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37年3月,我回到了芝加哥。奥托、纳塔莉和理查德对我没能如愿成为歌曲作家表示同情。

“这么伟大的歌曲他们都听而不闻。”纳塔莉说。

家里的经济状况没有任何好转。我很不情愿地回到俾斯麦酒店衣帽存放处去上班,又设法在北区罗杰斯公园一家餐馆找了个代人泊车的活,白天上班。我的情绪还是那么摇摆不定,无法控制。我常常没来由地欢天喜地,而在一切如意的时候却萎靡不振。

有天晚上,我在斯图尔特·华纳公司的师傅查利·凡恩和太太薇拉来我们家吃饭。窘困的我们只能拿隔壁一家中餐馆的便宜外卖招待他们,不过凡恩夫妇假装没有注意。

饭桌上,薇拉说:“我下周要开车去加利福尼亚萨克拉门托。”

加利福尼亚,好莱坞。我感觉好像又有一扇门在我面前打开了。我想起了在RKO杰斐逊电影院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在《迷雾重重》中跟威廉姆·鲍威尔和莫娜·罗伊一起破案,在《俄勒冈之旅》中随约翰·韦恩搭乘大篷车前往加利福尼亚,在《荒林艳骨》中看着罗伯特·蒙哥马利恐吓罗莎琳·拉塞尔却无能为力,在《泰山逃亡》中跟泰山一起在树木之间跳跃,跟加里·格兰特、克拉克·盖博、朱迪加兰德共进晚宴。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想给你们当司机。”

他们都讶异地看着我。

“你真是太好了,西德尼,”薇拉·凡恩说,“不过我不想麻烦……”

“我很乐意效劳。”我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转过头去对纳塔莉和奥托说:“我想送薇拉去加利福尼亚。”

大家都没有做声,气氛很是尴尬。

凡恩夫妇走了之后我们又重拾这个话题。“你不能再走了。”奥托说。“你才从外面回来。”

“可要是我能在好莱坞找到工作……”

“不能去,我们会在这里给你找事做的。”

我知道在芝加哥让我做的是些什么工作:衣帽存放处、药杂店、代人泊车,我早就受够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纳塔莉说道:“奥托,如果西德尼真的打算那么做,我们应该给他一次机会。我说吧,我们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她转过来看着我,“如果你三个星期还没找着工作,那就必须回家。”

“成交。”我快活地说道。

我相信自己在好莱坞很容易就能找着工作,越是想,就越是盲目乐观。

我终于要有重大突破了。

五天之后,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开车送薇拉和她的小女儿卡梅尔去萨克拉门托。

理查德很伤心,“你为什么又要走呢?你刚刚才回来。”

我怎么跟他解释在前方等候我的美妙前景呢?

“我明白。”我说。“不过这事很重要。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把你也带去的。”

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能保证吗?”

我张开双臂抱住他,“我保证。我会想你的,老弟。”

我们花了五天的时间到了萨克拉门托,然后我告别薇拉和卡梅尔,找了一家廉价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搭巴士去了旧金山,然后换另一趟巴士到了洛杉矶。

到洛杉矶时,我身上就一个手提箱,口袋里揣着五十美元。我在巴士站买了一份《洛杉矶时报》,翻到分类广告栏找住处。

有一则广告马上吸引了我的目光,上面说的是一处寄宿公寓,每周四美元五十分,含早餐,位置就在好莱坞区,跟著名的日落大道只隔了几个街区。

那是一栋迷人的老式屋子,坐落在卡门大街1928号。街道很安静,周边是一片可爱的居民楼。

我摁响门铃,房门应声而开,门后是一位身材娇小、面相和善的女士,年纪大约在四十出头。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你好。我叫西德尼·谢尔顿。我要找个地方住上几天。”

“我是格蕾丝·赛戴尔,请进。”

我拎起手提箱,走进门厅。这栋房子显然曾经是某户人家的大宅子,后来才改成了寄宿公寓。屋子里有一个很大的起居室、一个饭厅、一个早餐厅、一间厨房。卧室有十二间,多数都已经有了住客,还有四间公用卫生间。

我说:“我记得房租是每周四美元五十分,包含早餐。”

格蕾丝·赛戴尔打量着我皱巴巴的外套和破衬衫,说:“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减到一周四美元。”

我看着她,满心希望自己能说:“我愿意付四美元五十分。”可我手头那点可怜的钱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我咽下骄傲,说道:“我坚持。”

她的微笑真是温暖人心,“好的。我带你去你房间吧。”

