算借此完全断绝彼此间的男女关系。

事实上,这两年之间,两人毫无关连。

但,仔细想想,希望成为朋友这句话的另外含意却是,只要是朋友,就不必完全分离,能够永远互不遗忘的保持联系。

如果真的想彻底分手,或许就不需要成为朋友了,不管是永远憎恨对方或咒骂对方都无所谓。

所谓希望分手保留美好回忆或许只是一种诌媚,诌媚自己、诌媚别人、为了逃避分手的痛苦之借口。

两人现在见面真的是基于友情?

冬子拿叉子的手停顿,思索着。互相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联络”,而一旦遭遇困难就联络对方,之后彼此碰面、吃饭,这并没有什么奇怪,正常的朋友之间也经常会如此。

再说,冬子的心情很难得非常平静,不知是否因坦白说出自己的病而感到轻松。贵志同样若无其事用餐,没有什么紧张,也没有心理压力,已分手的男女之间重逢时能维持这种谈漠形式吗……

“你在想什么?”贵志端着酒杯,问。“是担心手术?”

“不……”冬子缓缓摇头。

“别再想生病的事,最重要是多吃些东西。”

“好的。”冬子边点头,边觉得这和已分手的男女之间的对话有些不同。

用餐约一小时结束,点心上桌。

结果,冬子决定在代代木的医院接受手术,贵志也同意,话题就此打住。

“那么,还是下星期?”

“是的。”

“我虽认为不必担心,但,务必小心。”

手术之事虽没必要得到贵志同意,不过这样讲明白后,冬子轻松许多。

“接下来要做什么?”

“做什么……”

“有事吗?”

“不。”

“要去喝两杯吗?”

冬子凝视贵志,心想:这人到底有何盘算?是已忘掉分手之事,只以朋友立场一块喝酒?

“等离开这里再说。”贵志拿起帐单,站起身。

冬子很自然的跟在背后。

贵志在门口和经理聊了几句后,进入电梯。

“现在喝酒应该没关系吧?”

“你指什么?”

“你的病。”

知道贵志的视线望着自己下半身,冬子轻轻后退一步。

“不会有问题的。”贵志自顾自说着,颔首。

走出电梯后,一看,大楼内的店面皆已打烊。

“难得碰面,要不要去‘星期三上午’?”

“‘星期三上午’?”

“不想去?”“星期三上午”是和贵志在一起时常去的地方,在赤坂的TBS附近,妈妈桑因为曾经营传播公司,影视圈的客人极多。

冬子并非不想去,但,和贵志分手时,冬子曾在那儿与妈妈桑喝到深夜,对方当然知道自己和贵志分手之事。

“你常去?”

“在那以后去过一、两次吧!已经很久没去了。”

冬子虽猜不透贵志想去两人在一起时常去的老地方究竟有何打算,却也很想见妈妈桑一面。

见到冬子沉默不语,贵志似已明白,在过了红绿灯后,拦下计程车,告诉司机:“到赤坂。”

车子出了表参道,左转。

“这趟去欧洲,要到哪里?”

“荷兰和法国,不过主要是在阿姆斯特丹。如果我不在之间有什么事,能否和上次送介绍函给你的那个人联络一声?”

“船津先生吗?”

“虽然年轻,却颇精明能干。”

冬子想起那位青年的名字叫“海介”。

进入“星期三上午”,右手边有柜台,地形弯曲的角落有个厢座。可能因为才八时左右,店里只有坐在柜台前的两组客人。

“嘿……”正坐在柜台和客人阑田的妈妈桑一见到两人,马上张开双臂走近。“好久不见哩!”

“还没有倒闭?”

“别瞎扯!怎么这样久没来?”妈妈桑伸手扶住冬子的肩膀。

“好吗?”

“嗯,过得去。”

和贵志分手时曾经来吵着要妈妈桑陪自己喝网酒,却就此失去联络,冬子感到愧疚。

“贵志先生应该还有寄酒在这儿,不过都已积满灰尘了。”

“别管它,再开一瓶新的。”

“但,真的好久不见了。”妈妈桑新开了一瓶威土忌,调酒,重新打量二人。“在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工作呀!”贵志回答。

但,妈妈桑想问的似是两人的事。

两年前那样坚决分手,现在却一块来喝酒,也难怪妈妈桑会好看。

“前不久,中山教授来了,还谈起你们呢!”

中山教授就是中山夫人的先生。带中山教授来的人是贵志,不过,后来教授似就经常自己前来。

“教授很担心的说,冬子小姐又瘦了。”

是听中山夫人说的吗?

“干杯再谈。”妈妈桑也帮自己调制一杯掺水威士忌,三人一同碰杯。

“以后必须更常来才可以哩!有这瓶酒在,冬子小姐也要来的。”个性豪爽的妈妈桑开玩笑的说。“对了,今夜是约会?”

“约会?”贵志反问。

“你们俩还是很配对的。”

“妈妈桑,你大概搞错了吧!”

