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攻击

新的一年刚开始,一则临时新闻吸引了纯一的注意。

当他在位于佃区的公寓观赏新年的深夜节目时,画面上方突然出现一排新闻快报的字幕:

“电影导演木户崎刚(67岁)紧急住院。”

“木户崎导演目前正在制作时代剧新片《SODO——骚动》。”

纯一想要得到进一步的信息,便转到其他各台,但除了出资部分电影制作费的电视台之外,没有一家提起木户崎刚导演紧急住院的新闻,仿佛这则消息完全没有任何新闻价值。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抵达木户崎制片公司,心想或许可以找到负责联络事务的工作人员。当他自空白的意识中苏醒,迎面看到的是定格照片的集锦。文绪没有出现在柜台。木户崎渡粗哑的声音从里面的房间传来。

“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他现在很有精神,还吵着要我们把器材搬到病房里。电影的剪辑工作已经完成了,只要完成配音,电影就全部完成了。在让他好好休养之前,至少要先请他把《骚动》制作完,否则就没办法卖钱了。”

木户崎制作人面无表情地装出笑声。他在睡衣外面穿了一件毛衣,再加上一件运动外套。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擦拭着额上的汗水忙着应付电话。

“您要送花?实在是太谢谢您了……明石町的圣路加国际医院,812号病房……如果要来探病的话,可能要等电影完成之后,医生检查确定没有问题才行。您能够赏光,相信导演一定也会很高兴。”

从纯一住的大楼望出去,那栋医院刚好在隅田川对岸,位于圣路加双塔的阴影当中。医院的建筑很新,外表漆成粉红色。纯一曾听人说医院里装潢得像是高级旅馆,每一间病房都是单人房。

木户崎渡放下电话之后叹了一口气。他不去接立刻又再次响起的电话,双腿交叉放在桌上,抓了抓半白的乱发自言自语:

“能撑到摄影结束或许就该感谢老天了。大哥,拜托你再努力一会儿吧。”

他眨了几次眼睛,似乎是在流泪。纯一转过头避免去看老制作人的泪水,并集中精神准备进行瞬间移动。

目的地很清楚。纯一脑海中浮现矗立在医院顶端的白色十字架。在这段时间,十字架正好受到来自下方的照明,在夜空中浮现清晰的轮廓。

大厅的地板是绿色和白色大理石相间的棋盘模样。静止的电扶梯消失在挑高的玻璃天花板阴影当中。医院里看不到人影,只偶尔有轮值大夜班的护士经过。

纯一上了八楼,一一确认病房上的房间号码,终于找到812号病房。他穿过犹如船舱般装有圆形窗户的房门进入室内。这间病房是大约三十平方米的三角形设计,并设置有简易的迎宾沙发。

木户崎导演躺在白色钢管床架的病床上,胸口在毛毯下方平静地起伏。病房中不时响起咳嗽声,但导演并没有醒过来。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喉咙状况仍旧不甚理想。熟睡的木户崎导演看起来只是个大块头的平凡老人,两颊凹陷,皱纹很深,完全看不出在摄影棚中精力充沛的模样,脸上显露出沉重的疲态。

纯一环顾整间病房,想要熟记这里的景象,以便下次能够利用瞬间移动前来——白色的病床,奶油色墙壁与同色系的帘幕及百叶窗,墙壁上挂着朴素的杜菲风格水彩画,画的是蓝色的海浪。画面中可以看到彩虹大桥,大概是在描绘东京湾的风景吧。床头柜上放着电影脚本和拍片结束的纪念照。纯一看到照片中文绪豆子般大小的脸上也带着笑容。他不禁微笑,再次将视线移回导演身上,突然瞥见视野一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纯一顿时感到全身都在打冷战。

光球缓缓转动,飘浮在木户崎导演的毛毯上方,漆黑的光泽犹如蕴含着无底黑暗的玻璃。光球的尺寸还很小,大约只有先前手术台上那名少年的一半左右,然而它仍旧散发着吸收周遭所有光线的诡异光泽。在凌厉的光芒魅惑之下,纯一几乎无法按捺想要跳进去的欲望。他努力忍耐住想要发出尖叫的冲动。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只要能逃离黑色的光芒,不论到哪里都没关系。纯一漫无目标地进行瞬间移动。

当他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处在一间黑暗的房间当中。室内没有开灯,空气相当冰冷,他直觉猜到房间里没有人。这是文绪位于二子玉川的大厦房间。

这是一间五坪左右的西式套房,一整面墙都设置了百叶门的衣柜,房间里没有太多的家具,看起来相当清爽。室内的家具只有一张格子床单的双人床、书桌以及书架。

惟一显示屋主是独居年轻女性的地方,就只有摆在凸窗前方的玻璃制动物摆饰,有长颈鹿、豹、大象、斑马等各种动物。纯一想起从前读过一出名为《玻璃动物园》的戏剧,便看了看文绪的书架,果然在右边的角落看到田纳西·威廉姆斯的几本平装书。

纯一很难将戏剧中患有心病的女孩和在摄影机前堂堂演出的文绪联想在一起。看到由透明的光团雕刻出来的玻璃动物,让他想起飘浮在文绪肚子上的生命之光。

纯一躺在床上,深深地吸入文绪的气味。他感到不可思议,孤僻的自己竟然会如此迷恋另一个人的气味。他想起二十岁被父亲出卖的那一天,在高梨法律事务所的走廊上,他下定决心永远不要结婚,不要成立家庭,也不要生下孩子。他要独自一个人活下去。在先前重温的短暂生涯中,他的决心应该不曾改变才对。

藤泽文绪和自己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比起追踪杀死自己的凶手,纯一对于自己和文绪的关系更感兴趣。反正即使找到杀人犯,也无法向对方报仇或让自己重返人世。虽然他和文绪之间也不可能期待会有任何发展,但他还是对解开她的谜团比较感兴趣。

窗帘上隐隐现出窗框的影子,外头天似乎开始亮了。排列在凸窗前方的玻璃动物反射着黎明青蓝色的光芒。这就是纯一沉入梦乡之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白色的光,黑色的光,青色的光,红色的光——这天的黎明,纯一在文绪的床上做的梦当中,有各种颜色的光芒飞绕在他周围并折磨着他。

过完年,纯一更加勤练可视化与发声能力。

几乎有半数的人会对纯一在短时间内送出的声音或影像作出反应。这和操纵电力相同,只要越过一开始的关卡并抓住诀窍,接下来就只需继续磨炼技巧精益求精。但他仍旧无法避免在练习当中耗费大量体力,常常累得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迎接黎明。

新年假期中的某天晚上,纯一到无限影像公司进行监视。他看到藤井坐在玻璃圆顶的董事长室,正面对巨大的桌子读一本平装书。他从背后偷看作品名称,竟然是《穿过木门》。纯一很难想像眼前这个曾以刀子割伤少年额头的斗犬竟然会阅读山本周五郎(山本周五郎(1903~1967):日本时代小说作家。)的短篇小说。

“大哥,这个女的就是演《骚动》那部片的女星吧?”

原本躺在沙发上看体育报的敏郎摊开报纸走向书桌。

“这才是真正的大《骚动》!当红演员井原隆纪(32岁)曝出私生子传闻!”

演艺版的头条新闻是《骚动》主角井原隆纪暗藏私生子的绯闻,标题旁边则是以墨镜遮住脸部的孕妇照片。这张黑白照片粒子很粗,大概是在走出医院的时候被偷拍到的。以Gothic字体打印的照片说明清晰地映入纯一的眼帘。

“传闻中的对象是在话题电影《骚动》当中共同演出的新人,藤泽文绪(29岁)。”

纯一感到一阵心寒。

“当明星真好,工作场所到处都是这么正点的女人。我也真想跟女优来一场。”

听到敏郎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藤井抬起了头。

“真抱歉,跟我在一起工作大概很没情调吧?”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不,没这回事。大哥,我去上一下厕所。”

敏郎连忙逃离了董事长室。

纯一想起井原隆纪充满野性的浪人扮相。他和纯一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身材高大,胸肌发达,精悍的五官像是以凿子雕刻而成。即使是身为男性的纯一,在茅之崎摄影棚看到井原时仍不免发出赞叹。他大概不会像纯一这样,在女性面前不知所措、说不出半句话来吧。文绪迷恋上他也是很自然的。

纯一穿过董事长室的门,来到走廊上。他知道拿敏郎出气也于事无补,但至少可以让他心情好一点。而且他也开始想要针对事件相关人员试验可视化与发声的练习成果。

他潜入深绿色大理石装潢的洗手间。敏郎哼着歌,站在最靠角落的摩登不锈钢制尿盆前方尿尿。纯一站在他后方,像拉弓一般集中注意力。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燃烧头发般的声音,并逐渐熄灭。当敏郎将染成金发的平头转过来,纯一便在他耳边低语:

“你记得我吗?”

敏郎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巴呼吸。他和纯一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看到脸上的毛孔,但他却看不到纯一,只能四处寻找人影。

“谁?谁在那里?”

“你记得……去年的夏天吗?”

“搞什么?去年夏天到底怎样了?”

敏郎的声音在发抖。

“森林里的洞穴……被你掩埋的尸体……”

纯一低沉的声音犹如在呻吟一般。敏郎的表情僵住了,双手紧紧按住裤裆前方。

“我看得到……你的死相……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敏郎此时已将全身转过来,背部紧贴着墙壁,几乎要跌进尿盆里。他全身开始发抖。纯一还没有使用任何物理力量,就让对方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这点让他感到相当满意。

“拜托你,救命,不要把我带走。”

敏郎害怕得压缩着喉咙,声音听起来像笛声一般。

纯一集中精神准备进行可视化。洗手台正面的墙上贴着一整面的镜子。他想像着用一把尖锐的刀子在平坦的镜面上刻画自己的影像,将意志力施加在镜子上。

在乳白色雾气覆盖的镜面上,涌现出一团如暴风云层般的黑影。黑影逐渐形成人形。纯一更加集中精神,描绘出头部与肩膀的轮廓。这是一幅诡异的全黑肖像画,面孔一片模糊,从眼睛和嘴巴的开口处可以看到无底的黑暗。镜中浮现的男人阴沉而吓人,连纯一都感到有些恐怖。洗手间的一角仿佛化作通往阴间的窗口,吹着阵阵冷风。

这时纯一听到一声叹息,回过头,看到敏郎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

下一个瞬间,阴影般的男人消失了,镜子中只照出坐在地上的敏郎。

纯一的注意力松懈之后,突然感觉到无比疲倦。当他看到敏郎的格子花纹内裤上出现逐渐扩散的黑影,连忙离开了洗手间。

新年假期过完的第一天,纯一难得地来到木户崎制片公司。慰问的花束不只送到医院,也送到了公司。白色的蝴蝶兰淹没了办公室的墙壁,室内的花香几乎熏痛了眼睛。

在制作人木户崎渡的呼唤之下,四名办事员和藤泽文绪都集合在一起。经理室的桌上放着外送的小菜和酒瓶。

“今年是关键的一年,我们期待已久的《骚动》终于要完成了。导演正在医院进行最后的后期工作。希望大家能够同心协力,为《骚动》的成功而努力。新年快乐,干杯。”

木户崎渡的新年致词结束,纯一坐在墙边的蝴蝶兰之间,观察木户崎制片公司的工作人员。文绪以手帕遮住嘴巴,几乎没有碰任何食物或饮料。怀孕后期的她原本细致的肌肤变得更美了,薄透的皮肤几乎可以看到下方的微血管。

木户崎渡看到文绪似乎不太舒服,便走向她说:

“喂,你还好吧,文绪。怎么都没吃呢?”

文结勉强露出笑容。

“我没事。只是花的香味太浓了,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平常我都吃很多。”

“那就好。为了肚子里的宝宝,你也应该多注意身体。”

纯一发现其他办事员似乎都刻意回避文绪的视线,对话中也没人提到文绪怀孕的事情。她原本在公司的地位就相当暖昧,既是办事员又是演员,再加上与当红明星闹出绯闻,可以想见她此刻立场相当尴尬。

“文绪,麻烦你待会儿留下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文绪默默地点头。其他办事员则纷纷离开办公室准备去续摊。

木户崎渡将双手放在脑后,伸长的双腿交叉在沙发上。他的表情相当严肃,紧闭着嘴巴。文绪也在制作人对面坐下。

“俗话说得好,人言可畏。”

文绪仍旧没有说话。

“井原隆纪的经纪公司也向我们抱怨,要你召开记者会说明。你觉得呢,文绪?”

“我不想这么做。”

“我想也是,你从不告诉别人有关肚子里的孩子父亲的事情,连我都不知道你的对象是谁。你连络福井的老家了吗?”

文绪默默地摇头。

“你不论如何都不肯说吗?可是社会大众不会就此放过你。今后《骚动》展开宣传的时候,必须面对媒体采访,井原也会感到很困扰。你应该没有和他交往吧?”

纯一屏住气息看着文绪的嘴唇。

“我只和他吃过几次饭。”

“真的只有这样?吃完饭你们没有做别的事吧?”

文绪点点头。纯一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可是大家如果知道井原先生不是孩子的父亲,又会引起另一场骚动。”

“你是指媒体会忙着寻找罪魁祸首吗?你这么担心替孩子的父亲带来麻烦?那个男人为什么需要你如此费心地保守秘密?他是有家室的人或是政治家之类的吗?”

文绪再度缄口。没想到她也有顽固的一面,让纯一感到颇为惊讶。

“我知道了。不过为了避免影响到电影宣传,你至少得替井原澄清嫌疑。其他的事情你就装作不知道吧。我们公司也会尽全力保护你。好吗?”

制作人的话才说到一半,文绪眼中就充满眼泪。

“好的,谢谢你。”

“你要回福井老家生产,还是留在这里?”

“我打算一个人留在东京把孩子生下来。”

“是吗?回老家应该会比较轻松,不过随你吧。加油。我可以替你介绍好医院,别太勉强自己了。如果真的走投无路,就向那个男人哭诉吧。绝对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你。女人太坚强也不是什么好事,有时候也要懂得装傻瓜。你是女星,应该有这点演技吧?”

文绪以半哭半笑的表情点点头。看到她的泪水,纯一下定决心,今晚要首度在文绪面前尝试可视化与发声。

在得知文绪没有和井原交往之后,纯一高兴得昏了头,以致轻率地下了决定,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的举动将会带给文绪多大的困扰。

晚上十一点,纯一集中精神想像文绪的房间,进行瞬间移动。在完全的空白之后,他的眼前犹如转换频道般出现了一间大厦套房。

文绪在深蓝色的睡衣外套了一件男用的毛衣,刚洗过的头发绑在后面。她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把垫子抱在胸前,背靠在墙壁上。怀孕八个月的肚子膨胀的程度大约接近满月,光球很稳定地继续旋转。

压低音量的电视将蓝色的光影投射在窗户上。文绪的视线没有盯在电视屏幕上,而是游走在半空中。她伸直的脚上套着毛线编织的袜子。即使是文绪脚底的毛球,都让纯一感到眷爱。他鼓起勇气,集中精神准备发声。

“……那个,晚安……”

这个声音尖到连自己都觉得奇怪。文绪的眼睛恢复焦点,环顾房间四周。她抱紧垫子,脸上显露恐惧的神情。

“……你记得我的声音吗?”

这次他总算发出正常的声音。文绪的嘴巴像缺氧的鱼一般一张一合,纯一猜想她或许会大声尖叫。

“我不会伤害你,请放心。”

文绪边发抖边点头。她端正的五官开始扭曲,恐惧似乎有扩散的趋势。纯一拼命装出平常的口吻开始自我介绍。

“请不要惊慌,我不是可疑的人物。我的名字是挂井……”

“纯一。”

大颗的泪珠从文绪的眼中滚落下来。

“你认识我?”

文绪带着泪水点头。

“纯一,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

纯一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要告诉她,自已成了丧失记忆的鬼魂,并且爱上了她?兴趣则是听音乐和跟踪……

过了一会儿,纯一终于回答:

“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文绪哭得更激烈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死后我以另一种存在形式回到人间。我在寻找死亡原因的过程中,遇上了藤泽小姐。”

文绪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名字,惊讶地抬起头来。她的长睫毛被泪水沾湿了。

“请你不要用这么见外的态度,像以前那样称呼我吧。”

“我以前是怎么称呼你的?我完全失去这两年来的记忆了。”

文绪的脸色变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不记得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你以前都叫我文绪或小文。”

“真抱歉,但是我真的不记得了。我甚至也不记得以前曾见过你。”

“……怎么会这样?”

“有件事很难启齿……我们以前是不是在交往?”

文绪默默地点头。纯一感到至上的幸福。在失去的两年当中,自己也曾有过幸福的日子,和文绪认识并发展出亲密的关系。

“你真的死了?你没有办法回来了吗?”

文绪以含蓄的口吻问这个问题,让纯一感到一阵心痛。他平常几乎忘记自己是死人的事实,但他大概再也无法回到人世了吧?他的尸体已经化为白骨,长眠在那座森林当中。

“应该不可能了。我已经无法……回到这个世界……”

纯一的声音被类似电台噪声的杂音淹没。他再度集中精神,拼命地想要挤出声音,却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纯一,你怎么了?你还在这里吗?请你回答我。”

文绪哭着大嘁。纯一必须卯尽全力,才能勉强回答一声:

“在……”

“你可以再来找我吗?不论是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

纯一已经失去传送声音的力量。他感到头昏眼花,全身都在发烫。他和文绪之间的对话打破了之前发声的最长纪录。他虽然已经学会与活人沟通的技术,但发声能力顶多维持数分钟,可视化则只能持续一瞬间而已。

他还想知道有关文绪肚子里的孩子、自己和木户崎制片公司的关系,以及和文绪之间交往的程度,但却来不及询问。筋疲力尽的纯一只能飘荡在接近天花板的高度,俯瞰静静哭泣的文绪。

他不惜牺牲一切,只希望自己能够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肩上,替她擦拭泪水。但此刻的他却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无法替文绪办到。

眼前的世界虽然仿佛伸手可及,但他现在才体会到自己与生者之间的距离。

木户崎导演在紧急住院的头几天,常常抱怨胸口和喉咙有疼痛的现象,不过现在状况似乎已经稳定下来了。纯一为了确定导演的健康状态,连日来都会到医院探访。

这天晚上导演的弟弟木户崎渡制作人也来探病,顺便进行制片的讨论。病房里的众多花束已经开始凋谢。导演咳了一下,以沙哑的声音说:

“这些花可以收起来了,我差不多也已经看腻了。对了,音乐的部分进行得怎么样?”

