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怀念的 第一节

安远集团和林正集团的合作案一签约,瞬间霸占了第二天所有报纸的头条。这么多年,两家公司争得你死我活,这次却握手言和相互合作,明眼人看来这里面必有蹊跷。在青城,这个圈子里谁不知道,两家是死对头,甚至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南珂的办公室就在顾南城办公室的边上,然而这天她却一整天都没有见到顾南城,朱凯文看上去也并无异色,但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总觉得恍惚,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快下班的时候,她收到来自齐律的短信:东郊码头,速来。回拨过去,对方却显示忙音。对齐律她始终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尤其这个人从来都不对自己摊牌,他要什么,他究竟想做什么,她一概不知,这种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很危险的。

然而以南珂如今的处境她顾虑不了那么多,于是她迅速下楼,打车前往码头。

一路上她想过很多种齐律将自己叫去码头的可能,唯一没想到的是会在码头看到顾南城。顾南城立在人群中,颀长的身影分外显眼。他一身黑色风衣,后面站着几十个人,而站在他对面的,竟是石景天。

她隐隐约约听到“谈判”两个字,实在无法判断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情况,为什么顾南城和石景天明明不和却在这种地方谈事情,为什么齐律会把她叫到这里自己却不见踪影。一系列的问题闹得她头疼,刚想挪个位置,不想却不小心踩到了脚边的木棍,发出一声轻响。这下子那边所有的注意力都齐刷刷地被她引了过来。

南珂站在那里,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石景天的人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朝她冲过去。她的手腕被人强行攫住,整个人轻易就被拎到了石景天面前。最后一个踉跄,竟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南珂哪里受过这些,想起来,却被人狠狠按住。有人翻了翻她的包,随即拿了什么东西送到石景天面前。

“顾总就是这么和我谈生意的?”石景天晃了晃手里的录音笔,面色阴郁,“看来顾总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再给顾总多几天考虑的时间?”

“不用。”顾南城突然开口,挥手取出支票签下自己的名字甩给身边的手下,“石董肯跟我合作是看得起我,我怎么也不能让石董失望嘛。”

“好,干脆。”石景天拍了拍手,看了一眼南珂,道,“顾总,别用错了心思。”

他一语双关,顾南城却听得清楚。石景天为人精明,不轻易跟人合作,南珂突然出现在这里必然引起了他的疑心,只怕后面的路并不能如他事先预测的那样好走。

石景天走了,顾南城支开跟在身边的人,朝南珂伸出手。南珂盯着眼前的手掌,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她不能哭,哭给谁看?

眼见她自己起身,顾南城收回手,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路过。”

顾南城眯了眯眼:“从西到东,路过?南珂,你不适合撒谎。”

东郊码头已经荒废好几年,如果不是特意,没有人会路过这个地方。顾南城知道南珂是特意而来,但他不知道究竟是谁引她来的这里。这里是个是非之地,他不希望她被牵扯进来。

“南城,我突然觉得,我好像真的不认识你了。”

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看着自己的眼里,此刻一片寒冰。

连南珂都觉得莫名其妙,包里的录音笔不是她的,来这里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要带录音笔这种东西,可是石景天却在她的包里发现了录音笔。

齐律?她猛然抬头四下张望,顾南城说得没错,这个码头早已荒废多年,此刻除了他们哪里还找得出另一个人?

“在找人?”顾南城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像肯定,又像试探。

“南珂,我对你没有别的奢望,我只希望你能一生平安,所以有些事该管不该管你需要自己分辨,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

南珂突然回头看他,顾南城在她眼里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记得小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南珂的眼睛,晶亮透明,仿佛会发光,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想让她一生平安就成了他最大的希望。他是个不幸的人,所以他希望南珂能得到幸福和平安。

“一生平安,即便我不快乐?”

顾南城哑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南珂有些咄咄逼人,他将她推进车里关上车门,嘱咐司机送她回公司,独自一人走了另一条路。他的背影在后视镜渐渐远去的时候,南珂本能地攥紧拳头。他们啊,从前的快乐,化为如今彼此的痛苦。

那些希望,变成空气里无法消失的失望。

等车开远了,顾南城才回身一步步朝不远处的一个废弃仓库走去。他的目光锐利冷漠,身影孑然而孤傲,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让人觉得他的心他的血都是冷的。他还这么年轻,却已经是商场上人人畏惧的顾先生。

仓库破旧而空旷,顾南城站在门口,冷冷的声音交织在冷风里,令人微微有些胆寒:“不用躲了,还不出来?”

声音回响,周遭没有一点动静。他勾了勾唇,反而笑起来:“你以为你隐藏得很好?不过今天我心情不错,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乐意奉陪。”

他才踏出一步,就有人从对面的废弃箱后走了出来。

顾南城挑了挑眉,对于见到这个人并不感觉意外。那日在南家老宅见到这人他就隐隐觉得不舒服,不是因为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厌恶和敌意,而是因为这人试图把南珂拉进那摊烂泥里。看来是他疏忽了,竟让这人一直跟南珂保持着联系。

齐律直视他,眼里没有分毫惧意。

“想来南珂会出现在这里也是阁下的杰作?”