“哦,是吗?管你们怎样,反正对我而言,只要你们来喝酒就行。”

“我会来的。”

“不带冬子小姐也没关系呀!”边说,妈妈桑似认定两人之间已恢复关系。

冬子不大能喝酒,若是掺水威士忌,只要喝个两、三杯,身体就发热,眼眸转为樱红色。

贵志曾说过那样的冬子很“性感”。

但,冬子的酒量就仅止于此,如果喝超过量,身体会慵懒无力,嘴巴也开始多话了。两年前和贵志分手时,就是喝过量,才和妈妈桑聊了一夜。

过了三十分钟,冬子脸颊嫣红了。虽未照镜子,从自己身体发烫即可知道。

在“沙罗”喝过葡萄酒,又在这儿喝第二杯掺水戚士忌,也难怪会这样。

“再喝一点吧?”贵志劝说。

“不,够了。”冬子以手掌覆住杯口。

其实也并不是喝不下,可是继续喝的话,却有更依赖贵志的不安,即使寂寞,冬子也希望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

事实上,自和贵志见面起,冬子就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崩溃,她告诉自己,见面是为商量生病之事,也因此才一起吃饭,绝非因想念贵志面见面。

冬子内心里考虑这么多,但,贵志却似若无其事。谈完生病的事,他很高兴的吃饭,吃完饭,又邀冬子前往昔日两人常去的酒吧,恼快的和妈妈桑阑田,毫无别扭之态。

他的态度,一方面让冬子很气愤,另一方面又怀念不已。

“怎样,要再去别家吗?”

“我应该失陪了。”“没必要这么急吧?”

“可是……”冬子站起身来。

“呀,你要走了?”妈妈桑立刻走过来。“下次可以自己来。”

“我会的。”

冬子答应,走出外。电梯是往上,因此两人走楼梯下楼。

“要回家?”快下到地面时,贵志问。

“嗯……”

“那么我送你。”

“不必了,我自己一个人能回去。”

“是吗?”贵志颔首,停住脚,凝视冬子,在霓虹灯下,他说:“欧洲回来之前无法见面了。”

冬子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何有那样的心情。至少,在离开“星期三上午”之前,她是打算和贵志道别,直接回家,可是,心情却忽然改变了。

是因为贵志硬是不让自己独自回家,拦下计程车送自己吗?还是因为在昏暗的车上,感受到贵志就在身旁?

如果是那样,从法国名店在楼前往赤坂时,贵志也是坐在冬子身旁。但,当时冬子的内心仍很冷静!

或许是贵志那一句“无法见面了”在冬子心中激起涟漪吧!的确,从那瞬间开始。她的心突然想要贵志陪着自己。

贵志下星期要去欧洲,冬子则要接受手术,两人能静静相聚,今天是最后机会,就算出发之日前往送行,也只能在人群里互相对望。

半个月后,贵志若回国,或许会来探望,但,届时冬子已接受过手术了。

这是冬子能以健康、毫无受损的身体面对贵志的最后一次,难道就是这样寂寞的心思令她改变。

车子穿过外苑树林,接近通往参宫桥的陆桥时,冬子低泣出声。

“怎么啦?”

“我好害怕……”

贵志默默的楼紧冬子上身。

总归一句,这也是出自冬子的诱惑。尽管嘴里说要独自回家,内心却又强烈动摇,不希望和贵志分开。

贵志是看穿冬子的心思吗?或只是单纯以为冬子在害怕?

他搂住冬子的肩膀,喃喃说:“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住院十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冬子轻声说:“不要,我不要。”

此际冬子害怕的并非那种事。当然,自己一个人住院接受手术是会孤寂,但,她最伯的却是身体受到创伤,而且不是皮肤,是一部分子宫被割掉!

医师说过不必担心,但,连子宫被割除都没关系吗?那岂非已不算女人了?

或许,今夜是自己身为女人的最后之夜,而执著于贵志,乃是源于对完全的女人之自己的执著。

冬子不曾让男人进人过参宫桥的公寓佐处,当然,贵志也是第一次。

和贵志分手的两年间,冬子完全没和男人有过那种关系。

没错,她身边出现过几位男性,譬如,服装学院理事长石川、时装设计师伏木,以及S百货公司采购股的木因等等。这些人对冬子都很温柔、关怀,冬子也明白他们想超越普通交往,与自己有男女关系。

如果她有心,很容易能找到代替贵志的男友。而,事实上,她也努力想让自己喜欢别的男人,中竟若能喜欢上谁,就可逃避和贵志分手的痛苦,那便能完全切断与贵志的回忆。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也曾与别的男人喝酒,主动去接纳对方。

坦白说,她就曾借着醉意让木田吻自己。但,不管再烂醉如泥,最后她仍是单独回家。

即使这样,在竞争剧烈的服饰界,凭一个女人能熬到目前这种局面,或许也是因为她的此种心态。未婚,没有特定的男人,感觉上孤独、寂寞,不能说没有因此引起男人的同情。

所以.石川,才会愿意让冬子制作的帽子在自己创设的服饰沙龙展示,木田才同意采购冬子的制品,伏本才答应帮冬子处理帽子秀。

但,不论他们何等温柔对待,冬子仍不想超过最后一道防线,即使应邀吃饭、喝酒,一旦察觉气氛有异,她就立刻逃避。

追求新恋情却又不能接受,这是为什么?

冬子潜意识里不愿承认是自己忘不了贵志!

和贵志已宣告结束,是自己主动要求分手,目前想都不愿去想他的事。然而,即使她如此告诉自己,却仍正是想着贵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