“竹之内先生已经完成音乐制作,随时可以开始录制。”

“是吗?我在医院每天都只是重复做身体检查,快要无聊死了。明天就叫人把器材搬到这里来录音吧。你去把竹之内先生和负责音响的人找来。”

制作人的表情显得不太情愿。

“不用这么急吧?等到医生许可之后再慢慢开始工作吧,导演。”

木户崎导演盯着弟弟的眼睛说:

“不行。到了这个年纪,我也能够掌握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而且如果动了大型手术,就会丧失持久工作的精力。你的朋友当中应该也有几个这样的例子吧?我不想在失去体力的状态下进行那部电影的后期工作,一定要现在着手才行。”

制作人吸了一口气,终于回答:

“我知道了。既然你这么坚持,我明天就请人把器材搬过来。”

木户崎导演把脸转开,说:

“真抱歉,渡,每次都对你提出任性的要求。”

“别这么说,这一点都不像你这位大导演的作风。我去打一下电话。”

制作人说完,快步走出病房。纯一跟在他身后,看到他在偷偷擦眼泪。木户崎渡进了洗手间,将手支撑在洗手台两侧,数滴眼泪掉落在潮湿的水槽中。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恢复冷静之后,粗鲁地洗了洗脸。

“这部电影我一定要让它成功。这也是为了大哥。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绝对要让它成功。”

木户崎渡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握紧拳头用力敲打洗手台。

(你为了拍摄这部《骚动》到底做了什么事?)

纯一在心中喃喃地问,但他并没有尝试发声。纯一的沟通能力有一定的限度,他必须慎选时间跟场合,小心地使用这个力量。

数天之后,他到了木户崎制片公司,看到工作人员都在为即将上映的新片忙碌,其中却没有木户崎渡和文绪的身影。纯一检查了一下白板上的行事历,获知两人在赤坂的电视台录制《骚动》的宣传节目,立刻进行瞬间移动。

电视台新馆的大厅中有许多精神格外抖擞的传媒工作者快步走动。根据墙上的平面图,在这栋迷宫般的建筑里有超过二十间的摄影棚。纯一飞行在走廊上一一检查,终于在十五分钟之后找到点亮录像中红灯的摄影棚。

“世界级名导木户崎导演最新作品《SODO——骚动》介绍!”

打印纸上印着节目名称,贴在巨大的金属门上。摄影棚内部的空间确两座网球场的大小,在无数灯光强烈照明的一角搭了一座类似武士宅邸的布景。

纯一看到常出现在新闻节目的女播报员,文绪和木户崎制作人、主演的井原隆纪以及吉原京子都在那里,负责串场的则是以风格辛辣著称的年轻搞笑艺人组。女播报员的前发以发胶固定为鸡冠状,她看着文绪并问:

“藤泽小姐,你这次演出这部片,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文绪似乎因为上电视而紧张,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这是我第一次负责这么重要的角色,所以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不过木户崎导演和共同演出的大家都对我很好,总算能够顺利完成演出。这么说也许有点自大,不过我觉得自己总算进入演艺工作的大门了。”

女播报员还来不及回话,搞笑艺人之一便插嘴说:

摄影棚内传来稀疏的笑声。女播报员将手按在耳机上点点头,继续采访文绪:

“藤泽小姐在电影拍摄过程当中怀孕了,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这时搞笑艺人又说:

“对呀,演床戏的时候小baby该不会差点跑出来了吧?”

文绪展现出坚强的笑容回答:

“没有问题。当我集中精神在演技上,几乎忘记自己是个孕妇。”

镜头外的吉原京子很明显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井原隆纪则低着头。木户崎制作人出面缓解说:

“关于藤泽小姐的私事就别提了,今天的重点应该是木户崎导演的新片才对。”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大家最关心的重点应该还是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身份吧?”

播报员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没有制止搞笑艺人,很显然这是事先预期的发展。

“不过对方也真是幸运,碰到像藤泽小姐口风这么紧的女人。哪像我们,曾经碰过莫名其妙的丑女人等在电视台外头,硬说我们是她孩子的父亲。”

“我可以插一下嘴吗?”

井原隆纪抬起头说。

“我知道我和藤泽小姐之间有种种传闻,但是我真的不是孩子的父亲。如各位所见,藤泽小姐是一位很漂亮的女性,我也邀她去吃过几次饭,但是她似乎早已有意中的对象,所以我只是白费工夫而已。”

“你们果然一起去吃过饭。不过真的只有吃饭吗?”

“喂,年轻的时候本来就会有种种烦恼,不要只顾着欺负文绪,也让我上上镜头吧。”

吉原京子不耐地说。

“我最不擅长应付年长的女人了。那么请问吉原小姐,你下次打算什么时候离婚?”

“如果是跟你结婚,一定撑不过一个礼拜。”

“哇,好可怕。”

工作人员发出笑声。

“我也赞成吉原小姐的说法。那么接下来,请欣赏一段记录拍片过程的短片……”

主持节目的女播报员正准备继续进行节目,文绪却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双手在巨大的桧木桌底下握紧拳头。

“有关这孩子的父亲,我不想再替各位增添麻烦,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说清楚。”

摄影棚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屏幕中,文绪苦恼的表情缓缓放大,她以哀戚的眼神直视着面前的摄影机。

“我不能公开他的名字,不过他是一名年轻企业家,当然不是井原先生。”

“等一下,关掉摄影机!喂,导播,关掉摄影机!去叫节目制作人下来!”

原本默默无语的木户崎突然站起来高声怒吼。他卷起剧本用力敲在矮桌上,额头上青筋暴露,气势相当吓人。搞笑艺人组看到他这副模样都说不出话来。

节目录像立刻暂停。一名三十几岁的节目制作人从监控室走下来,在远离布景的阴影处和木户崎渡谈话。过了十分钟左右,女播报员也被叫了过去。在布景前方等候的艺人之间气氛显得相当尴尬。

“搞什么,我们也是在工作啊。”

搞笑艺人组不满地抱怨,但文绪只是静静地忍耐。

二十分钟之后,录像重新开始,但气氛已经完全改变,节目只是单纯地介绍新片。

录像结束后,木户崎边拿下胸前的麦克风边说:

“文绪,我有话要和你说,待会儿跟我来一下。”

这家咖啡厅位于三筋通上一栋老旧建筑的地下一楼,店内的装潢以稳重的木质家具为基调,音响以节制的音量播放着海顿的钢琴奏鸣曲。这是第三十号奏鸣曲,变奏部分相当精彩。摆了八张咖啡桌的店内没有其他的客人。木户崎点了两杯综合咖啡,压低声音说:

“你刚刚提到孩子的父亲,让我吓了一跳。你说的年轻企业家就是指挂井先生吧?”

文绪盯着桌面点了点头。纯一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刚刚那段话我已经请节目制作人剪掉了。”

文绪抬起头,以惊讶的神情看着木户崎。

“我可以了解你想要平息绯闻骚动的心情,不过挂井先生是这次电影的投资者,他现在人在美国一直没有回来。如果你把事情闹大了,一定会给他带来麻烦。更何况他应该也不知道你怀孕了吧?”

这时服务生走过来,木户崎便闭上嘴巴,直到服务生离去才继续低声说:

“你也许不知道,挂井先生和我们公司的关系很微妙。他不会希望媒体大做文章。你应该也受够了被那群记者胡乱报道吧?而且《骚动》也快要上映了。”

“可是……”

“怎么了?”

“挂井先生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出现在我的住处。”

“你说什么?”

木户崎渡正要伸手拿糖罐,听到她这么说却讶异地停了下来。

“他对我说话。我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了。”

“你该不会是在做梦吧?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只来过一次,所以我也不敢百分之百确定那不是幻觉,不过那声音一定是挂井先生。”

“你刚刚才当众宣布孩子的父亲,现在又开始说起鬼故事了。那个声音怎么说?”

木户崎把杯子举到嘴边,吊起眼珠子看着文绪。纯一坐在文绪后方的空位,正对着木户崎听他们的对话。

“他说他已经死了。”

木户崎半睁的眼睛闪过微弱的光芒。他避开了文绪的视线。这时纯一心中有如被电击般直觉到:这个男人早就知道纯一已经死了。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失去了这两年的记忆,还问我们两人是否在交往。但是他很快就不能说话了。”

“是吗……不过啊,文绪,这件事最好不要跟别人提起。大家会以为你由于未婚怀孕承受太大的压力,脑筋变得不正常了。我虽然跟你认识这么久,还是不太能相信这件事。”

“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只是我觉得,如果在媒体上引起话题,挂井先生或许就会出面了。要是他真的被卷入某个事件,或许也可以借此来加以确认。”

“原来如此。我也会想办法打听挂井先生的消息。所以关于孩子的父亲,还是请你先保守秘密。这算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上级命令,懂了吗?”

文绪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不喝咖啡吗?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我只要闻香味就够了。咖啡对胎儿会有不良的影响。不过我想挂井先生的事情很快就会被大家知道了。你不是也说过,人言可畏吗?”

木户崎渡听她这么说便眯起了眼睛。纯一想到另一句格言: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但是这里却有一个会说话的死人。)

纯一在心中喃喃自语。

纯一现在已经将监视的首要目标改为木户崎渡。

木户崎制作人的工作主要是《SODO——骚动》上映前的宣传、发片工作,以及与电影院等相关单位的联络。纯—天黑之后便跟在他身旁监视,不禁对他忙碌的工作内容与充沛的精力感到佩服。

在百忙之余,木户崎渡也会抽空去探视在医院病房展开的录音工作。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每天都会有十几分钟的影像配上音效和音乐,电影制作即将进入最后的阶段。

录音工作开始后的第五天晚上,纯一跟着木户崎渡来到医院。木户崎导演的病房里放了屏幕、录音器材、混音器、音响、计算机等配音所需的器材,几乎没有通行的空间,地面也如蛇穴般被错综复杂的连接线占据,看不见原本乳白色的地板瓷砖。

配音工作在拉起窗帘的病房持续进行。导演躺在床上向作曲家与录音师下达指令。他的声音沙哑,体重也减轻许多,却还是显得很有精神。不过那颗黑色的光球仍旧继续缓缓旋转,静静飘浮在毛毯覆盖的腹部上方。

电影的高潮——敌方的剑术指导与饰演浪人的井原隆纪在竹林中决斗的场景——出现在屏幕上。青竹笔直地朝黎明前的天空伸长,将画面染成美丽的条纹状。两名武士挥动的长刀在竹林之间闪闪发光。影像还没有配上声音,看起来就像是在超自然的舞台上演出的剑舞。

“让我听一下音效。”

“我这次做了三种特效音。”

木户崎导演默默地点头。

“开始了。”

负责音效的工作人员按下数字录音机的按钮。

刀刃互相撞击的声音、刀子划过空中的声音、切断竹子的声音、斩断人体的声音——四套一组的声音以三种形式重复播放,但纯一几乎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第一种着重清澈的金属声,第二种比较自然,感觉稍微厚重一些,第三种……”

“我不太喜欢。”

木户崎导演老实不客气地说。音效师回答:

“是吗?第三种是在平常使用的音效上加了各种增强效果的声音,像是把西红柿压扁、切卷心菜、搅拌酸奶……也许太低俗了一点?”

“就用第一种吧。竹之内,音乐的部分呢?”

身材瘦小、看起来像外星人般与世隔绝的作曲家松开原本交叉在胸前的双手,问:

“导演,你觉得这场戏应该配什么样的音乐?”

“我希望像是穿过竹林的风声般安静的音乐。”

作曲家在录音师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屏幕上的画面重新出现,配上音效的决斗场景中加入了以弦乐的奇特延长和弦组成的宁静音乐。纯一听到这段旋律不禁联想到黎明天空中薄薄的云层。他脑中浮现东方天空无限延展的云层,天色从清澄的橘色逐渐转变为混杂着黑色的暗红。

作曲家以紧张的表情观察木户崎导演的反应。导演对着屏幕挥了挥手,像是在道别,接着躺在床上以沙哑的声音说:

“这个不错,就用这个吧。”

作曲家竹之内露出惊讶的表情。

“导演,真的用这首就可以了吗?”

“嗯,没问题。今天就到这里为止。照这样下去明天应该可以……”

木户崎岖导演按住喉咙,开始剧烈地咳嗽。这阵咳嗽就如往常一般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竹之内转向制作人说:

“喂,阿渡,可以请你过来一下吗?”

竹之内以下巴示意外面的走廊。两人默默地走出病房,在距离病房十米处的窗边站着说话。

“他的病情怎么了?今天的导演未免太和善了,完全不像从前那个顽固的老头。”

木户崎制作人避开视线,看着窗外。隅田川黑暗的河面在大楼之间若隐若现。

“情况很糟。这件事请你不要说出去,大哥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他的喉咙和肺部都被癌细胞攻占了。”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连纯一都不自觉地屏住气息。

“什么时候要动手术?”

“没办法动手术。医生说这只会增加他的痛苦,不能替他延长生命。”

“是吗?难道我们没办法替他做任何事情了吗?”

作曲家的眼中含着泪水。

“没这回事。竹之内先生,请你替《骚动》配上最棒的音乐,为木户崎导演最后的作品尽最大的努力。拜托你了。”

木户崎渡向作曲家深深鞠躬,泪水一颗颗地滴落在走廊的地板上。作曲家也擦拭着眼泪。

纯一飘荡在医院白色天花板的附近沉思。如果木户崎是个更彻底的坏蛋,纯一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憎恨他了。这一来,纯一内心也可以轻松许多。他停留在走廊上,目送着两人回到病房。今晚他不想再进入那间有黑色光球在等候的房间了。

他茫然地望着窗外。医院屋顶上的十字架受到灯光照明,矗立在一月寒冷严峻的夜空中。横木的下方反射着洁白的光芒,宛若以锐利的刀锋雕刻而成,在黑夜中张开手臂。对于被欲望所惑的愚蠢人类而言,纯一觉得这个形状未免过分强调正义。

当晚十一点多,一辆深蓝色的奔驰缓缓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开上斜坡。握着方向盘的是木户崎渡,纯一坐在后座继续跟踪他。他并没有像纯一所预期的那样回到世田谷的住处,车子上了公路便往反方向前进,穿过带有浓厚下町风格的铁炮州通,到达永代通之后,车子便直直穿过大厦林立的街道往东京车站前进。

奔驰车静静地停在八重洲商业大楼的后巷。木户崎确认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金色的劳力士指着十一点二十五分。木户崎没有熄火,也没有下车。

五分钟后,前座的车门突然打开,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迅速进入车内。听到重重关上车门的声音,纯一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开车吧。”

这是纯一听过的声音。木户崎发动了奔驰车。纯一从后视镜试图确认坐在前座的人物长相。

厚重的镜片后面,一双突出的眼睛炯炯有神。

(这个男人是……)

“你还是这么准时,高梨先生。”

他是挂井集团的法律顾问,也是天使基金公司设立之初便提供协助的高梨康介律师。纯一内心的惊讶非同小可。在他刚离开父亲独自生活的时候,最替他担心的就是高梨律师。纯一签订契约与挂井家决裂之后,高梨对他而言就像是替代父亲的存在。纯一惊讶得几乎失去控制,但前座的对话却冷静地继续着。高梨以锐利的眼神瞪了制作人一眼,很不客气地问:

“你到底有什么事要问我?”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你竟然不先打声招呼?”

“那当然。基本上我们根本不应该像这样见面。”

“嗯,不过现在出了点状况。我们家文绪最近怪怪的。”

木户崎说完,就开始描述在摄影棚录制节目时发生的事情。奔驰车以法定速度来回行驶在连结茅场町、八丁町和新川的三角形公路上。木户崎最后提到了纯一出现的事情。高梨律师看着车外,终于开口说:

“这种事叫人很难相信。姑且不论和幽灵交谈的事,那位女演员的精神状态似乎很不稳定。木户崎先生,你认为呢?”

“幸好那节目不是现场直播,我现在想起来都会捏一把冷汗。真伤脑筋。”

“没错。而且很奇怪的是,她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应该也没有掌握到很确切的情报,不过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了。总之,在《骚动》准备上映期间,绝对不能让那件事曝光。”

“你这个人只想到电影,可是对我而言,事情不论在什么时候曝光都会带给我很大的麻烦。”

高梨舔了舔厚厚的下嘴唇。纯一想起这是高梨律师在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我拜托过媒体别报道孩子父亲的名字。”

“没想到她怀了那个人的孩子。这件事总有一天会闹大,你也没办法一直堵住她的嘴。我们必须想想办法才行。”

纯一从后视镜看着高梨的眼睛。他那双弹珠般的黑眼珠中不带任何的感情。

“你是指宫田吗?”

听到木户崎这么说,纯一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在他脑海中,怀孕的文绪玫瑰色的脸颊和藤井与敏郎殴打少年的凶狠面容重叠在一起。他想起藤井以熟练的手法操纵刀子,在少年额头上刻字的景象。

“好吧,再去请宫田帮忙好了。她怀孕几个月了?”

“大概有八个月了。这样如何:我们就说文绪受不了媒体的骚扰,决定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安静地待产。可以由我们公司出面传真新闻稿给各家媒体。”

“然后请宫田把文绪带走?”

“没错,让她在外县市的某家医院生下孩子。”

“原来如此。”

“文绪今后也得继续从事演艺工作,不管是威胁还是劝诱,只要花时间说服她就行了。”

“她会乖乖听话吗?”

