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魂满长空

大概一两个时辰后,陆奥阳之助猛地踢开被子坐起来,发现坂本龙马已经坐在檐廊上。

“准备准备,要出门了。”龙马回过头说道。陆奥和户田连忙跑到井边洗脸。

“坂本先生真省事啊。”陆奥一边擦脸一边说。龙马没有洗脸的习惯,而且他睡觉时是穿着衣服的,起床后直接拉开防雨窗,径直走到檐廊上去了。

“应该还来得及。”两人嘴里嘟囔着穿上衣服,佩戴长短双刀。龙马他们要去萨摩藩府拜会西乡和大久保,然后去洛北岩仓村拜访岩仓具视。龙马认为,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就要拉拢身为倒幕急先锋的这三位大谋士,接下来更是要让他们成为建立新政府的关键人物。否则,革命的大潮将会分成坂本、后藤派和岩仓、西乡、大久保两派。

“是该我退出的时候了。”龙马说道。

昨夜,听到龙马的这番话,陆奥大吃一惊。“请不要开这种玩笑!”他忍不住大喊。

龙马促成了萨摩、长州联盟,导演了大政奉还,现在又制定了新的官制,自然应当成为革命政府的核心人物。然而他却说要在这种时候退隐,要把所有的成果让给岩仓、西乡、大久保等人。

“您真要把一切都交给他们?”

“嗯。这才是成就事业之道。我们要将新官制方案交给岩仓卿,请岩仓卿研究一下。他应该会照顾到西乡和大久保的想法。”

龙马想说的是,如果不这样做,岩仓、西乡、大久保会在新政府内部形成派阀,最终发展为与大政奉还一派对立的势力。由此会使龙马和后藤倡议的维新政府前功尽弃。西乡绝不是那种会因为功劳被抢走而沮丧之人,可是,他身边的人,以及他的下属会怎样行动,会推着他做出如何疯狂的举动就不得而知了。

“要把一切让给西乡等人。”龙马正色道。如果他现在以革命主流自居,政权定会在诞生之初便分裂成两派,相互厮打,最终走向毁灭。

“我只是想让日本重获新生,从没打算在新生的日本飞黄腾达。如果没有这种心境,就无法成就大业。正因为我平素秉持着这种心境,世人才会倾听我这个小小藩士的意见。今日能够成此大业,也是这个缘故。”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事业干到八分就足够了。从零到八分的过程是艰难的,剩下的二分任何人都可以完成。这剩下的二分要让别人去做,然后把完成的功劳让给他。不这样做的话,便成就不了大业。”

龙马现在就是要去二本松的萨摩藩府,将自己做到八分的事业交给西乡。

在此风云变幻之际,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是有关讨幕密诏的事。

在龙马、后藤为大政奉还而奔忙时,岩仓、西乡、大久保一直在悄悄地动员天皇降下密诏。谁也没料到,就在庆喜表明决心的当天晚上,密诏颁下来了。

庆喜的表态早了几个时辰。因此,讨幕密诏虽然到了岩仓手上,却成了废纸一张。既然将军交还了政权,幕府没有了,讨伐它的名义也就不复存在了。岩仓等人虚晃了一招,在黑暗中诞生的密诏被永远地埋葬到另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去了。这就意味着,武力讨幕派被龙马耍了。

岩仓很早便让他的私人秘书玉松操起草了密诏,并一直在暗中做前大纳言中山忠能的工作,希望他能够将草案变成真正的密诏。

中山忠能既不是关白也不是摄政,但他的女儿是幼帝的生身母亲,他便因此在宫廷里拥有了特殊的地位。幼帝出生后一直生活在中山府。忠能是他的外祖父,同时也是监护人。

“只要忠能卿握着幼帝的手,拿起玉玺轻轻一按,这份草案便是名副其实的诏书了。”这是岩仓的如意算盘,为此他竭力拉拢忠能。

“我会见机行事。”忠能如此回复岩仓。他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终于,十月十三午后,忠能握起幼帝的手,在玉松操起草的文书上按下了鲜红的印章。

“两份密诏已完成,请速派人来我府上领取。”忠能联络了岩仓。

岩仓恨不得立刻派人去取,无奈这几日新选组盯上了中山府。新选组自然不会想到他们正在策划着如此重大的事,只是见到连日来中山府频繁有人进出,便起了疑心,于是派了一队队士前来,不分昼夜在府邸周围转悠。

岩仓有一个叫八千丸的儿子,还是个总角小童。岩仓想,若是派出这个小童去,想必新选组的队士会放松警惕。

这个计划成功了。

深夜进入中山家的八千丸从忠能处领了密诏,让人将密诏缝在了贴身衣服背后,然后从后门出了府。守在后门的新选组队士见是个小童,嘟囔了一声,便放过了他。

密诏颁给了萨摩和长州。长州藩士虽然不能公然在京城活动,但广泽兵助已经作为藩国密使暗中进了萨摩藩府。密诏便是广泽领取的。

这些事情龙马并不知道。一无所知的他从住处近江屋出发,顺着河原町大街北上,目的地是萨摩藩府。途中,他走到丸太町的拐角处时,偶然遇见了田中显助。

“啊!坂本先生!”显助不由得叫起来。他受中冈慎太郎派遣,正要前来找龙马。他是土佐佐川人,文久三年脱藩,现在投奔了中冈的陆援队。他告诉龙马已降下密诏一事。

龙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好险!不过,这次西乡已经败给了龙马。龙马想,西乡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西乡隆盛正在二本松的藩府里。这天一大早,他便召集同志商议。今后怎么办?庆喜亲手葬送了幕府,这样一来西乡便不得不放弃武力讨幕。可是,众人也没有好主意。

龙马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而正在此时,龙马来了。西乡大喜,连忙请他进屋,屋内并无其他人,两人对坐下来。

“当务之急是建立新政府。”龙马开口说道。

龙马知道西乡的心事。虽说现在形势突变,但是武力讨幕是西乡长期执著之事,并且经过了长时间的周密准备,倾尽心血,他怎能轻易放弃呢?

“今后的形势将会如何变化?”西乡的绝活就是懂得把握提问技巧。他坐在对面,脸上是一副再平常不过的表情。说话的人会不知不觉被他吸引,听他大展辩才。

龙马也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个时候,如果不把西乡这个在政坛呼风唤雨的巨头给拉拢过来,好不容易就要成为现实的大政奉还会毁于一旦。

“仍然有必要做好武力方面的准备。地震才刚刚开始,不可能只震一次就结束。”龙马说道。虽说庆喜交还了政权,可这只是他个人的决定,他并没有说服众多的幕臣。会津、桑名这两个佐幕藩国决不会乖乖地退隐。

“他们一定会向我们挑战。到那时武力就派上用场了。”

“是啊。”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如果发生战争,将会是萨摩和会津的战争。可要是成立了新政府,就会变成新政府和会津之间的战争,大义名分自然会在我们一边,三百大名的大部分应该也会支持新政府。”

“言之有理。”

“因此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成立新政府。要是会津在今天开战,事情不就变得无法收拾了吗?”

