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与子同袍 第十章 双城对峙(1)

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句话在最初时夏明朗就说过,可是到现在仍然适用,而且陆臻强烈地感觉到会继续地适用下去。他万分庆幸自己此时已经换了心境,否则要是还像刚开始那样分出大把精力来与夏明朗对抗,那一定就完蛋了。

因为那根本就是个地狱,而且十八层之后还会有十八层,永远不会到底的地狱。

每一天入睡时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可是第二天的经历又会让人觉得原来那都不算什么。第一个月是打基础,疯狂地拉体能,倾泻式地灌输知识。陆臻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捏住了脖颈的填鸭,拼命张大了嘴,生吞活塞,即使咽得眼睛翻白也不敢放松。而一个月之后,这群被塞撑的填鸭被扔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环境里去体验生活。

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是吗?

所以,把人扔到深山里,自然就能学会怎么看地图辨方向,饿上三天,自然能学会怎么挖野菜吃田鼠,人的承受能力有时候似乎是没有极限的。偶尔的,陆臻会回忆起当初让他畏之如虎的初试体能考核,便困惑于就那么点小阵仗怎么就让他吃不好睡不香,那根本,就像是玩儿似的嘛。

现在的陆臻每天早上起来要跑一个15公里全负重越野,跑回基地后马不停蹄地就是各式器械与基本功的练习,一遍走完,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会有5分钟短暂的美妙时光来吃早饭,而早饭之后就是全新的,让人无法去想象的神奇的一天。

去掉了愤怒小青年的有色眼镜,陆臻开始有心情好奇那么多离奇的训练方式夏明朗是怎么想出来的,想出来之后又是怎么才能做出如此天才不着调的诡异组合。于是他就怀疑起那些训练计划其实并不是人类的大脑所制定下的,它们来源于一些外力,比如说,操场上跟夏明朗玩得很好的那只名为发财的拖把大狗。

都过去了,曾经的美丽人生,陆臻常常会跟着徐知着一起痛彻心扉地回味起最初试训时的好日子。

是的,一点没错,好日子。

至少那时候吃饭是管饱的,澡是每天会洗的,睡觉是有六小时充分保证的,嘴巴还是有空去骂骂娘的。

而此时此刻……

站在食堂门口沉声读秒的士兵简直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恶卒,拿着筷子好好吃一顿饱饭的幸福人生早已一去不复返,不再有人去纠结茄子或者折耳根之类的傻问题,他们冲进食堂的时候都饿得像狼,吃饭的姿态凶猛得好像三天水米未打牙,每个人都以一种拼死之姿挑最高热量最高蛋白的食物塞进腹中,因为谁也不知道吃完了这顿什么时候吃下顿。陆臻开始习惯用手吃饭,并开始相信身体才是最坚硬的武器。

然而夏明朗常常会忘记带他们去吃饭,或者好好的就送上一把匕首一根绳,100公里范围的山区撒开去,在编号ABCD或者5432的某块大石头下面抄几句好诗回来。

徐知着抄到过“此地无淫三百两”,陆臻抄到过“蓝田玉暖日生烟”,从此认定夏明朗此人的属性为文盲加流氓。

可就是那样苦,陆臻反倒不如最初时觉得难受,或者就是这样,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毕竟还是意识的生物,荒烟万里与大漠生烟说得是同一种景色,可是一个萧瑟一个壮怀激荡,那是人的心境。在那天与夏明朗在食堂正面交锋之后,陆臻醍醐灌顶,他开始变得冷静,仿佛观察者的姿态,方进偶尔被他探究式的审视目光扫到,骨子里一阵恶寒。

不过这显然也不能怪方小爷没种,某人明明已经被他整得死去活来三分像人七分更似鬼,可偏偏不恼不怒,随随便便扫过一眼,三分好奇两分困惑,三分的不以为然还带着一点看待实验品的同情怜悯。

娘唷,这么诡异的事是个人都受不了。

就好像这小子的灵肉是脱拆的,他的肉体正在经受折磨而他的眼中一脉从容,昭示着灵魂的闲庭信步。

邪行,太他妈的邪行了!!这算是精神分裂的一种么?

“队长……那个叫陆臻的是不是疯了……”方进吓得肝颤,“我觉得他可怜我,大爷的,丫居然可怜我??”

