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命悬京汉铁路

清凉谷,位于长沙府南部湘潭城北的楠竹山中。

在赶去清凉谷的路上,胡客一直在猜想,在清凉谷等待他的,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十有八九与“夺鬼”有关。

诚然如此,胡启立之所以在暗花信纸上留下“清凉谷”这个地名,正是因为他从刺客道的内部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夺鬼”第一关猎杀的结果,以及第二关的内容,将会在这片翠竹连绵似海的条状山谷中公布。

胡客戴上净脸谱,参加了青者们在清凉谷中的聚会。

在刺客道,脸谱上所绘五官的多少,代表持有者等级的高低。照规矩,黄童只能持有净脸谱,青者则持绘有两道眉毛的眉脸谱。黄童没有参加“夺鬼”的资格,所以当戴上净脸谱的胡客出现在竹林的最幽深处时,所有青者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而当他拿出象征“鬼”的扇形鬼金叶时,低沉的惊叹声像滚水般在四面八方起伏翻腾。

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戴一张眉目脸谱,双目中透着丝丝的狡黠,作为天层派下来的主持本次聚会的使者,在听完胡客简单的解释后,暂时认可了他通过的“六断戒”。使者翻开“夺鬼”花名册的最后一页,补上了一个新的代号——廿七,并现场新刻了一块代号牌交给胡客。这是本次“夺鬼”之争中专属于胡客的代号。

胡客手持扇形鬼金叶,使得他占据了进入第二关的两个名额中的一个。随后,使者公布了胡客的对手。

将在第二关中与胡客对决的,是代号为十一的青者。正是这个十一,当日在磅礴山的崎岖十二拐上偷龙换凤,成功与新娘子掉包。凤冠霞帔的他,坐在花轿里,包裹在一片敲锣打鼓的喜乐声中,被迎亲的队伍欢天喜地地抬上了沙子垅。他是第一个进入山巅寨的青者。他趁白老板换衣服时下了杀手,只用了一招,就让白老板永远地躺在了铺红的新床上。在山巅寨的猎杀中,在他手底下送命的匪崽子最多,他账上的人头数比排在次席的青者多出了足足一倍,以至于他没有去参加巡抚大院的猎杀,单凭山巅寨的人头数就拿了头名。

胡客看了一眼往前走出一步的十一。这是一个剃着半光头,脑后留有一根刀头长辫,五短身材却体格健壮的男人。胡客早有过耳闻,兵门有一个绰号叫“屠夫”的青者,是道上数一数二的佼佼者。“阴沉而稳健,出手狠辣,杀人如快刀断麻”,这是道上对屠夫的公论。他属于那种手握五成胜算就敢出手,一出手就要追求必杀的狠角色!

除了搭档外,刺客道上的青者,相互间极少有谋面的机会,但凡遇到大型的聚会,必须戴脸谱参加,一来可以区分等级,二来也为保护自身,毕竟在同行面前露脸,对于青者而言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胡客没有见过屠夫的庐山真面目,但不管是从身形来看,还是从猎杀的结果来看,这个代号为十一的青者,多半就是名声贯耳的屠夫。总之,无论怎样,这绝对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家伙。这一点,胡客心知肚明。

公布完晋级名单后,使者带领众青者行了“拜竹礼”。

“拜竹礼”须“目平斜,手加额,六伏躬”,其中五伏躬敬先秦时期的五大刺客,另一伏躬则敬明朝万历年间刺客道的创始人。礼毕,使者取下竹架上的竹筒,慢条斯理地拆去火漆封口,从中抽出了一卷竹简。

按照三百年来的规矩,猎杀过后,便是守杀。

在这一关中,天层将选定一个目标,设置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由两位猎杀关中的胜出者随机抽选,一个负责守护目标,一个负责刺杀目标。在规定的时间内,若目标被刺身亡,负责刺杀的青者胜出,若目标性命尤在,那么结果正好相反。一守一杀,此即为守杀。

使者展开竹简,清了清嗓子,用尖兮兮类似太监的嗓音,一字字地宣读了竹简上的内容。

这一次,天层选定的目标,是穆尔察·铁良。

本月的二十五日,穆尔察·铁良将会在汉口的大智门火车站,乘坐由汉口北上卢沟桥的火车返京。胡客和屠夫的对决,就将在这列火车上展开。从穆尔察·铁良在汉口登车开始,一直到他在卢沟桥下车为止,这段路途中,穆尔察·铁良的生与死,决定着胡客和屠夫谁能进入最后一关的终极考验。守杀结束后,所有青者持代号牌前往北京城内的头号当铺,届时将在那里公布第二关的结果和第三关终极考验的内容。

与往常的聚会一样,此次清凉谷中的聚会,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毕竟每位青者都有任务在身,而且刺客道的聚会本就见不得光,否则也不会选择这样一片深山老林来召开聚会。使者点名让代号为十六和廿二的青者留下,其他人则速速散去。

“说吧,查到了什么结果?”等到人去谷空,竹海寂寂之时,使者才动了动嘴唇。

十六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确定无关的青者都已离开,这才抬起长时间低垂的头,说:“我查到了阎子鹿的底细,果不其然,此人确实与道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阎子鹿是二十七年前自愿入道的黄童,因为逃避‘六断戒’,叛逃在外。道上在一年之中先后派出五批人追杀他,最终只砍下他一只手掌,让他逃脱了,从此之后,便失去了他的消息。”

“他在信中提到鳞刺,那是为什么?”使者又问。

“我按王家发现的那封信去查,只查到是阎子鹿生前所写,至于他为什么提及鳞刺,”十六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查到原因。”

使者把目光转向了廿二:“那你呢?”

廿二回答说:“我查了进出过王家的道士,他叫秦道权,在雾寒山的无涯观出家,同样是二十七年前自愿入道的黄童,后来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死在雾寒山上的十一位青者,因为在王家搜不到扇形鬼金叶,而只有进出过王家并摆出黄童拜拱的秦道权才可能与道上有关,所以这十一位青者怀疑是秦道权从王家带走了扇形鬼金叶,于是赶去了无涯观,想不到却全死在了那里。我按你的吩咐,找齐了十一具尸体,连带秦道权的尸首,全都运下山来。棺材队走得慢,眼下还在路上。”

“十一个人,”使者的语气稍稍拔高,“都是死在秦道权的手上?”

“我检查过每一具尸体的致命伤,发现其中有三具尸体,与其他八具稍有不同,伤口更薄更深,看样子另有人为之。”

使者冷笑道:“能杀死三个青者,那也了不得。”说完这话,他陷入了沉思。

十六和廿二对望了一眼,相互轻轻点了一下头。十六双手举至身前一拱,说:“使者,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使者翻起眼皮:“你说。”

十六吸了口气,加快了语速:“我们从山巅寨追到王家,又从王家追到无涯观,却一直找不到扇形鬼金叶,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有。二十六位青者都找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会让一个小小的黄童找到?难道使者对此事没有任何怀疑吗?”

“猎鬼金叶者胜出,杀人最众者胜出,此为猎杀。”使者白了他一眼,“道上的第九条规矩,你难道忘了吗?”