“这也由不得她了。否则她就得带着小婴儿流落街头。我们在这个业界也是有门路的,没有一家经纪公司会收留背景有问题又有小孩的女演员。文绪没有从事过其他工作,这对她会是很大的压力。”

“知道了。那女的如果脑筋还算正常,应该会照你说的去做。我会在近期内联络宫田。”

两人接下来的对话便围绕着近况报告和面对宫田的策略。车窗外办公大楼林立的街道在新年期间显得冷清而安静,更加深了纯一的焦虑。

在这天晚上之后,纯一更加勤练可视化与发声能力。他替自己设立了新的目标:

1.延长发声时间(以数十分钟为单位)

2.一个晚上必须可重复使用数次可视化的能力

3.提升使用电力的技术(特别着重于强大电流、高电压)

纯一先前操纵电力只能用在周边家电用品或照明设备上。如果能够任意操纵高压电流,或许就可以成为对付宫田组的武器。譬如假设能够停住流入火花塞的一百万伏的电力,就可以让汽车无法行走。如果是在高速公路上……纯一脑中浮现汽车撞上水泥护栏起火燃烧的画面。纯一想到动作片常出现的场景,就立刻停止妄想。

他想要保护文绪,但并不想杀人。他希望能够避免不必要的暴力与牺牲,即使对手是宫田组的流氓也一样。他认为自己的想法应该没有错误。

在死者眼中,暴力与死亡完全没有美学可言。

一月最后的星期四,高梨与木户崎在赤坂王子饭店新馆的套房与宫田会晤。窗外的青山通街道到了原宿一带便蒙上灰色的烟雾,赤坂的霓虹灯招牌在下方散发艨胧的光芒。木户崎制作人和高梨律师坐在三人座的沙发上,隔着桌子与宫田面对面。客房采取间接照明,在柔和的灯光下,只有木户崎渡显得坐立不安。藤井和敏郎有如乖巧的看家犬般在后方的寝室待命。宫田以惯有的讽刺语调说:

“高梨先生,有劳你亲自出面,到底有何贵干啊?”

“我有新的工作想要委托你,宫田。”

高梨律师向一旁的木户崎眨了眨眼。木户崎点点头,开始叙说关于文绪的事情。纯一飘浮在桌子旁边,以便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宫田一开始似乎只觉得有趣,但在听到纯一的名字时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这真令人惊讶。我们家的年轻小伙子也宣称见过那个男人的鬼魂,而且还被吓得尿在裤子上。”

宫田的嘴角弯了一下,似乎是在嘲笑。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来处理那个女人了。”

“所以就轮到我们出场?你打算怎么处理?”

“等到《骚动》的宣传告一段落,我希望你们带她到导演在轻井泽的别墅。我会负责找当地的医生。在电影下档之前,都要请她待在那里生孩子。”

高梨的口吻很轻松,仿佛只是在请对方帮他买个东西。

“你说带她去,是指要采取强制手段吗?”

宫田眯起眼睛问。

“也可以这么说。你们负责挟持、软禁她,就让她以为你们因为担心那个人的事情被揭发,才决定采取诱拐行动。”

“你又要让我来当坏人。”

宫田露出苦笑。

“木户崎制作人也会过去说服她。他很适合扮演正义警官的角色,可以让他用眼泪和将来利益的保证作为劝说的工具。你们则负责吓唬她和木户崎先生,就说如果把那件事泄漏出去就要连小婴儿一起杀了。”

“这工作还真有我发挥的空间。报酬呢?”

“天使资金共同出资配额的一半。运气不好只有几千,不过如果《骚动》大卖,就会有上亿的收入。”

宫田此时的眼神有如止水般平静。他说:

“我可以再要求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我希望高梨先生能够帮我从中穿线,让我们的组织和木户崎制片公司能有更长远的合作关系。”

高梨律师转头看了一下木户崎。制作人点了点头。

“好吧,我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那么事情就说定了。要不要举杯庆祝?打电话叫客房服务吧。”

宫田心情格外地好,似乎真的打算开香槟庆祝。木户崎默默地站起来,没有看宫田的方向。他的侧脸显出些许厌恶的表情。

“不用了。我接下来的行程很赶,就此告辞。”

制作人从沙发上站起来。高梨在木户崎背后说:

“我还有些事情要和宫田讨论,你先走吧。”

木户崎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宫田换了座位坐到高梨旁边。隔了一会儿,高梨问:

“你觉得那个女演员是怎么回事?”

“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只是女人的想法很难捉摸,如果她坚持要公开那个人的事,就会很棘手了。”

“没错。木户崎跟她很熟,难免会有些心软。计划大致上照刚刚说的进行就可以了,不过要是最后没办法封住那女人的口,就可能要请你们解决掉她了。”

“要解决是可以,不过要另外算酬劳。”

“嗯,没问题。”

即使在委托杀人的时候,高梨律师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他以舌头沾湿下嘴唇,似乎在思索什么。纯一想到他们要把文绪连同腹中的胎儿一起杀掉,不禁感到一阵心寒。杀人的凶手总是人类。活人的残酷有如无底深渊般难以测量。

木户崎制片公司将藤泽文绪的工作计划作了调整,二月以后的所有媒体访问都以待产为由取消了。其余的工作也都由木户崎制作人陪同在场,严密地监控文绪的发言。

纯一拼命磨炼自己的能力,但他仍旧每晚只能进行一次可视化,每次也只能维持一瞬间而已。至于发声则一直无法突破十分钟的极限。他也尝试挑战电气能力的极限,以电线杆的变压器和汽车的起动装置作为练习对象,但强大的电流和高电压轻易地就扳倒了他的意志力。

二月的笫一个星期一,纯一在监视高梨法律事务所的时候,得知了那个消息。

晚上十点多,有人敲了敲高梨律师办公室的门。一名留在事务所加班的律师拿着一张传真纸进入房间。

“木户崎导演过世了。”

高梨律师坐在位子上,隔着桌子接过那张传真。上面的文字是用计算机打印的。年轻律师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说了一句:

“这次新片上映一定会引起骚动。”

高梨律师没有抬起头,盯着那张传真说:

“没错,大概会相当卖座吧。”

这时电话响了,高梨接起电话。

“原来是木户崎先生。这回真是辛苦你了。关于导演的死,我必须致上由衷的哀悼。”

纯一将耳朵贴在听筒上,听到木户崎制作人的声音。

“谢谢你。不过今后直到《骚动》上映之前,我都会专心于制作人的工作。当然,丧礼和守夜这些仪式是免不了的,不过我已经不是木户崎刚的弟弟,而是《骚动》的制作人。我明天会去拜访电影院相关人士,看看能不能在三月中旬进行首映。俗话说得好,打铁要趁热。另外也要请你督促宫田好好做事。”

“好的。你就努力去处理追悼工作吧。”

“我知道。已经有几家电视台跟我联络,要制作追悼木户崎刚的特别节目。导演在这个时期过世,大概是留给《骚动》的最佳礼物吧。我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这是导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我一定要让它成功。”

电话突然挂断了。木户崎制作人激昂的声音仍残留在纯一耳中。纯一有些羡慕制作人的热情。他生前并不曾有过如此投入的工作。不论是工作、友情还是恋爱,自己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安全为第一守则。他在活着的时候就等于是半个死人了。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跳到东京车站。他现在没有时间沉浸在自怜的心境中。他以赶着回家的上班族为对象,开始做发声练习。

二月的第一个礼拜平静地过去了。纯一变得比较慎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刺激而没有再到文绪那里,也没有在高梨律师、木户崎制作人和宫田组的成员面前使用可视化和发声的能力。他现在开始后悔先前轻率地在敏郎面前现身。发声和可视化是纯一最后的王牌,必须要留到面临真正的危机时才能使用。如果他出现次数太多,对方原本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就会大幅减轻,甚至也可能有人会发现纯一顶多只能说些怨言或是显露模糊的身影。和残暴的活人相较,纯一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小了。当对方知道纯一只是有些诡异但却无害,宫田组那些家伙就会把他当做一只苍蝇而毫不在意。

二月中旬,《SODO——骚动》即将在下周展开紧急试映会,纯一来到了赤坂的木户崎制片公司。这天是藤泽文绪最后一天上班,从隔天开始她就会请一段很长的产假。

文绪和木户崎制作人在经理室内面对面坐着。文绪虽然穿着女高音戏服般的宽松洋装,却仍无法掩饰突出的肚子。也许是因为她其他部位都很瘦,使得圆圆的腹部更为明显,仿佛随时会穿破布料蹦出来。

制作人的心情似乎很好。纯一也知道预售票的销售情况比导演最近的任何作品都要高出许多。

“文绪,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你生下孩子休息一阵子之后,再回我们公司吧。下一出戏我会替你找个年轻妈妈的角色。”

“这段日子以来多亏制作人的帮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谢谢才好。”

“如果有金钱上的问题,随时来找我吧。”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有一件事我想要和你讨论。”

文绪端正的弓形眉毛露出愁容。

“什么事?”

“是有关挂井先生的事。”

纯一看到木户崎制作人的身体轮廓似乎僵硬了起来,嘴巴也紧紧闭起。

“这个孩子的父亲——也就是挂井先生——现在下落不明。在我生下孩子之后,我想要请警察开始搜查。”

(不行!)

纯一差一点叫出声音。文绪不知道她因为太过牵挂纯一的下落,反而使自己成为木户崎和高梨心目中的危险人物。

“是吗……”

“我想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

木户崎渡交叉起双手。他瞪了文绪一会儿,接着又立刻恢复笑容。

“也好。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的话,就向警方提出搜查申请吧。你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三月十日。”

“过了夏天之后,我们公司也会尽一切力量帮忙。不过在《骚动》上映期间希望你不要把事情闹大。我不希望让导演的遗作蒙上阴影。”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再来和你讨论。”

“等一下,我差点忘了。这个你拿去吧。”

木户崎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信封。他将数公分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文绪面前。

“你要独自一人把孩子生下来,会需要很多东西。导演也曾交代过我,要好好照顾你。”

文绪双手将信封捧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当她抬起头,已经泪水盈眶。

“真的很谢谢你。我老是给大家添麻烦……”

“喂喂,别误会了。这是我们公司发出的特别奖金,因为你在《骚动》里的表现很好。”

纯一无法将眼光从木户崎的笑脸移开。人类这种生物可以在心中并存好几种矛盾的感情。纯一想起木户崎和高梨律师谈话时的冷酷表情。这张笑脸和那张侧脸,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木户崎呢?他无法判定其中何者是真,何者是假。

在纯一的眼中,心怀种种欲望和邪念的人类实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

纯一和上次一样地在晚上十一点再次造访二子玉川的大厦。文绪躺在床上,室内播放着钢琴的乐声。纯一将声音传送进她通红的耳朵里。

“晚安。请你静静听我说完。”

文绪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她抬起了上半身。

“我只能讲十分钟左右,所以请你听好,这是对你很重要的事情。”

文绪默默地点了点头。

“首先,我希望你不要请警察来调查我的下落。即使这么做也没办法让我重返人世,而那些担心事件曝光的人也会对你图谋不轨。”

“这些人当中也包括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人在内吗?”

纯一不知该如何回答。文绪今后还得在那家公司工作,或许不该让她知道木户崎渡与事件的关系。

“不,主嫌应该不是木户崎先生。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况,不过危险的是其他人。你听过宫田通讯公司吗?”

纯一设法瞒混过去。文绪摇摇头。

“如果有人攻击你,一定就是那些人。你必须格外小心。白天的时间我没办法守护你,你必须自己作好对策,像是跟朋友在一起或是随身携带警铃。”

“那些人打算对我怎么样?”

“他们可能会把你诱拐并监禁起来。”

纯一没有提到她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的事情。文绪抬着头,以坚强的表情说:

“我知道了。你上次说,你已经忘记和我交往过的事情了,这是真的吗?”

“很遗憾,我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来。”

她从盒中拿出戒指。戒指上四角形的钻石和金环等宽,造型简单利落。盒盖内侧可以看到金色的卡地亚商标。

“不行,我想不起来。”

文绪在胸前翻开相簿,高高举向空中。

“你看到这张照片也想不起来吗?”

照片的背景是连绵的绿色山峦,纯一搂着文绪的肩膀。两人的脸上都带着自然的笑容,看起来是一对幸福的情侣。但纯一记得这个地点。绿意盎然的山峦和缓的曲线似乎永无止境——这是那场恶梦的起点,也是纯一的墓地所在。他死后的冒险正是从这里开始。

“这是在哪里拍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我们到导演轻井泽的别墅时拍的。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旅行。在那之后,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

“你真的去访查旅行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猜应该没去,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失去这两年的记忆了。”

“对不起。我……”

文绪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什么事?没关系,你说吧。”

“你的说话方式还是没变。我……算了,现在先别提这个。纯一,十分钟快要过去了。在你临走之前,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样子?”

“好吧,我只能出现一下子,你仔细看着。”

纯一以张贴壁布的墙面为屏幕,开始集中注意力。白色的画布上出现犹如灰色纸黏土般的物体,并逐渐化为人形。文绪张圆眼睛看着墙上的变化。当身材瘦削的轮廓隆起于墙上之后,灰色的人形瞬间染上了自然的色彩。

这个人形身上穿着旧牛仔裤和白色的棉质衬衫,连纤维的质感和膝盖处脱色的部位都完整地被可视化了。他的脸颊微红,瞳孔映照出坐在房间中央的文绪。

纯一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形比现在的他还要年轻。可视化出现的影像即使是本人有时也无法预期。这次出现的纯一仍是二十几岁的模样。

“纯一,真的是纯一。你果然已经死了。”

出现在墙上的纯一温柔地对文绪笑了笑。他的嘴唇在动,但纯一并没有办法同时使用可视化和发声的能力。他和文绪一起努力辨别无声的嘴唇的动作。

(文……绪……我……爱……你)

静默的耳语结束后,只剩下白色的壁面。

文绪压低声音在啜泣。而纯一直到眼泪滑落脸颊,才意识到自己也在哭泣。

年轻的纯一留下的最后讯息——那正是他真正想要说出的话。纯一想要诉说的不是事件真相,也不是文绪的安危,而是那五个字。他想要一再重复那几个字,像是具有魔力的咒语一般,直到它们刻印在文绪心中永远无法磨灭。

文绪的产假开始之后,纯一也进入守护她的警戒状态。

纯一整晚都待在文绪的房间里守夜。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巡回大厦周遭,并以瞬间移动跳到宫田通讯公司和木户崎制片公司侦查。

他打算在他们准备对文绪动手之前提出警告,让他们知道凶狠的计划已经被某个超越想像的存在所掌握,而且绝对不会屈服于暴力与威吓之下。为此他必须选择最佳的时间与地点施展能力。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木户崎渡。在《SODO——骚动》上映前几天的某个夜晚,纯一利用瞬间移动来到木户崎制片公司。过了十一点,仍留在办公室的员工也都向木户崎渡道别,赶着去搭末班电车,留下开车通勤的木户崎渡一个人。

纯一耐心等候孤独感增高到极点的深夜来临。凌晨两点,木户崎渡还在屏幕上检视全国放映电影院和座位数的一览表。纯一开始集中注意力。

他首先将日光灯一一熄灭。木户崎疑惑地抬头看天花板。当所有灯光熄灭,日光灯有如无数闪光灯般开始不断地疯狂闪烁。当光线的狂舞告一个段落,办公室的所有照明都熄灭了,黑暗中只有木户崎渡桌上的屏幕散发着蓝色的微弱光芒。

纯一将屏幕上的表格关上,并将空白的画面转为黑色。半夜的办公室失去了最后的光明,变成一片漆黑。木户崎制作人面无血色,指尖微微颤抖,紧紧握住扶手。

接着屏幕画面出现令人眼花缭乱的交错色彩——从黑色到血红,从紫色到漩涡状的蓝色,从黄绿色到刺眼的橘色——屏幕的色彩不断地变化,鲜艳的色彩映照在苍老的制作人脸上,在黑暗中浮现出他惊恐的表情。当屏幕再度恢复黑暗,纯一花了充分的时间映出流沙般的文字:

画面中央不吉祥的灰色文字从角落开始崩溃。这时纯一将操纵电气的能力切换到发声能力。他将嘴唇贴近木户崎白发覆盖的太阳穴,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

“你记得……我的声音吗?”

木户崎渡似乎说不出话来,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我是被你们杀死的……埋在洞底……好冷……”

木户崎原本就张着的嘴终于发出声音:

“很抱歉,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也必须选择杀死文绪吗?”

“我并没有打算要杀死她。拜托,你还是早日安息吧。”

纯一不禁发出了笑声。

“我才不相信上帝那一套。你们如果敢攻击文绪,我绝对不会饶过你们。我会诅咒你们,直到把你们赶尽杀绝。你们将不会有一夜的安宁。知道了吗?”

木户崎颤抖着点点头。纯一将注意力的焦点从发声转换到可视化的能力。木户崎系的领带是夸张的小花和几何图形的图案。纯一以鲜艳的丝绢布面为屏幕,开始描绘脑中的影像。

瘫在椅背上的木户崎胸前隆起了蠕动的黑影。制作人此时的注意力放在屏幕上,没有注意到正在自己领带上发生的奇异现象。纯一集中想像力,精密地绘出影像。木户崎的胸前长出一根类似棒子的东西。当它的形状固定,纯一便屏住气息等待木户崎发现。

木户崎在椅子上微微动了一下。轧轧的金属声回荡在夜间的办公室中。他的视线缓缓移向下方。纯一让木户崎胸前的影像跳起来——沾满泥土的右手有如猛禽般张开手指,攻击木户崎的脸部。赤裸的手臂以手肘关节附近为界限,自领带伸出。指尖逼近到可以看到指甲中的泥沙。当手掌几乎抓住木户崎长了老人斑的脸,死者的手臂突然消失了。

深夜中的办公室传来一声长长的悲鸣,接下来是一阵哽咽的啜泣声。木户崎似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坐在地板上哭泣。

纯一全身上下感觉到强烈的虚脱感,并开始有些同情木户崎制作人。不过这才真的是像木户崎所说的,“没有别的选择”。

影像化的力量——这是他惟一能倚靠的武器。

隔天晚上,纯一来到宫田通讯公司,发现原本应该待在无限影像公司的藤井和敏郎也在这里。

三个人坐在不太符合宫田洒脱风格的紫色沙发上,纯一飘浮在弥漫着香烟烟雾的天花板上俯视整间办公室。

“老大,你没有看到那家伙,才能说得这么轻松!”

