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那日从雪芳出来,又去锦枫里见识过一场,谢力便对唐竞说,他不打算回美国去了。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他这样对唐竞感叹。

这句话,唐竞在美国时就听他说过几次。

说起谢力的身世,不知该算第一代还是第二代的移民。他七八岁上跟着母亲从广东出发去投奔在美国做劳工的父亲,十来岁在血汗工厂做得怕了,便到唐人街混迹,苦头也是吃了不少,总算人生得高大,脑筋也活络,拜入安良堂似乎已是他当时最好的选择。

此地其实也不是自己的地方,唐竞很想提醒。但反过来想,这里同样算不得是洋人的地方。巡捕不可越界执法,租界当局若不是依靠帮派,怕是连一个盗匪都捉不到,在法租界犯事,跑到公共租界即可,再不济便去华界。而帮派无有当局扶持,亦不可能发展到如此地步。与其说是自成一国,倒不如说是一个杂耍场,你方唱罢,他又登场。

唐竞不知道雪芳的那对绿肥红瘦与这个决定有多少关联,也不甚关心。说穿了其实也是私心,他确实需要一个全然是他自己的人。这个人需与锦枫里隔着那么一层,但又懂得帮派规矩。谢力,正好。

他知张林海多疑,不愿引发遐想,似乎是他豢养私兵,索性摆到台面上,开口与张帅商量。

“这种事你来问我?”张林海却这样反问,觉得十分滑稽,“司徒先生那里招呼打好,其余你自己做主罢。”

于是,这边厢一封越洋电报发过去,那边回复,谢力便是留下了。

唐竞将他安排在锦枫里住下,与其他门徒一般无二。安良堂隶属洪门,谢力不便改投青帮,但至少得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眨眼便是礼拜日,唐竞如约点了苏锦玲出堂差。

他电话打过去说明来意,雪芳的姆妈惊得半晌没有反应,倒也没敢多说什么,放了锦玲出去。

一辆黄包车拉着苏锦玲来到华懋饭店,唐竞随即打发了跟着同来的听差,另雇了车送她去明星公司。

等试戏回来已是傍晚,锦玲告诉唐竞:“那边都是体面人家出来的女学生,导演让她们哭,一个个都哭不出来,对我来说就是太简单了。”

唐竞听着这话,也是有些心酸的味道,但锦琳却是挺得意,只是成功与否,尚且不知。两人又聊了几句,锦玲想起离开雪芳时姆妈那些腌臜言语,对唐竞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唐竞却是自嘲,像他这样的人,哪里在乎多这一两样罪名?但见锦玲淡淡笑着,便也足够了。

随后几日,沪上中西报纸尽是晴空丸案的消息。

先是检查厅收敛尸体,立案调查,得到的结论近乎于滑稽——死者孙桂系惯行窃盗,时以贩卖洋酒食物为名,在各轮船窃取财物。日轮晴空丸是日失窃金表一只,由水手藤间、城户二人在孙身上搜出,正拟报案拘捕,孙畏罪图逃,举步仓徨,撞在船边铁器上,碰伤头颅致死。

而后又是死者妻子具状鸣冤,说出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故事——伊夫孙桂,年四十九岁,系至该轮贩售食物,因索取欠资争执,遭凶殴致毙。经人报告水巡捕房,派员前往搜查,发觉日水手肇祸后,更希图抛尸灭跡。其手段凶残,行迹恶劣,令人发指。恳请予以援手,申雪冤情。

再后来便是华栈码头联会、浦东同乡会等各色组织呼吁查明真相,以平民愤,甚至有人联想到年前日商纱厂大罢工中的牺牲者,一时间各种口诛笔伐可谓连篇累牍。

但其作用却都不过如此,始终无有哪个真名实姓的目击者出来说明真相,有的只是各种猜测与坊间传闻。而那两名涉案的日本水手,经领事馆运作,以领事裁判权庇护为由,不日就要被解送出境了。

不知为什么,唐竞有些失望。

之前听宝莉说,吴予培已接下这案子,此时却不见有何动作。他搞不懂那假道学究竟在做什么,本以为只是沽名钓誉,如今看起来却是连沽名钓誉的本事也没有。

又一日中午,唐竞出了写字间,在哈同大楼下面看到吴予培被记者拦在路上。

一半好事,一半好奇,他驾车跟过去,探身摇下车窗,朝上街沿喊一声:“吴律师,吃饭啦。”

吴予培回头看见他,先是一怔。唐竞总觉得那神色中多少有些厌恶的成分,但许是实在被记者追得不胜其烦,吴律师终于还是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子,任凭记者在外面拍打车身。

这一下,轮到唐竞意外。他加速向前开了一段路,才问吴予培:“你要去哪里?”

