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魔之手——三一三室患者

正好是吃完午餐的大病房患者,聚集在名为“交谊厅”的空间里自由自在活动的时间。摆在宽敞厅房一角的大型电视机萤幕上,年轻的女主播报告气候已进入梅雨季节。

不知不觉发出了叹息声——唉!这忧郁的季节终于来临了…

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雨。

虽然我不属于喜欢在外面四处跑的人,做为重考生(且已踏入第三年),毋宁说更多的时间幽闭在家中,尽管如此,我还是讨厌雨,尤其是那种浙淅沥沥不停下着小雨的日子。

脑际浮现出白衬衫上黑色小污迹慢慢扩渗的影像,令人感到浑身难受。蓦然,身体各处好像都开始发霉腐败起来。心里突发奇想:倒不如在沙漠深处生活来得痛快!

再一次而且是有意识地长叹一声,将左手拎着的纸袋换到右手,让视线避开注视着自己的患者,我匆匆穿过交谊厅,迳自向目标病房走去。

这里是K××综合医院的精神科病房。

思量起来,已有好久未曾探望住院的母亲了。上次前来探望是什么时候呢?——一个月之前吗?不,或许不止一个月了。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地板上铺着淡绿色的地毯,微暗的长廊两侧等间隔并排着同样漆成绿色的房门。

一成不变毫无装饰气氛可言的冷冰冰景色,没有一个采访者来过一次还想来第二次的,除非迫不得已。

母亲住进的单入病房是三一三室。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走到尽头左转第三间就是了。

稍微加快脚步,绕过走廊转角。就在此时,不期然与对面转弯而来的人相撞。

虽然不能说是猛烈冲撞,但因身子失去平衡,我跌了个屁股着地。纸袋从手中飞出,袋里的东西四散在地板上。对方发出小声惊呼,往后倒退了二、三步。

“啊!真对不起了!”

慌张地说着抱歉然后向我靠近的是一位年轻的护士。

挂在白衣胸前的圆形名牌上写着“森尾”。这是第一次见到的名字,或许是新来的护士吧。

“走路不长眼睛,我太大意啦。”

我的屁股还贴在地板上,抬头仰望诚心诚意向我致歉的对方的脸孔。与名字相同,这是一张未会见过的面孔。胖乎乎的可爱脸蛋上架着一副红色圆框眼镜。

年纪约莫二十五岁上下吧。看她的体型,比我大了整整一号。这么说,并非指她是人高马大的女人。主要是因为我在男人当中是小个子——今年已二十一岁了,但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体重只有四十公斤。

“没问题吧?有受伤吗?”

我轻轻摇头表示“没问题”,双手撑住地板准备起立。她蹲下身子,急急忙忙收拾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

“多谢!”

我惶恐地说道:“都是我不小心,让你受惊啦。”

“这些东西……”

她好奇地转头望着我。从纸袋跌出的物品计有:笔记本、笔盒、几册参考书和练习题,还有一个外包暗绿色天鹅绒、书籍大小的盒子。

“因为我正过着重考生活。”

我避开她的视线腼腆地答道:“今天我从补习班跷课,跑来这里探望妈妈。”

“什么?你妈妈?”

护士侧着头露出怀疑的神色。我只有做进一步说明:“住在三一三室的神崎峰子是我妈妈。我是她的儿子忠。”

“神崎太太……”

护士口中念念有词,然后重新盯着我看。

“莫非你是神崎先生的侄子?”

“嗯……是的,就是在下。”

她说的“神崎先生”,是我一年前亡故的爸爸神崎恒彦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神崎棋彦,他目前任职这家综合医院的外科主任。一年前发生那件可悲的事情后,听说经伯父安排,把精神失常的母亲送来这里住院。至于实情是否如此,我就不知道了。

那护士把拾起的物品一一放到纸袋里,然后看着还不能站起身的我,问道:

“有什么不妥吗?”

“腿部感觉有点麻痹,好像使不上劲。啊!不。没有问题。”

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并试图挤出笑容。正在此时,以担心眼光看着我的护士的姿态突然出现异样变化。

白色衣袍上开始到处渗出污点。

这是刺眼的鲜红色污点。

就像她的身体被扎了许多支肉眼看不到的针,鲜血汩汩地喷出。污点以迅猛之势扩渗,没多久,白袍变成了血衣。

怎么会这样?

发生什么事啦?

我愕然地睁大双眼。

“神崎先生?”

护士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一点都不慌乱。看样子她本人并没有觉察自己的异状。

“神崎先生怎么啦?”

被她这么一问,我猛然醒悟方才所见或许是幻觉吧。

双手用力地揉搓眼睛,重新审视对方的姿态。果然,她所着外套上的红色污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又恢复成原先的一袭白袍。

“没问题吗?”

护士越发担心地问道。我正要默默点头,想不到此时对方又变脸了。

“呃……”

我低哼了一声。对方的双眼皮大眼睛灼灼生辉、一头乌黑长发披肩、嘴唇一端上吊——这不就是我妈妈神崎峰子的尊容吗。

“神崎先生!”

与此同时,与护士的叫声重叠,从某处传来母亲的狂呼声。

阿忠!

“没问题吗?神崎先生!”

阿忠!

“神崎先生?”

阿忠!

阿忠!

……阿忠!

宛如女鬼的形相:母亲高举右手,手中握着沾满鲜血的菜刀。我大喊:“住手!”但话才出口,锐利的刀尖已向我的大腿刺来。

母亲刺我的腿!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请住手!

在我的哀求下,母亲终于停手。母亲其实并不坏。坏的是我,一切罪过全在于我。所以,然后……

“森尾小姐。”

背后传来声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者是狛江柳子——这间病房的护士长。

我回过神来了。露出不安神色的护士挨在我的身边,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袍,面容不用说也与母亲完全不同……

“真对不起!”