“确实如此,越快越好。”

西乡渐渐开始认同龙马的主张,当务之急便是集中精力建立新政府。

龙马从怀中取出了那份新政府方案给西乡看。

西乡读过后连连点头。他并没有关于革命政府的明确构想,只是很笼统地梦想着一种类似于儒家王道的为政模式。

然而龙马并不信奉儒家,而是要参照欧美的政治和社会模式。若是此时二人深入细致地探讨下去,恐怕会发生冲突或是令他们之间出现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但在目前冲突还不会发生。因为龙马的方案还只不过是骨架。它并非建筑物本身,而是施工的小屋。

“兄意下如何?”

“我没有意见。赶快同大家商量一下吧。不过,得填上人名啊。”西乡指的是新政府的成员。“你心中可有人选?”

“有。”

龙马借用了府内的一间屋子,开始写下名单。

随后,二本松藩府里人多起来了。这些人分别在府内的几个房间里议事。小松带刀、西乡和大久保在书斋商议,中村半次郎等人在虎间商议,屋内的格子门上是冷泉流的虎画。

龙马在二楼一间面向皇宫的小屋子里伏案疾书。皇宫赤松上方的天空万里无云,湛蓝的晴空让他睡眠不足的双眼隐隐作痛。不久,他将名单写完,便走下二楼。陆奥阳之助立于楼梯下。

“写完了?”陆奥问道。龙马喜滋滋地点点头,“写完了。”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一边写这些人名,一边重新思考了一遍,发现凌驾于古今英雄豪杰之上的人物真是数不胜数,真可谓当代一大盛事啊。”

龙马穿过走廊,不一会儿又走进书斋,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龙马将文件交给他们,趁着大家争相传阅的工夫,他走到了面向庭院的檐廊上,靠在廊柱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这座府第的庭院美不胜收。萨摩藩二本松藩府本是近卫家的别墅,因此这里的一木一石都散发着正统贵族历经世代精心雕琢而生成的光彩。

西乡看过一遍名单后,传给小松和大久保,所有人都读完后,西乡又把名单拿在手里,审视了一遍。

没有龙马的名字——西乡百思不得其解。从萨摩、长州联盟到大政奉还,龙马做成了多少大事!他的名字理应列在“参议”的第一位。就算不是第一位,也应该出现在土佐选出的名单里。但没有。

西乡又将各藩人员的平衡考虑在内,注视了良久。在参议一项中,萨摩有三人,土佐却只有后藤象二郎一人。而且议奏那一项中的六位大名分别来自萨摩、长州、越前、肥前、阿波和伊予宇和岛,唯独没有土佐的山内容堂。容堂被称为天下贤侯,平时他也以此自居,可是他却不在此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西乡思考了一番,似乎有点明白了。容堂的性格太过棱角分明,缺乏和他人协调的柔和。论为政,他又过分固执,很难妥协。再加上喜怒无常,做事经常半途而废,并无干大事的气质,而更长于品头论足。如果将他加入,或许反而会因此坏了大事。

即便如此,土佐藩的人也太少了。这或许是龙马有意想要将自己从政局中拖拽出来。不错,大政奉还这个天大的功勋确实是土佐藩立下的,可是龙马似乎想让土佐藩满足于这项功勋并就此止步,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萨摩和长州。

作为龙马的文书,陆奥阳之助正坐在门边。陆奥擅长察言观色,所以在座众人的动向都被他仔细看在眼里。

陆奥原本就认为西乡没什么了不起。因为心胸狭窄且好妒,陆奥经常会在心中树敌。这种情况下,陆奥便对西乡隆盛产生了敌意,或者说是一种好胜之心。他认为龙马比西乡强多了。西乡是雄藩重臣,龙马只不过是独行天下的浪人。二人的地位差距如此之大,龙马最终还是超越了西乡,收拾了时局。

见西乡被弄糊涂了,陆奥感到很是痛快。因为令西乡大惑不解的事,陆奥了如指掌。

“坂本兄。”西乡转动他那又短又粗的脖子,面向龙马开口道。站在檐廊上的龙马对着西乡微微弯曲上身,说道:“嗯?”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怎么了?

西乡道:“我看了这张表,却找不到兄长的大名,照理你应该出现在土州的名单里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龙马道。

陆奥观察着龙马,只见他使劲眯着近视的双眼——这是听到意外之事时的表情。

“我不会参与。”龙马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话来。“我讨厌。”

“讨厌什么?”西乡追问道。

“死板又憋屈的官员。”龙马答道。

“不愿意做官,那你想做什么呢?”

“问得好。”龙马不慌不忙地站直了身子,“我要创造一支世界的海援队。”这短短一句话,令陆奥终生难忘。甚至多年以后,陆奥向别人讲述这番情景时,也慨然道,此时的龙马真正是比西乡高大许多的人物。

西乡无言以对。一旁的小松带刀死死盯着龙马,仿佛要把他吃下去。

自古以来,为革命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无一例外当上了新国家的元励,这可以说是惯例,然而龙马竟然主动回避。小松一直对龙马十分敬爱,所以听到龙马的这句话也十分欣喜。

“龙马已经要和全世界打交道了啊。”小松温和地微笑着。

“世界的海援队”的意思,陆奥也不太明白。是要开始在全世界开展海运贸易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土州会退居二线,接下来的主将是萨州。这恐怕是龙马此时最想表达的意思。若是让藩论四分五裂的土州冲到前面,只能白白地分散革命的能量。龙马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西乡也已经察觉了这一点。“明白了。”他轻声说道。

龙马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嘱咐,就是关于财政。

“新政府并不缺英雄豪杰,但是一个政府成功与否的决定因素是财务,而精通财务的人并不多。”

“哦。”西乡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倾听龙马这位志士中一等一的经济通所说的每一句话。“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萨摩有吗?”龙马开始引导西乡。

萨摩倒是有一位五代才助。他精通近代产业,可是论到把持得一国财政,却有些令人疑虑。

“长州如何?”西乡向碰巧在场的长州联络官广泽兵助询问道。

“这个嘛……”广泽歪着脑袋思索起来:桂小五郎是个纯粹的政治家,无法胜任这方面的事务;山县有朋是个天生的军人,对钱财之事一窍不通;井上闻多虽有周旋之才,但财务方面如何还是未知数……

“有一个人。”龙马开口了。

西乡点点头,说道:“这件事就仰仗你了。”

“此人乃是越前福井的藩士,名三冈八郎。”

在场的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三冈八郎?”西乡也用手指在手心里比划着,想要记住这个名字。实际上,此时西乡已经注意到龙马在官员名单上写上了三冈八郎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名字,正觉得可疑。

“我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小松带刀拼命想从记忆中搜寻出什么来。

龙马忍不住笑了。文久三年秋天,有一位越前福井藩勤王志士潜入萨摩,拜访过小松。这位志士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海福雪。

“啊!海福雪!”小松想起来了。

“三八郎正是海福的同志。估计海福曾跟您提起过同藩的三冈八郎。”

“坂本兄果然厉害,确有此事。”小松极认真地回答道。“后来海福雪怎样了?”