齐律笑笑:“怎么?怕她知道你的真面目?怕她知道你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安远集团的总裁?”

顾南城笑着摇头:“知道了又能怎样?你大可以把这些事通通告诉她,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以为我不敢?”

顾南城耸了耸肩,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随即目光暗下来:“如果下次再让我发现你在南珂面前说了不该说的,我恐怕不止你一个人会倒霉。”

齐律冷哼一声,又听到他说:“你母亲在老家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这句话语气森冷,说话的人不需要过多的表情就已经能让听的人不寒而栗,齐律急忙道:“你做了什么?”

顾南城慵懒地将手插|进裤袋里:“一个警告而已,不过我可不保证每次遇见你我都能心情好。”

见顾南城转身要走,齐律刚想追上去,脑后突然遭到猛烈的一击,随即眼前一黑,立刻不省人事。

顾南城蹲下来拍拍他的脑袋,冷笑一声,起身离开。

南珂多年不在青城,她不知道原来顾南城在青城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她盯着正接受杂志拍照专访的顾南城,他脸上的笑容温和,与平日里的他大相径庭。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理所当然地有两面性,她有时候会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她记得曾经似乎问过他相似的问题,他笑着回答她说,不管哪一面,那都是他。

从前爱到骨子里割舍不下的人,如今谈笑风生,却早已失去当初的热枕。

“顾先生如今事业如此成功,什么时候考虑成家呢?”

南珂听到那人问顾南城这个问题,忍不住循着声音望去,视线却被顾南城截住。两人相视无言,几步远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南地北。原来最难的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爱你却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爱你。

“我一直在考虑,但对方迟迟不点头,我也不能绑着她进洞房吧。”顾南城难得跟记者开起玩笑来,连一旁的朱凯文都明显一愣。记忆里顾南城与任何人都态度鲜明地保持着距离,私人问题他从来不回答,尤其这几年,他性格孤傲,早已看淡一切,以至于今天这一句玩笑倒让朱凯文分神了好一阵子。

许是见顾南城难得松口,那记者乘胜追击:“可以透露一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吗?”

顾南城眉梢带着冷凝,但看不出戾气,他想了想,说:“她不爱说话,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笑起来全世界都不在眼里。”

南珂背对着他,听见这句话,好像回到很多年前,那时的她被父亲保护得很好,无法无天,没心没肺,淡漠,却又任性偏执。很多人都说,她是个奇怪的孩子,但她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强调,她不奇怪,她只是特别。为着这句话,小小的她一直努力保持自己的特别,她一直认为父亲是对的,她只是不喜欢与陌生人交流而已。后来她才知道,为着这份自以为是的特别,父亲花了多大的气力庇护着自己。如今父亲去世,她再也无法骄傲地特别着,她任性地……挥霍光了父亲所有的爱护。

顾南城的语气中透着几不可见的轻柔,记者一下子没接上话,又听顾南城道:“差不多了吧?”

那记者呆呆地点头,眼见顾南城从自己身边走过。他器宇轩昂,一表人才,即便在青城的贵族圈子里也是顶尖的人物,他爱着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顾南城走过南珂身边,顺理成章地抓起她的手腕往摄影棚外带,南珂的情绪一度低落,任由他摆布。

楼道的转角,顾南城将南珂抵在墙上,微俯了身低头与她平视。她咬着嘴唇,眼眶有点湿润,一看便知是在极力忍着。他忍不住伸手拭了她的眼角,在她耳边叹气道:“你从前不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从来不委屈自己的吗?哭出来,都快把嘴唇咬破了。”

她从前的确是这样的,可是现在的南珂与从前的南珂早已无法比较,没有父亲依靠的南珂,只能自己学着忍耐和坚强。

哪怕她知道那有多难。

“南珂,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是不是?所以你也不觉得我可以成为你的依靠,就像你父亲那样。”他抬起她的下巴,她看着他的眼神那么陌生,明明早已觉悟,却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他一直用心护着的女孩,如今疏离地望着自己。天涯海角,不过一线之隔。

南珂倔强地望着他,目光一如当年那般孤勇。她曾相信过的,可是他却亲手粉碎了她的相信。

她抬手抚上他的面颊,扯了扯嘴角,无奈却笑不出来,最后只淡漠说道:“南城,我说过,只要你说,我什么都信。”

就是这句话成为他们彼此的枷锁。顾南城比谁都更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只要他说,即便她知道是假的也会选择相信,然而这样的心意他要不起。或者说,他再也没有年少时那份笃定和坚持。

“你父亲的死与我无关。”顾南城退后一步,面颊脱离她的掌心,脸上仍留有她的余温。

至少,南震天的死和他没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