我缓缓地摇头,说道:

“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了。”

“发生什么事啦?森尾小姐。”

快步走来的狛江护士长不悦地问道。年纪看来五十岁上下、精明干练的护士长,紧闭着薄唇,用严厉的目光瞪视年轻的护士。

“不小心在走廊转角撞上了。不过没什么事。”

抢在护士开口之前,我做了这样的回答。

用一只手撑住墙壁,我终于慢慢站立起来。大腿的神经好像被切断似的,双脚仍然感到麻痹,使不上劲。

“神崎先生。”

护士长转向我这边,视线马上变得柔和了。

“你来探望令堂吗?”

“嗯。我妈的情况怎么样?”

“不错。状态完全稳定下来了。”

“与其他患者的相处呢?”

“很好。你不用担心。”

“那我就放心啦。”

“不过你见令堂时,注意不要过分刺激她。”

“是的,我明白。”

话说到此,我瞄了一眼僵立在旁边的年轻护士。

“这位小姐是新来的护士吗?”

我提了连自己也觉得愚蠢的问题。

护士长答道:“她叫森尾缘。调来此地之前在外科病房服务。”

“原来如此。那么她会在伯父手下……”

“是的。一直以来承蒙神崎先生的关照。”

叫做森尾的护士脸上浮现生硬的微笑。我接受她递过来的纸袋,微微低头致意后,两人便往相反方向离开了。

拖着失去感觉的双腿在走廊慢慢行进的同时,内心里暗暗鼓励着自己:“振作点!”

是的,非振作起来不可。若非如此,恐怕连自己也会给这家医院带来麻烦了。

方才的幻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完全多此一问,原因是不书自明的。简而言之,一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所造成的伤害,到现在还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连续下了二、三天的雨,气象厅终于姗姗来迟地公布天气入梅了。事件发生在那天晚上。

母亲突然发狂了。

在寝室的被褥上,母亲冷不防地扼住父亲的脖子,想要勒死他。受到父亲的抵抗,她竟然从厨房拿来菜刀把父亲杀死了。我因发现变故匆匆跑入寝室,然后,她又转而向我袭击。流着父亲鲜血的锐利刀刃刺向我的腿部,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不久,她在失魂落魄的我旁边企图自杀,但怎么也死不了。结果是她自己报了警,向警方自首。经精神科医生监定,认为那是病态性的精神失常杀人,无需承担责任,故免于起诉。以后,她就住进了这家医院。

入院至今,母亲的病情确实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今年春天,医生判断她不再具有伤害他人的危险性了,把她从上锁的独立病房转移到现在这间病房…

我一面将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像翻阅历史年表般地在脑中反刍,一面已走到三一三室门前。为了镇静自己,我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

要振作!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必要再感到恐怖。

父亲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母亲独自住进这间病房里了。不论是为了已死的父亲,还是为了尚存的母亲,我必须达到来年考入大学的目标。

用手敲了敲房门。未待回音,我转动房门的门把。

“妈妈?”

在熄掉灯的昏暗房间深处,映现穿着白色睡袍的妈妈身影。她站在窗边,似乎正在眺望外面的风景。

“午安!妈妈。”

听到我的声音,母亲静静地转过头来。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是我呀,忠。”

进入房间,反手把门关上。

“好久没有来看望你了。方才在走廊与护士长谈了几句,嗯,护士长说得对,你的气色真的很好呀,比我上次来时精神多啦。”

我用尽可能明朗轻松的语气,边说边往里走。

病房中除了病床外,还有两把扶手椅围着一张木制小桌。我在前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母亲离开窗边,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母亲的气色确实不错。不过,双颊依旧凹陷,由于头发往后束起,看起来更形憔悴。

她面露祥和的笑容看着我,但我觉得这笑容后面隐含着某种无底的阴暗。或许,她是个“疯子”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令我自然而然产生了这种感觉。

“你有好好读书吗?”

这是母亲在任何场合遇见我时必定要说的开场白。

“是的,正在努力读书,请别担心。”

我马上回答。

“明年一定能考上大学吗?”

“没问题。”

我尽力装出充满信心的样子,点头说着:“到那时候妈妈的身体彻底康复了,我以考入大学作为献给妈妈的大礼。”

每次与我见面谈话,母亲最大(或许是唯一)的心事就是我的大学入学考试问题。

即使是已经丧失认识现实能力的此刻,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担心着自己的儿子是否“好好读书”?她朝夕企盼儿子能够考入“一流”大学,即便精神失常了,这愿望仍然不变。

在此时此刻,母亲的心理究竟处于怎样的状态呢?

我当然无法正确知晓(就算那些专科医生说不定也是如此),仅凭我的想像和猜测,她应该浑然忘了一年前发生的事件:杀死父亲、把我刺伤、被警察逮捕——那些讨厌的记忆统统被封存在心底了。为了保持某种程度的精神平衡,她或许会找出完全不同的理由,来理解自己当前所处的境过。

“今天,补习班怎么啦?”

母亲用突然想起的语气问我:

“难道是逃课来这裎?”

“不、不!”

我慌忙说谎掩饰,“今天补习班停课。”

“噢,你抽空来看妈妈那就太好啦。阿忠呀,对你来说,当务之急是读书,明白吗?俗话说勤能补拙,你应该比别人多花两倍、三倍的工夫来读书才对呀……”

你本来就是不太聪明的孩子——或许她把这最后一句话咽下肚里。想到这里,我不免略感悲哀。

对于母亲的叮嘱,我“嗯”地点点头。母亲露出满意的表情眯细了双眼,也向我点点头。我的心情随之放松下来。

一股潮湿的暖风突然从正面吹来,才发现病房的窗户打开着。可以听到外面沙沙的雨声。我一边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情不自禁地轻轻叹息一声。

“妈呀,”我略微改变语气,说道:“这次来探望你,想顺便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我一边抬眼看着母亲歪着头的脸孔,一边将右手伸入放在椅子旁边的纸袋,取出放在里面要询问的物品——包着绿色天鹅绒的盒子,再用双手捧住,慢慢地放到桌上。

“怎么?”