纯一听到敏郎这么说便竖起了耳朵。

“也许吧。昨天木户崎那里似乎也闹鬼了。听高梨先生说,木户崎吓得跌在地板上爬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伙似乎知道我们要绑架那女的,还威胁说如果敢对她下手,就要诅咒我们不得好死。藤井,你有什么看法?你不是也看到鬼了吗?”

藤井露出凶狠的笑容。

“那场景的确很吓人,不过我倒觉得活人比较可怕,可以拿着刀枪伤人。证据就是那家伙来找过我们两次,敏郎这小子还是活得好好的,只不过蛋蛋好像被拿走了,对不对呀,敏郎?”

“别这么说,大哥。不过的确很奇怪,那家伙两次都没有对我们动手。”

敏郎像平常一样敞开着花衬衫的前襟,胸前挂着红色的护身符。从锦织的字样看来,应该是明治神宫的护符。宫田将手交叉在头后方望着天花板。

“你们确定那家伙是去年那个大少爷?”

“是的。那张脸的确是当时那家伙。”

“这么说,我们早该被诅咒了。”

“老大,别这么说啊。”

“搞不好他现在也徘徊在这附近窥视我们。”

敏郎不安地张望四周,但藤井仍旧安稳地坐在沙发上。宫田泰然地继续说:

“我不知道阴间的情况,不过就像我们没办法对死人出手,死人或许也拿我们没办法。我在这一行混久了,也碰过一些杀人事件,但是从来没听说有人被自己杀害的家伙报仇的。”

藤井露出牙龈说:

“没错,我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如果要咒杀我,那些幽灵还得按顺序排队等候呢。”

听到他豪爽的笑声,纯一懊悔地咬牙切齿。

“敏郎,你该学学藤井。你没什么脑子,如果胆子再不大一点,今后怎么混得下去!”

敏郎搔了搔头。他脸上堆出卑屈的笑容,目光却隐藏着怒火。纯一不禁猜想这个看似纯朴的年轻人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过有一点很明白,那家伙的弱点是那个大肚子的女演员。换句话说,只要抓住那个女的,不管那家伙有什么能力都不用怕了。懂了吗?”

藤井和敏郎默默地点头。纯一不禁佩服起宫田的分析能力。

“那女的如果进了医院就麻烦了。我听说她的预产期是三月十日,所以我们这个月就得把她带走。你们应该知道木户崎在轻井泽的那栋别墅吧?”

纯一当天晚上的目标只有宫田,使恐惧感倍增的最佳特效药就孤独。但宫田很少单独行动。他总是采取安全对策,即使在与爱人幽会的时候也会让手下在隔壁房间守候。

这时纯一注意到神坛旁边的空调装置。他立刻下定决心,今晚先发布宣战通知。他把空调切换成冷气。二月中旬的户外气温相当低,冬天正发挥最后的威力,以零下二十度的寒流占据着东京的上空。

空调的运转停顿了一下,接着从送风口吹出冷气。纯一将布满灰尘的老旧吊灯的光线缓缓弄暗。

“老大,就是他!这么冷,一定是那家伙出现了。都是因为老大刚刚讲那些话,才把他叫出来了。”

宫田拿起桌上的遥控指向冷气。纯一取消切换功能之后,室内的温度急速下降。只穿着一件衬衫的敏郎双手抱着身体打颤,藤井则朝着天花板怒吼。

“喂,不要搞这种小花招,露个脸吧。要不然就给我一拳试试看!”

纯一听了火大,忍不住发出声音。

“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帮你修正那张狗脸!”

原本一直保持冷静的宫田皱起了眉头,紧紧闭着嘴巴。他干燥的嘴角下沉,脖子上露出青筋。宫田抬头看着天花板缓缓地说:

“没想到真的有鬼……喂,挂井先生,你想要吓唬我们也没用。我们一定要带走那个女的。当然,我们不会对她动粗,只是要让她打心底感到害怕而已。”

宫田坐着仰望不断明灭的吊灯。纯一开口说:

“她已经快要临盆了,你们这么做难道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宫田抬起一边的眉毛说:

“看来你还挺理智的。挂井先生,我们也不是冷血动物,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们也不想杀人啊。这是最糟糕的手段了。”

“可是当你们认定有必要,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人。你们如果敢对她下手,我一定会战斗到底。”

“你有什么能力?顶多只是代替遥控而已吧。”

藤井的目光此刻就和在少年额头上刻字时一样凶狠。宫田出面缓颊说:

“挂井先生,和你对谈似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要外出一下,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你喜欢这里也可以留下来。”

三人由宫田带头,在黑暗的走廊上摸索着走到玄关。纯一想起藤井等人外出回来在门前等候时,里头的人以防盗监视器确认身份之后,便会传来连续解开三道锁的声音。其中应该至少有一道是电子锁才对。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跳到玄关确认门锁。门把上的锁是手动的,其余两道则都是电子锁。其中一道利用手动的方式也可以轻易解开,但另一道却封在坚固的金属盒里,不太可能由外部解开。纯一切断了电子锁的电路。

敏郎到了玄关打开门把的锁,并以惯练的手法连续按下墙上的两个开锁按钮。然而门锁并没有反应。他将其中一道电子锁以手动方式打开,再次按下按钮。

“不行,老大,门锁打不开。那家伙好像耍了什么小花招。”

“走开。”

宫田弯下腰检查门锁。

“最后一道锁好像坏掉了。”

“我来试试看。”

藤井让两人站到一旁,穿上长靴狠狠地踢向不锈钢制的大门。金属撞击的声音撼动着整间玄关。接着他利用魁梧的身躯以厚实的肩膀撞门。钢铁发出的哭泣声重叠在骨头摩擦的声音之上。

“住手,藤井。这扇门是特别订制的,就算拿四十五口径的枪也打不开。就算是你也会在破坏大门之前先弄坏身体。敏郎,去拿铁锹和铁锤。”

室内的温度已经降到冰点之下,宫田吐出的气息都变成白色的柱子。

“挂井先生,真伤脑筋,这样你满意了吗?不过你如果真的想阻止我们,没拿手枪还是不行。”

敏郎用铁撬敲打门锁,黑暗中发出了火花。

纯一集中注意力准备进行可视化。这次的屏幕是雾面加工的光滑铁门。配合铁撬敲打门锁的节奏,金属表面自底部涌现出黑油般的阴影。敏郎发出小声的悲鸣跳向后方,重重撞上藤井的身体。

办公室狭小的玄关中缓缓浮现出第四个人物。

“老大,那就是……那就是……”

敏郎握紧胸前的护身符,像个坏掉的录音机般不断地反复。

人影站在钢铁的屏幕上。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灰色没有花纹的领带。不带任何感情的双眼直视着宫田。乍见之下端庄的影像比先前任何一次可视化出现的姿态都让纯一感到可怕。

这双眼睛是决定要杀死某人的眼睛。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恶,只有下定决心的光芒。纯一面对陌生的自己不禁打心底战栗。

藤井挥起前端尖锐的槌子敲向站在门上的纯一。

下一个瞬间,目光凌厉的男人消失了,大门恢复为灰色的钢铁,金属敲击金属的清澈声音在黑暗中留下锐利的回音。

“算了,别管他。藤井,把锁敲坏。”

宫田的声音相当冷静,让纯一感到颇为遗憾。敏郎战战兢兢地说:

“老大,你觉得那家伙怎么样?”

“比你们描述的还要可怕一些。那家伙是认真的,以外行人来说算是颇有胆量的。而且仔细想想,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纯一处在强烈的虚脱感中,茫然地听着宫田的话,感觉像是在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评论。这大概是宫田给对手最大的赞美了,但纯一并不觉得满足。

他觉得即使用尽自己所有的王牌,大概还是拿这个男人没办法。

纯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体会到,要守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未曾见面的孩子是如此困难。

隔天晚上,纯一前往最后一个目的地——丸之内的法律事务所。高梨律师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看着桌上的文件。隔壁的房间似乎还有他手下的律师在工作,但纯一却仍直接使用发声能力。

“高梨先生,晚安。”

律师抬起头,环顾无人的室内。他神经质地以右手食指扶起眼镜,厚重的镜片让视角周围都变得扭曲。

“你终于来了。好久不见,纯一。”

律师的脸色虽然苍白,声音却还算平静。

“我听说你在各处都造成不小的骚动。”

他仍旧像平常一样习惯性地舔着下嘴唇,语调像是在教训调皮的小孩子。

“我只是迫不得已尝试各种手段。不过我今天来此地是想和你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当然了。”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要保护藤泽文绪的人身安全。请你要求宫田组的成员不要对她出手。这一来我保证不会再接近你们,也会把自己被杀还有天使资金非法投资的事情忘记。这应该不算太坏的交易吧?”

这段开场白是他这几天来想出的结论。高梨看着自己交叉在桌面上的双手,静静地思索,这和平常的讨论没有两样。即使面对被自己杀害的纯一,律师冷静的态度仍旧丝毫没有改变。

“很遗感,对你而言这也许是很大的让步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们这里会很难处理。首先,这次的委托对宫田组来说是很棒的交易。只要能够顺利解决藤泽小姐的问题,就可以更深入地控制木户崎制片公司。那些人就像猎犬,不可能中途改变命令。这不是靠违约费用可以解决的。他们是凭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来行事。还有,你刚刚提到杀人和违法投资的事件,事实上是不存在的。你是在美国访查旅行的途中失踪的,在出国之前已经办好投资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手续了,所以没有任何法律问题。事实就是如此。”

律师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在教导小孩子。事实的确如他所说的,但纯一很想大喊,事实和真实是不同的。高梨不慌不忙地继续说:

“而且藤泽小姐提到她在生产后要请警方协助调查。如果让她把一切详情全盘说出来,对所有人都相当重要的‘事实’也许就会产生动摇。纯一,很遗憾,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吗?”

“事情已经超乎我所能控制的范围了。很抱歉。”

律师坐在椅子上,深深低下头,额头几乎触及桌面。纯一相信他最后一句话中充满真挚的感情。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选择犯罪?你为什么要杀死我?”

律师抬起头,厚重的眼镜后方的双眼红了起来。

“我不能告诉你。根据木户崎先生的情报,你已经失去最近两年的记忆。我不能告诉你现在所不知道的事情。”

“也就是说,谈判破裂了?”

高梨律师默默地点头,舔了舔下嘴唇。

“那么我们今后就是敌人了。虽然我没有太大的力量,不过我会战斗到底。”

律师噙着泪水,像是面对顽皮的孩子般露出苦笑。

“纯一,可以请你听我最后的请求吗?我想要见见你的模样。”

“为什么?”

“因为我很想念你。你不是出现在宫田和木户崎先生面前了吗?为了我们共同的回忆,即使一次也好,请你露个脸吧。”

纯一集中注意力准备开始施展可视化的能力。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高梨面前。他选定书桌正对面的访客用沙发作为出现地点。这张三人用的沙发塞满了填充物,光滑的皮革正适合当做屏幕。黑色皮革表面开始冒出有如点燃香烟般的青色气体,并逐渐形成朦胧的形状。

“真的是你吗……”

高梨律师几乎说不出话来。坐在沙发上的是纯一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姿态。那是来自遥远的过去、还在念大学的自己,坐在沙发上以天真的笑容看着高梨。

这是被父亲出卖那天的纯一。他穿着牛仔裤和黑色Polo衫,脸上虽然装出毫不在乎的神情,眼角却像刚哭过般红肿。这是他在无情的契约书上签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这间房间的那天午后。

律师的眼中浮现泪水,再度深深地向沙发鞠躬。当他抬起头,纯一已经不在那里了。

在他失去记忆的这两年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把高梨这样的人物逼上杀人的绝路?纯一开始对这空白的两年感到恐惧。

纯一从高梨法律事务所跳回佃区的大厦。暌违数日的客厅中,空调仍旧静静地运转着。他到了桌前,开始缓缓在键盘上打字。

“From:纯一,To:阿彻”

“阿彻,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人间了。我被卷入”

“金钱纠纷,正面临生命的危险。希望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我现在会把一个投资案的档案传给你,等你接到我下一次的联络,就把这个档案和报告书一起邮寄给警方。即使匿名也没关系。在那之前请你替我秘密保管这份档案。”

“这份文件如果曝光,有可能让一名女性遭遇危险,因此请你慎重行事。你或许无法相信,不过这个女人怀了我的孩子。我们以前赌过谁会先结婚,不过看来先有孩子的应该是我了。”

“请你绝对不要找高梨法律事务所讨论这件事,否则可能也会让你面临危险。”

“我如果死了,我收集的所有游戏和CD都送给你。如果你不嫌弃,也可以使用我的汽车。希望你能代替我继续做出好的游戏。阿彻,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再见。这些年来真的很感谢你。”

接着他开始撰写报告书,内容包括天使资金和木户崎制片公司的关系、以个人投资家而言太过庞大的电影投资金额,以及有关契约的纠纷。关于细节的部分他是凭着自己的想像补充的。虽然他因为失去记忆而不知道确实的情形,但他确信木户崎制作人、高梨律师和实际执行暴力的宫田通讯公司之间有不可切断的关联。

根据纯一的判断,只要事实不会差得太离谱,应该就没有太大的问题了。有了那些文件,再加上当事人行踪不明的事实与报告书,优秀的日本警察一定会采取行动。光是让他们注意到纯一失踪的事就已经达到了足够的效果。在确定文绪安全无恙之后,再由阿彻将这些数据销毁就行了。

他写完报告书之后,从数据夹中选取木户崎制片公司与无限影像的投资契约书,将这些档案附在寄给中西彻的E-mail中,以祈祷的心情寄出邮件。

黎明时分,纯一从三十六层高的客厅窗户俯瞰隅田川。水面映照着散发朦胧光芒的铅色夜空。隅田川在河口附近大幅度地往左转弯,划破如撒了一地的沙子般遍布着光点的东京,继续流向下游。

他已经做完所有可做的事,剩下的就是要全力守护文绪。漫长的二月已经过去一半,照原定的计划,宫田组的成员在剩下的十天当中一定会想办法绑走文绪。虽然不知道他们打算采取什么手段,但纯一只能选择战斗。

二月第三个星期六的夜晚,纯一首先来到二子玉川。文绪正靠在床边阅读育婴杂志。纯一巡视了大厦周遭,确定没有异样。他料想心思缜密的宫田应该不会选择人潮汹涌的星期六傍晚下手。接着他又利用瞬间移动跳到有乐町。

有乐町中央大楼的时钟广场到处都是等候约会对象的人,简直就像是高峰时段般拥挤。纯一缓缓地飘浮在分隔西武和阪急两家百货公司的玻璃之谷上空。越过人湖,他看到一道漫长的行列,从大楼后方绕过百货公司的转角,一直排到数寄屋桥的方向,几乎看不到尾端。

这天是木户崎刚导演的遗作《SODO——骚动》临时独家特别放映的首日。生前几乎没有报道过木户崎导演的各家电视台都争先恐后地制作追悼世界级大师的特别节目。这些宣传效果加上导演拍片完成之后猝死的消息吸引了大众的同情,促成排山倒海的效应。《骚动》在公开放映之前就成了春季最热门的话题作品。

纯一在一楼的购票处确认电影开始的时间。距离最后一场的上映还有一些时间。他看到窗口挂着一块牌子:“现在入场的观众下一场必须站立观赏。”看来首映的票房相当可观。他集中注意力,在脑中浮现熟悉的十一楼大厅的景象,进行瞬间移动。

经过一瞬间的空白,他便来到大厅,眼前挤满了等待下一场上映的观众。在东京放映《骚动》的电影院当中,就属这家戏院观众席最多,设备也最完善,中午的休息时间似乎也邀了演出者上台致意。纯一猜想木户崎导演的灵魂如果出现,应该会选在这间戏院。木户崎导演一定也很想知道观众的反应,他死后若是还停留在人世间,势必会出现在某家电影院。如果不是这家,只要利用瞬间移动到全东京所有上映这部片的戏院就行了。这对纯一来说并非难事。

他扫过静静排队的人群上方进入戏院里。观众很难得地以中老年人居多,节目表贩卖处前方围聚了许多人。上一场的放映似乎刚刚结束,走道上处处挤满了人。纯一从出口专用的后门进入观众席。张着深红色绒布的一张张座位看起来犹如涌向屏幕的浪涛,超过一千席的观众席上几乎没有人影。纯一看到一个白发老人坐在最前排,宽广的肩膀似曾相识,便飞过无人的观众席来到他旁边。

厚实的肩膀和粗壮的脖子,形同商标的墨镜——当纯一接近这名男人,发现透过他的身体可以隐约看到座位的布面。纯一低声向他说:

“恭喜你,木户崎导演,这部新片相当成功。”

蜷曲着背坐在最前方的高大男子惊讶地回头。

“哦,连死人都来替《骚动》捧场吗?你有没有买票啊?”

纯一不禁笑了。

“很遗憾,我没办法买票。对了,导演,你对我这张脸有没有印象?”

木户崎导演有些困惑地盯着纯一看了一会儿。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如果是在年轻的时候,只要见过一次面的人我一定会记得。”

纯一背对着屏幕站在导演的正前方。

“我是这部《骚动》的主要投资者之一。你有没有听过一家叫‘天使资金’的公司呢?我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挂井纯一。”

这时工作人员打开前门,观众如奔流般蜂拥而入。

“把位子让给观众吧。你如果有话要对我说,就跟我过来。”

木户崎导演移动到舞台旁边。观众席转眼间就坐满了人。

“看到观众为自己拍的片子抢座位,感觉就很爽。我大概有三十年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了。我记得天使资金这家公司。我听阿渡说,有个奇特的投资者愿意支付电影制作费短缺的所有金额。”

“导演没有过问制作费的事情吗?”

