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愿得一人心 第一节

南家的老宅在青城算得上是一道风景,因为南震天太有名,连带着南家都被很多人知晓。索性南震天从小就把南珂保护得极好,让她免受被人围观的滋味。从前南震天还在世的时候家里常常门庭若市,如今南震天去世,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正所谓世态炎凉,倒是让南珂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全部见识到了。如果连从小一起长大的顾南城都尚且如此,那又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在南震天的后事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南家忽然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南珂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望着对面悠然自得的男子,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服,衬衫领口解开了两粒扣子,那双眼里全然漠然,在她身上只停留了几秒,便将手上的公文包提至茶几上。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南先生生前刚聘请的私人律师,我叫齐律。”他说着便递过来一张名片,并附上一份文件。

南珂看了一眼名片,并未看那份文件的内容,开口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南先生留给你的东西,这一份是这座老宅的产权证,归南小姐你所有。另外南先生还在你银行户头上存了一笔可观的数目,可供南小姐生活无忧。”

她户头上在父亲去世后的确无缘无故多出一笔钱来,但那时因为要处理父亲的后事,她还没来得及去勘察那笔钱的来由。可这笔钱是在父亲死后才存入的,如果真是父亲留给她的,那么能让父亲如此信任并在他去世后代为存入的人又会是谁?不会是顾南城,如果是他,他就不会将那张支票给自己。

难道……是眼前这个律师?

“南小姐好像有很多疑问,如果不介意,不妨说出来。我若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大大方方地往沙发后头一靠,等着她问话。就好像他早料到南珂会有诸多疑问一样,而他也早已做好了万全应对的准备。

南珂抿着唇,这个突然而至的律师于她而言完全算是个陌生人,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外,她对他一无所知,真的能够相信这样的人的话吗?父亲多年来的教育告诉她,这个时候出现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会是简单的人。

“据我所知,南小姐应该已经去过医院,那份病理报告也应当早已看过,那么南先生真正的死因你难道不想知道?”齐律道出了南珂心里最渴望知道的真相,然而这个人的脸上分明就写着算计。她虽不是什么聪明人,却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

“你想要什么?”她直截了当,似乎她一向都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从小到大有着父亲的庇护才没吃多大的亏。

“南小姐爽快,我喜欢。”齐律起身,双手撑上茶几,目光与南珂平视。两个人的脸只有几公分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南珂微微皱了皱眉,除了顾南城和纪北,她很少会和男人这么近距离地对视,更何况还是个才见第一面的陌生男子。她侧了侧头,本想避开他的注视,不想目光一转,竟看到了顾南城。顾南城就那么双手抱胸靠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她还是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的戾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俊朗少年,已经长成成熟稳重的内敛男子,连一分心智都让人再看不透。

似乎注意到了她视线的转移,齐律回头,跟着笑了起来。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到的音调说道:“看来我们得改天再约了。”

南珂无动于衷,一双眼睛只在顾南城身上。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只要有顾南城在,她就再难注意别人。这是她曾经感到骄傲的一件事情,但如今却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齐律整理好公文包,出去的时候与顾南城擦肩,他停下脚步,忽然回头看向南珂:“对了南小姐,名片上有我的电话,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找我,至于我要的东西……我们见面再谈。”

他似乎一点也不惧怕顾南城,甚至还挑衅地看了一眼顾南城,再驱车离开。

顾南城在长桌的另一边坐下,事实上这些年他已经很少再回来老宅。从前有南珂在,这里还尚有温情残存,后来南珂走了,他便也很少再回来。这么大一个宅子,一个人面对,着实让人觉得寂寞。

那么他的南珂,日后又该如何面对漫长无边的寂寞呢?

南珂将一杯咖啡放到他的面前,纯黑不加糖。他早已习惯了黑咖啡,那种吞噬味蕾的苦涩仿佛有一种天生的快|感,喝得多了,也就不觉得苦了。

“你还记得。”他笑看着她。

南珂默然,怎么会不记得,这就像是一种习惯,已经成为自然,即便刻意遗忘也不可能真正忘记。她从前不喜欢他喝纯黑的咖啡,总觉得咖啡伤胃,何况还是纯黑的,于是总会偷偷往咖啡里加点奶或者糖,她知道他都能喝得出来,但每次都纵容她。