母亲屏着气睁大眼睛瞪着这个盒子,刹那间,方才的稳重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昨晚发现的。”

我忐忑不安地说道:“藏在钢琴里面。是妈妈放进去的吗?”

“为什么你要做那种翻箱倒柜的事?”

“头痛找药。急救箱不见了,我想它应该放在家中的哪个角落里,于是到处寻找,想不到……”

“你打开那架三角钢琴的盖子了吗?”

“是的。”

“怎么可以……”

母亲的脸色变得僵硬了,她筮吾又止,盯着桌上盒子的眼神不安地摇曳,紧绷成一字形的唇端不规则地颤抖着。

“说真的,找到这个盒子使我很纳闷,若搞不清里面究竟放的是什么,就会影响我集中精力读书。因此,我非来问你不可。”

母亲的表情冻结了,对我的提问没有回应。

糟啦,我想。我起先没有预估到母亲看到这个盒子会呈现如此狼狈的反应。我又记起方才护士长让我不要过分刺激母亲的嘱咐。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

“里面究竟放着什么东西?箱子用锁锁着,表示里面有重要物品。妈妈,你说对不对?”

我举起盒子,轻轻摇动,里面发出喀嗤喀嗤的钝音。盒子不太重,至少可以判断里面装的不是钻石或金饰之类。

“呐,妈妈,你告诉我吧。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你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

“妈妈,快说吧!”

“——唉!”

母亲叹息一声后说道:“我不能说。你随便打开看吧。”

“可是打不开呀,所以特地捧到这里来。钥匙藏在哪里?是不是带在妈妈身上?”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母亲重新缄默了。只见她嘴唇紧闭,眼神发直。还只有四十岁年纪的她,一脸沧桑,看起来像八十岁的老婆婆。

白色花边窗帘掀起来了,一阵暖风又吹进室内,外面的雨声比方才大了不少。

我想去关窗户,便从椅子上站起。正在此时——

母亲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定睛一看,有一样发出银色光芒的小东西跌落地板。我大感惊讶,赶紧弯下腰把它拾起。

“啊,钥匙……”

我盯着母亲的脸,说道:

“一定是这个盒子的钥匙了。果然是妈妈藏着钥匙。”

“……”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入盒子前面的钥匙孔中。

盖子啪地打开了。里面装着一册藏青色封面的B5尺寸笔记本。

“这是什么?”

某种难以名状的预感(或许用“恐惧”来形容比较适合)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再度盯视母亲的面孔。

“谁的笔记本?”

母亲不作声,脸上毫无表情,稍微侧着头,茫然的视线固定在空中某一点。

我从盒中取出笔记本,轻轻地翻开封面。

我的姓名是かんざきただし。

ただし写成汉字是“忠”。

かんざき(神崎)的汉字很难,我写不好。

爸爸的名字叫做恒彦。

妈妈的名字叫做峰予。

妈妈非常亲切慈祥,我很喜欢她。

爸爸有点让人害怕。

爸爸每天都要去公司。

他开一辆白色的汽车上班。

我将来长大成人,也想和爸爸一起去公司。

这是一些无视笔记本格线,写得歪歪斜斜的铅笔字。由于是神崎忠——即我本人——幼时所写,那么它是一本“日记”了。

虽然室内温度不高,拿笔记本的手心却开始渗出汗来。

拙劣的笔迹,简单的遣字造句,然后构成文章,所记述的是毫不奇特的儿童“作文”。然而,仅仅读了这第一页,捉住我的不知其所以然的“预感”却莫名其妙地膨胀起来。

“这些文字真的是我写的吗?”

母亲依然保持缄默。

我想说“为什么完全没有写这种日记的记忆呢”,但转头一想,这种想法或许出自一种本能的自卫反应吧。强烈的犹豫感与迅速膨胀的“预感”相结合,促使我不得不回顾自己的过去。

我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文字的呢?当时是几岁?

是小学一年级或二年级的时候吗?当时的年龄应该是六岁或七岁吧。当时的我……

(……呃?)

当时的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

有怎样一副容貌?就读的小学叫什么名字?与哪些朋友交往?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为什么?这些事都……)

我焦躁不安起来。手掌心渗出的汗水越来越黏。

没有一样东西在脑际浮现,也就是说一件事也记不起来。

不过,出现这种状况并非第一次,以前也经常发生……

但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呢?

我再次注视坐在桌子对面的妈妈。她紧闭嘴唇,犹如老僧入定般巍然不动。

我想不如再继续读下去吧。或许后面有更多的消息透露出来。

这样的话,记忆必能或多或少的复苏,母亲把它收藏在盒子里的理由也可迎刀而解了。

但是,“预感”此刻显然已被“恐惧”所代替。不要读!——从心灵某处发出了这虚怯的声音。

我使劲地眨眼抹去这声音,终于下定决心继续读下去。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内容不是很记得了,总之是一个很可怕的梦。

以前我也做过很多恶梦。

我所拥有的动物图监中的讨厌动物——蛇、蜥蜴、其他爬行动物等——在梦中纷纷出动。

我还做过一辆黑色的大车子开往某处的梦。

妈妈不见了的梦也做过。

还做过从很高的屋顶掉下来的梦。

但这些恶梦都比不上昨晚那个梦的恐怖和辛苦。

我不想再做这种梦。

如果不听妈妈说的话,就会做那样的梦。

今天一整天我都是好孩子,想来晚上不会再做奇怪的梦了。

今天是我七岁的生日。

爸爸比平常提早从公司回家。

晚饭也比平常吃得早。

六点左右大家就吃完饭。然后吃爸爸买来的生日蛋糕。

我最爱吃蛋糕和可口可乐了。

妈妈说:阿忠今天七岁,要插七根蜡烛。她在大而圆的生日蛋糕上插上七支蜡烛。

爸爸用打火机点燃蜡烛。

“祝你生日快乐”——大家拍着手齐唱生日歌。

然后,我深吸一大口气吹蜡烛。

我拚全力吹,但留下三支还在燃烧的蜡烛。重新吸气,又在妈妈的帮助下,才把全部蜡烛吹熄。

爸爸送给我精美的植物图监作为生日礼物。

妈妈用钢琴给我弹奏祝贺的曲子。

爸爸和妈妈笑容满面,非常高兴。我也很开心。

此后爸爸和妈妈有要紧事商量,我回到学习室写日记。

但是我的心情无法平静,兴高采烈。

只不过昨晚做了奇怪的梦,令我很难受。

又做了奇怪的梦。

那是可怕而辛苦的梦。

真讨厌!