十六咬了咬牙:“绝不敢忘。”

“那就好。”一片竹叶轻轻地飘落在使者的头上,他慢悠悠地抬手拂去,“我们有十一位青者死在雾寒山上,此事非同小可。这次我受派遣而来,虽然是为主持本次聚会,但撞上这等事,就绝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廿二,我再多给你两天的时间,务必将所有的尸体运到湘潭城南十里处的驿站,我会在那里等着你,我要亲自见一见这些尸体。”

“是!”廿二的回答十分干脆,领命而去。

“十六,鳞刺的事,你暂时不要管了。我对胡客怎么拿到扇形鬼金叶没有兴趣,但对他的‘六断戒’有所存疑。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往返一趟清泉县,核实胡启立一家是否已死。如果他的‘六断戒’有假,我自会秉公上报,取消他的‘夺鬼’资格,如果没有假,嘿嘿,那么二十五日的守杀照常进行。你去吧,我同样在湘潭城南十里处的驿站等你。”

“是!”十六颔首领命,转身快步离开。

等两人都走后,使者将胡客交上来的扇形鬼金叶装入竹筒内,双目斜扬,望了一眼竹枝罅隙间的天空。他忽而勾起嘴角,大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当日在长江北岸分别时,胡客和姻婵曾有过约定,各自办完事后,在长沙府的醉乡榭碰头。胡客对即将到来的守杀有些担心,毕竟屠夫不是善茬,此行说不定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左右也是顺路,还是先与姻婵见上一面吧。离开清凉谷后,抱着这样的想法,胡客连夜赶去了临着湘江的醉乡榭。

早在乌黑的夜路上,胡客就已经想念起了醉乡榭的酒。上一次享受那入口绵、滑喉顺、唇齿留香的感觉,还是在半年前,当时他和姻婵偷偷定了终身,在江神庙中拜完天地后,就是在醉乡榭的竹字号房里同榻而眠的。

赶到醉乡榭时,姻婵还未到。胡客要了一杯酒,暖了暖身子。和大多数人不同,品而不嗜,胡客喝酒从来不超过一杯。

一如既往,还是竹字号房。胡客将照水的轩窗留了一丝缝,足以使空气流通,然后才躺上床睡觉。这是两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能安稳地睡上一个好觉。

姻婵是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到的,比胡客晚了整整三天半。

“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这是姻婵见到胡客后,苦笑着说出的第一句话。

她的样子很是狼狈,头发湿嗒嗒的,一身青绿色的衣服泥迹斑斑,如同刚从某场灾劫里逃脱出来。“袁州人的话丝毫不假,”她说,脸上仍带着苦笑,“狐虎犟驴疯子狗,日月庄的四兄弟确实不好惹。”

“你去了日月庄?”胡客的双眉陡然扬起。

“我不但去了,我还给他们的庄主种了毒。”姻婵狡黠地一笑。

素来镇定的胡客,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个日月庄,他是知道一二的。这庄子取名日月,据说是因为日月相合,就是一个明字。日月庄的祖上,相传是崇祯年间的御厨,天下归清后,还乡建此山庄,拆明字以命名,从而寄托对前朝的念想。这庄子的后人,以经营食材为生,对餐饮极为讲究,所以要在日月庄的饮水或食粮里种毒而不被发觉,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没有选择饭菜,当然也不是酒水。”姻婵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气,“日月庄上上下下密不透风,在食物里种毒,根本行不通的。”她略显神秘地说,“所以呀,我选择了用活人来做寄体。”

趁日月庄的七夫人逛胭脂水粉店时,姻婵偷偷在她的身上种下了夜毒。当天晚上,庄主与七夫人行房事,行到最后,毒素顺着精气倒流,庄主忽然间口涌血沫,两眼翻白,吓得七夫人骨碌着身子滚下了床,连衣服都没穿,就惊声喊叫着逃出了卧室。镇上最好的大夫玩了命地狂奔,可赶到日月庄时,还是晚了一步,庄主已经一命呜呼。

姻婵留在宣风镇上,等着日月庄庄主死亡的消息传来。她要确认任务完成了,才能放心地回去交差。可当她翘首以盼的消息传来时,随同而至的,却是整个宣风镇的戒严封锁。

日月庄富甲一方,在地方上有硬实的政治后台,袁州府的地方官员们都要反过来巴结日月庄。这样一个财大气粗的庄子,其庄主一死,当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庄主的四个儿子即刻通报官府,官府一刻也不敢怠慢,连夜派出捕快和衙役,配合日月庄,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封锁了宣风镇和邻近的城镇要道,包围了所有的客栈和酒楼,凡是滞留的外地人,一概严查。

看起来,待在宣风客栈里的姻婵,似乎走不掉了。

当她听到盼望的消息传来,还没来得及高兴时,就发现外面已是火光通明,人声嘈杂。整个客栈,已被日月庄的庄丁和高举火把的捕快衙役们围得水泄不通。

不过,这种看似艰难的困局,对七岁就已入毒门、已有十二年刺龄的姻婵来说,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在所有走出房门看热闹的房客中,姻婵选中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客商。

也算是这个中年客商流年不利,该他倒霉。

姻婵靠近这个络腮胡,福了一福,以彬彬有礼的富家小姐的姿态。她用娇滴滴的声音,询问大堂里发生了什么事。

络腮胡见如此漂亮的小姐主动发问,立马滔滔不绝地解释。趁这机会,姻婵假装脚底没站稳,身子一歪,借络腮胡来扶她之时,悄悄在络腮胡的身上种下了麻毒。

当搜查开始后,一个官差搜到络腮胡时,双手与毒粉来了一次亲密的接触。很快,这名官差就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逐渐失去了知觉。他举起双手,只见两只手掌竟像被蝎子蜇过似的,又似被烧红的铁块炙过,变得又红又肿,简直跟熊掌一样。

这一突发状况,外加络腮胡那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使他当即受到了重点照顾。与此同时,姻婵这个穿着简约洁净的十九岁少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富家的闺阁小姐,顺理成章地被排除在嫌疑名单之外。姻婵成功金蝉脱壳,怀着几分对络腮胡的愧疚,偷笑着离开了客栈。

但是好景不长。

络腮胡没用太长的时间就拿出了证据,证明了自己的客商身份,然后回忆着说,在客栈里,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一个年轻貌美的富家小姐。

日月庄四兄弟中的老大,朝左右扭头,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什么富家小姐的身影。

这四兄弟,人送外号“狐虎犟驴疯子狗”。老大是狐,虚伪而精明,老二是虎,生猛而易怒,老三是驴,顽固而执拗,老四是狗,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日月庄财大势大,加上有这狐虎驴狗四个极品兄弟当家,实在是招惹不起的茬儿。

掌柜回忆着说,这位富家小姐,是几天前独身一人来此住店的,每天都是一大早外出,差不多天快黑尽了才回来,行踪相当神秘。他翻开账本的某一页,给日月庄的四兄弟看。

老大沉思着说:“这年头兵荒马乱,世道不稳,一个妞儿敢只身在外晃荡,须要有几分本事才行。她在客栈一住就是四天,每天早出晚归,定是在办什么事。”

老二一巴掌拍在柜面上:“大哥,还有什么好说的,定然是她!”

老三只是点了一下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老四已经开始往客栈外冲了:“老子看见她走的!”因姻婵出落得俊美可人,所以在经过老四身边时,老四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走啊,还愣着干什么?都他娘地追啊!”

本想趁机脱身,反倒弄巧成拙,姻婵虽然出了宣风镇,但就此成为众矢之的。

袁州离长沙约四百里路,姻婵在途中的上栗和普积两地,先后被日月庄的人追上。她孤身一个女子,面对一群豺狼般的男人,情况不可谓不凶险。

在上栗的橘树林中,姻婵布下梅花间竹毒阵,成功从围追堵截中逃脱。但在普积的客栈里,她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接连在一楼、二楼和客房里布下了凶终隙末阵、甘死如饴阵和风生水起圈,但她仍然没能阻挡住日月庄的追击。最后在用光身上的所有毒后,她抢在被擒之前,破窗而出,跳进肮脏的泥水河里,挂住了一艘驶过的顺水船,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他们眼下没有追来,但迟早会的。即便老大老二和老三知难而退,但那个疯子狗老四,也一定会追来!”姻婵撅起嘴,用很肯定的口吻说。忽然间,她的语气又变得婉转起来:“日月庄号称‘知及天地,善达里表’,但是庄子里每个人一点也不善良,反倒个个穷凶极恶。我在路上下手有点重,所以……所以毒死了几个人……你……”姻婵抬起一对大眼睛,望着胡客,“你不会怪我吧?”

胡客正要回答她的话,猛然间,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他的脸色有些古怪。他只知道在方才的刹那之间,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至于是什么事,却始终模模糊糊,记不起来。

姻婵见他发愣,顿时不高兴了:“我就是情急之下,毒死了几个坏人而已,你便摆出这副脸色给我看!”

