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离开水巡捕房,谢力叫来几辆黄包车,载着一行人去往菜市街。

周子兮与宝莉同乘一辆,唐竞不肯跟别人挤,独自乘一辆,后面跟着谢力和吴予培挤着坐第三辆。

彼时的浦东连一条官建的马路都没有,与江对岸西洋建筑勾勒出的城市天际线截然不同。也只有码头附近热闹一些,河道密织,沿岸皆是栈房,间或有些个自发而成的市集。再远处便是农田,一眼望去,似是漫无尽头,只见野鸟扑翅腾空,飞向水雾浩茫的江面。

土路上沙尘飞杨,宝莉以丝巾裹发,戴上墨镜。周子兮已长远没坐过黄包车,倒是觉得新鲜得很。唐竞见她坐在车中东张西望,像是挺高兴,也觉得这一程来得值了,只望她回去之后至少太平一阵,莫再惹事生非。

黄包车拉到菜市街,他们打听到严家,一路摸过去。不想那严五却不在,家中只一个老母,妻子带着女儿在河埠头洗衣服,听见他们问起丈夫,答说大约是出去吃酒了。

一行人于是又去市集酒馆,却仍旧没有找到严五。唐竞索性做主,占了一张圆桌坐下,叫谢力先去请其余相关人等过来问话。

谢力也是机灵,东拼西凑已粗粗筛出几个人,只是那传闻最初的源头还未可知。待他领命去了,余下四人点了茶水,坐下静候。

此处离浦江仍旧不远,听得到码头过往船只鸣响的汽笛,尤其是那些巨轮发出声音,低沉而悠远,恍若渡尽万里,穿越时光。

听着那鸣笛声,唐竞却又想到一个问题。

“你是哪里人?”他问吴予培。

“江苏宜兴。”吴予培回答。

唐竞便笑,说此地方言不同,他们大约要找个翻译,就好像谢力,找了个常年跑船会讲官话的本地水手,才不至于听不懂。

“我听得懂啊,”周子兮却道,“幼时住在上海,家中许多浦东来的佣人,专门照顾我的小大姐就是这十八间地方的人,同我一道背唐诗用的都是浦东方言。那时候,我总学她讲话取笑她,不曾想到后来自己也染了那口音改不过来。家庭教师气得要死,罚我们两个立壁角。”

唐竞失笑,想不到带她来竟是这样的无心插柳。他忍不住嘲讽这位英文得丁等的朋友:“那你可还会写中国字?”

“你们问你们的,我保管全部记下来,你看我会不会写中国字。”周子兮却是不服。

唐竞还要激她,旁边吴予培已点头说了声:“也好。”随即从公文包中拿出一本笔记簿,交到周子兮手上。

唐竞无语,心想这人还真是处处与他不对。

周子兮看唐竞一眼,得意地接过去,翻到其中一页,却见上面画了格子,有些空着,有些密密写了字。她原以为只需记下证人姓名,以及说了什么即可,这一看却是一头雾水。

“这是……?”她问得茫然,不知从何入手。

吴予培于是抽出一支墨水笔指点,细细解释给她听:“一名人证占一竖列,横行是为时间。如此记录,竖向便可串起事件始末,横向……”

“就可看出不同证人对同一时间陈述不一的地方。”周子兮插嘴。

吴予培点头,顿觉得这姑娘聪敏,一点就通。

“这办法真好。”周子兮也是一脸崇拜地看着吴律师。

唐竞旁观却是冷嗤,但凡读过法科,每人都各有一套摘抄功夫。吴予培不过就是碰巧,在周子兮这一张白纸面前卖弄了一把。

可细想又有些心虚,这样交叉对照证言的事,他自从毕业出来之后就不曾再做过,反倒是对交易所里的那一套熟络得很,只消买进卖出,偌大一份产业在他手中都可化整为零,乾坤挪移。

他又想起周子兮说的那句话:同为律师,吴先生比你像样。

乍听,是不服。再想,却也有其道理。

说话间,谢力已经陆续带了人进来,其中有与孙桂一样的商贩,也有菜市街上的混混,还有码头扛包的小工,甚至管理栈房的英国人,以及老早跑码头如今开着这一家小酒馆的老板。

唐竞抽了个空低声问谢力:“里面可有青帮门徒?”