“被软禁了。”龙马说。文久三年秋天,福井藩的勤王派遭到镇压,海福和三冈八郎现在应该还在幽禁之中。

龙马继而谈起三冈的为人。此人原本对桥本左内以兄事之,后来又受横井小楠影响。平素他就宣称藩国以粮食经济为主的方针是错误的,主张应该将重点放在贸易和发展生产上。他还奉藩命调查了长崎贸易的实际情况,设立物产总会所,设置了长崎商务所等。龙马向越前福井侯阐述自己的西洋公司论,并借出五千两金币时,正是三冈接待的他。

“一切都交给你了!”西乡说。

龙马点点头。这样一来,他明天就得赶往越前福井藩,与藩国交涉,解除三冈的幽禁,并把他拉到京都。

不管怎样,关于和大政奉还相辅相成的新政府成立一事,西乡已经全盘接受,并且打算真心投身进来了。

于是龙马忙坏了。他在萨摩藩府托人出去买了吃食,填饱了肚子,随后就要奔赴岩仓村去拜访岩仓具视。吃完饭后,他跑去厨房,正盛了些水喝,中冈慎太郎从白川村的陆援队赶了过来。

龙马在光线黯淡的厨房土间向中冈说明了大致经过,拜托他和自己一同前往岩仓村。

中冈点了点头。他历来对龙马的和平革命论有些不满,可是既然现在成功了,中冈也只有放弃自己的主张,协助龙马。“但现在外面正下雨呢。”

“下雨也好刮风也罢,今天晚上必须见到岩仓卿,否则就会错失良机。”

二人在藩府借了带有岛津家纹的斗笠、灯笼和蓑衣,走出了藩府。

中冈还带着一个名叫新太郎的仆人。新太郎是伏见大道附近一个铁匠的儿子,因为仰慕中冈,便追随中冈并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他们沿着相国寺的护城河疾步快行,来到鞍马口,向东渡过鸭川。这时天黑了下来。龙马一行接着往北走。

到了这时,主张和平建国的龙马和主张武力倒幕的中冈终于走到一起。“迟早免不了一战。”二人都是这种看法。这是因为庆喜虽然会辞去将军一职,却坐拥从四百万石到八百万石不等的直辖领地,直接管辖着江户、京都、大坂、堺、博多五大商业城市,函馆、横滨、长崎、兵库等直辖开放城市也是他的私有领地,并且他拥有江户城、大坂城和二条城这些要塞。因此,从军事和经济方面的实力来看,他才是日本真正的王者。

将一切交还朝廷这种话,庆喜还说不出来。就算他想要放弃,幕臣们也会反对,谱代大名更不肯答应。

“只要这些资源还是德川家私有,政权即便转移到京都也只是徒有虚名。”中冈说道。龙马赞同,大政奉还以后的大事业,主要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只要让庆喜在新政府担任要职,他应该会主动交还土地。”龙马预测。“当然,持反对意见的幕臣和大名一定会拔剑而起。到那时,庆喜已经是新政府的要员,他便当亲自讨伐。”

“事情会顺利走到那一步吗?”

“一定要走到那一步。如果到那时还有人不屈服,就只能动用武力了。”否则新政府就会输给旧势力。新政府现在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旧势力却拥有强大的兵力。萨摩和长州无论怎样拼命,也赢不了幕府。

“能赢!”中冈不同意龙马的看法。

然而龙马进一步驳斥道:“即便最后我们胜利了,可是国力已经被这场内战消耗殆尽,日本再也没有余力参与欧美列强构成的文明。不管怎样,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手中握有藩国实权的西乡、大久保和桂去办吧。我能做的便是让大政奉还这件事善始善终。为此需要岩仓卿的帮助。不,应该说今后的方针是以岩仓卿为中心,请他协助完成。”

二人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进了岩仓村,使劲敲着岩仓隐居之所的门,把岩仓叫了起来。

龙马被领进客厅。

到了晚上,寒气袭人。龙马自从离开高知后便穿得很少,东部郊外入夜后气温骤降,寒冷刺骨,龙马着实有些受不了。不得已,他将手伸进怀里,开始用手心揉搓肩背。岩仓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将自己的衬祅借给龙马穿。

没多久,仆人与三进屋来,将一壶热酒放在龙马面前。

“喝下这个应该会暖和些了。”岩仓说道。岩仓身旁坐着近侍藤木右京和玉松操。在这个只有三间大小的狭窄的隐居住所,住着岩仓、藤木、玉松和与三四个人。

龙马把自己对西乡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岩仓默不作声地听着,有时点点头,有时露出笑容,但一直静静听着。龙马足足说了半个时辰。等到他说完,岩仓颔首道:“我明白了。”

只是对于龙马主张将土佐藩从政局前线拉下来这一点,岩仓似乎很难赞同。

“诚然,容堂公一直尊王并佐幕,他的道理也常常难以捉摸。今后他或许会阻碍时势的进展。可是如果把土佐藩从新政府里排除出去,容堂很有可能抑郁难伸,倒向幕府一边啊。”

“容堂公应该不是这种人。”龙马说道。他的意思是,容堂只不过是任性。

“先不管容堂公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必须加入新政府,土佐藩代表的人数也必须和萨摩、长州人数相当。”

龙马没再争辩,一切就都交给岩仓这种老成谋国之人吧。

龙马还拜托岩仓拯救庆喜,岩仓犹豫着答应了。龙马又告诉岩仓,德川庆喜才是回天大业最大的功臣。

“不见得吧。”岩仓小声嘟囔道,“如果不彻底推翻德川家,大政奉还便是徒有虚名。”

龙马也同意这一说法,不过他认为不应该将德川家和庆喜混为一谈。

随后,龙马将新官制方案拿给岩仓看,然后当场写下了新政府的基本方针,共有八条。

“第一,招揽天下有名之人才,以作顾问之用。”

“第二,选用有才之大名,赐爵,除现今有名无实之官。”

“第三,弃攘夷论,议定与外国交际事。”

“第四,撰律令,新定无穷大典(宪法)。”

“第五,设上下议政所。”

“第六,设海陆军局。”

“第七,设亲兵。”

“第八,将今日之金银物价与外国平均。”

“这些文字简直就是灿烂的宝石啊!”