“嗯,不过我隐约知道制作人在筹钱的时候做得很辛苦。话说回来,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死掉呢?”

纯一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被杀害的原因告诉木户崎导演。导演直直地看着纯一的眼睛。如果能说出来,纯一心里一定会很痛快吧?但他犹豫片刻之后若无其事地说:

“我不太记得了,大概是出车祸了吧。”

“是吗?真可怜。你一定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情吧?你今天有时间吗?请你务必欣赏这部《骚动》。”

电影开始的铃声响了。场内的照明逐渐变暗。

“我正有此打算。导演,要不要移动到特别席?”

纯一率先飞到铺着白椅套的对号座位上空,木户崎导演也跟上。屏幕上的钻石广告正播放着矫情的广告词。

“竟然播这种东西给付钱来看电影的客人,真是过分。我们再靠近屏幕一些吧。对我来说对号座位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我从年轻的时候在试映会就喜欢坐在最前排。我一定要让电影画面占据整个视野才满足。”

在有如体育馆般宽敞的电影院里,纯一飘浮在从前方数来第三排的座位上空,欣赏《骚动》。在他旁边的是这部片的导演,也是“世界级大师”木户崎刚。纯一读过脚本,也数度造访过拍片现场,还旁观了编辑和录音作业,然而在黑暗中和众多观众一起观赏电影又别有一番滋味。

从纯一的位置来看,屏幕显得相当巨大,就好比从跳水板上俯瞰二十五米的游泳池一般。光影组成的人物在这个巨大的屏幕上跃动。面对叙事风格直接而强有力的江户时代物语,纯一完全融入并享受剧情。木户崎导演虽然已老,但说故事的热情和威力仍旧健在。纯一瞥了一眼旁边,看到木户崎导演趴在空中观赏自己的作品。他把墨镜推到额头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导演就是这样的人。)

纯一对自己点点头,又回到电影的世界。

漫长梦境般的两个小时结束了,最后出现的是工作人员名单。纯一在赞助厂商中看到“(株)天使资金公司”的字样,内心感到相当自豪。当场内恢复照明,观众纷纷走向出口,并针对刚刚看完的电影加以评论。

木户崎导演问:

“身为赞助者,你觉得《骚动》的成果如何?”

“太棒了,我很喜欢。”

“那就好。不过这样看起来,技巧虽然进步了,但还是年轻时候比较有冲劲。整体而言完成度倒是还不错。”

“别这么说。我看过导演所有的作品,这部片算是前三名了。能替这样的电影出资让我与有荣焉。”

“要等下片之后才知道能不能赚回本。不过就算你的公司赚钱,你现在也没办法花了。”

木户崎导演高声大笑。空荡的观众席上有几名穿制服的清洁人员正在打扫。

“我也该走了。”

纯一想起独自留在大厦里的文绪。这个时间他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是吗?真遗憾。希望以后还能在别家电影院碰到你。”

木户崎导演向纯一伸出右手。纯一握住他厚实的手掌。导演在纯一的耳边以沙哑的声音说:

“谢谢你对这部片的协助。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纯一不禁感到全身僵硬。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对不起。”

纯一惊讶地抬起头看木户崎导演,接着默默地点了点头,立即进行瞬间移动。在完全的空白降临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木户崎导演飘浮在空荡的电影院的模样,背景则是白色的屏幕。

隔天晚上,纯一来到文绪的房间,看到房间一角堆满了育儿用品。有婴儿车、婴儿床、纸尿布、奶瓶、调乳器等。文绪的预产期在半个月后,她似乎已经全心专注于育儿。在她瘦削的身材中,只有接近临盆的腹部犹如独立的生物般主张着自己的存在权。纯一凝神注视,看到散发微弱光芒的白球正缓缓地自转。虽然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纯一和文绪的孩子似乎仍旧顺利地成长着。

纯一到户外展开当天晚上第一次的巡逻。他从空中仔细地侦查大厦的周边。二月下旬的星期日晚上,空气冰冷而清澄,走在路上的人影相当稀疏。这附近是新开发的区域,绿意盎然的环境中,新建的大厦彼此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里的住户以独身或没有孩子的年轻夫妻为主,是个宁静而高雅的住宅区。因此邻居之间的感情也较为薄弱,彼此过着互不干涉的生活。纯一生前很喜欢这种冷淡的典型都会生活,但这也意味着居民对邻居的麻烦也抱持着完全不闻不问的态度,对于攻击者而言是相当有利的要素。纯一感到很不安。他不是警备的专家,面对不知会如何发动攻击的对手,实在是想不出有效的应对方式。

一小时一次的巡逻持续了一整晚。第一次的巡逻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纯一在大厦周边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影,区隔后方建筑的栅栏上了锁,面对正门的双线车道也没有停放汽车。这一带接近闹区,常常会有违规停放的车辆,管理员一发现就会立刻通报当地的警察局。也因此这条路段以拖吊车辆著称,几乎没有车子会停在这里。纯一确认安全无虞之后便回到屋内。

纯一站在翻阅育儿书籍的文绪背后,投入地阅读“将小宝宝放入婴儿浴缸时的抱法”的文章。这时纯一甚至忘记了自己绝不可能抱起那孩子。看着坐在温暖的房间里的文绪,纯一也得以悠闲地放松心情。讨厌人群的纯一竟然能够和他人在一起并感到如此自在,这是生前的他无法想像的快乐感受。

晚上十点,纯一在第四次的侦查时发现一辆车停在路上。这是一辆黑色的大型休旅车,亮着安全灯停在距离大厦大约二十米的路肩。车窗上贴着防窥片,看不到里头的模样。

看到这辆有如蜷曲的野兽般的休旅车,纯一不禁全身颤抖。他看到车顶的架子四个角落都有巨大的喇叭——这是宫田组的宣传车。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来到车内。车子的后座折叠起来,成为平坦的置物台。卷起来的绳索上方放着一卷胶带。前座的位子上坐着藤井和敏郎,穿着不知道是哪一家货运公司的制服。敏郎在驾驶座上拿着一双造型圆滚奇特的望远镜窥视文绪房间的窗户。

“你还真喜欢这类玩具。”

藤井有些无奈地说。

“有了这个,即使在很暗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笨蛋,要绑架一个女人只要有路灯的亮光就够了,又不是在玩战争游戏!对了,你白天应该已经布置好了吧?”

布置?什么样的布置?纯一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大哥?”

“现在立刻就动手。开车吧。你应该记得流程吧?”

敏郎扳回手刹,并点了点头。亮黑色的宣传车仍旧打着安全灯,像鲨鱼一般缓缓接近文绪的大厦。进入大门之后,休旅车便停下来。藤井和敏郎戴上货运公司的帽子下了车。敏郎打开后车厢拿出百货公司的包装纸。两人彼此点了点头,离开没有熄火的汽车。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立即回到文绪的房间。此刻的他就连集中注意力准备发声的瞬间都觉得像永恒般长久。

“文绪,宫田组的人要来拐走你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开门,知道了吗?”

原本在阅读育儿杂志的文绪抬起头,露出惊讶的神情。看到她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纯一便再次以瞬间移动回到门口。敏郎似乎正按下文绪房间的号码。纯一连忙切断埋在花岗岩墙壁底下的自动锁电路。红色的LED显示出乱七八糟的房间号码。

“该死!”

敏郎朝着对讲机咒骂了一声。这时一名中年妇女抱着一只西施犬从玻璃门内侧走了过来。

“辛苦了。”

女人对两人打了招呼,便走出大厦,藤井和敏郎趁机从打开的门溜进去。纯一几乎吓呆了。电梯无声地爬升到文绪房间所在的四楼。电梯门打开,两人不慌不忙地走在无人的走廊上。纯一让走廊上的日光灯疯狂地闪烁。

“喂,那家伙好像来了。敏郎,要不要打声招呼啊?”

藤井看到金发平头的敏郎慌张地转头,以嘲讽的口吻说。

“好了,让我看看你的演技吧。”

敏郎站在文绪房门前,按下门铃,调整了一下呼吸。

“请问你是谁?”

文绪稍带困惑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斗犬就站在文绪旁边。纯一心中的恐惧更强烈了。

“我们是来送货的。我们今天下午来过一次,留了一张通知在信箱里。”

“我看过了,可是……”

文绪的声音显得有些犹豫。

“很抱歉,可以请你赶快开门吗?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送货。”

纯一看到门把微微转动,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大厦走廊上的照明随着他的脉动闪烁。门后方传来上锁的声音。纯一再度集中注意力使用发声能力。

“不行,不能开门。”

藤井凶狠地看了敏郎一眼,举起大拇指比了比门。敏郎穿着货运公司的制服站在窥视孔前方,举起百货公司的箱子。

“拜托,帮帮忙。我们也是在工作。”

“那么请你们把包裹放在门口就好。”

文绪坚定地回答。敏郎仍旧追缠不放:

“这要请你签收才行。我把包裹放在这里,可以麻烦你至少打开一道缝,让我把收据塞进去给你签名吗?你可以挂着锁链没关系。”

站在门旁的藤井从上衣内侧掏出类似巨大剪枝刀的铁剪,垂在大腿旁边。敏郎帽子贴近额头的部分被汗水沾湿,脖子上也流下好几道汗水。

“真伤脑筋。那么我告诉你我们公司的电话号码,请你打电话到那里确认,可以吗?”

敏郎以不耐烦的口吻说出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打过去大概也是宫田安排的人在接听吧。只是不知道文绪是否能够忍受这两人在自己家门口施加的压力。

藤井以双手拉开铁剪的刀刃。鹦鹉鸟喙形状的刀尖只有切断金属的部分像新的一样发亮。纯一脑中闪过黑色休旅车的影像。

“不行,文绪,绝对不可以开门!”

他大喊一声,跳到停在大厦旁边的宫田组宣传车。在驾驶座的椅子上可以感觉到引擎微弱的震动,前方的仪表板浮现幻影般的光芒。纯一拼命地寻找汽车音响,找到开关便立即启动。不管是什么曲子都没关系,他开始播放里头的录音带,接着又打开车外喇叭的开关。汽车音响的音量已经提高到最大。

“拜拜,谢谢!沙扬那拉,亲爱的恋人!”

Sharam Q的歌曲《狡猾的女人》有如猛烈轰炸的大炮般响彻星期日晚间宁静的住宅区。每当低音鼓敲击沉重的节奏,巨大的音量就会让宣传车的车顶发出金属震动的声音。虽然对敏感的听觉是致命性的伤害,但纯一勉强保持着意识清醒。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不能丢下文绪自己一个人昏倒。

一开始的数秒钟没有任何动静,但当他屏息等候,大厦住户纷纷打开了窗户。

“吵死了!混账!”

不知道哪一层楼传来男子的怒吼。很好,继续喊吧——纯一心想。

纯一回到文绪房间门口。那两个人还站在那里。敏郎脸上流了不少汗,像是刚刚洗过脸一样。《狡猾的女人》以周围数公里都听得到的音量响彻住宅区的夜空。大楼中四处传来打开门窗的声音,原本熟睡的大厦住户开始苏醒。

“今天先到此为止。我们一定还会再回来!敏郎,走吧。”

藤井满脸通红地怒吼。两人迅速离开走廊,也不等电梯就从逃生梯跑下去。敏郎在转角处掉落了百货公司的包裹,被藤井踩到箱子的一角。敏郎正想要回头去捡,藤井对他说:

“别管那种东西了。走吧!”

脚步声回荡在逃生梯之间。Sharam Q的《狡猾的女人》播完后,下一首是B’z的Liar!Liar!。吉他扭曲的独奏撼动着假日夜晚的空气。看来敏郎似乎很喜欢听日本摇滚乐。纯一在雷鸣般的节奏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大笑。宫田组的两人跑出大门,冲向喷射出剃刀般锐利的吉他声的宣传车。

“Baby,do you want the truth?”

敏郎打开驾驶座的车门,终于关上汽车音响。

四周恢复悄然静默。两人坐上休旅车,也没有确认后方便快速倒车,轮胎发出嘎嘎声冲到车道上,沿着直线道路迅速远离。纯一的耳鸣还没有消失,但仍持续大笑,目送汽车红色的尾灯左转,自无人的道路消失踪影。然而过了一会儿,发作般的笑声却被颤抖取代。

他们两个一定还会再回来,下一次可能就不会这么好运。这回纯一只是凭着运气取胜罢了。回到文绪房间的途中,纯一检查了一下掉在逃生梯的百货公司箱子。包装纸被藤井的靴子踩破了,里面装的是粉红色和蓝色的婴儿装,不论新生儿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派上用场。纯一想起了宫田冷静的表情。

宫田的准备相当周延。在达到目的之前,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不论逃到哪里都一样,而且纯一也不能带着即将临盆的文绪远离她要待产的医院。

该怎么办?纯一拼命试图平息几乎再度陷入惊恐状态的情绪。

新的一个礼拜开始,文绪这边的防御工作更加严密了。先前光凭纯一的片面之词,似乎还不足以让文绪了解到切身的危险,直到实际看到宫田组的人,她才开始感到深刻的恐惧。她在晚上足不出户,白天也只有在人潮众多的时候出门买东西,其余时间几乎一整天待在房间里,边听降低音量的电视边阅读育儿书籍和之前看过的书打发时间。

纯一也不再一整天陪在文绪身边。他不断利用瞬间移动往返于宫田组和二子玉川之间。他不希望下一次对方有所行动时只能在文绪的住处守株待兔。即使和文绪在一起,他也只能看着对方,没办法交谈。想到如果在对方抵达之前就把一个晚上能够发声的持续力都耗尽,他就不敢轻易出声了。

二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平安地过去。严寒逐渐和缓,即使在纯一觉醒的黄昏时分,气温也还算暖和。他死后的第一个春天即将来临。在定时巡逻的时候飞行在大厦周边,他能够感觉到吹在身上的风出奇地柔和。这时纯一就会开始怀疑,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够持续多久。

文绪的确面临危险,预产期也快要到了,但纯一每天全心全意守护着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这样的日子虽然紧张但却充满了充实感。当他生前孤独地漫游在人间、只顾着完成工作的时候,完全无法感受到如此充实的生活。纯一不禁开始思索生与死之间奇特的逆转现象。

他在死后,反而能够更实在地生活——

以死者的身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对纯一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他想要继续生活。正确地说,他想要继续当个死人。

他想要看透死亡当中的“生命”。他想要一直和文绪在一起,守护着两人的孩子。在温暖的和风中,俯瞰脚下的街灯,纯一暗中祈祷死后的生命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他利用瞬间移动造访宫田组,但没有观察到特别的动静。无限影像公司的资产问题不知是否已经解决了,只见藤井和敏郎都从表参道撤回,回到办公室所在的大楼。两人似乎还在策划下次行动的时间。社长宫田绝口不提文绪的事情,三人在一起谈话的时候也不会提起木户崎制片公司或文绪的话题。宫田的脑筋很好,大概是为了避免消息走漏而下令停止讨论吧。纯一完全无法掌握他们下次攻击的情报。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一,纯一照例每隔一小时便到宫田组进行调查。办公室的电视中,气象播报员正在报道当天下午的气温上升到相当于五月上旬的温度。

“到了夜晚,气温会下降,东京地区也会出现浓雾,请各位多加注意。”

和游戏制作公司之类的产业相较,宫田组的公司晚上通常下班比较早。或许因为他们没有涉足色情行业,办公室通常在九点左右就熄灯并关上大门,只留下当天值班的年轻人。然而当天晚上不论纯一造访几次,办公室都有人留守。

在他当晚第六次造访这家以关西为据点的黑道组织时,挂着金色徽章的时钟刚好指着半夜十二点。房间中不知何时只剩下宫田和藤井、敏郎这二人组。电视无精打采地播放着深夜体育节目。三人之间虽然没有交谈,却在无言中透露出紧张的气氛。

他们一定会在今晚下手——纯一心中的预感更加确定。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回到二子玉川。文绪还没睡着,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望着没有人的半空中。她皱起端正的眉毛,表情显得相当忧郁。虽然她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对劲,但纯一现在没有余力去顾虑文绪的心情。他立刻开始凝聚注意力准备发声。

“……请听我说,文绪。”

文绪一听到他的声音,原本凝重的表情就像点了灯般亮了起来。

“今晚他们可能又会回来。你绝对不能开门。如果感觉到有危险,就马上打电话报警。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你今晚马上要离开了吗?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很抱歉,这件事你下次有机会再告诉我吧。我现在必须监视那些家伙。”

纯一不等文绪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在他和文绪交谈的这段时间内,宫田组的人如果移动到纯一所不知道的据点,即使有瞬间移动的能力也很难找到他们。

“可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怀孕的文绪原本健康的玫瑰色脸颊失去了血色,甚至显得相当苍白。纯一移开视线,避免去看她那双哀切的眼睛。

“他们出现的时候我也会一起回来。等到我设法击退宫田组,再慢慢听你说吧。”

纯一再度跳到宫田通讯公司。他虽然急着回来,但时钟的针却只移动了几分钟。宫田和他的两名部下仍旧默默地坐在沙发上。

从这时候开始,时间仿佛就变成黏稠的流体状。纯一就像一只掉到麦芽糖中的果蝇,只能在停止前进的时间当中持续等候。日期已经变成三月二日,到了凌晨一点、一点半、两点、两点半,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时间一分一秒地继续逝去。三人并没有显出无聊的样子。平常多话的敏郎此时默默不语,让纯一感到相当在意。他怀疑宫田会不会是准备了另一支部队,趁他守在此地的时候攻击文绪。然而就在他心中升起这个强烈的疑惑时,宫田终于开口。

“该出发了。”

时钟指着将近三点十五分。藤井和敏郎都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两人都穿着朴素的黑衣服,不像上次那样穿着借来的制服。宫田则穿着深蓝色的西装和白色衬衫,与西装同色的领带已经在刚入夜的时候就摘了下来。

宫田从桌上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纯一立刻将耳朵凑到听筒旁。

“喂……”

接电话的是高梨律师。

“我是宫田。我们现在要出发了。”

“是吗?待会儿请再跟我联络。制作人也在事务所等候消息。”

“好的,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好消息。再见。”

宫田挂断电话,三人便默默地离开办公室。大门的电子锁自从上次被纯一锁住之后,便改为可以手动打开的设计。纯一紧紧贴在三人搭乘的电梯天花板,拼命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大楼的停车场停放着熟悉的黑色宣传车。三人坐进去之后,敏郎缓缓地发动车子。凌晨三点,明治神宫前的道路上弥漫着浓雾,除了偶尔经过的出租车之外,没有其他移动的影子。

“敏郎,不要开太快。待会儿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处理。”

坐在后座的宫田平静地说。敏郎从车内镜看着宫田回答:

“老大,包在我身上。今晚我会很小心,就像在老爹睡觉的房间隔壁搞一个处女一样。”

纯一特地检查了一下汽车音响,发现录音机已经被拆下来,电线也被拔掉了。宫田不可能让他玩同样的花招。不过他们到底打算如何进入文绪的房间呢?