吴予培面无表情,反过来问他:“不是说吃饭么?”

唐竞笑起来,顿觉此人其实也不是那么无味的。

他于是将吴予培带到一处白俄开的西餐馆,以免交换口水。两人各自点了一份简餐,面对面坐下。

一边吃,一边没话找话讲,比如何处念的书,又曾在哪里高就过。

其实,这租界中正经留洋回来的华人律师统共就那么几个,彼此的底细早就清楚。

吴予培知道唐竞身后是青帮,唐竞也知道吴予培出身书香门第,曾在沪上法政大学就读,后来拿到法兰西一等奖学金,去往巴黎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后考取法国律师执照,又曾在法兰西银行供职,可谓身家清白,光宗耀祖。但看其履历,应当也是对商业法更加熟悉,眼下这桩刑事案子本不是他的专长。

就这么绕着圈子聊了许久,等到一顿饭吃得差不多,唐竞才忍不住问:“适才的记者是为了晴空丸的案子而来?”

吴予培点头,苦笑道:“这是公诉案子,我其实也是无权办理的状态,不过是以律师身份代表家属与各处交涉,眼下遇到的都是拖延的态度,我可说的只有无可奉告四个字。”

“怎么会呢?”唐竞不解,“这案子外面传闻多得很,吴律师大可以现成拿来做文章啊。”

他知道吴予培已经投入大量精力,其实当务之急便是趁着此案走红,唱唱民族大义的高调,把握住这赚取名声的大好机会。而有了名声,诸如商会法律顾问之类的聘书便会如雪片般飞来。这本来是朱斯年的领域,但朱律师毕竟已经上了些年纪,又是个爱玩儿的,花在妓院、舞厅、跑马场的时间比在事务所里的多,总要有个后起之秀,继承那商会大律师的第一把交椅。

不想吴予培却道:“我是律师,不是文人,没有证据支撑的话,不可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看着日本人将嫌犯解送出境?”唐竞觉得此人实在迂得可爱,又有些怒其不争,心想难道不要名声,就可以换来真相吗?

吴予培低头对着盘中刀叉,却是笑了:“所以,今日与唐律师一道吃饭。”

“什么意思?”唐竞不懂。

“就是有事相求的意思。”吴予培又道。

唐竞失笑,本以为是自己调戏了人家,强拉来吃饭,却原来是这假道学存心等着他呢。

吴予培倒是无所谓他如何反应,仍旧娓娓说下去:“这几日,我与华莱士小姐几次去往华栈码头,已经查明孙桂妻子诉状中的说法确系传闻,但也知道有两个出处。”

“哪两个?”唐竞其实已有所感,只是装作不懂。

吴予培回答:“水巡捕房与菜市街同人会。”

话到这里,已是通透。这两处都是青帮的势力,他要求唐竞相助。

片刻的静默之后,唐竞反问:“吴律师怎么就看出来我帮得上忙呢?”

吴予培笑了笑,倒也坦率:“其实,是华莱士小姐相信你。”

唐竞心中一动,却仍不表态,只举手叫过西仆结账。吴予培要与他分账,他不齿,丢下钞票,扬长而去。

回事务所的一路上,唐竞都在想,不是在想晴空丸上死去的孙桂,而是在想明月与沟渠。

还未等他曾想出个所以,就已踏进写字间,女秘书递过来一纸电话留言,是圣安穆女中的校监女士打来,请他过去倾谈周子兮小姐学业事宜。

唐竞看着,禁不住笑出来,这都是怎么了?不知道他是流氓么?一个两个都指望他做这些稀奇的事情。

门外两个帮办走过去,看见他拿着便笺笑,好似见了鬼。

但吴予培可以置之不理,周子兮却是他的责任。

不多时,唐竞已经坐在圣安穆的校监室内,手中是周子兮的记分册。

“你在美国七年,英文得丁等?”他甚是无语。

周子兮垂目立在一旁回答:“考的是乔叟与莎士比亚,在美国七十年也没有用。”