胡客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怪你。该杀的人,杀之不为过。”

姻婵的心情立刻由阴转晴。她像一个长不大的毫不记仇的小女孩,脸上瞬间又浮现出了笑容:“那就好啊,我怕杀了不该杀的人,你又要大半个月不理我了。”

胡客没有接话,脑袋里一直思考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始终想不起来。人总会有这样的经历,刚浮现在头脑中的事情,可瞬间便忘却了,如何费劲却总是记不起来,然后在不久后,于不经意间,这件被忘却的事情却又突然毫无征兆地窜回脑海。

胡客放弃了绞尽脑汁。他推开窗户,看了看泊在江边的船只,说:“既然日月庄的人迟早会追来,这个地方就不能再待下去了。你速换一身干敞的衣裳,我们连夜走水路离开这里。”

“那我们去哪?”

“汉口。”

“你已经过了‘六断戒’?”姻婵有一些小小的意外。

胡客点了点头。

“去汉口是因为新任务吗?”

“守杀。”胡客平静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这一下,姻婵的意外就不止是一点点了。

“你参加了‘夺鬼’?那对手是谁?是屠夫吗?”在得到胡客的颔首之后,姻婵不无郁闷地说:“瞧我这乌鸦嘴……”又追问道,“那目标是谁?”

“穆尔察·铁良。”胡客一字字地回答。

“朝廷的军机大臣!”姻婵大吃了一惊,“那你抽到了……”

“守。”胡客拿出在清凉谷中抽到的竹牌,牌面上赫然是一个“守”字。

这一下,连一向乐观爱笑的姻婵都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

光绪三十一年的政坛,可谓波谲云诡。光绪皇帝被慈禧囚禁于瀛台已有七年之久,清廷内部逐渐出现了派别分化——以庆亲王、袁世凯为首的北洋派,以张之洞、岑春煊为首的地方派系,以瞿鸿机为首的清流,还有以穆尔察·铁良为首的满洲少壮派,与此同时,流亡海外的康有为、梁启超一党打出保清立宪的招牌,想以此重回清廷权力的核心。

作为满洲少壮派的领袖,铁良此次南下,已经将东南八省的财政大权收归朝廷,单是上海江海关,就被他提取走了几十万两白银,接着又电告日本方面,只许满洲留学生学军事,不许汉族留学生学军事,此外还编练京师八旗兵,专门用来防备汉人,这无疑极大地激怒了革命党人。此外,铁良还顺带解除了魏光焘等人的地方武装,最大程度地打击了地方派系的力量。魏光焘是地方派系中除张之洞外的第二号人物,此人行伍出身,绝不是肯吃哑巴亏的人,岂可轻易地放过铁良。

“铁良这次返京,沿途绝不可能安宁。一个屠夫就已经够对付了,还要提防那些革命党人,说不定魏光焘等人还会雇杀手来暗杀他。要保铁良周全,比对付御捕门和暗扎子还要难。”姻婵忧虑地说,“不行,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我和你一起去,行吗?”

铁良的情况,胡客一清二楚。但他手背运衰,在清凉谷时抽到了刻有“守”字的竹牌。竹牌一出,定局即成。这世上本就有许多无法改变的事,既然不能重来,那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至于前方有何等样的危难静候着他,胡客根本不放在心上。

“好。”胡客说,“那你跟着我。”

“真的?”姻婵有些喜出望外。她惊讶于胡客——在她看来,胡客绝对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冷性刺客,向来把作为搭档的她置于旁观者的地位,总是让她负责把风或干点喝茶听曲的闲事——忽然有些反常的表态。

胡客关紧了窗户,背转过去身子,让姻婵可以从容地换衣服。

离二十五日还有不足六天的时间,从长沙到汉口,选择包船走水路的话,赶急一些,日程还算足够。

躺在船篷里,裹着有些潮湿的被褥,胡客并没有像姻婵那样在连日劳累后沉沉地睡去,而是反复惦念着那件几乎到了心头却始终捉摸不定的事。到底是什么,让他在听完姻婵的那几句话后,忽然间就犯了迷糊。

半晌,在姻婵已经睡熟后,胡客忽然坐了起来!

客船正行经一处水乡小镇,胡客的脸上落满了穿透篷壁而入的点点光斑。桨声船影,水波荡漾,光晕粼粼,胡客的脸上一时间有若流光溢彩。

那些敲破脑袋也死活想不起来的事,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陡然跳出来,给遗忘它的人以意想不到的惊喜。

胡客终于想起来了。

“知及天地,善达里表”,姻婵所说的这句描述日月庄的话,就是一直令他念念不忘的罪魁祸首!

这二句八字,本是一对现成的联子,被刻成了镀金的楹牌,悬在日月庄大门的左右。姻婵去日月庄办事,亲眼瞧见了,读过两遍后,记在了心中,在醉乡榭时随口说了出来。

这八个字的表面意思,是说上能知天、下能知地,内种善根、外行善举。

但这只是表意。

更深层的意思,是把日月两个字暗藏其中,可谓寓意深远。

两句的开头,分别是知和善。知与日相合为智,善与月相合为膳,前者指智慧聪颖,后者指厨艺精湛。当年日月庄的祖上是明朝皇宫中退下来的御厨,亲手写下这副联子,一是在暗喻自身智慧过人厨艺高超,二是对死去的明王朝寄托念想,毕竟日月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明字。

“前藏头,后匿尾,原来是这样!”胡客终于恍然所悟。

当日他听朱圣听背出阎子鹿写的信后,虽然立刻洞悉了打油诗中的藏头格,但始终对阎子鹿在赠言中提及鳞刺感到困惑。巡抚大院遭遇灭门之灾,明明是刺客道兵门青者猎杀所致,阎子鹿是胡启立的下属,应该知道此事,可他为什么要说是鳞刺所为呢?这个困惑时隐时现,在胡客的心中潜伏了多日,方才听姻婵无意间说起日月庄的八字楹联,这才猛地想通了阎子鹿的信。

阎子鹿在打油诗里说“我赠数言君听好”,随后留下了一段赠言,道:“使君须知,鳞刺所及,无路上天,无门入地。唯守备妥善,其一击不达,必远遁千里,此外无法可表。”这话的意思是让王幕安回去后严防死守,对头一击不中,就会自行离去,此外没有其他活命的法子。但是王幕安回去后照着做了,最终却没能逃脱被灭门的惨运,由此可见,这法子并没什么效用。其实阎子鹿这八句话大可深究,绝不能按字面意思来理解,他也并非是写给王幕安看的。前面的打油诗是藏头,后面的这八句话却是匿尾。每句话取最尾一字,连通起来,便是“知及天地,善达里表”,恰好是日月庄大门左右两侧的楹联。换句话说,阎子鹿留下的信的后半部分内容,指向的是日月庄!

藏头格的打油诗,最终指引胡客找到了胡启立留下的物事,那么这匿尾的八句话,又能指引胡客去日月庄找到什么呢?阎子鹿没有说明,只是有意无意地提及了鳞刺,莫非阎子鹿的意思,是说千百年来下落不明的鳞刺,竟与日月庄有关?

虽然这样想,但眼下胡客没有时间去日月庄,只有等守杀结束后,如果他还活着,再抽时间去袁州府走一趟。

想通这一个困惑后,胡客终于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此后沿途无扰,到长江时换乘大船,五日后,终于顺利地抵达了汉口。

抵达汉口时,比约定的二十五日提前了一天。

胡客和姻婵乘坐一辆黄包车来到大智门火车站,买好了次日去卢沟桥的火车票。京汉铁路已经开始试行通车,火车从汉口开往卢沟桥,一路算得上是畅通无阻,只是会在途中的彰德府停留两个半时辰,用来补充燃料和需用物资。

买好票后,两人到紧挨火车站的四海客栈,订了一间二楼临街的上房。

胡客进入客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前,拉起绣有牡丹红的敞帘,推开贴有丝绵纸的镂空轩窗,然后扶定窗沿,视线在楼下的人流中扫动。

无论何时何地,火车站都是最典型的狼奔豕突之地。透过窗户,胡客可以轻易地辨别出穿梭在密集人流中的贼偷儿,也有站街跪地摇破碗乞讨的乞丐,还有穿花哨衣服蹲守路边兜售“特级货”的各色小贩,当然也少不了身板结实搬扛行李拉长嗓音吆喝的脚夫。来往人流熙熙攘攘,街市摊铺热热闹闹。

整个上午就这样安然而过,中午也是如此。一直到胡客和姻婵相对坐在窗前的花梨木桌边,正忙着装瓶时,窗外边才忽然有些异常地喧嚣了起来。

当时胡客正往一个小瓶里灌入配制好的迷药。姻婵悠闲地喝着下午茶,问他说:“为什么不配狠一点呢?你想对付屠夫和那些革命党人,半个时辰的药效怎么行?多加些量才好用。”她坏坏地一笑,“不如,我帮你配些致命的毒药吧?”