黑色休旅车在青山通右转。往二子玉川的道路几乎是一条直线,只需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文绪的住处,在半夜这个时段则大概只要二十五分钟。有鉴于上次的失败,连董事长宫田都亲自出马,可见他们对这次的行动有十足的把握。

纯一虽然焦虑不安,但深夜的青山通上车辆寥寥无几,每一线车道的行驶都相当顺畅。宣传车不知何时已经通过原宿,接近涩谷玉川通的交叉口。一辆辆的出租车加大油门从中央车道超车,但敏郎驾驶的休旅车却维持在只比速限超出一些的速度。宫田悠闲地坐在后座,望着车窗外深夜的街景不断地向后流逝。如果不是处在紧绷的状态,纯一大概也会觉得眼前的风景很美。这天晚上,东京丑恶的部分都被牛奶色的浓雾完全覆盖。

“不过老大,你也真厉害,可以弄到万能钥匙。”

敏郎单手握着方向盘,快活地说。

“住嘴,敏郎!你这小子真是口无遮拦。下次被罚切手指的时候我来帮你吧?”

“算了,藤井,不要这么激动。反正已经到这里了,被那家伙听到也没关系。他也拿我们没办法。”

坐在后方置物厢的纯一差点错过敏郎说的话。万能钥匙?是指管理人拿的钥匙吗?这一来不论是大厦中的哪一间房间都能打开了。但是那种东西怎么可能轻易到手?宫田仍旧以戏剧化的夸张口吻得意地说:

“偶尔亲自出马也挺不错的。喂,你听到了吗?我们手中有那栋大厦的万能钥匙喔。”

宫田从上衣口袋掏出银色的钥匙,举到头上。纯一紧紧盯着他的指尖。那片薄薄的金属片掌握着文绪的性命。

“泡沫经济崩溃也有它的好处。虽然生意不好做了,可是像这些不动产公司或管理公司却变得更容易操纵。喂,心爱的女人被拐走的滋味应该不好受吧?还有啊……”

纯一没有听宫田说完便立刻跳到文绪的房间。文绪换下睡衣,穿着保暖的孕妇装等候着他。纯一立刻使用发声能力对她说:

“立刻打电话报警!随便掰个理由,就说强盗来了或有人打架都可以,快点!”

他说完又立刻准备瞬间移动。文绪虽然好像说了什么,但他现在无心去管这些事。宣传车此刻应该行驶到涩谷一带了。纯一在脑中浮现出大桥交叉口的场景,进行跳跃。

在一瞬间的空白之后,首都高速公路灰色的高架桥便出现在纯一头顶上方。出租车和卡车发出嗡嗡声通过国道246号线。纯一站在深夜交叉口的交通信号灯上,信号灯发出的热气更加深了他的焦虑。不论等多久,黑色休旅车仍旧没有出现。

他们或许选了另外一条道路,也可能是在浓雾中错失了……想到自己也许错过了宫田组的宣传车,纯一的心脏仿佛是被绞住了一般。他的心跳不像先前遇到危机时加快速度,而是以和缓的速度不规则且强弱不均地反复悸动。

纯一感觉一阵恶心,就像重度贫血的症状。信号灯的红灯配合着他的脉动,在白雾中显示着浓淡不一的亮光。直到他在等候信号灯的便利商店货车后方看到宫田组休旅车的车顶,才松了一口气,并利用瞬间移动跳到宣传车的车厢。

宫田仍旧在车内滔滔不绝地发表议论。

“……那女的也没什么朋友,我看过她的通话记录了。真是可悲的女人,连部手机也没有,现在可说是孤立无援。”

纯一不了解宫田提通话记录和手机的用意何在。这男人到底想说什么?

“而且啊,那女的其实存了不少钱,所以才能一派轻松地说要自己一个人生下孩子。”

纯一感到脑中一片混乱。宫田的话中有些让他很在意的地方。他到底想说什么?纯一拼命忍住使用发声能力的诱惑,绞尽脑汁思考。

宫田得意地在唱歌。这几个礼拜他在办公室都闷不吭声,现在大概想好好宣泄一番吧。或者他也可能是因为想到可以彻底打败纯一而沉醉在狂喜当中。

“大厦建筑乍看之下好像很安全,实际上对我们的行动来说却相当方便。喂,你在那个世界过得如何?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要被拐走却无法插手,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吧?”

宫田似乎为先前的饶舌感到疲倦,突然沉默下来。敏郎露出牙龈傻笑,透过车内镜窥视宫田的模样。藤井则漠不关心地看着前方。黑色休旅车此刻已经过了三轩茶屋的站前。

纯一看到路边发光的NTT(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招牌在夜空中拖曳着尾巴往后飞逝,这才如雷击般了解到困扰自己内心的是什么。

(电话……宫田派人在文绪的电话上动了手脚……电话打不通……她没有办法报警。)

他感觉到仿佛被人拿冰水从头上浇下来一般的冲击。刚刚的恶心和心悸症状再度出现。纯一在休旅车的置物厢中抱着膝盖激烈地颤抖。

如果在电话公司内部有协助者,就可以取得通话记录,也可以进行违法的窃听行为。这是黑道组织常用的手段。要让一部电话整晚无法通话,对宫田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该怎么办?

要不要再回到二子玉川,带着文绪逃出去?但当晚的浓雾仿佛会将内衣都浸湿,三月上旬的深夜也仍旧很寒冷。那附近又没有半夜还在营业的店家,文绪的预产期就在八天之后,他不确定在这么寒冷的天气是否可以把她带到荒郊野外。

该怎么办?

纯一的慌乱达到极点。他相信如果真要逃跑,这次应该也可以成功脱逃,但宫田组的人一定会继续追来。文绪不可能躲一辈子。如果她在生产后体力尚未恢复的时候受到攻击,或是刚出生的婴儿被抢走,到时候该怎么办?

(只有战斗了。)

纯一感觉心中的这句话冷淡而透彻,仿佛是在听别人的声音。这是从心底深处浮起的决意,其中没有狂热、兴奋或愤怒的成分,仿佛意识中的一部分成为另一台机器快速运转。

纯一从休旅车的置物厢凝视着半空,似乎在沉思什么。他已经不再颤抖,嘴巴虽然偶尔像是在喃喃自语般蠕动,但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半张着眼睛,抱着膝盖,突然从车内消失了。

过了一瞬间,纯一出现在两个路口前方的交通信号灯上方。夜空中,他的身体在绿色灯光映照之下发出朦胧的光芒。他站立在信号灯上方,凝视着浓雾笼罩的246号国道。远处的汽车尾灯在笔直的道路彼端逐渐被浓雾吞没。

这一招只能用在这条交叉口繁多的路上,机会也只有一次。宫田绝对不可能被同样的伎俩骗第二次。纯一反复进行瞬间移动,寻找适当的场所。

这是天使最初也是最后一次发动攻击的场所。

黑色的宣传车在浓雾底部有如滑行般奔驰,经过上马、驹泽,来到了新町。路上的车子寥寥无几,敏郎几乎想要哼起歌来。他很遗憾此刻无法打开汽车音响。麻烦的工作也将在今晚告一段落,上次虽然被鬼魂害得出了洋相,不过这回可不一样了。他以前看过孕妇拍的A片,不知道片中的女主角在做那种事的时候有何感想。

休旅车快到用贺附近的小交叉口了。交通信号一直是绿灯。只要通过这里,暂时也不会被信号灯拦住。前方的信号灯快要变成黄灯了。敏郎哼着歌,轻轻踩下油门。在信号灯前方数十米的地方,黑色休旅车的车尾一沉便加足油门往前冲。

纯一紧闭双唇,站在前方的信号灯上方。他苍白的脸上不带任何感情,静静地凝视着黑色的车身。信号灯的电流超过他所能控制的电力限度,光是要让绿灯维持比平常多十秒钟的时间,都让他感觉到双手有如浸在融化成液体状的炙热金属当中。他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肉烧焦的味道。

重量超过两吨的大型休旅车和一般小汽车比起来,刹车性能差了一截,柏油地面也因为浓雾而相当潮湿。当黑色休旅车开到距离信号灯数十米来不及踩刹车的距离,纯一便解除对信号灯的控制,并以瞬间移动回到车内。

当他恢复意识,便将注意力凝聚在车窗上施展可视化能力。时间只剩一瞬间了。原本已经因为雾气显得模糊的车窗蒙上了更浓厚的灰色气体。下一个刹那,驾驶座的左右方完全被遮蔽,只看得到前方的交叉口。敏郎似乎还没有发现纯一制造的灰色屏障,只当做是雾变得更浓了。这次的可视化不像之前塑造自己形象时需要讲究细节,因此过程前所未有地迅速。

前方交叉口的信号灯从原本的绿色跳过黄色直接变成红色。用贺交叉口出现的红灯在白雾中显得比平常还要放大数倍。

“敏郎,危险,情况不太对劲。”

几乎就在藤井大叫的同时,敏郎踩下了刹车。

此时纯一的意识犹如高速摄影机般急速运作,周围的影像显得格外鲜明,并以慢动作呈现所有细节。

前方左手边有一辆十吨重的货车,露出像是巨大回游鱼类的银色肚子,缓缓侵入交叉口。这辆车似乎是想要右转,从驾驶座后方的小窗可以看到偶像明星的海报。开车的是一名穿着白色运动衫理平头的年轻人,他的手将方向盘转到底,嘴唇微微在动,似乎正在哼歌。货车的侧面犹如高耸的铝制峭壁般逼近休旅车前端。

敏郎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叫,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使尽全力支撑。坐在前座的藤井举起双臂保护头部,从粗壮的手臂之间窥视逼近的货车侧面。后座的宫田抱住头,跳到前座与后座之间狭窄的空间。

纯一利用可视化能力制造的灰色物体已经从前车窗上消失了。这时左后方传来紧急刹车的轮胎摩擦声,纯一无须回头也知道那是正要开回车库的出租车。出租车的司机应该没事,顶多只是擦伤而已。

在冲撞之前的瞬间,纯一从休旅车的置物厢跳到卡车的铝板上。宫田组的宣传车无声地被吸入缓缓转向的十吨货车车身。在纯一加速的视觉中,整个冲撞过程显得相当缓慢而优雅。

宣传车黑色金属的车身宛若被孩童捏成一团的铝箔纸般挤压凹陷,引擎盖陷入货车巨大的车身之后,内部仍发烫的引擎和管线被扯断,车身继续被巨大的力量缓缓推进,逐渐逼近驾驶座。在敏郎和藤井因恐惧而僵硬的表情面前,安全气囊像是生态影片中高速摄影下的白花般缓缓绽放。车子的前窗破了,细小的玻璃碎片如泼水般撒在引擎盖上。

无声的瞬间逝去之后,所有的破碎撞击声都形成音速的集团冲袭纯一。货车的车顶被撞飞了,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暗沉的水泥高架桥逼近眼前。然而这场撞击也让纯一的意识从梦游般的加速状态恢复正常。

虽然是在深夜,但车祸现场仍旧开始聚集围观的人群。反方向的车道很快就出现交通堵塞,通过交叉口的车辆都降低速度,欣赏只有可能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惨剧。

纯一边发抖边靠近宫田组的宣传车。休旅车的前端陷在货车侧面当中静止不动,引擎盖冒出的水蒸气融入浓密的白雾当中。黑色宣传车的车身被压缩到三分之二的长度。

纯一战战兢兢地窥视前座,货车的车身铝板逼近到距离敏郎和藤井头部只有十五厘米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安全气囊的关系,他们脸上只是变得像被打了巴掌般通红,没有明显的外伤。两人似乎都已经失去意识,只有藤井不时发出酒醉般的呻吟。

纯一移动到勉强保持原形的后方置物厢。前座两人的腿部埋没在乱成一团的机械零件当中,纯一不敢去想像他们腿部的伤势。前座的地板上浮现一摊机油般浓稠的血液。

宫田拍落身上的玻璃碎片,从前座与后座之间的空隙起身。他费了一番工夫从破碎的车窗爬出来,脸上遍布着红色蕾丝编织般的小血迹。他摇摇晃晃拖曳着左脚走到路肩,重重地坐在道路上,靠在蒙着厚厚的尘埃的栏杆上。

“这次算你赢了……不过我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宫田喃喃说完,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纯一把耳朵凑上去。

“喂,怎么这么早?”

这是高梨律师的声音。

“哎,真是,我们现在还没到二子玉川。那家伙摆了我们一道,计划失败了。”

“是吗?你们没事吧?”

高梨的声音很沉着。

“不,我的两名手下车祸受了重伤。”

两部电话之间陷入一阵沉默。远处可以听到救护车和警车的警笛声。宫田终于按捺不住,说:

“下次我绝对不会放过他。这一回我也要跟他拼了。”

高梨只是回了一句:

“嗯,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宫田的手机突然被切断了,他愤怒地将手机重重摔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

纯一从用贺的交叉口跳回佃区的大厦。他启动苹果电脑,将准备好的邮件寄给中西彻。

“From:纯一,To:阿彻”

“请你将所有的档案在今天之内寄给警察。”

“我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我不是在开玩笑)。”

“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

“很遗憾无法见你最后一面。”

“P.s.也许你已经忘记了,不过我在去年八月去过你们公司(当时我已经只剩下灵魂了)。回答小森“五铁”的就是我。”

纯一将信送出之后,再度进行瞬间移动。他必须在今晚解决所有逼近文绪的危机。

深夜四点,东京站丸之内出口的站前广场没有人影,只有中央邮局附近可以看到邮局车辆出入。浓雾中的商业区看起来就像异国的城市般陌生。纯一仰望着高梨律师事务所租借的建筑。最高层的窗户在此时仍旧点着一盏灯。纯一跳向那间甚至让他感觉有些怀念的房间。

高梨康介律师的办公室弥漫着燃烧纸类的焦味和不输外头浓雾的白烟。律师背后的窗户为了换气而开着。高梨将铁制的垃圾桶搬到桌子旁边,将原本堆积在桌上的文件丢到里头燃烧。即使在深夜,他仍穿着整齐的呢绒西装,连领带都没有解下。他突出的眼珠子布满血丝,厚重的镜片上映照出两团跳动的火球。

纯一集中精神使出发声能力。

“高梨先生……”

凝视着火焰的律师抬起了头。

“晚安。我正在等你。”

纯一在访客用的沙发坐下,没有打招呼便直截了当地说:

“我已经请朋友把关于这次事件的报告书还有《骚动》的契约寄给警察,即使封住藤泽小姐的嘴也没用了。可以请你们放过她吗?”

“好吧。”

高梨律师的回答意外地干脆,仿佛打从一开始就对文绪没有兴趣一般。纯一忍不住问:

“关于这次的案件,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物会决定犯下杀人的罪行呢?从银行的账户来看,你只是替木户崎制片公司拉来了宫田组,收取的报酬也只有一般的手续费。当父亲断绝我和挂井集团之间关系的时候,你比谁都要照顾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死我?”