岩仓感动不已,将这两份文件收入匣中。

龙马前去拜访岩仓府,是庆喜在二条城宣布奉还大政的第二天。

庆应三年十月十五,庆喜进宫,正式奏上大政奉还之事。朝廷敕许。

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些波折。前一天,公卿们第一次听说了庆喜的想法,既高兴又困惑。最困惑的人便是担任朝廷最高职位的摄政二条齐敬。齐敬的身份是公卿之长,但一事无成,各藩志士都知道此人是个无能之辈,暗地里甚是瞧不起他。

二条城宣言过后,萨摩的小松带刀等人受老中板仓胜静之托前去协调朝廷众臣。他们来到齐敬府上,将这一大事告诉他。

“这、这不是为难我吗?”这位老公卿开口便是这句话,其实他的困惑正是大多数公卿的真实感受。朝廷完全没有处理国政的能力,现在让他们接管政权,他们只会觉得是个天大的麻烦。

“总之,明后天我会召集朝中各官商量。商议好以后再通知你。”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小松等人担心像他这般慢腾腾行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因此便要求齐敬立刻回复。

“现在回复?简直是胡闹!”齐敬吓得身子往后仰。小松无奈之下只好一遍遍哀求,可是齐敬只是摇头说“不能擅自决定”。

小松道:“若是以后要追究今日专断之罪,大人大可切腹谢罪。”

“我与武家不一样。我可是公卿!公卿没有切腹的习惯。”

“大人!”小松重新端正了坐姿,双眼直视着齐敬,高声说道,“若是大人此刻不能立即做出决断,在下便只能痛下非常之决心了。”

“啊?”齐敬害怕了。他料想,小松说的决心应该是拔刀相刺,然后自己当场切腹。齐敬只好软下来,“等等!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总算结束了。出了二条府,或许是因为事情已经成功,心情过于兴奋了,与小松同行的土州福冈藤次十分轻率地拍了拍小松带刀的肩膀,问他刚才所说的决心是什么意思。

“那个呀,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吓唬吓唬他。”说完,小松便低头窃笑起来。

公卿贵族竟然逼得一向温厚的小松带刀使用这种手段。

经历了这些波折,朝廷评议决定受理。

十月十五午时,德川庆喜进宫,朝廷正式受理了大政奉还。

这段时间,驻屯在京城的各藩藩士整日都在议论这件事,尤其是会津、桑名等佐幕派藩国,对庆喜的鲁莽举动愤慨不已,对萨摩、土佐恨之入骨。“事已至此,只有立即开战,放火烧了萨摩府,占领皇宫,请天子移驾大坂城,以保德川家安泰。”这种说法甚嚣尘上。

京城已是一片哗然。

“会津要和萨州开战了。”这种传言已经在商人之间蔓延开来,有些性急的人已经带上家财,跑到乡下避难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中立公卿正亲町三条实爱府上来了一位汉子,此人上身披黑绉纱和服外褂,下穿仙台平袴,穿戴极为庄重,他正是新选组首领近藤勇。近藤作为反萨摩的一股重要力量,已经在京都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实爱接见了近藤。

“最近几日,幕府中人都开始恨朝廷。”近藤说道。

“没有必要憎恨朝廷。将政权奉还给朝廷是将军自己的意思。朝廷虽然感到十分为难,但还是接受了。这才是实情。”

“您说的我明白。可是萨摩藩用奸计赦免了长州的罪过啊!”

这才是近藤等人关注的问题。长州长久以来的罪责被赦免,并且恢复了辅佐朝廷之位,再度复活,并且有传言说长州藩的大军最近就要公然进京了。

“若果真如此,天下将会怎样?朝廷又将如何?以往与幕府联系密切的亲王和公卿全部都会从现在的位置上下来,而之前被降罪幽禁在大宰府的三条实美等人会重返朝廷,掌握实权啊。这是名副其实的革命。此前的佐幕派公卿就算不会有灭顶之灾,也会遭到处罚。”近藤语带威胁。

他开始列举名字:“那些奸佞之徒是萨摩的小松、西乡、大久保,浪人坂本龙马,一切都是这四个人策划的。”

近藤动用了新选组的全部力量探查这四个人的动静,为的就是找机会除掉他们。

而龙马从高知经大坂潜入京都时,这个消息早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在京都的佐幕派中间传开了。

他们称龙马“土佐豪侠”。传言说,土佐豪侠坂本龙马率兵五千潜入京都。虽说有些夸大其词,却也并非空穴来风。龙马确实命令海援队的横笛号全副武装,在兵库海面待命,并且正在召集海援队队员到大坂的萨摩藩商家萨万集合。

大政奉还实现后的第三天,即十月十七,萨摩的小松带刀、西乡隆盛、大久保一藏一同收拾行装离开了京都。他们经由大坂西行。他们的计划是,乘坐快船前往长州,商议占领京都之计,前往大宰府请出五公卿,回到鹿儿岛与岛津久光商议控制天下的秘计。

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萨摩的“奸计”已经不再遮遮掩掩。

会津藩在京都藩府内设有一间“京都秘事御用所”,就是所谓的情报部门。这个情报部门紧急送往江户藩府的信中写道:“十月十七,萨摩人小松带刀、西乡隆盛、大久保一藏三人离京。个中缘由,大抵是请出岛津久光、大宰府的五公卿及率领长州军进京。”

京城商家的骚动也因为这三人的离去而平息下来,百姓认为暂时不会开战。西乡等人刚刚离京,二十几名新选组队士便追踪而去,但他们错过了刺杀三人的时机,十分不甘心地撤了回来。

龙马虽然一直惦记着要去越前福井,却被眼前的事情绊住了脚。

小松、西乡、大久保等萨摩藩要人西下时,龙马派出了户田雅乐、中岛作太郎同行。户田的任务是前往大宰府,中岛的任务则是前往长崎。龙马还拜托因公紧急前往高知的土佐藩吏望月清平督促藩军进京,并让土佐勤王党同志大举进京。

十月十八,发生了一件小事。

这一天,岩仓恰巧待在自己的京都府邸。有一个自称是“大垣藩士入谷昌长”的人突然前来拜访。因为来人声称有十万火急之事,所以岩仓虽十分警惕,仍旧接见了他。

“今日有可能发生非常之事。”来人说道。他说,大垣藩府有一个叫井田五藏的人,此人是藩里的法国讲习队长,是个小有名气的西式陆军指挥官。不过,他是个佐幕之人。井田五藏与会津、桑名两藩密谋,要趁萨摩藩要人不在京都之际袭击萨摩藩府或岩仓府,然后趁乱闯入皇宫,挟天子至大坂城。目前这个计划正在进行。

岩仓吃惊不小。送走了入谷后,他立时换上武家的装束,连夜赶至白川村的陆援队本部。他对于中冈的信赖早已非同一般。“中冈,怎么办?如果真发生了那种事,我们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无论怎么看,如若生乱,萨摩藩府会因为寡不敌众而失败。萨摩的增援部队尚在长州三田尻港待命,长州军还没抵达,萨摩藩军的大举进京也要等到小松、西乡、大久保回藩说服藩主以后才能实现。现在留在京都的萨摩士兵还不到一千人。即便算上中冈的陆援队,人也太少。而会津、桑名两藩共有二千五百人,再加上大垣四百人、新选组二百人、见回组一百五十人,一旦这支庞大的队伍行动起来,萨摩藩府毫无胜算。

“不管怎样,先去一趟萨摩藩府,商量一下对策。”

中冈与岩仓一起连夜赶往萨摩藩府。

小松等人离开期间,由吉井幸辅、伊地知正治二人照管府中事务。他们立即将岩仓领进内厅,秘密商议起来。

最终商议的结果是,一旦情况有变,萨摩士兵和陆援队队士便直奔皇宫,死守各门,决不离开天子半步,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天子争夺战。谁抢到了天子,谁就是官兵。天子就如同象棋里的玉将。