夏明朗青筋狂暴,心道可怜你算个球,那小子眼角一瞥扫过来,那气派那威风……老子还差点错觉以为是中央首长在视察工作。他妈的训了好几年了就没遇上过这号主,最要命的是陆臻的目光洗礼主要针对他,他夏氏的脑门那才是正面主战场,方进那纯属侧翼误伤。

“队长,咱要不要想个法子震震他。”方进揪着夏明朗不放。

“你自己想!”夏明朗冷哼一声。

夏明朗顶不住,方进就更加傻眼,他原本就是油炸豆腐,金属色的外壳下面就是颗雪白柔软的芯。教官组里唯一撑得住的就只剩下陈默,究其原因倒也很简单,因为陈默不是人,他百邪不侵。

说到陈默绝对是个奇才,用夏明朗的话讲,老天爷造陈默这种人出来就是为了给我辈枪手提供榜样来膜拜用的。

他的训练方式跟他做人一样,平白坦率无花式,然而冷静悍绝有惊人的稳定与理智,仿佛不知人情。每次开训都是抱着枪出来一声不吭地打一通,然后简明扼要地说完要求就站在旁边看着,能打中他八成的就能休息,不行的就跑圈,绕着靶场跑一圈,跑完再打,不成再跑。

陆臻最惨的一次在靶场跑完了一个轻装30公里。

当然,他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那位老兄在实弹训练的时候怕子弹,弹道离身三米就想溜,技术动作全变形,陈默扣了他两次分觉得这么扣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就想了个办法,技惊四座的办法,虽然他自己觉得再正常也不过。

他把那人绑在圆盘靶上,200米开外,一枪一枪地勾着边打出了一个人形。那位仁兄被解救下来时泪涕横流,全身肌肉震颤括约肌全面罢工。不过奇迹般的,等他缓过来他就真的不躲了。也是,实弹近身10厘米呼啸着擦过耳畔的滋味都品尝过,还有什么东西能惊着他。

陆臻气疯了骂他草菅人命,让陈默有种把自己绑上去,也让他打这么一回。可是陈默很坦然地告诉陆臻,他不去,因为你陆臻没那个枪法。

那徐知着呢?陆臻记得他当时这么问过。

徐知着的枪法足可以信任。

然而徐知着也不行,陈默看着他的眼睛平平静静地说:他的枪法很好,但是我还没有相信他。

这是徐知着第一次听到教官组对他的评语,不过他并没有太多在意,甚至在那天的训练日记里他都没有记上过这一笔,因为那时觉得不重要。徐知着的训练日记里只有决心和成绩,因为夏明朗说过他们的训练日记是只写给自己的,徐知着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接受失败与阴影,只有超越,只有卓越!

徐知着一直都不太能理解陆臻最初的愤怒,在他看来那简直就像是一个拥有了太多的小孩子遇上一点点不合心意的现实就在乱发|情绪,太幼稚,谁告诉你现实一定会如你的想象?你应该迅速地妥协并调整自己。

当然,陆臻有权利愤怒,因为陆臻有权不在乎麒麟,所以他的坚持与强韧才显得更难能可贵。但是徐知着不能,他在乎,他向往,所以他顾不上愤怒,这里有他所有梦想中的一切,最强的军人,最精的武器,几乎目之可及的卓越巅峰像朝圣者眼前金黄色的雪峰之顶那样宝相庄严诱人前进,于是脚下的万丈冰雪身前的千里苦寒,都不再可怕。

熬过去闯过去,一切攀登的代价,为了达到顶锋所本应该要付出的。

这情怀很神圣,所以有力。

所以他比谁都快,然而那样的速度让他忘记去思考攀到山顶要干什么?也忘记了锋线之后就是另一面的下坡,没有人一直住在山顶……更忘记了人生其实是一条河,或者有起伏,却永远也不会有传说中绝对的顶点。

苦难的日子很漫长,训练的日子又很短暂,陆臻想,就算没有爱因斯坦,他现在也能发现相对论。

他们奔跑,从跑道到公路,从山地到沙石场。

他们跳跃,从三米的高墙到三层的高楼,从离水面十五米的直升机到离地面1500米的运输机,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撕扯身体,带来眩晕。