高梨律师重新面向书桌,将双手重叠放在桌面上,以宛若替无辜嫌犯辩护的沉重口吻说:

“当你心中怀着一个秘密,无法告诉任何人——甚至是你最亲近的人——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今天有机会把它说出来,其实让我感觉松了一口气。这件事说起来会有点长,请你坐下来轻松听我说完吧。”

律师缓缓地开始叙说。

“我和令尊挂井纯次郎先生开始交往,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纯次郎先生当时才刚成立挂井集团的前身挂井商店,而我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律师。两人常常在一起讨论将来的梦想。已经死去的令堂贵美小姐就是我介绍给纯次郎先生的。纯一,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纯一没有想到高梨律师会从母亲的事情谈起。高梨继续以做梦般的声音说:

“我和我现在的太太常常和令尊令堂四个人一起去看电影。我们看的大部分是当时正值全盛时期的法国电影或是好莱坞的音乐剧。欣赏过音乐会或电影之后,我们会到平价的西餐厅点便宜的红酒或啤酒干杯。那就是我们最奢侈的享受了。在当年汽车和电视都不像现在这么普及。不过穷归穷,明天想做的事情却多到做不完,算是非常美好的时代。我和纯次郎搭上经济成长的狂潮,也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在那个时代,只要肯努力,就可以得到相应的成果。我为了挂井集团走了许多次的险路,也得到了相当丰厚的报酬。原本在很小的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的我,现在却能在丸之内的最佳地段拥有自己的一间事务所。”

高梨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凝视着远方独自笑了笑。

“直到十年前左右,虽然经历过风风雨雨,但不论发生什么事最终都有办法解决。然而黄金时代不知何时就过去了。一九八五年的春天,一个任职不动产公司的大学时期的友人来找我谈一笔生意,说在赤坂有很好的不动产投资机会。那个男人从学生时代就是相当诚实的人,我到现在仍旧相信他不是故意要利用我来赚钱的。我那时已经连续工作二十年,还清了房贷,也拥有一栋小小的别墅,心想趁这机会不劳而获地赚一笔也不错。我一开始真的只是这样想。那次的投资非常正确,不到一年房价就攀升了两倍。到现在我还是希望如果可能的话,可以让时间回到那一年。这样的话我一定会把赤坂的公寓卖掉,就此完全退出不动产投资。说真的,我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然而我当时却以那间公寓做抵押,向银行借了额外的资金继续投资其他的不动产。当时我以为自己是不动产投资的魔术师。听起来很蠢吧?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在短短数年之间,我就拥有了十七笔不动产,总资产膨胀到将近三十亿。”

律师露出自嘲的苦笑。

“我其实不过是泡沫经济当中的一粒气泡,却自以为是地在钢索上起舞。”

纯一回顾自身的经历。在泡沫经济的当时,他如果接触到股票或不动产的世界,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看到别人毫不费力地赚进大钱,他能够不受到诱惑吗?他当时待在游戏界,没有受到火势波及,但那纯粹只是因为幸运而已。高梨以轻描淡写的口吻继续说:

“后来,那噩梦般的九一年来临,全日本的泡沫经济都崩溃了,不动产价格跌到最低谷。银行不断催促我还钱。在白天的柜台窗口,银行不会显露出真正的面貌。银行的真面目是在你忙了一天筹钱、累到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时,在门口等候你的那张脸孔。当你为了重要的工作一大早上班,它就会在无人的走廊上以阴沉的表情跟你打招呼。我的不动产大多是在市中心的黄金地段,资产额的滑落速度简直就像是跳进瀑布一样,短短数年之间就只剩三分之一不到。我收到银行通知,要重新评估抵押品的价值,并要求我选择还清借款或是提供新的抵押品。我必须把自己的住宅、别墅、事务所的所有权,甚至连自家用车都纳入抵押。这间法律事务所赚入的利润几乎都被用来还债。但是借款就像是一个无底洞,在填补的同时又从旁边崩溃,直到把人吞进去才罢休。我设法处理掉可以拍卖的不动产,想要从泡沫经济的地狱生还……但是,我终究无法继续撑下去。”

高梨律师咳了一下。他紧紧握住的指尖失去了血色。他又以沙哑的声音说:

“到了三年前,我终于面临必须转让事务所的关键时刻。法律事务所如果发生无法履行债务的情况,就会失去顾客的信用,我将带着十亿的借款,再也无法继续从事法律工作。我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甚至考虑过要以银行的名义当受益人投保之后自杀。这是我所能做的微弱抵抗,但我甚至连这一点都办不到。”

律师眼镜后面的双哏泛出眼泪,泪珠接二连三地掉落在桌面上。

“那一年春天对我的两个孩子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人生转折点。我的长女要结婚了,对象虽然不是精英分子,却是个不错的青年。大学时代只顾着玩乐的长子也准备踏上社会,四处寻找面试机会。我绝对不能在那一年的春天宣告破产。我被逼到绝路,不论在事务所还是在家里,都不能露出痛苦的表情。人在遇到很大的麻烦时,甚至连提都不敢提,就像是含着点了火的炸弹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高梨用手帕擦了擦起雾的镜片。纯一忍不住问:

“难道你都没有可以商量的对象吗?”

律师抬起红肿的眼睛,笑了一下。

“我也许太过于想要扮演一个完美的角色了。我可以原谅他人的错误,却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败,这是我懦弱的地方。就这一点而言,纯一,你或许和我很像吧。”

纯一思索了他死后面临的一连串危机。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要寻找他人的协助渡过危机。如果自己不是这样的个性,或许还有别的解决方式。律师平静地说:

“我只是稍微起了贪念,生活就坠入了地狱。如果说这是必然的结果,那么我将失去对上帝和人类的信心。如此残酷而无情的上帝根本不值得信仰。我不相信有人和我面临同样的处境时可以拒绝诱惑。于是,就在那一年的春天,我做了绝对不该做的事情。我偷偷挪用了令尊和我共同保管的挂井集团秘密资金。日本企业通常都会有一笔账簿以外的秘密资金,作为贿赂政治家及官僚的经费,或是付给黑道集团的报酬。请把它想做是让日本经济活动圆滑运作的私房钱吧。纯次郎先生发现我盗用这笔钱,我向他解释了一切,乞求他给我一点时间,但是纯次郎先生的回答却相当冷淡。我可以一字一句地重复他的回答给你听。就是听了这个回答,让我失去了身为一个人的尊严。”

律师做了一个深呼吸,低声说:

“‘这简直就像是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我会让你永远无法在法律界工作。’”

律师含着泪水的双眼只有在此时才露出如刀刃般锐利的光芒。

“纯次郎先生抓着我的衣领这么说。我知道是我不好,但还是感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对于纯次郎先生而言,我只是他养的狗,不是朋友。纯一,我这么说不是故意要讨好你,不过我对于他对待你——贵美惟一的孩子——的手段也不认同。当晚我就下定决心……要杀死挂井纯次郎。”

高梨律师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停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

“方法很简单。我在替挂井集团处理不可告人的工作时,结识了宫田组的人,只要请他们帮忙就可以了。问题是纯次郎先生随时有保镖在身旁守护,慎重行事的他只有在去见某个人的时候才会单独行动……”

纯一忍不住发出声音:

“是我。”

“没错。纯次郎先生因为顾虑到次子纯太郎先生和公司员工的眼光,在见你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赴约。不过他一年顶多也只见你一次,我谎称接到你的紧急通知,在半夜找纯次郎先生出来。地点是在他吉祥寺住处附近的儿童公园。纯一,你还小的时候曾经和我一起到公园玩大象滑梯,你还记得吗?”

“嗯。”

纯一记得那是在春天的午后,高梨先生面带笑容,看着他从儿童公园大象鼻子的滑梯上一次又一次地溜下来。他甚至还记得照射在赤裸膝盖上的温暖阳光。

“行凶的工具是请宫田组某个人开的车子。我听说那辆车当晚就在宫田组经营的废弃物处理厂销毁了。虽然必须付出高额的报酬,不过我没想到杀人竟然是如此简单。我挪用挂井集团的秘密资金暂时解决了破产的危机,也得以支付宫田组的报酬。更何况纯太郎还是学生,现任的太太又是那样的人,因此反而巩固了我在集团中的地位。”

律师的声音变低了。

“看来你真的失去了这两年的记忆,所以才能如此自然地和我交谈。车祸发生一年后,你突然到事务所来找我,对我说你觉得那场车祸有些奇怪,自己有时间跟金钱,想要独自进行调查。你当时就坐在那张沙发上这样告诉我。我开始担心你会不会掌握到什么证据,因为你的口吻听起来好像有特别的影射。”

纯一听到自己竟然找杀人凶手讨论事件的疑点,不禁为自己的天真感到无奈。

“不好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就在同一个时期,木户崎渡先生来找我商量《骚动》限定合伙关系的事情。木户崎先生的情况似乎也相当急迫。他的哥哥木户崎刚导演罹患恶性肿瘤,这将是他的最后一部电影。他精心完成了剧本,却苦于缺乏资金。木户崎制作人说,为了拍摄这部电影他愿意做任何事情,否则他哥哥即使死了也无法瞑目。这时我仿佛突然听到了恶魔的声音:我可以把这个男人介绍给宫田组,让他杀死纯一。宫田应该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一个人凭空消失。如此一来我杀死纯次郎的事件就不会被人发现,杀人的主犯也会是木户崎渡,我可以不用插手你的失踪案件。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很虚伪,但我很喜欢你,纯一。或许也因此我才会想要尽可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我也不希望在计划进行的途中因为迟疑而失败。《骚动》的投资案让犹豫中的我下定决心。”

高梨律师深深地低下头。原本已经干涸的眼泪似乎再度涌了出来。纯一感到胸中仿佛有一块发麻的空白缺口。

“但事实上要使一个人消失并不那么简单。承担重任的木户崎胆小怕事,宫田的计划又处处是漏洞,只好由我来策划大局。我们设法将你引诱到木户崎导演位于轻井泽的别墅,由宫田组的人加以杀害。我从你房间偷走护照,并请木户崎寻找和你身材相似的男人。木户崎找上的是一个从演员转行当酒保的男人。我们请他拿着你的护照飞到墨西哥,入境时让他使用自己的护照,到了当地再把伪造的出入境证明章盖在你的护照上,改贴他的照片,并拿着这本护照进入美国。https://www.99csw.com当然,这些小技巧其实并不太重要。遇到西装笔挺从墨西哥入境美国的日本青年,边防人员通常都不会仔细检查。那个男人到拉斯维加斯玩了几天,留下线索,最后再把汽车遗弃在沙漠中,并将你的护照和空钱包丢在附近。”

“等一下,新闻报道是说找到无人的租用车。租车的时候会把国际驾照的复印件留在租车公司,如果脸孔不一致,即使同样是东方人事后应该都会露出马脚才对。”

“如果是向正规的从业者租车的确如此。不过在拉斯维加斯,只要拿二十美金贿赂小弟,问他说驾照过期了能不能借到车子,就会替你安排一家地下租车公司,当天下午车子就会送到旅馆停车场,不论是保时捷或宝马都任你挑选。因为竞争激烈,行情只比正规业者多出百分之三十左右——不好意思,岔题了。男人把车子丢在沙漠,由宫田组的人开另一辆车载他到美墨边境,再用自己的护照出境。从美国到墨西哥比从墨西哥到美国还要简单,几乎不用做任何检查。等到那男人回国之后,支付给他剩下的一半报酬,并由宫田组的人威胁他不得张扬出去。在国外旅行被卷入案件失踪的人太多了,当地的警察要是没有找到尸体,也不会太积极搜寻。事件理应就此结束。”

高梨的声音相当冷静。

“但是你却出现了。我从宫田组那里得知鬼魂出现的消息,也看出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宫田内心其实也感到相当恐惧。再加上藤泽小姐怀了你的孩子,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即使是她所属公司的董事长,也无法命令怀孕的女人忘了自己失踪的情人。这一来我们便得想办法处置藤泽小姐,然而就如你所知的,这项计划遭遇了一连串的失败。”

说到这里高梨的眼中又涌出泪水。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在他的脸颊上形成好几道泪痕。律师边掉泪边对着空无一人的沙发说:

“可是……我很庆幸计划失败了。今晚的袭击如果成功,我就等于连续杀了挂井家三代的人,包括还在腹中的胎儿在内。宫田因为上次的失败恼羞成怒,这次原本打算在文绪的公寓内杀死她。很遗憾,我并没有能力制止他们。我很感谢你阻挡了他们。这一连串杀人事件是由我的私欲所引发,必须尽早告一段落,否则在藤泽小姐被杀害之后,或许还会有下一场杀人事件发生。”

纯一一时难以整理自己心中复杂的思绪,只觉得有许多不成句子的片段在脑中回转。相对地,高梨律师却显得神清气爽。

“纯一,你记得我刚刚提到保险金的事情吗?我目前投保了相当大的金额,受益人填的是我的妻子。银行的借款可以用那笔保险金全数偿还。我的女儿去年夏天生了孩子,让我得以见到自己的长孙。儿子虽然常常抱怨放假太少,但似乎也很勤奋工作。我对妻子感到很抱歉,最终能留给她的只有金钱,不过她既然选了这样的我,就得请她委屈点了。我准备结束一切,替自己的人生画一个句点。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纯一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悲鸣。

“你让我知道,死亡并不是终极的结束。”

纯一集中所有的精神,发出近乎大吼的声音:

“请等一下!你没有必要寻死。请你活在人世间赎罪。”

“不。即使是你的要求我也无法听从。我从事律师的工作,很清楚六七十岁的老人服刑的状况。对于老年人而言,监狱的生活是相当难以忍受的。”

高梨律师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又说:

“关于事件的细节,请你去问木户崎制作人。我已经告知他自己的决心了。如果只听我的片面之词,对他也不公平……而且有些事情我也很难启齿。”

会有什么事情比承认杀害父亲和自己还要难以启齿?纯一麻痹的心中机械地涌起这个疑惑。

这时高梨律师的视线越过沙发,望着办公室内。他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得大大的,厚重的镜片几乎完全被扭曲的眼球占据。律师的嘴巴张合了几次,终于挤出声音:

“……看来死神也已经来迎接我了。”

高梨律师垂下了头。纯一惊讶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壮年男子站在沙发后方的墙壁前方,笔挺的西装看起来就像军服,鼻子下方的胡子修剪得相当整齐,四方形的下巴显示着坚毅的意志。这是一名高大而具有威严的男子。

“……父亲……”

纯一忍不住喃喃自语。

即使听到背后的高梨律师开始说话,纯一仍旧无法将视线从自己的父亲身上转开。

“好久不见,纯次郎先生。我马上就会到你的身边,届时请听我向你道歉。”

听到他异常冷静的声音,纯一连忙转过头,看到律师正将一只脚跨越敞开的窗户。他轻松地跨过窗沿,仿佛只是要跳到阳台上,他的背影消失在窗户后方,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听到惨叫声。过了几乎像永恒般长久的一瞬间,下方传来模糊的撞击声。从高梨律师消失的窗口,只能看到被切割成四方形的早春乳白色的浓雾。

纯一再次回头,站在沙发后方的纯次郎正如朝雾般逐渐消失。纯一看到透着后方墙壁木纹的父亲嘴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没错,父亲正对着我微笑——

纯一心中对父亲顽强的敌意开始缓缓地融解。他的脸颊被理由不明的泪水沾湿,不知是为了高梨的厄运和自杀,是为了死后仍牵挂着自己的父亲纯次郎,还是为了自己坚持不肯敞开的心扉。

这个漫长的夜晚就快要结束了。

纯一怀着被泪水麻痹的心情,跳到赤坂的木户崎制片公司。

在完全的空白之后,他的眼前出现了已故的木户崎刚导演作品照片的集锦。最新的《SODO——骚动》静止画面也加入其中,包括在仓库被年轻武士压制的文绪的身影。纯一感觉文绪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禁觉得有些寂寞。柜台旁边的走廊上透着朦胧的灯光。纯一缓缓朝着光源前进。这是最后一站了,他没有匆促的必要。

纯一从门缝侵入房间内。他第一次见到导演就是在这间房间。冰冷的日光灯只照射在办公室的一角。一名男子弯着腰蹲在书桌后方。这是木户崎制作人。他正打开钉死在地面上的中型防火金库,拿出文件和一叠叠的钞票。木户崎的旁边放着一只打开的路易威登行李箱。

纯一压低声音对他说:

“高梨先生已经自杀了,木户崎先生。”

木户崎渡抬起头,环顾无人的房间,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我已经受够这种事了。我只是想要替哥哥完成最后的心愿!”

制作人的声音相当坚定。

“我知道。高梨先生已经告诉我大致的情形了。你们为了拍电影,不惜杀死一个人。”

“我现在真的对你感到很抱歉。不过你也想想我们的情况吧。挂井先生,你以前也跟我说过,如果让木户崎刚导演的才能埋没,将是日本电影界最恶劣的犯罪。老实说,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导演能撑到什么时候。精心制作的脚本已经完成,导演如果死了,我也不能继续从事制作人的工作。我没有可以作为后盾的力量或组织。不论是对导演还是对我而言,《骚动》都将是最后一部作品。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事情。当时如果能够确保不会在电影拍摄期间被逮捕,我甚至愿意去抢银行。”

制作人坐在地板上,露出自嘲的笑容这么说。

“可是你却选了更恶劣的手段。”

“也许吧。不过,挂井先生,你刚好在那样的时刻出现,身怀十亿元的资产,既不是自己辛苦流汗赚来的,也不是低声下气要来的,而是从父母亲那里得到的零用钱。在我眼里,你存在银行里的钱根本就是死的,只能从小气的银行那里拿到一丁点儿的利息。于是我们就策划并执行了这次的事件。我从不认为这是正确的行为,对于自称木户崎刚影迷的你也感到很抱歉。但是我别无选择。你想想看《骚动》的完成时间,当初计划如果晚一个月,电影大概就无法完成了。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当然我也知道这并不构成借口。说穿了,我跟导演都只是电影这名国王的奴隶,导演付出生命,我大概也会被问罪。不过啊,挂井先生,《骚动》已经完成了,我们其实都是输家,获得胜利的是电影。”

木户崎的眼睛散发着兴奋的光芒,陶醉在自己的演说词当中。但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他的确赢得了赌注,并得到了最高的报酬。剩余的票房收入根本不算什么。

纯一并不打算跟他争论,也不打算威胁对方。他自己这段漫长的故事也即将接近尾声。

“高梨先生说有些事情他无法告诉我,要我从你这边打听。木户崎先生,我今后大概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我虽然不能原谅你,却也不感到愤怒。我只希望你能告诉我,高梨先生无法向我启齿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听完之后我就会离开这里,永远不会再来找你。你可以随自己高兴逃到哪里都可以。”

木户崎低头看着地板,他的表情隐藏在阴影当中无法辨别。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肩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开口说:

“他大概是指文绪的事情吧。高梨先生怎么到最后还丢给我这个讨厌的差事!挂井先生,你失去了这两年之间的记忆,不知道你对文绪有什么样的看法。在你眼中,她大概就像是一名天使吧?你能跟我保证,听到我接下来说的话而不生气吗?”