“我们有胜算。”伊地知正治胸有成竹地对岩仓说道。可实际上他根本没什么胜算,只不过是下定了决心要血染皇宫。

众人后来才知道,那个叫入谷的人带来的消息实际上是会津、桑名两藩的计谋。他们讨伐萨摩计划确有其事,不过他们认为,如果将此事散播出去,意气用事的萨摩人一定会主动进攻。设计让萨摩挑衅,再讨伐之,这便是会津和桑名想出的办法。

龙马于次日得知了这件事,立时警告中冈,在萨摩藩兵进京之前千万不要理会他藩的挑衅。

龙马每天早上出门,一整天都奔走于京城各处,直到夜深时才回来。

“实在是太大意了。”萨摩的吉井幸辅等人眉头紧皱,建议龙马搬到萨摩藩府。土佐藩的人则都异口同声地忠告他还是搬到河原町藩府更安全。

“藩府我可消受不起。”每当这时,龙马都会一笑了之。如果对方再劝,他就会说:“看来诸位还是不了解我。我可是会把盛盖饭的大海碗当枕头睡觉的人!”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苦笑起来,不做声了。有这样一件轶事:龙马住在萨摩藩府时,一天早上醒来后,让人将早餐送到自己枕边,在被窝里吃完了。然后,或许是没睡够,他将空海碗翻过来,将头枕在上面接着睡起来。他的脑袋在大海碗上滚来滚去,可依旧睡得死死的,鼾声如雷。像龙马这般我行我素,在过分讲究礼节的藩府是断然行不通的。

“由一斑而知全豹,这便是我的做法。我怎能住在那样令人窒息的院墙内呢?”

“那片令人窒息的院墙却能够保护仁兄免遭外敌攻击啊。”

“那样的话,还不如死了的好。”龙马说道。他当然知道新选组和见回组正在倾尽全力寻机杀他。“让他们放马过来吧。”他甚至对别人说下这番豪言壮语。在他看来,整日为自己的性命担忧的男人都不是真正的男人。

“我死之时,便是将命归还于天之时,登上高位,则死无所惧。”

“人生于世,是为了成就大事。”龙马如此判定人生的意义。人终归有一死,人不应该过于考虑生死,只要考虑事业就好,若是死亡突然降临,那么就保持着为事业奋斗的姿态来迎接。白天他经常步履匆匆地走过京城的街道,他从未想过死亡,一刻也没想过。

有一次,他走出家门,先是去了一趟土佐藩府,从那里出来后便马不停蹄地奔向二本松的萨摩藩府。路过御池时,他看到拐角处站着十名新选组队士,道路很窄。

这不是龙马吗!新选组的人突然回过神来,互相使了个眼色,已见龙马大步走了过来。

“请问阁下可是土州的坂本先生?”一人问道。

龙马没有停下脚步,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事?我很忙。”他边说边走了过去。

一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刀也忘了拔,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了。他或许是想训斥他们,告诉他们他正在为天下奔走。或许只是故意以此气势震慑他们。

那天傍晚时分,龙马极罕见地早早回到了近江屋,开始给江户的千叶重太郎写信。“京都要有好戏上演了。速来。”他写道。在信的末尾,他又添了一句,“替我问候佐那子小姐”。

刚刚放下笔,藤吉便上来通报:“有一位小姐想要见您,现已到门外。看起来有些年纪了,却是个绝顶的美人。”

龙马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是谁。

来访者竟然是田鹤小姐。

“糟了!”龙马慌了,他从檐廊上跳下来,一把抓住恰巧在旁的近江屋女仆,撂下一句“把客人带到主屋二楼”,自己便往井边跑去。

“藤吉,你帮我把这个弄一弄。”他一面撩起水哗啦哗啦地洗着脸,一面指了指自己的发髻。藤吉取来梳子,将他的发髻解开,用梳子蘸着水梳了起来。

藤吉觉得龙马今天异常的举动十分可疑,心想,这一定是一位非同小可的客人,便问道:“是一位怎样的客人呢?”

“别提了,是个啰唆的人。”龙马单膝着地,任凭藤吉摆弄他的头发。梳齿很难将他的一头卷发梳开。

“那么,可是先生的相好?”

“这个……”龙马一反常态地羞红了脸。“她见了别人就喜欢唠唠叨叨地训斥。”

龙马大意了。原来田鹤小姐没去二楼,早就已经来到龙马背后。藤吉扭头一看,惊呼了一声,便闭上了嘴。

田鹤小姐把手指轻轻放在唇上,一边抿嘴笑着一边走近前来,从呆呆站立着的藤吉手里接过梳子。然后,她握起龙马的头发,动作麻利地梳了起来。

龙马自然已经觉察出周围气氛的变化,真拿这位大小姐没办法。他耸了耸肩膀,不过还是任她摆布。

田鹤小姐似乎十分中意如此重逢,梳得甚是投入,为了扎起发髻来,她将头发使劲往后一拽。

“疼!”龙马发出一声哀号。田鹤小姐没有理会他,在发髻上缠好了头绳,然后将嘴唇凑上去,咬断了绳子。

田鹤小姐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气,顷刻间便将龙马拉回到过去。

“田鹤小姐,头发扎得太紧,眼睛都被吊起来了,请再松松吧。”

“请忍耐一下。您已经不年轻了,若还是这么不注重仪容,会被别人瞧不起的。”

龙马将田鹤小姐请到了二楼的客厅。他问她为何突然从大宰府三条实美那里来到京都,田鹤回说是为探查京都局势,并向三条家的人汇报实美的情况。

田鹤于昨晚抵京后,在三条家卸下行装,得知了大政奉还之事以及长州被赦免、五公卿被免罪等种种喜讯。

“我当时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吃惊自然是因为时局发生了巨变,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得知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竟然是龙马。“看来龙马先生真不可小觑啊。”田鹤不依不饶地饥讽道。

龙马虽然对田鹤的嘲讽十分无奈,可是也不得不向三条卿的这位密使分析了一番形势。其实他没必要这样做。大宰府那边自有在田鹤小姐到来之前便离京而去的西乡去通报,龙马派出的户田雅乐也应该会详细汇报。

“我明天一早要离开京都。”龙马将要去越前一事告诉了田鹤,还说,等一切结束后,他会远离政局,出海远航。

第二天一早,龙马整顿装束,踏上了前往越前福井的旅途。

同行之人有藤吉,还有土佐藩国监察、同志冈本健三郎。

龙马的身份是土佐藩使者,在福井的任务有两个。一是说服藩内德高望重的松平春岳老人参与新政府,二是将三冈八郎解救出来,并将他带回京都。

这两个任务并不轻松。不管春岳如何眷顾龙马,大藩的一藩之主不可能仅凭龙马这一介浪士的几句话,就欢欣雀跃地奔赴京都担任新政府要职。因此,龙马随身带了容堂的亲笔书信。这也是去往越前的准备时间久了些的原因。龙马说服后藤象二郎从土佐弄来了容堂的亲笔书信。为了送这封信,专门有藩船来大坂。后藤还给了龙马土佐藩使者这个名义。若是依照老规矩,这类藩使通常由参政或大监察来担任。让无官无职的龙马前去,是一切从现实出发的后藤的果敢决断。