似乎很有道理,唐竞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我已经尽力。”周子兮又说了一句。

校监板着一张面孔看着他们俩,哪怕听不懂中国话,也看得出这位监护人养而不教,于是不带脏字地一通教训,连同唐竞一起骂进。

“我会同她好好谈。”唐竞听过教诲,向校监保证。

出了校监室,两人走在校园里。唐竞自觉不便去女学生的宿舍,将周子兮带到他停车的地方。

他尚在考虑如何规劝,周子兮已经开了车门,坐进后排,拿了车内的报纸展开来读。

“晴空丸案,你怎么看?”她藏身在报纸后面问。

唐竞意外,没想到她在此处也会听到这官司。他一把抽走她手中的报纸,答:“与我无关,也与你无关。”

周子兮倒也不勉强,即刻换了一个有关的话题:“校监说再多几个丁等便可除名出校。”分明是该担忧的一句话,她的语气却是庆幸。

“你放心,学费已交到明年六月底。”唐竞干脆打消她这个念头。

“要是当真开除,你又待如何?”周子兮却是不信,“拔出手枪拍在校监的写字台上?”

唐竞叹气,简直不想再说什么。

周子兮却还要追问:“喂,你有没有枪?”

“没有。”他骗她,虽说他是锦枫里唯一背景清白的好人,但汽车手套箱里总还是装着一把勃朗宁。

“你们不是都有枪吗?谢力都有。”周子兮当然不信。

唐竞不与她啰嗦,努力回忆自己念书时受到过何种鼓励,似乎只有母亲所说的铂金墨水笔,珐琅怀表,西装皮鞋,汽车当脚。这番话搁在周子兮身上,显然不合时宜。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他想了良久,终于道。

“讲。”周子兮装作不感兴趣,但听一听也无妨的样子。

“从前有个小孩……”他刚开头。

“就是你吧?”她已经猜到。

唐竞尴尬,只得换了一套说辞,勉强继续:“有一年冬天极冷,旁人都回去过圣诞节,宿舍里只余他一个。”

“说下去,说下去!”周子兮鼓励,是打算听鬼故事的架势。

唐竞却令她失望:“舍监于是欺负他,停了暖气。他冻得不行,为了取暖,便把书本与笔记统统搁在炉子里烧掉。”

“然后呢?”她追问。

“放完假回来考试,他仍旧是第一名。”唐竞说出结尾,自己也觉得甚是无力。

“果然是你。”她果然无动于衷。

唐竞抚额,彻底放弃。

默了片刻,周子兮又开始看报纸。

他拨下报纸一角,温声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不这样?”周子兮抬头看着他。

唐竞似有所悟,亦看着她。

她收了笑,对他道:“考到甲等又如何?难道拿来做嫁妆吗?”

唐竞心下一软,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又不能,只因这一问终是无解的。

他于是换一个话题,将周子兮方才的话题奉还原主:“晴空丸案你怎么看?”

周子兮意外,却还是即刻回答:“双方的说辞都不可信。”

唐竞本来未曾希冀能从她这里听到什么了不起的高见,此时眼见着她双眸亮起来,倒是有些意外。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周子兮于是侃侃而谈:“检查厅的结论当是水巡捕房查问的结果,而查问对象定是晴空丸上的日本水手,自然抱着为涉案者开脱的心态,指责孙桂盗窃在先,试将事件描述为意外,以洗脱罪责。”

“那孙桂妻子的诉状呢?”唐竞又问。

“诉状上的说法似乎更合乎于常情,”周子兮想了想,“但死者的妻子显然并非是亲历者,那诉状中‘凶殴致毙,希图抛尸’的说法究竟从何而来?若能列明人证……”

唐竞叹服于她的逻辑,可见她还要继续说下去,偏又一声冷笑打断:“难怪英文只得丁等,成日都在想什么?”

“教员图书室也有报纸。”周子兮对他扮一个鬼脸,意欲再说,却见唐竞低头去看手表。

脑中又闪过相似的画面,学校,汽车,男人抬腕去看手表。

“你快走吧。”她抢在前面,声音变冷,叠起报纸丢回座位上,从他车里下来。

唐竞看着她,不知哪里不对,又招惹了这位大小姐,却突然冒出个念头。

“你不是问考到甲等如何吗?”他道,明知自己只是一时兴起,也许下一秒就会后悔,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如何?”周子兮反问。

“若你能得一个甲等,我带你去华栈码头。”他承诺。

“Deal.”她冷冷回答,说完转身就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但就在她离去的那一瞬,他已经如愿看到她眼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