今晚还会做吗?

晚上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觉。

在爸爸和妈妈的被子中间铺着我的被子。

我通常在九点左右入睡。爸爸和妈妈会晚点睡觉。

睡前我必须喝药水。

那是我从婴儿起就开始喝的粉红色药水。

药水倒在小杯子里,一口喝完。

通常都是妈妈喂我吃药。

这药水味道苦,稀溜溜的,不好喝。

妈妈说,为了让我将来长大成为像爸爸或妈妈那样的正常人,就必须吃这种药。

所以,我皱着眉头把这种味道不好的药水喝下去。

喝了药,钻进被窝里,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想早点长大成为正常人。

昨晚没有做梦,我稍微放心。

又做了那个可怕的梦。

今天好像还记得梦里的事。

那是让喉咙难过的梦。

因为太难过了我想睁开眼睛,但无论如何睁不开眼。

我能听到自己“呜、呜”的呻吟声。

但脑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喉咙非常难过。

好像是谁掐住我的脖子。

然后我突然吓醒了。

全身被汗湿透,喉咙难过得想哭。

我的两边被子里睡着爸爸和妈妈。

房间虽然暗,但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人的姿势。

我想叫醒妈妈。但我已经七岁啦,那样做会被妈妈取笑,还是不叫醒妈妈好了。

因为害怕,我有好一会儿睡不着觉。

那样辛苦的梦我绝对不想再做。

我想要朋友。

因为我还是小孩,所以没有朋友。

所以我在家里养了一只猫。

这是一只黑毛白毛混杂的好可爱的猫,它的名字叫约摩拉。

约摩拉和我很要好。

白天妈妈不和我玩的时候,我就和约摩拉一起玩。

当我丢爸爸买给我的皮球玩时,约摩拉就高兴地跑得团团转。

抚摸它的喉咙和肚皮,约摩拉就会舒服地闭眼翻身。

约摩拉具好笑。不过,约摩拉经常独自外出玩耍,它一定在外面有猫朋友了。

真羡慕死我了。

这种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了,感到很寂寞,便跑到学习室写日记。

写字虽然累,但自己好像在写书,也很有趣。

不过,这日记是偷偷写的,我不让爸爸妈妈看。

总有点感到害羞。

所以只能悄悄地写日记。

约摩拉来到房间时,我就读给它听。

约摩拉坐在我的旁边,歪着头听我朗读。

我读完问它感想,约摩拉总是喵喵地叫。

约摩拉真有趣。约摩拉也会做梦吗?

我总是待在家里。

因为我是小孩,所以不能外出。

妈妈出去买东西时,我就变成看门人了。

因为总是在家,只能从窗口看天气。

像今天这样的晴天,是我喜欢的夭气。

我讨厌下雨天。

天一下雨,我的身体就觉得不舒服,所以讨厌雨。

爸爸有时候会开车子带我出去,这种时候妈妈也一起去。

坐爸爸的车子时,我总是坐在后座,妈妈就坐在我的旁边。

可是,坐车时都会把我的眼睛蒙住,所以我并不开心。

去的目的地总是同一个地方。

那是一栋叫做医院的大型建筑物,这医院在山里面。

为了让我长大变成正常人,在那里接受各种检查。

妈妈说,这世界上有像阿忠这样的孩子,也有像爸爸、妈妈和医院里的医生那样的大人。

应该也有不像我的孩子吧,但我从来没碰到过。

在医院里遇见的孩子,都和我一样。

妈妈说,来医院的孩子都吃药,长大后才能变成正常人。

在医院的大房间里,摆着一个会出现图画的四方箱子。

箱子里有时候会出现像大人样子的孩子。

这个箱子好像是叫电视机的机器。

我家里没有电视机。

今天我对妈妈说想要电视机。

妈妈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对我说,等阿忠成为正常大人后再买吧。

那么到几岁才能成为正常大人?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呢?

又做了可怕的梦。

和前几天相同的梦。

是谁掐住我的喉咙的梦。

今天妈妈给我买了一本新书。

这是一本专门讲狗的故事书。

也有一只看起来像约摩拉的猫出场。

故事的主人翁是母狗和小狗。书中有许乡彩色插图。

母狗和小狗都是同一个样子,使我觉得很奇怪。

我问妈妈,在狗世界,怎么大人和孩子的样子都是一样的?

妈妈听了: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嘴里反覆喊着阿忠呀阿忠呀,然后哭起来了。

我说,妈妈不要哭!