藩使要有监察同行,冈本健三郎便是这个角色。这是三百年幕藩体制的惯例。即便是有名无实,只要有监察同行,使者便获得了合法身份。

“给我找个监察。”临行前龙马拜托后藤。说白了,闪本健三郎就好比一件礼服。

天未亮时他们从京都出发,进入近江草津时,已经过了晌午,他们在这里吃了午饭。小憩之后,再度赶路。龙马健步如飞,瘦小的冈本和过度肥胖的藤吉都跟得很吃力。

“稍微慢一些吧。”冈本一面拼命紧跟一面拜托龙马,龙马却没有放缓脚步。“必须要快啊!要抓紧啊!”龙马像唱歌般地说道。是京都的形势让他不敢有半点耽搁,也是历史在追逼着他。

“这将是我最后要做的事。”龙马眺望着前方有“近江富士”之称的二上山,说道。做完此事,将剩下的全部交给西乡、大久保、桂和三冈等人,然后重返大海……

大道在晴朗的天空下向远处延伸。龙马大踏步地向前走。冈本和藤吉紧紧跟在龙马身后,行走在湖畔的田野上。

越前福井是松平家三十二万石的城邑。向北渡过足羽川,可见城邑高耸在眼前,城中住家密集,其繁华让人想起大坂。

越前松平家到了春岳这一代,藩国的财政发生巨变。此前以种粮为主,而如今逐渐将工商业作为基础,就像西洋那样。这应该源于春岳那先觉者一般的判断力。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请来肥后熊本的横井小楠培养藩国的经济官员,向胜海舟询问海外的情况,会疼爱深为横井和胜赏识的龙马,会赞同龙马的“公司论”,为神户海军学堂出资五千两,会支援长崎的龟山商社……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座城邑不仅没有大藩城邑特有的幽静,反而充满了活力,甚至不乏杂乱的场景。

龙马走进他在文久三年来这里时住过的山町客栈烟草屋。

住下后,他立刻让冈本健三郎去藩厅说明了来意。

春岳很快便允许他们拜见。

“可否帮我借一身礼服来?”龙马去见春岳前,对店中侍女说道。他是土佐藩使者,若是不穿上礼服打扮齐整,终归不像样。

侍女到附近街坊家中为龙马借了来。

“家纹不一样。”侍女说道。可龙马丝毫不在意地穿起来,穿戴完毕后,他叹了口气。他还是头一次穿这种衣服,连扇子也是从客栈借的。

不一会儿,藩厅来人迎接,龙马便随他们走了。

春岳刚一看见龙马这身礼服,忍不住大笑起来,这装束在他眼里实在稀奇古怪得很。“龙马啊,你何苦穿成这个样子来见我!”

龙马没觉得自己这副样子有多可笑,他开始一本正经地陈述京都的新形势。右手边是家老中根雪江,左手边是文书,正在快速记录龙马的话。龙马说话不怎么讲究,而且喜欢用俗语和比喻,频频令春岳发笑。

随后,中根雪江提问,龙马回答。他尽量详细地介绍并分析了目前的形势,并且暗示了越前福井藩今后应该走的道路。他还顺便提起了希望三冈八郎能为新政府效力,此时春岳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道:“他可是藩国的罪人。”

就连如此明白事理的春岳也不喜欢三冈的过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人想起土佐的山内容堂,可见让藩主参加革命有多难。萨摩的岛津久光也强不到哪里去,虽然西乡和大久保巧妙哄劝,可是他骨子里还是佐幕的。

“三冈八郎不是新政府的罪人。”龙马更正道。

春岳无奈之下,只好同意释放三冈,但办完手续尚需几日。急着赶路的龙马可等不了,他想明日就去见三冈。

“真拿你没办法。明天且放三冈外出一日。”春岳命令中根雪江。

一切谈妥,龙马方告辞出来。

三冈八郎的府第在城里的毛矢町。

因为正在接受惩罚,故大门被钉死,窗户也钉上了板子,与外部的联系更是完全禁止。

然而,这天晚上,从藩厅来了一位官员,拿出了一份传唤状:“此番坂本龙马抵福。因国家之事申请与三冈八郎会面。愿否相见,速回复之。”

三冈看到这份文书,忍不住想要大喊出来。他虽然是幽禁之身,却也听说了些有关京都之变的只言片语,可恨得不到确切消息,所以怀疑过传言是否属实,然而如今龙马来了,而且藩厅还给龙马提供了方便,看来京都确实有巨变。

第二日一早,三冈天未亮便起床,沐浴后梳起了发髻。辰时左右,来了两名藩吏。因为三冈还是戴罪之身,所以必须有官员陪同才能和龙马见面。这两人是藩国的高官管家松平源太郎和监察出渊传之丞。

“我等出于职责与你同行。”他们冷冷地说道。不一会儿,他们将三冈带了出来。已经有五年没见过外边景色的三冈欣喜若狂,差点就在街上奔跑起来。

快到辰时四刻,他们走进山町,不久便来到了烟草屋前。这时,三冈实在忍不住了。“龙马!”他对着二楼大喊起来。

听到喊声,龙马从二楼探出头来。“啊呀,是三冈啊!我有一车的话要跟你说呢。”他冲着楼下喊道,既兴奋又欣悦,三冈一瞬间还以为天下大事已成。

“我是有罪之人,所以有人陪同。”

“哦?那就请他们也上楼来吧。从今天开始,所有人就都是日本人啦!”龙马有些兴奋过头了,说的话简直就像酒后胡言。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一种经历了漫长的黑暗后终于见到太阳的喜悦,龙马对这喜悦感受得最为深刻。而身为罪人的三冈胸中的感激又岂能用言语形容。

一众人上了楼。

龙马与三冈相对而坐。两名官员出于职责,齐齐端坐在房间一角旁听。

龙马用了一个时辰来讲述大政奉还的前因后果,直讲得喉咙发干,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听他讲完,三冈问道:“那么今后有什么计划?”

“还没定下来,不过首先仗是不打的。”

“可是,对方是有作战打算的。即便我们不想打,要是他们主动挑衅也没办法。到那时要逃吗?”

“不能逃。但是如今我们既没有资金也没有军队。”

三冈便讲起他的财政政策。

龙马拍着膝盖高兴地大叫:“你尽数说出来!”