他们射击,从手枪到微冲,从95到SG550,轻机枪、重机枪、榴弹炮、迫击炮,子弹横飞火星四溅,每天训练的弹壳都论麻袋装,每个人手上都打出了成吨的弹药。

枪法是练出来的,人也是。

一杆枪永远都不可能足够准,人也是。

没有止尽的训练,没有止尽的练习,陆臻没有时间回头看,稍一停步,就被巨浪挟着走,要么跟上,要么被抛弃。

不过,这样的训练虽然艰苦,却也肆意张扬,每一天都在挑战自己的极限,到最后,彻底地豁出去了,反而生出快|感来。精神把肉体放开,去疲惫,去痛苦,去承受。

陆臻在高压水枪下与人厮杀,脚下是泥泞的沼泽,眼前只有白茫茫的水幕,猛然间一拳飞过来,身体猝然一痛,不等大脑做出反应,回手的一拳已经挥出去,就是这么简单。极限的疲惫让身体轻得像羽毛,胸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想要长啸,想要大笑。他看到夏明朗站在高墙上,手中四溅的水花像是华丽布景,在太阳下闪着炽烈的光芒,那一瞬间的画面,像一场暴雨,在心里砸出印迹。

这是一趟旅程,因为苦难而壮阔,陆臻有时觉得他应该庆幸自己参与其中。而一路上的人走人留则成为了最恸人的景色,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流血时没流泪,离开时却痛哭失声。陆臻最受不了这场面,虽然相处不久,可是高压的环境让他们亲密无间,每一个寂寞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都让他心头滴血的痛,皮肤被撕开,像骨肉分离。每次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很怨恨,可是夏明朗的眼睛藏在墨镜背后,谁也看不到。

你是否也会觉得悲伤?

隔着黑色的镜片,夏明朗看到陆臻在询问,他没有任何表情,同时感谢刺目的日光。没有人知道有时他会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边目送一辆车的离开,心中怀着伤感。那里面坐着一个真正的军人,即使他还不够好,但同样值得尊敬。

算上初训,整体训练期照理说应该为四个月,可现在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陆臻认为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被打回娘胎里又重组了一遍,脱胎换骨彻彻底底,唯一坚持不变的只有信念,坚守的姿态,永不放弃的理想与希望。

夏明朗很头疼,训过那么多人,陆臻是最挑衅的一个,他挑衅的方式不是大吼大叫,也不是咬牙切齿,他的问题太复杂,就连认同或者不认同用在他身上都像隔了一层,他太超脱。像方进说的,这小子精神分裂,他的肉体在自己精心设计的训练中被锤打得坚硬强悍,可他的灵魂还安然地呆在自己的硬壳里,通过那双清亮的双目,从容地审视着这一切。

有时候夏明朗宁愿这小子像别人那样叫出来吼出来骂出来,痛哭着绝望或者希望。可是陆臻不会,他的表现令人惊叹。对旁人而言这是剥皮彻骨的身心磨难,对他却好像是某种科学工作者的亲身体验,又或者……道成肉身的殉难?

妈的,他以为自己是耶稣么?

夏明朗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陆臻带着探究意味的清亮眉目,忍不住一拳捶过去,力气大了点,制式预算下的板材桌面完全没有能力承受这种冲击,像厚厚的曲奇饼干那样裂出一个大洞。

方进和陈默抱着资料前后脚进门,方小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门口:“队,队座您这是?”

“他妈的,你小子还真没说错,咱这桌子就是豆腐渣,手指头一戳一个洞!”夏明朗有点哭笑不得。

“我就说吧,队长。”方进顿时乐了,“您还老是怪我。”

夏明朗郁闷地看着自己不经事的桌子,抬腿去拔靴套里的军刀,陈默已经抽刀走过去帮他切掉裂口尖锐的边缘毛刺,把夏明朗的手掌拽了出来。还好,没伤到什么,只是在手背上扎进去一根木刺,夏明朗用手拔没留心断在里面,从袖子里抖出小飞镖在灯下挑得专心致志。

方进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在桌上,夏明朗抬头略扫了一眼标题:“出杀招了?”

“啊!”方进斗志满满的。

“行,尽快!”夏明朗吮掉手背上那一点血珠子,从抽屉里摸出两百块钱拿去后勤上填单换桌子,这是严正为防公物损坏过于频繁出的狠招,报修要亲自前往而且手续复杂。后勤支队的老何收到风声专门过来看他笑话:哎呀呀,难得你老兄也有今天。

夏明朗抱怨说咱们已经穷成这样了吗,纸糊的桌子也比这牢靠。老何摇摇手说非也非也,给你们换全实木要毁也是一样的毁,还不如现在这样给你们省点钱。

夏明朗垂头丧气地扛着一大包板材回去自己修桌子,铁钉衔在牙间,戴上战术手套随便找了一片铁皮垫着,一拳一拳把钉子砸进木板里。脚边放着方进刚刚送来的报告,风吹过几页,露出黑体字标题:疼痛耐受力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