胡客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异常的喧嚣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从窗户放眼望去,只见从街道的尽头处,一直到火车站的门前,密集的人流像被划开的流水,一分为二,快速地汇集到道路的两边,两排官差从远处跑来,依次站定,清出路面。这排场一摆开,不用说,人人都知道有大人物要来。

在所有人的翘首以盼下,不多一会儿,一顶四人抬的奢华大轿,在十多个头戴红缨顶珠暖帽身穿四爪八蟒官袍的官员的簇拥下,快速而又平稳地抬到了火车站前。

轿帘掀起,走下来一个穿五爪九蟒袍的大腹便便的胖官。

随行的十多个官员急忙屈膝下跪。

那胖官一脸铁青,似乎正在气头上,仰头看了一眼大智门火车站的牌子,撩起蟒袍的下摆,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火车站。八个黑衣保镖四前四后,紧紧保护。门外跪着的十多个官员,毕恭毕敬地齐声喊道:“恭送铁良大人回京!”

这句话穿过喧杂的人群,透过敞开的轩窗,钻入胡客的耳中,惊得他双手一抖,灌满迷药的小瓶险些脱手。

明明对外宣称二十五日返京,想不到铁良却事出突然地提前了一日。

肘腋生变,胡客和姻婵不假思索,起身就往楼下走。

可刚走出楼梯口,姻婵却猛地一闪身又钻回了客房里。因为在一楼的柜台处,她看见了几个照过面的“熟人”,正不友好地朝掌柜问着什么。

“来得好快。”姻婵感叹了一句。化成灰她也认不走眼,楼下问话的“熟人”,正是日月庄的四兄弟。

古语有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四兄弟死了亲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杀父仇人。接连在上栗和普积两地让姻婵逃脱后,四兄弟飞鸽传书,召集来更多的人手,一口气追到了长沙府,却扑了个空,于是沿着盘问所得的蛛丝马迹,一路追来了汉口。在盘问了街头的一群黄包车夫后,四兄弟终于找到了拉胡客和姻婵的那位,这才顺藤摸瓜地找来了四海客栈。四兄弟喝问掌柜有一位富家小姐住哪间房,掌柜却说不上来。毕竟火车站的客流量太大,往来的客人多到如同走马灯一般,富家小姐也比比皆是,掌柜一个脑袋如何记得住?四兄弟又不知姻婵的真实姓名,也无法从账本上查找。

“你们上楼,一间间地搜,总要将那小贱人搜出来。”老大比划着手势厉声说,“我带人将客栈包围起来,这一回那小贱人插翅也难逃!”有了普积的前车之鉴,这个被坊间喻为狐狸的中年男人,学了个乖,不会再次让窗户成为姻婵的逃生之路。

说干就干,老大立即带人围死了四海客栈,盯死了大门和每一扇窗户。其余三兄弟则带人疾奔上二楼,挨着房间搜查。日月庄的人来势凶猛,人手又多,每一位被查的房客虽然着恼,却也只能吞声忍气,当了一回藏头缩颈的怒目王八。

站在轩窗后的胡客,在看见客栈被日月庄的人包围的同时,也看见了十几个送行官员的离去以及街道上正在逐渐恢复的车水马龙。

再拖下去,铁良乘坐的火车就要开了!

胡客没有耗下去的资本,一星半点也没有。

他让姻婵留在房内,随即将问天藏于袖筒中,阴沉着脸走出了房间。

他此行不是去杀人。如此繁华的地带,不适合开杀戒。更何况胡客并非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嗜杀的刺客。日月庄的人没见过他,放他下楼去了。他去了底楼的厨房,很快又走回二楼上,返入房间。

姻婵疑惑地看着片刻间一出一进的胡客。她询问,他却只应了三个字:“再等等。”

从胡客镇定自若的神态中,姻婵看到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胡客搭档,源于天层的安排,对此,姻婵一开初并不高兴,毕竟胡客只是一个黄童,从刺龄上讲,姻婵是老资格的前辈,而胡客只能算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但是从搭档的第一天起,姻婵就彻底改变了这种看法。

每一次任务,无论面对多大的难题,无论陷于多凶的险境,胡客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找到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很多时候,姻婵只是作为一个看客。袖手旁观的她,往往还没过足瘾,一出好戏就让胡客给独自演完了。

所以当胡客的脸上流露出这种熟悉的自信时,姻婵就已经知道,日月庄铁桶阵似的包围,在胡客的面前,不过是一堆没用的废铜烂铁。

胡客只是去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放火。

片刻后,一把大火从厨房蔓延至大堂,越烧越猛,客栈里弥漫起的滚滚浓烟,简直要把屋顶掀翻,“走水”的呼喊声在各个角落此起彼伏。

二楼上的房客们纷纷冲出了门,慌不择路地往楼下逃命。这是危及性命的时刻,每个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儿,日月庄的人别说阻拦了,全都被挤到了墙壁上,想动弹一下都难。一个急性子的房客,眼看楼梯拥堵得厉害,急忙跑回房里跳窗。甫一落地,日月庄的一群人立马扑上来,将他反剪了双手,押到老大的身前。老大拧起房客的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胡客和姻婵混在逃命的人群中,挤过日月庄的人身边时,胡客腕关节轻轻扭动,问天的赤芒划过,将日月庄一干人等的裤腰带全部悄悄地削断。

等所有人下完了楼梯,二楼走空了,眼尖的老四才透过浓烟,指着已经下到大堂里的姻婵的背影,一个劲地直叫:“在那儿,小贱人在那儿!快追!”

他急躁中一迈脚,裤子就往下掉,绊了双腿,重心吃不住,骨碌碌地沿着楼梯往下滚。这一轮滚摔可不得了,直磕得他鼻青脸肿,好不容易爬起身来,还没站稳脚,身后又传来叫喊声,一回头,老二老三等人像滚下山的大肉球般,一窝蜂地迎面碾来。

胡客和姻婵趁着混乱出了客栈。客栈外更加混乱,日月庄的包围圈早已被逃命的人冲得七零八落。胡客只用了一把火,就破了日月庄的重围。

街边拴了不少马匹,由一个汉子看管。那都是日月庄的坐骑。胡客一拳击倒看马的汉子,夺了一匹马。两人刚翻身上鞍,老大已带人扑来,团团围定。

胡客抬眼远眺。大智门火车站的背后,一缕粗壮的黑烟正扶摇而上,呜呜的轰鸣声正从远处传来。

火车已经开动了!