三冈八郎有着一颗不可思议的脑袋。他对国家经济了如指掌,谈起来如数家珍。而幽禁期间,他实在无聊,便突发奇想,发明了一种新式炉灶。这种新式炉灶比此前的炉灶更能节省燃料,火力也更强。

三冈一番高论后,提出发行纸币以代替金币流通。新政府尚未建立信用,所以要去说服京都和大坂的富豪,让他们做发行纸币的发起人。只要借助他们的信用和财力,瞬间便能够筹集至少一千万两左右的资金。

“要想做到这一点,天子必须有足够的威势。我们必须想办法让万民明白,只有天子一人才是日本的一国之主。”

三冈和龙马的交谈一直持续到亥时,三冈只有在如厕的时候才会离席。监视三冈的藩国总管松平源太郎和监察出渊传之丞也会一起去。出渊在茅厕前面拍了拍三冈的肩膀说:“傲慢无礼的家伙,竟然敢当着藩国监察的面大谈特谈谋反之事,成何体统啊!”说着竟高声笑起来。其实,松平和出渊都是佐幕之士,可是他们今天听了会谈以后惊愕不已,意识到时势正在转变,更没想到罪人三冈竟然是如此了得之人,因此二人这一天颇为惶惑不安。

尤其是松平源太郎,对龙马十分敬服,甚至要敬他为师。

龙马闻言苦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船员,天下之事还要仰仗贵藩的三冈。”可是这个严谨正直的人并没有领会龙马的这番暗示,仍旧不依不饶地逼龙马答应。松平就是因了这一晚的缘分,与新政府有了关联,后来就职于维新政府,历任宫城、熊本县知事,晚年又成为了枢密顾问官。维新后他改名为正直,受封男爵。后话不述。

夜色已深,三冈终于要告辞了。龙马十分不舍,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这是什么?”三冈一看,是龙马的照片。

“是我的照片。世事难料。万一我真有个三长两短,就把它当做是我的遗物吧。”龙马说道。

“好。”三冈喃喃道。他注视着龙马。龙马的眼角浮现出微笑,和往常不同的是,那是一种足以铭刻在人心间的微笑。三冈忽然感到一阵目眩,心中涌上一股不可言说的感情,仿佛对面坐着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第二日清晨,龙马出发回京都。三冈留下了一张龙马的照片,以及崭新的命运。

龙马于初五抵京,初六拜见了岩仓具视,恳求他向越前藩发一份让三冈加入新政府的任命书。岩仓立即写了任命书,通知越前藩京都藩府火速送回藩国。不过,越前的佐幕派重臣并不乐意看到新政府成立,便故意没有给三冈看这封任命书,就这样拖了一月有余。为此,新政府前后催促了五次,藩臣才将任命书拿给三冈。虽然有这样一些波折,不过三冈崭新的命运已成定局。

龙马离开福井后大约过了十天,三冈收到藩国家老冈部丰后的邀请。“虽说阁下仍在闭门自省,还是请你到寒舍讲一讲你的想法。”身为藩国首脑,为了判定新形势的走向,不得不向犯人三冈征询意见。

三冈十分高兴,他觉得可以利用这次机会启蒙藩中重臣,傍晚时分便出门了。刚走出宅院,他忽然意识到,忘了拿龙马的照片,于是又返回屋中取照片。这段时间,他已经将龙马的照片当成护身符一般带在身上,还特意用金线织花的锦缎做了一个相框。他将照片放入怀中,便去往同部丰后的别院。

冈部准备好了酒菜,招待这位犯人。三冈便将从龙马那里听来的各种消息转达给冈部,说明了龙马的新国家理想,并且阐明了今后越前藩应该走的道路。冈部回家的路上,夜色渐渐浓了。年轻武士拿灯笼照着三冈脚下的路,三冈急匆匆地走着,不久便上了横跨足羽川的桥。

过了桥,二人走到堤坝前。这时一直寂静无声的夜空忽然传来一声长啸。“那是什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冈对年轻武士大喊。年轻武士弓着背,用袖子遮住灯笼的火苗,答道:“是风。”

空中传来风的呼啸声。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夜晚,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没有一丝云彩。

“不可能。”

“不,就是风。”年轻武士嘟囔一句,仍旧拼命护住灯笼。看武士的样子,应该是有风。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三闪被风包围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向堤坝席卷而来,吹乱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也吹灭了年轻武士手中的灯笼。三冈拼命稳住身子,以防摔倒。未几草鞋的系带断了,他踉跑着被吹到了堤坝边缘。

片刻,风停了。此时,皓月当空,万鑛俱寂,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是幻象。

三冈感到莫名的战栗,他大叫起来:“点上灯笼!”

“您怎么了?”

“我怀里的东两掉了!”

都没了。钱袋没了,被三冈视若至宝的龙马的照片也不见了。在随后的整整半个时辰里,三冈在堤坝四周找了个遍,终究还是没有找到。他只好回家。

两天以后,三冈得知,龙马与中冈慎太郎一同牺牲于京都住所。那天晚上,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龙马的灵魂升上长天。

返回京都的龙马连日来忙得不可开交。十一月十三,中午,一位上身穿黑色绉纱和服外褂,下穿仙台平袴的武士手执白扇,登门拜访。“鄙人乃是伊东甲子太郎。”他对负责通传的藤吉报上姓名。

藤吉听了这个名字,不由大吃一惊。伊东原是新选组的人,先不管他是善人还是恶人,总之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

此人原是江户深川佐贺町的町武馆馆主,对门人一度骄纵偏袒,并且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国学的素养亦颇高,后来应新选组近藤勇之请,于元治元年年底率领众多门人友人加盟新选组,当了参谋。

伊东后来在新选组整整担任了两年半的副头领,后来他敏锐地觉察出了时势的变化,于庆应三年三月退出新选组。他并非个人退出,而是邀约了众多队士集体脱离了新选组。他随即从朝廷谋得了皇陵卫士之职,此职隶属皇陵奉行户田大和守忠至。如今他借了东山高台寺的月真院,驻屯在那里。他们的伙食由萨摩藩暗地里提供,所以不管名义上如何,实质上是一个讨幕团体,在新选组看来则是叛徒。

“不知他来有什么事?让他进来吧。”恰巧在场的中冈慎太郎说道。

不一会儿,伊东进来。他并非一个人,新选组赫赫有名的剑客藤堂平助现在成了他的手下,随他一起来了。他和藤堂都是北辰一刀流千叶武馆出身,从这点来说,他们和龙马有同门之谊。

“我来是为了给阁下一个忠告。”伊东抬起头,脸色苍白。“根据确切消息,新选组正在竭尽全力寻找机会对您下手。阁下最好还是立即搬到土佐藩府为好。”

伊东原本就是干这一行的,所以他的话值得相信。

“十分感谢您的好意。”中冈郑重地低头致谢。但令人吃惊的是龙马没有一句话,而是一直将头扭向一边。

“龙马,人家是好意来提醒咱们!”中冈看不下去了,拽了拽他的袖子。

龙马黑着脸,点了下头。

龙马其实想恶狠狠地骂伊东一顿。就在几个月前,这些家伙还在大肆屠杀勤王志士,现在看到形势变了,就趁着萨摩藩人手不足摇身一变成了这边的人。这种人,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伊东一头雾水地回去了。

“要搬去藩府吗?”伊东走后,中冈问道。龙马置之不理。干吗听了伊东的警告就慌张地转移到藩府?近日龙马莫名其妙地固执起来。“生死都是天命。”生死确实是天命。

人终有一死。龙马也逃不过命运。

庆应三年十一月十五夜。这天,中冈临时有事处理。

去年九月十二,新选组三十余人和土州的八名武士在三条大桥的公告牌附近发生混战。在参与了这场混战的土佐人中,只有宫川助五郎被捕。宫川在三条以南的车道上挨了几刀后昏倒在地,于是被幕吏捕获了。后来,他被移交给京都西奉行泷川播磨守,关进了大牢,幸好他的伤口不致命。

宫川是上士出身,很早便结交了下士中的勤王派,来到京都以后也不乏意气用事的粗暴之举。京都守护会津藩主松平容保很是看重宫川的身份,便派出藩士谏访常吉前往土佐藩府交涉。负责接待的土佐藩官员是藩府留守居役中村祯助。祯助是佐幕之人,他向会津藩俯首叩拜,道了歉。于是会津藩退了一步,打算将宫川移交给土佐,可是幕府的老中首领板仓胜静坚决不同意,因此宫川一直待在监狱里。

狱中的宫川几度求死。他的勇敢果决博得了会津人的好感,会津藩使节撖访常吉甚至特意来到土佐藩府,主动提出:“只要贵藩前来接人,我藩便将那位勇士移交给贵藩。”

负责接待的是福冈藤次,他难以给宫川定罪,便写了封信给驻扎在白川村的中冈,征求他的意见。“藩内无法接受此人,不知陆援队可否接收?”