木户崎说到这里,吊起眼珠子等候纯一的回答。

“我知道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真抱歉,挂井先生……演艺圈从以前就存在一些方便女人。这类型的女人通常是尚未成名的偶像或演员,她们长得很漂亮,个性和脑筋也不坏,但不知为什么这些女人坚信拥有权力或财富的男人绝对是比较优秀的。只凭这一点,就会让她们产生错觉,认为这个男人特别出色并富有魅力。这些女人碰到社会地位比自己高的男人就会立刻摇尾乞怜,并有如自我催眠般自动爱上对方。但她们并不是抱着要榨取对方金钱的动机,所以男人也很容易上钩。”

木户崎到底想要说什么?纯一心中涌起不安的乌云。方便的女人、自我催眠、自动爱上对方—一木户崎以有些为难的口吻继续说:

“文绪是我们公司专属的女演员,也是专属的……你不要生气……接待用的方便女人。你既然失去记忆,应该不记得第一次和文绪碰面的情况吧。老实说,文绪一开始和你约会,说穿了就是我们公司的业务命令。你虽然个性内向,但是很有钱,脑筋也很好,更有独到的品位,和文绪平常接待的大老板相比也年轻许多。文绪很快就真心爱上了你,而没什么恋爱经验的你根本不是文绪的对手。”

业务命令——听到这里,纯一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住了。文绪是“方便女人”,而两人最初相识是业务命令——纯一无法相信木户崎的话。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因为看到纯一的模样而落泪,还怀着他的孩子呢?然而奇特的是,他心中有一部分相信这是事实。他为自己内心的矛盾感到不可思议。彼此相反的两个想法互相拉扯,但他麻痹的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在他心中,文绪到底占有什么样的分量呢?

纯一不自觉地回答:

“但是她怀着我的孩子。她如果愿意的话可以选择堕胎,但她却决定独自把孩子生下来并抚养长大。”

“没错。这点也让我感到很惊讶。她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但却宣称要生孩子,而且对象还是你,挂井先生。她告诉我自己怀孕的消息时,已经过了可以堕胎的时期,想必她的决心相当坚定。挂井先生,虽然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从利害关系开始的,但文绪一定是真心爱上了你。她决定在没有经济援助的情况下,生下失去联络并且行踪不明的男人的孩子,还要独立将孩子抚养长大,这是很难得的决心。看在这一点的分上,请你原谅文绪吧。”

纯一虽然受到极大的打击,但他并不打算责备文绪。

然而他心中还留着一些疙瘩。他觉得仿佛有一根锐利的刺插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产生灼热的疼痛感引起他的注意。这股疼痛在他形成重重障蔽的内心最底层发出奇妙的警告。

不要接近……危险……易碎品……还有——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纯一心中又浮现出那陌生的山林深处,躺在四方形洞穴中的裸尸。他的尸体没有任何外伤,碎裂的牙齿应该是为了隐藏身份而在死后处理的。

木户崎制作人合上行李箱。他似乎有些慌张,态度显得格外不安宁。

“文绪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其他的你应该听高梨先生提过了吧?我明天要赶第一班飞机出国,差不多也该跟你告辞了。”

纯一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再问任何问题了。然而从别处又有另一个声音要他将所有的真相问清楚。纯一有如牵线木偶般开口问出接下来的问题——那是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内容。

“最后杀死我的到底是谁?”

木户崎的脸色变了。他的表情从惊愕转变为同情。纯一知道这个问题正中标的。木户崎的口吻变得像是教导笨学生的教师般和蔼。

“挂井先生,你一定要知道答案吗?不知道的事情就别去追究了,否则很有可能会有人受到伤害。别再去讨论这件事了。”

纯一想起小暮秀夫的话:当你知道了某项事实,就再也无法回到不知情的状态。一般而言的确是如此,但是对方是夺走自己生命的杀人犯,总不能不去追究吧?纯一无视于麻痹的内心发出的最大音量警告,装出冷静的样子对木户崎说:

“我想要知道一切。如果换做是你,也绝对不可能忘记一切就此罢休吧?我以后不会再去找你了,请你告诉我吧。”

木户崎制作人拿起行李箱,从地上站起来,重新坐在导演的书桌前。桌上放着木户崎刚的遗像。在黑色的相框中,导演仍旧戴着墨镜。年老的制作人平静地开始叙说:

“这是我的错,该负责的是我才对。去年夏天,在计划要杀害挂井先生的时候,我的脑筋大概变得有点不正常了。如果是欺诈或挪用公款就算了,但我却打算要杀人。这就好比让一个外行人一下子就在正式拍摄的镜头前演戏一样。无可避免地,在和宫田与高梨先生讨论时,我的态度显得相当慌乱。会议是在旅馆大厅进行的,四周虽然没有很多人,但难免会引起注意。事后宫田就以此找我麻烦,说他很难跟我合作,如果要实行计划,就要让木户崎制片公司更深入参与才行。参与……这是很巧妙的用词。简单地说他就是要我们弄脏自己的手,这一来就可以封住我的嘴了。根据我们最初的计划,原本是要文绪把你找到轻井泽的别墅,把安眠药混入酒中让你服下,后续处理工作则交给宫田组的人。”

纯一忍不住插嘴问:

“她知道你们要杀害我的计划吗?”

“不,文绪只负责让你服用安眠药,等你睡着就要离开别墅。我们告诉她宫田组的人只是要威胁你投资《骚动》,我和高梨先生会假装被宫田组抓到把柄,以同为被害人的立场用较为软性的方式说服你。或者也可以让宫田组质问你对刚出道的女星下手的事情。我们也告诉她,签订契约之后一定会把你释放。”

“这个说法太单纯了,如果是我一定不会相信。”

“那是因为你不是那种方便的女人。你想想看,虽然说她是我们的专属艺人,但是像《骚动》这样的大片为什么要特地找一名年近三十还默默无闻的女演员?而且她也知道导演的身体欠佳,即使心中有些疑虑,还是会说服自己相信吧。”

“事情怎么会发生变化?”

纯一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远处,不禁感到惊讶。这个声音就像回音般模糊。他已经知道答案,差一点要大喊“我不想听”。他甚至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座即将崩溃的沙像,全身上下直到指尖都被空虚感填满。

“产生变化的程序只有一道。挂井先生,很抱歉……在让你服用安眠药之后……文绪……”

木户崎制作人低着头,无法抬起脸看纯一。他轻轻将放置在桌上的导演遗像放平。纯一温和地催促他:

“我服用安眠药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木户崎渡以几乎快要消失的声音缓缓地将一字一句投射到桌上。

“……我事先把安瓶和针筒交给文绪……告诉她这是为了保险起见准备的强效安眠药……很不巧的是,文绪在福井的祖母罹患糖尿病……文绪对于胰岛素的注射相当熟练……”

“安瓶里面的药是什么?”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叫Succin的肌肉松弛剂……准备药物的是宫田,他说是从无法还钱的兽医那里拿来的……文绪相信那是安眠药……等你服了药睡着就替你打针……接着她就离开别墅,由宫田组的人把你的遗体……埋在附近的山里……详细的地点我也不知道……”

接下来一切就开始了。这是那场噩梦的起点。

让人无法直视的绚烂星光和玻璃削成的弦月高挂在夜空中,连绵到天边的和缓山丘棱线和夜晚鲜艳的绿色植物,地面上四方形的黑暗洞穴和横躺在洞底沾满泥土的赤裸尸体……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纯一都在拼命守护杀死自己的女人。

他遇到替熟睡中的自己注射肌肉松弛剂的女人,再次坠入愚蠢的爱河,为了守护她愿意做任何事情。

纯一很想大笑,也想要狂哭一场。

他很想赞美对方设计的剧本实在是太巧妙了。

他的内心因为无处宣泄的憎恨和愤怒而喧腾,然而在黑暗中仍有一道微弱的光明。

即使在知道真相之后,纯一仍旧深爱着文绪。

但愚蠢的爱情之光只会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为深沉。

纯一内心有一部分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

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否则他为什么会忘记和文绪相识的快乐时光,以及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日子呢?

在睡眠中滑入死亡世界的纯一察觉到自己被心爱的女人杀害,为了封印所有的快乐与背叛,便将短暂生涯的最后两年从记忆中删除。

他在死前最后的瞬间所做的事情,就是抹去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恋爱回忆。即使在知道真相之后,记忆仍旧没有恢复。封住快乐的门扉将永远关闭,只有痛苦和背叛折磨着纯一的内心。

木户崎制作人弯曲的背影消逝在黑暗的走廊上。纯一甚至没有心情叫住他。

这是一段漫长的夜晚。纯一原本以为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但他的旅途并不在这里完结。他现在开始怀念瞬间移动之际的那段完全空白。

纯一进行瞬间移动。

距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

她一定在等他。

她在等候孩子的父亲,等候被自己杀害的男人归来。

纯一恢复意识时,已经到了熟悉的二子玉川的大厦。室内的空气相当冰冷,灯虽然没关上,空调也继续运转,但却感觉不到有人在房间里。那场车祸应该已经阻止了宫田组的人前来才对。

纯一内心开始骚动。

无线电话被扔在床上。床边的地板上积了白色混浊的液体,湿湿的拖曳步伐延续到玄关处。门没有上锁。文绪抱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在三月的半夜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纯一察觉到特殊的气味。咸中带甜的海水般的气味从地面上的液体升起。

这是那时候的气味——纯一的记忆瞬间回到武藏野的妇产科医院。他想起横躺在分娩台上的母亲,身为新生儿的自己全身上下就是包裹在这股气味当中。

这是破水!文绪破水了。

她拿起电话想要叫救护车,却因为宫田组的设计造成通讯障碍。虽然比预产期早了一个星期,不过也许是文绪的身体无法承受紧张的压力吧。这些液体一定是从文绪的子宫流出的羊水。

这是突发性的“前期破水”——纯一想起在育儿书籍中看过的这四个字。

纯一奔驰在沉睡于雾底的二子玉川街道上。他知道医院的地点。穿过旧式的商店街,前方有一家综合医院,名字应该是叫做玉川医院。他记得在文绪的怀孕手册上看过这家医院的图章。

数分钟之后,纯一已经抵达医院。医院的正门绿意盎然,半圆形的停车处后方亮着急诊的红灯,在雾气中朦胧地旋转。纯一穿过无人的大厅,在黑暗的走廊上寻找人影。当他开始弄不清自己走过的路程时,终于听到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和门打开关上的声音,将他引领到病房前方。

第一分娩室。

他跟着护士踏入正方形的房间内。文绪躺在中央的分娩台上,正上方的手术灯将光线投射在她身上。护士的动作显得相当慌乱,一名中年的女医生接二连三地下达指令。所有医护人员似乎都处于紧绷的情绪之下。看来这并不是一般的生产隋况。

纯一缓缓接近分娩台。文绪失去意识,汗湿的前发贴在额头上。她的眼睛下方凹陷,形成黑色的影子。纯一想到最后看到母亲脸孔的情景,努力想要挥去心中不祥的联想。

不会有问题的,那颗光球还在。

纯一缓缓将视线移动到下方,在白色被子遮盖的文绪腹部上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东西。

在白色光球的表面,浮现出数道刮痕般的黑线。斑纹状的球体缓缓旋转,眯着眼睛看像是降低光度的灰球。纯一感到背脊发冷。他凝视着光球越久,灰色的浓度似乎就越深了。纯一相当清楚当光球转变为全黑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知是因为突发的破水,还是因为胎儿出现异常,纯一不明白详细的原因,但很明显,文绪腹中的孩子正面临生命危险。

“妈妈,加油啊。你怎么可以自己先昏倒呢?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在拼命努力呀。”

女医生正在对文绪喊话。文绪微微抬起苍白的脸,半张着眼睛。她细长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纯一,对不起,我们的孩子……”

文绪的头再度落在医院硬邦邦的枕头上。她似乎再次失去了意识。

纯一努力地以处于混乱状态的脑袋思考。

这样的结局或许也不坏。

事件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曝光。

届时这条新闻一定会登上周刊封面,深深植入众人的记忆当中。

这个孩子的母亲杀死了父亲。

女星杀害富豪的故事一定会一辈子纠缠着这个孩子。

反正这个生命也是在业务命令之下产生的。

文绪大概也无法回避刑责。

在孩子最需要母亲的时期,母亲却在监狱当中。

虽然很可怜,但即使这孩子救回来了,仍旧得孤独地活下去。

但是……

如果给予他自己这条灵魂——

如果能够像小暮秀夫那样赌上一切消灭黑色的光,这孩子或许就可以得救。

然而……

为此纯一必须再次失去一切。

这回他必须凭自己的意志选择第二次的“死亡”,消灭这美好的死后“生命”。当纯一被文绪注射药物死亡的时候,他处于熟睡的状态,没有时间体会到死亡的恐惧。

然而这回却不同。

为了拯救这个孩子,他必须选择丧失一切的决心。

决断的时刻逼近了。

飘浮在文绪肚子上方的小光球已经转变为深灰色。球面上死亡与黑暗的颜色渐深,球体本身的大小似乎也开始逐渐成长。

(快决定吧。)

纯一对自己说。

他是否应该消灭自己,拯救自己和文绪的孩子,让他面对不幸的人生……

或者要让这孩子死在眼前,继续过他空虚的死后“生活”……

他到底该怎么做?

他根本无法选择。

于是纯一逃跑了。

纯一胡乱地进行瞬间移动。

他无法选择目的地。

首先到达的是坐落在吉祥寺住宅区的儿童公园。

深夜的公园里,大象形状的水泥滑梯仍旧伫立在原地。滑梯看起来没有孩提时期印象中的那么大。绿色油漆脱落的部分露出灰色的底漆。父亲为了见他,在半夜偷偷跑到这里,最后的瞬间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景象。

纯一再度跳跃。

他来到深夜的保龄球场。

黑暗的球道上没有人影,四周宛若海底般寂静。他第一次认识方块游戏的游戏区现在并排放着大头贴和3D格斗游戏,不过点唱机仍旧保留着令人怀念的迪斯科名曲。可惜他现在没有办法投百元硬币进去。

纯一再度跳跃。

这里是凌晨五点的涩谷中央街。

在寒冷的天气中,可以看到穿着短裙的女孩子零零落落地坐在地面上等候第一班电车。三五成群的男孩子纷纷上前去和这些女孩子搭讪。女孩的手提包都挂着怪异的钥匙圈,看上去是肥胖的猫头鹰造型。其中一名女孩举起携带型游戏机响应男孩的邀请:

“滚一边去,丑八怪。”

纯一露出微笑。没想到天使资金公司最后的投资可以推出这么畅销的商品。不知道西葛西研究所是否仍旧在那间车库里头。

纯一再次跳跃。

他来到高田马场的日之丸制作公司。阿彻、姬子和小森都裹在睡袋里头躺在地板上。一名陌生的青年坐在屏幕前方,正以CG制作屋形船。他移动鼠标的技巧相当高明。江户时代的隅田川在屏幕中流动,两岸是迎风摇曳的绿色芦苇。城里稀疏的灯光映照在水面上。

纯一再度跳跃。

他来到东京艺术剧场的大演奏厅。

他坐在耸立的管风琴尖端,俯瞰无人的观众席,回想过去在这里听过的一首首交响曲。莫扎特的四十号交响曲、马勒的第九号交响曲、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五号交响曲——乐评家们说得没错,每一个乐章都可以看到死亡的阴影。然而音乐绝对不仅止于此,其中仍包含着不少光明与喜悦。歌曲与舞蹈,笑声与无奈,音响与祈祷……

纯一再度跳跃。

他回到佃区大厦的客厅。

他首度成功使用电力操纵的空调仍旧在运转。他环顾了一下房间,看到大型电视机和游戏机、放了许多书本和CD的柜子以及犹豫了好久才决定购买的各项家具。文绪应该也曾坐在那张浅棕色的双人沙发吧。这些都是他一件件收集购买的珍藏品。最后他轻轻关上了空调的开关。

纯一再次跳跃。

这里是隅田川的上空高处。

从这里俯瞰的东京是一座相当美丽的城市。即使覆盖上一层乳白色的浓雾,下方的灯光仍旧比只有几颗星星的夜空明亮。即使一盏灯底下只有一个人,仍旧有如此众多的人在熟睡中准备迎接新的早晨。笼罩在他上方的是深蓝色的巨大圆盘,东边的弧线已经转为透明的青色。

最后纯一再度跳跃。

他来到这一切开始的那个地点。

天上的星星并不像当时那么闪耀。山峦无限地重叠,和缓的棱线包围着四周。树木的叶子都掉光了,细细的树枝锐利地刮过早春的夜空。

这里就是我的终点了吗?纯一心想。

那也不错。他可以一直看着山峦、树木和星星过日子,直到灵魂枯朽的一天。他大概不会再见到任何人,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对那孩子见死不救。如果他的心灵因此而受到伤害,那么就独自呵护着伤口生活吧。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责备自己。纯一飘向掩埋尸体的场所,静静地降落在被露水沾湿的草上。

清晨即将来临。他大概又会像平常一样被那金色的旋涡吞没。下一次清醒的时候,所有的问题应该都已经解决了。东方的天空变成青色的玻璃天花板。

今晚真的是相当漫长的一夜。但即使是这样的夜晚也即将要结束。

纯一只想好好休息。他躺在自己的墓地上方,荒凉的土地上长着零星的杂草。

他把头转向旁边,脸颊碰到沾了冰冷露水的小草,感觉很舒服。这种植物好像是叫做白花三叶草吧。他小时候常常拿像这样的白色小花来编织花冠。

当纯一正准备进入梦乡的时候,他突然从碰触他脸颊的叶尖感应到杂草的情感如奔流股涌入他的心中。

生存无法避免的不安、绽放小小花朵的喜悦、无法离开生长环境的悲哀、对于生长在日照充足地点的同侪感到的嫉妒,以及热切等候朝阳的祈祷。

然而在这些杂草当中,超越所有琐碎的情感,还存在着一股想要活在当下、继续生存下去的强烈意念。

纯一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泣。

为了让这一切从头开始,纯一再次跳跃。

他来到文绪所在的二子玉川的分娩室。

从他上次来到这间房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不过应该不到十五分钟吧。文绪仍旧没有恢复意识。飘浮在白色被单上方的球体已经接近全黑。漆黑发亮的球面上看得到些微的龟裂,白色的光只能偶尔从裂缝中透出微弱的光芒。

纯一使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声音。

“文绪,我现在就去救那个孩子。我们一起活下去吧。”

他已经不再犹豫。

纯一朝着伸手可及的黑色球体,飞跃无限长的距离。