房间很小,不过很整洁,布置得很可爱,我非常满意。

我转身对着格蕾丝说道:“太好了。”

“好的,我一会儿把大门钥匙给你。有一个规定是不许带女士进房间来。”

“没问题。”我说。

“我给你介绍一下其他几位房客吧。”

她领着我去了起居室,好几位房客都在,由此我认识了四位作家、一位道具师、三名演员、一位导演,还有一位歌手。后来我慢慢知道,他们个个都有着远大的抱负,只是目前尚处于失业状态,人人都在追寻那也许永远无法成真的美妙梦想。

格蕾丝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比利,非常有礼貌。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消防员,这大概是整个寄宿公寓里唯一能够实现的梦想。

我打电话给纳塔莉和奥托,告诉他们我已平安抵达。

“记住,”奥托说,“如果你三个星期没找到工作,那就赶紧回来,我们都等着你呢。”

没问题。

当天晚上,房客们围坐在大起居室里,讲述着各自的奋斗史。

“这个行当可不好干,谢尔顿。每家制片厂都有一扇大门,在大门里面,那些制片人都在嚷嚷着需要人才,嚷嚷他们极度需要演员、导演和作家。可是等你站到大门口的时候,他们又不会让你进去了。那些大门是不会对局外人敞开的。”

也许吧,我想,可每一天也总会有人成功地闯进那扇门的。

我了解到,我想象中的那个好莱坞其实并不存在。哥伦比亚电影公司、派拉蒙公司、RKO公司是在好莱坞,不过,米高梅、塞尔兹尼克国际电影公司是在考文城,环球电影公司在环球城,迪斯尼电影公司在银湖,20世纪福克斯在世纪城,合众电影公司则在环艺影城。

格蕾丝很周到地订阅了演艺圈的行业报纸《综艺》报,就放在起居室里,人人都拿它当《圣经》一样看,靠它来了解有什么工作机会,有什么新影片投拍了。

我拿起报纸,看了看日期。我有二十一天时间来找工作,时间非常紧迫。我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我必须想办法走进电影厂那些大门。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电话铃响了。在我们这里,接电话堪比奥运赛事,人人都抢着去接电话,因为——我们谁也没法搞什么社交活动——电话肯定是跟工作有关的。

抢到话筒的那位演员拎起话筒听了一会儿,对格蕾丝说:“是你的电话。”

有人失望地叹了口气。每一位房客都满心希望那是自己的工作机会。那个电话就是通向前程的一条生命线。

我买了一份《洛杉矶旅游指南》。因为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离格蕾丝的公寓最近,我决定就从这里开始。电影公司在高尔大街,就在日落大道旁边,没有大门。

我走进前门。一位老警卫坐在办公桌后头,正在写什么东西。我进去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自信满满地开了口,“我是西德尼·谢尔顿。我想成为一名编剧,我应该去见谁?”

他打量了我片刻,“你有预约吗?”

“没有,不过……”

“那你谁也别想见着。”

“总有人……”

“没有预约就见不了。”他的语气决绝,随后便继续弄他那个东西去了。

显然,这家电影公司并不需要什么大门。

接下来两周里,我跑遍了所有的电影公司。洛杉矶跟纽约不一样,整个城市很分散。这个城市不适宜步行。有轨电车从圣莫妮卡大道中央穿行而过,所有的主要街道都有公共汽车。很快我就熟悉了公共汽车的路线和时间表。

虽然每家电影公司看上去不尽相同,那些警卫却全都是一副德行。事实上,我慢慢地觉得他们也许压根儿就是同一个人。

我想成为一名编剧。应该去见哪位?

你有预约吗?

没有。

那你谁也别想见着。

好莱坞歌舞升平,我却饿着肚子。我站在外面往里窥探,所有的门都上了锁。

我那点儿可怜的钱越来越少,更糟糕的是,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不去电影公司的时候,我就在房间里待着,在我那台伤痕累累的手提打字机上写故事。

有一天,格蕾丝宣布了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很抱歉,”她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供应早餐了。”

没人问为什么。大多数房客都欠着房费,她也没办法一直供着我们。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所面临的现状是: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又身无分文。我连买早餐的钱都没有了。我想要创作,却无法集中精力,因为我实在是太饿了。最后,我放弃了创作。我来到厨房,格蕾丝正在清洗灶台。

她看到我,转过身来,“怎么了,西德尼?”