可是妈妈继续哭。

妈妈紧紧抱住我的身体,边哭边喊着阿忠呀我的阿忠。

我问妈妈,你喜欢我吗?妈妈说当然喜欢,阿忠是我唯一的儿子。

我说,那么妈妈不要再哭啦。

妈妈一哭,我就很伤心。

妈妈擦了擦眼泪,说声对不起。

又做梦了。

还是做有人勒住我脖子的梦。

昨天晚上、前天晚上,连续做那个梦。

是有人勒住我脖子的梦。

心中害怕都没有用。

勒住我脖子的力量似乎越来越强。

非常可怕,非常辛苦。

在我的梦中,一定躲着憎恨我的魔鬼。

魔鬼一定有一副狰狞的脸孔。

魔鬼对我下毒咒。

魔鬼喊着:死阿忠。

死阿忠。

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

但我不要死。

今天星期天,爸爸在家。

爸爸总有点让人害怕。

虽然很多时候对我很亲切,但不像妈妈无时无刻对我好。

我在吃饭时乱说话,或者用筷子敲碗时,他都会用可怕的眼光瞪我。

有时还会严厉责骂我。

今天吃早饭就被爸爸骂。

我一边吃饭一边和约摩拉玩,把菜打翻了。

约摩拉吓了一跳逃走了。

爸爸大声责骂,还打了我的头。

妈妈想要阻止爸爸打我,但爸爸责备妈妈太宠阿忠了。

妈妈露出想哭的样子。

但我不哭。

魔鬼在梦中又勒我的脖子。

死阿忠。

就算在梦里我也不想死。

但是,这或许不是梦。

魔鬼可能真的存在。

我可能真的会死。

现在记下昨晚发生的事实。

由于喉头很难过而醒来。房间一片黑暗。全身被汗浸湿。

爸爸和妈妈睡得很香甜。

我想撒尿。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决定一个人上厕所。

当然,最好是跟在妈妈后面一起上厕所。但我已经七岁了,要妈妈陪就不好意思了。

要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变成正常的大人呢?

我忍住害怕,悄悄地从被窝里钻出,走出房间,穿过漆黑的走廊,来到厕所。

小便后一定要洗手,我跑到洗手间洗手。然后,照一照镜子。

由于喉咙部位一阵一阵地痛,所以要照镜子看一看。

这一看真的看出了不对。

我的喉咙微微发红。

看样子是双手勒脖子后的结果。

这么说来,那不是梦了。

如果不是梦,就是真的有魔鬼潜入房申来掐我的喉咙了。

那魔鬼可不是梦中的魔鬼。

那是真实存在的魔鬼。

我害怕极了,匆匆离开镜子逃回房。

昨晚魔鬼又来了,勒住我的脖子。

我又去了厕所,跑进洗手间照镜子。果然,喉咙又有两个手印。看来不是梦了。

我想,勒住我脖子的魔鬼就是爸爸。

因为爸爸不喜欢我。

妈妈经常说“我爱阿忠”,可是爸爸从来没有说过。

爸爸不上班在家的日子,我想要亲近爸爸。

我紧紧抱住爸爸,要他说“我爱阿忠”。爸爸却说别孩子气了,露出不高兴的脸色。

爸爸说的话很奇怪。

我不是还没有变成正常的大人吗?

我现在还是小孩呀。

显然,爸爸讨厌我。

所以每到晚上,等妈妈睡熟后,爸爸就勒我的脖子。

一定是这样了。

魔鬼就是爸爸。

可是,如果把此事告诉妈妈,妈妈一定以为阿忠说谎,被妈妈笑。

或者,令妈妈吃惊,把她吓哭了。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魔鬼每晚都勒我的脖子。

早上起来喉咙的手印已经消失,妈妈完全没有察觉。

我怎么做才好呢?

到了晚上我不敢睡觉了。

一旦睡熟,爸爸这个魔鬼就会勒我的脖子。

就算痛苦来了也睁不开眼,我一定会不知不觉地死去。

我不想睡觉了。

不吃药会不会好点?

只要睡前不吃药,就不容易睡着。如果觉得痛苦,马上就能睁开眼。

今晚就试一试假装吃药的样子而其实不吃药睡觉。

昨天晚上真恐怖——

非常非常的可怕。

我被吓坏了,真希望从此不再有夜晚来临。

昨晚我假装吃药的样子,但偷偷把药丢入垃圾桶。

把纸揉成团弄了一大堆,把药藏在里面一起丢进垃圾桶。

钻进被窝后就不容易入睡了。

但我一直假装睡着的样子,半夜里如果爸爸勒我的脖子,我可以睁开眼睛。

然后大声叫喊,唤醒妈妈。

这样,妈妈一定会责备爸爸。

我躲在被窝中,闭上眼,竖起耳朵听周围的情形。

我听到滴答滴答的时钟声音。

又听到沙沙沙的下雨声,

虽然很无聊,但必须忍耐,一动都不能动。

爸爸和妈妈终于来到寝室了。

他们互道晚安后,分别钻入我两旁的被窝里。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激烈跳动着。

虽然很害怕,但还是忍耐着扮成熟睡的样子。

此后的一段长时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而我似乎渐渐有了睡意。但我一定要坚持。

我终于忍不住,人有点模模糊糊起来。

突然间,有微温的东西碰到我的脖子。

我吓了一跳。

这是手!

微温的手触摸我的脖子。

魔鬼的手!

是爸爸这个魔鬼的手。

手开始一点一点用力,勒住我的脖子。

起初两眼黑漆漆,后来慢慢可以看到东西。

我以为爸爸压在我身上。

但是搞错了。

我的身上没有其他人。

我向上看,只看到黑黑的天花板。

可是喉咙很难过。

非常的痛苦。

我向右边看。

右边的被窝里睡着妈妈。

妈妈发出轻微的鼾声。但我因喉咙难过完全发不出声。

再转头向左看。

啊!爸爸也在被窝里睡着。

那么,掐我喉咙的不是爸爸了。

爸爸不是魔鬼了。

爸爸和妈妈都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做。

我的家只有爸妈和我三人。

没有其他任何人了。

家中还有一只猫约摩拉,但它和我是好朋友,绝不可能掐我喉咙。

那么,到底是谁的手掐我的喉咙?

我就是想不出来。

手的力道越来越强。

死阿忠!

我难受得不得了。

妈妈救我!

爸爸救我!

我想拚命喊叫,但喊不出声。

痛苦、害怕,疼痛!