他轻抿了一口,咖啡的味道比从前任何一杯她为他煮的黑咖啡都要苦,而这一次,南珂没再往他的咖啡里加任何可以缓解苦涩的东西。

他的女孩儿长大了,或者说,她终于明了了。

然而顾南城的心里却升起一股无法言语的悲哀。这么多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最后终是给了她一个港湾,却也夺走了她最初的笑容。他就是侩子手,让她的快乐变得不再纯粹和美好。

“南珂,我们都是被这个世界困住的俗人,我们都有自己想去做的事情,也许会无法理解对方的举动,但无论如何都要相信,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个词在如今的南珂听来无不讽刺,她站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抱胸看他。如果是一个月前或者更早,也许她真的觉得自己能理解他,懂他,可是现在,面对现实,所有的自欺欺人都显得那么愚昧而无知。最伤人的不是欺骗,而是明明是欺骗,却拿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做借口。

高跟鞋“咚咚”的声音打破两人之间冰凝的沉默,南珂顺着声音看去,不由得眯了眯眼。是乔楚踩着优雅的步伐一步步走向他们,最后站定在顾南城身边。顾南城见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刺痛了南珂的眼。

“下午还有记者会。”乔楚出声提醒顾南城,同时对着南珂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顾南城起身走到南珂身边,伸手想拍拍她的额头,被她一步晃过。这是顾南城第一次在南珂眼里看到了戒备,这种眼神,曾是他最害怕面对的。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还是无奈地放下,笑道:“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这么细语软声地说出“等我回来”这四个字,几乎让南珂下意识地觉得回到了过去,可惜,终究是回不去了。

那两个人站在一起,连南珂都不得不承认很登对,很多事情她不去计较,却不代表她看不懂,乔楚看顾南城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那眼神,就像曾经自己看顾南城的眼神,仰望的,依恋的,不同的是,比之从前的自己,乔楚更多了一份势在必得。

南珂冷笑起来,原来,人生真的不过是一场戏。

比齐律预料的更早,南珂在三天后就找上了他。他们约在中央广场的星巴克,早晨的星巴克并没有多少人,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发呆。齐律远远地见着她,忍不住叹息,这样的女孩原本该是被保护起来的,只可惜她生在南家,注定无法平凡。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齐律在她面前坐下,对面的女孩面色苍白,却仍极力让自己保持最好的状态。

南珂挑了挑眉:“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没想到会这么快。”说着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资料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最近搜集的,你可以看一看。”

南珂粗略地翻了一下,这些年她对青城已然陌生,这些资料一步步记载着顾南城如何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在她父亲身边如何出色强大,又是怎样慢慢巩固了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报纸上写的得这些不过九牛一毛,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想到那些年的斗争有多厉害。而远在大洋彼岸的她对这些完全一无所知,她看着报纸杂志上顾南城意气风发的笑容,心尖锐地疼起来。心里的那个黑洞越来越大,渐渐感觉仿佛有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心脏,她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沙发靠背上。

“他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齐律说道,“那天交给你的那份遗嘱,也是你父亲南先生生前托付给我的,叫我务必亲手转交给你。你父亲想必早已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为你想好了后路。”

南珂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对她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父亲,一个就是顾南城。然后后来的某一天,有一个陌生人跳出来告诉她,她最亲爱的父亲有可能是被顾南城害死的。可笑吗?但她怎么一点也笑不出来呢?

“有证据吗?”

“嗯?”齐律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她。

“你有证据吗?说顾南城害死我爸爸,如果没有证据,这就是诽谤。”她死死地捏紧了拳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平稳,八年来所有积聚起来的勇气原来也不过如此。

齐律眉头一挑:“我是律师,我知道诽谤会是个什么罪名,如果我有证据,今天就不会坐在你面前了。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爸爸又是怎么过世的,你一点也不好奇?”

这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堂,让南珂的手脚冰凉。

齐律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南珂,他想他大概真的很残忍,可惜这就是现实。

“南震天的女儿,应该不会这么怯懦吧?”他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

每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都有其价值,齐律是个冷漠的人,他一向承认自己漠然又自私,为达目的用尽各种手段,但他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不择手段,这只是策略。对他而言,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但是这一次,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让他心生退却,她看上去平静得仿佛与世无争,而他却需要亲手把她推进那场战争。在没有见到南珂之前,他不曾想象南震天的女儿竟会是这样恬淡风轻的,似乎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冷漠如顾南城,也会想要极力维护她不受外界的干扰和影响。