胡客两腮的肌肉一抖,猛地挥动马鞭,双腿使劲一夹。鞭子是挥向举刀扑来的两个人,将其逼退。双腿则是狠夹马肚子,坐骑吃痛,立刻撒开蹄子狂奔,将一个日月庄的人撞飞老远。街道上的围观民众急忙齐刷刷地让开一条道,胡客纵马而过,朝北面驰骋而去。

冲出北城门,来到一望无际的郊野上。天空是阴霾密布的天空,地面是衰草丛生的地面。在极目的地方,一列长龙般的蒸汽火车,脑后拖了一根长长的黑色烟柱,正在逆着风奔驰。

那个年代的蒸汽火车,速度并不快。一般的马驹,如果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在二十里内,追上一列蒸汽火车绰绰有余。但马匹终究会疲惫,而机器只要有动力,就永不会衰竭,所以一旦追到二十里开外,马的脚力就会减慢,除非不停地更换脚程好的坐骑,否则那时候再想追上蒸汽火车,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胡客挥舞马鞭,在空中抽得噼啪作响。这种鞭打的声音刺激胯下的坐骑拼足了脚力,沿着紧贴铁轨的官道,朝远处的蒸汽火车飞赶。

“追来了!”姻婵向后方望了一眼。她从背后搂紧胡客,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

日月庄的十几骑,已经踏着漫漫尘土,在身后飞驰追来,那些不堪入耳的肮脏的叫骂声,穿透呼啸的风声,一字不漏地传入两人的耳中。

对于一匹马而言,两个人的负重和一个人相比,差别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当胡客的坐骑即将追上火车之时,身后的十几骑也已经追赶上了他。

胡客没有理会身后的尾巴,驱马靠近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风太大了,吹得他的双眼只能眯缝起来,脑后的辫子沿水平方向扬得笔直。他将马鞭的尖梢圈了一个结,用力地甩出,准确无误地套在了车厢尾端的挂钩上。他将鞭柄交给姻婵,双手在她的背上用力一推。靠着这一推送和鞭子上的拉力,姻婵从马背上飞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火车的尾端上。

站稳后,姻婵回头就叫:“趴下!”

胡客的身后响起了裂空之音。他没有趴下,反而把右手抄到背后一抓。他的脑后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看起来是信手地一抓,却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一支射来的冷箭。他随手将冷箭掷回,正中一匹马的前腿,那一骑立刻栽了个人仰马翻。

“下钩子索!”

老大一声呼喝,日月庄的十三个人抡起手臂,十三条钩子索顿时劈空而落,其中九条抓向胡客,另四条则瞄准了姻婵。

胡客侧身抓住一条钩子索的铁钩子,另外八条全被他侧身让过,锋利的铁钩子悉数钉在坐骑长满鬃毛的颈子上。日月庄的人往回一扯,顿时连皮带血揭起了八块皮肉。胡客的坐骑惨嘶着人立起来!

在坐骑即将压倒之际,胡客在马鞍上用力一蹬,像一只老鹰般斜着腾空蹿起,顺着手中拉直的钩子索,扑向钩子索另一端的老四。

胡客一脚把疯子狗老四踹下了马,骑上了老四的坐骑。他把夺来的钩子索抡得滴溜溜地转,像水磨坊的大风车一般,连扫了三圈,日月庄的人顿时被扫落了一大半。

转眼之间,追赶的十几骑中就只剩下了三骑,分别是狐老大、虎老二和犟驴子老三。老大一直躲在长索能扫击的范围外,老二和老三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长索几次击打,都没能将二人扫落。

老二驱马靠近胡客,抽出一把又宽又长的砍刀凌空劈下。和刚才面对冷箭时一样,胡客仍然没有闪躲,一索子反抽了过去。他这一次没有抽人,而是赶在刀口落下之前,抽在了对方坐骑的眼睛上。坐骑的双目被钩子一挖,如凿穿的泉眼,鲜血狂飙,坐骑如疯了一般又颠又蹦,老二坐不住,手中的砍刀还没劈落,自己便猛地一下被颠落到了地上。那马跳腾几下后,失蹄摔倒在铁轨旁,硕大的身子止不住地抽搐,嘴里竟一口一口地喷出白沫来。

刚解决了老二,老三的钩子索就已挥到。胡客的长索也瞄准了击出,清脆的一声响,两个铁钩子挂在了一起。两人都使上了劲,两条钩子索夹在中间,扽得笔直。

姻婵叫喊:“死驴子,看这里!”右手扬起一团褐红色的粉,顺着风朝老三罩去。姻婵身上的毒早已经用完,这并非毒粉,而是她从车厢的铁门上抹下来的锈末。

在追击姻婵的途中,老三见识过姻婵下毒的狠劲儿,那几个死于剧毒的庄丁,满脸脓包流着发黄血水的惨状,尚且历历在目。从这样一个毒辣的女人手中扬出来的一团褐红色的粉末,迎面扑到,素来执拗的老三,也不得不变通了一回。他跃下了马鞍,躲过粉末,但手中的钩子索却始终不肯撒开。他的性子里就有一股子驴子的执拗劲儿。他跟着胡客的坐骑,先是甩开双腿狂奔了一阵,后来实在跟不上步点,被拖翻在地,拉出了几丈远,在擦得遍体鳞伤后,才终于丢了手,然后望着胡客绝尘而去的方向,恼怒地捶打地面,直捶得掌沿破皮流血。

眼见只剩下了只身一个人,老大顿时勒住了马缰。他知道追赶上去不会有好果子吃。他原地驱马兜了一圈,忽然望着去远的蒸汽火车,咆哮着吼叫道:“小贱人,迟了,现在迟了!就算你把卷轴交出来,我日月庄也跟你……”后面的话被风声盖过,全然听不见了。

胡客驱马赶上了火车,抓住姻婵抛来的马鞭,跃上了最后一节车厢。

回头望去,十几匹重获自由的马驹,正一个劲地在郊野上狂奔,日月庄的十几个人,有的飞奔追马,有的弯腰喘气,还有几个在地上打滚,似乎痛苦至极,一直爬不起身来。

打退了敌人,姻婵乐得一笑,转过头,却看见胡客正脸色阴沉地盯着她。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胡客的神情十分恐怖。她吓得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这列蒸汽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是外挂的货运厢。胡客掏出问天,车厢的铁锁栓在寒铁打造的问天面前,立时摧枯拉朽般地断了。

铁门拉开,透着一股子霉味儿的车厢里堆满了规格相同的大货箱。胡客靠着一口货箱坐下。他似乎有些累,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姻婵总觉得胡客的脸色很吓人,这种吓人中又带着些许不对劲。

她猛地想到了什么,抓起胡客握成拳头的右手,掰开来,看见了已经成深黑色的掌心,如同挖了一整天煤炭的老矿工的手。

“你中毒了!”姻婵的嗓音吓得有些发抖。

钩子索的铁钩子喂了毒,胡客抓过后就已中毒。他是强忍着麻痛感将日月庄的一干人等击退的。日月庄老二的坐骑被钩子挖中了双眼,正是因为中毒,才在倒地后抽搐着口吐白沫而死,那几个被钩子挖伤的日月庄的人,也是因为中毒,才倒在地上打滚爬不起来。

姻婵是用毒的行家,一闻胡客的掌心,那种氤氲浓烈的气味,是雷公藤所特有的。雷公藤在长江流域虽然常见,但中了此毒,若不及时医治,体质差的人一天内就会死亡,体质好的,也顶多活不过四天。

“不要紧,这毒虽然狠,但不难解。”姻婵一边强装出笑脸,说着宽慰的话,一边取下胡客左手里的问天,凑近他的右掌。

胡客却猛地将拳头攥紧,往回缩了两寸。

“痛吗?”姻婵以为胡客是因毒发的疼痛而抽搐。

胡客却直视着她,冷冷地问:“到底是什么卷轴?”

“卷轴?”姻婵露出一脸的惊讶,躲开了胡客的目光,“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快把手给我。”

“你是不是拿了日月庄的东西?”