我渐渐失去知觉。

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天已经亮了。

难道那是梦吗?或许那魔鬼只是梦中的魔鬼而已。

昨晚不吃药的事被妈妈发现了。

妈妈说,不吃药,把药丢入垃圾桶是坏孩子的行为。

妈妈有点生气了。

我什么也不能说。

晚上不吃药不行了。

吃了药就会睡觉。

一睡着那魔鬼一定会来,勒住我的脖子。

死阿忠大难临头了。

我很怕。

视线继续落在摊开在膝盖上的笔记本,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仅是手掌,连脖子和额头也大汗淋漓。双脚还是神经麻痹没有感觉:心脏的搏动在耳畔鸣响。似乎与日记中的“我”身心同化了一般,我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七岁的神崎忠。是距今十四年前的我吗?

他不上小学,一直被禁闭在家中,唯一的朋友是一只猫。为了成为一个“正常的大人”,每天睡前服药,定时去医院接受“检查”……

可是我还是什么也记不起。写这本日记的事情,乃至日记中所记载的体验……一点记忆都没有留下来。

“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

为什么不让“我”去学校呢?

成为“正常的大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反覆回忆,搜索枯肠,但记忆中的空白依然是一片空白。

十四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日记记到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此后这个“我”又怎么啦?当天晚上,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在日记申诉说有人在半夜勒他的脖子。假如相信他在日记中记述的六月十五日晚上的体验,那么,勒住“我”的脖子的“魔鬼”既不是他的爸爸,也不是他的妈妈,而是不可能在现场的第三者。

这第三者究竟是何人呢?是谁偷偷潜入了寝室?

或者,一切不过是“我”所做的恶梦罢了?留在喉咙的红色手印,以及十五日晚上不服药就寝后所发生的事情,是否仅仅是恶梦的一部分呢?不!但是……

思考处于空转状态,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事?

我以乞求的眼光看母亲。她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端坐着。我想,或许是白费心机,但即便如此也得向母亲问一问关于“我”的问题。

“呐,妈妈……”

几乎在我开口的同时,她那似乎冻结了的嘴唇突然蠕动起来。

“我们发现这本日记,是在日记所记最后日期的两周之后。”

母亲自动出声倒让我吃了一惊,我重新注视母亲。她还是面无表情,双眼凝视着空中某一点,但她的嘴唇微微开合,继续说:

“这本日记簿藏在阿忠学习室书桌最下方抽屉的后面,那是阿忠的‘秘密角落’。”

在当事人面前,她似乎在说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别人的名字。但是,日记里的“我”不是叫“忠”吗?

“最后的日子——六月十六日晚上,忠的脖子又被人勒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劲的力量勒住他的喉咙。然后……”

“然后?‘我’怎么啦?”

“忠失去知觉了。等我们发现,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但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不知为何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我边喘气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心脏还在跳动,但脑子已死。”“哦?”“医生说救不过来了,无法可施了。所以……”

“所以,结局如何了?所以,怎么处置了?”

“结局是:忠死了。”

母亲说道:“他被杀死了。”

忠死了,他被杀死了?

如此荒唐的故事教人怎能相信?我到此刻为止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母亲——她那精神失常的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忠被杀死了。”

不理我的狐疑,母亲无表情地重复说着。

“忠被杀死了。他被凉杀死了。”

“什么!凉?”

“是的,正是凉!”

母亲突然放声说道:“凉是忠的弟弟。杀死忠的就是他的弟弟凉。一切都是凉干的坏事。可是恒彦说不是那么回事,有罪的不是凉,而是我们。”

“什么?——妈妈都在说些什么呀?妈妈究竟……”

“我们——我和恒彦,不想承认凉的存在,于是对他完全漠视。一直以来在我们的心目中只有忠,认为忠是最优秀的。凉虽然什么也不说,但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憎恨忠,以至于动了杀机,晚上用手勒住忠的脖子。”

“……”

“显然,忠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事实上也不可能注意这种情况。因为忠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凉的弟弟存在。

“忠相信成为‘正常的大人’后,自己的身体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这是我们有意识地教他相信这一点的。从他懂事开始我们就如此教他,规范了忠的‘现实’。幼稚园和小学都不给他上,也不让他看电视。给他买书只挑选没有人类出现的书籍。带他去医院时,为了不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用布蒙住他的眼睛…

“我认为这样做对忠是最好的。忠是个乖孩子,性格朴直,非常热爱母亲。想不到有如此悲惨下场,唉……”

母亲突然中断说话。她轻轻地摇头,彷佛随窗外吹入的风摆动。

“不明白!”

我呻吟般地说道:“我真的不明白……”

“那你就看一看。”

母亲说罢,静静地举起右手,然后伸出食指指住放在我膝上的笔记本。

“最后一页夹着一个信封,看看信封里的东西吧。”

按照母亲的指示,我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在这里确实夹着一个棕色信封。

我把笔记本放到桌子上,拿起信封。当抽出信封内摺叠着的纸张将其摊开一看,禁不住倒抽一口气。

这是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

全裸的婴儿仰天躺着。张大了嘴,脸部扭曲,正在大声哭喊。

我的视线紧紧盯住长在婴儿左下腹的异样“东西”。

“这是……”

喉咙好像被塞住似的,我说不下去了。

“这就是凉。”

母亲直接地说道:“忠与凉是双胞胎,但不是普通的双胞胎。”

生在婴儿侧腹的那东西——有小小的头和细细的两只手臂,分明是另一个上身。紧紧闭着双眼和嘴巴,头上一根毛发也没有。看起来与主体婴儿有很大差别,就好像黏附在主体婴儿上的一具干巴巴的猴子木乃伊。

“——剑突连体婴?”