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格蕾丝,我——我知道有新规定,没——没早餐了,可是我想我——我今天早上能不能再吃一点。接下来几天我肯定……”

她看着我,语速很快地说道:“你还是回房间去吧。”

我彻底崩溃了。我走回房间,坐到打字机跟前,想着自己给双方都带来了难堪,心里觉得羞愧不已。我试着继续创作,可是毫无用处。我脑子里想的就是自己肚子很饿、手里没钱,想着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

十五分钟之后,有人敲门。我走过去打开门。格蕾丝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是一大杯橙汁、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一碟培根鸡蛋吐司。“趁热吃吧。”她说。

那大概要算是我吃到过的最丰盛的一顿饭了,当然也是最难忘的一顿饭。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各家电影公司跑了一圈,下午的时候又是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公寓里,看到有奥托的来信,里面是一张回芝加哥的巴士票。这是我见过的最令人丧气的一张纸。他还附了张条:我们等着你下周回家,爱你的爸爸。

只剩四天时间了,我已经别无去处。众神早就开始嘲笑我了吧。

当天晚上,我和其他房客围坐在起居室里聊天。有一个人说:“我妹妹刚刚在米高梅找到一份审稿人的工作。”

“审稿人?做什么的?”我问。

“每家电影公司里都有这样的人,”他解释说,“他们替制片人写出故事梗概,这样制片人就省得去看很多垃圾文字了。如果制片人喜欢哪个梗概,他才会去拿整本书或是剧本来看。有些电影公司有专职的审稿人,有些用外聘人员。”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我刚刚看了斯坦贝克的名作《人鼠之间》,何不……

半小时后,我又速读了一遍这本书,打了一个梗概出来。

我借了台油印机,弄了很多复印件,在第二天中午之前发给了六家电影厂。我估计这些复印件全部送达需要一两天,那么第三天我应该就能收到回音了。

第三天,我收到的唯一一封邮件是弟弟理查德发出来的,他问我什么时候把他接过来。第四天收到的则是纳塔莉的来信。

再下来就是周四了,我那张车票的日期是周日。又一个梦想破灭了。我告诉格蕾丝,我周日一早就走。她看着我,睿智的双眼中满是忧伤。“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她问道。

我拥抱了她一下,“你已经帮我大忙了。事情的发展不遂人意。”

“永远不要停止梦想。”她说。

可是我已经停止了。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响了,一位演员跑过去抢到了电话。他抓起听筒,用自己最职业的演员嗓音说道:“早上好。请问有什么事?……谁?……”

他的语气马上变了,“大卫·塞尔兹尼克办公室?”

屋子里马上鸦雀无声。大卫·塞尔兹尼克是好莱坞最具名望的制片人,他拍过《一个明星的诞生》、《晚宴》、《双城记》、《自由万岁》、《大卫·科波菲尔》等几十部影片。

演员说:“他在的。”

我们全都屏住呼吸。那个他会是谁呢?

他转过来对着我:“找你的,谢尔顿。”

我当时肯定打破了公寓的接电话竞跑纪录。

“您好。”

电话里传来了一位女士的尖嗓门:“是西德尼·谢尔顿吗?”

我立马意识到跟我说话的不是大卫·塞尔兹尼克本人,“是我。”

“我是安娜,大卫·塞尔兹尼克的秘书。塞尔兹尼克先生手头有本小说,需要一份梗概,不过我们自己的审稿人没有一个有时间。”

她用错动词的人称了(在英文中,女秘书最后那句话用了动词的复数人称形式,其实应当是单数人称形式。所以“我”会有这个反应。),我立马意识到,不过这位可是能让我事业得到起步的福星啊,我怎么能去纠正她呢?

“塞尔兹尼克先生在今晚六点之前就需要这份梗概。这本小说有四百页,我们的梗概通常要三十页,还要附两页的摘要和一段评论。不过这些都必须在今晚六点前弄好。你可以吗?”

赶到塞尔兹尼克电影公司,读完一本四百页的小说,弄一台好的打字机,写一篇三十页的梗概,这一切都要在六点之前完成,真是一点可能性也没有。

我说:“当然可以。”

“好的。你可以来考文城我们公司取那本书。”

“我马上去。”我放下听筒。塞尔兹尼克国际电影公司。我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半了。去卡文城还得花一个半小时。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问题:去那里没有车,我不会盲打,要打一份三十页的梗概我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而这一辈子还不包括看那本四百页书的时间。要是能在十一点赶到考文城的话,我刚好有七个小时的时间来实现这个奇迹。

不过,我已经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