中冈看过信,立刻从白川村出发来到了河原町藩府,不料福冈恰好不在。

是不是去了龙马那里?中冈心想。于是移步赶往龙马住处。

龙马几天前偶感风寒,这天正发烧,最初是睡在土墙仓房里。

“仓房里太热了,去主屋聊吧。”龙马说道,让中冈在主屋的二楼等他。

因为发烧,龙马十分怕冷。他穿了一件丝绵衬袄,外面套了一件进口棉做的棉袄,其外还披上了一件黑色纺绸的和服外褂,来到了二楼最里面的那间屋。

二楼有四间屋,在最里面那间八叠大小的屋子里,龙马和中冈相对而坐。

“烧得我头晕乎乎的。”龙马一边嘟囔着,一边听中冈说话。商量完如何处理宫川之事,又开始商议成立新政府事宜。

与此处相隔两间屋子,藤吉正在做他的兼差——削牙签。

天黑了,藤吉为龙马点起座灯。

这时冈本健三郎过来,想要听二人谈话。几乎是同时,菊屋的少年峰吉来了。峰吉被中冈派去锦小路的萨摩藩府,拿到那边的回复后回到了龙马这里。

“峰吉君,我饿了。”龙马扭头看着峰吉,“去买只暹罗鸡来。”

峰吉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冈本健三郎便想趁此机会告辞。

“你去哪儿?又是去龟田屋吧!”大家取笑道。冈本立刻红了脸。龟田屋是河原町四条以南一家卖六神丸的药店,店里有一位出了名的美人,叫阿高,冈本和阿高此时正相恋。

“不是。”冈本反驳道,随后便与峰吉一起出去了。峰吉一路小跑来到四条小桥的“鸟新”,要了一只暹罗鸡,他在店里等了两刻钟。

在这期间,发生了巨变。

刚过夜里亥时,几名武士停足于近江屋的屋檐下,是刺客,是幕府见回组组长佐佐木唯三郎和他指挥的六个人。

佐佐木独自走进土间,冲着二楼大喊一声。

藤吉正在二楼最外面的屋子里。他收起削好的牙签,踏着台阶下到土间,只见昏暗的土间里站着一位武士。

“鄙人乃是十津川乡士,想要拜会坂本先生。”说着,佐佐木将名帖递给藤吉。十津川乡士中有好几个人与龙马十分要好,况且来人只有一人。藤吉丝毫没有怀疑,拿着名帖便往楼上走。

佐佐木立在原地没有动,他明白,龙马必在楼上。

今井信郎、渡边一郎和高桥安次郎紧随藤吉身后,上到二楼时,他们突然对准藤吉的后背猛砍一刀,藤吉顿时被劈成了两半。

藤吉尚未断气,喊叫起来,刺客连砍六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二楼的最里面,龙马和中冈正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放着一张纸,近视眼龙马几乎队在榻榻米上,仔细盯着那张纸,正看得入神。

龙马听到屋外的响动,以为是峰吉回来了。峰吉平时喜欢和藤吉嬉闹,会缠着藤吉教他相扑。龙马仍旧趴在地上研究那张纸,用土佐方言吼了一声:“别吵!”

这声吼叫暴露了他的所在,刺客们如闪电般飞奔进去,霎时刀剑齐挥。龙马前额中了一刀,这第一刀,似才使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平素不屑于用刀,一直不怎么上心,所以此时刀并不在手边,而是放在壁龛里。他想要去拿壁龛里的佩刀陆奥守吉行,于是迅速向后扭身。

但这个动作没有逃过刺客的眼睛。就在他的左手握住刀鞘时,第二刀又砍了下来。这一刀从左肩头一直砍到左边脊柱,砍断了他的骨头。

龙马忍痛纵身跃起,来不及拔刀,只以右手抓住刀鞘,正欲向上横扫,此时敌人砍下了第三刀。

这一刀砍得最是凶狠。龙马只好以尚未出鞘的宝刀生生接下了。一时间火花四溅,铁片横飞。

这是一幕令人惊愕的场景。敌人这凶狠的一击,把龙马手中陆奥守吉行的刀鞘撕开了一道足足三寸有余的裂缝,刀身也被削断,半月形的铁片瞬间飞了出去。虽说敌人功夫了得,可龙马身负重伤却仍然能够承受住这般猛烈冲击,气魄更是非同小可。

宝刀被斩断后,敌人的刀顺势划下,狠狠地在龙马的前额横砍一刀。

龙马就像一座缓缓倾塌的大厦,终于瘫软下来。倒下时,他大喊道:“清君,拿刀来!”

此时中冈化名石川清之助。但中冈也没好到哪里,不过他是清醒的。他也没来得及拿刀。他只有一把九寸长的短刀,由工匠信国打造,白柄朱鞘,虽说有护手,可是刀身极短,像一把匕首。中冈手执这把短刀与敌人厮杀,身上被砍了十一处,终于伏地不起。刺客见两人不再动弹,方转身离去。

不多久,龙马竟醒了过来。这个刚毅之人浑身上下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染透,却又顽强地坐直了身子。

未几中冈也醒来,他抬起头,看了看龙马。龙马拉过座灯,取下心爱的佩刀的刀鞘,盯着刀身看了许久。“遗憾。”

想来的确如此。龙马曾是千叶门下的高徒,更是名震天下的剑客,他曾经拥有那么卓尔不凡的青春时代,如今却被几个形同毛贼的刺客偷袭,而且,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拔剑。

“中冈君,你还能动吗?”龙马问道。

中冈趴在地上点点头,答道:“能。”

龙马开始向外爬,爬过隔壁房间,一直爬到楼梯口。

“新助,快叫大夫!”他冲楼下喊道。然而,他已气若游丝,声音根本传不到楼下。他抓着栏杆,勉强坐了起来。此时中冈也爬了过来。

龙马望着中冈,忽然笑了。

这清澈的、如晴空般明快的微笑在中冈眼前渐渐模糊。

“中冈君,我已经不行了。”

说完,龙马呼出最后一口气,倒下。

是日晚,都天空阴云密布,群星隐匿。

然而,时代在前进,坂本龙马用他的手推开了那扇历史的大门,引领时代的车轮滚滚奔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