“对,忠和凉就是这样的畸形双胞胎。忠不断成长,但凉不会同时长大。他始终紧闭双眼,话也不会说,身体基本不动,有无意识也不清楚。忠相信凉是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形瘤,这是孩子才有的,等成为大人后,瘤就会自动消失——这是我们教育他的结果。”

“原来如此。”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凉的两只小手已深深勒住忠的喉咙。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凉有这么强大的意志和力量。”

“可是……”

把令人作呕的照片放在桌上,我以不解的语气问母亲道:“我的身体上并没有附着剑突连体婴的弟弟。再说,我还好好活着。忠没有死。我……”

“你还是不明白。”

母亲用没有抑扬的淡然语调说道:“送到医院时,忠的脑子已坏死,而凉则如常生存。虽然忠的脑子坏死了,凉的脑子似乎没事。医生催我们立刻做出决断:是放弃抢救让两人都死去呢?还是立即做分离手术保住凉的性命?——最终我们选择做分离手术。”

“……”

“分离手术做得非常成功。更令人惊奇的是,从忠的身体分离出来的凉,突然在短时间内快速长大,两、三年后,长成与忠死时相同的体格,又经过几年,变成会说话、会思考、会行动的孩子了。”

“……”

“我们决定不把这个孩子叫凉,而是叫忠。选择这种叫法,在感觉上就好像死去的是凉而不是忠了。凉杀死了忠,我们非常憎恨凉。”

“……”

“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明白了吧。”

母亲抬起头,用失神的眼光看着失语的我,继续说:

“这就是说,你的真实身分是凉,不是忠。”

“——说谎!”

“那是真的。你不是对日记上所写的事毫无记忆吗,这是因为写日记的不是你。你的记忆是做了分离手术后几年开始懂事的时候才建立起来的。”

“谎话!”

“不是谎话,阿凉,请相信我说的话。”

“那样的话我不想听。”

“我本来就不想说给你听,才把日记和照片收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不是强调过我不能说吗?”

“谎话!”

我大力地摇头,说道:“全是胡说八道。如果我真是被分离的弟弟,我不是应该没有下半身吗?这么说来,我就没有腿了。但事实上……”

我用震耳欲聋的音量吼道:“我有正常的双腿呀!”

“你还是不明白。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清楚喔。”

母亲淡然地回应。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泛光,呆滞的双眼一下子变得锐利无比,咄咄逼人地盯视着我。

“这双腿真的是你的腿吗?”

“哦!”

我在母亲眼光的胁迫下低头看自己的双腿。

“啊!这么说来……”

是呀。我怎能忘记这个事实?

我的双腿,确实不是我的腿呀。这是利用最新技术制作的精巧的假腿,作为证据……

我突然举起右拳,用尽力气拍打自己的右膝。

不痛。

什么感觉都没有。

同样的动作拍打左膝。

还是不痛,完全没有感觉。只有神经被切断处的麻痹戚。

这不是我的腿。这是假腿。我没有腿。这不是我的腿、这不是我的腿……

我抱住头,低声呻吟着:

阿忠!

我不是忠,我是他的弟弟凉。十四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晚上,我用这双手扼杀了哥哥忠。我……

阿忠!

耳朵深处听到声音。

阿忠!

阿忠!

啊,那是妈妈的声音,是发狂的妈妈的声音。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晚上,母亲杀了父亲,又向我发动袭击,那时候母亲的……

……阿忠!

不要骗我!

放开抱头的手,我拚命地摇头。

“不要骗我!”

我叫喊出声,说给自己听。

一年前母亲用菜刀刺我的腿。那时候感觉到的剧痛,那时候从腿部喷出的鲜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再次挥舞拳头朝膝盖打去。

迟钝的冲击。然后,千真万确地我有了痛感。

不对!不是假腿,这双腿的确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之所以多少有些麻痹咸下那是一年前受伤的后遗症呀。

我不是凉,还是忠。十四年前,“我”被送往医院抢救,终于保住了性命。而长在侧腹的畸形弟弟则通过外科手术被切离……

突然——

母亲毫无道理地大笑起来。

一直保持木无表情的面孔好像被割裂成两半,充血的双眼皮眼睛睁得滚圆,尖下巴上翘,张大嘴巴发出一阵“狂”笑。然后,盯视着呆若木鸡的我说道:

“你的脑袋确实很笨,看来哪怕做了三年重考生也未必考得上大学。”

她用手指拭去留在眼角的泪痕,再度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对你讲真话吧,刚才所说的全是编出来的谎言,你是忠,不是凉。凉很早就死去了。”

“那是——做分离手术的时候吧?”

“你怎么还说那种话?”

凹陷的脸颊抽搐着,母亲咯咯地笑起来。

“呐,阿忠,你看看你的腹部有动过手术的疤痕吗?”

“啊……”

我悄悄地伸手入左下腹,无言以对。

“是不是没有疤痕呀?凉死去不是十四年前,而是二十一年前。一生出来就死了。”

“出生时就死亡?”

我不知所措了,视线又转到放在桌面的那张照片上。

“可是,这张照……”

“你再仔细看清楚吧。”

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那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剑突连体婴照片,不是你们的照片。”

我慌忙拿起这张照片。

正如母亲所吾。刚才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仅仅从纸张质地即可判断它是印刷品上的彩页。

“忠和凉是普通的双胞胎。”

母亲用解谜的口气说道:“可惜凉一出生就死了。是忠的脐带缠绕凉的脖颈,致使凉窒息而死。明白了吗?阿忠。”

彷佛有一种沉淀在意识深处的凝固物碎片被巨大的漩涡卷上水面的感觉,我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母亲目不转睛地盯视我的眼睛,然后冷漠地宣告:

“是你杀了凉。”

母亲意犹未尽,继续说:“你是读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才知道此事的。我和恒彦一直瞒住你,是棋彦伯父不留神说漏嘴而被你知道了。”

“啊——妈妈!”

我举起一只手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

浮上的碎片闪耀着不同颜色的光,逐一而确实地填补了心灵中的记忆空白。所以不再需要母亲的解说了。

“没错,是我杀了凉。”

母亲噤口不语。她彷佛大功告成似的,空虚的眼神再次固定在空中某点,身子又如冻结般一动也不动。

记忆终于复苏了——国中一年级那年的六月初,天气比往年早入梅。就在那天晚上,在闲谈之中,我从棋彦伯父处知道了这个事实。

当时我所受到的冲击之大,是任何人想像不到的。

天啊!我一生下来就成了杀人犯!