大抵,这是顾南城心里唯一的光明和清泉吧。

南珂在电视上见到顾南城的时候有片刻的恍惚,而后表情淡下来,发丝散落,遮住了那双极力想隐藏的眼睛。

最痛的不是无法和他并肩,而是看着他用曾经看自己的目光看另一个人。八年光阴流逝,他们都无法再找回从前的自己,从前所有的羁绊和想念,在这一瞬间坍塌,她握了握冰凉的拳头,突然觉得释然。

原来再爱的人,面对现实的时候,也不得不藏起自己,变成彼此的敌人。

青城的高级会所很多,但那些有头有脸会光顾的却很少。这是南珂第一次涉足这种场合,纸醉金迷,虚幻缥缈,再有钱有势的人,面对空虚,也只能兀自买醉。她才在角落的沙发坐下,一团阴影便笼罩下来。一抬眼,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她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人,会是石科,那日在路上截了她的去路,这男人至今看到,仍觉得厌恶。

石科晃了晃手里的洋酒,挨着她身边坐下,浑身酒气,迷醉着眼打量她:“啧啧,这么一看,倒是个可人儿。一个人怪孤单的,要不要哥哥陪你?”

南珂斜了一眼远处愤愤盯着他的女人,笑道:“你有功夫?”

“怎么?你怀疑哥哥的能力?”

南珂莞尔,眼底一片冰冷。他的手抚上她的腰,用力一捏,她吃痛,脸上仍堆着笑,歪了头,长发倾泻下来,穿梭过他的另一只手臂。有那么一刻,石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前所未有地蹦出两个字:美好。

是的,从第一眼见到南珂,他就觉得美好这个词是专属于她的。冷傲却不冷艳,云淡风轻,是他想拥有却无法得到的。

“如果……”他醉醺醺地吐出两个字,后面的话被另一个人打断。

南珂眯眼抬头,便看到顾南城的脸。他嘴角凝着笑,微微弯腰将石科揽着南珂的手掰开,拉起南珂带到自己身旁,那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就连脑袋尚不完全清醒的石科都不免唏嘘。

石科那句哽在喉咙里的话,其实也不过是一句:如果你身上不曾被贴上顾南城这个标签,那该多好。

“石少今天看来喝得不少啊。”

石科全无一点惧怕,起身向南珂递过去一张名片,没想到她欣然接受,还对他说了“谢谢”二字。那一刻顾南城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精彩绝伦来形容。他吹了声口哨,摇摇晃晃地走远。

在那场年少的青春里,不是只有顾南城爱着南珂,只是那时的南珂,眼里除了顾南城又能容得下谁?那日见到她神情憔悴不堪,原想上前安抚,可见她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出口的话便成了最伤人的台词。石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一年不曾见过她笑靥如花,如今就不会可惜往事一去无返?

南珂玩弄着手里的名片,上面有石科的电话,她正思忖着是否要将电话记录下来,一只手伸过来拿走她手里的名片,随意一揉,再扔到边上的垃圾桶里。

顾南城的眼底有着深深的疲惫和倦意,昏暗的灯光下,半张脸完全沉浸在阴影里。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终究没能再在对方眼里看到最初的自己。她忽然想起那句话:时间是贼,偷走一切。南珂试着笑起来,但无奈嘴角扯开一半便再也扯不动了。

“我记得你一向不屑这种地方。”顾南城捏了捏鼻梁,声音低哑。

“人总是会变的。”她说道,就像他们物是人非的现在一样。

顾南城微微低了头与她平视,她看着自己的目光略显陌生,自嘲地笑了笑,说:“南珂,这个圈子不适合你,不要玩火自焚。”

“玩火自焚”这四个字太严重,南珂心一沉,终于开始认真审视眼前这个男人。眼前的顾南城再也没有了当初带给自己的感动和温暖,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以警告的语气和自己说着话。很多年前的那个初秋,他们第一次接吻,多年以后,仿佛电影即将散场,再也没有了开始时的期待和安心。

南珂笑笑,自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她突然很想问他一句:他们是怎么走到了今天这种地步?

自从那一年南珂离开青城后,顾南城便搬出了南家老宅。他在市中心的公寓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助理朱凯文,另一个便是乔楚。乔楚穿着一贯的职业套装,端坐在灰白的沙发上,这个房子就和顾南城的人一样,黑灰白,只有三种颜色,满是冷色调的房间让人无端升起一股冷意。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顾南城时的样子,在酒吧颓靡的包间里,她被灌得不省人事,醒来后整个包间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