姻婵抓住胡客的手腕:“快把手给我,再迟片刻,就不是一只手掌的事了。”

“你到底拿了什么?”胡客的语气带上了质问,令人闻之胆寒。

姻婵猛地把手一甩:“不给治就算了!”她生气地背过身去,但很快又转了回来,盯着胡客,没好气地说:“你先把手给我,解完了毒我就告诉你。”她伸出右手,摊在空中,等待着胡客的答复。

胡客迟疑了一下,终是慢慢把右手递了出去。

“忍着点,会有些疼。”姻婵的神情缓和下来,秀眉蹙在一起,用问天在胡客的掌心划开一小道口子,推挤周围的肉,将墨黑色的血一点一滴地挤出。从始至终,她盯着胡客的右掌,神情万分关注。胡客却一直面无表情,既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其他情绪。麻痛感在一点一点地松缓,到最后,他冷淡地说出了三个字:“可以了。”

一句“可以了”,既是让姻婵可以停止推挤了,也是让她可以开始解释了。

“这次去日月庄,并不是刺杀他们的庄主,而是为了……为了偷一幅卷轴。”姻婵沉默片刻后,终于选择了开口,“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杀了他们的庄主,才有偷卷轴的机会,因为这幅卷轴藏在封刀楼里。封刀楼是什么地方,你应该知道的。”

胡客点了点头。

封刀楼,是封藏日月庄祖上使用的御膳菜刀的地方。这座规格不大的双层飞檐吊脚楼,在明亡后的两百多年里,随着日月庄的不断壮大,所封藏的奇珍异宝也越来越多。这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宝楼!袁州人口口相传,一座封刀楼,就足以买下整个袁州府的土地,甚至还绰绰有余!日月庄对这座宝楼的看守比碉堡还严。封刀楼本就建在庄子正中心的日月池的太极岛上,四面环水,只能划船靠近,再加上几十个庄丁日夜不停地轮换看守,连一只蝇虫也飞不进去。刺客道先后派出三个青者前去执行这项任务,但全都失败而归,其中一个被废了左手,一个被削了右耳,还有一个则死在了逃回来的路上。

姻婵是第四个接受这项任务的毒门青者。

最初从串人的手里拿到代码并解读出这项任务时,她就表示非常不解。因为这许多年来,刺客道从没有分派过一项非刺杀的任务给她。而这一次,却是去偷盗一幅卷轴,一幅藏在日月庄封刀楼二楼朝奉台上玉棺材中的卷轴。

串人离开前,抛下了一句很严厉的话,姻婵记得十分清楚。“不管此事成与不成,必须守口如瓶,假如泄露了半分——”串人抬起手掌,做了一个很狠的割喉的手势。

来到宣风镇上住下后,接连三天,姻婵都在做同一件事——窥探。她发现,不管再怎么小心翼翼,再怎么偷偷摸摸,封刀楼就是进不去。她尝试过引开多达三四十人的看守庄丁,但即便是最近的香澜水榭燃起冲天大火,这些庄丁也像木头人似的,始终不为所动。

姻婵想,要引开这群庄丁,恐怕只有制造一起更加具有震动性的事。

那什么样的事,对于这些日月庄的庄丁才算有震动性呢?

姻婵做出了她的选择。

日月庄的庄主死后,为了捉拿凶手,庄子里的人几乎全部出动。姻婵留在宣风客栈里等消息,就是想确认庄主死后,好趁乱溜进封刀楼内。从客栈成功逃脱后,她没有立即离开宣风镇,而是直奔日月庄。看守封刀楼的庄丁只剩下了四个,姻婵通过下毒,轻松地解决了他们,然后顺利地进入了楼内。

姻婵没有去过皇宫大内,所以她不知道皇宫是什么模样,但她觉得就算是皇宫的内务府库,恐怕也不比封刀楼好到哪里去。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宝物,聚在一起,就好似金碧辉煌的琳琅福地。一个做食材生意的庄子,居然能富到这种程度,着实惊得她说不出话来。她取走了摆在最显眼位置的玉棺材里的卷轴,还顺了几件精致的金玉首饰。如果有能力的话,她其实很愿意把整幢封刀楼都搬走。

春风满面的姻婵迈着春风得意的步子走下了楼,却与匆忙赶来的老大撞了个正着。老大的狐狸外号并非浪得,在客栈时,他就猜到了调虎离山的可能性,为保万全,所以带人赶回庄子,想不到还真让他撞上了。

姻婵暴露了行踪,接下来,就是一出逃跑和追击的好戏。再往后的事,胡客都一一知道了。

姻婵看了一眼车厢门外接踵而逝的风景,叮嘱胡客说:“你不要说出去,千万不要,否则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找上我们的。”串人叮嘱过她不要泄露,但是她现在却把一切都告诉了胡客。

“你拿到的卷轴呢?”胡客对日月庄的事很感兴趣。只要他不死,那里将会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因为阎子鹿留下的那匿尾的八句话。

“日月庄的人一直在追我,我当然不敢把卷轴带在身上。”姻婵凑到胡客的耳边,仿佛怕周围有人偷听似的,“到醉乡榭找你之前,我偷偷去了一趟十四号当铺。”

十四号当铺位于长沙府的西街,与醉乡榭只隔了两条街。

胡客又问卷轴是什么模样。

姻婵摇了摇头。当日她从玉棺材里取出来的卷轴,约一尺来长,是玉质的轴,玉轴的一端缺了一块,像是被敲掉了。奇怪的是,这幅卷轴用一把双头的鬼头锁扣住,锁面上刻着“知及天地”四个字,那是日月庄大门两侧楹联的上半句,刻字的凹痕里抹了厚厚的朱砂,呈现出鲜艳的红色。“血锁鬼头嘛,又是上头点名要的东西,我怎么敢擅自打开呢?”姻婵说,“不过单看模样,倒有点像是唱京戏时用的圣旨……”

姻婵正自顾自地说着,胡客忽然伸出没受伤的手,将她的嘴捂住了。

“嘘——”胡客将敞开的铁门轻轻拉拢,车厢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姻婵也已经听见了,有细弱的脚步声正从远处走来。砰地一响,货车厢另一端的铁门被打开了,一束亮光照射进来,两道影子出现在左侧的车厢壁上。胡客和姻婵紧紧贴靠在货箱之后,屏住了呼吸。

“箱子的角上画有两个叉,赶紧分头找。”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完,车厢壁上的两道影子飞快地散开行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找到了!”

又一阵开箱子的声音过去,中气十足的声音说:“这是你的,拿着,看看枪子在不在。”

“六颗,满膛。”年轻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吴大哥,真要这么干吗?”

“你怕了?”

“我怎么会怕?如果能杀了这厮,死又有什么好怕的?我就担心事不成却先败露,那可划不来……”

“这厮千虑一疏,派人在进站口搜身,却想不到你我早就把枪械和炸药藏在了货运箱中。这厮的防范之心,无时或竟,你我直截了当地行事,反倒有三四分胜算。就为了这三四分胜算,拼却一身,那也值了!”

沉默了片刻,年轻的声音像是铁了心似的说:“吴大哥说得是,我等为天下百姓刺杀此獠,不该计较什么得失。”

“那就好,藏稳妥些,你我挨个回,莫教此獠的手下起疑。”

车厢壁上的两道人影先后离去,亮光随着车厢门的闭合而消失,黑暗又复降临。

等到脚步声去远,姻婵才小声地说:“看样子是冲着铁良来的。话倒是说得大义凛然,可是杀了一个军机大臣,朝廷又会有下一个军机大臣,能起什么作用呢?你说是吧?”姻婵把车门掀开一丝缝,让光亮透入,却看见胡客已经闭上了眼睛,似已睡着。

“他们要刺杀铁良了,你还不去救?”