在呱呱的落地声中,我的双手就被可诅咒的罪恶玷污了。我夺去了与我一起来到这尘世、具有相同遗传因子的双胞弟弟的性命,然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迫遥自在地活了十多年。

找诅咒负罪的“我”的存在。诅咒的冲击波令这世界出现无数的裂缝,从中注入混沌的黑暗。

以前从来不会留意的父母亲的言行动作,现在似乎都含有深刻的用意。

例如对我恶作剧和做事失败时的批评、考试拿低分时对我的斥责,又例如患感冒躺在床上时看我的眼色……

世界开始变形,缓慢而确实地改变着它的面貌。

当我从某本杂志上看到这张剑突连体婴的照片时,我已坠入变形世界的巨大裂缝之中。长在婴儿侧腹的畸形上半身——看到它的刹那间,便与我那已死的名叫凉的弟弟印象重叠起来了。

是这样吗?我在裂缝中想。

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呢?其实凉并没有死,他不就在这儿吗?在这儿——就在我的旁边,他与我共享一部分肉体,所以他活着。

周围的人们绝不认同这一点。父母亲、伯父、学校的老师和朋友,莫不如此。或许谁也没有见到,也可能偶然见到了也故意装出没有看见的样子。但的的确确,凉就在这儿,他和我在一起…

不久,在变形裂缝中又产生新的裂缝。

凉确实在这儿。可是他暗暗地憎恨我,想杀死我。对我而言,由于曾经杀死了凉,为了抵偿罪孽,我宁愿被他杀死。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死。我仍爱自己污浊的身体和心灵。

我必须被杀。

但我又不想死。

在自我否定和自我眷恋之间反覆摇摆时,我那被诅咒的灵魂渐渐产生分裂。

我想,我不如成为凉吧。只有这样才可以逃避诅咒。所有的罪孽都封入忠的肉体中,将其切离、埋葬。

于是,我变成凉了;与此同时,凉却变成我了。我杀了凉。凉为了报复,也想杀死我。我和凉两个人寄居于一人躯体之中,双方都是杀人者,又都是受害者……

在多重叠合,相互干涉的界限已然消失的裂缝中,我慢慢地发狂了。

然后——

然后,我的结局如何呢?

“已经,好了吗?”

我面对如蜡像般端坐不动的母亲,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已经原谅我了吗?妈妈。”

我轻轻拿起桌上的笔记本,把照片装入信封插入最后一页,然后按原样把笔记本放入盒子中,盖上盖子。

“我已经明白啦,妈妈。这本日记是我在拐弯抹角地写自己的事情。是吗?”

母亲什么也不回答。或许这是理所当然的。

盒子上了锁,我从椅子上站起,穿过端坐不动的母亲身边,慢慢地走向窗边。

外边依然下着雨。在铅灰色天空下,中庭的草地、树木,周围的钢筋水泥建筑群,都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

吹来的风也混着雨滴,濡湿了我的面孔。我关上窗户。就在此时,母亲再度出声。我赶紧转过头去,刹那间——

阿忠!

阿忠!

阿忠!

……阿忠!

在突然激烈扭曲的视野中时光倒转,回溯一年时间的裂缝霍地张大了缺口。

在长廊步履蹒跚行走的他,走到交谊厅入口附近止步了:心神不定地扫视周围。

有一名护士从对面走过来。发现就是早先在走廊转角相撞的名叫森尾的年轻护士后,他把纸袋从右手换到左手。

“对不起!”他对护士说道:“对不起,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对方马上认出他是谁了。说了声:“啊!好吧。”便快步来到他身边。“怎么啦?神崎先生。”

“请你听我说,护士小姐。”

他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对方,继续说:“无论如何请听我说,可以吗?”

“你想说什么呢?”

“我——我在一年前犯了弥天大罪,我杀了我的双亲。”

护士惊讶得连连眨眼。他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那是去年六月十六日的深夜,我悄悄地潜入双亲的寝室。首先勒父亲的脖子。父亲醒来后把我推开,大声呼喊。我慌忙跑到厨房,拿来菜刀后把父亲刺死了。接着我又刺杀到处奔逃的母亲,我向母亲猛扑过去。但在相互纠缠间,刀子被母亲夺过去了。我的腿部反而被刺。阿忠!阿忠!阿忠!母亲一边发狂似地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连续用刀刺我的腿部。一刀、又一刀、再一刀……从腿部喷出的血把睡衣染得鲜红。但我趁母亲喘息的机会重新夺回菜刀,向母亲的胸口刺去。然后,母亲死了!死了!死了!犯罪的是我,不是母亲。我犯罪!犯罪!犯罪!”

连珠炮似地说完以上的话,他显得精疲力尽,突然变得垂头丧气,靠在走廊的白色墙壁上。护士冷不防听到这样的“告白”,只有呆呆地站着。

“怎么啦?”

在他们身边出现的又是和先前一样的狛江护士长。

“啊,是森尾小姐和神崎先生在这儿。”

“嗯,实情是……”年轻的护士怯生生地说明情况:“神崎先生说他杀死了父母亲。”

“是吗?”护士长淡然地点了点头,转向靠着墙壁的他,说道:

“不要紧吗?神崎先生。”

“——哦?”

他彷佛从一场很长很长的恶梦中醒来,缓缓地摇头。

“啊!是护士长呀。”

“今天的‘探望’结束了吗?”

“嗯,已经结束了。”

“那么,该回去了吧。”

“嗯……啊,是的,应该回去了。”

他一边点头,一边把左手提着的纸袋用双手抱在胸前。袋里面放着对他来说至为重要的东西:参考书、练习题、笔盒,以及珍藏他的秘密日记的包着绿色天鹅绒的盒子。

“早点回去,还要读书呢。”

“那么,神崎先生,我们走吧。”

“是。”

今天作为日课的赎罪仪式平安无事地结束了,记忆被打入深宫,他的心灵同以前一样,又被空白的海洋所占据。

在两名护士的护送下,三一三号室的患者蹒跚地向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