“有。”谢力回答。

“你觉得有没有人叫他们缄口?”他又问。

谢力摇头。

唐竞也是纳罕,眼下各大报纸都在召集目击者,却始终没有一个像样的人证出来讲话。吴予培之所以找他帮忙,就是因为觉得其中或许有帮派阻挠,但现在看起来却又不像。

吴予培与宝莉轮番发问,唐竞只是喝茶,在一边旁观,见这两人一个是从记者的角度,另一个却是律师的思路,两相对照倒也十分有趣。

再看周子兮,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倒还真是会写中国字,只是半文半白,间或有英文乱入。细读之下,便发觉她漏了几处,他未出声,只是伸手点了点。

周子兮顿时一头汗,以为自己闯祸。唐竞看着又是冷笑,指着那几个地方,在她耳边轻声重复一遍,就连并不太懂的方言也学着复述。

周子兮感激一笑,赶忙记下,对他倒也是刮目相看。

唐竞并不多说什么,心道,无他,只是记性好。

等所有人证问完,早已是午后了,还是谢力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声音大到隔壁桌都能听见,其余四人才发现自己也已饥肠辘辘。

于是,他们叫了几样点心,又差跑堂去同一条街上的面店买奥灶面过来,充作午饭。虽然食具粗陋,吃得却是风卷残云。

唐竞十分爱看宝莉用筷子,若不是金发碧眼,简直不敢相信是个外国人。宝莉说这是经由一位国学大师指点,她已练了许久。唐竞却非要批评她姿势不对,中指应该在两根筷子中间充当枢轴,才能将效用发挥到最大。宝莉照他说的试了几次,始终不得要领。他作势叹气,手把着手纠正,很是吃了一口豆腐。这边两人手指还缠着,那边周子兮已是一脸的不齿。唐竞只当没看见,根本不理会。

而吴予培超然出世,一边吃一边还在翻阅周子兮所做的记录,将方才众人的叙述过了一遍,越看却越是蹙眉。

唐竞其实已经猜到他怎么想,这些人所说有互相印证的地方,也有互相矛盾之处,若是拿到法庭上,可以被指摘的漏洞实在太多了。

他看着吴予培左思右想,只觉磨蹭得难过,一把拿过那笔记,取笔划去上面的字迹。

“哎!你干什么?!”周子兮见他将自己的一腔心血划得面目全非,不禁惊呼。

但唐竞却连看都不看她,继续执笔划着,一边划一边解释:“此事发酵太久,每个人的证言都或许有亲眼所见的部分,有道听途说的部分,也有臆想的部分……”

周子兮仍旧怒目,还在心疼自己写的那许多字。

宝莉却已然会意,点头说:“到了今天,讲述这个故事已是一种群体行为。”

唐竞闻言甚是满意,这才是自己中意的女人。

却不想身边吴予培也跟着恍然大悟:“所以,我们只能留下确为亲眼所见的部分……”说罢,就凑过来跟他一起划。

这份心有灵犀却叫唐竞甚觉怪异,赶紧将笔记扔在桌上,又往旁边让了让,心道,谁跟你是“我们”?

既然有吴予培做那文字功夫,唐竞便安心吃面。等他一碗面吃完,吴予培这边的证言也已厘清。

菜市街众人并非不愿站出来作证,反而是目击者众多,却都只看到案发那一天的某一时刻。

下午二时,同行小贩甲看见孙桂登上晴空丸售卖杂食。孙桂与甲交谈,称丸上水手藤间前日赊欠食物款项,是日意欲讨回。

二时半,码头小工乙在丸上做工,见孙桂在甲板上与一日本水手(三十余岁,蓄须,疑为涉案人藤间)口角。该水手将孙桂挟入舱内,当时又有数人闻声聚集,朝舷窗内张望,却被船上另一水手(二十余岁,疑为另一涉案人城户)驱散。

三时许,另一小工丙看见两名日本水手(疑为藤间与城户)将孙桂从舱房内拖出,头上包裹麻袋,四肢被缚,推至下层火炉间。丙知火炉间内酷热,恐孙桂有难,情急下船至菜市街告知酒馆老板丁。丁略通英文,即刻至栈房管理处央告码头鬼(栈房管理英国人)上船询问。

四时许,码头鬼上船询问,得到船方答复,只是琐事纠纷,业已放走孙桂,并打开火炉间让其查看。丁见其中确实只有一堆煤块,才与栈房管理一同离开。

六时许,日落,甲乙丙三人先后至菜市街,各自一部分的所见通过路人之口传播交换。

七时,甲返家途中遇到孙桂妻子,得知孙桂并未回家,联想到菜市街传闻,便至码头岸巡处报告。岸巡称:涉及日轮,不敢擅自行动,需待巡长做主。

次日清晨六时,众人返回码头做工,听闻昨夜水巡捕房派员上船,日水手叙述,谓孙桂行窃自伤而死云云。

至此,从孙桂上船,到小贩甲向岸巡报告,此间经过已经清楚。口角的起因也可大致推断,但火炉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仍旧无人知晓。而且,那位岸巡接到的报案事由分明是日轮囚禁欺侮同胞,但上报至巡长处,却成为私带军火,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解答疑问的关键又回到了严五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