胡客翻开眼皮,看了一眼门缝外的天空:“天还没黑。”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姻婵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现在还是二十四日,守杀要等到明天才开始。如果铁良在二十四日就死了,不会对这一次守杀产生任何影响。

“你倒是很泰然嘛。”姻婵笑了笑,替胡客包扎了右手。胡客睡觉,她也无事可做,稀里糊涂地乱想了一阵,也靠在胡客的肩上,挂着微甜的笑容,安心地睡去。

姻婵睡下后,胡客却轻轻地睁开了眼睛。从始至终,他根本就没睡着,也丝毫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的手缓缓地伸进衣袋里,动作很轻,似乎是怕弄醒姻婵。他摸出了那个装有迷药的小瓶,拔掉软塞,轻轻地凑近姻婵的鼻端。

姻婵吸入了迷药,正处在睡梦中的她,脑袋微微一偏,彻底失去了知觉。

待姻婵昏迷后,胡客打开了一口装满瓷器的货箱,把做铺垫用的稻草掏出来,均匀地铺开在地上。他把姻婵平放在稻草上,让她可以睡得舒适些,又脱下厚实的大衣给她盖上,以免她着凉。

做完这一切后,胡客走到车厢的另一端,在货运厢和客车厢的连接处站住了。

当火车即将钻入一条漆黑的隧道时,他扳下了锁栓。咔嚓一响,两节车厢连接的车钩自动断开。载有姻婵的货运厢脱离了火车,在又深又黑的隧道里慢慢地滑行,慢慢地静止……

聆听着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眺望着越去越远的隧道出口,胡客的心湖像是落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各种各样柔软的情绪。

记得在长沙府的那个夜晚,在醉乡榭的竹字号房内,他曾有些反常地答应让姻婵跟着他。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日月庄人多势众,被日月庄盯上,绝对不会好过,如果姻婵不在他身边,他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他让姻婵跟随着他,这样就可以保护她免受伤害。如今,虽然暂时击退了日月庄的人,但这帮人绝不是善罢甘休的茬,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再追上来,甚至可能骑快马走捷径,提前赶到前方的某个车站,布置好陷阱,等待火车的到来。更何况在这列火车上,因为有铁良的存在,不知又将发生多少不可测的危险。在四海客栈里,他让姻婵配制了一瓶只有半个时辰药效的迷药,并不是为了拿来对付屠夫或革命党人。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在将日月庄那帮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列火车上后,就不再让姻婵跟着他涉危犯险。胡客留意了大智门车站悬挂的列车时刻表,在好几个时辰内,这条铁轨上不会有下一列火车通过,而让货车厢留在黑暗的隧道里,又正好能避免被好事者发现。所以当姻婵醒来时,她一定是平安无事的。而半个时辰的时间,火车已经去远,姻婵想要再追上,已经很难。

在转过一个大大的弯道后,漆黑的隧道出口,终于从胡客的视野里彻底地消失了。

胡客在风中静立了片刻。

然后他收整好情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客车厢。

接下来,他将以孤身一人的姿态,来面对前方道路上所有未可知的状况。

在胡客走进客车厢的时候,铁良正处在极度的不安当中。

自从上了这列火车,住进既舒适又宽敞的官员包厢后,这个官拜军机大臣的中年男人,心中就没有一刻平静过。

他坐在紧贴车窗的小桌前,卷了一册书在手,蓝封皮上缀着五个黑字:《勘定新疆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这册书竟还翻在第一页。他猛地把书往桌上一扔,扭头冲包厢门外恼怒地大喊:“白捕头!”

一个穿黑色束身衣服的保镖走了进来。“大人。”他口呼大人,似乎出于恭敬,可语气神态却显得不卑不亢。

“把你的人都撤走,”铁良傲慢地挥动袍袖,“又不是门神,一天到晚左晃右晃,晃得我心烦意乱!”

“请大人见谅,总捕头有过吩咐,这番安排,是为大人考虑。”

“考虑个屁!”铁良爆出了粗口,“我本欲乘客轮北上,你们却死活要我坐这趟火车,如今搞得我心绪不宁,集中不起精神,”说着双手成拱,朝北一奉,“我集中不起精神,如何为老佛爷分忧排难?待我回京后,克日面见老佛爷,定要参你御捕门一本!”

“大人息怒。”白捕头仍没有要妥协的意思,“下官这么做,也是为大人好。那些和朝廷作对的刺客往往行踪诡秘,革命党人又豁出性命不要,我等唯有严加防范,才可保万无一失。大人应该也知道,前段时间,在直隶、奉天和山东接连发生的七宗案子,至今还没有……”

“少在我跟前危言耸听。”铁良说道,“我堂堂军机大臣,谁敢动我?外面这么吵,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白捕头解释说,“刚才有人发现,挂在车尾的货运厢不知何时脱落了,外面正在调查此事。”

铁良才懒得理什么货运厢的事,只要他自己的行李安全就好,别人掉了东西,与他八竿子也打不着。

他拗不过白捕头的嘴,厌恶地挥了挥手。白捕头知趣地退出了官员包厢。

日头已经西斜,铁良尝试集中精神,想一想回京后怎么搞倒魏光焘。他手中的《勘定新疆记》,正是魏光焘的著作。魏光焘这人,早年是厨工出身,后来加入湘军,跟随曾国荃打长毛军,从此踏上官宦之路。十一年前的甲午海战中,魏光焘率三千人抵挡两万日军,虽然战败,但他凭借英勇无匹的表现,给朝廷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从此官运亨通,历任新疆巡抚、云贵总督、陕甘总督、两江总督和南洋大臣等职,与李鸿章、张之洞等人齐名,是朝廷所倚仗的地方重臣之一。此次铁良南下,虽然想方设法劾罢了魏光焘的亲信将领,解除了魏光焘的武装,但魏光焘羽翼已丰,势力成熟,若不趁此机会揪住弱点狠打,一板子拍死,反而给他以喘息之机的话,老虎病一好,反咬起来,铁良可承受不起。

连日来,铁良最为头疼的就是这件事。江南制造局的人事权、东南八省的财政问题,他这次南下都已妥善解决,唯独在魏光焘这件事上,一旦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在自己将来的官路上挖下一个大坑。

他很想静下心来思考,但却很难做到,因为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忐忑。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在门口走动的两个黑衣保镖的背影。如果不是这些御捕门的捕者,他的替身就会代替他来乘坐这列火车,而他则移花接木,此刻舒适地坐在驶往天津的客轮上,一边吹着海风看着海景,一边享受可口的美食。

不过让铁良颇为吃惊的是,御捕门这一次出动的排场实在太大了。

虽然只来了八个捕者,化身为他的贴身保镖,但这八个捕者当中,每一个都是御捕门重量级的人物。单是四大天字号捕头就来了三个,八大地字号次捕也来了一半,再加上副总捕头白孜墨亲自坐镇,如此壮观的阵容一起出动,除了五年前“庚子西狩”时为保护老佛爷和光绪帝安全避难西安外,在铁良的为官生涯中还从所未见。由此他的心底很是担忧。他知道如此大的阵仗意味着什么。虽然嘴上跟白捕头横,但那是打肿脸充胖子。他担惊受怕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否则也不会不安到茶水不进书页不翻的地步。

在这七个天地字号御捕当中,也有曾经抓捕过胡客的贺捕头和曹彬。

当日胡客被姻婵救走后,曹彬想办法解除了身上的锁铐,追出秘密监狱,没有追查到胡客的逃跑踪迹。他只好召集人手北渡长江,在安庆府的枫香驿和暗扎子干了一架,将贺捕头等人成功救出。

就在同一天,御捕门的副总捕头白孜墨持金鹰腰牌秘密南下,在汉口召集天地字号御捕,将准备悄悄乘客轮返京的铁良拦下,好说歹劝,软硬兼施,迫使铁良按照原计划乘火车返京。铁良是最为可口的诱饵,御捕门想利用铁良来钓一条狡猾的大鱼。

“必须要活的!”白孜墨转述总捕头的原话时,刻意加重了这句话的分量,“至于其他的阿猫阿狗,格杀勿论。”

白孜墨有充足的自信资本。沿“汉口——彰德府——卢沟桥”这条铁路线所布下的天罗地网,再加上七位天地字号御捕和他自己的能力,即便是天王老子上了这班火车,也准叫他有来无回!

火车出发后的三天里,车上没有发生任何风波,那两个从货运厢取走枪械和炸药的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没有出现。铁良提前一日乘车,终究还是骗过了不少视他为眼中钉的人。不过下一站就是河南的彰德府了。火车将在那里停留两个半时辰用以补给燃料和物资,会有乘客下车用餐休息,也会有新的乘客在此乘车。那些在汉口错过机会的人,注定在彰德府还有一次补偿的机会。

火车驶入彰德府火车站时,不巧赶上既刮风又下雨的天气。雨丝扑打在窗玻璃上,顺着玻璃流下,如同给车窗罩上了一层透明的幕帘。铁良望着窗外一派风雨飘摇的凄惶景象,不自禁地联想起如今朝廷的处境,何尝不是这般景况呢?

出乎铁良的意料,如此糟糕的天气下,彰德府火车站的月台上却是一反常态的热闹。放眼望去,横拉竖挂的彩带彩条布满了整个火车站,悬在高处的欢迎语横幅在风中鼓得十足,还有敲奏喜乐的锣鼓队列队演奏。彰德府的知府,带领大小官员和士绅们,毕恭毕敬地候在月台上,个个面带灿烂的笑容。火车刚一进站,官员和士绅们立刻挥舞起手中的彩旗,场面蔚为壮观。

“一群没脑的家伙。”

铁良忍不住暗骂了一句。火车站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再加上这样一场多达数十人的欢迎仪式,场面只会更乱。毫无疑问,这为那些企图刺杀铁良的人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官员和士绅们一大早就等在这里了,个个伸长了脖子,在下车的人流中搜寻。等到该下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欲前往毗邻火车站的归去来酒楼用餐的铁良,才在白孜墨等八位捕者的陪护下姗姗来迟。

于是乎,本已偃旗息鼓的一群人又欢欣鼓舞起来。知府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还没开始做自我介绍,就挨了铁良的一通迎头臭骂。知府仍是面带笑容,心里却在犯浑,不知道什么地方做错了,得罪了这位钦差大人。

白孜墨冲另外七位御捕使了个眼色,比划了四个手指头。这是御捕门的暗语,一东二西三南四北,七位御捕都朝月台的北侧望了一眼。那里有四个守地摊的小贩,时不时地朝这边张望,发现有人在注意他们时,旋即移开了目光。七个御捕心知肚明,对这四个小贩多留了一份心。

“这都是些什么人?”铁良指着欢迎的人群,不高兴地问。

“回大人的话,这些都是本府各县的官吏和有名望的士绅们,听说大人要来,都渴望一睹大人的风采,所以早早来此等候……”

“谁告诉你我今天会来?”铁良提前一日从汉口出发,就是想杀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可短短三天之内,这消息不但传到了彰德府,而且知府还把各县的官吏士绅们聚集起来,一起到火车站迎接,不免令人起疑。

知府谄媚地说:“大人有所不知,您是朝中重臣,又是老佛爷跟前的红人,您要乘火车返京,这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啦!回京的火车一定会在彰德府做停留,所以下官带人连日在此守候,唯恐错过,今天总算等来了大人的大驾。下官已在凤翔楼摆宴,为大人接风洗……”

“不必了。”铁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人都散了,宴席也撤了。”

知府急忙点头哈腰:“是,是。”心下却以为铁良对这番安排不满意,急忙在师爷的耳边耳语了一番。师爷挥舞手势,所有官员和士绅们让道于两侧,仍是摇旗鼓掌,成夹道欢迎式,鼓队又敲起喜庆的快鼓。知府小心翼翼地问铁良:“不知大人想在何处用餐?下官这就派人去……”

“派什么派?”铁良没来由地怒吼了一声,震得所有鼓掌的人噤若寒蝉,双手僵在空中,鼓队也停止了敲击。知府吓得脸色刷地雪白,脸上仍挂着僵硬的讪笑。

铁良不再理会他,气冲冲地举步就走。

走出没几步,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月台的北侧响起。四个守摊的小贩,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举起一串鞭炮在燃放。

铁良像是受了惊,右脚一撇,身体跟着就向右歪斜。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员外,像被什么击中似的,猛地一下倒在了地上,额头上多了一个指头大小的孔洞,往外涌着鲜血。

那是一个血淋淋的枪眼!

见有人被枪杀,现场所有人惊恐起来,争相四散逃窜,现场一片混乱。

白孜墨冲上去拽住铁良,一头扎进混乱的人群之中。枪声又响了,但因现场众人奔走,太过混乱,子弹都未击中铁良,反而打伤了两个本地官员。白孜墨听出枪声是从东面传来,大喊道:“地四天一!”

命令一下,四个地字号次捕如离弦之箭,朝北侧燃放鞭炮的四个小贩扑过去,另外三个天字号捕头,则朝东面扑去。在东面的人群中,一个穿灰色棉外褂戴一顶黑色毡帽的男人正紧张地朝站外疾走。贺捕头一眼就盯死了此人,大步追赶,毡帽男人撒腿就跑。

“抓刺客!”

知府瞬间就换了一副脸色,疾呼之下,火车站四周像变戏法似的涌出一大群官差,向那毡帽男人追去。这知府迎接铁良是做场面,布局抓革命党人是真。彰德府衙早就收到了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发来的电报,说有革命党人会潜伏在火车站伺机刺杀铁良,让知府早做准备。果不其然,彰德府火车站当真有刺杀发生,只要抓住毡帽男人,知府就算立了一大功,回头升官发财,自然不在话下。

片刻后,官差们彻底控制了整个火车站,局势逐渐稳定下来。

铁良摸了摸脖子上的脑袋,以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被打死的那个员外,横躺于地,圆鼓的双眼死也不能瞑合。如果刚才的子弹偏个一分两寸,躺在地上的就不是他,而是铁良了。

铁良的右膝弯很疼,低头一看,一根竹签不知何时扎进了膝弯子里,无怪乎刚才走得好好的,右脚却忽然一撇,身子跟着歪向了右边。

铁良倒也硬朗,抓住竹签猛地一下拔了出来,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淌。知府急忙派人去叫大夫。

一旁的白孜墨皱起眉头,暗暗纳闷。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出手救了铁良一命。如果不是这根竹签及时扎入铁良的右膝弯,那颗飞来的子弹,已经要了铁良的命。铁良的身子向右歪斜的瞬间,原本射向他脑袋的子弹堪堪擦着他的耳朵飞过,而站在他侧后方的那名员外,则倒足了八辈子的霉。

四个燃放鞭炮的小贩被抓到了白孜墨的跟前,摁跪在地上。四人很快就交代,早先有一男子找到他们四人,说为了迎接钦差大人来彰德视察,让他们提前准备一串鞭炮,越响亮越好,等钦差大人走到月台的正中央时就燃放。

“他给了我们四两银子……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求大人饶命……”四个小贩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这个给小贩银子的男子,应该就是躲在人群中枪击铁良的毡帽男人。燃放鞭炮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分散铁良的注意力,二是可以遮掩枪声,避免暴露位置。只是毡帽男人的运气实在不好,铁良得人相助,逃过一劫,毡帽男人非但功亏一篑,反而还因此招惹上了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

在三位天字号捕头的联手追击下,毡帽男人慌不择路地逃进了附近的一家旅馆。等到三位捕头追进去时,毡帽男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在道旁井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毡帽男人的尸体被打捞起来后,在贴身衣服的内层搜出了一封信,是一封洒洒数千言的绝命书,其中有句写道:“愤亲贵乱政,愿以身殉,为天下倡!”落款为“王汉”。

这个刺杀铁良的毡帽男人姓王名汉,在御捕门掌握的革命党人名单上,他榜上有名。“他是科学补习所的成员,也是宋教仁的助手。”贺捕头道出了王汉的来历。此次王汉单枪匹马从汉口奔赴彰德府刺杀铁良,早已抱了必死之心,事败后,为免受辱,于是投井自尽。

看到“愤亲贵乱政”这句话时,铁良的愤怒像火一样烧遍了全身。他十指并用,将绝命书撕成了粉碎,随即命令彰德知府将王汉的尸首悬于闹市,严查其同党。

紧接着,铁良不留情面地冲白孜墨发了火。“你不是要保我毫发无损吗?”他怒气冲冲地指着自己缠了纱布的腿。

白孜墨本以为铁良遭遇这次刺杀后,死活不肯再乘火车。但出乎他的意料,铁良连饭也不吃,径直返回了火车上。铁良也有自己的算盘,虽然十分怕死,但转念一想,沿途遇到的危险越多,将来回京后,在老佛爷跟前邀功的资本和获得的信任就越多,到时再顺水推舟,把沿途遭遇的刺杀推到魏光焘等人的头上,说魏光焘和革命党人有勾连,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每个官员的心中,都有着一杆秤,这笔风险买卖在铁良的秤上一过,就显现出了“划算”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